「我最近……常做恶梦。」

「做恶梦吗？」

那一天，一名叫做威利的男子向卡雷杜拉吐露自己的烦恼。

他的年龄大约二十出头，刚从学校毕业没几年。而从事事务员的他，每天都过得疲惫不堪。

卡雷杜拉找到他时，也是在平日深夜的暗巷，他面带虚无的表情走在回家的路上。

听见卡雷杜拉问他怎么了，威利就说：

「我以前……曾经对女同学做了很过分的事情。我到现在还会梦到当时的情境……」

「您做了什么呢？」

卡雷杜拉倾听他的忏悔。

威利叹了口气回答：

「……我是霸凌她的加害者。」

「哎呀。」

「其实我根本不讨厌她……是朋友要我做，我才……」

「那么，那个女同学后来怎么了呢？」

「……她就不来上学了。」

「哎呀……」

卡雷杜拉双手掩嘴做出惊讶的反应。其实她一点都不惊讶，还认为这是常见又无聊的不幸故事。

「在那之后，我一直想跟她道歉……如今长大成人，我有时还是会想起她。大概是因为这样吧……最近工作一点都不顺利……」

他抱怨似地和卡雷杜拉吐露现在的辛苦。

公司薪水低，又不肯好好付加班费。

他在职场没有关系好的同事或上司，所以即使工作到深夜也没有人帮忙，当然也没有人听他吐苦水。

公司的女同事全都讨厌他。原因是他用跟学生时期一样的态度被当成故作亲眤，使她们敬而远之。

威利在职场遭到孤立，从旁看来就像是在拒绝与同事沟通，所以上司对他的信赖也不高。

现在的生活和快乐的学生时代截然相反。

没有朋友、没有情人，也没有钱。因此令人难受，因此他才得深夜独自返家。

学生时代过得越充实，现实就越沉重。

「真可怜……」卡雷杜拉随口说出安慰后，朝威利伸出手。「您一定是被过去囚禁，无法向前迈进。过去成为了枷锁，使您现在的日子依旧垄罩着阴影。」

「可能是这样吧……」

威利喃喃回答。

卡雷杜拉温柔地说：

「不嫌弃的话，我就卖您一个能够改变生活的祈物吧？」

威利听见这句话，缓缓地抬起头来。

接着卡雷杜拉从怀里掏出一个祈物。

「只要用了这个，就能够改变现在的生活喔。」

◆

那天他也做了一个梦。

「请你跟我交往！」

眼前，一名女同学面带困惑的表情看着威利。

「我、我这种人……真的可以吗？」

她的名字是露娜。

总是在教室角落看书，个性内向又长得不起眼。由于她总是独自一人，所以没有女生朋友。她偶尔会在图书馆和威利聊天，可是两人间的距离感称不上朋友，顶多只有这点程度的交情。

「这样的我……也可以吗？」露娜困惑地抬头仰望威利。

于是他点头说：

「我非你不可。」

充满决心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所以露娜点头同意。

「其、其实，其实那个，我也──」

话说到一半，水从头上淋了下来。

不是下雨。

水桶翻过来的水害露娜从头到脚浑身湿透。

这并非偶然。

露娜抬头一看，就看见几名手持空水桶的女学生笑嘻嘻地俯视她。

「……咦？」

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露娜只能一脸呆愣。

自己为什么全身湿透，头上又为什么有同学在笑──为什么同学渐渐开始聚集在威利身边，她都完全无法理解。

「你的演技好逼真啊，喂。」

聚集而来的其中一个人对威利说。

「我非你不可，真敢说耶。明明只是惩罚游戏。」

某人回头嘲笑露娜。

惩罚游戏。

「啊哈哈！怎么可能会有人跟你告白！」「丑女少得意忘形了！」

女同学们丢下水桶，在上方对露娜冷嘲热讽。

「……威利同学？」

露娜似乎发出低语般的声音。

和朋友共度的日子很开心。朋友开心，自己也开心──威利并没有针对露娜，纯粹是因为被周围的人影响而跟着笑。

他把眼睛从满脸绝望的露娜身上移开，笑了。

「…………」

他在一如往常的床上清醒。

和平常一样，心情糟糕透顶。他起身看了一眼床旁边。

昨晚发生的事情──在路边偶然遇见可疑女性并和她对话，似乎不是一场梦。

「──这个祈物称为『指引回忆的标本』。」

女子自称卡雷杜拉，如此称呼放在威利手中的祈物。

漂亮蝴蝶死去后做成的标本。

「只要想着现在想见的人，拔出标本上的针，蝴蝶就会起飞指引你的方向。」

之后要如何使用请随意。

我祈祷能有好的结果──卡雷杜拉轻触威利的手说。

那是双冰冷的手。

回想起当时的触感，威利看着自己的手心。他朝床边伸出手，蝴蝶的标本确实就在那里。

「……露娜。」

他在脑中一再后悔。

其实他根本不想伤害她。

身在与她相同的立场他才终于发现，自己的行为全都错了。

自从露娜不来学校──自从威利长大成人以后，他就常常想起她的事情。

两人顶多只有在图书馆碰面，稍微闲聊几句的交情。

但是现在回过头来，威利想。

比起配合朋友大笑，和她相处的时间对他来说可能还比较舒适宜人──

「──啊，你今天也来了吗？欢迎，威利同学。」

她身为图书股长，常在柜台后方对威利微笑。由于在班上不曾看过她和别人说话，因此起初威利十分困惑。

频繁造访后，他们渐渐开始自然地交谈。

「──那本书很好看吧？我也喜欢。」

兴趣相投，他们偶尔会聊天；不过两人从未在人前对话。

「…………」

因为在教室看见她时，她总是带着阴暗的表情。她的东西总是被人涂鸦。她的衣服总是能找到污渍。听说她家里比较贫穷，昏暗的表情看起来气色也不好，也因为这样没有人对她有好感。

「那个女的总是阴沉沉的，感觉很恶心吧──」

某天，其中一个朋友拍拍威利的肩膀问。转头一看，对方露出征求同意的表情。

于是威利静静地点头。

和朋友共度的日常对威利来说比较重要。

「……威利同学？」

所以直到她离开学校为止，他就连她对自己有好感都没有察觉。

「…………」

威利握紧手中的标本。

她现在过得好吗？

是不是因为自己还在承受折磨？

「我要去道歉才行……」

说完威利拔下标本上的针。

为了弥补过去的错误。

为了稍微向前迈进。

◆

「好痛苦，好难受……谁来救救我……」

露娜坐在床边，双手掩面喃喃自语。一旁摆着一本书，破烂的书页上密密麻麻地写满文字，甚至看不出原本写了些什么。

「为什么……我偏偏得不停承受这种折磨……？」

谁来救救我。

谁来对我伸出援手。

她吐露自心中涌现的心情，一次又一次重复相同的话。

每天都像这样重复。

「…………」

胸口好痛。

好痛苦，好难受。

她重复同一句话。

可是太阳仍一如往常地升起。看了一眼耀眼的窗外，露娜站了起来。

「唉……」

她自然而然地深深叹了口气。

接着抹去泪水，准备外出。

然后她一如往常，低着头离开家门。

并在心中祈祷，不会和任何人对上眼──不会被任何人看见。

前往职场的途中，露娜走在明亮的大马路上忽然想到。

今天似乎跟平常不太一样。

街景相同，人潮也一样，却有某种决定性的不同。

几年前也是这样。

有预感某种事情即将改变的那天，露娜的人生改头换面。

「──我非你不可。」

事到如今，露娜依然记得他对自己的这句话。

「……得加快脚步才行。」

她听从激动的心跳声，抬起头向前奔驰。

总有种感觉，今天会是美好的一天。

「──露娜！」

下一刻，某人从背后呼唤她的名字。

会是谁？

是他吗？

露娜回过头来。

准备一如往常地和他问好。

「早安──」

随后她浑身僵住。

气喘吁吁，出现在露娜眼前的男人，并不是平时的他。

「露娜……！真的见到你了……！祈物的力量是真的……！」

一名身材微胖的男子开心地自言自语，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不起眼的外表、一头乱发、松垮的衣服，有可能是不在乎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子，一眼就能看出他完全不在意仪容。

他身旁有一只蝴蝶，像是要逃离他兴奋到气喘吁吁不停散发的口臭般，在露娜身边翩翩飞舞。

「那、那个……你还记得我吗……？」

男子的眼神充满期待。

露娜记得。

男子的名字是威利。

在她很久以前就抛弃的过去中，无所谓的人之一。

她在孤独的学生时代一时鬼迷心窍喜欢上的无聊男人。

◆

「是、是我啊！威利！你不记得了吗？你看，我们是同学，还常在图书馆聊天啊！」

威利心跳加速，兴奋地说。

跟着蝴蝶的指引，他找到一名和过去判若两人的美丽女子。不起眼的样貌早已荡然无存。

在听见声音之前，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她居然变得这么漂亮──尽管惊讶，威利还是对她说：

「我一直想跟你道歉！以前我不是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吗？我一直很后悔那时候的事情，然后……」

「…………」

她默默地看着自己。

「以前我虽然被朋友影响做了那种事情，但是我其实不想伤害你。真的很对不起。我知道事到如今才道歉已经太晚了，但我还是想说对不起──」

他找借口似地说。

不久之后，她用颤抖的声音回应。

「……为什么？」

有可能是突然出现吓到她了。看来是他说明不足，威利慌慌张张地补充。

他想要道歉的时候，正好遇见亲切的古物店卖祈物给他。于是他便鼓起勇气，今天过来找她。

「这么突然吓了你一跳吧？真的很对不起。可是我一直忘不了你──」

「你为什么出现在我面前？」

话说到一半被打断。

她看着威利的眼神充满恐惧。

原因的话，刚才应该说过了。

「因、因为……我想跟你道歉──」

「事到如今才想道歉？你想跟我道歉什么？」

「所、所以说，我对你做了很过分的──」

「你现在在这里跟我为那件事道歉，到底想做什么？」恐惧、恶心，露娜的表情渐渐充满厌恶感。「以前的事情我早就忘了，现在在努力工作。我从以前被霸凌的过去重新振作，忘了被无聊男人吸引的过去，正在努力向前迈进。你厚颜无耻地在我面前出现，说要道歉是什么意思？是想要我想起以前痛苦的回忆吗？这样根本就只是骚扰……！」

「不、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

「反正你一定是听说了我的名声才来的吧？恶心。」

「名、名声？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拜托不要拒绝我，至少听我解释。威利伸出手恳求。

「──露娜，怎么了？」

这时从旁现身的高大男子挡在她和威利之间。

男子的长相和仪容都十分出众，外表超过平均以上。

露娜躲在男子背后低声说：

「经纪人，不好意思，可以帮我叫保安局吗？」

「什么？好啊，没问题……这位是？」

「我的跟踪狂。」

不对。

我不是跟踪狂。我只是想为自己过去的行径和她道歉，没有什么别的奢望。

所有话一涌而上，卡在威利的喉咙。

「嗯……」

品头论足地端详了威利一阵子后，男子说：「先生，不好意思，请不要骚扰我们的女演员。你如果愿意就此罢休，我就放你一马吧。」

在他背后，露娜露出不服的表情。

「……我叫你去叫保安局的说。」

「今天是重要的公演，如果可以我不想把事情闹大。要是影响到你的演技就头痛了。」

「我没问题，今天也一早起来练习了很多次。」露娜骄傲地现出破烂的书说。

封面上写着历史悠久的剧目名称。

这是描述少女受到周围众人的迫害，一再哭泣，仍努力不懈实现梦想的故事。

在故事结局，少女和支持自己的男性坠入情网，最后结为连理。

眼前的两人看起来格外亲密。

「总而言之，不该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我们快走吧，露娜。」

男子宛如护花使者伸手搭住她的肩膀，转身迈开步伐。

露娜轻轻点头后回头看了威利一眼。

「……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

接着她说：

「不要干涉我的人生。」

最后她留下这句话：

「这就是你唯一能做的赎罪。」

一字一句都让人怀疑自己的耳朵。

在图书馆认识的她不会对威利说这种话。尽管外表不起眼，她依然善良温柔，所以威利才想道歉。

这不是她。

这样不像她。

「那、那家伙对你做了什么吗……！」

一回过神来，威利快步追了上去。

他回想起以前的事情。

为了同伴，为了守护和平的日常，因为惩罚游戏向露娜告白的时候。

他说出无心之语。

也做了违心之事。

为了讨好周围的朋友，他扭曲自己的想法过活──但现在的威利明白。

「他要你说你不想说的话对不对！我说得没错吧？」

露娜一定是被控制了。

得救她才行──不知不觉间，威利一把抓住露娜的手。

将她的手用力握在手中。

得带她离开这里──

「好痛……！」

回过头的她，脸上充满痛楚与恐惧。

「──你这家伙！对我们的女演员做什么！」

男子挡在两人之间，宛如要拆散他们。

脸一阵发烫，好像被打了。

脑袋一阵天旋地转，分不清上下左右。握住的手松了开来，冰冷坚硬的触感重击身体。

他倒在地上。

「不好意思！可以帮我叫保安局员吗？」

露娜的呼喊声响起。

一定是为了检举那个使用暴力的男人。

「──倒在那边的男人是跟踪狂！」

不对。

我不是跟踪狂。

我只是想道歉而已──

威利撑着冰冷的地面抬起头，随后听见一声「不准动！」从上方遭到压制。男子竟然再次干扰他。

「我都放你一马了……」

男子叹了口气。

「放、放开我！放开我啊啊啊！我只是想跟她道歉──」

我不是来做这种事的，拜托听我说。威利不停说出浮现脑中的话，抬起头来。

「…………」

蝴蝶标本翩翩飞舞。

不知道自己早已失去性命，和生前一样悲哀地继续飞舞。

终于，蝴蝶停在露娜肩膀上。

「我说你啊，其实一点都不觉得愧疚吧？」

她语带叹息地开口说：

「你不是想道歉，只是想让自己舒坦一点而已。」

这种肤浅的地方，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没变。

她睥睨着可怜模样的威利，冷冷地说。

◆

白天的路上围了一群人。

人群正中央，一名似曾相识的男人被保安局员架住肩膀站着。他的名字好像叫威利，是日前购买祈物的顾客。

「请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卡雷杜拉问。

附近的居民之一说着「不是，我也不太清楚……」和她解释。

男子是最近颇受欢迎的年轻女演员的跟踪狂，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将她掳走。理所当然，男子被保安局员抓了起来，演变成现在的状况。

接下来他恐怕会被关进牢里。

「哎呀哎呀……」

那真是糟糕呢，卡雷杜拉应了一声。

接着她鞠了一躬便转身离开。

她对刚才被捕的男子兴趣缺缺，为了寻找新的顾客正想回去工作。

「……！唉、唉你！你是卖我祈物的古物店吧！」

威利并没有错过她的身影。

回头一看，男子拼了命地瞪着卡雷杜拉。

「跟、跟说好的不一样啊……！居然会变成这样……全都是你害的！」

「哎呀。」

这句话真是忘恩负义。

卡雷杜拉不改沉着的表情，开口回答刚从被过去愉快回忆束缚的无聊男子沦为罪犯的威利。

怎么会跟说好的不一样？

「您的生活不是和说好的一样截然不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