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恶……！」

喧闹的酒馆角落。

胡立欧将啤酒一饮而尽，敷衍心中苦闷的心情。

他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杯酒，也喝不出味道了。即便如此，胡立欧仍不断灌酒。

酒馆内能看见工作结束后悠哉闲聊的成年人。

其中也有和自己一样三十来岁的男子。大概是在工作立下了功劳，他被朋友称赞，还被年轻女孩投以羡慕的眼光，因而面红耳赤地大啖餐点喊着「好吃！」掩饰害羞的心情。

店深处的厨房里面可以看见甩着平底锅的厨师。听见男客人的声音，他们瞥了一眼就立刻回去工作，短短一瞬间面露笑意。想必是自己的工作受到认同让他们高兴。

胡立欧深刻理解他们的心情。

因为到今天为止，他也和厨师在同样的地方工作。

在厨房里劳动，和同事一起端料理给客人。胡立欧身为餐厅的一分子大显身手。

直到被店长辞退的今天。

「──胡立欧，你被开除了。」

下班后店长对他说。

当时他正在一如往常地协助同事。

「……什么？」

起初他以为是开玩笑。

但是店长叹了口气，呼出香菸的烟，表情丝毫感觉不到开玩笑的气息。

最重要的是，他看着胡立欧的眼神没有任何一丝对他的兴趣与关心。

「我说你啊，在我们店里一点用也没有。其他成员都各司其职，你就只会辅助别人。老实说，就算没有你也没差。」

所以你被开除了。

明天起不用来了。

「……怎、怎么这样──可、可是，店长……！」

突然这么说是要我怎么办？没有辩解的余地吗？你不听我的意见吗？这样太霸道了。

胡立欧拼了命地辩解，想挽留店长。

然而全都徒劳无功。

店长不屑地抛下一句：

「没有半个擅长领域，所做之事跟助手没两样，只有经历特别丰富。就算和你征求意见也只会笑，提不出半点解决方案。你什么方针跟主张都没有。」

不知是平常就在心底觉得他碍事，还是认为他没有存在的价值。

店长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刺中胡立欧的痛点。

他深刻体会到──

这里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结果，他留不住转身就走的店长。

胡立欧归还制服后，当天就被赶出餐厅。

他不甘心。

虽然没办法当场回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害他哑口无言。不过胡立欧在餐厅里绝对不是什么忙都没帮上。

反过来说，就是因为他经验丰富，才比任何人都还能纵观整间餐厅。

为了让厨房里的同事能够顺利地做菜，胡立欧随时都在留意状况，他总是细心地准备食材。也因为这样，同事料理时才能避免失败，失误时也能顺利地挽救。

他绝对不是可有可无。

「王八蛋……！」

胡立欧抱着郁闷的心情将酒杯砸在桌上。酒杯已经空了。

他叫住附近的服务生又点了一杯啤酒。这不晓得是第几杯了，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

明天起该怎么生活才好──酒一喝完，掩盖的不安顿时涌现心头。

「──您好。」

这时，一位女子在对面的座位坐下。

胡立欧的头忍不住一歪。

「……我不是点了啤酒吗？」

「我可不是服务生喔。」

女子笑着回答。

他不禁看到入迷。

女子长得非常漂亮。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与酒馆气氛不符的一袭黑色礼服看起来宛如丧服，优雅的坐姿彷佛一尊洋娃娃。

「我是做这个的。」

女子对胡立欧行了一礼拿出名片。

胡立欧低头回礼，顺便瞄了一眼。

「古物店……卡雷杜拉……？」

抬起头，她微笑说「是的，我就是店主卡雷杜拉。」店主的名字似乎就是店名。

「看您刚才十分烦恼……不嫌弃的话，能否和我谈谈呢？」

卡雷杜拉看着胡立欧的脸，昏暗的双眼宛如光照不到的深海。

「…………」

说不定，他希望跟别人分享。

不知不觉间，胡立欧就和她说出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在酒馆和刚见面的人分享这种事情太不正常了。尽管这么想，他还是说个不停。好难过。自己的工作不被任何人看见，被评论为「什么也没做好」令人难过。

没有人看见胡立欧真正的样貌。人人对他不屑一顾，所以伤心难过。

「您一定非常难过。」

宛如要排解胡立欧心中晦暗的心情，眼前的卡雷杜拉温柔地微笑。「可是您运气真好。」

运气真好？

这不是被餐厅开除的日子该听到的话。胡立欧反射性地抬头瞪了她一眼。

她幽暗的双眼透露出笑意。

「因为您今天在这里遇见了我，因此运气绝对很好。」

接着卡雷杜拉温柔地握住胡立欧的手说：「其实我身上带着正巧适合您的祈物。」

「……正巧适合我的祈物？」

「是的，能够吸引所有人注意，获得羡慕眼光的美妙祈物。」

请问您想不想试试看？

她侧着头，放开胡立欧的手。

「…………」

胡立欧依依不舍地松手，低头一看。刚才还被握在漂亮女人掌心的手。因为酒醉而发热发红的手。

那只手中放着一盒香菸。

「真的有毛病……」

回到家，胡立欧在桌子前抱头苦恼。酒醒并恢复平静之后，最初来袭的是激烈的头痛与后悔。

在酒馆喝太多了。

不仅如此，还买了莫名其妙的东西。

「买这种东西有什么用……」

低头看着摆在桌上的香菸，胡立欧叹息说。结果，他二话不说买下了祈物。

他回想那个女人在酒馆里说的话。

「这叫做回报菸，能够使他人对吸菸者获得美好又深刻的印象……啊，请放心。虽然说是菸，但是完全不含成瘾成分。」

使用方法和一般香菸一样──吸气，吐气，发呆就好。仅此而已，他的一举一动就会受到周围的人们注目，并获得赞赏。

「抽了回报菸，即使是微小的功劳也会备受瞩目，想必会成为人人羡慕的人物吧。」

卡雷杜拉在喧嚣的酒馆内笑着说。

她的背后，和胡立欧同年代的男子仍被朋友和年轻女孩夸奖。

「──您不希望自己的努力受到正当评价吗？」

卡雷杜拉的低语，即使回到家的现在仍然在脑中徘徊。

喝酒时收到的祈物。

虽然心血来潮买了下来，不过效果令人怀疑。纵使如此，他依然忍不住感到好奇。因为就算现在回到家，卡雷杜拉说的话仍旧在他脑海中打转。

──你到底想做什么？

因为店长抛下的话仍在他脑中萦绕不去。

自己在幕后对餐厅的贡献不被理解，如今被扫地出门，他究竟想做什么？

他想要获得正当评价。

不甘心，好难过。

「──我要给他们好看。」

胡立欧喃喃说出浮现心中的话。

「对我不屑一顾的家伙，我想要一个也不剩地──给他们好看。」

那就是现在胡立欧最想做的事情。

他伸出手，粗暴地从盒里抽出一根菸，叼在嘴里点火。

真的有毛病。

依赖这种东西和认真工作的他作风不符，在酒馆买的祈物也未必会有效果。

尽管大脑明白，胡立欧还是叼着菸深吸一口气。

接着叹气似地呼了出来。

飘出口的白烟，似乎朦胧地消除了眼前的不安。

◇

祈物的效果货真价实。

隔天，胡立欧半信半疑地在街上闲晃，身边的环境竟为之一变。

「──你刚才帮忙捡垃圾吗？你真是个好人耶。」

例如说，一如往常习惯性地捡起路边的垃圾，附近看见这一幕的居民便一脸讶异地走了过来称赞他。胡立欧难为情地点头示意。

「──唉，那边那个人是不是有点帅？」「──看起来真有型。」

明明只是稀松平常地在路上行走，他却莫名受到女生注意。

胡立欧发觉自己比平常还要受人瞩目。

「──原来如此，你想来我们这里上班吗？」

而就在他前往以前任职的餐厅对面的餐厅求职时。

店老板突然出现，听了胡立欧的面试后说：「总之先试用三天，让我看看你工作的样子吧。要不要录用你之后再说。」

换言之，只要在三天内留下成绩就能被雇用──和过去一样，胡立欧担任辅助其他餐厅员工的角色。

胡立欧的特征是担任不起眼的无名英雄，也是他在上一间餐厅几乎不被看好的长处。

他一如往常地工作。

「──你做得太棒了！胡立欧，你还是马上上工吧！」

想必是回报菸发挥了效果。

胡立欧一如往常的一举一动在新店都被看在眼里，并受到好评。除了老板的夸奖之外，同事人人对他赞不绝口。

「胡立欧，你超级贴心的！」

年纪比胡立欧还小的同事双眼发亮地说。

「有你在工作轻松多了。」

资深主厨拍拍他的肩膀。

「我想跟胡立欧一起上班！」

年轻女服务生红着脸抬头仰望他。

（……我就知道。）

胡立欧细细品尝喜悦的滋味。

（我就知道，我没有做错……）

他切身体会到自己的表现只要受到瞩目，就自然会获得赞赏。

过了三天的试用期，胡立欧以能立刻工作的身分获得录取。在这三天内，他每天都抽回报菸，并天天受到人们的称赞。

回报菸的效果无庸置疑。

他身旁所有的人都开始关注胡立欧的举动。

而就在他来到新职场上班大约一周左右的时候。

买来试用的回报菸正巧抽完了。

「──看起来非常顺利呢。」

不用特别呼叫卡雷杜拉，胡立欧想着「想见面」的下一刻，她旋即现身。

尽管惊讶，胡立欧仍向卡雷杜拉表达感谢。

「简直就跟脱胎换骨一样！」

走在街上人人回头注目，在职场也被同事笑脸迎接。老板称赞胡立欧的能力，一有机会就会拍拍他的肩膀说：「下任店长就是你了。」

这段日子让人难以想像过去受到的冷落。

听着胡立欧开心地报告近况，卡雷杜拉面露微笑。

「那真是太好了……话说回来，试用的香菸似乎抽完了，请问如何呢？您想不想补充呢？」

胡立欧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那是一定要的啊。」

他在新的环境才刚开始大显身手。

最重要的是，他还没给上一间餐厅的店长和同事好看。他要更活跃、更显眼，让他们后悔把自己赶走。

所以胡立欧继续购买回报菸。

「好的，没有问题。」

卡雷杜拉也实现了他的愿望。

每天抽菸、上班。这种日子过了一阵子。

「哟，胡立欧。今天也麻烦啦。」

店长拍拍他的肩膀。

却没有特别称赞他。

「喔，胡立欧。这边也拜托了。」

工作中资深主厨给他追加的工作若无其事地给予协助。

却没有特别称赞他。

「啊，胡立欧。今天也一起努力吧。」

年轻女服务生对他露出笑容。果然没有特别称赞他。

「…………」

美好的日子曾几何时习以为常，直到对胡立欧的感谢也消失无踪。

看来是回报菸的效果不够了。

「……再抽一根吧。」

在餐厅前的吸烟亭，胡立欧再次点燃回报菸。

◇

抽完回报菸回到餐厅，周围的同事又和火苗点燃一般称赞胡立欧。

太厉害了。了不起。还是这么优秀。

动听的赞赏传进耳中。胡立欧谦虚地说「没什么，我只是照常工作而已。」尽管嘴上谦虚，自己的表现受到认同仍令他高兴。

增加抽菸根数后，胡立欧身边的环境再次变化。

「请让我们采访！」

报社记者造访餐厅，赞美胡立欧的外表与工作表现，兴奋地说想写成报导。

「啊哈哈，我那么显眼吗？」

他没有特别打扮，也没有特别改变工作态度。记者看着他，错愕地表示「这么棒的人才居然一直被埋没到现在！」写下胡立欧的报导。

看样子，增加抽菸根数也能够强化效果。

隔了几天，看见报纸的人在餐厅门口大排长龙。

「那个人就是胡立欧吗？」「好厉害！长得很帅嘛！」「我要去跟他要签名！」

餐厅连日盛况空前。

前场的声援频频传进厨房，每次女服务生都会鼓起脸颊，吃醋地说「真是太好了呢。」胡立欧只能露出苦笑回应。

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日。

「咦？那就是报纸上的人吗？」「跟印象是不是不太一样？」「对呀，有点不起眼耶──」

被报纸介绍后又过了一阵子。

餐厅内客人的声音传进胡立欧耳中。

奇怪──最起码几天前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要求和他握手。是效果变淡了吗？

一到休息时间，胡立欧马上前往吸菸亭。

「……啧！」

他啧了一声点燃回报菸。

回到店里，客人再次双眼发亮地看着他，他这才一如往常地上班。

「你果然可靠。」

餐厅老板又拍拍胡立欧的肩膀说。

这是对我的正当评价──胡立欧松了口气，谦虚地对店长说：

「哪里哪里，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而已。」

每次抽回报菸，胡立欧都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没有做错。

又过了几天。

前场传来客人的声音。

「那个人之前好像上过报纸喔。」「是喔，为什么？很普通啊。」

胡立欧立刻休息抽回报菸。

然后又过了几天。

「胡立欧，最近你是不是常常抽菸？是没有关系……」

女服务生向他抱怨，胡立欧就立即抽菸。

然后又过了几天。

「你最近有点奇怪啊？上班的时候都在抽菸，还以为你是更认真工作的人……」

受到老板的警告，胡立欧马上抽菸。

接着又过了一天。

「抱歉，胡立欧。你被开除了。」

老板将胡立欧叫到店后面，告诉他明天不用来了。

胡立欧不明白原因。

这是在开玩笑吗？

有可能是祈物失去效果了──胡立欧又点了一根回报菸。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总是抽菸抽不停！」

老板一把抢下他嘴里叼的菸，当场丢在地上踩烂。被踩扁的菸就连烟都没有冒出来，跟蚯蚓一样被压扁在路上。

「以前你最起码会做一点事情，抽几根菸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你抽菸的时间比工作时间还多了吧？老实说很碍事，不做事就给我滚！」

老板冷冷地说。

「可、可是──！」

现在赶我走一定会后悔。这样真的好吗？

胡立欧拼了命地挽留餐厅老板。

语气中混杂了对他的愤怒。

你以为生意这么好究竟是谁的功劳？这间店究竟是多亏有谁才运转得过来？一切不都是因为有我的协助吗？

「你在说什么蠢话？」

老板对胡立欧心中的想法不得而知，抛下一句：

「你就算不在了也没差。」

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胡立欧无话可说。

取而代之，他低头当场蹲下。

「……还能抽吗？」

接着他伸出手。被踩扁的回报菸菸草爆了出来，但是重新整理形状倒也不是没办法抽。

胡立欧蹲在原地将菸点燃。

白烟在狭窄的巷子里冉冉升上天空。

「……算了，认同我的地方还很多。」

说完他站起身，浑身带着菸味独自一人走在街上。

◇

在那之后他不晓得待了几间餐厅。

胡立欧回想开始抽回报菸的那段日子。

每次都是最刚开始很顺利。在刚录取的餐厅表现被夸奖，同事都拍手说他是优秀的人才；可是渐渐习惯他的存在后，同事就再也不感谢他了。

──我明明这么有能力。

没有人看见胡立欧真正的努力。他又忍不住增加抽菸的数量。

一次又一次地增加。

每次不被看见，他就朝回报菸出手。一次又一次地出手。

「你被开除了。」

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地被炒鱿鱼。

「给我认真工作！」

我明明有认真工作啊。

「你一点用都没有。」

那是因为你没看见我的表现吧？

「整天只会抽菸。」

那是因为你根本没好好看我吧？

每次换餐厅工作，胡立欧都会和老板争执，最后被扫地出门。相同的状况一再上演。

每次重复，他都浪费回报菸。

所以他每次都跟卡雷杜拉购买。

「卡雷杜拉小姐，我还想买回报菸。」

在遇见认同自己能力的餐厅之前，胡立欧打算重复一样的事情。

对这样的他，卡雷杜拉唯有莞尔一笑。

「非常抱歉，卖完了。」

「……蛤？」

他听错了吗？卖完了？买不到回报菸了？难以置信。「那、那个，我没有菸抽的话会很伤脑筋……」

「您就算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卖完了就是卖完了。」

卡雷杜拉笑容依旧，斩钉截铁地回答。

胡立欧困惑不已，彷佛眼前的现实顿时扭曲。没有回报菸。这样的话，他以后该怎么活下去才好？

「没、没有别的替代品吗？否则我、我──」

「没有。」

卡雷杜拉以笑容拒绝。

即便如此，胡立欧还是不放弃地恳求。没有回报菸，就没有人会给他公平的评价。因为周围的人都太无能了。

「没有那个的话，就没有人会看见真正的我了……！所以，所以──」

胡立欧拼了命地恳求。

「您在说什么？」

卡雷杜拉一脸不可思议地侧头。

眼前的男人像是随时都会哭出来。真是可悲的男人。没有什么特别的能力，但又不努力。对自己没有能力的事情视而不见，也对周围对自己的正当评价不屑一顾，却又不停等待自己总有一天获得认同；可是，他自己又不付出任何努力。一无是处的男人只能悲哀地活着。

看着这样的男人，卡雷杜拉畅快地笑了。

「您真正的样貌，不就正在我眼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