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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花板的梁

要是问我喜欢吃什么,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煮鱼」。

从大学时代起,朋友们就说:「太老派了!麻里子,这不是普通女孩子喜欢吃的东西吧!」我常常被大家嘲笑。但是,因为真的喜欢,所以也无可奈何。

而且不是单纯的煮鱼而已,是特定的──我喜欢的是「妈妈做的红石斑煮鱼」。

我在四周被田地环绕的乡下地方长大,在去东京上大学之前都不知道,原来红石斑是一种很次等的替代品。红皮上有斑纹的鱼,皮下是胶质层和厚实的白肉,加上生姜的酱汁煮入味之后,用筷子夹起来,浓郁得还未入口就化开了。我从小就一直深信全国每个家庭理所当然地每天都吃这一道菜,一开始大学研讨会的朋友问说:「那是什么?」的时候,感受到的文化震惊始终难以忘怀。

而且无论到哪一家店里,都吃不到同样的味道。我觉得不光是鱼的种类问题。小时候我筷子停不下来,一面问说:「妈妈煮的鱼,为什么这么好吃啊?」在田里工作晒得微黑的妈妈会笑着回答我:

「可能是作法的关系吧。嗯~小麻里你也知道的。其实没有什么秘诀啊。但是,对了。大概是加了很多重口味的酱油吧。」

我们是非常普通的农家,我上小学的时候,一家之主爸爸就去世了。在那之后寡母一手拉拔我长大,真是难以回报的养育之恩。

记忆中的妈妈总是带着笑容。

「小麻里,不是想做制作书或者杂志的工作嘛。绝对不要放弃!交给妈妈就好了。虽然我们家是这个样子,但是存款还是有的喔!」

妈妈这么说时脸上仍旧带着笑容。我本来打算高中毕业就开始工作的,但她让我去东京上了大学。

那天晚上吃的红石斑煮鱼,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本来应该是微甜的酱汁,不知道为什么尝起来很咸。谢谢,谢谢,我一面不断地说着,一面假装没有注意到顺着面颊流下的泪水一直吃进嘴里。

到了东京,大学毕业,开始工作。拼命努力过日子,不知不觉间就跟老家疏远了,我们彼此顾虑,断绝了联络。

但是,偶尔,我会非常非常想念那红石斑鱼的味道。

──在脆弱的时候,尤其如此。

我,荻原麻里子,在东京某家出版社上班。

虽然不是什么大出版社,但却出版一本颇为主流的时尚杂志,知道那本杂志名字的人应该不少。大概是这种程度的规模。

顺便一提,我工作的部门不是招牌的时尚杂志,而是销量普通的美食杂志编辑部。

话虽如此,我不是正式员工,只是约聘人员,每年续约的时候都得提心吊胆。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刚好碰上所谓的就业冰河期,所以能被约聘就不错了,就这样得过且过到现在,这是自作自受。总之平安无事度过的第二年,马上也要结束了。

──然后──

「荻原小姐,这里,有点恶心呢。修改一下。」

「好的,铃木主任。」

我对着直接抵到我鼻尖的版面设计图,微笑着收下来。

一面心里想着:「有点恶心是什么意思?」

嗯……恶心啊。

铃木主任虽然常常对我这么说,但是我从来没办法确定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指的是什么的哪个地方呢?装饰设计吗?文章?还是字体?照片?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自己曾经问过:「这是什么意思呢?」她无情地断然回答:「这种事情大家都明白吧,恶心就是恶心啊。」

这个时候,通常都是必须一直重做,直到她说:「算了算了,就这样吧。再跟你说也是白搭」为止。一直反覆重做,到最后干脆把最初的设计交出去,很不可思议地得到:「哎哟,这不是还像点样子嘛。一开始拿出这个来不就好了。」这种莫名其妙到让我目瞪口呆的回答,而且还不止一两次。

要是照着她的指示去做,就会被斥责:「人家告诉你什么你就照做,你是狗吗?要是个人就自己用脑袋想啊!」这样的话我就照自己的想法去做,然后就得到:「谁说可以这么做的?连照着人家跟你说的那样去做都办不到,你进入社会工作几年了?」真让人无言以对。

对铃木主任而言,到底什么是「正确答案」,什么是「错误答案」呢?我想了许久,最后觉得一切都是「看今天她心情如何」来决定。话虽如此,她骂人的理由用完之后,就使出最后的绝招:「你做的东西,感觉很恶心。」

我望着手上皱巴巴的版面设计图。刚才握着这张纸的那只手上斑驳的指甲油,像残像般印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但是,到现在这种事早就已经习惯了。

所以我以自己的方式,施展对抗她「恶心」的魔法。不管她说什么,我都想着:「反正就是这样。」

我的工作方式,永远跟她不合拍。反正就是这样。

然后,我是她的属下,她是我的上司。只要她下令,我当然要听从。反正就是这样。

没事的,没事的。完全没问题。

因为,反正就是这样。

就这样,虽然难受也要挂着笑容。「就算硬撑着,也要嘴角上扬露出微笑,这样就能获得幸福。」这不知道是谁说的。

毫无根据又模糊不清的一句话,却是软弱无力的我的镇定剂。

老实说──每次这样安慰自己的时候,我胸口深处就觉得有某种黑暗黏稠的东西蠢蠢欲动。勉强压抑下来,然后试图说服自己说:「没事,这没什么大不了。」这点自觉我还是有的。

我一面用这种想法来逃避现实,一面一言不发地微笑着;铃木主任故意用力叹气。

「真的,因为你是约聘员工,所以就可以这么轻松?这样业绩恶化下去,受害的可是我们正式员工啊。请你好好当成自己本分的工作来做。」

是。业绩恶化的话,我跟主任这种正式员工不一样,是随时可以立刻解聘的,所以我当然非常努力。我忍下真心话,微笑着说:

「对不起,我会注意的。」

没关系,没关系,这种程度没事的。

现下这个世道,有工作就该偷笑了。

强行微笑让我眼皮直跳,耳根底下下巴的肌肉拉扯到有撕裂的感觉。

──「那就这样,拜托啦。」铃木主任抛下这一句去休息了。不料我却听到有人抱怨的声音。应该是完全没打算压低音量吧。

「喏,刚刚的听到了吗?只说对不起,真丢脸啊~但是,真的很讨厌呢。那个孩子,不管人家说什么都嘻嘻笑。我们每天累得要死,她有想努力工作的意思吗……」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反正就是这样。

我又努力抑制着负面的情感,手上蓄了力。胸中像是沸腾的锅盖咔嗒咔嗒地跳动,我转开了视线。



铃木惠里香主任,是在这个部门待了很久的主管。也就是「大内总管」一样的人物。

三十九岁,未婚。喜欢穿遮掩肥臀设计的长衫,浮肿眼睑下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扬。

几乎没有化妆的脸上,像是临时起意涂上鲜艳粉红色的嘴唇十分突出,让人觉得那彷佛是别的生物一样。

第一次见面时,我有种「这人看着怎么有点凶相」的感觉,但立刻慌忙劝诫自己「不可以这样以貌取人」。没错,那只是一开始的印象。我现在稍微修正了看法,认为人的个性多少是可以从外表看出来的。

然后就是虽然我在电视剧里看见过,那种好像画中才会出现的「大内总管」似的言行举止,让刚进入公司的我不知所措。

比方说,在文章的草稿上写「这里修改一下」;我照着修改了,她又说:「我还是不喜欢,用原来的吧。」把原来的稿子交上去,又「不知怎地」方针改变了,叫我从头来过。如此这般。

不是,这有点……是不是太过分了呢?

还有一点是我很介意的。一再修改的只有我一个人。我本来以为是因为我经验不足,所以就在交出去之前让前辈先看过,但还是不行。不管是多小的地方,都能被挑出毛病来,然后说「这样根本不行」,再度丢回来给我。每次都这样让我不禁怀疑,她是不是故意的啊?

我们公司没有加班费。正确地说来,正式员工有加班费,约聘人员没有。但要是要做到所有要求的话,当然没办法在下班前完成。能够准时下班只有第一天。然后就是七点变成八点、八点变成九点……一直这样下来,不知何时变成了基本上都得下班赶最后一班电车了。不,能回家可能还算是好的也说不定。

忍耐着这种工作永远都做不完的恶性循环,进公司还不到两个月,我就开始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

当时我还相信能跟她沟通讲理,会试图跟铃木主任交涉说:「为什么呢?」「能怎样改进吗?」

毋宁说,要是我有不足的地方,或是哪里有错的话我很想改进,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我当然希望能让自己愉快一点。

然后也是在这个时候,我遭受了强烈的反击。

想忘也忘不了──某位料理研究家的特辑稿子,毫无意义地一直要我反覆修改的时候。

稿子离校对截止只剩下三天。即便如此,她一再说「总觉得有点恶心」,让我不断修改,而且我稿子还没有让接受采访的老师看过。印刷厂跟老师都打电话来关心了。焦躁无奈的我跟铃木主任哀告:「这样下去会来不及啊。」

接下来她的行动并不是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是把我叫到同一楼层里的小储藏室。我后来才知道,那里通称为「说教房间」。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你是约聘员工不是吗?!连照着人家教你的去做都办不到?!要是做的事情等于没做,那你明天就不用来了!」

房间门关着,主任横眉竖目大声怒吼。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这样痛骂,而且还不是亲人。吓得我大气都不敢出。

被吓到之后,涌上喉间的「但是」,都吐不出来了。

顺便一提在那之后,有个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的同事这样跟我说了。

──「铃木主任啊,是会挑目标的。」

我茫然说不出话来。她再度解释。

──「你运气不好啊。那个人会挑一个看起来比较好欺侮,或者是立场比较弱的人,叫到说教房间里去发泄自己的压力。这是她的生存意义。然后就是交上工作的时候她不予理会,或者是拿你跟别人比较,非常明显地对你不友善之类的。」

我倒抽一口气。因为她说的每一项我都经历过。

主任一切的言行举止可能都是故意的,我承受的是无理的暴力;这些我竟然傻到从来没有考虑过。我为自己的天真感到羞愧。

但是,为什么这种公然欺压的行为可以被允许呢?对方好像看透了我的疑问,进一步解释给我听。

铃木主任虽然性格上有些难以相处的地方,但工作非常有效率,编辑经验也丰富。所以据说前任总编,以「基本上全权委任」为条件,从别的部门特别把她挖过来的。然后现任总编因为负责跟别的大杂志编辑部门的合作企划,通常都不在公司。因此主任继续一统江山,只要没有明显的业绩下滑,或者是犯错被惩戒,她做什么都没有人管。

原来如此。我听完哑口无言。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给我打气。

──「现在她好像挑上了荻原小姐。但是,没关系的。等她厌倦了,就会找别人当目标的。在那之前你就忍耐一下……」

然后安慰我的那位同事,几天之后就不在公司了。是被开除还是自己辞职的,并没有人告诉我。

……但是也罢,反正就是这样。

工作不可能有轻松的。积极正面。积极正面。

朋友们常常说我是「悠闲的山羊」。用这样的态度应对,铃木主任的言行举止就更加恶化了。我每天都被叫到说教房间里,在只有我跟她的狭小空间里被大声斥骂。

──「这个企划非常重要喔。不是说了不管其他的工作这个优先吗?你小学没学过要好好听别人说话吗?」

──「什么?这么难看的字体……你的审美观是怎么回事。听说你会设计所以才聘用你的,真是大错特错了。这是诈欺啊,诈欺啊。」

……我只是偶尔被她选中,等她腻了就会放过我。然而事实却正相反。主任的态度始终没有改变。在说教房间里骂人,平常无视我,让我反覆做同样的工作,开会通知故意不发给我等等,各种阴险暗招层出不穷。

要是我态度坚决的话,事态不至于演变成这样。这我虽然明白,但要是她说:「好吧那你不用来了。」这样有麻烦的是我。要是辞掉这里的工作,我就无处可去了。因为……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真的能做编辑工作的职场」啊。

而且要是妈妈知道我没了工作,一定会担心的。让她咬牙从乡下把我送进东京的大学,然后又留在东京不回去的,也是我。

啊啊,好想吃妈妈的煮鱼啊。

在那个瞬间,令人怀念的笑容从我脑海深处浮现。胸中不禁一阵酸楚。

要是回老家的话,妈妈一定满面笑容地欢迎我吧。

但是,要是现在回去的话。不,就算是打电话,只要听到那温柔的声音,我一定会想依赖她的。积郁已久的心会就此分崩离析,再也没办法重来了。

这一定是让我更加成长必须的试炼。

──就是,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毕业之后,我去媒体相关和出版界等地方面试过一百多次,没有人聘我当正式员工,但我没办法放弃梦想,没有随便找个地方去上班,而去了派遣约聘员工的公司登记。

但是,不管是哪里的公司都只是顶个编辑的名头,工作都是合约之外的杂务,我没办法待下去,就换了好几个地方。

然后在这家出版社,也已经是第二个冬天了。

对,第二年了。时间快要到了。想到时期的问题,我果然又觉得心情沉重。

约聘员工因为法律规定,不能在同样的公司待超过三年。要是想继续留下来工作,就必须转成正式员工。只不过,我们出版社几年以前就停止雇用新人,改为雇用已经有实际经验的派遣员工,转为正式人员。不管好还是不好,早一点的话下一次年底更新,最晚再过将近一年,我的命运就决定了。

在这个编辑部,铃木主任最有发言权。要是想待在这里,就不能忤逆她。她是我的直属上司,也就是说──对我而言,她的命令就代表公司。

只要忍耐一下就好了。忍到主任更换目标就好。

只要熬过去就好。到我决定能不能在这家公司变成正式员工之前。

就是这样。一切都是为了我将来的幸福做准备。只要这样想就好。

不管被骂的原因有多离谱,每次都好好找到理由,下次灵活应变就好。只要活下去,就能前进到下一个阶段。只要活着,就有好事发生。所以,没问题。没事的。对,一定,只要,再一会儿……

……真的吗?

然而,突然之间,一个不注意──好像开关一样。现在我活着在这里,这个事实,会有瞬间让我想放弃。

做人,是必须这么努力这么辛苦才能活下去吗?我会这么想。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不要努力了吧。之类的想法。

分明不应该这样想的。

我轻轻摇头,按着椅子站起来,低矮的天花板好像要压在我头上似地。这间办公室是有点年代的大楼重新装修的,入口大厅是古旧的大理石,外面有狮头造型的饮水处──现在已经没有水了──看起来就很有历史感。

这个天花板好像也是特征之一。而且为了安排电脑管线等等,还把地板架高了。觉得很稀奇很有趣的同时,我也有点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可能是通风不好,办公室里很闷还有霉味,呼吸的时候都觉得气管跟肺都要堵住了。

「这样您觉得如何?」

我抛开跟业务无关的杂念,重振精神,把修正的文稿交给铃木主任。她的座位在我隔壁的隔壁,是并排桌位的最前端。从那里小组所有成员一览无遗,方便监视。

铃木主任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不仅没回答,眼神甚至没离开过电脑萤幕。这种时候,只能默默地等待。以前等得不耐烦一再叫过她,结果被叫到说教房间里大骂:「吵死了!!都是你害我好不容易想到的文案点子都没了!」我学到了教训。

等待。像在雨中等待主人指示的狗一样。希望她能够厌倦浑身湿透的狗在旁边一直蹲着,随便扔点狗粮。我只默默地站着。

我大气都不出地站了一会儿,铃木主任终于望过来,深深叹了一口气,从我手中扯过排版图。

「其实还是挺恶心的……但就这样吧。反正你是说了也改不好的。让采访对象确认吧。」

「知道了。」

我微笑点头。

这个人,不管你交出怎样的稿子,怎样修改,也绝对不会说「这样比较好」。到目前为止我得到最大的称赞就是:「喔,这也算合乎企划的方针了。」

老实说,那个时候我的动力已经被消磨得差不多了,但是我心想:「上司指出我做得不好的地方,应该要感谢她才对……」我是不是真的做得不好,上司挑的毛病常常很奇怪,这暂且不论。反正要是不这么想的话,根本干不下去。

「还有,那个活动参加者的资料输入了吗?不是说了做完之后立刻放进云端共享档案夹里吗?」

「啊,那个。」

我之前就注意到了,这不在合约的工作范围之内……但我什么都没说。这也不是第一家这么要求的公司。而且如果这么说了,肯定会出现一击必杀的致命武器:「那你明天开始就不用来上班了。」所以我不说话。

「我今天会做完。」

我点点头。想继续在这里工作,就不能露出不满的样子。得识时务才行。微笑微笑微笑。

……勉强的笑,让我觉得面颊好像要抽筋了。

「只不过是输入资料而已,要花多少时间啊。从你的出身来看可能是没办法的事情,但这里是东京,用乡下乌龟的速度做事会造成大家的困扰。」

「好的。」

「凭你这样还想当正式员工,别笑死人了。」

「……是。」

能有工作,就要偷笑了。只要能做想做的工作,就好了。

我在心里拼命默念,极力压下胸口深处不安的违和感。我尽量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荻原小姐,你没事吧?」

坐在我旁边的女同事──森前辈担心地问我。前辈烫过的头发绑在脸侧,戴着黑框眼镜,她从我来公司之后就很照顾我。

「不要太勉强喔。本来处理跟个人情报有关的资料,就不是荻原小姐你的工作啊……这应该是松尾的业务范围好嘛!为什么要推给荻原小姐,真是搞不懂。寄来的明信片量太多了,一个人处理不完啊。」

她趁着铃木主任不在位子上的空档,悄悄在我耳边说道。

「荻原小姐一直都是主任锁定的目标,但是也已经很久了啊……那个人,只要是比自己年轻的,全部都当成敌人。要是还可爱的话,那更是苦大仇深不共戴天了。公私不分非常过分。这给我一半吧,我帮你。」

森前辈温暖的关怀,平抚了我受伤的心灵。

「多谢您。不好意思,我没事的。」

其实我真的很想依赖别人,但她的桌子上堆着比我多出将近一倍的工作。森前辈虽然是有多年经验的前辈,但她不仅是约聘员工,手头上还接其他出版社的外包工作,加班也没有加班费,要是帮了我的忙,说不定也会被铃木主任盯上。

所以我没事的。完全没事,一点也不辛苦。毋宁说不应该让好心的同事替我操心。

加油吧。不加油不行。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最近我每天有了固定的习惯。

我会突然看着上方──正确说来是天花板,一直盯着看。

办公室的天花板是水泥的。好像是对有名的建筑师致敬的设计,重新翻修的时候,可能是「外表虽然有年代感,但内部是近未来风」的方针也说不定。灰色的平面上有着不透明的深灰色管线,其中有一条特别明显的粗大梁柱。

梁柱就在铃木主任座位的正上方。不仅如此,在头顶上还打进一个看起来很结实的大钩子。钩子的尖端有点生锈,就算吊着很重的东西,应该也毫无问题。

这要是用来挂时钟或海报的话,位置有点不太对,到底是谁为了什么安装这样的钩子,完全摸不着头脑。可能是在重新装修之前就有的。

为什么一直盯着它看呢?在看着的瞬间,其实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虽然原本的用途可能并不是要挂上什么东西就是了。

──「用来上吊的话,倒是非常适合呢。」



要是在那里上吊,会怎么样呢?

──一开始这么想,但我立刻回过神来,吓了一大跳。

笨蛋。笨蛋。胡思乱想什么啊!我焦躁起来。

没想到,会有想这种事情的一天……自己都吓到了。

结果那时我安慰自己是一时多心。

比方说,跟高楼往下看,会突然想到「要是掉下去会怎样?」之类的,或是电车开进月台的时候,觉得「现在跳下去如何?」这样的诱惑一样。只是毫无来由的一时「鬼迷心窍」罢了。

但是,一旦说了出来,「要是在那里上吊」,最后变成了──「想试着在那里上吊看看」。

这种吓人的愿望,是什么时候在我心里生根了呢?

成为契机的那件事,我想忘也忘不了。



事情要从一年多前说起。

那是我自己提出的连载企划,第一次能够联合署名的时候。

内容是──顺应季节轮番介绍全国乡土料理的特集专栏。标题就是:『日本乡土料理,全国走透透』。我非常想做这个企划。

这个点子来自妈妈的红石斑煮鱼。大学时朋友问:「红石斑煮鱼?从来没听过。」那时我很震惊。但反过来一想,这不是让大家知道的好机会嘛。既然大家是同胞,有着共同的语言,不知道那么好吃的东西,实在太可惜了!这么一想,就令人坐立难安。

话虽如此,和投注在企划上的心血和坚持相反,提案要通过就很难了。我本来是要放弃的。因为铃木主任喜欢的是名厨的秘藏食谱集这种华丽的内容,而且我还是她针对的目标。当时本来我就算有自己的连载企划也不奇怪的,但总是被派去当别人的助手,交上企划书,「这种浅薄的玩意只是浪费纸张而已」,连看也不看一眼就扔到垃圾桶里。

「这个,可以做喔。」

但是,那个时候不一样。后来我才知道热门连载的法国餐厅主厨没办法交稿,刚好版面上开了一个天窗而已。

「老实说,这么老土又穷酸的特集,应该是不合我们杂志名流高层的主妇读者群的胃口的,但现在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好的!非常感谢您!!」

虽然不是放手让我去做,但自己提案的连载企划第一次通过,实在太开心了。而且主任那时候好像心情很好。还说了这样的话。

「要是顺利能够长期连载的话,或许你可以转成正式员工也说不定。」

「!」

那个瞬间,我的心脏怦怦地跳了起来。

正式员工?这是我作梦也没想到的。因为我年纪已经不小了。一直都是约聘员工,每个年度结束时都担心被辞退,快要三年提心吊胆的生活就可以结束了。我和铃木主任之间的关系确实让人在意,但工作能做「想做的事情」,就已经非常幸运了,这我有深切的体会。

同时我也对铃木主任的性格有了一点改观。

我一直以为她故意挑我毛病,但她其实可能满通情达理的?在此之前她的各种无理要求,可能只是要锻炼不成熟的我;同时也是为了守护她工作了这么多年的杂志而已?……我这么想着。

我脸上泛起喜悦的红晕。铃木主任把企划书塞回来,将我拉回现实。

「只是万一而已喔?」

──然而──

幸好这个企划超乎铃木主任的预料,读者问卷调查也深获好评。此外,有名的料理研究家在自己的部落格上提了一笔,在杂志中也满受瞩目的。

更有甚者,我自己一个人写的稿子,因为受欢迎的缘故,越来越受到重视,甚至在编辑部里召开了讨论会议。主要负责人当然是我。

这第一次的成功,让我对在这家公司的未来充满了希望。

──时序进入四月,在这里第一年结束的时候,我的约聘契约更新了,让我更加期待。

这样顺利地进行下去,可能就跟主任说的一样,能够转正也说不定……不如说,第二年也继续雇用我,那等到第三年的时候,可能就不是更新约聘契约,而是正式雇用我了。

铃木主任仍旧对我很坏,当然我不是不难受,但没有以前那样觉得走投无路了。

就在我觉得一帆风顺,前途一片光明的时候。

樱花凋谢,到了杜鹃花盛开的季节。

顺风变成逆风是在大约半年前,绣球花开始枯萎的时候。

「荻原小姐,你以后不用出席这个专栏的会议了。」

「咦……?」我跟平常一样把下一集的草案交给铃木主任的时候,她这么跟我说。我睁大了眼睛。不用说,她讲的是『日本乡土料理,全国走透透』。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我不知所措,充满了惊愕和疑问。

「可、可是这个专栏企划,是我想出来的……」

「这个啊,一开始是啦。但是呢,已经发展得很成熟了。我这个主任决定了就是这样。不要我再多说了。你在这里已经干了多久了啊?」

话虽如此,但这个专栏是特别的。是我特别费心费力的啊。

预算少得可怜,因为还要跟其他工作一起进行,所以时间也根本不够。试吃费用、旅费跟研究费也几乎都是自掏腰包,利用休假日到乡下去采访,生活十分拮据。这个企划专栏对我就有这么重要。真的,非常重要……

「那这个专栏就这样了。叫什么来着,哎,『全国各种乡土料理』。你回自己位子上去吧。」

她连标题都搞错了。显然稿子内容什么的更加无所谓。事情突然变成这样,我顿时说不出话来。突然间,彷佛有又咸又甜的煮鱼香味飘过鼻尖。

我希望我的专栏不要被抢走。

我得守住才行。这个一定要守住。我心中那温暖又贵重的结晶,请不要抢走。拜托了。

「那个……!」

我紧张得心脏怦怦跳。鼓起勇气,想把哽在喉间的抗议设法吐出来的瞬间。

「这个明天开始就交给松尾先生了。喏?」

主任从我手里抢过专栏草案,轻轻笑起来,然后瞥了坐在斜对面的松尾先生一眼。

「……咦?」

三十四、五岁的松尾先生被主任提及,抬头对她一笑,微微点头说:「好的。」同时还对我挥手:「那就这样,拜托啦。」

松尾先生跟我不一样,他是正式员工,喜欢室内五人足球的运动型男士。他有家室,但最近好像跟太太处得不好。铃木主任知道这件事,所以口红涂得更厚,猛刷睫毛膏,平常穿的套衫上有了装饰品,还跟松尾先生眉来眼去的。铃木主任的各种示意,松尾先生也颇为配合,这是编辑部里大家都传遍了的事情。

他们之间的关系有没有进展到出轨的地步并不清楚,松尾先生八成也是为了自身的利益,利用对男人饥渴的铃木主任吧。其他的同事也都是这么想的。这种常见的「只有本人被蒙在鼓里」的情况,我在那个瞬间不知怎地才「啊,原来如此」地醒悟过来。

突然间──我死命挤出来的那一点勇气,就像受伤的葡萄一样,变成一滩烂泥坠落在地。正要出口的抗议连声带都没振动,就这样消失了。

因为反正没有用的。

铃木主任想让「关系亲密」的松尾先生立功。顺便赢得松尾先生对自己的好感。

然后她选择的手段是「夺走我的工作」。

把我已经累积了一定人气的专栏,趁热转交给松尾先生接手,这样铃木主任跟松尾先生的交集增加了,他也会对主任感恩戴德,一石二鸟。应该是这么打算的吧。

……哇喔。

胃食道逆流般的灼热感,像黏腻油滑的肥肉一样挥之不去的感觉。无法言喻的无力感淹没了我。

妈妈的声音。又甜又咸怀念的煮鱼滋味。

以及拼命调查找寻的罕见乡土料理。

得知正月的时候有人在杂炊里放红豆麻糬的时候,心里很是激动;除了网路跟书籍之外,还去聚集地方料理直营专卖店的地区购买材料,要写稿子的时候就直接去当地采访──

这一切的一切,全部都被指甲油剥落的手捏碎了。

「因为荻原小姐你难得负责了新连载,但是根本不能准时完成任务啊。我这不是替你减轻了最大的负担吗?你反而应该感谢我呢。」

铃木主任再度说道。……她凭什么这么说啊?不能准时完成,不是因为你把根本不该我负责的资料给我处理,应该外包的设计业务都丢给我吗?

开什么玩笑啊?

这是怎么回事啊?

要是能说出来就好了。

因为,啊啊。不能被感情控制,大喊大叫。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也累积了社会经验。我够成熟,知道公司和职场需要的是好用的员工,而且已经是第二年的约聘员工了。第二年到第三年的时候,为了不抹灭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现在、现在、现在、一定要忍耐。

已经比小指尖还细的希望火焰,虽然温暖,却毫不留情地变成了不定时炸弹,堵住了退路。

「……我知道了。」

我露出微笑。

我只能笑了。面颊似乎都要痉挛起来,嘴唇和舌头都颤抖发麻,然而我必须得笑。

一面笑,我一面想着。

──啊,真想死啊。

我想死。

「那,就这样吧。我可很忙呢。这件事就这样了喔?明白了的话,就不要在这里拖拖拉拉浪费时间。你不可能有空的,趁早开始其他的工作吧。」

我望着铃木主任涂着鲜艳口红的嘴唇像红色的蚯蚓一样不断蠕动,一面感到一阵冲动像闪光一样窜过脊梁。

这个女人的。

铃木的办公桌上方的,那根梁柱上的钩子。

要是在那里上吊,会怎么样呢?

──「小麻里」。

妈妈的声音,非常艰辛地帮忙压抑住我胸中沸腾的黑暗冲动。

然而沸腾到边缘的东西,就算极力压下,仍旧好像要滴滴答答地满溢出来。



在铃木主任的座位上方,上吊自杀。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只要有点什么状况,就会不停地反覆出现。

更有甚者,自从负责人换成松尾先生之后,杂志的读者问卷调查中『日本乡土料理,全国走透透』的人气立刻下降了。看见「文章和内容都很粗糙」、「采访太浅薄,感觉稿子的热情都没了」之类的读者回馈时──虽然真的有点不道德,但我很开心。这表示真的有人认真地看我的专栏。

铃木主任彷佛看穿了我不怀好意的喜悦,对我的态度越来越恶劣。我每天都在说教房间里听她怒吼,一面极力逃避现实。

「喏,荻原小姐,你昨天因为生理痛早退了,那不是生病,是娇气知道吗?生理痛只要是女人都会有的啊。」

「您说得对,非常抱歉。」

想到死的时候,我的头脑就会特别冷静。在无理的斥责中都能觉得心情非常平稳。

要是死了的话,可以怎么样呢?

比方说,把写着「都是你的错」这种充满怨恨的遗书,用影印机印一堆,撒在办公室的地板上。

「太慢了!荻原小姐,你连这种事都不能快点做好吗?!」

「好的,非常抱歉。」

然后就是,什么时候死比较好呢?

要是有人阻止的话,就没法成功了。那就一大早比任何人都早来办公室。要不然就是深夜,在空无一人昏暗的空间从容地实行吧。

「荻原小姐,这种花荷叶裙,晃来晃去的很难看喔。不要穿轻浮的衣服来公司可以吗?还有,就算是透明的,搽指甲油也不行。办公室可不是相亲的场所。」

「好的,我会注意。」

我搜索过了。应该怎样上吊。能够承担一个人的重量的结实绳索。套在脖子上也解不开的绳结打法。

用大拇指滑过手机的画面,叫出见惯的浏览器时,我觉得堵在气管里的东西似乎不见了,呼吸稍微轻松了一些。就像吃药一样。这也没错。因为,死亡就是灵药。不管是什么病痛,不管有怎样的烦恼,最确实的解决方法,就只有一死。

之前为了『日本乡土料理,全国走透透』,手机上搜索的乡土料理纪录,不知何时都被「上吊自杀」、「尸体」、「污秽」、「没有痛苦」、「自杀方法」等词汇所取代。发觉自己拼命吸收不知不觉间搜索的这些情报时,我感到绝望万分。关于上吊自杀,我应该比公司里任何人都瞭解了。另一方面,现实中的我一心只想死,然而却不实行,只能唯唯诺诺地在铃木主任的淫威下苟延残喘。

「荻原小姐,我已经说过多少次了,不要露出这么疲倦的样子出席会议可以吗?还有衣服不要这么皱,太丢脸了。你要这样混到什么时候?有名的料理研究家跟主厨都会来办公室的。那么重要的客人来的时候,让人家看见你这种不像话的样子,连我们都抬不起头来了好吗?」

「非常对不起。」

……要是死掉的话,会怎么样呢?

说有死后的世界,灵魂不灭什么的,这我是不相信的。所以我死了之后,这个没有我的世界上,只剩下我的空壳了吧。

那个空壳,要是送进火葬场,立刻就会变成骨灰吧。这样的话,既然最后都是要改变的,那就尽量变成惨不忍睹,让人无法正视的吓人尸体比较好。

不知道是从哪里得知的。据说上吊自杀是尸体里特别污秽的。我调查了一下,那是因为死了之后全身的肌肉都松弛了,所以身体里什么东西都会流出来。也就是说,遗体毫无例外都是肮脏的。要是死在医院里,遗体没那么令人厌恶的话,多半是事前把出口堵塞住,花了一些令人感泪的功夫所致。

只不过,打心底想死的时候,就不是「随便说说的自杀」,能确保死亡机率最高的,好像就是上吊。我有割腕自杀的人没死成的印象,但好像没听过上吊自杀者救活的。

但要是上吊没有死,也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所以要是实行的话一定要成功,非得慎重不可。

仔细地东想西想,一面继续搜索的时候──突然摸着手机的指尖碰到了光滑的布料。

我把手机翻过来,看到塑胶手机壳上面朱红色的护身符。能够放在手上传统的平坦小护身符上面,用金线刺绣着「除厄」两个大字。

我用手指抚摸着丝绸的表面,想起得到这个护身符时的事情。

大学入学考试的前一天,我和妈妈一起来到东京,到住处附近的神社参拜。那是一个名不见经传,据说能切断孽缘的小神社。

我妈妈几乎没有离开过生长的地方,被东京这个大都会吓到了。当然,我自己也不好说别人。

妈妈担心我自己一个人在东京生活,为了防止我碰见变态或小偷流氓,买了这个除厄的护身符给我。据说护身符的有效期限是一年,但我没有拿回去,现在仍旧贴在手机背面。

非常担心我会在住不习惯的大都市遭遇变故的妈妈。为了我不惜粉身碎骨,尽全力将我养大的妈妈。

之前我试着跟她说过编辑的工作内容,她笑着说听起来好难她完全不懂,但心里应该是相信我终于在东京实现了梦想吧。

要是我死了,妈妈一定会非常难过的。

不是一定,是绝对会。

──这样劝说自己的声音,随着时日过去越来越小声。这也就是说,我的心态也日渐崩坏。我没法不这么想。就这样衰败下去,零件纷纷掉落,最后分崩离析的话,那个时候,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还有,这里。满恶心的,重做。」

「我知道了。」

我梦想着。

我死了之后,留下来的躯壳是什么样子。

黑红的颜色。爆出来的眼珠子。无力的四肢。从口中溢出的呕吐物。衣服被失禁弄脏,布料无法完全吸收,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办公室满是难以形容的尸臭。嗡嗡作响的大群苍蝇。流下来的排泄物,一定会把铃木主任的办公桌和文件,私人物品和电脑搞得一塌糊涂吧。

看到这幅景象,加上满地的遗书,应该会有好一阵子吃不下饭了。

自己做了多么残酷的事情。就算是她,也应该多少反省一下吧……



那天早上,跟平常没有任何差别。

我到了公司,瞥向办公室最里面,不禁眨了眨眼睛。平常都空着的大办公桌后,坐着总编辑。

在别的──而且是在我们出版社主力时尚杂志的姊妹杂志兼任的总编辑,很少在这里露面。我几乎没跟他说过话,他年过五十,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看到我的时候总是亲切地说「小荻原」,我对他的印象是觉得他不是坏人吧。虽然以忙碌为由,让铃木主任为所欲为的人就是他。

即便如此他出现也很稀奇。是有什么特别的大事吗……我想了一会儿,啊啊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

这个周末,我们杂志要主办一场大型的料理活动。慌忙举办的活动要订会场,还要跟前来示范菜色的主厨协调、募集试吃区的参加者等等,同时还要进行平常的工作,十万火急地准备,总算设法安排得差不多了。

五天之后活动就要举行了,当天要分发的小册已经印好,必须事前申请的参加料理教室的人员抽选结果也都已经发送了通知。现在只要等活动开始就好。

话虽如此,那只是我负责的部分,编辑部其他的员工必须商讨会场相关的各种繁杂事务,今天几乎全体都出去了。我也因为必须搬运相关资料和其他准备工作,而必须在活动前一天就去。

总编应该是来跟铃木主任最后确认当天的行程表吧。我自己任意这么以为,心想应该要先去问好,就走到他的办公桌前。

「总编辑,早安。」

本来在阅读资料的总编听到我的声音,抬起头来应了一声。

「早安啊小荻原!我听说了。谢谢你啊。听说你自己出钱设计印刷了料理教室活动当天现场分发的小册?」

「……咦?」

「这次活动,预算本来就不多,能够节省真是帮了大忙了!」

「活动……当天分发小册的……设计和印刷……吗?」

这是,在说什么?

作梦也没想到会听到这种话,我眨着眼睛。

「咦?不是吗?本来应该是外包处理的,我听说是小荻原自己说『我很擅长设计的软体,请让我来做』。是这样的吧?」

最后的那句话,总编探出身子,好像是在跟什么人确认。

我战战兢兢地转过身──他看的是铃木主任。

「是啊,总编辑。……荻原小姐,现在你还说什么呢?不是这样的吗?一开始就是你自告奋勇的啊。」

铃木主任接着总编的话,死命瞪着我用力点头。

「难道你现在要说你没办法做吗?」

「等、等一下。这件事我完全没听说过啊!」

我慌忙地说。

真的,简直是晴天霹雳。

「哎?因为铃木说──」

「啥?你在说什么啊?」

铃木主任好像想阻止皱着眉头的总编辑继续说下去,不快地扭曲着面孔。红色的嘴唇嘴角下撇。

「云端硬碟里你的工作档案夹可有工作资料啊,你可不会要说你没确认过吧?」

我慌忙到自己座位上,站着就把电脑打开。我开启了铃木主任会把杂务丢给我处理的云端硬碟档案夹。我点击桌面上的档案夹捷径,里面真的有一个新的压缩档案。……真奇怪,我总是每隔几个小时都会检查一下的,昨天并没有这个档案。

压缩档里面,是要在周末活动上演讲的主厨和料理研究家们写的当日小册内容。此外还有一个应该是铃木主任写的指示档案,「要在活动三天前,做出最符合当天的主题和各位讲师形象的设计,然后印制成系列风格的小册。」指定的印刷数量也大增。

而且,当天的讲师,从日本料理、法国厨师、西洋甜点到家庭料理,总共有八人。他们送来的当天介绍资料的草稿,保存形式跟撰写的方式都不同,照片也多得数都数不清,总共有将近百页。

这是什么啊?

我不知道。第一次看见。

活动三天之前,也就是说大后天要能定稿送印刷厂发印的话,明天早上必须完成设计把资料交出去才行。我确实会使用设计的软体,主任偶尔也会叫我做这些杂务,但我绝对不是专业的设计人员,能使用的素材也少得可怜。

这种分量,不外包,要自己做?──这是不可能的啊。

突然之间血液都从脑袋流到心脏一样的感觉,让我不禁开始摇头。

「……我、我……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我面色苍白,轮流看着总编辑和铃木主任。

「哎哟,铃木……这样没问题吗……?」

总编辑露出惊讶的样子,皱着眉头问道。就在此时,旁边有个声音说:「不是,没错喔。」我吓了一大跳。

那是松尾先生。现在唯一在场的就是他。他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手肘撑在桌上,只有上半身转向这里,嘴角上挂着微笑。

「我看见了喔──?铃木主任拜托荻原小姐的。应该说,本来一开始是要打算外包出去,荻原小姐阻止了主任,自己说:『外包出去浪费经费,我来做吧。一定可以做得跟专业人士一样好,请期待我的作品!』当时不是很有自信的吗?」

「……什、什么?」

「就算你糊涂忘记了,但要说完全不知道,也未免太不负责任了吧?」

什么啊?这是?这是怎么回事?搞什么啊?

这是在说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望向自己小组成员的位置求援,对了,今天大家都不在啊。没有半个人能帮我。

一瞬间我以为真的是自己发狂了,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但是无论我怎么想,还是想不起自己做过这种事情。

要是非有个解释的话……我只能想出大概梗概。

铃木主任跟松尾先生联手,为了陷害我,故意把一定来不及的工作甩给我。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主任也是在社会上打滚的人,就因为她公私混同非常严重,所以她应该也很以工作为傲吧。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而且只是因为讨厌我而已。但是从现况看来,事情就是这样。但是。但是。怎么会。竟然。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谎话,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怎么可能这样,我不愿意相信这么纯粹明显的恶意,竟然真的是针对我的。

无处发泄的思绪在脑中回旋,我有话要说如鲠在喉,但却发不出声音。胃缩成一团,嘴里泛出酸味。我紧紧握住出汗的拳头。

总编辑、铃木主任和松尾先生三个人的视线全集中在我身上,我感到头晕目眩。

──打破沉默的是铃木主任。她用像猫叫一样的声音向总编征求许可。

「总编,松尾先生都这么说了。可能我跟荻原小姐,对工作进行的方式理解得不一样吧。我会尽量想办法的,请您继续接下来的工作吧。」

「啊,嗯嗯。那样也是可以的啦……」

「那就这样了,荻原小姐。……你过来一下好吗?」

──她抬着下巴朝说教房间示意。我不由得吞咽了一下。

她望着我的样子让人觉得非常难受。被蛇盯上的青蛙,说的就是现在的我吧。



「荻原小姐?!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教房间门在我身后关上的瞬间,看见愤怒得满面通红的铃木主任,我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好像某家的面包超人啊。」

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太过冷静了,真是没办法。

「是你自己提出要做的,到现在连一点进展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这样的话当天分发的小册来不及做好的话,要怎么办呢!这样会给老师们带来多少麻烦你知道吗?!这可不是把你开除就能解决的!」

「但是……因为……我真的不知道啊……」

我忍不住用蚊子叫一样的声音反驳。

「这怎么可能?!你听到松尾先生说的话了吧?!要是你说不是你自告奋勇的话,就拿出证据来啊?!」

她立刻大声驳斥,我垂下眼睑,只能嗫嗫嚅嚅地说:「那、那是……」

怎么可能会有我没有说过这些话的证据啊。太过分了。简直就是恶魔的证明。

「不要跟小朋友一样推三阻四,快点自己把设计图做好,然后去印刷厂拜托人家在大后天之前印出来!听到了吗?!」

一面承受着无头无脑的斥责,心里却一面忍不住萌生出怀疑。

铃木主任……是不是今天早上,在我来上班之前,才把工作档案传到我那里的?趁着今天没有任何人能帮忙我忙的时候,跟松尾先生串通好,故意在总编辑面前陷害我的吧?

我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疑问咽回喉咙深处,只是因为还怀抱着「就算这个人一直这样,应该也不至于用如此幼稚的霸凌方式危害到公司业务」的理性,以及「迈向正式员工之路」这个跟诅咒一般的希望。

因为,如果我现在反抗的话,要是万一我搞错了呢?我最近确实太过疲倦,没法否认脑袋不是很灵活。

我越来越迷糊了。因为主任竟然能够这么理直气壮,对着我大呼小叫责怪我。没有任何根据,能够信口雌黄到这个地步。还有松尾先生的证言。出错的难道是我的记忆,主任说的才对?

──我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自信判断到底什么才是真相了。

要是是我在不知不觉之间,跟别的事情搞混了,答应要负责这个任务呢?全都是我的错,并不是他们在霸凌我呢?这样的话我这个人的人品很有问题,对上司抱着不逊的怀疑,之前所有的忍耐都化为泡影了。

即便如此,我并不是承认了。「非常抱歉」这句话,我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握紧的拳头,像枯萎了一般渐渐无力。翻来覆去都是同一套的说教持续了一个小时之久。

「什么,你还看时间啊。你觉得自己有这种权利吗?」

我瞥向墙上的时钟好几次,立刻被铃木主任瞪了。

「……那个,能不能现在外包找人做呢?我自己一个人,要在明天早上完成实在有困难。但是如果多找几个人设计的话……」

我慌忙说道。──话说出口,我才发觉自己到头来还是没有否认她说的话。

「不要回嘴!!」

突然之间像是要把脑袋劈开的怒吼,让我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出错的是你!因为你我们所有的安排都乱套了!预算已经够少了,外包的钱要从哪里来?!我还得替你这个约聘员工擦屁股,别再让我丢脸了!!」

「呜……」

我觉得耳膜震得嗡嗡响。被她的气势压得说不出话来。

「给我们添了这么多麻烦,连『非常抱歉』都不说一句的吗?!你这个人真的一点常识都没有啊!……你犯的错,我会好好跟上面报告的。偶然在场的总编辑,听到刚才的话应该也已经知道情况就是了。」

……偶然啊。真的吗?不是故意找他来的?

像暴风雨一般迎面袭来的斥责,让事态自动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的情感已经超过了负荷,出了差错。我的嘴唇无法克制地扭曲起来。

这是错误之举。

「你笑什么笑!你没有权利笑吧?!」

哐当,铃木主任打了置物架一下。文件跟档案纷纷散落地面,我惊讶地倒抽了一口气。

啪地响起刺耳的声音。接着我的面颊火辣辣地痛起来。

她搧了我一巴掌。

我茫然地用手捂住渐渐肿起来的地方。

连我爸妈都没有打过我。比起疼痛我更觉得震惊。

「啊,不、不是的……」

「什么不是。你给大家惹了这么多麻烦,还好意思笑?!」

我知道要反驳是不可能的了。面颊可能是被她的指甲刮到了,开始觉得刺痛。要是继续辩解下去,恐怕她还会动手打我。

「……我知道了。」

「哼,已经没有时间了,一开始说『我知道了,我会赶紧做的』不就好了吗?」

铃木主任啐了一句,耸着肩膀走出了说教房间。

我束手无策地目送着她的背影。我放弃了挣扎,浑身无力。无奈无助的感觉让我站都站不稳了。

──今晚要熬通宵了吧。

但是,就算通宵,来得及吗……

「啊,真是受不了了。之前就觉得这个孩子不能做事,没想到竟然这么糟糕,而且刚才我说她的时候,她还笑了喔?啊啊真是恶心呢。干嘛要雇用这种人啊。下次换约的时候绝对不续约了,我得跟人事部门说清楚才行!!」

铃木主任离开说教房间,果不其然就开始破口大骂。她可能是对着松尾先生说的吧?不管是谁,都无所谓了。总编辑可能已经回到合作单位去了,已经不在办公室里。

然后从她抱怨的内容,就知道我「第三年合约更新」的希望已经荡然无存。什么啊,结果不管我忍耐还是不忍耐,根本没有差别不是吗?

我蹒跚朝自己的座位走去,一面在心里不断念着魔法的咒语。

没办法。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刚才你看见了吧?一直都是那个德行。非但不反省,还摆出一副自己才是受害者的样子。真是难以置信。给大家惹了那么大的麻烦,还能若无其事地待在这里。」

充满恶意的声音根本就是故意让我听见的。我头也不抬假装没听见,她就明确地对着我叫道:「荻原小姐!」

「你明白吧?这是你的错,要是没办法补救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子。」

「……知道了。」

她刻意警告,我只能点点头。胀痛的面颊还在发热。



电脑青白的光线在无人的阴暗办公室里,映照在我脸上。办公室熄灯之后,我连重新开灯的力气都没有,在关机的各台电脑中,只有我的液晶萤幕还是亮着的。黑暗中渗出的蓝光刺激着我的网膜。

在没有空调闷热的室内,我心想真奇怪,应该已经是变凉的季节了。这么说来冬天已经过了一半了啊。街上已经开始挂着着彩色的灯饰。我发现自己已经无心顾及季节的各种特色。

我去年春天进入这家出版社,已经忍耐将近两年了。

但是──我没有得到任何回报。努力全部都是独脚戏,我的希望都是幻想。我相信只要以高处为目标一定有成果而拼命努力,然而梯子却被人撤走了。即便如此,我现在仍旧在这里。……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自己的手指咔嗒咔嗒地打着键盘,咔喳咔喳地点着滑鼠的声音,微弱地反抗着孤独的寂静。印表机彷佛施以援手一般,嗡嗡地在空气中震动。

即便如此我还是做不完。数量实在太庞大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首先用手上有的东西,然后找寻免费的素材,配合料理的形象、彰显重点、均衡地配上照片……从零开始努力地做,但天晓得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时间已经非常晚了……

今天晚上一定要熬通宵了,明天早上能完成吗?

──当然,其他的员工早就已经回家了。

我甩甩头,默默地继续埋头工作。

我垂下视线,看见盖在膝盖上淡粉红色的喇叭花裙。哎哟,我穿着这个啊。我都没注意到。这件衣服是我很喜欢的,但之前铃木主任说了:「不要打扮得好像要去相亲一样来上班,太难看了。」想起这件事,我的嘴唇不由得扭曲了起来。

开什么玩笑啊?脑中浮现的话语化成铃木主任尖锐的声音,在我脑袋里响个不停。

我这个人……真是的。连这种时候都能犯错。

全部都是我的错。

铃木主任的斥责,加上想到「要是她真的这样陷害我」就让我害怕;我放弃了追究真相,连思考都停止了。

被怒吼吓退,没办法强硬地说出「拜托了,还是外包吧」的,也是我。虽然觉得一切都非常不合理──但还是像魔法咒语一样不停地说,没办法,就是这样;决定继续在这里工作的人,也是我。

总有一天会有办法的。人生总会迎来豁然开朗的瞬间,擅自这么相信拼命向前的也是我。

只要有信心,总有一天会有回报?一开始就不努力的人就不会成功吗?

总有一天,是哪一天呢?没有人能保证会成功,还能办到什么呢?看看现在这个样子算什么啊。造成现在这种凄惨又无力的现况的人,全都是我。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全部一切所有都是。

都是,我的错。

不是别人的责任。就是这样。

我的脑袋里好像起了雾一样,一片朦胧。

我毫无意义地移动着鼠标,呆呆地望着图像编辑软体的画面,一层又一层的图像。色彩缤纷的版面,在眼前渗透般融化、分解,最后成为毫无意义的点和线的集合。

哭了吗?我摸摸面颊,果不其然脸是干燥的。嘻嘻,我又偷偷地笑起来。毫无意义的嗤笑。

也是啦。有闲空哭的话,不如想想该怎么解决问题比较有建设性。

不能示弱的。

现在我的地位。工作。状况。都是自己的责任。

是我,不好。

……是我。

不好吗?

那么──一直活到现在的我,在这里活着的我。

都是,我不好吗?

要是我不好,那是不是,重新启动就好了呢?

因为,我真的很想放弃了。现在这个瞬间,我想放弃当我自己了。

我也不想在这里当被人痛骂光干杂事的约聘员工,而想当做正事的正式员工啊。

让妈妈担心,自己一个人到东京来,不想再让妈妈操心而勉强留在这里,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另外找工作都很困难的年纪了。

简直像是动物园里被困在没有出口的牢笼里,来回踱步的狮子一样。

不对。狮子至少在笼子里,还有观赏价值。

那我呢?

──「你的工作,让人感觉很恶心。」

铃木主任的声音又在我脑袋里响起。当当当当,像是铜锣一样的声音。

啊啊,有谁能理解我呢?

大家都努力过着自己的人生。笔直好好向前走的人,一定无法明瞭吧。

在这个工作环境、在这个城市、在这个世界上。自己简直就是最无能、最凄惨、最没有资格活着的感觉。

我漠然抬头望着天花板。那根灰色的梁柱。以及上面生锈的钩子。

「干脆,解脱了吧。」

我觉得天花板上的梁柱,好像正在对我招手一样。

「到这里来吧。已经够了不是嘛。把椅子放在桌面上,就能构到天花板啦。你知道的吧。不是调查过了吗。电脑的线可以当绳子用的。」

分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是听起来那么平静、和善又温柔。

「麻里子啊,全部放弃不就好了吗?」

轻轻地笼罩我全身,抚慰我疲惫的心灵一般。

「做就是了。一定很爽快的。我们来把铃木的办公桌搞得一塌糊涂吧。给她好看,报复她吧。」

一直一直一直,极力忍耐着,但却没有否认。在我心中的──这股汹涌奔腾的黑暗情感。

我觉得好像有人轻轻地对我说:我会接纳你的。不用再假装没看见,也不用再忍耐了。

──啪哒。

咚。

突然间。

只有印表机发出声响的空间中,彷佛有不自然的水声。我抬起头。

「……?」

是什么呢?

我完全没发现。

左边隔壁的隔壁桌位。铃木主任位置的,正上方。

天花板的梁柱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垂下来。

我无力地靠在椅背上。非常缓慢地抬头望去。

……视线的前方,有两只脚。

并在一起,无力地下垂的双脚。穿着肉色丝袜的脚上,白色的低跟鞋掉了下来。

那是我去年一眼就看上的鞋子──今天也穿着这双。

我好像中了邪一样,视线慢慢地从鞋子往上看向膝盖。

淡粉红色花样的喇叭裙,在没有风的高处翩翩地摆动。颓然下垂,没有日晒痕迹的苍白手腕。啊啊,是啊,一直都往返于公司和自家,从来没有出去逛过。

动也不动的,无力的指尖。变成青紫色的指甲。完全没有整理的指甲,之前好像刚刚才把搽的透明指甲油卸掉的。

这样啊。这是我啊。

正如我想像一样,像水般的液体不停地低下来,弄湿了铃木主任的办公桌。不知道是秽物还是消化液还是唾液还是血液,黑漆漆的玩意。鼻端飘过刺鼻的恶臭。

桌上累积的液体终于溢到了地上。

啪哒。啪哒。啪哒。

啪哒。啪哒。啪哒。

啪哒。啪哒。啪哒。

干燥的茶色发丝落在米白色上衣的肩部。很不可思议的是,我没办法看清楚脸的样子。

那张脸隐藏在黑暗之中。电脑线前端设法结成一个圈,牢牢挂在钩子上,然后垂下来的绳圈紧紧勒住白色的喉咙,这些却都看得很清楚。

像蜡做的一样青白的皮肤,在电脑线下面变成紫红色。那种色彩渐层的感觉,跟其他凄惨丑恶的样子比起来,反而有点幻想般的美感。简直像是戴了时髦的项炼一样。

还有就是,脸部能看到的部分就只有跟指甲一样变成青紫色的嘴唇而已。舌头从微微张开的唇瓣中掉出来。还能勉强看到液状的细丝从那里垂落。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月光在背后,虽然没有风,双脚却在晃动。一只脚上还穿着低跟鞋。

摇摇,晃晃。

摇摇,晃晃。

我的尸体,摇摇,晃晃。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茫然地盯着眼前不知是现实还是梦境的光景。

我眨了好几次眼睛,然后闭了一阵子眼睛。接着张开眼睛的时候,刚才分明在眼前的自己的尸体,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哑然望着尸体本来该在的地方良久──那个打进水泥梁柱的结实铁钉,我紧紧盯着不放。

然后,突然之间我胸中的大石像是落地了。

啊啊,什么啊。

我松了一口气,不由得笑了起来。一下子觉得可笑极了。我呼地深深吐出一口气,空气从齿缝间发出嘶嘶的气音。

就是啊。什么嘛。这样啊。

要能这样的话,就好了啊。

「麻里子。来,快点啊。」

那个温柔的声音轻轻地诱惑我。

我站起来。

本来应该要用印表机印很多充满怨恨的遗书,但是算了吧,这样就好。

因为已经没时间了。得快点才行。非得现在就做不可。在我的决心软弱之前。警卫可能会来巡逻,说不定也可能有人忘了东西回来拿。对了,要做就要趁早。快点快点。

虽然思路清晰,但不知从何而来的焦躁和不安让我慌忙起来。

按照刚才的范例,我伸手拔电脑线。用网路线和延长线的话,应该可以充当非常结实的绳索吧。

我连电源都没关,直接拔了两条线,电脑画面噗地一声变暗了。刺目的蓝光消失,只剩下窗户透进来的光线。让人安心的,带着温暖的光线。我微笑起来。

我随手拢起电线,一再调节长度,反覆折叠;我在网路上调查过套住脖子的绳圈的特殊结法,反覆练习过,终于可以顺利地结成了。

我拿着做好的「道具」,走向铃木主任的座位。我把那里的轻便凳子搬到桌子上,然后连鞋子都没脱,直接踏着桌上的文件踩到椅子上。白色的纸被踩出了脏灰的脚印。只不过是这样,就心情激动地感觉到小小的报复快感。

我踩上凳子,把电脑线绑成的小圈挂在钩子上。

再一下子就好了。

再一下子就能解脱了!

我兴奋得心脏怦怦跳。不由得面露微笑。

明天。到了明天,铃木那家伙会有多惊讶啊。

她会后悔吗?猛然看见料想不到的凄惨光景,会呕吐吗?

我惨不忍睹的丑陋尸体,会成为她永难忘怀的强烈记忆,让她痛苦一辈子吗?我希望能这样。不,一定会这样的。

我捧起大的绳圈,要把头伸进去的──那个瞬间。

哐当。

我没打算大幅度弯腰的,但手机却从上衣胸前口袋里滑落下来,掉在桌上发出撞击声。滚动的手机撞到堆积的文件,碰乱了一角。

这一连串的声音比我想像中要大──我抬眼望过去,看见贴在手机壳上面红色的部分。

那是我来东京的那天,妈妈替我求来的除厄护身符。

──「小麻里。」

我彷佛听到妈妈的声音。

嗡──、嗡──、嗡──。

「?!」

设置成静音模式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我吓得跳了起来。

「哇……」

手机萤幕一明一暗地闪烁。嗡──、嗡──地震动着,手机慢慢往前移动,从桌面掉到了地上。我哑口无言地望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仍旧不停震动的手机。

怎……怎么办!

我脑中一片空白。手心跟发际渗出的油汗,绝对不是因为闷热所致。

「等、等一下。」

我毫无意义地对着手机喊道,慌忙从凳子和办公桌上下来,捡起顽固地一直呼唤我的手机。

「……啊。」

我眯着眼睛看着像是能灼烧网膜的明亮画面,倒抽了一口气。

──上面是老家的电话号码。

「……喂,妈妈?」

我毫不犹豫地按下接听键,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

时钟显示十一点。妈妈几乎从来不在这个时间打电话来的,而且她体谅我最近很忙,尽量都不打过来。我已经将刚才想上吊这件事抛到脑后,心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安起来。

「……小麻里?」

电话那端传来叫我名字的熟悉声音──我瞬间松了一口气,膝盖无力,几乎要跪在地上。像是现实打破了梦境一样,头脑冷静了下来。

因为,我、我……。刚刚,想做什么啊……。现在回想起来才感到害怕,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双腿打颤。

我花了一点时间,让呼吸平稳下来,我把手机压在耳朵上──摸到了除厄护身符的袋子。

光滑的布料质感,不知怎地让人觉得很安心。

太好了。……太好了。

或许是这个守护了我也说不定。

「小麻里,怎么啦?」

我一直没说话,妈妈可能觉得有什么不对,讶异地叫我。我心想得搞清楚状况才行,于是用开朗的声音回答:

「喔……没事啊。妈妈才是,怎么突然打电话来?」

「啊啊,对不起呢。这么晚打给你。」

「没关系,正好我也很想念妈妈的声音呢……」

我照着平常打私人电话的习惯,一面说话一面走到办公室外面的走廊上。走廊上总是亮着日光灯,比只有窗外透进来的街灯和月光照明的办公室亮得多了。我望着天花板上的格线散发出的温暖光线,突然觉得十分平静。

即便如此,只不过是隔了一扇门,跟我们办公室杀风景的水泥差得太多了。与之前不一样的光景,像鱼刺一样勾动着我的心境。

想着出来透一透气,但我仍旧感到烦躁。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不知何时就走到了隔壁部门旁边的洗手间。这样想来这层楼应该没有别人了,不管是在自己的位置,还是在走廊上,都不用担心谁听到我的声音。

──然后──

「……小麻里,你还好吗?」

妈妈突然问我,我吓了一跳。

「哎……?怎、怎么啦,突然问我。」

「嗯……不知怎么了,就是有点担心。我不该打电话来的。你这么忙。」

不知怎么,有点担心。

结果妈妈的直觉非常准确。再过个几秒……我就再也听不到这个声音了。对不起这么晚打给你,妈妈在电话那端再度说道。

光听声音我就知道,妈妈现在是什么表情。

一定眉毛呈八字形,用手撑着面颊,眼角稍微有些细纹。我从小就看着妈妈的样子。比什么都温柔熟悉的笑脸。

那个瞬间,我胸中涌起浪涛般的冲动。

「呜……」

腹中升起灼热的感觉,空气从喉咙中溢出,我低声呻吟起来。

「……小麻里?!哪里痛吗?小麻里?!」

妈妈惊讶又担忧的声音。如此熟悉。如此温暖。

「那个……妈妈,我……」

我回过神来,已经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声音。

「工作实在太繁重了……现在这家公司好辛苦。看见办公室的天花板,就突然想去死。然后妈妈就打电话来了……」

接着我就把进入公司之后碰到的各种事情,以及铃木主任的所作所为。在这之前,妈妈也一定知道的──我找工作失败,一再换工作,所以一直都感到非常不安。

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全部都说出来了。

「……」

妈妈好像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好一阵子。

这也难怪。想着给孩子打个电话,竟然听到女儿说自杀未遂。一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我也觉得自己真是个不孝的女儿。有了足够的空白时间让头脑冷静下来,我不禁为自己的轻率觉得丢脸。我焦急地想着,得道歉才行。得跟妈妈说其实没事的才行。让她担心了。快点,快点。

然而,现在不管说什么,能解释得过来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张开的嘴又闭上了。只靠电话联结的虚无飘渺的空间中充满了沉默。

没有立足之地的我,只能抬头数着天花板上的花样。绵延的常春藤浮雕花样的灰白色格子,一定是因为不想损害这栋历史悠久建筑的形象所花费的功夫吧。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

「……小麻里很努力的。」

妈妈喃喃道。

「哎?」

「因为,你写的那篇红石斑煮鱼的报导,实在太棒了!我都吓了一跳呢。」

「那是……」

专栏刚开始的时候,我记得把刊登第一篇报导的杂志寄了过去。啊啊,妈妈都记得呢。我觉得心里非常温暖。然而妈妈接下来的话让我睁大了眼睛。

「还有,那个,讲杂炊的文章我也非常喜欢,高松的那篇!有甜味的白味噌汤里加上红豆麻糬,我第一次听说,真的好想吃吃看喔。」

「……妈妈,怎么知道……」

「还有,关于味噌汤的报导,我还喜欢八户的仙贝汤。分明在同一个国家,竟然有这么多我完全没听说过的美食,妈妈每次都非常感动呢。」

使用大量根茎类蔬菜和红豆的北陆堂兄煮,非常下饭的B级美食飞驒鸡肉煮,香脆的山阴猛者炸虾,鲔鱼红肉生鱼片加上咸甜酱汁的传统渔夫料理,津久见日向井……

妈妈一一细数我写的『日本乡土料理,全国走透透』报导。我只呆呆地听着。怎么会?为什么?脑中充满了疑问。

因为妈妈说她不懂编辑的工作。也不会网路购物,乡下很难买到这种非主流的杂志,发售之后要不是立刻去大书店,是买不到的。

即便如此──妈妈还是每个月都买了。

我写的文章。她都看了,都记得呢。「最近半年,专栏不是小麻里负责了啊。报导的感觉都变了……我很担心呢。」妈妈用略带遗憾的声音说,我忍不住捂住嘴。

胸中汹涌的情感该如何表达呢?累积在心中黑暗的东西全部被净化了,变成一股满溢的热流。

「那么棒的文章,妈妈绝对写不出来的。你真的很努力。妈妈觉得好骄傲啊。」

──你真的,很努力。

这样啊,我。

……很努力啊。

没有明确的成果也没关系。就算不能成为正式员工也没关系。

但是,我还是想被认可。

我只是希望,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不是白费。希望有人称赞我做得很好。

「小麻里,一直一直都这么努力,一定很累吧?奥运选手也没有人一天跑二十四小时的。也没有不休息一直往前飞的鸟啊。」

「……嗯。」

妈妈的声音像是渗入干裂地面的水分,滋润了我的心灵。

我听到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没有必要扭曲自己忍耐,离开也是一种选择。

要是走投无路到想自杀的话,那就干脆辞职,回到老家就好了。毕竟我并没有伤害,也没害死任何人。一切都还不太迟,也没有不能从头再来的错误。

听着电话那一端的声音,我突然有所感悟。妈妈自己一个人把我养大,一定非常辛苦。绝对比我想像中要更加辛苦。但是,她并没有死。她活着把我养大成人了。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了重点。

就算辛苦,也不能将为了我而努力的人置之不理。为什么要为了对我发泄恶意的人放弃自己的生命呢?

「所以小麻里,回来吃红石斑煮鱼吧。」

回到能安心休息的地方,吃最喜欢的煮鱼。补充元气。

要是还能继续努力的话,就重新出发吧。

「加上酱油、日本酒、黄糖、味醂和蜂蜜,做成甜甜的味道吧。」

「嗯。」

「还要加生姜,有辣味的。还是山椒呢?哪种比较好啊?嘻嘻,一定很好吃的。」

「嗯……嗯……」

我只能不断出声回应,温暖的液体滴滴答答地顺着面颊流下来。

我胡乱用袖口擦拭本来应该已经枯干的泪水,我把手机抵在耳朵上,一再点头,不停地呜咽。



不知道讲了多久电话。

妈妈听我说了很久很久的话。一起生气,一起叹息──讲完电话的时候,笼罩在我心里的绝望已经完全烟消云散。

「已经很晚了……回去的时候尽量走明亮的地方,要小心,快点走喔。」

「谢谢。没事的,没事的,公司周围都很亮。妈妈也知道的啊。离车站也很近。我会小心的。晚安喽。」

「晚安。」

最后我们非常普通地道了晚安,按下红色的通话结束按钮。我的心情不知怎地就好了起来。

首先,大大地伸个懒腰。先回办公室吧。这么一想,电脑线被我拔了,还绑了绳结要上吊,铃木主任的办公桌被踩得乱七八糟……哇啊啊啊。

那非得想办法整理一下不可。我在脑中想着要如何处理,急急回到办公室,不由自主地抬头望着天花板。

半年来我一直盯着看的水泥天花板上,应该有那道梁柱,以及钉在上面的坚固钩子,加上我不久之前挂上去的自制自杀用绳圈──

「咦?」

眼前强烈的违和感让我不禁发出了疑问的声音。我不由得用手揉了揉眼睛。

绳圈,没了。

──不如说,

「梁跟钩子,都没了……?」

不只如此。

我抬头望着的天花板,跟印象中熟悉的景象完全不一样。不是水泥的,而变成了跟走廊上一样有着常春藤浮雕的灰白色格子。我从来不曾在这里见过的图样。

「咦……我走错房间了吗?」

这里没有半个人,我却仍出声询问,因为我很不安。我伸手摸门边的电灯开关,啪喳一声打开了电灯。但是不管我怎么看,不管是办公桌的排列,还是各种用品的配置和位置,一切都是非常熟悉的景象。

──怎么会这样?

「……?!」

我呆呆地愣在当场。

一瞬间,我甚至有种荒唐的想法:「是不是在我讲电话的时候改装过了啊?」当然不可能。天花板不仅有格子,连灯光的位置都不一样了。

不管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有巨大的梁柱横亘其间。

不可能的啊。我一直都盯着看的。但是我越努力回想,梁柱的形状,跟上面好像非常坚固的那个钩子,就越来越模糊。

「对了,电线。」

我想起本来应该挂在钩子上的绳圈,跑到铃木主任的办公桌旁。然而,上吊用的绳圈也不见了。而且桌上文件档案也没有被践踏的散乱痕迹。凳子也在原来的位置上。我回到自己的座位,看见电源线网路线都在电脑上插得好好的。

我呆呆站着,说不出话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那个天花板呢?那道横梁呢?钩子呢?……全部都是,幻觉?作梦?……能持续半年?

「……」

我仍旧沉默。

──要是就那样上吊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果然一点也不想再留在办公室里了。

彷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揪着我的内脏似地,我匆忙整理工作告一段落,收拾东西回家。



次日。

虽然我在某种程度上下了决心,但无视铃木说「你自己一个人想办法补救」,迳自回了家;第二天来上班,果然还是战战兢兢。

也罢,又不是要赴死……我一面给自己打气,一面怀抱着上断头台的心情到了办公室。不可思议的是,铃木主任竟然没有骂我。不只没有骂我,她根本不在。

「早安。啊,铃木主任呢……?」

「早安,荻原小姐。铃木主任啊,刚才被总编叫去了,跟松尾先生一起。现在在那里面呢。」

我弯腰在对着电脑的森前辈耳边低声询问,她转过头来露出白牙笑道。她用大拇指指的方向是说教房间。

「铃木主任,在说教房间里?」

「对。我听说了喔?荻原小姐,你昨天辛苦了吧!铃木主任诬陷你工作没做好,还把根本做不完的事情都推到你头上了啊!」

诬陷──果然是这样啊。

我知道自己的眼睛瞪得跟栗子一样大。不只是被陷害的惊愕,还有果然我的猜测是正确的。我松了一口气,几乎要当场瘫在地上。……我确实并没有犯任何错误啊。

「但是,你怎么知道的?昨天没有其他人在……」

「好像是从别的地方发现的。荻原小姐不是有个专栏被拿走了吗,那个乡土料理的。那个大家都觉得质量下降了,然后经理部门调查了一下,发现取材公费都被松尾先生私吞了,根本没有花在专栏上。」

「哎!」

「松尾先生认了罪,大概是想拉个垫背的,就说:『这些事情铃木主任早就都做过了!』之后就顺藤摸瓜似地一件接一件。从荻原小姐负责的时候开始,报帐的奇怪收据就有很多,当时经理部门就注意到了……」

「收据……?那个专栏,不是没有预算的吗?」

主任告诉我制作经费非常的少,我几乎从来没有申请过出差取材的费用。为了确认我问了一下,听到的预算费用跟我所知简直天差地远。

「接着就是难看的互相揭发了。刚好门没有关紧,里面在互相叫骂说你才是!你才过分!全都听得一清二楚。后来松尾先生说:『第一,是你说盗用公款要是被发现了就很麻烦,那就栽赃到一开始提出企划的荻原小姐身上,把她赶走就好。』还说了他们连资料发包的费用都想私吞,总编简直气炸了。所以我想她一时之间应该不会回到座位上来了喔。」

总编平常很温和,但生起气来很吓人的。她拍了拍哑口无言的我。

「之前因为帐目上的数字没有任何问题,管理部门什么也不能做:但现在算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吧!这样他们以后能谨慎一些就好了。所以荻原小姐,那个企划专栏应该马上就会回到你手上了喔。当然资料设计的事情也已经外包了,应该不用担心。」

「……非常,感谢……」

我心潮澎湃,只能低下头,咬着牙喃喃道。

「总会,有办法的啊──」

前辈听到我的自言自语,耸耸肩膀说:「就是这样啊。」这句彷佛不知在哪听过的魔法咒语,让我笑着点点头。



结果那一天,说教房间的门,几乎没有打开过。

傍晚的时候,终于走出来的松尾先生已经被压榨干净,几乎成了恍惚状态。他接受的处分我们听说了风声不知详情,但想也知道一定很是严厉。至于铃木主任,她干脆第二天开始就直接消失,不来上班了。据说她好像打算辞职。

预定的活动就在缺少人手的情况下举办了,但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同时也另外请了帮手,很顺利地进行,活动圆满成功。

活动过后的那一周,我和森前辈等几名同事一起吃了庆功午餐。在此之前午休根本是不可能的,就算只有一个小时,能在平日中午休息,对我都是非常新鲜的喜悦。

我在公司附近时髦的咖啡馆点了每日套餐,送上来的汉堡在包着锡箔的铁盘上滋滋作响。浓郁酱汁的香味让我着迷。森前辈带着歉意对我低下头。

「荻原小姐,你真的很惨啊。很抱歉,我们都怕报复,没有帮你的忙……」

「没、没关系的!没有反抗也是我的问题……」

「啊……但是,坐在铃木那个位子的上司,从以前开始就不知怎地都是些垃圾。那个位子被称为人渣磁铁。有很多人都因此受害了。」

「哎,是这样吗?」

别的前辈不经意地说出的话,让我惊讶地停下了正要叉起沙拉中水芹的手。

「真的喔~这是很久以前辞职的人说的,当时的上司实在太讨厌了,每天来上班都到厕所去吐呢。」

「真、真是吓人啊。」

虽然我自己都差点在并不存在的梁上上吊了。

虽然如此,这种一定会吓到大家的神奇经历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前辈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那栋大楼历史很悠久吧?可能是因为这样吧,有人说那里被诅咒了,会让人产生幻觉什么的。」

──砰咚。心脏发出讨厌的声音。

「幻……幻觉吗?还是幽灵?」

我顾作镇静问道,那位前辈慢慢地摇头。她手上的叉子叉着一块汉堡,闲着无事地晃啊晃,晃啊晃。

那个动作,让我脑中突然浮现了一幅景象。──那天晚上看见的,自己的尸体的模样。

「不是喔,是梁柱。」

「咦……」

「据说啊,就在铃木主任座位上方的天花板上,有一道梁柱,上面钉着看起来很适合上吊的钩子。抬头看到那道梁,就觉得想上吊,所以神经衰弱就辞职了。」

那里分明没有梁啊,前辈笑着继续吃午餐。我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