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主休息第一节课的隔天──也就是星期二──举行了第三次文执全体会议。在五月的连休前，这是最后一次全体会议。

我们借了大学的教室开会，主要说明连休之后的全体活动行程，之后会让一年级生加入通讯软体的文执群组。

「牧村学长，你好。」

「喔，你好。」

全体会议结束后，我们还要开部门会议，在移动到别间教室的途中，美园过来跟我打招呼，我也回了同一句话。上次的「晚安」也是，我已经多久没听到别人这么跟我问好了啊？至少自从我上大学，除了「早安」之外也只会说「辛苦（你）了」，旁人对我也是如此。

「嗨，美园……我能这么叫你吧？」

「可以。学长好。呃……是实松学长和……」

「原来你记住我啦。然后这个人应该是你第一次见到，他叫渡久地。」

「是第一次见面没错。辛苦你啦，请多指教。」

「好的。请多多指教，渡久地学长。」

你们两个也给我问好──正当我心里这么想时，渡久开始多嘴。

「她就是阿牧前天提到的女生？」

「对对对。好了，阿牧，我们先走了。」

「啊……喂。」

他们只说了这些，就顶着同一张诡谲的笑脸，分别拍拍我的左右肩膀，然后先行跑着离去。其实也要归咎于我上次推托其词，他们似乎还抱着奇怪的误会。

「学长，『前天提到的』是指……」

「啊……那不重要，你不用在意喔。」

「我果然给你添麻烦了吗？」

「麻烦？什么意思？」

我不懂美园为何要一脸不安地仰望着我。毕竟自己从未觉得她是什么麻烦。

「我想说……去打工的地方找你，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喔，跟那个没关系啦，我也完全不介意，所以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喔。」

经她这么说，我才发现前天是美园（和志保）来打工地点找我的日子。美园不知道我之后去渡久家聊了什么，站在她的角度来看，大概是误会我跟人抱怨有学妹来打工的地方，很伤脑筋吧。或许我打肿脸充胖子请她们吃甜点，反倒助长了美园的罪恶感。

「呃……其实我之前都没玩过社团，没有认识什么学弟妹。」

把自己的心情诉诸言语，可真是难为情。尤其我是个鲜少做这种事的人。但与其让眼前的学妹一脸不安，我觉得自己还有那种能耐吞下这一点羞耻。

「所以……学妹来打工的地方找我……我也觉得挺高兴的。」

「这样啊……承蒙学长这么说，我很庆幸自己有去找你。」

见美园脸上的不安已经消失，转为腼腆的笑容，我补说一句「不过要是太常来，我也很伤脑筋啦」，但她想必知道我是在掩饰害羞吧。只见她用手遮着嘴角端庄地笑了。

「牧牧，你好慢！」

「对不起。」

当我走进部门会议的会场，和美园分开之后，等着我的是与我同届的岛内香，一看到我就开口骂人。

我和美园在走廊停下来说话，之后在部门会议开始前抵达会场。换句话说并没有迟到，但只有一年级的美园是如此。我身为二年级，唯有今天情况不太一样。

文执这个团体分成三个部门，各部门内部又分成好几个各司其职的组别。这次的部门会议就是要对一年级生介绍每个组别。所以本来说好要早点前往会场，跟同一组的香商讨流程，我却迟到了。

「好了啦，香。阿牧刚才在走廊建构两人世界，就放过他吧。」

「两人世界？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香看着一脸邪笑面对我的阿实和渡久点点头，接受他们的说词。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有建构出那种东西，但要是跟他们杠上感觉不会有好事，所以选择沉默。

「唉，算了。牧牧生性认真，一定记得要讲什么内容。」

「嗯，我没问题。但还是跟你道个歉。」

我们早已事先决定好要怎么做介绍，今天只是要做最后确认。话虽如此，迟到确实让我心生愧疚，于是乖乖低头道歉。

「不过既然是跟学妹聊天，确实不好说出自己在赶时间呢。因为是你嘛。」

「……是啊。」

就算不是我，别人也会这样吧。

「嗯。这是难得的聊天机会，要是以赶时间为由把人丢下，那太没品了。」

香甩甩手，要我别太在意。

「你这么说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对了，说到帮忙，迎新的时候，谢谢你收留美园和志保。」

香非常可靠，像个大姊姊一样会照顾人。所以我才放心把人送到当时以她为中心的小圈子。

「我觉得我才应该跟你道谢耶。她们都很乖，跟我在一起的人也很开心啊。」

香说到这里，故意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话说回来，虽然是学妹，我没想到牧牧你会这么照顾女孩子耶。恋爱学分有进展了吗？」

「……好了，部门会议要开始了。」

「呜哇，落跑了。」

部长宣布会议开始是事实，我只是照做。正因为如此，尽管香心有不满，并没有继续追问。

我们隶属的部门是文执当中的展演企画部，主要工作是管理并协助以社团为首，所有参加文化祭的团体。

部门内又分成「第一舞台组」、「第二舞台组」、「第三舞台组」、「摊贩组」、「校舍内活动组」、「户外表演组」、「跳蚤市场组」共七个组别，今天也会照这个顺序逐一介绍。我和香属于第二舞台组，所以是第二个上台，很快就轮到我们了。

其实只是照事前拟好的说词介绍，但看到聚集在前方的新生都盯着自己，依旧很紧张。即使如此，还是不能让学弟妹看到自己没出息的模样。尤其是被一边做笔记，一边认真望着我的学弟妹看到。

各组介绍完毕后，部长宣布连假后的行程，部门会议就到此结束。今天虽然介绍了各个组别，却会在五月的第三个星期才实际调查每个人希望加入哪一组，所以其实还很久。这段期间一年级生可以互相讨论，或询问二年级学长姊，算是给他们时间收集情报以便做出选择。

「牧牧学长，今天也可以一起走吗？」

正当我打算和朋友一起回家时，志保带着过剩的笑容叫住我。美园也跟在她身后。

「原来你在啊？在部门会议前没跟美园一起，我还以为你没来。」

「我在啦！刚才在讲电话。」

「阿实、渡久，你们也看到了，再见。」

我举起手和两名朋友道别，结果他们同时带着诡谲的笑容，竖起大拇指。所以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麻烦学长啦。」

「牧村学长，谢谢你。今天不用送到家没关系──」

「那边离我家也没有很远，你如果不反感，就让我送到家吧。」

「我怎么可能会反感。谢谢学长，麻烦你了。」

美园鞠躬道谢，志保则是在一旁竖起大拇指。连你也来这套吗？

「那我们走吧。」

全体会议在晚餐后举行，后来又开了部门会议，即使没有拖延，时间也已经很晚。研究栋还亮着灯光，校舍中也还有夜间部的课程，不过被路灯照亮的校舍内几乎没有人影。我就带着两名学妹，走在这样静谧的路上。

「你们有稍微思考过要加入哪个组别吗？」

「我已经决定好了喔。」

「我也是。」

「真意外。」

我随意抛出话题，结果得到意料之外的回答，自己也老实说出感想。

「这很意外吗？」

「为什么？」

「这个时期的一年级生会做好决定很稀奇，这是我听说的。」

事实上我就是如此，而且回想去年，其他人也大多是这样。所以才会间隔一段与人商讨的缓冲期。

「每个人都是觉得文化祭好像很好玩才会加入社团，可是根本还不懂我们的工作内容是什么吧？所以我们才会隔出一段让人见习的时间。」

「经学长这么说，的确是如此。」

「可是离问卷调查有三个星期，只凭这段时间，应该也搞不懂要做什么吧？」

「嗯，是啊。」

像第一舞台这种社团招牌或是摊贩等组别，因为广为人知，也就很受欢迎。这些组别也想招很多人，双方都是如愿以偿。不过其他组别就不是这样了。

说到一年级生会以什么样的标准做选择，最大的因素就是隶属该组别的二年级生。在公关宣传部和活动企画部里，各分成两个大组别，所以情况不太一样，但我们展演企画部分成七个组别，因此分组问卷调查其实也是另类的学长姊人气投票。然而去年的我并非以此当成选择基准就是了。

「所以大部分的人都会跟各组的二年级生谈过之后再做决定。」

「感觉好像人气投票喔。」

「实际上也很类似啦。不过志保你还真清楚耶。」

「美园就是这样决定的啊。再综合牧牧学长的说词，我就觉得大概是这样。」

「你就这样讲出来吗！」

听完志保的推论，美园一脸佩服，却被突如其来的流弹杀得措手不及，涨红了脸。我是很想问她要去哪一组，但感觉很像在问她「看上哪个学长？」所以问不出口。而且冷静地思考，也很有可能是学姊啊。

「顺带一提，我想去第一舞台组。学长想知道美园会去哪一组吗？」

「……算了，不用──」

「是第二舞台组。」

这道盖过我发言的声音，完全出乎意料，让我直盯着说话的人。当自己和依旧红着脸的美园四目相交，她又清楚地说了一次：「我想去第二舞台组。」她想去的是我隶属的组别。

「……这样啊，因为香吧。」

仔细想想，和美园关系最密切的学长姊，是迎新跟她一起的香吧。更进一步说明，在迎新会场上，她也知道我是相较之下算无害的人。就某个层面来说，这个选择或许理所当然。

「牧牧学长，你真的很那个耶。」

我了然于心说出自己的结论，但不知为何美园一脸失落，志保也发出傻眼的声音和视线。实在无法接受。

「那小志，我们明天见。晚安。」

「回去路上小心喔。」

抵达校门前的公车站后，公车也几乎同时进站，我们开口向志保道别──

「我今天还不会上车喔。」

志保表示她有事要继续往前走，就这么往我和美园要前进的方向走去。我和美园面面相觑一会儿，才追上志保的脚步。

「她要去你住的地方吗？」

美园才刚跟志保道晚安，我觉得应该没这回事，但还是询问走在身边的美园。

「不知道。我也以为她刚才会上车。虽然我是完全不介意她来我家啦。」

「还是要去男朋友家啊？」

「啊，有可能喔。」

「好了好了，请你们不要进入两人世界。我也在耶。」

「两人世界……」

走在前头的志保回头这么说，我的心中却浮现疑问──现在流行这种说法吗？而走在我旁边的美园则是反刍她的话语，然后低下头。

「还不都怪你这家伙自己走在前面。」

我有点傻眼地开口抱怨，结果志保和美园一脸意外地看着我。

「学长刚才说了『你这家伙』？」

「啊，抱歉。我不小心脱口……」

如果是对男性友人，我的确会这么叫，也很偶尔会这么叫香，但除此之外从未这么叫过女孩子。

「不会不会。我一点也不在意啦。牧牧学长也开始不再那么客套了嘛。」

虽然志保笑着这么说，我却觉得有些尴尬。她为人随和似乎使我不小心卸下心防。

「真好。」

「咦？」

「啊……」

我和志保望向这道低喃的源头，出声的人却别过脸，快步往前走。

「什么东西『真好』？」

「这件事不该由我来说哟。」

我又收到一道傻眼的视线。是因为我刚才用「你这家伙」叫她吗？我觉得世上没有一个女孩子喜欢人家这么叫她。美园想必也不可能是什么特殊案例。

「好了，我就到这里，请学长让她停下来吧。稍微强势点抱住她，她就会停了。」

「这难度也太高了吧。你用正常的方式叫她停啦。」

「学长真是胆小。喂，美园──我到了，你快停下！」

志保对着走在十公尺前方的美园大喊，美园这才停下来，然后慢慢转头看向我们这边。她的表情显得有点尴尬，却也是新的面貌，很可爱。

她正好停在路灯下，彷佛沐浴在聚光灯下，看起来如诗如画。美得让我产生奇怪的想法──要是抱紧她，看起来或许就像连续剧当中的一幕。

「就是这里。」

志保在几秒后追上美园，因为她这么说，我环视四周，这才发现马路的另一边，有一栋对我而言非常熟悉的建筑物。同时心中的几个疑惑也有了解答。

「我懂了。是阿成学长啊。」

「答对了。我本来还想看到更吃惊的表情耶。」

「阿成……学长？」

现在美园站着的地方，以及志保表明「就是这里」的两层楼建筑，是我住的公寓。志保就是要来这里。时间这么晚了，因此可以推测这里恐怕是男友的居所。而她的男友跟我认识，所以符合条件的只有一个人。

「就是住在这里的成岛航一。他是大我一届的文执学长，去年引退了。我们都叫他阿成学长。他是志保的男朋友吧？」

「啊。我有听说小志的男朋友是执行委员的老学长。」

「就是这么一回事。我都叫他阿航啦。」

我和阿成学长组别不同，不过都是展演企画部，而且又住在同一个地方，所以他很照顾我。难怪志保会对我瞭若指掌。下次见面的时候，我要叫他阿航以示报复。大概会被骂就是了。

「那我就到这里。美园，再见。牧牧学长，谢谢你了。」

「好。再见了。」

「小志，晚安。」

我们轻轻挥手道别，志保就这么踩着轻快的脚步走上公寓的楼梯。

「这下我知道她为什么要跟我们一起走了。」

「……是想告诉我们她的男友是谁吗？」

「那是原因之一吧。其实这里也是我住的地方啦。」

「什么！原来这里就是牧村学长住的地方啊。」

「二○五号室。就那间。」

美园睁大了原本就水汪汪的大眼，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视线移向公寓。因为她吃惊的模样实在太可爱，我忍不住报出房间号码。

美园嘴里喃喃念着「二○五号室」并仰望公寓，一会儿后，她的视线回到我身上，有些不解地歪着头。这个举动也很可爱。

「我看房间只有四间，却有五号室吗？」

「因为没有一○四和二○四。听说不吉利。」

其实不只这里是这样，有很多公寓不会设让人联想到死亡的四号室。

「我的房间号码就是二○四……」

「……总之我先道歉。」

我见美园又显得有些失落，于是老实道歉，她却呵呵地笑了。

「不过我们都住二楼第四间房间呢。」

「的确是……不过……」

美园稍微眯起眼睛，开心地露出微笑，让我差点看呆，但身为学长有一件事必须告诉她。

「安全起见，还是别把自己的情报告诉别人比较好喔。尤其你又是女孩子。」

刚才或许是因为我先说自己住的地方，她才会跟着说出来，但即使这样也不行。女孩子一个人住，要小心的地方比男生多。尤其美园又比别人可爱，因此更让人担心。

然而美园却诧异地眨了一回那双大大的眼眸。

「谢谢学长替我担心。不过我不会随便告诉别人喔。」

接着稍微放松脸颊的肌肉。

「如果是学长，完全没有问题。」

「是喔……我该……谢你吗？」

「不客气。」

她的意思应该是我人畜无害，不过能获得她的信任还是让人开心。配上那抹纯真的笑容，顿时让我陷入自己是独一无二的错觉当中，因此在美园的视线之外悄悄握紧拳头。我告诉自己，不要太往自己脸上贴金，然后延续与带着笑容的她对话。多亏五月的连休近在眼前，不愁没话题。

「对了，美园连假会回老家吗？」

「我还在考虑。牧村学长你呢？」

「我不会回家喔。还要打工，而且就算回家也没事可做。」

「……决定了。我要留在这里。」

美园本来还说她尚未决定，结果听了我的回答后，稍微思索一会儿，接着轻轻点头仰望我。

「为什么你也要留在这里？」

「我本来想说可以回老家放松，但这么一来，下星期一和星期五的课必须请假。所以才会犹豫不决。」

她说到这里，微微错开仰望我的视线。然后再次提起视线看我，以腼腆的表情开口发出「呃──」的思索声。

「牧村学长打工的日子是哪几天呢？」

「…………啊，我想想……」

我之所以无法及时反应，也叫不出脑中的记忆，有一半是因为看美园看得入迷，另一半则是想说的话突然四散，只好拿出手机打开日历程式。

「是三十号、三号、四号，还有七号。」

「那个，既然如此……」

美园可爱的表情不知不觉间变得有些僵硬，现在的气氛跟她上周问我联络方式时有点像。不同的是这次她的目光并未错开。被染红的脸颊和水灵的眼眸有着惊人的破坏力，反而是我差点别开视线。

「能不能在牧村学长方便的日子，一起吃个饭？」

「如果只是吃个饭，我很乐意。」

「真的吗！」

美园一改紧张的模样，像盛开的花朵一样毫无阴霾，看到我点头，她便露出灿烂的笑容。其实我本来就打定主意，不管她说什么──反正本来就觉得美园的要求一定不会太过分──都会答应。

「刚才我说的那几天不太方便，除此之外都可以。」

「好！牧村学长想约午餐吗？还是晚餐？请问你喜欢吃什么？」

美园的兴致莫名高涨，不断向我提问，但很可惜时间到了。

「啊，到了……」

「距离连假还有一点时间，我们慢慢讨论吧。」

她情绪上的落差实在太有趣，我哈哈笑了两声并举起手机示意，她这才笑着道出我的名字。

「好的，牧村学长。晚安。」

「好，晚安了，美园。」

如果今天面对的是别人，我一定会因为害羞而无法这么坦荡。然而我在这个女孩面前，却能自然而然说出「你好」、「晚安」这些词。这让我没来由觉得非常舒心。

◇ ◇ ◇

这天是四月的最后一个平常日。假如是平常，我结束打工后一定会快速更衣然后回家。但这天没有更衣，而是站在更衣室的镜子前沉吟。

在彼此往来将近十次讯息后，我和美园总算讲好吃饭的日子。我们约好去车站附近的日本料理店吃午餐，接着按照她的希望，前往离车站有点距离的城址公园。

这个行程是没差，我也很期待。但问题是当天该穿什么赴约？不用我多说，大家都知道美园压倒性地可爱，所以既然我们要一同上街，即使这不是约会，走在她旁边的我总不能跟平常没两样。要是不做某种程度的打扮，或许连美园都会被人看不起，重要的是自己会坐立难安。我看着镜子，思索该怎么办才好。

发型就像现在（打工时）这样，再做点润饰就行。而且当初包含制服在内，也获得美园的夸赞。当我想起当时的事，不禁觉得脸颊有些燥热，连忙甩了甩头。我还得思考服装才行，快冷静下来。毕竟再怎么样也不能穿这身制服去，既然如此，干脆西装……那也太夸张了。

关于这种事，在我认识的人之中最好找阿实商量，但还是觉得难以启齿。按照他的个性，是会认真帮我搭配服饰，却免不了问东问西。

「一件一件搭配看看吧。」

烦恼到最后得到这个结论便离开更衣室，结果被大家捉弄，说我顶着一张怪脸站在镜子前。我决定把这个当成无可奈何的代价。

◇ ◇ ◇

到了约定当天，当我来到约好的大学校门前公车站的下一站，和平常没两样的美园已经先到了。她身上穿的连身洋装是我从未见过的款式，依旧很可爱，不过整体来说，完全没有任何刻意的感觉。当然了，以外貌等级来说，平常的美园都比我用心打扮后的等级还高。我本来就没资格对人品头论足，也没有那个打算。

只不过我明知这不是约会，还是在不知不觉间想像美园会以什么打扮来赴约。当我发现自己如此冲昏头，不禁感到沮丧。然后对擅自期待又擅自沮丧的自己感到生气。原本应该是如此──

「牧村学长，你好。今天麻烦你照顾了。」

「美园，你好啊。」

看到发现我而鞠躬行礼的美园，我也开口回应。自己的心情只因为这点小事就一扫阴霾，究竟是为什么呢？

「那个……我觉得……今天的牧村学长很帅气。」

「谢、谢谢你……」

美园带着微红的脸庞以及腼腆的笑容，称赞「今天的」我，让我感到自己的脸一阵热，并向她道谢。幸好有打扮。自己可真是现实。

「其实自从跟学长约好，我便一直很期待今天到来。」

「也对。我没去过那间餐厅，不过大家都说好吃，我也很期待。」

「不，我是说……说得也是呢。」

我们接下来要去的那家店，价钱对学生的钱包不是很友善，然而大家的评语都很不错。看美园也很期待，真是太好了。她明明说期待，却又用有些遗憾的眼神看着我。

「这是我第三次坐这个路线的公车。」

当我们坐在连接大学和车站的公车上，美园开心地这么说道。

「而且三次都是很美好的回忆。」

与其说开心，更像是细细品尝幸福滋味的表情，让人觉得很耀眼。

「你说三次，是今天、考试的时候？还有……去年来参加文化祭的时候吗？」

「对。坐在往车站方向行驶的公车上，每次都是很美好的回忆。包括今天也是。」

「考试的时候也是吗？」

我是明白文化祭的回程，还有一直期待的今天会很开心，但既然考完试回家也是美好的回忆，就代表──

「代表考得很好吧？你一定很认真准备。」

「是的。这都是多亏牧村学长你。」

「我？」

美园带着满面的笑容向我道谢，我对她的大考有什么贡献吗？

「啊……其实我……是因为来参加文化祭，才会想努力准备大考。」

美园一瞬间露出为难的神情，但又马上转为遮掩害羞的笑容，开始述说理由。

「我抱着『明年要来这所学校成为执行委员』的想法努力念书。所以是牧村学长你的功劳。」

「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但你太抬举我了。」

「才没有这种事。就是牧村学长让我看见那幅景色的呀。」

遮羞的笑容消失，一道认真的视线贯穿我。这个学妹为什么对我有这么高的评价？

「不好意思。我突然说这种事，学长也很困扰吧？」

美园收起认真的面容，慵懒地笑了。

「不会。不觉得困扰，我应该谢你……对吗？」

「对。」

现在轮到我用笑容掩饰害羞。美园见我如此，便眯起眼睛笑了。

之后，我们彼此谈论大学新生活，聊着聊着，公车抵达目的地。

想当然耳，我根本没有和女性一同出游、当护花使者的经验。包括美园在内，我是送过好几个女孩子回家，但那不叫护花使者吧？所以一旦下了公车，将会步入未知的领域。总之我现在该做的就是在走路时，千万不能忘记配合她的步伐。

「那我们走吧。」

「好，麻烦学长了。」

毕竟适逢五月连假，车站前的行人比平常多很多。虽然不至于被人潮淹没，但一个不小心，也可能会和人撞在一起。

「要是出意外就麻烦了。」

如果是恋爱戏剧，这时候是我潇洒牵起美园手的场景，但我们只是单纯的学长、学妹关系，自然不能牵手。而且就算我们是一对情侣，也没办法突然说牵手就牵手。

「我们慢慢走吧。」

「……好。」

美园微微低着头，她的手似乎动了那么一下，应该是为了不走散，就这么跟我缩短半步的距离。我们没有并肩走着，但只要一有大动作，手大概就会彼此碰在一起。在这样的距离之下，有些害臊地仰望我的美园实在很可爱，让我心跳加速。

只不过是距离稍微拉近，我就这么紧张，看来全世界的情侣都常态性地做着非常厉害的事。我在这个杂念和紧张感中，配合着美园的步调前往目的地。

「我姓牧村，有预约。」

我们造访的日本料理店位于从车站徒步两分钟的饭店十楼。店内的装潢大概是一种称作和风摩登的风格，全体样式属于现代风，但也有拉门和纸门这种日式装潢，也有美丽的木纹桌椅，两者搭配得毫无冲突。店里似乎有纯和风的榻榻米包厢，不过包厢费很贵，只能作罢。

「这间店的气氛真不错。好棒。」

美园看起来也很喜欢，这我就放心了。我们约好要吃饭时，本来想让她自己挑要吃什么，她却要我以自己的想法为优先，完全不肯退让。说到跟女孩子一起吃饭的餐厅，不外乎就是义式餐厅或法式餐厅，但我们又不是约会，这样未免太刻意，所以才改变主意，选了日式料理。然而实际来到现场，我发现这里也是一间很刻意的店。

「来，菜单。」

我们跟着服务生来到座位，我让美园坐在靠窗的位子后，将菜单递给她。

「谢谢学长。怎么了吗？」

「我想起你来家庭餐厅时的事。一看到菜单，就忍不住想起来。」

我想起当时的事，然后发出轻笑，美园见状觉得不解，于是出声询问，却没想到我想起的竟然就是她。回想起满脸羞红地用菜单挡住自己的美园，再跟现在眼前的状况做比较，不禁让我笑了出来。

「请你忘了吧……牧村学长欺负人。」

「你当时太可爱，忘不了啦……啊。」

闹别扭的美园太可爱，我下意识说出真心话，回过神来时，已经来不及了。我们瞬间陷入尴尬，但当时的事再度在眼前上演，我顿时觉得滑稽，因而又笑了出来。

「啊……呜呜……」

美园也察觉现在的状况。她拿开菜单，顶着红润的脸，对我投以抗议的视线。

「抱歉抱歉，我不会闹你了，快看要点什么吧。」

「好……」

我尽力佯装冷静，但脱口说她「可爱」后，又被她以那种视线盯着看，我的脸都热了。成功将她的视线诱导到菜单上，真是松了一口气。

至于美园，她似乎已经事先锁定菜单的品项，很快就看好并抬起头。看起来软嫩的脸颊上，还留有些许温暖的色彩。

后来我们点的是只提供到五月的春季限定午间套餐。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吃日本料理的套餐。」

第一道菜是名为卯之花的豆腐渣小菜，之后还陆续上了九道菜。这和怀石料理好像有点不同，但凭我临阵磨枪的知识根本不懂哪里不同，只好老实这么说。再说了，我连卯之花是什么都不是很清楚。

「原来是这样啊。那真是我的荣幸。」

「荣幸？为什么？」

「第一次的经验才会留下印象不是吗？被学长选为这样的对象，我很荣幸。」

「这……还请你手下留情。」

「好。」

美园呵呵笑着这么说道。我从未有过这种想法，但我想自己的确不会忘记今天发生的事。

「开动吧。」

「好。我要开动了。」

「我要开动了。」

我觉得她的优点果然就在这里。阿实说过：「会说『开动』的女生都是刻意做作，你要小心一点。」但只要看着美园，便能知道她并没有那种心思。她的「开动」宛如行云流水一样自然且高雅。

「真好吃。」

「嗯，太好了。」

说实话，听她这么说，我打从心底松了口气。幸好这家店真如大家所说的美味。

「牧村学长也不用这么担心啊，只要是你选的店家，我都不会挑剔喔。」

「……有这么明显吗？」

「只有一点点喔。」

「我还以为藏得很好。败给你了。」

「因为我看得很仔细呀。」

美园这么说完，有些得意地笑了。

接在第二道菜之后上菜的第三道是放有豆皮的汤品。我从没吃过豆皮，只听说味道像豆浆一样，所以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品尝，没想到意外地合胃口。

「这是我第一次吃豆皮，没想到很有嚼劲耶。」

「是啊。这个豆皮有一点厚度，所以口感更好呢。」

如此听来，美园吃过豆皮吧。其实纯粹是我没吃过，所以别人吃过并非是什么稀奇事，但如我所想，她很习惯这种场合。她大概吃过昂贵的怀石料理吧。优美的行为举止也是如此，不像我会心慌犹豫。

「学长又一脸复杂了。」

「啊……你觉得这次我在想什么？」

美园有些伤脑筋地笑了。我为了藏起些许劣等感造成的烦躁，也为了不让她误会自己跟她相处很不快乐，便以调皮的口吻这么问道。

「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哟。」

她似乎也了解我的用意，在苦笑的同时以开心的语调回答。

「啊，牧村学长要点酒吗？应该差不多要上很下酒的料理了。」

她的家人大概会喝酒，所以也知道这种场合该在什么时候喝酒。

「这是个诱人的提议，不过先算了。我已决定在生日之前，尽量不在外面喝酒。」

然而我也不是不会喝，所以没办法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

「学长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九月喔。」

「我也是九月！是几日？」

「十八日。你呢？」

「我是三十日。那么……」

「嗯？」

「没事，没什么。」

得知双方的生日后，美园眼睛一亮，本想说些什么，最后却把话吞回肚子里。其实我有点在意，但思路还是往「九月三十日时，该送什么礼物给她」的方向前进。我还真是性急。

继生鱼片、烤鱼、炖菜、炸物、日式杂煮饭与腌菜之后，现在摆在眼前的是甜点。是一口大小的樱饼、草莓大福，和杏仁豆腐三种。在我的一般常识中，女孩子都喜欢甜品，美园似乎也不例外，她正兴致勃勃地看着甜点。

「我最喜欢吃草莓了。」

经她这么说，我又想起那天在打工餐厅的事。我招待美园（和志保）的东西就是草莓慕斯。虽然是家庭餐厅的廉价甜点，我依旧选对了东西，觉得很高兴。既然她这么喜欢，我本来想把自己的份也给她，但这么一来，美园或许会因为我的体贴而心生愧疚，所以作罢。真不知道这种时候怎么做才正确。

「你喜欢就好。」

「当初有下定决心约学长，真是太好了。」

美园的视线从装有甜点的精致和风器皿移到我身上，然后眯起眼睛，露出温柔的微笑。今天有来这里，真的是太好了。这是我第几次这么想呢？

吃完午餐，我们离开这家店，一起搭乘饭店的电梯下楼，准备前往下一个地点。美园从要离开店家时，就一直以不满的表情看着我。她的这种表情也好可爱。

在她开口前，我首先扪心思考，却完全不懂她为何露出这种表情。那家店的气氛和料理都很好，她自己也这么说。我既让她坐在窗边的位子，也在她没看到的时候结帐。实在找不到自己哪里做错。我陷入名为错觉的现实逃避，觉得自己意外地做得很完美。

「牧村学长，谢谢你的招待。」

我们一出饭店，美园随着端正的鞠躬向我道谢。但当她抬起头，脸上依旧留着些许不满的色彩。她的言行举止和表情根本不一致，不过当我看见她从挂在肩上的白色小包包中拿出钱包，这才明白为什么。

「我不收你钱喔。」

「可是！」

她就是这种人。美园连几百圆的草莓慕斯都想付我钱了，在她看来，刚才的午餐钱由我支付，她肯定很不满──应该说是过意不去。

「总之我们边走边说吧。」

「好……」

尽管我开口要她往前，她的脚步却显得沉重，表情也很阴沉。这跟不满的表情不太一样，现在这样不能算可爱。不对，脸蛋本身还是很可爱啦。

「你真的不用在意这么多。」

「不行。毕竟说要一起吃饭的人是我──」

「选那家店的人是我。」

「可是……」

我觉得她是个循规蹈矩的女孩。如果把她当成标准，我总有一天会因为女性关系吃到苦头。不对，应该是不至于啦。

「可是……如果一直让学长付钱，不就没办法拜托你下次再一起出来玩了吗？」

「咦？」

正当我的思绪往无聊的事情偏离，这句始料未及的言语传进耳里。

「呃……这……这可能是我自作多情，但我可以把这句话解读成你还想跟我一起出来玩，是吗？」

「对，没错…………啊。」

美园本来笔直看着我坚定地这么说，后来却别开视线。从那张缓缓染上色彩的工整脸蛋来看，可以很清楚知道那句话是她不小心脱口而出的真心话。听到她说得这么直接肯定，喜悦和羞赧已逐渐在我的内心膨胀。

「这个……该怎么说呢……谢谢你？」

「请学长忘了吧……拜托你。」

「抱歉，不太可能忘记呢。」

美园的脸彷佛要喷出火来，我跟她就这么不发一语地走了一阵子。我想自己的脸也跟她差不少吧。

「牧村学长。」

我们的沉默长达体感三分钟，美园首先开口：

「我还是觉得一直让你请客不太好。所以……下次可以不要……」

当美园说到后面，好不容易才退却的热能，又在她的脸上抹上红晕。循规蹈矩的美园这副模样非常可爱，我得忍着快露出傻笑的冲动。

「好啦。只不过很抱歉，今天就当作给我面子，忍耐一下吧。下次我们……呃……一起想想该怎么做吧。」

其实这本来就是美园先开口表示，但我实在没想到刚认识两个星期的女孩子，会主动跟我约下次见面。话虽如此，我也不能让学妹请客，所以含糊其词，表示双方一起思考。以我来说，算是很精采的表现了。

「学长用这种说法好狡猾。下次轮到我请客喔。一定哟？」

美园红着脸露出别扭的表情，然后笑着伸出小指。

「呃……这该不会是那个意思？」

「应该就是学长心里想的那个。」

也就是所谓的打勾勾。美园伸出小指，她的脸还是很红。

「如果你很难为情，就别──」

「不行。要是不确实约好，牧村学长又会找理由请我。一定会这样。」

完全被她看透了。我有这么好懂吗？

「好吧……我跟你约好。」

「好。说好了喔？下次换我挑餐厅哟。」

当我们的右手小指碰在一起的瞬间，美园有些心痒地眯起眼睛，腼腆地仰望我。美园纤细的小指看起来好像一用力，就会被我折断，但出奇地柔软，再加上她的视线让我的心跳急遽加速。

徒步前往车站北边的城址公园，大约需要二十分钟。我边走边跟美园说说大学内部和附近的好康情报，公园便来到视线可及的场所。

「人比想像还多耶。」

因为适逢五月连假，不是家族出游就是情侣约会，我本来便觉得人会很多，但以为至少有空间可以悠闲散步。然而一看到眼前的人群，我开始觉得不太可能了。

「里面好像有美食展。我应该先调查清楚。不好意思。」

「啊……我也一样没调查啊，你别介意。」

我光顾着拼命找餐厅，以为之后只要随便散个步就行，自己也有不对。

「难得来了，就去看看吧。如果有可以当零食吃的东西也好，没有的话，就走走看看当散步吧。」

「好。谢谢学长。」

说是这么说，今天举办的美食展都是分量很多的摊位，几乎没有刚吃饱午餐的我们能吃的东西。更进一步说，即使想散步，人却多到险些与美园走散；即使想休息，别说长椅，甚至没有树荫可坐。最后我们只好死心，往公园外面移动。

「真是不好意思。学长你都带我去那么棒的餐厅吃东西了，我却搞砸……」

美园本来就想来城址公园，因此深感自责。面对这样的她，我很烦恼该说些什么。如果她是我说一句「别在意」就真的不会在意的人，也不会如此自责吧。因此与其胡乱安慰，不如用不同的方式鼓励她。

「不然作为交换条件，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计较。」

当我竖起食指，美园便将整个身体凑上来。太近了。

「我什么都愿意做。」

这句极具魅力的言语诱惑，彷佛要吹飞当初所说的话一样袭向我。没事的，我很冷静。没事没事。

「我要你别放在心上。」

只见美园眨了眨她的大眼，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

「你不是说，第一次的经验才会留下印象吗？我不希望让自己体会到第一次的对象一脸沮丧。所以你笑一笑吧。」

我借用美园说过的话语，抢先开口。说完之后，我用左右两只食指提起自己的嘴角给她看。今天发生的事情一定会深刻地留在记忆当中。无论是美园的笑容、闹别扭的表情，还是不满地看着我的视线全都会留下。但我不想在记忆中留下这张沮丧的脸。

「牧村学长……」

美园低声呢喃我的名字后，遮住嘴角轻轻地笑了。虽然还有些不自在，现在这张表情却是我想留在记忆中的模样。

「我果然还是觉得牧村学长……」

「我怎样？」

「……秘密。」

美园腼腆地将食指放在嘴边，我不知道她原本想说些什么。只不过这张表情，一定也会留在我今天的记忆中吧。

之后，我依照美园的希望，从小路慢慢走回车站。她说这是代替没能在公园做到的散步。只不过我在前往公园的过程就很快乐，所以这不是「代替」，反倒比较像追加获得的乐趣。

到车站后，我们比原订计画早了一些坐上公车，搭回大学的方向。我把美园送回家后，自己也回家了。

过了一段时间后，我已经稍微冷静下来，想起自己今天的发言，只觉得想死，于是决定喝酒逃避。

◇ ◇ ◇

五月连假前的某个平日晚上，君冈家的餐桌围绕着一股微妙的气氛。原因是前往外县市就读大学的君冈家次女──美园收回了在连假回老家的计画。

她的双亲（尤其是父亲）很担心在外独居的女儿，本来想看看她的模样，而美园的妹妹乃乃香原本也很期待从趁着上大学改头换面的美园口中，听听大学生活如何，因此他们三人都感到很可惜。

「我本来想回家好好休息，可是这样就得跟学校请假，而且也想多适应一下一个人的生活。」

美园取消回家计画的理由非常正当，但看在知情的姊姊花波眼里，很明显是谎话连篇。既然在距离连假只剩不到一个星期的这个时候取消计画，不难想像是因为美园和她的心上人「牧村同学」有什么进展了。相较于其他觉得可惜的三个人，花波倒是很期待听妹妹说说这方面的事。

花波吃完气氛阴沉的晚餐回到房间，发现手机有一则新讯息。传讯息的人是美园。内容是──

『拜托姊姊救救我。』

「什么意思？」

花波见到这一行不平稳的文字，不解地歪头，然后找出妹妹的手机号码拨号。美园就像抓着手机等待一样，响两声就接了。

「你怎么──」

『姊姊……』

上次是什么时候听见妹妹如此哭哭啼啼的声音呢？说不定是她跟牧村的约定告吹了。当花波思索着该如何安慰时，美园说她想切换成视讯通话。花波同意后，电话改为视讯通话。当她看见妹妹在萤幕另一头的样子，就什么都懂了。

「总之你先去把妆卸掉吧。」

萤幕另一头的妹妹不发一语地点点头。花波等了几分钟后，视讯通话再度展开。

「所以呢？你为了替自己和牧村同学的约会做准备，练习怎么化妆，结果就变成那样？」

『嗯……』

这是在梳妆打扮上很常见的事例，小孩子擅自拿母亲的化妆用品来用，结果催生出一只妖怪──美园虽然没有那么惨，不过就浪费卓越的素材来说，已非常绰绰有余。

「刚才那样绝对不行喔。」

『我不会再那样了。』

「你们什么时候约会？是连假对吧？」

『五月五日。』

「你放弃化妆，照平常的样子去吧。」

『我不要。』

经过一阵兴奋与失落，妹妹的精神年龄也跟着退化，花波见状，在内心叹气的同时继续说服她：

「你现在开始学也来不及啦。」

『可是！我希望牧村学长喜欢。』

「那我问你，你知道人家喜欢的类型吗？」

『……不知道。』

「既然这样，与其往错误的方向努力，不如照你平常的样子最好。」

这是胡诌。先不提美园刚才那种一看就知道行不通的妆容，世上的男人看到女方约会时改变气质都会开心──这是花波的主张。而且既然是第一次约会，那更是如此。即使平常的模样是好球带，看到女友为了自己努力梳妆打扮，男人都会开心。

但这次实在没有足够的时间。花波自己也有事要忙，无法一直教美园化妆到当天。牧村或许会有些失望，这样远比让妹妹丑态百出要好得多。

「另外，高跟鞋也不能穿太高喔。反正你一定还没穿习惯吧？」

『……』

萤幕另一头的妹妹很明显一脸不满。

「要是你穿着穿不惯的鞋子，走到脚痛怎么办？」

『我可以忍嘛。』

「你都在忍痛了，牧村同学不会发现吗？他是呆头鹅吗？」

『才不是！牧村学长一定会发现……不过他的确有点呆啦。』

结果还是呆吗？重点好像偏了，不过花波总算钓出她想听的话。

「那鞋子就跟平常一样吧。」

『……知道了。』

「化妆在下次约会之前练习就好。你可能没办法在家好好休息，不过约会之后的六日回家一趟。」

『牧村学长愿意再跟我约会吗？』

「那来订定策略，让他有那个意思吧。」

就花波听美园形容的牧村，只要美园主动开口邀约，肯定会有下一场约会。她对此有近乎确信的想法，但为了缓解美园的紧张，她刻意不这么说。绝对不是因为觉得很有趣，绝对不是。

「目前你们只约好要吃饭嘛。要约中午还是晚上？」

『什么时候比较好啊？』

根据美园所说，他们昨天才约好要一起讨论，细节都还没决定。

「你想要时间长一点的约会吧？」

『嗯！』

「那选中午比较好。」

『就这么办。』

美园当然不必说，不过花波认为牧村恐怕也不习惯跟女生约会。对他们两人来说，晚餐之后的延长赛太苛刻。话虽如此，就算是约晚餐前，对两个不习惯约会的人来说，也只会过度在意即将到来的时间，无法玩得尽兴吧。

「你有想过吃完午餐后，要做什么吗？」

『这个……看电影之类的？』

「驳回。」

『为什么？』

「你知道牧村同学想看的电影或喜欢的电影种类吗？再说要是人家不喜欢看电影，你要怎么办？而且如果去看电影，那段时间你都没办法跟他说话耶。」

『呜呜……』

假如第一次约会从午餐开始，约再久也会在傍晚前结束吧。这跟看电影约会之后，互相讨论感想的情况不同，他们可没有悠闲到把宝贵的时间用在看电影上。

「如果是你，我建议散步约会吧。」

『散步？光散步就行了吗？』

「首先，你要拉长跟牧村同学聊天的时间──」

『就选散步。』

美园秒答。花波不禁苦笑，看来也不用一一说明散步的优点了。

『午餐要吃的餐厅该怎么选啊？』

「你请牧村同学选就行了吧？」

『是我约他吃饭的，这样好吗？』

说实话，花波觉得要是让美园挑选，以她的干劲感觉会往错误的方向发展，结果吓跑牧村。但她把这个理由藏在心里，说出一个煞有其事的理由。

「牧村也是男人，要是凡事都让你决定，他会很尴尬吧？」

『经姊姊这么一说，好像也是。那我就拜托他选餐厅。』

后来姊妹俩商量了很多，美园也觉得很值得，满足程度大大提升。

『姊姊，谢谢你。我会加油的。』

「小心不要努力错方向喔。还有，我刚才也说了，连假结束的那个六日，记得回来一趟喔。」

『嗯。那先讲到这里，对不起，拖得这么久。谢谢姊姊，晚安。』

「别介意那么多啦，晚安。」

虽然说了那么多，其实花波认为，只要美园表现得与平常一样，约会就不会搞砸。美园不只可爱，为人老实而且温柔，是她引以为傲的妹妹。反正也讲好要回家，就在稍远的天空下，祈祷妹妹第一次约会成功吧。

然后明天早上把美园要回家的事告诉那三个觉得遗憾的家人吧。

「他们应该会很高兴吧。」

要是说溜嘴，爆出美园要去约会，爸爸说不定会哭就是了。

◇ ◇ ◇

文执的全体会议基本上都在星期二和星期五举行。但连假后的第一个星期二不会举行，就当作从连假模式回到学生生活模式的转换期。上次开会是在四月最后一周的星期二，所以下次全体会议等于间隔了两周以上的时间。

话虽如此，反正大家都念同一所大学，即使在一个学年超过两千人的学生中，就算不刻意约，也理所当然会意外碰上行动范围相近的文执成员。

我念的这所大学有教育、人文、理学、工学与农学五个学院。每个学院有自己专属的○○学院大楼群──以理学院来说，就是理学院A栋～E栋──再加上通识科目和语言类课程所使用的共同栋，总共有六个建筑群。

我隶属的理学院离校门很近，周围是共同栋和工学院大楼。换言之，在我的正常大学生活中，会遇见的人主要是同为理学院的学生、工学院学生，还有去共同栋上语言或通识课的一年级学生。

因此我在连假结束的那个星期一，已经遇见数名文执一、二年级的成员。我遇见的一年级几乎都是没说过话的人，所以比起「遇见」，说是「看到」更贴切。

「哎呀，这不是牧牧吗？好久不见。我可以坐这里吗？」

然后到了星期四。每个星期四是社团活动日，所以学校课程只到中午。当我在第一学生餐厅吃午餐时，遇见一个不常见的人和一个常见的人一起走来。

「阿航。」

我叫出前来找自己攀谈的人的名字，结果站在他身边的另一个人瞬间喷笑。然后我的头就被对方不发一语地赏了一拳。

「你也变得很敢说了嘛。」

这名笑着坐在我对面位子上的人，是文执的老学长──成岛航一。

「反射性就叫出来了。话说回来，阿成学长，你大嘴巴把我的个资全告诉旁边的那家伙了吧？」

「学长用这种方式叫我，会不会太过分啦？」

坐在阿成学长隔壁座位上的人，是他的女朋友──宫岛志保，她正以现在进行式对我发出抗议。

「不过阿成学长竟然会来这里，还真是稀奇。就算是有社团活动的日子，你都是在第二学生餐厅（二学餐）吃吧？」

阿成学长是教育学院的学生，因此平常都在距离教育学院栋较近的第二学生餐厅吃午餐。

「我今天要去合作社，顺路来这里。你才是，星期四难得会在一学餐吃饭耶？」

合作社和第一学生餐厅设在一起，但平日除了来买午餐的学生，有很多人不喜欢来这里人挤人。而且星期四也有很多学生下午就会回家，餐厅相较之下空位较多。

「会不会太过分啦？」

志保还在抗议，但我无视她，回答阿成学长的问题。

「是啊。我今天真的是突发奇想来的。」

「会不会太过分啦？」

「啊──好啦。抱歉抱歉，对不起对不起。」

「学长一点诚意也没有，算了，我原谅你。」

因为志保实在太吵，我无奈之下道了歉，结果她不可一世地挺起胸膛。

「你对待别人女友的态度会不会太随便啦？人家明明这么可爱。」

阿成学长说着，露出温柔的笑容摸摸志保的头。志保也开心地眯起眼睛。与其他下午还有课的日子相比，现在餐厅内的学生没那么多，但应该也有一百人。可是这一对笨蛋情侣眼里彷佛只有彼此，于是我射出冷若冰霜的视线。与此同时，心里也很惊讶，因为他们两人脸上的表情是那么幸福。

「毕竟牧牧学长眼里根本容不下我嘛。」

志保被摸头了好一阵子，大概是心满意足了，便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把话题转移到我身上。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志保没有魅力吗？」

「请把我对阿成学长的印象还来，我说真的。」

阿成学长不是口若悬河的领头羊，不过是个会默默帮忙大家的可靠学长。绝对不是这种笨蛋情侣的其中一员。再说要是我眼里有志保，他刚才绝对已经破口大骂了。

「因为她是阿成学长的女朋友啊。我才不会用那种眼光看她。」

「就算我不是人家的女朋友，学长也早就看上美园了嘛。」

我吞下原本想说的话语，想以无伤大雅的回答敷衍了事，结果志保依旧顶着那张邪笑，这么说道。

「美园？」

「是我的朋友。跟我同系，也是文执的人哟。」

「噢，你之前提过的女生啊？所以牧牧看上人家了。」

「对。因为她超可爱。在学餐之类的地方真的常常被搭讪呢。」

「哦。」

我想也是。但我开始担心美园能不能顺利应对搭讪的人。

「学长，你一脸厌恶耶～」

「真的耶。」

眼前两个人顶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和冷冷的视线面对这样的我。

「才没有。我只是担心美园会不会很伤脑筋。」

「是喔～」

听到我这么说，阿成学长睁着比平常还大的眼睛看我。

「干嘛？」

「没有啦，我只是没想到会从你嘴里听到这种话。看样子，说你看上人家其实也不假嘛。」

「我本来就没说谎！」

志保的发言受到质疑，气得发出微词，但当阿成学长口头道歉并摸摸她的头后，气焰马上就消失无踪。可恶的笨蛋情侣。

「看上人家啊……」

我重复志保与阿成学长说的话。从刚认识美园到今天，大约二十天，这段期间我送她回家三次。假日两人单独外出吃饭一次。至于互传的讯息，虽然也包括商量出游的场所，但就算加上脚趾，双方传讯息的次数也已经不够数。

说到美园以外的学妹，我也只送过志保去公车站和阿成学长（跟我）住的公寓，其他则是零。此外如果只限定展演企画部，我大概没跟几个学弟妹说过话。自己本来就不擅长拓展交友圈，与学弟妹的交流也就这样。

在这样的状况下，若客观比较我对待美园的态度，那她毫无疑问是我中意的对象。即使以主观来说，我也……对她有好感。

「学长一句话都不说的意思，是有所自觉吗？」

「好了，志保，你就放过他吧。」

见志保的态度还是没收敛，阿成学长开口稍作劝诫。我这才重新了解到，虽然堕落成笨蛋情侣，这个人依旧是自己认识的阿成学长。

「像他这种人啊，不要捉弄，在一旁默默守候才最好玩。」

「你说得对呢。」

我要撤回前言。

「但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玩耶。」

我耸了耸肩，这么回话，不过对笨蛋情侣来说，根本是耳边风。

「那我该去合唱团（社团）了。下次再来我家吧。我们久违喝一杯。」

「好。学长辛苦了。」

「牧牧学长，下次见啦。」

「好，下次见。」

吃完午餐，他们两人便前往文化社团栋。我前几天已经听美园说过，志保和阿成学长一样都是合唱团的成员。我还听说他们是在同一所高中的合唱团认识，后来志保告白才开始交往。

「恋人啊……」

我看着逐渐远去的他们，自然而然低声呢喃。像哥哥一样可靠的学长，还有活泼好动的学妹，他们在心爱的人面前竟然会露出那种表情，这实在让我意外得不得了。

当我有了──假设真的──交到女朋友，也会像他们那样吗？

当我设想如果自己有女朋友，脑海里浮现一名学妹的脸庞。

光是和美园打招呼，我的内心某处就暖呼呼的。我对她高雅的举止很有好感。也被她可爱的脸蛋和丰富的感情所吸引。

「就是那么回事吧……大概……」

我在人潮已经少了很多的学餐里，如字面所述抱头苦思，思索着下次该用什么表情面对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