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关灯

〖第十章 太宰被痛揍〗

1

乃乃夏被急救车送走后依旧没有清醒过来,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另外受新冠病毒的影响,病人谢绝探视,我完全不清楚乃乃夏的情况。

杀了人。

杀了人。

我,杀了人。

这一句话占据了我整个脑袋。

「今天早上接到了医院的通知,女儿的意识恢复了,也能够应答的样子」

在那之后的第四天,我在三鹰的长峰家面对乃乃夏的父母。

「对于您救助我家女人这件事,我向您致以感谢」

乃乃夏的付清这样说道。

我碰也没碰给我上的茶,一动不动。

乃乃夏的父亲也只说了这一句话,之后一直默不作声,只有时钟指针一直讨厌地响着。

我们隔着客厅的桌子,面对着面。

现在依然处于紧急事态宣言状态,所以我们戴着口罩保持着一定距离,可是,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呢。这是时下流行的社交距离什么的,说真的我很想谈谈。

不,更准确地说我根本不想谈,只想拔腿就逃。

哪怕以我的过往而论,这么严重的失策都屈指可数。

户籍除籍、思想犯、大学除籍、就职失败,在清算这不像是一个男人能搞出来的大量罪行时,我总是聪明地利用自己的性命。

即便如此我还是罪孽深重,勉勉强强获得宽恕可以开始崭新的人生,我却没有踏实生活,而是抱着「要是能拿芥川奖,就可以全部一笔勾销」的想法。

对那时的我来说,就是就是一张能让我逃离痛苦现实的魔法车票。

不久,乃乃夏的父亲开口了。

「我要道谢,但我道谢难以平复我的心情,所以……」

他轻轻起身,东倒西歪地去了厨房,接着

「我要宰了你」

拿了把菜刀出来。

要被杀了!

呀!我发出窝囊的惨叫声。

「饶、饶命啊……求您大发慈悲!」

「你不只害夏子,还要害乃乃夏去寻死。直接被交给警察也不错,但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父亲向我逼近,我慌慌张张站起来,隔着桌子跟他兜圈子,躲避他的攻击。

父亲的脸就像能面具一样面无表情,朝我追过来。乃乃夏的母亲也只是垂着头,坐视丈夫的暴行。

「你们都疯了吗!」

我喊了出来,结果父亲也激动起来

「两个女人差点被,你知道做父亲的什么感受吗!」

「我、我知道!我非常理解父亲想杀我的心情!」

「不许叫我父亲!」

父亲把菜刀指着我。

「您知道佐仓宗五郎跟孩子分别得那场戏吗!」

「我哪知道!」

「总五郎把哭着抱上来的年幼孩子甩开,明知自己会被杀死仍毅然消失在风雪中。你对此怎么看!」

「我哪知道!」

「美国人看了什么感想,俄国人看了什么感想」

「闭嘴,我要宰了你」

「我们日本人,尤其是男人,在作出重大决心的时候基本都会变得像总五郎那样。但是让家人哭泣的决心,当真好吗」

「只要你死了,我全家肯定都会开心」

「或许是这样,我对长峰家来说到底是做了不能原谅的事情。您已经不会再放过来了。但是,还请您放过乃乃夏」

「让我放过,乃乃夏?我一直都放任乃乃夏自由……」

「您是不是禁止过乃乃夏小姐画画?」

此言一出,父亲马上说不出话来,然后我们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聚焦在客厅里放的油画布上。

我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画布上画的富士山,不久父亲开口。

「那孩子还在上初中的时候突然提出想当花嫁,我当时以为她在开玩笑,劝她还是算了,结果大吵了一架。但是,我绝对没有禁止……」

「不,那就是禁止」

随后,之前一言未发的乃乃夏母亲忽然抬起了头,一脸茫然地说

「只要乃乃夏能过上幸福的生活,我其实都无所谓。画得好不好就会让她失去幸福的话,那么幸福到底,是什么啊?」

说着,她哭了出来。

我们都沉默下来。

2

「……您似乎也知道了,所以我就只说了,乃乃夏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但我从未因为这样特殊对待过她」

乃乃夏的父亲把菜刀收了起来。

对我来说,父亲就如同恐怖的代名词,这下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但是事态却还完全没有解决,关键反而还在下面。

我轻轻点头,说

「我家虽然有血缘关系,但我对父母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们应该是个大家庭,到我排到了第五,可以说家里没有人管我。就像是想了很多只的猫一样」

「你受了不少苦啊」

乃乃夏的母亲已经擦掉了眼泪。

「我母亲体弱多病,所以也无法照顾我,因此我一滴妈妈的奶都没喝到过,一生下来就被乳母抱走,我到三岁可以歪歪扭扭走路的时候就跟那个乳母分开了,后来是保姆养我。我一生下来便颠沛流离」

生在这种复杂的环境,又走过曲折离奇的路,这必然是形成我性格与工作的要因。成长的家庭与故乡的概念,在人生中深深扎根。

可是,我无法一直甘于现状,自己的人生由自己来开拓。

我在是笔名太宰治的小说作家治之前,首先我是叫做叫做津岛修治的人,然后我在是津岛修治之前,我首先是我。

所以我放下扮小丑的技术不用,以一个男人的身份讲了出来

「我借用过乃乃夏小姐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我发现,那孩子一心渴望自立。她的愿望,绝不是抛弃家人」

「乃乃夏瞧不起我们」

父亲嘀嘀咕咕地说道。

「没有父母,孩子一样会成长。乃乃夏小姐的心饱受家庭问题的折磨而不为人所知,自立对她则是克服痛苦的手段」

「是不是我们的教育……出了问题吧。她想要什么,我们全都买给她了」

「买并给与就等于饲养。那样不能解决问题。父亲,我有一事相求」

我深深低下头

「请您允许乃乃夏自立。我知道这种事我没有资格求您,但还是务必请您答应」

「早在你求我之前,我就已经让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父亲轻轻叹了口气。

「她翘课,离家出走,跟你一起不知道去了哪儿转悠,还有突然拿了小说奖,我都是放任她自由」

「父亲,这……」

「我知道。你肯定想说这只放置,是虐待对吧。但是,我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我也是。老公,对不起」

乃乃夏的母亲轻轻用她皮包骨头的手放在丈夫的手上。

父亲握住母亲的手。

「差点害死乃乃夏的直接责任在你,但酿成这种局面的责任在我……不,在我们全家。我、妻子还有夏子,都没法好好对待乃乃夏,不知道如何去面对」

「我家也是类似的情况。没有不听话,也没有学坏,但就是什么都说不通,家里的任何人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这种事,甚至会让人感到恐惧」

「恐惧……是吗。是啊。我或许就是害怕乃乃夏,是在拿放任自由当幌子悄悄掩饰它吧」

乃乃夏虽然这么说,但他的表情反而清爽多了。

「都这样了,我觉得我也改不了了。我想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法理解那孩子说的话,到头来我们就是陌生人。跟有没有血缘关系无关,乃乃夏就是陌生人」

「……」

「但就算是这样吧,乃乃夏出院之后我还是想全家愉快地庆祝一场。就算乃乃夏不愿意,我也要让她参加。然后,我们试着开一场家庭会议」

「家庭、会议」

「可能会无果而终……不,肯定不会有什么结果吧。但是,只要那孩子愿意相信我们全家可以坦诚相对,那就是进步」

啊,我也好想这样开一场家庭会议。

要是可以这样,那会是多大的拯救啊。

乃乃夏的父亲朝我看过来。

「您的家人呢?」

「我不知道,肯定都死光了吧」

「真遗憾」

「我一直逃避着一切,这就是我的宿命」

「那么,您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走出正确的人生」

这是真心话。

正确地活过每一天,不作他想。

我想健康地度过今天,对人温柔地生活。

清晨起床便穿上条纹鲜艳的和服,穿上白短袜,系好角带,去附近也要着最好的正装。怀中放着刚刚洗好,叠成四四方方的手帕。我现在是当新郎的心情。

父亲说道

「在乃乃夏眼里,你是理解她的人。尽管生气,但你的确远比我们更理解她」

「绝无此事……我总是在伤害乃乃夏小姐」

「以后你能不能也来帮我们看着乃乃夏呢」

「父亲,这」

「但是,你差点害死乃乃夏的罪行不会消失」

「……」

「虽然不会消失,但我想要原谅你。不,这也不对。能不能让我狠狠来一下,让我原谅你?」

我察觉到了一切,做出了爽快地回答,立刻起身。

父亲的拳头呼啸而来,种种砸在我脸上。

我被掀飞出去,当场倒了下去。

天旋地转的视野之中映出那副白画布上画的,无力的富士山。

3

后来的一个星期时间,我在三鹰的酒店逗留。

由于要收悉乃乃夏情况的报告,我便有了暂时停留的理由。

三鹰。

这里是我最后生活过的城市,也是转生后生活的第一座城市。

它当时的容貌早已无影无踪,但我喜欢的那座跨铁路桥,平时散步去的井之头公园,最关键的把我生命吸走的玉川上水都依然健在。

没有的东西没有了,但有的东西还有。

久违的三鹰生活给了我这种理所当然的实感。

有一天,我和夏子约好见面。

紧急事态宣言下的井之头公园空无一人,夏子摘了口罩,坐在长椅上。

她发现我后,戴上口罩站了起来。

「谢谢您听取了我的请求」

「请求」

「当时我请求您,救救乃乃夏」

「不,我那哪里是救」

「要按照约定,和我一起殉情吗?」

「你说笑了」

换做平时,我应该会给出别的回答吧,但我现在可以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没意思的话。

夏子把长长的头发往耳后拢。

「乃乃夏正在康复。医院的医生说,她饭量也恢复了」

「还是不能探望吗?」

「毕竟是疫情。但是,她这个月就能出院」

「真真是太好了」

「那孩子出院之后,一定又会一个人住吧」

「我也这么觉得」

「爸爸妈妈说要开家庭会议,我个人也认为应该好好谈谈。我们过去从来没有和乃乃夏正经对话过」

「你画的那幅刺蓟」

「嗯」

「那画的,其实是乃乃夏吧」

「……真亏您能看出来啊」

「这件事也请告诉乃乃夏,她一定会开心」

「什么都别您看透了」

夏子眉开眼笑。

「我好像有了」

「哎呀,那真是恭喜。那就更加不能和我殉情了」

「嗯,是啊……。我今后也得更加振作一些才行」

「你幸福吗?」

我问了出来,夏子很难得地,非常肯定滴点点头。

「我知道自己怀孕后,虽然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一切,但是腹中的小生命现在成了我孤独的微笑的种子。战争、病毒以及政治为何而存在,我最近彻底明白了」

「那是……」

「是为了女人生下健康的孩子」

夏子轻轻抚摸还没有鼓起来的独自。

「以后我要和出生的孩子一起,和丈夫一起继续打人生的第二仗,第三仗」

叶片透下来的光斑洒满夏子全身。

「你变得坚强了」

「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吧。再见」

就这样,夏子从我眼前离开了。

夏子不寻求自己的契诃夫,也不以自己的喜剧演员自嘲,靠自己的孩子迈向新的人生。我向她的背影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