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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太宰读井伏鳟二〗

1

樱花花瓣犹如晚霞般铺天盖地。

在这美得令人窒息的绝景中,两个女人相互朝对方走去。

乃乃夏和雪尾尽管戴着口罩,但逼近到感染风险很高的距离,眼看就快狠狠撞到一起。

先开火的是乃乃夏。

「你不是在纽约吗」

「呵呵呵,谢谢你关心我的动向」

「别误会,我不过是听总编说的」

「我去年将生活的据点转移到了美国,因为在日本从事文学活动没有前途」

「哈,不就是夹着尾巴逃了吗」

「后来纽约感染激增,成了重灾区,于是我就回国了。我的故乡就是笛吹」

「就是逃难咯」

「于是躲避风险远离城市」

「话说,你一大早在干什么」

「我在一边避着与人接触一边散步」

「啊是吗,真是优雅」

「两位又为什么来山梨?」

「跟你无关吧」

「说到关系,讲谈社应该强烈要求我们解除和老师之间的关系才对啊」

「跟你无关吧」

「你要是打算偷偷让老师帮忙,那就太卑鄙了」

「要你管。你才是,借助了大叔的力量都没能拿下芥川奖」

「临阵改投直木奖的人说出的话就是不同凡响,令人作呕。唔呵呵呵」

双方都在一门心思地伤害对方。

这是一场在樱花散落的配乐之下进行的春日MC对战。

是地狱。

我早有预感,她们的矛头不久将会指向我。

还是走为上计吧。

被卷进这种修罗场之中怕是有性命之危。

正当我匆忙旋踝之时

「大叔,你打算去哪儿?」

「老师,您上哪儿去」

女人们在漫天樱花中跟了过来。

此情此景俨然如同《盛开的樱花林下》,是那么的不现实,我禁不住发出惨叫。

得想办法。

转变话题吧。

「啊……嗨,雪尾小姐,好久不见。见你气色不错真是再好不过了,你依然还是像雪女一样肌肤雪白。你有好好吃饭吗?哎呀,气质不一样了啊。头发剪短了啊」

「唔呵呵呵」

雪尾发出笑声。

「老师,我很您」

「为、为什么,我可完全没错啊」

接着乃乃夏也插进来。

「仔细想想,最大的坏人不就是大叔吗?你就是把我们人生搅得一团糟的罪魁祸首」

「老师,恶的反面是什么?」

「竟然把我们的人生搞得乱七八糟」

「老师,乱七八糟的反面是什么」

她们团结起来了。

就因为这样,所以女人才让人讨厌!

话又说回来,她们这样转嫁责任实在太狠了。乃乃夏也好,雪尾也好,都是在自己人生不顺的时候想找我寻求帮助,可情况一遍马上翻脸,还说我是恶人。你们这样,岂不是……跟我一模一样啊!

我准备殉情的时候留下一纸遗书,上面写了「井伏先生是坏人」。

迄今为止我一直都在给师傅添麻烦,临走之际对他说的话却就是这个。

糟糕透顶。

不配做人。

但是,我在写遗书的时候坚定不移的认为,还是井伏先生让我写出那么痛苦的字句,信井伏生该负全部责任。

我眼前的两名弟子也一定是怀着坚定不移的观点在责备我。

我必须赶在团结起来的女人门正式对发起我指责之前设法改变局面,否则就惨了。可是,我该怎么办才好。

我的混乱已经到达顶点,想起自己手中正握着《摇曳露营△》。

就在这转瞬之间,《摇曳露营△》犹如圣经绽放光芒,给了我一个灵感。我要,便就给我!

「我们三个人一起露营吧!」

两位毫无反应。

谁管她们。

「我、乃乃夏小姐还有雪尾小姐三个人一起组个临时组合去露营吧。我听说山梨有着丰富的露营场所。我听说通过露营增进和睦,一下就可以打破隔阂。嗯,露营真不错,很健康,是不二之选。要忙起来了,我们赶紧做准备吧」

「……你在开什么笑?」

「啊,不是,乃乃夏小姐,你别激动。你还没看过《摇曳露营△》,所以并不知道露营的功效」

可是乃乃夏一言不发,只用恶狠狠的表情紧盯着我。

我怕得快哭出来,看向雪尾。

雪尾又露出那富有特色的笑容。

「真不愧是老师,露营真是个好主意。相见便是缘,机会难得,就一起去露营吧」

「算了吧,反正他就是随口乱说的,没必要迁就他」

「正好在我老家有一应俱全的露营用具。爸爸的爱好就是户外」

「都说不用了!你要是打算说些甜言蜜语攻陷大叔的话,我就发火了」

「我觉得与其在这里争论不休,不如大家一起做咖喱更有生产性」

「与其跟你这种人一起做咖喱,我觉得还不如就这样继续毫无生产性地吵下去」

「爸爸说过,露营是个转换心情的好方法,不说定还可以一举摆脱瓶颈」

「……」

「场地和用具都由我来准备,明天就可以出发。所以,还请直木奖作家小姐告诉我联系方式吧?哎呀,好可怕的表情,唔呵呵呵呵」

2

回甲府的路上,乃乃夏没有搭理过我。

她心情自然糟糕透顶,但这似乎并不是全部原因。她凝视着智能手机,一直操作着什么。

我这个没本事的师傅丝毫猜不透徒弟心中所想。

要说猜不透,更猜不透的是我几乎临时突发奇想想出来的这趟旅行居然会与雪尾再会,而且三个人还要一起去露营。

我无法想象这次露营会带来怎样的命运,总之暂且可以逃离修罗场,最重要的是我对露营十分期待。

我其实挺喜欢在野外玩的。

在上京前,我曾和朋友们在海岸边喝葡萄酒,后来为了创作《津轻》取材,阔别二十载走在故乡的乡野小路上,和大家一起拆开便当。我用溪流来冰镇啤酒,侄儿们喝着苹果汁,那趟取材旅行令我心旷神怡。

因为那次旅行,我才终于敢于肯定自己的人生,敢于肯定津轻。

然而后来没有几年,我就殉情了。

人生这东西就是不顺。

一到达甲府车站,乃乃夏便往酒店的相反方向开始走。

「乃乃夏小姐,你去哪里?」

「哪里都行吧」

「我肚子饿了呢」

「你自己解决」

她留下这句话便消失在了路的另一头。

我生气了,瓶颈就那么不得了吗!

话是这么说,但现在顾不上回酒店,被抛下的我想到去买《摇曳露营△》的续集,边去了昨天的书店。

那里卷闸门关着,贴的通知上只写了句「自律歇业」。

只见周围其他的店也都关着卷闸门。

先不谈公共设施,这种个体经营的小店没必要自律吧,日本人活得是何其艰难。

我从卷闸门上通知里「自律歇业」这短短几个字里闻到了世态炎凉。

相较于对新冠病毒的恐惧,让它屈服的恐怕更是周围无言的正义与无言的压力。

跟打仗那时候有什么差别。

今天节省的力量将予敌致命

不慎泄露的亮光将招来敌机

让我们不要烫卷发

等待渴望的胜利到来

战时,大政翼赞会和新闻社联合公开发布标语。

然后国民开始不停止制作为自己带来痛苦的条幅。

都昏了头。

万一新冠病毒的猛攻继续发展没有平息的话,国民是不是又会制作出「与其感染不如不要生活」「放弃呼吸击退新冠」之类的古怪标语呢。

我可不想跟那种错乱的世界扯上关系,怀着事不关己的心情走在甲府的街上。

转了好久,我终于找到了一家在经营的书店。但是,那里像是从昭和时代一直经营到现在的旧书店,难以想象这种地方会有时下流行的《摇曳露营△》,不过没有其他店开着,我又走累了,便走了进去。

店里散发着霉味,书架里跟我想的一样,塞的全是江户时期的旧书以及不认识的文艺评论,一本漫画书都没有。

早知道会这样,就应该趁昨天把整套都买下来。在紧急事态宣言解除之前都读不到后续还真难熬。我的字典里没有「等待渴望的胜利到来」这句标语。

总之还要准备明天的露营,我就想找找有没有面向初学者的入门指南,但这里只有《山岳讲座》《干城章嘉峰攀登记》之类感觉派不上用场的旧书。诶,开书店就摆点更正经的书啊。

因为心情烦躁,我动作粗鲁地把手伸进书架,左翻右翻之后

《太宰治》——井伏鳟二

我挖了一本不得了的书,差点没忍住叫出来。

这是不能挖出来的东西!

我战战兢兢地瞧了瞧目录,看样子这是井伏先生把他写关于我的随笔整合起来的东西,上面列着『太宰治之死』『太宰治与文治』『那时候的太宰君』等令我不安的标题。

我认定,这本书是井伏先生的报复。

他肯定仗着死人不会开口,添油加醋地写尽了我过去做过的坏事以及让他吃过的苦头。

我在遗书上写「井伏先生是坏人」,井伏先生肯定不可能心平气和,一直窥伺着报复的机会。

那个人就是那种人,表面上宰相肚里能撑船,本质上却奸诈狡猾,为了钱什么原稿都写,能拿死人给自己脸上贴金,内心扭曲。

这做法太卑鄙了,人死之后写出标题像名牌一样书,一点一点慢慢指责我,这是前辈该干的事吗。

您是前辈,既然有话想说,那正大光明当着面说不就好了!

或许井伏先生是想要那么做,却办不到。因为,我一直都在躲着他。

仗打完后,我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我不想见他。工作上的事、我讨厌的文坛上的事、一起编的《井伏鳟二选集》的事、小佐的事,其他还有好多理由,总之我就是不想见他。

逃避的人,是我。

我是后辈,我才是应该接受前辈的好意,正大光明把想讲的话讲清楚。

我就应该来一场MC对战,就应该让彼此的心意毫无保留地相互碰撞。

这个道理我其实很清楚。

但我就是个即便清楚也做不到的生物,所以我才写小说,读小说。

我买下《太宰治》,回到了酒店。

我酒也没喝,正襟危坐,把他认认真真从头到尾看完。

3

我收到太宰君离家未归的消息后深感意外,大受打击。可是,关于他为什么死的真相我并不清楚。他为什么选择了那种形式,为什么选择那种地方,这些我也不知道。我思来想去,但都不过是猜测,被记者问到我也只会发愁。若是从前,有事让我操心的时候我就会直接找太宰君当面谈谈,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我认为,当时太宰君对我有种对旧交的厌烦,结果我也尽量避开太宰君。底气不足的人在结交新欢或是为女人操劳的时候,大抵都有避开旧友的倾向。可是我当时并不知道太宰君正为女人所苦,只觉得他就是在极力躲着我,没有什么原因。



战败后他搬到东京去了,但从结果来说,我就是为了实现残酷的结局才上京的。她就和女人一起投了上水。



找到他遗体当天,我撑着伞站在千种的入口等待灵车过来。除了太宰的朋友与记者,还有大批的人站在那儿等。我旁边是筑摩书房的年轻编辑石井君,他被雨淋湿,面色铁青。这位编辑当时师从太宰。

「你见到遗体了吗」我把伞撑到它头上,轻声问他。

石井君说「见到了」然后他低沉忧郁地说「是我把太宰老师的遗体从河里扛上来的。太宰老师两手摊开着」



战前,他曾有一小段还算健康的时光。有次在每月例会「阿佐谷会」当天,他等不到傍晚,从中午开始就在我家门口来来去去。他也不来邀请我,只是在焦躁心情的驱使下来回踱步。这个情况最后大变,「阿佐谷会」的干事通知他开会他也不再回应了。我猜测这其中一方面理由是,他由于担保我现在不愿评价某个对象而心生烦闷,这股烦闷又与对旧友门的烦闷起了内讧。



今年夏天,我在电车上遇到了过去在文艺春秋任职的石井桃子小姐。桃子小姐展开颜真卿的拓本专心致志地盯着。过去她被公认财色兼备,但那次一看较从前憔悴了一些,似乎现在仍未婚嫁。很久之前,太宰有次我家偶然与桃子小姐同席,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太宰都倾慕着桃子小姐。



「那时候的太宰对你十分倾心,实际也正是这样」

桃子小姐很吃惊的样子,眼看着脸红起来,喃喃私语般说道

「啊呀,我从没听说」

「原来你不知道啊,那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完全不会。——但要是换做我,就不会让太宰先生去死了」



在最后,我摘录一段太宰治回复我信的开头。

○井伏先生说「请问最近是什么情况」

○太宰沉思默考,许久后抬起头,真诚回答「最近我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