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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太宰同居

1

「我,没钱」

此言一出足以一招定胜负,我以吃软饭的身份搬到了雪尾住的公寓。

那里位在新宿角落之中的角落,只有六张榻榻米大小的独间,然而拿胶囊旅馆来一比就是天堂。在那里,我感觉就像已经住过多年一样十分适应。

结束了在新宿漫长又艰难的一夜后,我像个死人一样倒头大睡,梦中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第二天过了正午才醒过来。

「早上好,正好到中午了」

雪尾穿着围裙,站在小小的厨房里。

我看着她的背影,打了个哈欠,仿佛还在梦里的感觉。

「老师也吃吗?」

「主菜是什么?」

「盐渍鲑鱼子,不成敬意」

「好吧,算了,我吃」

我们开始吃午饭。我不太坐得住,一边吃一边观察这个房间。一张矮脚桌、一台小型电视、一件矮书柜、一张床,紧密地挤在小小的房间里。房间中弥漫的范翠味道让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怀念之情油然而生。啊,原来雪尾很穷啊。

乃乃夏拥有将碰头地点从家庭餐厅改为东京柏悦酒店的资产,可雪尾只能拿出盐渍鲑鱼子来招待客人。尽管不需要阔绰到随随便便就去高级酒店,但压箱底的东西只有盐渍鲑鱼子也未免太寒酸了。

我转生之前租住五十日元的房子,障子门的骨架还有槅扇的芯都残破不堪。我让疲惫不堪的妻子和三个虚弱的孩子养在那种破屋里,我则拼命工作,但我的努力却反而招来家人们的厌恶,再加上因为反抗文坛的缘故,跟过去相处的伙伴们之间也变的尴尬了。这种情况在转生之后还是什么都没变,我仍然贫穷,仍然与徒弟分道扬镳,芥川奖也没拿到。什么都没变,我的人生还是那样的人生。人的身上,不会突然发生变化。

在书架里,雪尾的一本单行本和发表她文章的两册《新潮》摆在最上面的位置,就像被供起来似的。

「那些是,你的小说吗?」

「是我的毕生事业」

毕生事业就这么点,多么空虚。而且处女作的标题叫做《星空与栅栏》,实在不够凌厉,无法提起我丝毫兴趣。

「老师,您要看吗?」

雪尾把《星空与栅栏》递给我。

尽管不感兴趣,但雪尾是我接下来要进行雕琢的作家,我必须了解她的文风,再者吃着寒酸的饭菜渐渐让我感到痛苦,于是我硬着头皮把书翻开。

回过神来时,我已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星空与栅栏》讲的是一位少女被像是玺光尊的新宗教所洗脑的少女,内容是少女的独白,没有像模像样的脉络,但书中充满了天才作家降临的耀眼光芒。读过这部作品之后没有产生想要支持这部作品的冲动或者忍不住分析个中内容的欲望,而是肃然起敬。这部作品犹如聆听上天的声音后原原本本写下来一般,犹如奇迹的作品。写出这部作品,夕死足矣。

然而,《星空与栅栏》落选了。

后来雪尾经历了三年的瓶颈,好不容易发布了第二部作品,取了个针锋相对的标题:《第二作》。我看过之后觉得,它彻底失去了处女作的光辉,像是一种「这样写总行了吧?」的态度,内容是对文坛的谄媚,却又透出心灰意冷。它一改处女作的风格,与其说是讽刺小说,不如说通篇都是在对文坛发牢骚,第二次芥川奖落选可以说理所当然。

「能让太宰治看自己的文章,我感慨无量」

雪尾就像一名规规矩矩的徒弟,端端正正地坐着等我把书看完。

「于是,您的感想是?」

我身为制作人,这个时候需要说些好听的话。

要让拿不出状态的小说作家在短短半个月里写出获得芥川奖提名的作品,就必须说出像锦御旗一样让人一听便无比振奋的金玉良言才行,但我脑子里却完全想不到那种东西。喝顿酒再睡个一觉是不是就能想出来呢?不,没那么多时间。

什么都行,总之得开口。

维系在我们之间的,是信赖。

只要信赖尚存,我的任何话语在她听来应该都如同神谕。只要拥有信赖关系,哪怕在破布上写下『天照大御神』,破布也能变成锦御旗,也能发挥奇效。相信太宰的雪尾,我要去相信。

我用装模作样的语气说

「雪尾小姐,你称自己是过去的天才,那应该就是你的心声。《星空与栅栏》惊艳到了我,真的十分出色」

「非常感谢」

「出道第一篇就能写出那么出色的作品,的确会让人觉得自己拥有惊世之才,也会觉得芥川奖唾手可得」

「是的。尽管就那么一瞬间,我的确曾是天才」

「但是落选了。这绝不代表《星空与栅栏》不好,可以说你哪怕写得比它还好一样会落选」

「呵呵呵,身边的人都说我运气太差」

不,这不怪运气,这就是命运。要落选的时候,写什么都会落选。

当然我也明白,说这些话应该激发不了雪尾的精神。

「雪尾小姐,你因为《星空与栅栏》这部得意作品没有被选上而大受打击,深陷混乱之中。正因如此,你花了三年时间才创作出第二部作品《第二作》,而它也成了一本没意思的讽刺小说。我这么分析对不对呢?如果不对,你尽管指出来」

雪尾轻轻点头,代表承认。

「我犯了错。花三年时间慢慢地写,这种写法就是个错。但是,现在我有太宰老师,我什么都不用担心。太宰老师会帮我拿到芥川奖对不对?一定是这样对吗?」

「呃……嗯,这是当然」

「芥川奖杀掉了我,那么这次就轮到我杀它了。呵呵,这才是才华昙花一现的可怜之人的……善后之事」

我不会看错,雪尾的脸上撒旦浓度猛然攀升。

芥川奖。

果然它就是小说作家雪尾奈绪子心中恶魔的栖身之地。

雪尾对芥川奖是又爱又恨,有过类似遭遇的我不可能误判那份感情。不,在『又爱又恨』这个表述出现的那一刻,那个人就已经被『恨』统治了。雪尾用三年把对芥川奖的爱涂成了恨,而她现在全身上下已经被憎恨裹得硬邦邦。

前些天我听过一个广播广告,有个口齿不清的男人大喊「疼痛散去的汤,痛散汤!」

身体某个部位疼痛就去捂住那里,这会对其他部位造成负担,姿势变得古怪。小说也是这样。只要不把雪尾心中撒旦一鼓作气驱散掉,写出来的小说姿势就会歪歪扭扭。

只要解除这股酸痛,雪尾就能再次听到上天的声音。

「你错了」

我明确向她宣告,接着说

「我看你觉得跟文坛拼杀就能拿到芥川奖,但这大错特错。你拿芥川奖不是为了复仇」

「喔?我还以为老师也肯定在考虑复仇」

雪尾只有一边眼睛大大张开,俨然是撒旦的表情。

「我不是所有事情上都很机灵,我也曾和你一样把复仇心作为原动力,哪怕现在,怨恨的感情依旧让我头脑快要错乱。但是凭那种感情所写出来的小说,虽说或许能够得到部分人的好评……」

「但难以获奖」

「原来你都知道啊」

「其实在《第二作》得到芥川奖提名的时候,《新潮》的责编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她说那是部好小说,但讽刺作品把路走窄了」

「没错。文学奖其实就是盛大的展演,岂会让讽刺文坛和出版社的小说登上台面」

这个道理,我自己在转生之前都没有发觉到,所以不敢讲什么大道理。我当时懵懵懂懂,带着第一届芥川奖落选的忧郁情绪写出了批判文坛的小说《Das Gemeine》,这部小说甚至没有被提名。

「太宰老师,那我具体该写什么呢?」

「很简单,你要写不把人看扁的小说」

「恕我直言,我没有那么自我陶醉」

「不,反了。乃乃夏拥有而你所不足的就是自我陶醉(vanity)。你应该更加自我陶醉」

「此话怎讲?」

「在写《星空与栅栏》时,语言从天而降。我认为它就是那样一部小说,没错吧?」

「您说得对,灵感一闪而现,落至笔梢一气呵成」

「得到天启的亚伯拉罕就很自我陶醉吧」

「让我自我陶醉,实在是……」

「所以那样不行。人在敢于自我陶醉的时候就应该自我陶醉,人们常说自我陶醉是类似于迷失自我的现象,但实际上反过来看,那也是理解自我的形式。但是,你因为芥川奖落选,在自我陶醉之前便丧失了自信。《第二作》之所以写成别扭的讽刺小说也正是这个缘故」

我并不知道实际情况对不对,我自己都觉得这话讲得太扯,但我的语气非常坚定。现在需要做的不是正确的批评,而是把雪尾心里的撒旦赶出去。

可能因为这套理论太牵强,雪尾似乎并不接受。

「但是,我们昨天看的《摄影机不要停!》就是讽刺作品,可它却广受好评」

「这或许没错,但那部电影的优点在于没有说坏话。将讽刺的视线指向行业和自身,却一句坏话都没说,也没有瞧不起人。正因为这样才赢得所有人拍手叫好」

「意思是,不要瞧不起行业?」

「还有不要瞧不起自己」

「从太宰老师嘴里,呵呵呵呵,居然说出这种话」

「你还笑得出来!你就没有所谓的尊严吗!」

剩下的就是唬住她,硬推到底。

我对人类心理多少还是有些自信,要让人信服最终还是只靠嗓门大。说一大堆道理努力让对方理解让对方安心,这种方式反而不可取。

「哪怕小丑也有自尊!不自我陶醉的人不可能演得了小丑!」

牛头不对马嘴,但谁要管那些。

「是你告诉了我《摄影机不要停!》,是你的掌声告诉了我不绕弯的工作才是关键。是你让我醒悟了过来。让我醒悟的人居然只知道肤浅地把复仇、怨念、感情拿起来乱挥,害不害臊!再说了,虽然世间有着《忠臣藏》《哈姆雷特》等种种复仇传奇,可他们所有人都是输家!你不是想要芥川奖吗?那你就必须成为胜者!」

怎么都行,总之要拉高嗓门。

「不能误解自己的心!你要拿下芥川奖就不要想着什么报复文坛,你要想着博得世人的喝彩。正因为这样,你要写的东西必须被世人喜爱,为世人所接受,不能是麻烦的抨击,是只为博得喝彩的小说。你要是听懂了,就不要动不动就为写小说感到害臊!然后还有,不要虚张声势!」

「老师,我听起来仿佛觉得……您是让我成为万人喜爱的国民级巨星」

「这有何不可」

「我,不是偶像」

「不论作家还是偶像,站在该站的地方,博得该有的掌声,这就是最佳的胜利。芥川奖是日本文学奖的最高峰,要站在上面就必须以成为明星为目标,这是再显然不过的条件」

「可是……」

「我们高呼『应该有光』,就得到了光。用那份力量去干黑暗的工作,那才是耍小孩子脾气,那才让人反胃,可耻。雪尾小姐,完成复仇,散播怨恨,自明反权威,这属于革命,但我不觉得属于正统文学吧。那些是个恐怖的世界,因为革命指的是正确行使权力」

「……」

她不说话了。

还剩推她最后一把。

「总之你要把自我陶醉回忆起来,把辛苦、卑屈忘掉就好了。只去回忆自我陶醉,只听天上的声音吧,如此撒旦便随之消失,然后……」

「就能拿到芥川奖」

「就是这么回事」

「老师都这么说了,那我照做就是」

「相信我,我保证」

「老师」

「什么事」

「万一我没有听到上天的声音呢?」

「那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你有太宰治相助」

2

十天后,我和《群像》的编辑女士在一家冷清的咖啡厅里磋商。

「雪尾小姐的原稿?」

「就快完成了」

「我想至少看看把已经写出来的部分」

「雪尾似乎在完成前都不想给人看」

「可是……」

「现在可不应该削磨本人的干劲」

其实就是完成的分量还不足以拿来读,但这种话可不能说。

编辑女士的表情看上去还有很意见,但还是这样说道

「我这边已经让杂志留出空间了,期限还有五日,到十月三十一日,不能再多等了」

「我知道了」

「一定要完成啊。杂志留空的话可不是写份检讨那么简单……」

可能是心累的缘故,编辑女士的脸蛋还有体型稍微回到了从前。

「话说,总编女士有没有察觉到有我参与?」

「呃,这个嘛……我觉得没问题」

「那位总编要是知道有我参与,搞不好一气之下就把这件事撤销了。那个人有前科,在我们因乃乃夏的事情产生纠纷的时候扬言让我们找其他出版社出版。这件事务必守口如瓶」

我磋商完之后因为没钱去玩,大白天就回到公寓,雪尾工作我就在旁边喝酒,喝得酩酊大醉。这就是我的日常写照。我能做的都做完了,剩下就等原告完成。此乃伴随痛苦的怠惰。怠惰本来就是痛苦。

给自己的小说挑刺也不失风趣。《奔跑吧梅勒斯》中出场的梅勒斯只要奋力奔跑就能获得赞赏,所以挺轻松的。反观赛利奴第乌斯则被绑了起来,只能默默等待梅勒斯,那是多么无聊。等待比让人等无聊好几倍。

我抬起头,看到了雪尾的身影。

她眼睛死盯着笔记本电脑,手一动不动。矮桌上摆了几支称作营养剂的东西。雪尾这几天废寝忘食的执笔,但进展看上去并不乐观。空窗期,瓶颈,再加上压力,很显然诸多困难重重地压在雪尾的手指之上。

「原稿怎么样了?」

「呵呵呵,这对过去的天才负担重了些」

「没事,你能写。因为你已经赶走了撒旦」

「我这三年来,满脑子只有复仇」

「嗯」

「我这样真的能写出万人喜爱的小说吗」

「只要不被厌恶就行了。不被任何人讨厌,那就几乎等同于被所有人喜欢」

「就像星野源的感觉?」

「我不认识那个人,是小说作家吗?」

「他是歌手,也写随笔,还是演员」

「呕,头衔太多的人不足为信……啊,刚才那种话千万不能写进去。那种原稿是最让人讨厌的」

「话说老师,我有一件事想请教您」

「又什么事」

「不,不是那么麻烦的提问。我要是拿到了芥川奖,老师您之后会怎么做?」

「没怎么想啊……」

「我打算去美国」

「美国?」

「我想用奖金和版税在纽约生活,吃着百吉饼看着《纽约时报》,逛逛世贸遗址或自由女神像。不觉得很有魅力吗?」

「提到美国就让我恐惧,我没考虑过」

「老师您对美国有兴趣吗?」

「吃盐渍鲑鱼子睡被窝才适合我」

「原来这样啊」

「好了,就聊到这里吧。你要专心工作。编辑女严正提醒,一定要恪守期限」

我让自己醉过去,然后就睡了。

后一次醒来时已经是半夜了。

虽说是醒了,但我没有睁开眼睛。我闭着眼睛苏醒,首先听到咯嗒咯嗒敲击键盘的声音。啊,原来这里是雪尾住的公寓。我前不久才为大白天就把自己喝得醉醺醺这件事开始后悔,突然间自己几十年前的种种矫揉造作,一桩桩一件件毫无关联地在眼前鲜明浮现,羞耻之心喷涌直上,让我恨不得大叫起来,无所适从。

喝得烂醉睡着势必会在半夜醒来,然后品尝一段难以忍受的刑罚时间。这是因为我吸取了自己的教训,吸取了过去的教训。

接连不断持续许久的苦闷总算平静下来的时候,我发觉屋里的灯依然开着。

雪尾趴在矮桌上睡着了。

我从床上拿来毯子正要披在她身上,此时映入眼中的睡脸令我心脏扑通直跳。

幽灵画大抵是凄惨的东西,可这幅画上蕴含着奇妙的魅力,让鉴赏者为之动容。此刻眼前的这一幕俨然是雪女正在休息,毫不设防,举世罕见又美丽动人。

算了吧太宰,冷静下来色鬼,别动歪脑经。

等雪乃顺利拿下芥川奖,你们之间再无瓜葛,是陌路人。你就应该这样,干干脆脆拂袖而去。现在的同居生活建立在合约之上,也仅此而已。醒醒吧太宰,你要知道害臊。

我连忙躺了下去,又是干咳又是叹气,粗鲁地翻来覆去,可不管我做什么都拦不住雪尾那平静的睡息钻进我耳朵,为我带来欲火焚身之苦。

我又站了起来,俯看雪尾。

长长的睫毛反射着水润光彩,微张的小嘴漏出甜甜的气息。我听着那睡息,悄悄把脸凑近。雪尾微微扭动她纤细的身体。

还不停手!不要辜负雪女的信赖!

3

十月的最后一天,原告完成了。

标题是《外面很冷吧》,是用一个主题把散碎故事串联起来的作品。

用硬实力把诸多小短篇连起来组成一本小说,借此克服写得慢的弱点。能想出这个办法,雪尾也下了不少功夫。现代把不得已之策称作速成技巧,不过这个技术被她发挥得淋漓尽致,而且这么短时间里完成的内容品质也可圈可点。

只不过,没能听到上天的声音。

第二部作品《第二作》中充斥的那毫无价值的忧愤荡在原稿中荡然无存,处女作《星空与栅栏》中的光辉也同样消失殆尽,因此我实在不好下定论,缺乏看完之后的那种感觉。

它缺乏我在看完乃乃夏的小说时的那种,伴随强烈期待的感觉。

乃乃夏在写《副初恋》时将我传授的表演技巧融会其中,作品不单品质出色,还运用了偶像、期待值、宣传等要素,也就是所谓心理上的策略,有效地对评委的判断带来一定影响。

可是一方面也由于培养时间不足,《外面很冷吧》整体上渲染不足,因此它就是一部普普通通的优秀小说,实在缺乏能够深深吸引评委的成分。

我都无法预测文坛会对这部作品作何评价。

「老师,只能硬着头皮试试了」

「嗯,也对。截止日期已经到了,把原稿送过去吧」

就这样,《外面很冷吧》在十一月发售的《群像》上刊登,不久我们便收到了芥川奖提名的通知。

有太宰参与,到这里都可以说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