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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章 太宰去讲谈社

1

大日本雄辩会讲谈社,现已是参天般的巨大楼房。

正大门侧面是玻璃橱窗,展示着讲谈社发行的许多书籍,想必是在炫耀。

讲谈社曾接军部要求,出版《海军》《阵中俱乐部》《炼成之友》《若樱》这些国策杂志,负责提升国民战争意识。战败后,讲谈社被肃清战犯的漩涡所吞没。虽然其他出版社也经历过类似的灾难,但毕竟讲谈社树大,山雨欲来首当其冲,在我印象中被整得很惨。但说句公道话,那个时代的出版人谁又没受到过来自军部的压力,谁又没点隐咎。然而报社转头大举拥护民主主义,作家们也纷纷表示当时迫于军部命令,内心其实反战。他们只求洗刷自己的污点,把讲谈社打成了战犯。且不论GHQ怎样,那五十步笑百步的构图着实让人看不下去。

我也写过国策小说,但我不论何时都是太宰治。

尽管屈从于战争领袖的命令,被体制所吞没,我还是太宰治。

我曾为在阿图岛上玉碎的友人三田君写过一篇题为《散华》的小说,刊登的杂志《新若人》,是旨在全日本学生革新的综合杂志,换句话说就是军部指派的东西。尽管我在上面用了一个似乎极尽战争美学之能事的标题,写了一篇我被三田君的玉碎深深触动的故事,但我绝没有忘记,那是太宰治的作品。

违抗军部呼吁『反对战争!』只会被人检举,嘴上大喊『一亿火种!』则属于没节操的机会主义。这两种我都讨厌,还是免了吧。

我为了不让《散华》沦为纯粹的国策小说,耍了一些小花招。那就是从战地送回来的,三田君的信。《散华》似乎不爱出名,但我觉得还是一定要读一读。

打完仗第三年我就殉情死了,后面的事情也就不得而知了,但光看眼前这映现着碧空的高楼大厦就知道,讲谈社非但度过了危机,甚至更加昌盛了。这纯然是件开心事,毕竟有私设文部省之称的讲谈社要是不在了,小孩子们看读本就发愁了,也不会有工作找上乃乃夏了。

「那就进去吧」

「嗯……」

「怎么了,这么安静」

「因为紧张啊」

乃乃夏面色铁青,不过这倒无所谓,有所谓的是她的服装。她的打扮没有惊奇之处,我觉得惊奇一些反而更好。罩衫搭配短裙,一身正式的穿扮,让乃乃夏显得十分平凡,就是一名随处可见普普通通的少女。《群像》编辑部想要的分明是『网上名声大噪的地下偶像乃乃炭』,而不是『清秀的女高中生长峰乃乃夏』。我很后悔,早知如此就该对服装进行指导。

「你的衣服很失败啊,为什么又打扮成那么普通的样子。你这样,对手可不会怕你。要偷袭,要虚晃一枪。机关手法卑鄙,但效果显著。日本在珍珠港也曾大捷」

我指出问题,顺带开开玩笑,以此缓解她的紧张。

「在这个节骨眼上干嘛还讲那些?现在还让我换衣服?」

「为、为什么发火?」

「你是说,我应该穿偶像的服装?让我穿着满是荷叶边傻乎乎的衣服和编辑磋商?」

「不是那个意思,我没让你搞得那么荒唐」

「那我问你,我穿什么衣服合适?」

「我不是很懂现代女性的服装,不过怎么说呢,不如说更加让人看上去觉得聪明的服装,或者乍看之下很蠢,但仔细观察能发现智慧的服装,给对方以惊奇的感受」

「完全没听总」

「总而言之,你的服装太正式了,太单调了。就算前面不是舞台,你也要保持穿上服装登台演出的心境。这就跟七五三是一个道理。不是让衣服套着你,而是你要把衣服穿上」

「大叔,你不就被套在衣服里吗」

「这是,变装」

我戴上太阳镜来逃避。

我今天依然穿上了『Dolce & Gabbana』的衣服。毕竟是去出版社,穿和服搞不好会暴露身份,所以我这么做是不想把事情搞复杂。

于是,打扮呈鲜明反差的我们走进了讲谈社。

整个大堂以大理石打造,在透进来的阳光中闪闪发亮。不知是何意图,大堂内还建造有类似于庭院的东西。讲谈社竟坐拥如此庞大的资产,《King》现在是否还在赚钱呢?映入眼帘的一切,都不再是我所熟悉的出版社,而是企业。讲谈社,是一家企业。想到这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油然而生。这里是巴比伦塔,它贪婪吞噬我们的鲜血与汗水以及读者的梦想与欲望,以此自肥。须让上帝的怒火,降临在它身上。

我们来到前台,告知来访,于是要求我们登记身份证明。

我想了一会儿,写下『川柳』。

《群像》创刊没多久我就死了,但我依然在上面发布过一些作品,其中有篇题为《候鸟》的短篇小说,川柳便是当中主人公所使用的假名,现在收回己用。做这个选择出于下意识,但或许我也是想试探试探《群像》编辑部的实力。又或许,我希望有人能够发现我。总之这是下意识为之,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啊,您好。您就是乃乃炭小姐吗?感谢您专程前来」

我们在大厅等了一会儿,编辑就过来了。

一看到她是一位还很年轻的女性编辑,我心里立刻就失望了。我并不是歧视性别和年龄,仅仅是一种直觉。这位编辑女士面带亲切微笑,对乃乃夏致以问候,我猜她一定很坚强,很努力,有一个老实的恋人,能流利说出花的名字,与家人关系和睦,能应付作家的任性,好好完成份内的工作。但是,恐怕也就仅此而已吧。她不会陪我们踏足地狱。这个样子,真的能够胜任吗。

有一位古田晁先生,他创建了筑摩书房,准确说他并不是编辑,而是社长,总之于公于私他都给过我不少关照。不论我给他添了多大麻烦,他都还愿意找我玩耍。我在《展望》确定长篇小说连载的时候,他不顾当时经营困难,同意我一边创作一边修养,为我安排热海的旅馆,给我送有营养的食品,还送酒我喝。那时我创作出回应古田先生期待的作品,《人间失格》。作家和编辑之间的工作就要是这样,这绝不是我死皮赖脸。

乃乃夏和编辑女士相互低头致意,交换名片。这又不是拜年打招呼,总觉得两个人看上去都不靠谱,让我对未来感到担忧。

编辑女士又向我递出名片。

「请问,您是……」

「我是现场监督」

2

我们被带到别处,这里与其说是接待室,更像会议室,茶也没给我们上。我觉得我们被小瞧了。我们在他们眼里不过是渺小蝼蚁,企业认为,用他一脚下去就能把我们踩得稀巴烂,我们转眼间便会俯首称臣。编辑女士还很年轻,进企业应该也才几年,但似乎已经被店企业病所毒害。

这样的编辑女士将《群像》杂志放在桌上,打开笔记本,做着磋商的准备工作。我判断照此下去会发展成屈辱外交,心想必须趁现在施点计策,但起死回生的剧本又岂是说拿出来就拿出来。此时,乃乃夏和编辑女士已经把我晾在一边,擅自开始磋商。

「这次请乃乃炭小姐过来是……」

听编辑女士说,这次并不是想让乃乃夏写小说,而是随笔,这让我内心的失望愈发强烈。编辑女士在我眼前口若悬河,我真恨不得朝她脸上赏一记耳光。为什么只要随笔,你可是整个出版界第一个关注到地下偶像乃乃炭的人啊。只要乃乃炭获得成功,你也能平步青云。可你为什么只想要一篇随笔?等乃乃夏打响名号,那种东西让她写多少不都没问题吗。你看,乃乃夏已经无精打采了。失望在未来将转变为憎恨。哎,暴殄天物。你和无知的海女是一路货色,不知贝里有珍珠,见贝壳脏就想扔。你是在亲手毁掉通向大好前程的康庄大道!

街头热议的地下偶像乃乃炭携长篇小说进军文坛。

这样的理想,虚无缥缈地消失了。

果然不论在那个时代,诸事都非一帆风顺。我感到厌倦,想要离开,喝一杯。但实事求是地讲,乃乃夏还不具备能写小说的技术,所以写随笔正好当做练手。我以善意的角度转变观点,专心听她们谈话。

乃乃夏一反常态,畏首畏尾。

「随笔啊,我写得出来吗。我只在博客写过文章」

「我拜读过您的博客,认为您的文章拥有十足的力量。我已经爱上了『我是地下偶像,非常抱歉』。乃乃炭小姐的博客不论内容还是立意都与其他的偶像博客截然不同,令人意外觉得……这么说可能不太礼貌,总之文章非常丰满。正是这样,我一下子变沉浸其中,全看完了。我觉得它的吸引力非常棒」

那还用说,当中可是有太宰治的指点。

「但我真的只只会写博客,对我寄予更高期望的话,那个,我很为难。文艺杂志的话,我还是……」

「虽说是文艺杂志,但不需要过度紧张。我想就当成博客一样去写就好。最近不只有作家,音乐家和博主也会在文艺杂志上发表文章」

此话怎讲?偶像踏足文坛不是新鲜事物吗?

「话是这么说,但那些人本来就很出名吧。而我虽然是偶像,但却是地下偶像,知名度也只停留在网上」

「啊,这方面您误解了。乃乃炭小姐并不依赖知名度,我认为您的才华如假包换,所以这次才邀请您来写随笔」

她以为是在夸奖,事实却是刀子割肉。

「唔……既然说到这个份上,那我就试试看吧。其实我非常想试试,但因为从来没有做过这种工作,实话说心里没底。讲谈社竟然委托我写文章,我现在都还不敢相信」

「要是遇到困难,不论什么都尽管告诉我。另外讲谈社是大公司,绝不会做不轨的事,所以也不必有那方面的顾虑」

来了来了,企业病。

「我明白了……那么请多关照,我会努力好好写的」

「遇到的麻烦请包在我身上,我会为乃乃炭小姐创造安心创作的环境。话说……乃乃炭小姐爱好文学或者小说吗?有没有考虑写小说?」

喔,这走势不错,编辑女士还挺能干的。

「这个嘛,我对读书感兴趣的。我没买过文艺杂志,不过挺喜欢纯文学作家写的书。日本作家的话,我刚开始看川上弘美,町田康,另外就是村田沙耶香」

「嗯,我好像明白。乃乃炭小姐的文章透着一丝那种感觉」

什么感觉?你不说清楚,我一点都不明白。

「我喜欢文风独特的作家,写博客的时候会拿来作参考。但是写小说就,太狂妄了吧。但是……如果能写,我想挑战一下」

「届时请务必在『群像』刊登。啊,对了,杂志在末尾会刊登简介,这次随笔在乃乃炭小姐的简介栏就写『偶像、作家』,意下如何?」

「不可姑息!」

这声大喊,来自于我。

乃乃夏和编辑女士目瞪口呆地转头看我。听你们谈那么不害臊的事情,我才要目瞪口呆!

「这姑娘的头衔是地下偶像!不多不少,就是地下偶像!篡改职业是实实在在的欺诈行为!」

我怒不可遏地讲了出来。

「您、您说的是没错,但最近很多职业的人都自称作家……」

编辑女士快哭出来。

「那就是不容忽视的情况了!讲谈社对此怎么看呢?」

「公司还没有发表意见……」

「我是在问你的意见,问你这位讲谈社员工的意见!」

「我个人认为,既然已经在文学杂志上刊登,以作家自称就,那个,没有不妥」

「被文学杂志刊登了就能当作家吗?这不对吧?作家,在文学杂志上,刊登文章。这个认识没有问题。你所说的事情,就是所谓的跟风主义。不是作家的人像跳蚤一样兴冲冲地猛扑过来,作为文艺杂志能开心吗?」

「恕我直言,您是不是有些过分否定了呢?」

「我并不反对让不是作家的人在文艺杂志上写东西,我紧紧反对不是作家的家伙为了冠上作家的头衔跑到文艺杂志上写东西。要是跳蚤想吸血就有人把胳膊伸出去给它吸,那绝对是怪人!你好歹也是编辑,在作家介绍方面必须严肃!这姑娘还一部小说都没写出来,就以作家身份来介绍她,简直岂有此理!」

「可乃乃夏小姐就是以将来发布小说为目标正在奋斗啊」

「你对党派有什么看法?」

「党派?」

「党派就是政治。人人手拉手,相亲相爱一起捧起一等奖。党派这种东西,说难听点,以普适视角来看就是友好相处不分良莠,然而他们会像应援团鼓掌那样统一口吻和步调,其实更可恨的,是党派之中的人」

「您这是,在谈什么?」

「不就是在谈党派吗!你说现在很多人都以作家自居,但那些人肯定结成了党派吧?根本没有人愿意承受孤独对吧?」

「那个,我完全听不懂……」

「不是作家的人明明相互轻视,却还是结成党派,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他们渴望安心。『他是作家』『她也是作家』这样相互贴上标签,让彼此感到安心。多没意思啊,多么可悲啊。更加孤傲一些吧。我就孤傲。我承认我没朋友是一方面,但更多的是我预感到了身在党派之中的痛苦。跻身文人之列就很了不起吗?被人喊声老师至于那么开心吗?算卦的人也被喊作老师。能被招待出戏电影试映或者相扑比赛,有那么重要吗?恬不知耻!我不懂作家为何不搞执业准入制度,也不想搭理那种编辑部。我已经不想理会什么《群像》了。走着瞧吧,她一定能写出出色的小说!」

「在吵什么?」

门忽然打开。

一名身着紫色西装的中年女性走了进来。

「总编!」

编辑女士猛然起身,就像见了饲主的小狗。

「会议延长,抱歉来迟了。于是,在吵什么?」

3

「您就是乃乃炭小姐吧,幸会」

中年女性向乃乃夏递出名片。我偷偷看了下,名字旁边的称谓是《群像》编辑部总编。

「然后,你是谁?」

头领又转向我。

她目光冰冷。她一定长久以来同作家搏斗,在尊敬作家的同时也深知作家有多么无可救药,只有这种人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我若没带太阳镜,此刻或许已经冒起鸡皮疙瘩。

总编打量似的看了我半天,然后眼睛忽然眯起来,就像在笑。

「哎呀,这不是在芥川奖派对上慷慨演说的那位吗?我有幸聆听,内容实在精彩,不过怀有私怨啊」

偷袭这个词,指的就是这个情况。

万万没想到,原来她当时在场。完了,我要死,我立刻就要去死。我在到达极限的羞耻之心下想要掩饰,好不容易恢复平静后开口说

「幸会,我叫川柳。不巧,我的名片发光了,总之我是她的现场监督。以后还请多关照」

「现场监督,是指经纪人吗?乃乃炭应该没有加入事务所吧」

「我们是个人合约」

「原来是这样。演艺圈是魔鬼的巢穴,这样的决断非常好。于是,川柳先生为什么事这样吵闹?是不是我们的人有失礼数?」

追问之下,我对关于名称的问题做了说明。

总编没有插嘴,等我全部讲完后说

「原来如此,事情我知道了。我也赞成川柳先生的意见。文艺杂志不是学校,不是刊登出来就能成为作家。这个问题上您完全占理。不过,乃乃炭小姐的意愿又是什么呢?毕竟没有作家执照,本人有以作家介身份自称的自由」

「我……」

我说的话可没什么不妥。我向乃乃夏使了个眼色,乃乃夏愣愣地眨起了眼睛。这样一来,我戴太阳镜不就完全没有意义了吗。

「我……是地下偶像。所以,职业栏请就写『地下偶像』。不写『偶像』,写『地下偶像』」

乃乃夏讲得格外明确。

「是吗,那就这么定了。川柳先生,您要是还有什么要求就现在在这里讲清楚吧。你要是事后再搬出经济人的身份这呀那呀提意见,这对我们来说才是最麻烦的」

「那我就再提一点」

「是吗,请说」

「随笔的工作,我愿意让她接下」

「这很好」

「不过要价格条件。不是以『乃乃炭』,而是要以真名『长峰乃乃夏』的名义让她去写」

「咦,为什么啊,大叔?」

乃乃夏叫了出来。

听到乃乃夏大叫,两名社员面面相觑。

乃乃夏发觉自己失言,又慌慌张张解释。

「呃……啊,这是因为,那个,对,这个人是我的叔叔。他是干编辑的,所以我就,让他当我的经纪人」

「是吗,让我吃了一惊。但是这个条件不能接受。川柳先生,借用您说的话,我们的委托对象是乃乃炭小姐,不是长峰乃乃炭小姐。篡改姓名才是实实在在的欺诈行为」

我孤立无援,但不能在这里退让。我必须让她登上《群像》,不,是让她登上文坛,以长峰乃乃夏的身份,而不是以乃乃炭的身份。这件事在我想出拿下芥川奖的策略之初,就已经想好了。

是时候露一手了。

我过去和编辑打过无数交道。我有时哭闹,有时威胁,有时逃跑,有时在地上打滚,成功提前让出版社预支稿酬或推迟截稿期限。但我现在不叫太宰治,不是作家,而是叫做川柳,是个来路不明的现场监督,惯用的手段肯定不会奏效。我决定尽量忘记我是太宰治,彻底扮演这个叫做川柳的男人。『演戏』是我拿手强项,这里若是败下阵来,太宰便是浪得虚名。该上场表演了。我,要化身演员。

我重新戴好太阳镜。

「总编讲得确实有道理,我非常佩服。但还请仔细想想,假设她将来作为偶像而出名,这对《群像》编辑部有什么好处吗?」

「并没有」

「那么,编辑部为何将工作委托给她,又为什么又劝她将来写小说?总不可能是搞慈善吧。《群像》若对靠她赚大钱有那么一丝期待,就应该让她用真命发布」

「我们杂志可不负责培养还没出道的新人。我倒想问问,您为什么要让她以真名发布随笔?」

「叫乃乃炭这种名字的人所写的文章,有谁会认真去看啊!」

「就这?」

「但是,这很重要」

「只要写得好,用什么作笔名不重要。你总不能否定二叶亭四迷(去死罢)吧?」

「且不谈功绩,总之这个作家现在消失了」

「那么,你能否定能吉本芭娜娜吗?」

「芭娜娜?那不是点心果吗!」

「您的用词好陈腐啊」

「竟然有叫那种笔名的作家。现代究竟是怎么了……」

「您难道不知道吉本芭娜娜?她可是吉本隆明的女儿啊」

这个名字倒似曾听过,好像在附近小摊遇到过使用这个名字的学生。算了,现在没工夫管这种事。

「总之,不管芭娜娜还是托马托都不行,同理乃乃炭也不行。用那种名字作为笔名太危险了。纵然成为了作家,古怪的笔名率先不胫而走,作品则难以得到正当评价,搞不好还会被头脑固执的前辈们欺凌。不稳定因素必须尽快扼杀在摇篮之中……」

「您相当热情啊」

「此话怎讲?」

「您不用躲躲藏藏」

「这从何谈起」

「好吧,现在我全都清楚了。想让乃乃炭成为作家的人,正是您呢」

总编凌冽地指了出来。

我在胆寒之中开口

「被看穿了啊。哎呀,总编就是与众不同,颇具慧眼」

开了个玩笑。

「让乃乃炭小姐写出那个博客的,就是您吧?」

「很不错的宣传,对吧?」

「看来我们完全掉进川柳先生挖的坑里了呢」

「这说得多难听,就想说这是陷阱一样」

「您是真正打算让乃乃炭小姐成为作家吗?然后打算借我们之手?」

「您多虑了,我一心只想让她获得幸福」

「您究竟是何方神圣?以前当编辑都干什么?」

「我四处漂泊,就是一只候鸟」

「就听您在芥川奖派对上的演讲,您对文学相当在行啊」

「我是个连芭娜娜都不知道的文盲」

「听您的演讲我才知道有中村地平这个人」

「……并不是只有地平啊」

曾经有过许许多多的创作者。檀一雄、织田作之助、坂口安吾、田中英光、小山佑士、三田循司、杉森久英、今官一、中原中也、伊马鹈平、户石泰一、小山清、别所直树、野口富士男,另外还有许多许多,根本讲不完。他们和我一同生存,一同创作。虽然在这现代,他们几乎没有了踪迹,但他们曾经创作过,不会连这个事实都消失不见。这是镇魂,请你们安然长眠吧。你们的仇,我来报。

我把心中尚存的绅士风度尽可能归拢到一起,真诚地讲了出来

「我能够让她成为不朽的作家,能够让她成为百年之后依然留名的绝世作家。但到时候留下的名字却是乃乃炭,岂不可笑。文章相关的工作,应该以长峰乃乃夏的名义去做。总编,我拜托您一定要答应这个条件,这也是为了让《群像》成为长峰乃乃夏的诞生地」

「您的意思我明白了,那么名字就记为『乃乃炭(长峰乃乃夏)』怎样」

「请记为『长峰乃乃夏(乃乃炭)』」

「这无所谓」

「感激不尽」

「川柳先生」

「嗯?」

「您信心十足啊」

「实不相瞒,我过去曾把一个男人成功培养为著名作家」

「随笔的内容如果不错,就给乃乃炭小姐写小说的机会吧。我很期待」

4

我们离开了讲谈社。

我感到自己仿佛在那会议室里已待上百年,然而天色没看出变化。我们的磋商似乎顶多进行了不到一个小时,但激烈程度大到让时间感都产生了错乱。我全身就像灌了铁一样僵硬,刚伸直背想松松颈骨,结果猛烈咳嗽起来。一辆救护车在讲谈社门前的大马路上疾驰而过,警笛声滴嘟滴嘟。附近应该是有工地正在施工,回荡着铿铿铿铿的声音,同时又听到小孩子们在喧闹。然后,护国寺那边还传来铛的撞钟声。我感到,声音在我周围重现。

关门用砰,脚步声用踢踏踢踏,采用这类拟声的手法多为市井文学,也就是通俗读物。尽管手法庸俗,但因此反而突出哀伤之感。《圣经》和《源氏物语》里就没有声音,是彻彻底底的沉默。听着将我吞噬的无数声音,我意识到严肃的战争已经结束,我又回到了寻常的生活。

没过多久,身旁响起呕呕的声音,只见乃乃夏竟蹲在地上。

幸好地没被弄脏。乃乃夏先是干呕,苦闷,不久泪水潸然落下,变成嚎啕大哭。事情来的突然,我手足无措,只能像只狗一样在她身边打转。这究竟该怎么办。

「太好了,太好了啊」

乃乃夏在呜咽,但确确实实这样说道。

「你说太好了,是指什么?不对,你为什么在哭?是不是,我又做了什么事让你生气……」

「我好害怕」

「害怕?」

「大叔,谢谢你」

「咦?」

「我……啊啊不说了。真是太好了。我拿到工作了,我拿到工作了,我拿到正经的工作了。连地下偶像都当不好的我,竟然要在文学杂志上写东西了!大叔,在《群像》上写随笔,是不是很厉害?」

「不好说。我不觉得靠笔吃饭是正经行当,而且《群像》这个杂志说实在的,是讲谈社为了消除自己军国色彩印象想出来的穷极之策……」

「为什么要这么说」

「不,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没关系了,怎样都行啦。大叔,太谢谢你了。可是,我刚才吓了一跳,你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我也对自己的演技大吃一惊。不过你看,川柳是个能干的男人对不对?」

「什么川柳啊,什么现场监督啊」

「你才是,叔叔是搞什么」

「那是因为……唔唔、唔唔唔」

「行了,行了,别哭了」

「我其实,真正想当的是画家」

告白突如其来。乃乃夏脸就像揉成团的厕纸。

「但是,我完全画不好。我明明那么喜欢画画,画得却那么烂,烂得都让人笑出来了」

「能自嘲的人,是坚强的人」

「姐姐就很会画画,看过了吗?」

「看过刺蓟的画」

「姐姐不止会画画,干什么都在行。明明都是一个妈妈生的,为什么差别这么大呢。是因为父亲不同吗。真的,一切都糟透了。姐姐运动也很强,品味也好,头脑也聪明,还进了好公司……」

「但是,你」

「嗯?」

「比她更美」

「我这个人,长相被人夸奖也不会开心的」

「因为厌倦了?」

「……啊,这形容不错。我厌倦了,对长相被人夸奖已经厌倦了」

这次,她微微一笑。

「然而你却选择当偶像,真是讽刺啊」

「谁让我就是只有长相,其他一无是处呢」

笑的证照忽而消失,她又哭起来。

我失望了。

这才不是我所认识的乃乃夏,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小姑娘,而且还是个脑子很笨的小姑娘。我所认识的乃乃夏,应该个意气风发,自信洋洋,不被世俗的情绪所困,与苦闷阴暗无缘的,崭新的人。每当跟乃乃夏说话,我都感到害怕,怕得不得了。

这个人,竟然哭成这样,简直惨不忍睹。

「乃乃夏小姐,你知道刺蓟的花语吗?」

「怎么,想泡我吗?」

「是复仇」

「复仇……」

「尽情复仇吧。你没有结党,独自战斗到了现在,但你屡战屡败。失败在今天结束了,以后会大不相同。刺蓟是属于你的东西」

「我,能写好吗」

「现在还有空说这种话吗?命运从开始尝试的那一刻开始便已注定,人生之中就不存在什么尝试。尝试去做和做完没有差别」

「一副大人的口气啊」

「所谓大人,就是遭背叛的青年的模样」

「这是太宰治说的吧」

「我就是太宰治」

「是呀,也对。真怪啊……」

乃乃夏哭着靠在我身上。

我身上被女人的眼泪打湿,支撑住女人颤抖的身子。

「大叔」

「什么事」

「可别不告而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