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月都过去了一半。

我转生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但我还是不能适应。这么说不对，我转生前都从来没有适应过社会，但我指的不是精神层面的问题，而是在实际层面感到了隔阂。

首先我考虑的是，对突飞猛进的科学技术令我无所适从。大楼里安装了大到难以置信的电视，抬头就能看到客机在天空中飞来飞去，车站扎口居然是无人检票。现代的科学力量与我所知的一切拉开了巨大的鸿沟，以至于我就像一只被扔进城市里放养的野猴子，不能很好适应。然而这些从科学视角来看的话，现在依旧还在售票，电车也由司机驾驶，驱使电车的动力依旧是电力。感到隔阂的原因已经不在科学发展，还是在我自己身上。

是服装。

放眼望去，穿和服的人就我一个。

在现代，西式服饰才是标准，才符合时尚。

我又不是落语家，转生前也曾穿着西式服装出过门。我穿上马甲，戴上鸭舌帽，抡着手掌走在街上，看起来很有见识，心情也变得不错，但我身高有五尺六寸五分（约172cm），只有弯下腰才能让手杖触地，有野狗错把我的手杖当成武器，跑过来冲我吠，于是我就不穿那身了。我之所以爱穿和服，无非是因为很少有卖合我尺寸的西式服装。但这里是现代，我应该也能穿上洋服。

穿着与时代脱节是最最让我恐惧的事情。穿得不漂亮无所谓，得不到夸奖而不是问题，我只是不想因为穿着被误以为是怪人，不想因为服装让自己的评价下降。

于是我想到了。买衣服吧。

夏子给我的钱还有剩，我也很清楚我应该去买衣服。

如今已和我成为酒友的毛蟹提到过。

「这是很早之前的事了。我想着去买个戒指来讨好婆娘，去了表参道。表参道广场知道吧。什么，老师你不知道？那里可厉害了，一条牛仔裤就要几万块，还有好多根本不懂咋穿的衣服，是只有专业时尚人士才能去的地方。啊，戒指？店员问我婆娘手指的尺寸，那种事我咋知道啊，所以我吃碗拉面就回去了。噶哈哈哈哈！」

『专业时尚人士』这个词刺激到了志向远大的我。

我立刻乘电车来到表参道。

提到表参道，在我的认识中那里只有神宫及其参道，此外就只有陆军训练场，但现在已经变成了大都会。街上形状复杂的高楼大厦栉比鳞次，人头攒动。青山路的十字路口依然挂着神宫的灯笼，不过昔日的痕迹也就只剩下它了。这样的表参道说成是另一个世界都不为过，在这里昂首阔步的人们也像是居住在另一个世界的人。他们服装所散发出的感觉与众不同。唯独将美视为人生目标，对其几乎倾尽一切的人身上才会腾起那种独特气场。

我挤出人潮，抵达表参道广场，漫步在回廊状的内部，依赖我与生俱来的审美眼光寻找能为我提供得体洋服的铺子。那家太黑了，就是只鸟；那家店很粗糙，是只蝼蛄。应该有更加适合我，为我量身定制的那种，庄重的衣服才对。

我走了一会儿，一家店的门面俘获了我的心。这家店乍看上去朴实无华，但有种八挂和服的味道，店头散发出幽幽的张扬感。那种韵味犹如贵族游乐时的衣着，是实实在在的华美。店头用金色的文字写着『Dolce & Gabbana』。

「嗯，是叫杜嘉班纳吗。好，就这里了」

我意气风发走了进去。

「欢迎光临」

一名男性店员前来迎接的。他头发打了发蜡，身上得体地穿着绣有鲜花图案的衬衫和裤子，话音带有磁性。我有股不祥的预感，但到了这一步又不好意思打退堂鼓，便捏着冷汗让他帮我推荐一套洋服穿搭。

「按客人您的风格，推荐更加彰显野性为好」

「嗯，野性吗。嗯」

「牛仔裤就不错，比如这件」

「都破成什么样了啊！」

「是的，因为刻意进行了破损加工」

「我当然知道，我只是说说而已」

「此外，这件意下如何。有点坏坏的感觉」

「坏坏的？」

「搭配和款鞋子非常不错」

「这不就是拖鞋(Slip)吗！」

「是便鞋(slip-on)」

「on？哦，原来是这样，是on」

「此外，这件也非常适合客人您」

「总觉得像裹毯子」

「刻意用宽松的衣服来搭配修身牛仔裤属于当下潮流」

「也、也对，故意的。风尚就是故意为之」

尼龙印花衬衫、破洞牛仔裤、便鞋、太阳镜……店员用的是这样的叫法，但以我的感觉则是跟波斯地毯一模一样的衬衫、破破烂烂的裤子、红色拖鞋、麦克阿瑟戴的那种彩色眼镜。我觉得这就是一套奇装异服，但我毕竟不了解现代时尚，也只能相信这位店员了。我把大笔的钱拍在柜台上，把它们买了下来。

我事不宜迟，当场换上这套衣服，按指示把太阳镜戴在头上，结果确实显得精神了几分。

2

自从转生之后，走在街上一直令我痛苦。我不适应现代人走路的速度，也不认识路，甚至我根本就没有要去的地方，以至于走在路上毫无快乐。可是现在穿上了时尚的洋服后，我的心情轻松起来。来到现代后，我头一次产生想逛东京的念头。我好奇现在的东京车站变成了什么样子，于是我搭地铁首先去了大手町。在地铁上，大家都盯着我看，想必是折服于我的时尚品味。

到达大手町站后，结果怎么走都看不到车站出口，我就像一只愚笨的鼹鼠无止尽地行走在地下空间之中。当我以为总算走到头，可以出去的时候，结果来到了神田附近，靠近秋叶原的地方。这里离东京车站说近也近，但走路过去还是挺麻烦。正当我举棋不定的时候。

「请多关照～！」

一个西方女佣打扮的少女站在街头，向我分发传单。

看到政治宣传，我不由觉得又遇到了一件让我怀念的事情，结果一看传单发现不是政治宣传，而是关于『女仆☆喵喵』的商业宣传。上面写着『全国的主人！请务必过来！来到秋叶原一定不能错过的女仆咖啡厅就是我们！』，还印有一些同样打扮成女佣的少女。

我之前从来没有收到过这样的东西。

这也难怪。女仆原本是只有达官贵人才能雇的奴婢，一般家庭没有女仆。当我穿着老掉牙的和服时，想必是一副穷酸相吧。现在我穿上了现代洋装，看上去应该有些贵族样子了。丑小鸭的真面目，其实是美丽的白天鹅。

坂口先生批评我说「他心里巴不得自己真是华族子弟、天皇血脉什么的。这种无聊的梦想就是这家伙内心的人生」，但我其实丝毫没有动摇。不是我宣扬自己是贵族，只是身边的人擅自那么认为罢了，谁让我的贵族气质根本掩盖不住呢。

我按照传单上画的地图，去了那家女仆咖啡厅。

「主人回家了。欢迎光临『女仆☆喵喵』～」

「欢迎回家，主人～！」

「欢迎回家，主人～！」

「欢迎回家，主人～！」

一开门，女仆们便发出格外甜蜜的声音，迎接我的到来。她们的服装略显宽松，而且不知为何抡着一只胳膊，但看上去很有教养。

我被带到座位后发现，店内装饰过分地使用粉色，然后客人几乎是男性，而且衣着打扮都称不上上流。大多数客人的服装完全称不上好看，又或是完全弄错了好看的意思，这让最开始不禁怀疑他们到底是不是贵族。但是，我很快便发生了改观。

他们是落魄贵族。

他们一定全都是爵位被剥夺，土地被没收的落魄之人，连买衣服的钱都没有，却又难以忘怀身为贵族的往日，用把妻子的和服当掉换来钱上女仆咖啡厅。一想到这，眼泪便几欲夺眶而出。这是个艰难的时代。即便如此，大家依然像这样偷偷摸摸地来闻一闻贵族的残香。这是追忆，是乡愁，是过家家。但是，我不会瞧不起他们。

正当我忍着悲痛泪水之时，纯白围裙的摆动着，一位年轻女仆向我走来。

「欢迎回家，主人～！首先请容人家做自我介绍。为大家带来笑容喵～！今天由人家，小绵绵为主人您服务～。请多多关照～！」

这个女仆也同样抡起一只胳膊。

我看了下菜单，『粒粒皆-HAPPY～蛋包饭』『啊呼啊呼～热乎乎牛奶』『萌萌搅搅那不勒面炭』『笑容◇三明治』『稀饭☆闪亮多多～』……犹如恶魔经书般的文字列在眼前，让我感觉戴在头上的太阳镜都要滑下来了。我放弃解读，阖上菜单。

「你们店，最高级的，是什么呢？我想奢侈一把」

「在～。那么为主人您推荐套餐～！本店有饮品套餐、食品套餐、全种类套餐、高级套餐和高级贵族套餐……」

「总之就要，最高级的。嗯，最贵的就好。至于内容就，你来安排」

「遵命～。但是主人，不好好看菜单真的没关系吗？」

「贵族就是利己主义者。为了自己的面子，可以赌上性命」

我的心情顿时爽快了。

3

「主人，让您久等啦～。为您呈上高级贵族套餐～！」

不明液体、插着小旗子的布丁、盘子都快装不下的蛋包饭端上了桌。这一桌以贵族用餐的标准来说未免显得朴素了些，但这里毕竟是为落魄贵族提供的休憩之所，所以倒也情有可原，符合实际行情。

「那么，现在就为您画图案啰～！」

专属女仆用番茄酱瓶在蛋包饭上写了个『萌』字。

我这个新兴暴发户并不清楚，这应该是贵族之间脉脉相传的安慰方式吧。『萌』这个汉子在古典文学中有『若草萌生』『萌发』等句子，用作描述草木发芽的场景。不论那个时候，贵族们都被这个词激励着。这家店的女仆们怀着如假包换的职业精神，为了让落魄贵族们回想起昔日的繁荣，为了给他们加油打气，可谓鞠躬尽瘁。她们的奉献精神令人叹服。

「完成啦～」

「嗯，谢谢」

「主人，尽管这样已经非～常好吃了，但要不要施个让它变得更～加更加好吃的魔法呢？」

「魔、魔法？不是很明白，就麻烦弄一下吧」

「好的～！」

这次女仆两只胳膊抡起来，用两手比成心的形状，用很尖的声音喊了起来「变得好吃吧～。魔法能量变变变～！」当然，光这样不可能改变味道，但事实又如何呢？我的的确确看到了，女仆的魔法让餐桌上绽放出金色的花朵。

我感激不已，恨不得拉起女仆的手。

「实在是太感谢你了！要是我钱再多点，真想让你成为我的私人女仆，留在自家亲人身边都没问题！」

「那么主人还请慢用～」

女仆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人，然后就离开了。

我吃着蛋包饭，店内变得忙碌起来。店里头设有舞台，女仆们竟然纷纷登上舞台。客人们也络绎不绝地来到舞台前面。店内灯光一暗，好像有什么要开始了。

不久，舞台上点亮灯光，一名女仆走到前面。

「诚挚地感谢主人们今天大驾光临『女仆☆喵喵』～！大家久等了吗？表演时间要开始咯～！下面，我们女仆想用音乐来侍奉大家。先从第一首开始，《女仆的特产是相思病-》～！」

音乐不知从何处响起，舞台上的女仆们开始唱歌跳舞。

是这样一首歌。

做饭洗衣，端庄美丽

为了主人，碎骨粉身！

这个季节，恋心花开

调皮马虎，最最可爱

受宠不如，主动出击

整座城市，打扫干净！

I will be your perfect maid

This is a pen Maid in Japan

二十四小时，暖心体贴

笑容的背后，还是笑脸

（间奏）

做饭洗衣，端庄美丽

为了主人，西走东奔！

下雨的夜送完信回家

人行道上，见到人影

千言万语都不能表达

整个世界，都献给你！

I will be your perfect maid

This is a pen Maid in Japan

所有一切，无懈可击

笑容背后，还是笑脸

I will be your perfect maid

This is a pen Maid in Japan

女仆的特产是相思病

我的一切，全献给你　只为主人做饭洗衣

落魄贵族们响应女仆的歌谣放声欢呼，抡起不知何时拿出来的彩色手电筒，跟着一起跳舞。回过神来，看到这一幕的我也从座位上跳了出来，加入他们跳了起来，沉迷其中。我不记得上次这么激烈地活动身体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忘我地沉浸在舞蹈这种极端原始的行为之中，我浑身上下被难以名状的激扬感觉所充满，脑子不再能思考任何事情。此时此刻，我头一次理解德国人民的心理。他们听完希特勒的演讲后，一定恰恰也是这样的状态。

台上天女们继续起舞，台下客人们喝彩不断。看到他们这么拼命，我不禁眼睛发酸。贵族这概念就是他们的影子，他们想要逃离，同时却又紧紧抓着不肯松手，所以想要在这种地方获得一时的安逸。喝吧……不，舞动起来吧。我们是同志！

「恭送主人～，路上要小心喔～！」

「主人路上小心～！」

「主人路上小心～！」

「主人路上小心～！」

被众女仆恭送的我，在深深的满足感中离开了女仆咖啡厅。

钱，少了好多，但我不介意。

我神游天外地走在路上，突然一栋巨大的建筑物出现在我眼前。我开始以为那是现代的东京车站，却又不是，上面写着『帝国酒店』。闯过了火灾、关东大地震、空袭这些动荡的帝国酒店，当时是一座不属于日式风格也不属于西式风格的，富有特征的建筑物。它战后被GHQ接收，再后来的七十年间似乎进行了重大改造，被改成了一座很普通的大楼。在现代，种种事物令我惊奇，但其中似乎也有变差的东西。

我看到就是这样一栋没意思的建筑，把一群身着西装的男性陆陆续续吸了进去。那些人各个莫名地弓着背，面容显得别扭老成，身上散发的气质令我感到似曾相识，而且是不好的感觉。我感到刚刚被女仆们治愈的心转眼间凉了下去。

我跟着那些男人，来到帝国酒店大门。竖在门口的牌子上竟然写着『第157届 芥川奖·直木奖 获奖发布会场』

芥川奖！

我要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