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早晨。我醒来之后，马上确认自己的手，然后有气无力地说：「也是啦。」我茫然看着陌生上下铺的上铺底部，努力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非现实事态。

大大的掌心，长长的脚，我今天还是香月慎太郎。

我在尚未清醒的状态起身，结果重重撞上上铺的底部。

「可恶，痛死了……」

撞到的额头很痛，状况也依旧毫无变化，我对这一切感到失望，却不能休息。

我替慎的妹妹们做好早餐，接着前往自助洗衣店。我像往常一样，进行开店的准备，结果有人出声呼唤我：「哎呀？慎太郎？」我回过头，发现丸本锁店的婆婆就站在那里。

「小晃怎么啦？」

我的肩膀缩了一下。丸本婆婆从以前就很照顾我，是个非常好的人，可是很八卦。要是现在露出马脚，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其实……凑他闪到腰了啦。骨头「啪」的一声，好大声！」

我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骗她。我当然心存愧疚，但在恢复原状之前，我都必须假装自己是香月慎太郎。

「『啪』的一声？那还真是让人担心啊……我晚点去小晃那里看看吧。」

「不、不可以！」

「为什么？」

「那个……我去就好，没关系！我会无微不至地帮助他！」

「是喔？那你帮我跟他问声好喔。再见了，慎太郎。」

我冒了一身冷汗，然而幸好没有穿帮。我努力绷紧自己想放松微笑的脸，保持着香月慎太郎的表情。我大大地挥手，看着逐渐变小的丸本婆婆的背影。

后来当我做好各种准备时，上学时间已经快来不及了。每当我逐渐靠近令人怀念的母校，心里就会产生可怕的想法，希望地球现在马上爆炸。

我今早跟慎聊过了。因为他非常担心，我忍不住说了大话：「一切交给我就对了啦！」

我看了看写有注意事项的字条。常跟慎在一起的人是黑发的中原荣一，还有叫做后藤光生的褐发学生。我也再次确认他昨晚用手机传给我的照片。

只要穿过那道门，相隔十年的高中生活就在那里等着我。可恶，我紧张到胃痛了。

要不是为了慎的在校表现，我一定会大喊：「今天请假！」

同校的学生英姿焕发地超越步履蹒跚的我。穿着立领制服谈笑风生的高中男生，以及高中女生摇摆的裙子，这一切都太耀眼了。来人啊……可以给我一副太阳眼镜吗？

哎呀？其实意外地不难嘛。

我萌生这种想法，是在第一节的体育课开始之后。为了不出纰漏，我尽量不讲话。这个策略可能成功了，到目前为止，荣一他们这些慎的朋友，都没有怀疑过。看样子慎在学校是个寡言的人，完全不同于跟我相处时的狂妄样貌。

「香月同学，加油！」

今天的体育课是打排球。隔壁球场传来女同学的叫声。

「慎，拜托了！」

同班的明日香托起漂亮的一球，我在高点抓到了这一球。对面有两个学生跳起拦网，但我无所畏惧地直接杀球。现场发出响亮的「砰」一声，我打出的球就落在对方场地的正中央。

「呀！香月同学好帅！」

在同一个体育馆打篮球的同班女生马上发出高亢的加油声。第三局我们以十五分比二十五分获胜，连下三局。一股久违的激昂随即流窜全身，我不禁发出笑声。

「刚才那球托得好！太棒了！」

我举手要跟明日香击掌，但明日香就像看到鬼一样，皱起眉头。看到那张表情，我这才回过神来。香月慎太郎才不会跟人击掌！

我急忙修正动作，用那只手撩起自己的头发。虽然晚了一步才装成沉默寡言、面无表情的慎，明日香怀疑的视线却依旧像针一样扎着我。

惨了。要是被明日香发现，真的不太妙。他从小时候开始，缠人的程度就跟铁打的一样。

太好了，我们赢了？打得真开心？慎都不会说这种话。我得像慎一样，更简洁才行。

「……辛……辛苦尔等了。」

多方思考后的结果，我说出一句愚蠢至极的话。拜托，慎又不是城主──我如此吐槽自己，但已经太迟了。想当然耳，明日香疑惑地说：「啥？」所以我在他深究之前，躲到朋友那边去了。

我整个人缩在荣一和光生身后，他们却悠哉地问：「慎太郎，你在干嘛？」「玩躲猫猫？」我打从心底感谢这两个极其开朗的人是慎的朋友，但现在我只希望你们先别管我。

在我躲避明日香之际，体育课结束了，我匆匆忙忙要回教室……结果在穿廊被尖叫的女生们包围。我的学生时代既没男人爱，也不受女生欢迎，现在这样就够我慌的了。

我好不容易逃离她们身边，来到教室跟荣一他们哭诉。

「平常不都这样吗？」

结果荣一事不关己地这么说，害我面无表情地闭上嘴。

「对对对！啊，不过你今天还没被告白，所以已经算很和平了吧？」

光生一边脱下运动服，一边这么说。

「上个星期就很猛。外校的人也跑来告白，一个星期就有十个人告白，根本更新了最高纪录。」

「香月大爷，你根本是传说吧？请帮我签个名吧！」

他们咯咯笑道，我却沮丧地垂落肩膀。这种复杂的心境是怎么回事？我的心中有股「慎果然很受欢迎，太厉害了」的优越感，以及被这样一个青年告白所产生的巨大自我厌恶感。

……这一切错就错在慎太受欢迎了。错就错在慎不该跟我告白。全是你不好！

我把一切过错推给他，就这么趴在桌上。我已经累了，真想这样直接睡着。当我疲惫地即将落入睡眠之际，教室一隅传来女生小圈圈的声音。

「快看。好稀奇……慎太郎同学在睡觉。」

「天哪，真的耶。他的睡脸美得空前绝后。真是楚楚可怜。」

「他是不是睡过头啊？头发都睡翘了，好可爱。我要拍张照。」

这样我很难把头抬起来耶。而且我的头发有翘吗……今早急着出门，根本没心思注意翘发。

过了第二节、第三节课，我开始更加明白慎身边的环境了。

我以前就听慎说他会收到情书，但他受欢迎的程度比我想像中还要夸张。

就连常被人说迟钝的我也感觉得出来，女学生们明显对慎抱着爱慕之情。只是走在走廊上，也会变成谈话的焦点，下课时间更是无关年级，频频有女生跑来看慎。

──现在又不是情人节或毕业典礼，即使是慎，也鲜少遇上有人在平日告白吧。

当初是谁抱着这种愚蠢的想法啊！……是我，我真的很抱歉。

我才不要顶着慎的身体被女生告白。我下定决心，绝对要阻止这种事发生。

我握紧拳头，告诉荣一他们：为了防止被告白，我要一个人躲起来。而他们也已经习以为常。

「慎太郎。加油～！」

他笑着这么跟我说。我想他们平常一定也是像这样，一直开朗地鼓励着慎吧。

「谢谢你们了。谢谢你们跟我当朋友。」

无论面对什么状况，他们依旧会陪在慎的身边，这让我突然觉得好感动。我代替慎向他们道谢，没想到他们都讶异地张大嘴巴。

「慎……慎太郎，你干嘛啊？这句话应该是由我们说才对吧！」

荣一急忙这么说，可以看到他的脸有点红。接着光生也大叫：

「对对！你都会教我们念书。我跟女朋友吵架时，你也若无其事地在她面前帮我说话，还会帮我做旅行的不在场证明。学校怀疑我作弊之际，你更是直接去帮我谈判，你还帮我老家割稻……！」

你给我慢着，这小子还做这种事喔？

「你基本上不怎么说话，可是对敞开心胸的人都很温柔……我真的觉得你很帅，你是我们的憧憬。」

我笑着摸了摸开始忸忸怩怩害羞的他们的头。慎，你有这么好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之后我跟荣一他们分开，前往没什么人的地方。女学生们一看到慎，就会跑来跟我说话，多亏我行动敏捷，到现在仍保持无人告白的纪录。论开溜的速度，我可不会输人……但这也没什么好炫耀的啦。

总之我还是比较适合悠悠哉哉地经营自助洗衣店啦，看我三两下就脱离这个帅哥地狱！

互换后第二天　Side香月慎太郎

「呼……」

我在心中低喃着：「这里简直是天国。」我躺在床上，用凑的床单裹着自己，然后大大深呼吸。环绕在心爱的凑的香气中，我茫然地环伺房间。

堆满了脏衣服的洗衣篮，杯子里还留有没喝完的半杯水，厨房角落有三包咖喱调理包。

昨天凑去我家之后，我直接浑身乏力。尽管我在凑面前逞强，然而面对这么离奇的事情，我有好一阵子失去思考的力气。只有凑的余味和这个充满生活感的空间温柔地包覆着我。

今天早上我念了点书，然后整理房间当作休息。因为他要我别碰他的脏衣服，所以我放着没处理，但其实我很想现在立刻帮他洗。

我从床上爬起身，把手机拿来。昨晚我也在网路上搜寻过无数次「灵魂互换」这个关键字，却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情报。

就快中午了。不知道凑在学校顺不顺利？虽然他说：「一切交给我就对了啦！」但……

脑中尽是可能会降临在他身上的各种麻烦，我不禁左右甩头。只有我一个人待在安全的地方，内心不由得充满强烈的罪恶感。

『我还是过去那边吧，可以吗？我很担心你……』

我打开LIME，传了这段讯息给凑。他也马上回覆了。

『一个大叔跑来学校也不能干嘛吧？我都说你不用来了。你待在家休息啦。要是闲得发慌，电视柜那边有电影DVD，你可以放来看喔。』

我轻笑了一声。就算是这种时候，凑依旧是个滥好人。

『我知道了……要是发生什么事，请你马上通知我喔。』

我传了这段讯息，接着移动到电视柜前。我打开柜子，里面的确摆着很多电影DVD。每部都是以前的洋片，虽然我有听过名字，却未曾实际看过。我逐一看过盒子背面的内容简介。

有动作片、剧情片、恋爱片等，每部的类型都不太一样，不过宣传标语都有「横扫全美票房」或「感动全世界」等词汇。

我的心中逐渐涌现怜爱之情。一想到这是他喜欢的电影，纵使是平凡无奇、司空见惯的故事，我也全都喜爱。

这就是所谓的坠入情网吗？我好像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无法回头的地方。

把DVD放回去之际，我发现旁边有两张放在塑胶袋里的照片。我没想太多，直接拿来看，结果惊愕万分。照片上是凑以前工作的公司办公室，里头的他正腼腆地笑着；另一张是跟同事一起拍的照片。这两张照片里的凑都比现在还要年轻，穿西装的模样也很好看。

「……真可爱。」

我忍不住喃喃低语，然后用手指描绘着凑的身影。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二十岁左右的凑。

我对已经逝去、再也无从知晓的时间感到惋惜，同时无可救药地迷恋穿着西装的凑。这是他活得比现在更容光焕发的证据。

我轻轻将照片并排在地板上，然后伸手拿手机，仔细地拍下这两张照片，这才悄悄放回原位。我的心脏跳得有点快。要是被凑知道，他绝对会生气，所以我决定当成自己的秘密。况且我瞒着凑的事情，其实还有一件。

我启动手机里的录音程式，咽下一口唾液。我按下重播按钮，手机随即发出凑的声音。

『慎，我喜欢你。』

明明是我自己录下来的声音，然而不管听几次，依旧无法招架它的威力。从体内涌出的热能支配了身体。擅自利用凑的声音所产生的悖德感，反而让我更加兴奋，简直是无药可救。就算是死，凑也不会对我说这种话吧。

『慎，我喜欢你。』

我也……我也喜欢你。

我又重放了一次，一边单手盖着逐渐红润的脸颊。尽管是句假话，本人的声音却极其有威力。我自己也觉得这样很傻，但妄想就是会不断涨大，没有极限。

如果能跟凑两情相悦，该会有多幸福呢？如果能把他永远锁在我的臂弯之中……

我希望凑总有一天能对我说出一样的话。在这个梦想实现之前，无论什么事我都会做。我抱着这个坚定的野心，再次按下播放键，手里的手机却开始震动。

「……呃！」

我失常地慌了手脚，手机也掉在地上。当我看见浮现在画面的「凑」三个字，这才急忙捡起手机，滑动通话键。

「喂，凑……凑，怎么了吗？」

『……没有啦，我想到冰箱里的牛奶快过期了……是说你慌什么啊？……嗯？好像有点可疑喔。』

我咳了一声清喉咙，故意压低声音说：

「没什么事啦……牛奶快过期了是吗？我会喝光的。」

『喔……喔。』

「话说回来，凑，学校还好吗？我看我还是去那边──」

『都说不用了！好了，我挂断喽！』

说完，他挂断电话，寂静再度造访。

我打开冰箱查看牛奶，发现期限确实是到今天。现在分明处于非常时期，他居然还悠悠哉哉地担心牛奶，实在很像他的作风，让我忍不住笑出来。我心爱的他，就是没办法完全变成一个正经八百的人。

我将牛奶拿出来，一口气把整罐喝完。因为这种作法不太好，平常我不会这么喝，但今天无所谓了。

我喝完之后，伸手擦拭沾在嘴边的牛奶。

凑一点都不老实，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说他喜欢我。但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他。

──慎，我喜欢你。

虚假的言语在我的掌心转着。我稍微犹豫了一会儿，随即把那个录音档从手机里删除。这算是发愿，为了总有一天听到真正的言语。我终究不需要虚假的言语，毕竟我想要的，唯有他发自真心的表示。

我低头看着变成凑的自己。只要我伸出手，就能轻易获得凑的身体。我有好几次差点被这样的诱惑说动，每次得到的结论却都相同。我不会看凑的身体，甚至还要郑重地保留。尽管就某种层面而言，变成这副身体是种幸福，但我无论如何都想触摸真正的凑。

真想早点恢复原状。等我打扫完、念完书，再查一次关于灵魂互换的情报吧。

凑都在努力了，可不能只有我在原地拖拖拉拉。我心怀决意，打开门，打算先去扫厕所，结果里头大大发出「喀哒」一声，有个东西就这么掉在眼前。

「……嗯？」

掉在脚边的东西，是昨天才刚见过的小纸箱。

＊ ＊ ＊

「喂，慎。我有话要──」

现在是午休。明日香来跟我搭话，但我用尽全力逃走了。

「不要。」

我模仿慎，尽可能冷淡地回答明日香。毕竟我怕继续出纰漏，况且他想说的话一定也没什么大不了。明日香，抱歉了，等我们的身体恢复原状，你再尽情找慎说话吧。

我来到令人怀念的校舍后方，享用在福利社买的炒面面包。

我发现慎不只深得女生喜爱，老师也很信赖他。来到这里之前，我被干部会和义卖执行委员会的人拜托了很多事。他都这么忙了，还要照顾弟妹、念书，然后挤出跟我见面的时间吗？

我是不是碍到慎的青春啦？夺走了他贵重的时间……

吃完面包后，我捏紧手中的袋子。

我的脑海忽然浮现从前的自己。想起染了一头金发，然后吸菸装腔作势的自己。倘若现在的慎看到了，一定会退避三舍，根本是一段黑历史。从那之后，已经过去十年了。

「啊！天哪，不会吧……衰死了。」

一道女音随着「砰」的声音传进耳里。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往传出声音的地方走去，只见有个便当盒掉在地上，同时有个戴着眼镜的女学生正拼命想把摔出盒子的东西捡回去。看她胸前的校章，是三年级的学姊吧。

「哎呀，整个摔散了耶。」

我坐在她身边，笑着捡起掉在地上的煎蛋卷。看起来很好吃，但这个当然已经不能吃了。

「……香、香月同学！」

眼镜之下的双眸瞬间瞪大，脸颊也一口气刷红。看来是慎的朋友。不对，即使慎不认识，只要是这所学校的女学生，可能所有人都认识慎。

我无法肯定是哪一种，但为了慎今后的学校生活，我还是提醒自己，别失了礼数。

「你跌倒了吗？那边流血了。」

她用右手挡住微微渗血的膝盖，难为情地微笑着。

「啊……嗯。我在发呆，结果跌倒了。」

「然后豪爽地打翻了便当。」

「……你说的没错。」

我们彼此轻笑，捡起掉落的配菜。

「我会收干净的，学姊可以先走喔。要是不快点消毒，可能会被细菌感染，况且福利社也要关门了……」

结果她突然站起身，彷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直盯着我的眼睛。啊，惨了。我直觉地这么想，绷紧身体。

「香月同学！这种时候可能不合适，但我……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我的心脏发出悸动。尽管有种不祥的预感，但事到如今也逃不了。而且蠢的是，我现在手里拿着沾满沙子的炸虾。

「我……一直喜欢着你。你的话不多，却在干部会上对我很好。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去年运动会扭到脚的时候，是你带我到保健室的……当时我真的很高兴……可、可以的话，请你跟我交往。」

她深深低头鞠躬，我哑口无言地看着她的发旋。

「啊……呃，这个……」

干部会，以及运动会。我不知道慎和她之间还有什么回忆，却不经意地发现，她握紧的指尖正在细细颤抖。她是提起了多大的勇气，才向慎告白的呢？

我的心好痛。喉咙就像被石头堵住一样，呼吸变得好困难。

──倘若有人告白，请你绝对要全部回绝。

慎的话语在脑内重播。可是……我做不到。

「不……不好意思，请让我……保留。」

我只说得出这句话。只见她快速把头抬起来，彷佛忍着什么似的，嘴角向上扬起。

「……这样啊，好吧。那我等你回覆。你随时都可以跟我说。」

她的脸一片通红，接着从小包包里拿出纸笔，不知道写了什么。

「可以的话，请用这个联络我……那……那我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确认再也望不见她之后，看了看掌心的纸条。上面写着她的名字，以及LIME的ID。

矢野美里。这就是她的名字。

「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五节课结束之后，我来到紧急逃生梯抱头苦思。我没想到只是接纳一人份的情意，居然需要花这么多力气……结果正如慎所担心的，我无法拒绝人家。我从口袋里拿出刚才收到的纸条。

──倘若有人告白，请你绝对要全部回绝。

慎的声音在我的脑中回荡着。

「啊，真是的！」

只要再上完一堂课，今天就能从学校解脱。当我摇摇晃晃站起身，刚好有三个打扮明显违反校规的男学生，就要穿过我身边。

「啊，这不是香月慎太郎同学吗？」

穿了好几个耳洞的褐发男子，看着我的脸笑了。看起来是三年级的人，他是慎的朋友……吗？我总觉得自己好像见过他。

「你拿着什么东西，这么宝贝啊？」

「啊！」

另一个男人抢走我手上的纸条，然后瞪大了眼睛。不知不觉间，三个学长就把我围住了。

「啊，是女人的LIME ID！」

「你今天也很有女人缘嘛，小帅哥。」

「每天都搞这出，实在是很烦耶。」

穿耳洞的男学生不屑地抛出这声低语。

「咦？」

这是我以慎的身体来到学校之后，首次有人抛出如此明显的敌意。这就是慎说的「为难」吗？

──如果明天去学校，有人为难你，也请你不要理他们。

──为……为难什么？

──就……各种事……总之我不想波及到你，要是那种人来了，你不用理他们。

诚如慎所言，别理他们比较好。我要和平应对，因为现在的我是香月慎太郎。我不能掀起事端，要和平，和平……

「那是很重要的东西，请还给我。」

我从男人手中把纸条拿回来，然后低头致意。

哎呀，我们家小慎就是受人欢迎，不好意思啦。其实他也很会念书喔──但我当然不能讲这种话，只得不发一语地穿过他们。

「我好羡慕啊，能被女人包围，还一个换过一个。」

「讨厌，慎太郎好死相。」

男学生们的干笑声在我的脑袋里回荡。即使是我这个成熟且有良知的大人，都觉得有点火大。

凑晃，冷静，不需要理会他们的酸言酸语，要和平地应对。我现在是香月慎太郎啊。

我闪过他们，往走廊前进。要和平，和平……

「小帅哥，你今天也不理人啊？」

和平，和平……

「明明只是因为脸长得好看，才会被一些笨女人吹捧，居然还跩上天，像个白痴一样。」

「就是说嘛。」

男人们咯咯的笑声敲击着我的耳膜。随后，我听到体内不知道哪个地方的细胞，发出断裂的声音。他们这么说，不只对慎，对那些女孩子也很失礼。

「是我听错了吗？只是因为脸好看？谁啊？香月慎太郎吗？」

我迅速转身，睥睨着那些比我矮的男人们。

「现在马上订正，然后道歉。我告诉你，香月慎太郎的脸当然好看，但内在也是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大帅哥！」

我的烦躁化为怒吼，就这么冲出嘴巴。我诉诸言语后，这才发现一件事。

──重新一看，你真的很帅耶。好好喔，人生根本一帆风顺了嘛。

什么一帆风顺啊？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说得那么轻松，我真是讨厌自己。我跟他们同罪，因为我擅自带着先入为主的想法和偏见看待他。慎，我很抱歉。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褐发男皱起眉头说着，我则是吐出一口大气。

「你们是三年级的吧？缠着一个年纪比你们小的学弟，讲这种酸溜溜的话，不觉得很丢脸吗？」

「……你今天很会回嘴嘛，想干架吗？」

「打架我就……叔叔我很弱。」

倘若是凑晃的身体，我可能就会不顾一切，但我讨厌弄伤慎的身体。

「你是怎样？很恶耶！」

当褐发耳洞男揪住我的衣领时，我绷紧身体，心想「啊，惨了」，却不知为何不怎么恐惧。看到他那双满是怒气的眼眸，我忽然想起来了。原本深藏在脑袋深处的记忆，登时苏醒。

「先等一下……你！我就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你，你不是阿山蔬果店的三男吗！你长大了耶！」

褐发的三男听了突然定格。难怪我不怕他。

「毕竟我认识的是尿床之后嚎啕大哭的你嘛……我说你啊，要是山田大叔知道你干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他会把你揍得鼻青脸肿喔。你也知道，你老爸生起气来很可怕嘛。」

我笑着这么说完后，这位三男的脸色微微发青，放开抓着立领制服的手。

山田大叔从以前开始，就是个最讨厌耍阴招的热血汉子。我还小的时候，也是因为恶作剧，被他骂到臭头。当然了，我现在很感谢他。有些时候，就是需要有个会骂人的大人。

「话说回来，你有黑眼圈耶。你有乖乖睡觉吗？十几岁的时候得好好睡觉，吃好吃的啊！只要自己过得幸福，便不会变成因为别人长得多帅、被多少女孩子告白，就每次都要跟人家作对的小气男人了！知道吗？」

我拍了拍三男的肩膀，结果他露出一副看着不得了的东西的眼神，抛下一句：「……你很烦耶！」就要快步离去。

「别再做这种事了啊！你要是再敢缠着香月慎太郎，我就去跟山田大叔告状！」

愣在原地的朋友们急忙追上三男。那帮家伙应该暂时不会来纠缠慎了吧。总之算是想办法解决了……吧？

我站在无人的紧急逃生梯前的走廊，盯着那个眼镜妹给我的纸条。

「话说回来，这个要怎么办啊……」

纵使那些人不会再来乱了，却仍有这个问题要解决。我在不知不觉间叹了口气。要跟慎报告自己被告白，总觉得很郁闷。是因为我抱着没能拒绝对方的罪恶感吗？还是有其他理由呢？如今我的心情已经暧昧不明，无法清楚解释。

「喂，慎。刚才那是怎样？」

「呀！」

背后突然冒出一张脸，吓得我的心脏差点停止。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来，到底是怎样啊！

「你……你在喔！」

我看着站在背后的明日香，惊讶得说话断断续续。他没来上第五节的课，我还想说他跑去哪里，原来是在这里摸鱼。

明日香打了个呵欠，泰若自然地撩起头发。

「紧急逃生梯的楼梯间不会有人来，拿来做日光浴边睡觉刚刚好。」

「你是猫啊……」

「我不重要，说说你吧。你到底怎么啦？平常明明不管他们怎么酸你，你都会面无表情地忽视人家耶。」

没想到都被他看到了，我心里不禁有点慌。

「没、没有啊……没什么……」

「你果然从早上开始就很怪。」

明日香把我从头到脚观察了一遍，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棵珍奇植物。接着，明日香从裤子口袋拿出手机，指尖滑着画面，快速操作。

「Glegle老师，请告诉我。」

他好像在搜寻什么，笑着这么说：

「性感质数是什么呀？」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我慌了手脚。「如果是你，应该答得出来吧？」明日香自信满满地说，我不禁噤口不语。

性感质数？很性感的质数……？话说回来，质数是什么啊？我拉出存在记忆底层的知识。记得好像是只能被「1」和「自己」整除的数字吧。对了，是「除了1和自己，没有其他因数的数字」。但性感是什么啊？现在质数开始在我的脑袋里搔首弄姿了。

「哎呀～？你不知道吗？」

明日香笑着故意搭上我的肩，我冒出大量冷汗。

「呃，就是……那个……」

「好可疑，你超可疑。而且你放在口袋里的手机，跟晃哥是同款的吧？你什么时候换手机啦？」

明日香宛若一个名侦探，不断对我投以疑问。

「你……你很烦耶！你……你去吃葱啦！」

我甩开明日香的手，在走廊上全力奔跑。背后传来「你怎么知道我讨厌葱啊！」的声音，但我当然没回答。唉，我有种又自掘坟墓的预感……

放学后，我好不容易逃离明日香的纠缠，疲惫地离开学校。我跟慎约好放学之后要见面，不过离我们约好的时间还有一阵子，我决定稍微绕点远路。

我现在真的累了，要是不喝一杯，恐怕撑不下去。

我在途中走进超商，拿起架上的罐装啤酒──手却被某个人抓住。我发出一声「啊？」望向旁边，只见有张跟我一模一样的脸，正为难地笑着。

「你现在未成年对吧。这个下次再喝吧。」

在我身体里的慎把脸靠过来，如此对我低语。不行不行。我都忘了，我是高中男生，香月慎太郎。我假装慎，以认真的表情开口：

「说得也是。凑，不好意思。」

慎笑着耸了耸肩。我轻轻放下罐装啤酒，跟着露出苦笑。

「我等不下去，就来接你了。学校还好吗？」

「还……还好啊……万无一失啦。」

大概吧。

总觉得放在口袋里的纸条莫名沉重。反正晚点再说就好了，我把问题往后延，跟着慎一起前往神社旁的树林。

「我问你，你知道性感质数是什么吗？」

我把明日香问的问题，也拿来问慎。慎推着他刚才骑过来的脚踏车，毫不迟疑地回答：

「性感质数是指两数相减等于六的质数组合。比方说，最小的性感质数是『五，十一』……怎么突然问这个？」

慎一脸不解，我则是定睛瞪着他。居然回答得这么轻松……可恶。

「凑，难道你心里期待的是色色的质数吗？」

慎不怀好意地笑道，害我整个破音。

「才、才没有！」

我逐一抹杀在脑中搔首弄姿的质数，然后快步往前。慎牵着车轮不断作响的脚踏车，从后方追上。

「性感质数的由来，是因为六在拉丁语中是SEX──」

「啊！够了！而且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那孪生质数呢？表兄弟质数呢？」

「呜哇啊啊啊！烦死了！快点走了，慎！」

确认周遭没有人之后，慎无奈地笑说：

「凑，你这么大声，会穿帮喔。」

「……我……我知道啦。」

没营养的对话到此为止。我们把脚踏车停在半路上的停车场，徒步走到灵魂互换的地点。目的只有一个。

「现在就照当时发生的事，再做一遍喔！慎，你好了吗！」

我看着爬上树木的慎，大声喊道。树林中没有别人，不必在意他人的眼光。

我们现在要试着重现和灵魂互换时完全相同的状况。我跟当时的慎一样，在树下张开双手。

「凑，真的不会有事吗？我受伤了倒是无所谓……但如果你跟你的身体出了什么事……」

「安啦！我现在在你的身体里，也很有力气，个头又高，加上长得很帅！你要相信香月慎太郎这副身体的潜力！」

「这跟长相没什么关系吧。最大的问题是，内在是迟钝到极点的凑……」

「你……你说我迟钝到极点是吧！啊……算了，别管那么多，少废话，快跳！」

慎以五味杂陈的表情点了点头。接着──

「那我要跳喽。」

伴随着这句告知，他从树上往下跳。我全心全意地接住那副往下掉的身体，就这么抱着慎，整个人摔在地上。

「……痛死了……」

我以被推倒的姿势睁开眼睛，身体没有恢复原状。我沮丧地开口询问慎：

「不行啊，根本没变回来……喂，慎，你没事吧？」

慎紧抓着我，坐在我的身体之上，轻声嘟囔着：「……我动不了。」

「咦？为、为什么……你……你受伤了吗？」

我急忙想起身，慎却紧紧抱着我。

「我没有受伤。」

「不然是怎样？」

慎的右手缓缓搂过我的腰，用力把我的身体拉过去。我完全搞不懂慎在想什么，困惑地发出「呃……喂……」的声音，慎随即在我耳边低声说出他好不容易挤出的话语。

「……被凑抱在怀里的感觉太新奇了，我动不了，应该说，我不想动……我能不能就这样跟你合而为一啊？」

慎温润的气息洒在我的脖子上，我的脸瞬间发热。这这这这这小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白、白痴喔！你马上走开！」

实在难以置信，白担心他了。我轻轻撞了胡说八道的慎的肩膀，只见他轻轻地笑出声音。

「你不愿跟我合而为一吗？」

「什么合而为一啊！你想都别想！」

我明明是很认真地瞪他，他却一脸开心地说「那真是遗憾」，这让我更恼火了。

「我们现在灵魂互换了！没空搞那个！眼下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耶！」

这根本是在迁怒。话说出口之后，我才又补了一句：「……虽然你也很难熬啦。」

「你说的对……再这样下去，我也很伤脑筋。」

见慎面露苦笑地这么说，总觉得我好像窥见了他的真心，顿时喑哑。

「这个身体是凑你的，我想好好还给你……」

他没有说想变回来，而是想归还我的身体，这句话很有他的作风。身体变成另一个人，这不是能轻松接受的事实。我想他自己一定也很焦急吧。即使如此，慎在我面前依旧尽可能表现得一如往常。

我们得快点变回原样才行，现实却是光有这份焦急的心也没用，时间依旧不断流逝。

之后我们又做了同样的挑战，然而不管尝试几次，身体就是没有恢复。

──嗷……嗷……

我听到远方再度传来狐啼声，简直就像是在嘲笑我们。我移动视线，望向树林深处的狐狸山。我曾听说那是狐仙大人出没的圣山，这么说起来，我们灵魂互换之际，我好像也看见狐狸了……

「变不回去耶。」

听到慎的这句话，我才回神抬起头。

「是啊，伤脑筋了……」

慎露出僵硬的表情陷入沉默，宛如找不到适当的话语。

「……你很不安吗？」

我忍不住这样问他。

「有一点。」

那硬逼着自己上扬的嘴角，让人看了好心痛。明明想为他做点什么，我却无能为力。

「慎，放心吧。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我只能这么说，也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慎轻轻点头，笑着说：「好的，凑。」

倘若我们一直无法恢复原状，那该怎么办才好？要是我夺走了他的身体……不安宛如雪崩，一口气袭来。

即使不去思考，只要稍不留神，思绪依旧会被拉到负面方向。

黄昏寒冷的空气从山上降下来，我的身体瑟瑟发抖。

「凑，我们回去吧。」

慎这么说道，我也轻轻点头。夜晚即将到来。

今天跟昨天一样，月亮被云挡住，看不见她的身影。我们两人并排，走在昏暗的步道上。

我刚才提议骑脚踏车双载回去，结果慎却死脑筋地说：「那会违反道路交通规则，不可以。」大爷您说得是。

「后天是创校记念日，学校放假。最糟糕的情况下，就用那一整天来调查吧。」

是啊，也好──我心不在焉地回答。我摸着放在口袋里的纸条，然后看向慎。

「慎……慎，我跟你说……」

慎回头笔直地看着我，我想说的话顿时卡在喉咙。

「……啊……我忘记要说什么了。还是算了。」

我根本不敢轻佻地说：「有人跟我告白，然后我还没回她～」

慎轻轻微笑，要我想起来再告诉他。慎那张不知情的笑脸，加剧了我心中的痛。今天慎也累了，明天再说就行了。我反覆在心里念着这样的借口，有气无力地走在铺设整齐的红砖道上。

「凑，学校有人来跟你说什么奇怪的话吗？」

这次换慎难以启齿地开口询问。发生太多事，我都忘了，阿山蔬果店三男的身影现在才突然在脑海浮现。

「慎，关于这件事，其实……有些人误会你，我已经替你好好澄清了。」

「……干嘛澄清啊？我说过，要你别理他们吧？」

「我……我有很复杂的原因啦！」

慎紧紧握住脚踏车的龙头。

「有受伤吗？你有受委屈吗？……早知道我也去学校就好了。」

他好像真的很担心。看到他那张堆满后悔的表情，我不禁觉得他惹人怜爱无比。

「我没事啦！我只是大声宣布，香月慎太郎无论长相还是内在，都是大帅哥而已！」

话一说完，便见慎愣在原地，张口结舌。拜托别闹，你用凑晃的脸摆出这种表情，看起来完全像个白痴。

「这是怎样……我到底有多自恋啊？」

「那帮家伙也都懂喽……大概吧。」

最后慎似乎是忍不住，抖动肩膀笑了。

「我真的是会被你打败耶。」

那是我要说的话，傻瓜。慎带着微笑，仰望无月的夜空。

「慎，之前是我不好。我竟然说出你的人生一帆风顺这种鬼话，感觉很像一举推翻你的努力……说得很没神经……」

慎一瞬间睁大眼睛，接着左右摇头。

「我一点也不在意喔。」

慎温柔地笑了，彷佛印证他所言不假。

「你要在意啊！要让我道歉啊……毕竟都是我不好。变成你之后，我切身感受到了。你比我想的还要努力。」

「……那你愿意摸摸我的头吗？」

这小子老是趁机讨价还价，不能改改这个毛病吗？不过今天就放过他吧。

「真拿你没办法。」

我嘟着嘴，抚摸慎那颗矮了十五公分的头，他乖顺地像对饲主敞开心房的野兽。闭上眼睛的他轻声这么说：

「你的手指好舒服。」

「……这本来是你的手啦。」

「这是心情上的问题。即使外表是我，内在却是你。」

慎缓缓睁开眼睛。我们四目相交，再也无法错开视线。虽然是我的脸，但我能在那双坚韧的眼中发现慎的存在。明明近在眼前，明明近距离摸着他，一股无法完全抹去的寂寥却不知为何，在我的心中慢慢扩散。

慎轻轻抓住我摸着他的手，然后慢慢拉到他的嘴边，将嘴唇放在我的手背上，宛如在打招呼一般。

「你……你放手啦。」

「我不要。」

如果是平时，我一定二话不说，挥开他的手，今天却做不到。我感觉到慎的指尖传出一股跟我一样的寂寥。

「……你平常都像那样被人找碴吗？」

只要有光，就一定有影子。总是会有些人一看到像慎这样耀眼的存在，就心生自卑，这他也没办法控制。

「是啊，有时候会。但说实话，我不在乎。」

每当慎说话，我便拿手背上那股让人心痒难耐、吊人胃口的微小暖意没辙。这小子为什么这么想把我遗忘在遥远往昔的甜蜜微苦感情给硬扯出来呢？

「不能这么随便吧……我讨厌你被人莫名误会。」

「我对你以外的人怎么看我完全没兴趣。」

他握紧我的手，我的心脏随即传出哀号。

「我心目中『特别』的存在，只要有你一个人就够了。」

从慎的指尖传来的热量，缓缓侵蚀着我的身体。只要有我就好了？这真是天大的误解。看他这么幼稚，我都想笑了。

人不可能只面对一个人活下去。我该怎么告诉这个顽固又一根肠子通到底的青年呢？实在是无计可施。

我回握跟我互换身体的慎的手。

你真傻。即使知道性感质数和孪生质数，即使会解困难的算式，却疏忽了最重要的部分。

你应该要去看更多世界，去看看许多偌大的世界，别被小到不能再小的我困住。

人心是会变的，你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呢？「特别」这个字眼，只是个好听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