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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话

青山雪夜到底是什么人?

(他是个怪人。)

从外表到言行举止全都很奇怪。尽管因为他聪明又和蔼所以不太显眼,不过一旦稍微了解就会立刻明白。雪夜他是个典型的脱俗少年。

『空气为什么没有颜色呢?』

比方说,他会讲这样的话,而后歪头思考。

『哎呀,我知道是跟折射率什么的有关啦。但我偶尔会心想,如果空气不是这么透明,而是染上了更鲜艳的颜色就好了。你觉得呢?』

雪夜只会对藤泽大和聊这些不着边际,也没什么太大意义的事情。他似乎对外来者大和相当敞开心房。又或者,正因为大和是外地人,他才能如此轻松以对。

(……我和他打交道的方式很草率耶。)

大和皱起眉头。

恐怕雪夜做好了一生一次的心理准备才是。他的人生就是一直被医生告诫只有数年好活,不断反覆住院和出院。他的一言一行,都带有旁人所不能理解的重量,不是吗?

是否太轻率了呢?

如今回想起来,大和对待雪夜的方式是不是太随便了呢?

(不,没那回事。)

那样应该是对的。雪夜不希望人家跟他见外,大和那么做就行了。

(不过……)

嘿——大和坐起身子,重新思考。

各种思绪如今浮现在他的脑中。凛虎自不用说,大和也一直避免自己去想。他们这两年都过着远离雪夜的生活,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凛虎与大和并没有成熟到能够坦然接受身边的人过世。

不。

当真如此吗?

这两名少年少女无法接受这段唐突且难以理解的死,这真的仅是一场随处可见的平凡悲剧吗?-

如果想知道些什么,去问深知内情的人最快。凛虎有事外出的这天,大和决定动身会晤一个怀念的人物。

「喔喔,是大和小弟啊。」

大和按下青山医院贴着「因故暂时休诊」这张纸条的门铃后,青山仙太郎老先生便出来应门了。

「好久不见了啊。欢迎你,快进来、快进来。」

「不好意思。听说您弄伤了腰,状况还好吗?」

「很好、很好,你别介意。快点进来吧。」

两人自然地聊起了往事。

「你们从前很常打架啊。」

仙太郎老先生的心情绝佳。他与大和在客厅的矮脚圆桌相对而坐,并拿出了珍藏的烧酒,一手端着酒杯怀念过去。

「他叫什么来着?长濑家的——呃呃……雅也小弟是吗?真的很常跟你还有凛虎打架啊。」

「就是啊,我们很常那样呢。」

「根本几乎每天都在打了。当时婆婆还活着,气着要你们收敛一点。可是我啊,告诉她说『无所谓,就打到高兴为止吧』。」

「是啊。我还三不五时就请爷爷帮我贴OK绷。」

「还因为用了太多消毒药水,搞得不够给其他患者用。那时我经常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啊。」

「不好意思。」

「不不不,小孩子就是要有精神才好。不过啊,那阵子真的很忙,都在顾你们的伤势而忽略了其他患者,完全赚不到钱啊。」

仙太郎虽如此笑道,不过这话实在是夸大了。他们并没有天天拳脚相向,凛虎不会做人而发展的纠纷也根本没有持续多久。以暑假发生的某件事为契机,转学组和当地组之间的关系急遽地修复了。

「关于雪夜的事情……」

大和替老先生斟酒的同时问道。

「就爷爷来看,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嗯嗯……」

仙太郎摇晃着斟满的酒杯,说:

「他是个善良的孩子。既温柔又聪明……若是那孩子能健健康康地活着,一定能成就许多事情啊。我没能给他任何帮助,都不知道是为什么才当医生的。」

「已经要两年了呢。」

「我很感谢你,大和小弟。」

老先生稍稍换了个口气说道。

「自从你来到八幡,雪夜就变得非常开朗。」

「是这样吗?」

「是啊。该说是涌现了活下去的动力吗?那孩子是在十四岁的时候夭折的,倘若没有你在,会更早撒手人寰。」

「不不不,没这么夸张……」

「我可是医生啊,大和小弟。」

仙太郎咧嘴露出了白白的假牙。

「我自认最清楚雪夜的身体状况了。既然我这么说,那就不会错。那孩子就算更早过世也不奇怪。直到你来到八幡之后,雪夜就变了。」

「如果要说活下去的动力……」

大和边挖着西瓜籽边说:

「有青山在不是吗?雪夜一直很挂心妹妹的事情,还轮不到我啦。」

「凛虎她啊……」

老医师摇摇头,说:

「我很担心那孩子,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她没问题的。至少她帮了我很多。」

「她既独立,脑袋又好,但总是很笨拙啊。」

「我懂。」

「我来日不多了,希望能早点解决就好。」

「您也太心急了。」

「没的事。我死后,那孩子就无处可去了。事已至此也没办法回到东京去,这边的亲戚也不多。你不会很担心吗?」

「嗯,是啦,确实有些地方会担心。」

「她还会钻牛角尖,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肯说。我实在无能为力。」

「是啊。她也有很多事情瞒着我。」

「不过能够仰仗的只有你了。之后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我还是高中生喔。」

「说真的,如果她能够再机灵点,就会有很多追求者了。你记得吗,大和小弟?没记错的话,那是你们小学六年级的事情——」

仙太郎似乎喝醉了,讲话愈来愈像个老人家。

虽然大和自认有着寻常的敬老精神,依然不禁充耳不闻,他忍不住全神贯注在挖出所有西瓜籽上面。因此,他差点漏听老医师过一阵子后才接续下去的话语。

「嗯,你只要活着就算赚到啦。毕竟你和雪夜一同卷进了意外,万一你们俩都在那时死去,我可受不了啊。」

「……您在说什么?」

「雪夜断气的时候,你也在陷入昏迷的情形下,和他一起被人发现啊。」

「……」

尽管并未说出口,「我不记得了」的表情还是写在脸上。仙太郎老先生一脸「这也难怪」的模样说:

「毕竟你在那件事前后发生了很多状况,不记得也是无可厚非的。」

不。

那怎么可能。

再怎么说都不会这样。倘若发生了如此重大的事件,不可能会忘记。

他忘掉了?

不对,是被迫遗忘了?

不,更重要的是,既然大和与雪夜是一起被发现的,那么他不就也同样是和事件相关的当事人吗?他和雪夜一样是被害人(?),所以或许没有任何嫌疑就是……

「不过啊,雪夜很讨厌你啊。」

果然是因为酒意所导致的吗?

老医师不顾缄默不语的大和,迳自继续抛出震撼发言。

「喔……」

大和发出了愚蠢的声音。

之后连忙说道:

「咦?雪夜他讨厌我?」

「这样啊,你果然没发现。」

老先生皱起了红通通的脸,说:

「虽然你很机灵,有些地方却很迟钝呢。」

「……」

老医师替自己斟酒。大和望着烧酒,挤出声音:

「不,可是……我觉得和他的交情好得乱七八糟耶。」

「你们的交情是很好。」

「我认为……我们俩是朋友。」

「那是当然。你是他最好的朋友,而且雪夜老是在称赞你,说你是个很好很厉害的人。那孩子当真很中意你啊。」

「……」

面对推测不出话中含意的大和,老医师露出慈祥和蔼的笑容说道:

「既喜欢又讨厌,这样的事情要多少有多少吧?不论好坏你都相当耿直,所以才不会注意到这种地方。因此凛虎才会和你交好。」

咕嘟——

老先生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这次的三回忌就多多拜托了。长濑家的雅也小弟似乎也有帮忙打点许多事情,就办得隆重一点吧。那样子雪夜也会比较开心。」-

雪夜的三回忌办得肃穆又豪华。

同学们全体出席,附近邻居也几乎都来露脸了。许多列席者主动代替伤到腰的丧家处理事情。青山家是当地名门,而青山雪夜是镇上无人不晓的知名人物。

「他没有任何讨人厌的地方啊。」

长濑雅也在法会后的餐会上说道。

他大嚼特嚼着松花堂便当的炸鸡块,说:

「他善良得连虫子也杀不了,总是笑脸迎人。所有事情都亲切以对。」

「雪夜也不会说人坏话。」

其他同学出言缅怀,而后又有另一个同学说:

「我根本就没看过他动怒的样子。」

「是啊。感觉即使生气,他也只会用温和的口吻劝导。就像是在说『那样我可不敢苟同喔』一样。好像在听老爷爷老奶奶说教,不知不觉间就会开口道歉了。」

「不过他也不是只有一本正经的地方啦。」

「是啊。像是我带色情书刊过去的时候,他意外地兴味盎然呢——」

快乐的时光一转眼就过去了。

餐会顺利闭幕,大人们准备前往续第三摊。他们大概会直接一口气玩到深夜吧。

理所当然的,仙太郎老先生是参加那一团的。

虽然照道理来说,身为家属的凛虎在这种场面应该也要去露个脸,但——

「好啦,大伙儿出发吧。」

雅也一声令下,同学们便浩浩荡荡地结伴前往某个地方。

「喂,雅也。你们要上哪儿去啊?」

「别问这么多了,来吧。」

他笑着对大和招招手。看来雅也似乎有安排,而其他人全都收到通知了。

「动作快点,不然我要丢下你喽。」

在雅也的催促之下,大和最后也只能跟去了。

今天也是盛夏的好天气。蝉鸣声、观光客、潺潺流水,镇上这些景物仿佛百年不变、历久不衰。而众人就在这样的状况下声势浩大地前进,好似跟着哈梅尔吹笛人去的孩子们一样。

「是要去哪里呢?」

「不晓得。」

凛虎歪过了脑袋瓜,但她的脸上却带着笑意。这是知道些什么的表情。

「好啦,大伙儿整队!」

就在如此这般当中,队伍停了下来。

大和有不好的预感。这个超过二十人的集团所伫足之处,是横跨吉田川的新桥正中央。这里是连接旧官厅和八幡城的交通要道。

同时——

也是「跳水」的名胜。

「呃~那么——」

雅也在集团前方高喊道:

「难得我们大家这样聚在一起。兼作娱乐和追悼青山雪夜,大伙儿一同跳水吧!」

什么?

大和扭曲着嘴唇。这是什么状况?都没人和他提过。

这时已经有好几个人当场褪下了衣物,毫不犹豫。他们俐落地脱着上衣和裤子,底下准备周到地穿好了泳装。

(雅也,你这混蛋。)

大和瞪向率先脱衣的朋友。虽然他们的目光并未对上,但对方铁定有注意到,证据就是他嘴角带着奸笑。当然,也有同学并未脱衣。纵然生于郡上八幡,却也不是所有人都要跳水。女生很少人要跳,而男生也有人不跳的。

话虽如此——

「青山。」

「什么?」

「你早知道了?」

「嗯。」

没有摆出一副大模大样的态度还算好,但也不是老实承认就会被原谅吧。虽然她一脸云淡风轻,不过眼睛却漾着笑意。她的模样强烈表达出「一切准备就绪」的意思。

这个走向……这股气氛……

该死的,被设计了。

「那么,我要跳喽——!」

真是性急。

穿着海滩裤的雅也身轻如燕地跨过栏杆,非常轻松地朝着十几公尺底下的河面一直线跳落。

咚——!

呀喝——!

水里发出重物冲撞水团此种格外不祥的声响,周遭则欢欣鼓噪。这时又有其他同学跳了下去。一个、两个、三个。大和觉得他们根本疯了,看上去等同于自杀。虽说有这么多深谙水性的人不太会有什么万一,但这高度可比三层楼高的大厦啊。

「那样很爽快喔。」

面对铁青着脸窥探栏杆底下的大和,凛虎对他打包票。

「你试试看,很畅快的。我保证。」

「抱歉。我信任你这个人,但唯有这番话相信不得。」

在这当中,又有人陆陆续续地跳了下去。

每当有人一跃而下,便会响起欢呼声。那些同学从水面仰望着桥并挥手的身影,在大和眼中就像是从地狱向他招手的亡者。

「我刚开始也很害怕。」

凛虎为那些不要命的家伙送上掌声,同时以怀念的口吻说:

「第一次跳下去的时候,我是迫于情势不得已。可是一旦尝试后,便忽然觉得眼前一亮,好像看到了什么崭新的事物。所以我才想请你试试看,哪怕是一次也行。」

这时又接连有人纵身一跃。

「你最好捏着鼻子跳,水势强劲地灌进鼻腔里会呛到的。还有,要让脚先入水。另外,得确认你要跳下去的地方有没有其他人在。」

「我不需要你的指导。」

大和仍持续抵抗。

「追根究柢,是你在我心中植入了多余的心灵创伤耶。」

「对不起,那是我不好。」

「再说,我也没穿泳衣。」

「我也没有。」

「那可是河里耶。没穿泳衣是要怎么跳啊?」

「当然是这样子直接跳。」

嗯——凛虎伸了个懒腰,还稍稍做了伸展运动。

她的模样清新脱俗,在阳光照射之下的侧脸,朝气蓬勃到神奇的地步。

「那我先跳了。」

轻盈地跳过栏杆的纤细四肢、漂亮的姿势,以及轻舞飞扬的黑发和裙子。那副光景就像是定格照片一般,深深烙印在大和脑中-

那是盛夏当中的一天。

五年前,大和与凛虎还是小五学生。

这个时期每天都会举办舞会,为城镇注入最多的活力。

同学们及两名转学生之间的小小纷争,也是在这时上演得最剧烈。被外来女生痛扁的那一方对她的印象奇差无比,而说到固执没人能出凛虎其右。冲突可谓必然的结果。不过大闹的主要是凛虎,大和的任务多半是专门调解,或评估见好就收的时机。

那么,说到八幡儿女的夏天,便是到河边玩水。他们虽然也会像其他地方的孩子一样喜爱电玩和漫画,但总之就是会到河边去。

甩着钓竿、追着河底的川吻-虎、灵巧地在急流中游泳。河川便是一座浑然天成的主题乐园。

最受欢迎的,果然还是「跳水」了。

吉田川的河岸有着大大小小的岩岸,深渊也四处可见。换言之,跳水点不仅一处。由数十公分到数公尺,适合初学者及高手的点琳琅满目。

当中的学校桥和新桥,是给登峰造极之人跳水的难关。那里距离水面高度有十几公尺,陆续不断有观光客硬着头皮挑战而发生意外。

因此许多人立志「总有一天要从桥上跳下」,对八幡儿女来说,这是个不成文的憧憬,类似于高空弹跳般的民族仪式。尽管不用尝试也能活下去,一旦跳了就会成为勇者。如同字面所述,一蹴可几。

「莫名其妙耶。」

过去的大和也感到很错愕。

「那是怎样?想找死吗?应该说跳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啦?」

「嗯。」

凛虎也同意他的说法。

「我也觉得那个意义不明,究竟哪里有趣了?」

「就是说啊,你果然也这么想呢。」

可能是因为他们同为天涯沦落人,也或许是在都会区生活久了才有这种感觉。总之他们俩的意见一致。

他们并不是讨厌河川。

反而是喜欢才来的。由于能够游泳的流域有限,他们自然会和对立的人打上照面,不过却没有掀起抢地盘的纷争。尽管彼此保持着巧妙的距离,唯有在玩水的地方他们短暂地休兵了。和电玩及漫画不同,夏天到河边玩水不会被父母碎念,又是个绝佳的纳凉去处,对孩子们而言这里是个社交场合,亦为圣域。

总而言之——

这天大和也在炎热的盛夏之中,和凛虎一同到河边玩耍。

虽说是两人结伴过来,但他们并非形影不离。有异于水肺潜水的潜伴制度,他们游泳的步调和速度都不同。状况大概就像是:「我今天想去钓鱼耶。」「那我潜到深处去看看。」「OK,那我们之后再随意会合吧。」这样。

大和决定来享受泛舟之乐。他坐在救生圈上摇来晃去,感觉好似一趟小小的船旅。

他委身于急流,安安稳稳地在翠绿的深潭流动,而后来到了新桥底下。

他虽然人生地不熟,但还是拥有相关知识。由于不晓得什么时候会有人跳下来,游过桥下时必须注意。

跳水的人也十分清楚这点,当他们即将跨过栏杆之际,会有几个人彼此示意来进行安全确认。大和放眼望去,看到桥上有好几人穿着泳装。他们全都是当地人,其中也混杂了几个同学。

如今他可以断定自己并没有错。一般而言那个状况很安全,虽说这也是不成文的规定,不过确认安全的义务在于跳水的那一方。这么多当地的孩子齐聚在一起,令他们也疏忽了警戒。大和极其自然地将身体交给溪流,钻过桥下去。

接下来的事情是传闻。

其实,当时凛虎也在桥上。

他并不晓得详细情况,恐怕那仅是一场偶发性的遭遇。以长濑雅也为首的同班同学们,似乎在商量着今天谁要跳、谁不跳。凛虎单单只是为了到对岸去而过桥罢了。

这是座狭小的城镇。

他们彼此虽巧妙地保持距离,不过一旦拉近就另当别论了。即使凛虎没有那个意思,对方可不一样。有人开始纠缠凛虎。纵使想视而不见迳自通过,若是在桥上被包围住,事情可就没那么容易善了。她似乎也没有「一溜烟地逃跑」这种想法。打从两人见面那时起,大和就从未看过凛虎逃逸的模样。

对方和她讲了几句。

「最近很跩嘛你。」「瞧不起我们是不是?」「给我放聪明一点。」

大概是这样的内容吧。凛虎很不会说话。尽管目光如炬一步也不退缩,不过铁定没能好好回嘴。

接着不知是何因由——不对,正是在那个时期、那个地方、那个瞬间的关系吧,果然有人说出口了。「青山你有种跳下去吗?没办法吧?看吧,这家伙没胆啦。」

「如果雪夜很健康,他早就跳下去了吧。」

……青山凛虎既顽固又一板一眼。

换言之便是瞻前不顾后。

日后雅也供称——她几乎是面不改色倏地跨过了栏杆。无人出声惊叫,因为根本没有那种闲工夫。

那姿态真是美丽。

虽然令人火大,不过当真很漂亮,非常上相。她的动作好像鸟儿或鹿一样极度柔软……早知道就拍下来了。总之雅也看得入迷,整个人哑口无言。

大和可以想像。

想必凛虎一定很美丽吧。说起来,不论让青山凛虎做什么都很迷人。这种情形自不用说。

而从这里大和也料想得到结果。凛虎平时就很鲁莽蛮干了,在这样的状况下根本不会把安全确认当一回事。当大和因某种预感而昂首仰望天空时,凛虎已经在无从闪避的时机之下,朝着他一直线落下了。

然而,并不光只有坏事。在那个瞬间从正下方往上望的人仅有大和。换句话说,他在记忆当中独占了那个珍贵镜头,和脸上写着「完蛋了」而面色铁青的凛虎四目相对的人,也只有他一个。只是,事情不过短短零点几秒,之后有好一阵子他的记忆都不复存在了。

在此简洁地统整一下事后发展吧。

事态就此改变了。同学们对这个果断过头的转学生感到错愕,也觉得「这家伙很不妙」而害怕。更重要的是,两个同一国的人像是说好了似的发生意外,实在很滑稽。简单说就是他们吓傻了。事情变成这样,纷争也难以持续下去。尽管峰回路转,两名转学生渐渐和其他同学们进行和解,直至现今-

哗啦——!

一阵格外高亢的水声响起。那是华丽地在半空中飞舞的凛虎落水的声音。

周遭响起掌声。凛虎是第一个直接穿着衣服跳水的人,倘若大和只是个看热闹的,应该也会有相同反应吧。可惜的是他身处当事人那边。

「大和——!」

有人喊了他的名字。

那是率先跳下水,现在早已上岸的长濑雅也。他竖起大拇指,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喂,你在期待个什么劲啊——大和很想这么咒骂他,不过现在还有其他当务之急。桥上剩下来的跳水人选,看来只剩下大和一个了。他必须针对这个事实进行检讨。

喂喂喂,真的假的?

大和的嘴唇不住抽搐。

他将目光往其他地方瞄。

大和与浮在水面的凛虎对上眼了。

发丝黏在脸颊上,身上的衬衣和裙子摇摇晃晃的她,抬头紧盯着大和。

最后她进化到能够后空翻的地步了。

初试啼声后,凛虎便迷上了跳水。她在并未遭受任何人强迫的状况下,几乎每天都在尝试空中翱翔,而后愈来愈厉害,甚至学会了月面空翻的技巧,敌对势力似乎也无言以对。这可说是不知不觉间令气氛转化为和解的最主要原因吧,俨然如同少年漫画的发展。就像是「你很行嘛。」「你才是呢。」这样。

如果当事人是大和的话,最起码还稍微像样一点。可惜的是,他到了现在依然双腿发软。

我害你得照顾一个麻烦的女人——雅也曾对他说过一句带有此等含意的话语。

或许大和的确肩负起了照顾她的任务,但他究竟是否有帮上忙呢?不论是雅也或雪夜都说了同样的话。「我很感谢你。」「都是托了你的福。」不过到头来,凛虎是靠自己解决问题的,不是吗?当然,就算大和跳了下去,情况也不会有所改变。照理说他不需要为任何事自责,一辈子也没跳过水的八幡儿女多如牛毛。

只不过,简单地说,就是——

(哎呀,可恶——)

大和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令他后悔的要素。仅让凛虎一个人跳下水,自己并未尝试一事,使他感到内疚。

避免自己留下未了的心愿——这不就是如今像这样获得了缓冲时间,得以留在「这一头」的大和该做的任务吗?

他再次将视线转向凛虎身上。

她笔直地昂首望着大和。

好啦,知道了。

你从以前就是个让人操心的家伙。

察觉的时候,大和的手已经靠在栏杆上了。

左手、右脚,而后是全身,都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丧失立足之处。异于寻常的重力。这就是所谓的人生跑马灯吗?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好似棉花糖的积雨云、彷如打翻油漆般的湛蓝天空,以及翠绿的山河。大和视野一角,映照着八幡城的雪白样貌——

(奇怪?)

跑马灯?不,不是那样的。不,反倒如此才对吗?到底是怎样?两者皆非。这便是那个——大和至今为止尝过无数次的独特感觉。

两个世界的交界线。

在这种时候?现在可是大白天耶!大和连如此思考的空档都没有,世界已超越了时间和空间。所有一切都交杂在一起。不,混杂其中的是大和才对吗?追根究柢,这里存在着所谓的「个体」吗?颜色与外型都失去了其意义,究竟还会剩下些什么?白发人士和寻常人等早已不存在界线。这里便是一切,此外什么都不是。换句话说,那就是——

在其尽头之物就是——

(雪夜?)

大和脑海中忽然浮现了朋友的名字。

不仅如此,他还感觉到早已身故的白发少年就近在身边。这并非譬喻。大和确实在咫尺之处感受到了近似肌肤触感之物,甚至可称之为呼吸。

啊,是这么回事吗?原来如此。

现在,在这个瞬间——

又或者是打从一开始——

青山雪夜便一直与藤泽大和长相左右。

(——唔喔!)

他突然被拉回现实了。

现实中的大和,正处在跨越栏杆的瞬间。

(咿!)

不仅是肉体,精神也被拉了回来。

真是奇妙的因果。才以为踏进了那一头,结果在这一头却是朝地狱尽头直奔。这样的想法这次才成了跑马灯。濒临危机的脑细胞会暂时活化,为寻求活下去的方法而搜寻过去经验的现象。话虽如此,大和并不会飞,无从处理这种状况。若是能够逆转时间,他想要立刻躲到安全的地方去。他好想躺在空调凉爽的房间里,还想吃冰淇淋。

啊,对了。

要捏起鼻子是吧?

不由分说的暴力冲击袭向大和。

他反射性地闭上双眼,随后马上张开。从水中仰望的那片光景,许多的泡泡,包覆着全身上下的水,熠熠生辉的水面。

「噗哈!」

整套行程不过短短数秒。

大和在河里载浮载沉,明白自己结束了一场好似短暂却又漫长的旅程。

「藤泽。」

有人向茫然自失的大和攀谈,那是浮在河里等着他的凛虎。大和觉得自己很久没看到她了。

「你没事吧?」

凛虎担心地说:

「你跳水的方式很漂亮,我想没有受伤就是。」

「……」

「藤泽?」

大和终于回过了神来。

他眨了眨眼。

缓缓环顾左右。云朵、天空、山脉、岩石、小学校舍、方才跳落下来的桥梁。

大和皱起了脸庞。

「我的鼻子……」

「鼻子?」

「好呛。」

「嗯。」

凛虎稍稍放松了眼神,说:

「这都是因为你没有捏着鼻子。活该你不听我的忠告。」

「啧。」

大和咂了个嘴。谁有办法在那种山穷水尽的状况下,确实做好指认呼唤应答的同时遵守忠告啦。

「喔,大和!」

有道声音从其他方向传来。

是雅也。他和数名同学在岩岸列队,为大和献上掌声和口哨。「你做得太好啦。」「那家伙成功了啊。」

你们这些人给我记住。竟敢阴我,我绝对不原谅你们——大和对他们送上这样的目光。总有一天他会扎扎实实地奉还,不过这先暂且不提。

「藤泽。」

总是正经八百的凛虎,露出比平时更加一板一眼的表情歪着头。

「你有看到什么吗?」

「嗯,有啊。」

大和踩水浮在河里,而后昂首环视天空。

「这真爽快耶。」

「对吧?」

就跟你说吧——大和感觉好像能听到凛虎这样的心声。幸好这家伙不善言辞啊——大和在心底暗骂着。倘若她像岩岸上的某长濑一样一脸奸笑,大和就会赏她一记弹额头攻击了。不然就是会抓着她的脚,将她拉进河底。不过凛虎比大和还熟悉水性,所以八成徒劳无功就是。

「对不起。」

可能是注意到了大和的表情,凛虎消沉地低下了头。

「可是我想让你看看。当我向雅也说无论如何都想让你瞧瞧时,他便喜孜孜地参与了。如果要生气,就对我——」

「你欠我一次。」

啪——

结果大和还是弹了她的额头。凛虎不知所措地按着额头,而后一脸严肃地点点头:「嗯,我知道了。」

她真是规矩。事已至此——这句话当真符合现在的情境——大和反倒很感谢她像这样算计自己。这无疑是个宝贵的经验,而若不是这样的经过,他便无法下定决心。不过鼻子还是很呛啦。

「藤泽?」

凛虎再次发出担忧的声音问道:

「你还好吗?刚刚你跑到『另一头』去了对吧?」

在奇怪的地方很敏锐的凛虎,似乎确实察觉了。

「喔,我没事。先不说这个,我们俩都穿着衣服,赶快上岸吧。我现在实在想把这身衣服换掉啦。」

「你真的没事?」

「就说没事了啦。是说你啊,内衣透出来了喔。」

「呜……」

凛虎伸手抱着双肩。

她以一脸「我明明就故意假装没发现了」的表情瞪向大和。

「好了,我们走吧。」

大和笑着往前游,同时悄悄松了口气。幸亏凛虎没有问他看到了什么。假如她问起的话,大和没有信心能完全掩藏内心动摇。

他所看到的并不光是雪夜的模样。

抱着慷慨就义的决心跨过桥梁,一瞬间深深潜入了另一头。在那个既无过去亦无未来的模糊世界中,大和掌握到了自己失去的一部分记忆。

他并不晓得前因后果,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仅仅明白那是事实」这种掌握情报的方式令他很不舒服。大和确实了解到了。

这并非是他初次死亡。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