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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话

青山雪夜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近来大和忽然会这么想。

首先,他是朋友,其次是凛虎的哥哥,同时也是自称魔女的Maria老师的学生。不论外表或内在都超凡脱俗的奇妙少年。

他内心有何种想法、过着怎样的人生,又是为何身亡的呢?

「这个啊,大和。你应该最清楚才是吧?」

长濑雅也边咬断叉烧,边指出这点。

「和雪夜最要好的人是你。我和他认识比较久,不过是你和他交情比较深厚。虽然你是从东京转学过来的,但和雪夜莫名地意气相投啊。」

他们俩正在吃午饭。

地点是在靠近镇中心一家叫「松叶屋」的食堂。这是一家受当地居民爱戴的老店之一,主要的餐点有荞麦面、乌龙面、中式拉面等。

「还有啊,那个人……」

雅也吸着中式拉面说:

「呃——叫什么来着?呃——」

「什么啊?」

「呃——对了,那个怪怪美女。」

「Maria老师?」

「就是她!」

雅也用筷子指着大和说:

「那个人的名字很不好记嘛。该说是不会留下印象,或是会突然想不起来呢?」

「会吗?没这回事吧?」

「总之,会在Maria老师那边出入的人,就只有你、雪夜、凛虎——」

雅也屈指计算着。

「这三个而已啊。你们三个也常混在一起,我不太清楚的状况反而比较多。」

「不过啊,我和青山搬来这里也不是那么久以前的事情。打从出生就是雪夜儿时玩伴的人,最多就只有你了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啊,不好意思!」

雅也说着说着,便朝店内深处喊道:「我要追加一份南蛮鸡荞麦面!」

「……你啊——」

大和傻眼地将手肘撑在桌上。

「你现在在吃中式拉面吧?」

「是啊,我在吃。」

「在那之前还吃了乌龙面对吧?大碗的。」

「是啊。」

吸吸吸吸——

雅也使劲吸着面条。大和则是擦拭着溅到桌上的汤汁。

今天是大和请客,邀约的人也是他。他知道隶属健康系运动社团的雅也很能吃,不过没想到竟然如此夸张。

「老实说啊——」

吸完面条的雅也拿筷子戳着碗公说:

「雪夜过世的时候,我并没有哭。」

中午时分的食堂相当繁忙。

平时悠闲的这家店,如今正是最赚钱的时候。店员们正四处点单,并送上餐点。

「我早知道他会早夭了。我心想『这天总算到来啦』,很平常地去参加了丧礼。但我无法接受。你也一样不是吗,大和?」

「嗯,是啊。」

「虽然认识很久,但我不甚了解他。自从他过世之后也两年了。该怎么说,我也差不多想让许多事情告一段落了。」

食堂的电视正在播放午间新闻。

今天全国会是晴朗的好天气,不过局部地区将会有阵雨发生。敬请各位观众多加留意暴雨和闪电。

「大和,我在想雪夜是不是自己寻短的。」

为您送上天妇罗乌龙面~

店员为隔壁桌的客人端上餐点。

「……自己寻短?」

大和眉头一皱。

「这是怎样?你的意思是他自杀吗?」

「是啊。」

「你怎么会这么想?」

「不晓得。」

雅也整个人茫茫然的样子。他原本就不是会用脑筋思考的类型。

「不过,我隐隐约约这么觉得。」

「什么叫隐隐约约啊?在警方的调查之下,并没有发现这样的结果吧?」

「是没有。」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这么想?」

「就说隐约觉得了。」

面对不肯罢休的大和,雅也露出伤脑筋的表情。

「心脏衰竭——简单说就是自然死亡对吧?这实在让我心里头不踏实。当然,雪夜并非遭人杀害,这点警方也有打包票。而且他的遗容也很平静。」

「警方也没说是自杀。」

「喔,是啊。」

「那就不会是自杀了吧。」

「你别那么生气嘛。」

雅也向后仰,说:

「那只是我的直觉,并没有任何根据。先前我也说过,总之我就是搞不太懂啊。所以才会像这样在问你。」

「但也不可能是自杀。」

大和自觉到自己情绪不佳。

南蛮鸡荞麦面送上来了。雅也将碗拉了过来。

「总之,我想让自己能够接受。照现况下去,我没有办法接受他死去的事实。这点你也一样吧,大和?」

「话是没错……」

大和不得不退让,雅也的意见一语中的。

「算了,那先暂且不提。」

雅也轻轻将鸡肉抛进口中。

「换个话题,你今年要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

「舞蹈啦。你都没在跳啊。」

雅也会如此追究是有理由的。

郡上八幡是舞蹈之镇。这里有个与众不同的传统活动。一旦到了夏天,他们便会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中夜夜跳着盂兰盆舞,岐阜县里里外外都有人冲着这点蜂拥而至。理所当然的,这个时节对八幡儿女也是特别的。学习多达十首的舞蹈曲目并加以表现出来的素养,对这一带的人而言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转学而来的大和,未曾好好学习过郡上舞。

「我很喜欢看就是了,像是〈春驹〉之类的。」

大和找着借口。

「可是啊,要我跳舞总觉得绑手绑脚的,不是吗?」

「哪里会?」

「那可是盂兰盆舞吧?对我来说门槛太高了,何况我是外地来的人。」

「你现在已经是这里的人了吧。」

「不,可是啊,该怎么说好,如果是更时尚一点的舞蹈,门槛就低多了。像是充满感情的舞蹈之类。」

「说啥蠢话,郡上舞可是八幡的灵魂啊。换言之就是充满感情的时尚舞蹈啦。」

「是这样吗?」

「总之你就认命下来跳啦。」

雅也气势十足地喝着南蛮鸡荞麦面剩下的汤汁。

「就算你不肯,今年我也一定要让你来跳。啊,不仅是你,还有凛虎也是。那家伙也偶尔才跳一次,所以这是个好机会。放心吧,我会照顾你们的。」

「咦?真的要吗?」

「啊,对了。今年就顺便参加通宵狂舞吧,那可是连续四天的盂兰盆节重头戏。也快到雪夜的三回忌了,这正好能当作很棒的祖灵供养。好,就这么办。可以吧?」-

「我觉得不错。」

听完前因后果,凛虎随即点头同意。

「我们来跳郡上舞吧。我认为不错。」

「真的吗?」

这回应令大和感到意外。凛虎不但拙于言辞,同时也很害羞。尽管她喜欢跳舞,却从未在人前跳过。

「至今你从来没有跳过吧?」

「嗯,可是我今年要跳。」

这里是流经八幡城墙脚下的小駄良川河畔,和名水百选中的宗只水仅有咫尺之遥。此处是观光中心,在这个夏季时分可以见到许多人们将脚泡进浅滩里纳凉。大和与凛虎今天也脱下了鞋子,享受着清流的触感。

「这样啊,青山你要跳啊。」

大和搔抓着白色的脑袋瓜。

凛虎一脸认真地注视着他。

「你也要喔。」

「……真的假的啊?」

「嗯。」

「我很害羞耶。」

「可是藤泽,你不觉得这也是未了之事吗?」

大和「唔……」地闭上了嘴。他被戳到痛处了。大和也和凛虎一样,虽然加入舞群很害臊,不过喜欢就是喜欢。

尤其是通宵狂舞的四天当中,深夜接近早晨的时分。这个时间带初来乍到的舞迷将会减少,只剩下当地所说的「舞痴」,很有看头。所有人都打从心底享受着这一夜,不论打拍子或是舞步皆会漂亮地整齐划一。大和确实有想试着加入他们看看的心情。

「我错过了时机啦。」

唯有这件事,他的借口特别多。

「要是一开始跟着跳就好了。我来到这里几年啦?已经五年了喔。怎么说,为时已晚的感觉超强烈的。」

「这点我也一样。」

「已经是八月了喔。距离盂兰盆节没多少时间了。」

「我们努力练习吧。」

她很积极。

青山凛虎的个性十分顽固。大和也知道,一旦她话说出口,就不会听人劝。

「知道了,我跳。我跳就是。」

大和放弃得很快。

他做出举手投降的动作,而后仰躺在地,说:

「若是平时,我和你两个人一起眺望舞蹈才是正常状况呢。一边吃着章鱼烧,一边看其他人跳舞。」

「嗯,这我也满喜欢的。」

「是吧。」

舞会中的壁花。

穿着浴衣独自伫立在那儿的凛虎,不可思议地很有模有样。她很适合那样的画面,大和也觉得站在她身旁的自己显得有些特别。这是他并未加入舞群中的一个秘密理由。

「哥哥他也喜欢舞蹈。」

凛虎用脚玩着浅滩的石头说道。

「他总是在问『凛虎你不跳吗』,而我老是不愿意而不去跳。这一直是我心中的遗憾。」

「嗯。」

大和也把玩着浅滩的石头。

「雪夜他很喜欢舞蹈呢。即使是身体不舒服而住院,唯有跳舞的时候他会说些任性话而跑出来看。」

「嗯,他也曾坐轮椅看过。」

「有耶有耶。」

「事到如今这也只是个形式,并不能真的给哥哥看到。不过,今年我想要亲自下场跳舞。如果你愿意陪我,我会很开心。」

「这样啊。若是有这样的缘由,我可以。」

大和附和着凛虎,同时歪过脑袋想——

雪夜确实喜欢舞蹈。尽管为了照护身体而并未参加,但他一副莫名耀眼地凝视着舞群的那张侧脸,大和如今也能鲜明地回想起来。

不过,正因如此,凛虎是否在躲避这个话题呢?纵使不愿意,郡上舞仍然会让她联想到雪夜的死。他也正好是在这个时期死去。

「嗳,青山。」

「什么事?」

「你最近变了呢。」

「嗯。」

随处可见一家大小跑来玩水。

这个地点很棒。水质无话可说,而且水深很浅,不用担心溺水。

「我可能变了。从你眼中看来也是如此吗?」

「对。应该说,这阵子发生了很多事嘛。」

大和的死、丧失的记忆。

Maria老师是魔女,凛虎则是魔女的弟子。

踏入了「另一头的世界」,大和的时限每天都一点一滴地慢慢逼近。

「昨天我没能问个清楚……」

大和将手边的石头扔向河里,同时问道:

「你说杀害了雪夜是什么意思?」

「……」

这种时候,凛虎会收起脸上的表情。

不过大和与她认识很久了。眨也不眨的眼睛、微微摇晃的长长睫毛、稍稍使劲紧闭的嘴巴,这些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届时你就会全部明白了。」

凛虎以压抑情感的声音平淡以告。

「不久的将来你便会明白,所以再陪我一下吧。」

「好。」

大和立刻回答。

既然凛虎这么说,表示就是那么回事吧。她不会说谎,也说不了谎。不然她应该可以活得更机灵才是-

大和是在五年前的七月,小五时转学过来的。

学校马上就要放暑假了。和长濑雅也口中的「麻烦女人」之间的重逢,一直拖到了结业式前一周。

「嗨——」

他们是在上学途中遇到,由大和主动出声打招呼的。这并非偶然。大和有听说请假一阵子的凛虎,会在今天回到学校。

「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

「!」

凛虎似乎吓到了,看来她还不晓得大和转学过来一事。她睁大了双眼停下脚步,试图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立刻迈步而出。

「原来脸被踹过的人不只是我呢。」

大和与低着头向前走的凛虎几乎并肩而行,而后旋即开口捉弄她。

「……」

凛虎满脸通红,红得几乎跟她背上的书包一样。

「那时……」

她加快脚步的同时,说:

「那时真对不起,是我的错。」

「不,事情已经过去了。别在意啦。」

这里是上学时间的通学道路。

上至学长姐下至学弟妹,所有人毫无隔阂要好地一起生活。这是座狭小的城镇,因此各个学年也只有一个班级。虽不到人人都是朋友的地步,不过几乎都有打过照面。

在这当中,唯有凛虎与大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雪夜他怎么样了?」

「还在住院。状况不太好。」

「还没有办法上学啊。」

「嗯,我想这阵子应该很困难。」

凛虎低垂着头,一副消沉的模样。

大和只回了一句「这样啊」。

「为什么?」

凛虎凝视着脚尖问道。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嗯?我转学过来了。」

「这我看也知道。」

「也是呢。」

大和笑道:

「该怎么说,我家还满奇怪的。不管是爸爸或妈妈都一样。他们忽然就决定要搬家了。我家还有个妹妹,她当真气到嚎啕大哭了。」

「有这么突然?」

「真的很突然。手续全都办好之后,他们才跟我们说要搬家了。」

「……这样连我都会生气。」

凛虎蹙起眉头。大和笑道:「就是说啊。」

这时,有群人映入了大和的视线一角。他们是背着黑色书包的小孩子,长濑雅也位居其中心,他看到大和与凛虎在一起似乎也吃了一惊。和他走在一起的人也几乎同时发现了大和他们。他们皱起脸,交头接耳地说着悄悄话。

「我觉得……」

凛虎说:

「你不要太常待在我身边比较好。」

「为什么?」

「……」

凛虎并没有回答。

当然,大和也是知情才装傻的。而后他转移话题,说:

「感觉这座小镇很不错耶。」

他眺望着耸立于山顶的八幡城。

「该说莫名地安详,还是感觉怀念呢?所以即使忽然决定要搬家,我也没有那么生气。而且打从一开始就有认识的人在这里,心情也轻松。」

「……你真是坚强。」

「是吗?」

「我不像你那么坚强。」

「那我们来当好朋友吧。」

「好朋友?」

她好像还搞不懂的样子。

大和伸出了拳头,说:

「怎么说,我们俩都才刚转学过来,有些事情会不太顺利吧?不过两个人在一起或许就能迎刃而解。」

「两个人在一起……?」

「就是这样,请多指教。总之,我还不是很清楚这里的事情。拜托你四处帮我介绍一下吧。之后我们再来思考今后该怎么做。应该说,求求你就这么做吧。我也才初来乍到,怎么说还是有点畏怯呢。那就拜托喽,好吗?」

「……知道了,我会尽量加油。」

凛虎显得有些腼腆。

大和事后才知道,这时的事情对青山凛虎而言相当重大。她孤立得比大和想像中还要严重。大和几乎不了解青山家复杂的内情,以及她搬到郡上八幡前置身于多么艰辛的环境当中-

青山凛虎的个性很认真。

而且她的话语没有保留。也就是说,既然她说要「练习跳舞」,便会全力以赴。

「就算是这样……」

大和略显傻眼地说:

「也不用特地换穿浴衣吧?这是练习耶。」

「不行。」

凛虎顽固地如此主张。

「舞动身体的方式会因衣服改变。不如说,既然要练习,当然就得换上正式打扮才行。」

「话是没错啦,但我连舞步都忘了耶。一开始穿轻松点也可以吧?」

「不行。」

两人走在小镇南方的川原町一带。拗不过凛虎「这是为了练习跳舞」的强辩,大和现在做深蓝色的浴衣打扮。大和举起袖子,一副很不自在的模样。

他不太会穿浴衣。在大和生长的环境当中,从未穿过这样的服饰。大和总觉得莫名地害臊,也感觉根本不适合自己。

另一方面,凛虎则是很上相。淡青绿色的浴衣就像是量身订做般合身,而她走起路来也是姿势凛然。

「青山你啊……」

「什么?」

「真的很适合穿浴衣耶。」

「谢谢。」

凛虎稍稍羞涩了一下,说「因为我以前很常穿」。她有段被父亲老家收养后严格教育的过去,和服反倒是她原本的模样。

「对了。」

好难走。

每当木屐发出喀喀声响,大和就差点往前扑倒。

「既然要认真练习,不如我们也找雅也过来吧?这原本就是他起的头,而且他也很会跳。」

「不要紧,不用担心。」

「是吗?我觉得他在比较好耶。」

「今天他不在比较好。因为我们要到那个地方去。」

「……」

大和缄默了下来。他猜不透凛虎的真正想法。

两人继续往南方前进,离开柏油路走进山路里。那是一条溪边的山径,几乎杳无人烟。

他们正前往「秘密地点」。

「我好久没来了耶。」

拨开草木的大和,尽可能佯装平静地喃喃说道。

「我也是。」

前进的凛虎表示同意。沿着脸颊流淌下来的汗水,八成不是炎热所导致。

他们俩现在要去的地方,就是大和与雪夜初次相遇,脸上吃了凛虎一脚之处。雪夜也正是在那儿断气的。

「如今我说得出口了。」

凛虎擦着汗,说:

「这里不是普通人能够来到的地方。」

「这是怎样?什么意思?」

「就是话中的意思。寻常人等无法来到这里。偶尔会有例外。」

大概是接收到大和「听不懂啦」的气氛,凛虎接着说道:

「寻常与不寻常的交界线。用超草率的方式说明,就是所谓的结界。」

「不,抱歉。我还是听不懂。」

「我一直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哥哥也这么觉得。」

凛虎脸上挂着一如话语的表情,望向大和。

「你和我们初次碰面时,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呃,就很正常地走过来。」

「一般是没有办法到这里来的。」

凛虎一字一句细说分明的口吻,简直就像是解释给小孩子听一样。大和只能回答说「就算你这么说,我也……」,而凛虎则是歪着头说「真的搞不懂」。

「不过,如今就能明白了。」

两人来到河滩。

山路差不多要走完了。离目的地不远了。

「你并不寻常。」

「喔……」

「嗯,我懂了。就是这么回事。可是,这又是为什么?」

「……我说啊,青山。你讲话总是不够清楚。」

「抱歉,因为我也搞不太懂。」

好像在进行禅修问答一样。

话虽如此,青山凛虎是魔女的学生。无法理解奇人异士口中的话语,反倒是理所当然的吧。

(魔女——Maria老师啊。)

思绪在大和的脑中连接起来。

Maria老师、雪夜、凛虎,如今还有大和自己,大家都一脚踏进了不寻常的另一头去。回想起来,还真是走了相当漫长一段路。直到不久前,藤泽大和都还觉得自己是个极其正常的高中生,过着大致平稳的人生。

(……嗯?)

大和感到不太对劲。

这股突兀感是怎样?就好像明明考前拼命用功过,却在作答的瞬间想不起来的那种焦躁感。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事实上,他的确忘记了。他现在正失忆,自然是忘掉了。追根究柢,取回失去的记忆便是当前最重要的课题。可是并非如此,感觉自己好像迷失了某种更根本的东西。此种错觉一瞬间闪过大和的脑海里。

自己所失去的、所遗忘的……

当真只有记忆吗?

「藤泽?」

「咦?什么?」

「我们到了。」

他们确实到了。

踏进山路深处的「那个地方」。

小河畔及郁郁苍苍的森林,忽然变成充满小石头的开阔河滩。阳光从枝枒间洒落,令长满青苔的岩石鲜明地浮现出来。潺潺流水声平稳无比,光是站在这里都会觉得体内深处涌现出活力。

「……好久没来了。」

大和半张着嘴环顾周遭,同时发出感叹。

「这里真是不得了的地方啊。」

好似会有精灵从天而降的祭坛——他脑中浮现出这样的形容。原来如此,这里的确不同凡响。「神域」这个词正适合描述此处,真亏她能面不改色地待在这种地方。大和觉得自己如今像这样站在这里,会自然而然地绷紧神经。

「不过该怎么说好……」

大和半眯着眼,说:

「我们俩要在这里跳舞?」

「嗯。」

凛虎正色答道。

两人身穿浴衣,待在深山里空无一物之处。既没有屋形花车,也没有长笛和太鼓。尽管黄昏的脚步慢慢接近,但天色还很亮。

「真是超现实耶。」

「是吗?我反倒认为很恰当。」

凛虎费尽千辛万苦地操作着智慧型手机,同时回答。不擅长使用文明利器的她,选择的曲子是〈春驹〉。这是郡上舞的代表曲目。

「我们从这首开始跳可以吗?记得你喜欢对吧?」

「喜欢是喜欢啦,不过……」

「那么我示范给你看。你照着跳跳看。」

凛虎轻快地起舞。

她的舞步很熟练。虽然她因为害羞而不肯加入舞群,但毕竟是在这座小镇出生的。郡上八幡的孩子们打从幼稚园起,便会学习跳舞作为基础素养。

(而且她跳得还真棒啊。)

大和半是赞叹、半是傻眼地佩服不已。平时凛虎应该没有在跳舞才是,但她的示范却厉害得乱七八糟。原来如此,这样确实是不需要雅也过来。

「藤泽,你跳跳看。」

「好喔。」

大和有样学样地跳了起来。

舞步本身并不难。姑且不论跳得好不好,只要在一旁观看便能掌握大致的流程。毕竟就连初来乍到的外国人也能加入舞者的行列,住在当地的大和岂有不会跳的道理。

照理说是这样才对。

「藤泽,那里不是那样,是这样。」

「咦?这样?」

「不对,这样。」

凛虎将音乐暂停下来示范给大和看,但他难以领会。做做样子还行,不过一旦要练到登峰造极又另当别论了。在单纯的动作当中也有各式各样的诀窍,无论是哪种才艺都一样。

而凛虎在这时似乎是以炉火纯青为目标。

教学变成了无微不至的热血指导。

(……脸靠得好近。)

他们俩的距离近到脸颊都快贴在一起了,声音也是从耳畔传来,老实说这让大和心神不宁。青山凛虎一旦决定要做,就会勇往直前。

个人指导密切地持续着。

四下无人之处这点在此发挥了功用。既然不会被任何人看到,要豁出去并不难。在凛虎的热情引领之下,大和转眼间便进步了。

将单纯的动作做得更正确、更美丽。

不断重复这样的作业,令大和慢慢地浑然忘我。他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最后进入了沉浸在其中的境界。

(这里确实很适合也说不定。)

他忽然顿悟。

若要解释凛虎的话语,这里反倒该说是「那一头」的领域。要展现兼作祭神用途的舞蹈,这里是再好不过的地方。

(青山她在想什么?)

杂念消失后,最大的疑问残留在大和脑中。

她为何会带自己到这里来?如果目的仅是杳无人烟,那么其他地方也可以才是。这块土地并不适合穿着浴衣前往。

凛虎说过,要自己不准深究。

反过来说,就是有某些事情值得追究吧?

(青山,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她说过,总有一天一切会昭然若揭。

这番话应该不假。就藏不住话这点,大和对凛虎抱持着绝对的信赖。既然她这么说,那么毫无疑问就是如此。

可是,这又是为何?

简直像是刺进皮肤底下未拔除的棘刺,又像是跑进眼睛里的细小灰尘。这股无以言喻的不安,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