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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ashmay

缤纷的黄绿色玻璃纸花

高高地在你的头上翩翩飞舞

再回头细看那眼中有阳光的女孩

她已消失无踪——

“露西在缀满钻石的天空” 列侬 & 麦卡特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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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每天都像过暑假一样,只不过是八月三十一日那天——

有位作家曾写过这样的笑话。

每次回想起高一的夏天,这个笑话一定会随之浮现在脑海。因为这完全不是比喻,我实际上真的无数次度过了那一年的八月三十一日,而每一次都被截止时刻逼得走投无路。

我的这份体验中没有任何值得发笑的内容,众多事物都被波及、受到伤害,连我自己也伤痕累累。可我却只能带着笑话才能回想起这件事情,恐怕是因为只能这样,我才能反刍这过于苦涩的记忆。

但我并没有想去忘记。

不如说,每当夏季到来,我都会主动地打开冰窖的门,令尘封其中的十五岁的八月重见天日。

比如说站在人行道上等红灯,阳光刺得眼睛发痛时;或是穿过银行的自动门后,冰凉的空气扑向鼻尖;又或者发现蝉脱下来的壳洒满了阳台的时候,我都会轻轻屏住呼吸,从昏暗的最深处取出那份带着血酸味的记忆。

无论是多么惨痛的伤口,只要随着岁月流逝逐渐凝固,就会成为构筑起自我的一部分。只能去接受,认同,然后小心呵护。

伤口是圆形的。如果用手指沿着它摩挲,总会回到开始的位置。

就如同刻在唱片最里侧的沟槽一样。即使歌曲结束,只要针尖没有抬起,它便一直旋转。

永不停歇。

*

那一年我真的读了很多的书。其中大部分是以前的欧美文学。当时的我坐在高中的图书室里,将海明威或是康拉德这种,自己平时绝不会涉及的硬派作家的著作读了个遍。

因为这都是纯香学姐推荐给我的。

学姐已经高三,是图书委员。她算是相当无药可救的书痴,时常渴望着和人谈论书本的话题,也总觉得会加入图书委员会的人一定是和自己差不多的书虫才对。

我第一天加入委员会的时候也是,她立刻就问起我喜欢什么样的书。

当时我扫了一眼图书室的藏书,有些犹豫不决。虽然不想对方觉得我很浅薄,但要是不懂装懂,日后暴露了也很丢人。我读过的书里,那本书最能体现我脑子很好呢?果然还是外国的书吧……这一彻头彻尾的浅薄想法令我说出亚瑟·兰塞姆的『燕子号』系列,结果学姐误以为我喜欢海洋文学,推荐我读的都是『老人与海』以及『吉姆爷』之类。

兰塞姆的书勉强也算是易懂的儿童读物,而与兰塞姆不同,学姐推荐的书全都晦涩难懂,难以消化,但为了能和学姐对上话题,我还是拿出要吞下一整块生肉的气势,不顾一切地读了下去。

「已经读完了?好厉害,柚木君说不定能在毕业前读遍整个图书室啊!」

而胡乱读书的唯一目的,就是看到学姐像这样双眼放光的样子。

「喜不喜欢历史相关的类型,比如说埃科怎样?前一阵子终于到货的『布拉格墓园』我已经读完了,真的太棒了。」

「啊,好的,那我去读一读。非常感谢。还有就是,日本作家有没有什么推荐的……」

我对翻译过来的文字那种独特的繁冗感有些腻了,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

「想读什么类型的?」

「我喜欢推理,还有奇幻风格的。」

「那就试试安部公房,或者早期的黑岩重吾怎么样?」

为什么全是这么晦涩的书?当然这两个人我都没有读过,只是想象而已。我更喜欢森见登美彦或是伊坂幸太郎这种如同无糖奶茶一样,虽然很辛辣但加了大量牛奶的文章,因此要配合纯香学姐的兴趣实在是不容易。

大概是我的苦恼表现在了脸上,只见学姐突然一脸愁容,声音也更加低沉。

「抱歉,我又这样了……总是自顾自地把兴趣强加给别人。所以大家才不再过来了吧……」

「才不是这样。」

我慌忙打起圆场。万一学姐反思过后不再和我说这么多话,那就不好办了。

「学姐推荐的书虽然读起来费力气,但都很有意思。」

学姐露出忧郁的眼神,注视着我的脸。

「柚木君就像是饿肚子的小狗一样,给什么都会吃。我一开心,就不禁想要各种东西都喂你一点。」

「原来学姐把我当狗了嘛……」

「真对不起,明明你说不定更喜欢猫……」

「不是这个意思」

「下一本就读『活了100万次的猫』吧。」

这也太极端了。

*

第一次见到纯香学姐是在入学典礼隔天,学生会主办的迎新会上。新生们在体育馆集合,听取学校生活的指南。

我们高中的委员会活动全是自愿参加,和社团活动很接近。所以迎新会介绍完社团活动后,又有各委员会的代表上台展示活动内容,招募成员。

图书委员长上台的时候,新生们(尤其是男生)瞬间一片骚动。我们全都紧紧盯着这位名为久米泽纯香的高三女生。至于她说的内容,基本没有人在听。长长的黑发有如仔细梳理过的黑夜本身,洁白的肌肤像是从未见过阳光、仅仅用水培育而成的花朵,还有夺人目光的嘴唇那一抹淡桃色,这一切都营造出命运般的美感。

那天放学后,近30名冲着纯香学姐而来、目的不纯且浅薄至极的入会申请者都凑到了图书室里。说白了,我也是其中一名。

然而到了四月底,高一的图书委员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原因有很多。首先工作很累。入会前,我一直以为图书委员是个清闲的活,只需要漫不经心地坐在柜台前,处理图书出借的事务就可以了,然而还有给书套上封皮,藏书管理,写好日报·周报以及活动专区的企划……之类的大量琐碎的业务。更何况我入学那一年,刚好赶上要将藏书管理体系电子化的时期,还没贴上标签码的书在司书室的桌子上堆成了山,无论怎么贴也完全不见减少。

而且对一般人来说,纯香学姐说的话实在是太难懂了。

「书呀,其实非常害羞的。你想,这里我们一般叫书脊对吧。也就是说摆在书架上的时候,它们都是背对着人的。只有将它拿起阅读的人,才会看到正面。所以哪怕图书室里除了图书委员,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也要保持安静。太吵的话,书们会吓一跳的。」

第一次教导新人如何做事的时候,她就突然说出这种话来。我切身感受到除我以外的所有人都傻眼了。

另外,学姐还是那种碰到喜欢的书,就一定要推荐给别人的读书家,于是一同在狭窄的司书室中做事的新人们就成了绝佳的饵食。

再加上刚才提过的,推荐的全都是读着累人的书。

因此,仅仅抱着小心思就加入图书委员会的人不可能呆得下去。

「去年也是这样来着……」

四月份最后一周,只有我们两人的司书室中,纯香学姐沮丧地嘀咕着。

「虽然来了很多人,但大都放弃了。都是我的错。」

「才不是学姐的错,是那些家伙太没毅力了!」

万一她反常地反思自己,把人又叫了回来,那我和学姐两人独处的时间就要减少了。因此我拼命地对她表示支持。

「根本就不需要没有干劲的委员。我一个人就能干十个人的活了。」

几名留下来的高二·高三的委员分走了柜台业务和书架整理的事务。之后只要决定好如何高效地实施藏书管理的电子化,我和学姐两个人也忙得过来。

幸运的是我找到了一个建立藏书管理系统的应用,先将特殊的彩色码贴在书脊上,之后就可以用手机扫描整个书架来进行管理。只要不畏辛苦,慢慢去做,应该是可行的。

「柚木君,是不是在勉强自己……?」

「并没有。我本来就喜欢书。」

语气好像有些重了,我稍微顿了一下。

要保持自然。不然自己在勉强这件事就暴露了。

「而且学姐之前说的,书非常害羞那段话,我多少可以理解。读书是与书本一对一的活动,是想要不为人知地去做的……所以,那个,哪怕委员不多也可以运营的图书室是我的理想,所以想要为此尝试很多事情。」

这并不是谎言。从小学开始,我就很喜欢图书室的安静氛围。从书架上拿下一本自己喜欢的书,坐到沙发上的瞬间,仿佛自己脱离了外界,连空气都变得稀薄。我最喜欢这种感觉。

这时,学姐展现出的不是平时那种软绵绵的笑容,而是略带寂寞的微笑。

「……是这样啊。太好了。」

轻柔的声音渗入我的全身。

「不过,只对读它的人露出正脸这个想法并不是我的原创哦。是我最喜欢的作家写出来的。在一篇讨论‘最接近作家的职业是什么’的文章中。」

「最接近的职业……是吗?会是什么呢。」

我思考了起来。漫画家或是电影导演的话,有些太直白,也太无聊了,不值得特意写成文章。似乎完全不同但其实很相近的……比如说厨师或是建筑师?农民?

「正确答案据说是卖春。」

「诶」

学姐嘴里冒出了过于出人意料的词语,吓了我一跳。

「你想,小说是将位于作者心中最深处那泥泞的、模糊不清的、黏黏糊糊的东西变成文章对吧?而读者也正因为完全敞开了内心,将其接纳之后才得到了感动对吧?也就是说这果然是十分害羞的事情,所以不想被他人看到,于是才选择只有书和自己独处的环境,这不是和性交一模一样吗。」

我用发烫的大脑思考起学姐的话语。

互相将自己最羞于见人的部分暴露给对方,同享快乐的隐秘之事。如果是作为职业供应的话,确实有很多和娼妇重合的部分。那么图书馆(toshokan)就是娼馆(shoukan)了吗。读起来也挺像的。

……此类有些冷的谐音梗也仅仅从我的意识表面滑过。当时的我因为听到学姐说出性交这个词语后大吃一惊,根本无法保持冷静。

「……嗯,也是,确实如此……说得真妙啊,不愧是作家。」

脑海中想着总之要说点什么,于是我低声说出了这不痛不痒的感想。

这之前纯香学姐也会突然拿出出人意料的话题,吓周围一跳,但还是第一次这么直白地提及性的话题。

然而,看到学姐淡然的样子,不禁觉得惊慌失措的自己反倒愚蠢了。毕竟这是文学话题,拿性做比喻只是为了更强的冲击性,应该没有煽情的意图才对。我也要效仿学姐,变得更成熟一些才行。一听到性交就反应剧烈可太没出息了。

你看,学姐都若无其事地继续给书套封皮了。

我也要继续去贴贴纸才行。

但之后的沉默长得令人讶异,我抬起眼睛窥视起对方,才注意到纯香学姐的脸涨得通红。

目光对上后,学姐吓了一跳。

「……刚才那些话,那个,只是比喻,并没有那种意思,不要在意。」

不在意就怪了。

*

我会加入美术社,也是因为纯香学姐的推荐。

「教美术的几原老师是一位十分温柔的好教师。也很擅长教人。我加入之前从来都没碰过油彩,但高二的时候水平已经突飞猛进,甚至能在县的比赛中拿银奖哦。」

【译注:日本的县是第一级行政区域,相当于省。】

要是社团活动也能和学姐一起就太棒了,于是我立刻决定加入。

然而自己还是太武断了。这里是以升学为重点的高中,因此高三学生为了准备考试,很早就会退出社团活动,而夏天没有大赛要参加的社团成员在升高三的时候就会退隐,这已经成了惯例。

当然也不可能去抱怨。那样会暴露我的歪心思。于是我只能不情不愿地开始在没有学姐的美术室中画画。

「久米泽同学也没有恶意的。」

美术教师几原老师说完,环视着冷清的美术室,笑了出来。

「如你所见,根本没有社员,她要是退隐了就会废部,所以才想招新人加入吧。其他的社员嘛……还有一名高二的道永同学,但基本不怎么过来。柚木君也是,我明白久米泽同学不在的话你大概没有动力,但还是希望你能尽量过来。」

我那点歪心思一开始就被看穿了。

几原老师看起来在四十五岁左右,是一位感觉很有品味的男性。很疼爱子女,经常谈起自己上小学的儿子。周身的氛围很安稳,同时也很有幽默感,正如学姐所说十分擅长教人,我没多久就改变了想法,感觉美术社也挺不错的。

而且,我还感受到了另一个小小的喜悦。

美术社与图书室分别位于北教学楼和南教学楼的三层东侧尽头,社团活动时从窗户看出去,就能隔着中庭看到纯香学姐坐在对面图书室的借阅柜台后面。

「第一幅作品就画从这里看过去的图书室的风景画如何?」

异常敏锐的几原老师如此说道,我慌忙否定。

「这实在是有点,该怎么说,还是算了。」

隔得远远地仔细观察学姐,对着她画素描,简直像跟踪狂一样,怪恶心的。

「只有柚木君一个人在这里,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吧。」

「我觉得问题不在于有没有人看……」

「这倒也是。不如说没有其他社员才是个问题。柚木君,你的朋友里有没有人可能加入?」

我根本就没有朋友,还是别对我抱有这种期待为好。

好不容易想到了一个可能符合要求的,于是第二天放学后,我立刻来到隔着一个教室的一年五班。耳边传来拉出椅子的声音,开合书包的声音,以及许多说话声与脚步声。我从教室后门悄悄观察起室内,只见大部分学生还在教室里。

立刻就发现了灯子。她坐在窗边的座位上,正将笔记往书包里塞。虽然趁着高中入学,她改变了发型,弄成了清爽的波波头,但毕竟我们认识很久了,一看背影就知道那应该是灯子。

「启太?干什么呢,有事?」

对方也发现了我,用冷淡的语气问道。

「啊,嗯,有点事拜托你……」

我们来到了走廊上。并排走着的时候,我毫无意义地思考着:明明原来灯子比我要高,什么时候被我超了过去?

「美术社?我没办法。」

听我说完,灯子立刻如此回答。

「还有游泳社呢。」

她从初中时代开始就是县级大赛里的熟面孔,可谓是前途光明的游泳健将。

「说到底,启太不就是冲着那位当图书委员的学姐才加入美术社的吗。没有其他成员不是正合你意?」

被她这么直白地一说,我再一次发现这事有多么羞耻。

「没有,学姐现在高三,所以已经退出了社团……而且据说成员数不足,就快要废社了。」

「哦哦。那你找我干什么。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了吗?」

你明明就知道根本没有……

离我家三栋远的房子对面那栋,就是灯子的家,我们两人的孽缘从上同一所幼儿园就已经开始,持续至今。这十多年来,她在我身边见证了我是多么的形单影只。上高中以来才过去一个月,怎么可能会有关系好到可以轻松求人的熟人。

「灯子不行的话,嗯,那我就努努力,去认识别的人好了。」

「从你说努力开始,我觉得就已经没戏了。」

真是毫不留情。虽然她说的一点也没错。

「要是你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我倒可以去挂个名。」

「谢了……」

没等我道完谢,灯子就朝出现在走廊对面的游泳社女生挥了挥手,跑了过去。

我沮丧地垂下肩膀,走向连接走廊。

没有朋友就这么不好吗?我在心中如此抱怨。哪怕没有朋友,又不会有什么麻烦。

……不对,麻烦还是有的。现在不就是吗。

美术社被废除,我自己倒没有太大的损失,但纯香学姐大概会伤心,所以我才想尽我所能去召集成员。可如今已经想不到任何其他可以拜托的人了。

我叹了口气,穿过连接走廊,走进南教学楼。

所谓的朋友并不是做出来的,也不是交出来的,应该是不知不觉间自然形成的关系才对。这么一想,恐怕我这辈子是不会有朋友了。

只要和我有过一定程度的接触,就一定会发现一件事情。

那就是无论对方是谁,我总是如同戴上手套与口罩、隔着厚厚的镜片与玻璃盖去观察标本一样看着对方。

「啊,柚木君,正要去图书室?」

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纯香学姐正从走廊右手边的深处朝这里走来。胳膊下夹着一个薄薄的长方形物体。我本来以为是书,仔细一看原来是平板电脑。

「爸爸以前用的,被我借来了。柚木君找到的那个应用,司书室的电脑带不动对吧?这个的话应该没有问题。」

「帮大忙了。」

我拉开一点距离跟在学姐后面,不时看向她的背影,脑海中依旧思考着刚才和灯子的对话。自己对学姐怀抱的感情其实更接近于发现了特别美丽的事物,所以想要靠近观赏的心情,其中并没有什么热度。

如果把其归咎于体质,会不会有些狡猾?

想着这是与生俱来的,所以没有办法——

这时,我们刚好走上通往三楼的楼梯。

只见楼梯平台处出现一名男生,抬着两张桌面对着叠在一起桌子。桌子应该是挡住了他的视野。而纯香学姐在走楼梯同时回过头,想和我说些什么,因此也没注意到那名男生。

于是两人在平台下的第一级台阶处撞在了一起。

「哇」

「呀」

两人同时出声。

紧接着是一道浑浊的金属声响,大到仿佛要压过一切。楼梯下也听到了小小的尖叫声。吓得我身体一紧。

「……呜哇……对不起,你没事吧?」

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男生想要把桌子搬到一旁站起来,同时向纯香学姐问道。学姐瘫坐在楼梯一角,脸色铁青。

「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嗯,我没事……」

学姐站起身,朝楼梯下方看去,僵硬的喉咙中发出‘啊啊’的呻吟声。

叠在上面的那张桌子掉到了二楼,横着倒在地板上面。垫在下面的则是学姐刚刚还抱在手里的平板电脑。好几名高一女生在远远地看着这里。

平板坏得很厉害。边框肉眼可见地变了形,屏幕也已经裂开,碎片飞得到处都是。

「啊啊啊啊……这怎么办……」

学姐战战兢兢地走下楼梯,嘴里漏出微弱的声音。

我注视着她的背影,发现体内的血液逐渐变得冰冷。

体质。

一直以来的习惯令我几乎下意识地拿出手机,确认现在的时间。

5/1 15:35……

然后再次确认受损情况。

纯香学姐没有受伤,平板——坏得太严重了,要修理还不如新买一个。这下子引入藏书管理应用的进度要大幅延后,事后处理也很麻烦,最关键的是学姐恐怕要消沉一整天了。我不想看到学姐伤心。

学姐回过头来,与我对视。

她的眼中浮现出困惑的色彩。这也是当然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却一只手拿着手机,若无其事地俯视着一切。

稍微犹豫了一下。

这一次——属于应该去做的事情。

于是我闭上了眼睛。

听见纯香学姐讶异地叫着我的名字。但我没有理会,而是将意识集中于黑暗之中。

浮现出来的是把手的样子。是严丝合缝的潜艇舱门上的那种粗壮的圆环。冰冷的把手仿佛要将手也一起冻在上面。

一开始,把手纹丝不动。

但我依然紧紧地握住,灌入力气。

逆时针使力,屏住呼吸……最终巨大的摩擦力渐渐滑走,把手一点一点地开始转动,最后随着惯性开始旋转。

黑暗中亮起圆弧状的光线。

舱门开启……光芒涌出,将我包围……然后……

我用力掀开毯子,坐起身体。

四周被黑暗包裹,浓郁得仿佛粘上了眼球。嘴里异常干渴,胸口也很难受。发源于头部的疼痛从大脑中渗出,在耳朵附近聚成一团。

呼吸平顺之后,我拿起扣在枕旁的手机。

时间——刚好从3:35变为3:36。

五月一日,凌晨。

回来了。

我放下手机,环视周围。

这里是自己家,自己睡觉的房间。没读完的文库本在桌上堆成小山,一旁是台式电脑和朴素的桌面音响,凌乱的衬衫和袜子躺在地板上,墙角处趴着一台空气净化器……

嗯。确实回来了。

真可惜,要是没醒过来,就能把这阵头痛睡过去了,我如此想到,脑袋坠入枕头中,将毛毯再次拽到肩膀附近,闭上了眼睛。

粘稠又烦闷的睡意袭来,将我的意识覆盖。

*

自己从何时开始能够回溯时间的,我不是很清楚。似乎从记事起,我就已经拥有了这个能力。

小的时候,我还没有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说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当时的我经历了许多次类似的情况:明明正在外面玩耍,一不注意却发现自己在床上醒来。由于这些大多发生在刚刚遇到了可怕的事情之后,因此我本以为这是一种噩梦。比如差点被车碾过,被高年级学生缠上,或是被父母训斥的时候……

很快我就发现,噩梦中的事情会在现实中重演。在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时间,会有同样的人物做出一模一样的事。

因此,我学会了避开讨厌的事情。

不再突然冲向车道。在遇到高年级学生的前一刻换个地方玩耍,与他们错开。注意着不再丢三落四。

在读过的某一本书中,我知道了预知梦这个词语。

发现这个词语能够完美地解释自己经常遇到的不可思议的现象后,我稍微放下了心。

但最终,无情的现实还是让我认识到这才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升到小学高年级后,稍微熬个夜也不会被训斥了,而这也成为了原因。

当时的我玩游戏玩到深夜,想着差不多该睡觉了,于是关掉了任天堂3DS的电源,随即想起还没有存档,整个人都惊呆了。玩了大概四个小时的进度全都变成了虚无。

这不是比喻,我眼前确实变得一片黑暗——

下个瞬间,我《醒了过来》。

醒来的地点不是床铺。自己正在小学的厕所洗着手。我稍微有些受惊,衬衫被水彻底打湿,之后的课上也恍惚了好久。

教师正在讲述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内容,我心不在焉地听着老师的声音,分析着这次的状况,回想至今为止的经验,思考过后,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

之前我并不是睡着了。

也不是什么梦境。

这是我实际经历过的事情——而我回到了过去,如今正在体验同样的过程。

理解到这点后,我便主动进行尝试,验证,研究,很快就掌握了这一能力。同时学会了稳定激发能力的方法,也就是在意识中将其定型为《把手的形象》。

正正好好,十二个小时。

通过在意识中转动把手,打开舱门,我就能够令时间逆转十二小时。说得更准确一点,那就是将世界倒回十二小时前,而只有我还保留着记忆。所以回溯前的事情依然会发生。只要我的言行没有改变,就和之前一模一样。

*

闹钟声将我吵醒。

阳光透过窗帘照了进来。如今是清晨。

脑袋深处依然有疼痛化作麻痹感残留着,但状态还可以。

想要下床,却直接跪在了地上,看来身体比我想象的更遭一点。我忍住困意换上校服,朝一楼走去。

父亲正坐在餐桌前敲着笔记本的键盘。听到我说「早安」后,便说着「做好咯」,用目光示意那份松饼早餐。母亲工作到很晚才休息,大概还在睡觉。

平平无奇的清晨景象。哪怕没有回溯时间,感觉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时间回溯后有一点需要注意,自己要尽量做出和记忆中相同的行为。有个词语叫蝴蝶效应,不知道我身上的微小变化会对周围产生怎样的影响。哪怕只是早上喝咖啡的时候没有加牛奶,或者上学时坐了晚一班的电车,说不定就会和我所知道的未来产生偏差。

所以我和平时一样,在八点整走出了家门。

到达想要改变的时间前,我必须尽量沿着记忆中的轨迹行动。

为此我不得不和几乎同时从对面家门口出现的灯子碰面,再次听她对我说‘图书室里要多进一些漫画’,同时一起走向车站,但也只能忍耐,毕竟谁也不知道要是躲开了这些又会发生什么。

自从准确地掌握了自身的能力以来,我就形成了一个习惯,一有机会就去确认时刻,并且仔细观察周围发生的事情,尽可能地全都记住。毕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生令人想要挽回的事故。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我在日常生活中才总有一种通过相机镜头眺望外界的感觉。总有一层滑溜溜的薄膜横在我与现实感之间。

满员电车中,我半个身子被压在门上,环视着四周的乘客想到:

这些真的是拥有自我的人类吗?

毕竟这跟我曾经见过的场面一模一样。

老奶奶想把包放在网架上,却夹到了手指;年轻的工薪族深深地坐在座位里,全神贯注地玩着手游,然而电车晃动导致其操作失误,队伍全灭;两名高中男生一刻不停地抱怨着社团活动的学长学姐;中年女性低垂着脑袋打起盹,手指甲还在咯吱咯吱地抓挠着吊环。

这一切都和我回溯前见到的一模一样。说起来也是理所当然就是了。

「……启太?没睡好?」

旁边的灯子突然如此问道,吓了我一跳。

「诶?啊,嗯。……中间莫名醒了一次。」

这个问题——回溯前她没有问过我。对了,倒回来后头痛和呕吐感还残留着,我的脸色应该相当差劲,所以灯子才会感到奇怪,言行和之前不一样了吧。

说起来,一直都只有灯子会这样,回溯之后重新经历的这段时间里,她经常表现出我记忆中没有的言行。恐怕是因为她离我最近,导致蝴蝶扇动翅膀直接对她产生了影响。

这些细小的事情会令我莫名地放下心来。尽管这与我‘尽量不改变未来’的想法截然相反。

到学校后,重复以前的事情变得更加痛苦。不得不听的课程内容和之前一模一样,漫长得仿佛一瞬间足足有三小时一般。本来已经记下的笔记如今却要再写一遍,这份徒劳感重重地压在我的指尖和眼皮上方。

课程一结束,我就冲出了教室。

没有工夫绕去灯子的班级。这之后我必须要改变已知的未来。

我穿过连接走廊,进入南教学楼。

过了一阵子,学生们陆续走出教室,来到走廊上面。时间是15:33。快要到了。

远处看到纯香学姐从走廊深处走来。

「啊,柚木君,正要去图书室?」

发现我之后,她说出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内容。胳膊下依然夹着平板电脑。

「爸爸以前用的,被我借来了。柚木君找到的那个应用,司书室的电脑带不动对吧?这个的话应该没有问题。」

「帮大忙了。可以给我看看吗。」

我从学姐手里接过了平板电脑。

「话说,什么都不套是不是有些危险……没有保护套之类的吗?」

「保护套找不到了。而且它也不大,就想着还是算啦。」

「那我来拿着好了。」

这是为了争取时间。我回头扫了一眼背后的楼梯,把两张桌子叠在一起搬运的男生刚好出现在楼梯平台处。

很好。这样就能避免事故了。

然而,正当我转过身,准备走上楼梯的时候。

吓人的金属声与女生的悲鸣同时响起,我不禁缩了缩身子。

在我眼前——楼梯口的地板上,一位女生躺在那里,桌子压在她身上。一缕鲜血顺着额头流下,地板上也零星散落着一个个斑点。她皱着眉头,想要推开桌子起身,但手上的动作实在是太过微弱。旁边的另一名女生喉咙中漏出不成话语的尖声呻吟,同时想要将她拉起。那名搬桌子的男生一脸铁青地跑下楼梯赶了过来。

纯香学姐也迅速回过神,跑到伤者身边。

「你怎么样?砸到头了吗?不要动弹,我去叫校医过来——」

而我则愣在那里,看了过去。

视线前方不是学姐,也不是流着血倒在地上的受害者,而是在一旁惊慌失措的男生。

这个家伙——

原来即使不和学姐撞上,也一定会弄掉桌子吗。

想来也是,毕竟他搬桌子的方法那么危险。两张叠在一起,还是看不到前方的横向移动。

而且,都是因为我回溯了时间,令他没有撞上纯香学姐——才使得桌子前方不再有东西阻挡,直接向前滚落,撞到了楼梯下的那个人。

脑袋越来越疼。血液逐渐冰冷,喉咙变得僵硬。

是我的错。

不行的。完全不起作用。

原来仅仅拖住学姐是不行的。必须再来一次。重新来过。我几乎下意识地再次闭上眼睛。摸索着把手的位置。

然而空无一物。

黑暗之中,哪里都没有把手的踪迹。手指只是在虚空中划动。

我睁开眼,看向手机上的时间。15:35。还没到吗。还没到上次回溯的那个时刻吗。快一点。还差几秒?求你快点。我再次闭上眼,在黑暗中摸索着。

终于,手指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又坚硬的物体。

我紧紧地抓住,咬紧牙关,用力旋转起来。

醒来时,脑袋疼得仿佛头盖骨朝外侧卷起一般。

这一次甚至没能起身。我好不容易摸到了手机,凑到脸前确认现在的时间。

5/1 3:36。……又倒回来了。第三次度过这一天。

我扔开手机,身体蜷起,缩进了毛毯中。

然后捂着依然被疼痛折磨着的脑袋开始思考。

绝对要避免第四次。放学后我就赶到南教学楼,跑上三楼,从那个男学生手里接过一张桌子,两人一起搬过去。时间应该很充裕才对。还有老师讲的课,同样的内容要听第三次实在是太难熬了,带一本没读完的书去学校吧。

我闭上了眼睛。

然而一股不适感在眼底、耳朵中,以及喉咙处穿行,令睡意久久未能造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