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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打开钱包后,我发现里面只有一千一百日圆。要是有带着悠游卡就好了,但想是这么想,我还是买了车票,前往惠理住的高级住宅区。

既然无法用手机导航,就只能仰赖刚才在网咖拍下来、从车站走过去的路线照片。

没花多久的时间,我便成功找到与惠理被传到网路上的豪宅一模一样的建筑物,但问题在于要怎么见到惠理。我知道驹田航大不在家,所以要直接正面出击吗?

不过,在按下对讲机的阶段就吃闭门羹的可能性相当高。这么大的豪宅想必雇了佣人,或许根本没机会跟惠理本人说上话。

我凝视着惠理的豪宅思索着。车库里有两辆车,外观圆滚滚的进口老爷车大概是惠理的座驾,车子后方有备用轮胎的四轮驱动越野车则是驹田航大的车。

要怎么做才能单独见到惠理?我绞尽脑汁想了又想,想得脑袋都累了,不禁发出疲惫的叹气声。接着,我终于下定决心,走回刚刚走来时的道路。

我走向便利商店,边走边东张西望,找寻有没有能和惠理单独会面的地点。要是在便利商店碰面,惠理身为名人,势必会引来旁人好奇的目光。

我站在便利商店的影印机前,投入零钱、设定好选单画面,让机器处于随时都能启动的状态,然后搜寻手机里的照片。

惠理和祭财爱最近很热中于名为《罗塞塔钻石》的手机游戏,前几天惠理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总算破关。我考完试也加入他们的战局,结果一家三口都迷上这款游戏。

我从图片库里找出一张照片放大。那天,惠理和我一起玩《罗塞塔钻石》时,以破关的画面为背景拍了合照。因为太兴奋了,惠理还用手圈住我的脖子,把我拉进怀里,另一只手则高举胜利握拳。照片中的我硬生生被惠理抱个满怀,眯着一只眼,嘴角往下撇,挣扎着想要摆脱她的怀抱。

为了不让手机进入休眠状态,我趁着萤幕变成一片漆黑前立刻按下影印键。

我从未直接影印过手机画面,所以也不清楚该怎么使用才好。谁教我的手机无法上网呢,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最糟的情况顶多就是印出黑画面的手机萤幕……我拿起印出来的纸张。哦,原来会印成这样啊。

虽然是黑白影印,但总算印出可以勉强辨认惠理和我的照片。虽然无法呈现出照片中的色彩,但只要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惠理背后破关的画面。

我还买了原子笔和大红色的信封信纸,在便利商店内用区写信给惠理。怀着祈求的心情,我诚心地写下自己有话想跟她说、希望能与她见上一面的讯息。

对我而言是祈求,看在惠理眼中想必与胁迫无异。这也没办法。我最后署名「添槙城太郎」——惠理大概没听过这个名字。

回到惠理家门口,我把信和照片夹在那辆停得像一头撞进车库里、貌似惠理车子的雨刷之间。

就算惠理今天不开车,但只要出门,应该就会留意到信和照片。所以我才故意买大红色的信封,好让她远远地就能发现。从马路这头看过去,因角度的关系,外人应该是看不见,再加上驹田航大今天不在家;若说有谁会注意到,那个人只可能是惠理。

可以对照片动的手脚相当多,让惠理相信照片未经过加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个搞不好,她可能还会以为写信的人疯了,觉得这是封恐吓信,进而报警处理也说不定。

但我想相信惠理。就算她变成大明星,只要她的性格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惠理,我就觉得她会见我。自从看到她的日记,我再也不敢相信从小到大看到的世界,但如果她愿意见我,或许我能找回一点自己的心。

我在距离惠理家走路一分钟、前往便利商店途中经过的公园长椅上坐下。三月底的晚上七点,白天虽然比上个月暖和些,夜晚的寒气仍与严冬没两样。

路上有间灯光昏暗、看起来很适合私会的店面在营业,可是店里一定有老板或服务生。既然惠理在这个世界变成大明星,我可不想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扯她后腿。如果是冬夜里沓无人烟的阴暗公园,而且还是设置在茂密树荫下的长椅,肯定比店里更不用担心被任何人撞见吧。

「好冷!」

我把军大衣外套的拉链拉到最上面,把连帽戴得严严实实,双手紧握着从便利商店买来的罐装咖啡以温热掌心。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咬了口可乐饼面包,再喝口已经不热的咖啡,感到五脏六腑此刻高兴得齐声欢呼。

什么时候才能等到惠理?重点是她会来吗?见到已经功成名就的惠理,我又有什么打算?

问她到底有没有生下我?问她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我的存在?

我大概已经猜到她会怎么回答了。

她就算不来也没关系。惠理很幸福,祭财爱也很幸福,而就算没有我,优也也有模有样地考上了庆应大学。

我仰望星空,猎户座光璨耀眼地高挂在冬天的夜空里,美得令人屏息。我看得入迷,张开嘴呼吸。北风吹走飘逸在黑暗里的白色雾气。

好想再见瑚都一面啊。浮现在我脑海的,并非方才见到那个刚考完试、为迎接大学生活而改头换面的瑚都,而是原来的世界里穿着制服、黑发在两侧扎成双马尾的瑚都。

钱包里剩下不到五百日圆,就快来到尽头了。尽管如此,我仍预留明天可以去瑚都家烘焙坊的车资。

这究竟是心怀不轨,还是舍不得放弃?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虽说是一时冲动,但我确实想过,要是自己没生下来就好了。就算没有我,身边人的际遇反而远比有我的时候好上太多。这个世界已逼我认清这个事实,但我仍不想接受游戏已接近尾声。

「添槙……城太郎同学?」

在我心不在焉地沉浸思绪中时,出现在我跟前的是如假包换的惠理,不,是添槙惠理子。她身上穿着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铺棉黑外套,连帽拉得很低,遮住了丰盈的鬈发。她脸上甚至戴着口罩,原来明星所谓的变装就是这么回事啊。我不禁感叹起这种奇怪的细节。

我从长椅上站起来。

「我就是……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我很高兴。」

添槙惠理子没回应我说的话,只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我看。

「真像啊……」

隔了足足五秒的空白后,添槙惠理子喃喃自语着。

「像什么?」

「没什么。你有话要跟我说对吧?这里不方便谈话,过来我家吧。」

「咦?这怎么可以!怎么好意思去明星家打扰。我打从一开始就决定在这里和你谈。」

「但我会冷呢。」

个性似乎有点不太一样。惠理的语气不会那么冷静,说话方式也比较像年轻人,比高中女生还软萌。

添槙惠理子带头往前走,我跟在她背后,不时回头张望。

虽然应该不可能有问题,但我还是难免疑神疑鬼。添槙惠理子——在这个世界名叫月森琶子的女明星,会这么容易被一张照片和一封信说服,让素未谋面的男生进到老公不在的家里吗?

「我先声明——」

「什么?」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轻易地让不认识的人进屋。」

仿佛看穿我脑海中的疑问,添槙惠理子同一时间满脸严肃地对我说。

似曾相识的感觉令我心中流过一阵暖流。我的母亲惠理不是脑筋动得很快的那种人,偏偏总能在绝妙的时间点,说出仿佛能看穿人心的话。

豪华的玄关有着挑高的穿堂,符合豪宅那种吊着巨大水晶灯、地板铺大理石的刻板印象。我穿过去后被带到客厅……不对,但这也不是寝室,而是大约有五坪大、整面墙都是镜子的房间,由偌大的沙发与简约大方的成套桌椅,以及高度直达天花板的书架构成。

书架的正中央那层被做成装饰柜,花瓶里插着一朵洁白的百合花。大概是舶来种的香水百合。

在我打工的超市里,面包卖场隔着走道的对面有家花店。因为这种花长得实在太贵气,令我印象深刻。我某次碰巧与花店工读生一起午休时,基于好奇,曾问过对方这种百合花的名字。

修长的茎身上,左右各开出一朵硕大的花,宛如荷叶边的花瓣高傲地翘起。花瓶前方还摆着以充满光泽的黑曜石制成的长形物体。

「这算是类似工作室的地方吧,我会在这里背台词。」

所以才有用来检查动作的镜子啊。我感到自己被迫再次意识到,这个世界的惠理——添槙惠理子——真的是位女演员的事实。

「……」

「这是屋子里唯一只有我才能进来的房间。话是这么说,但屋里也只有我和我老公住。」

「这……这样啊。」

她是在暗示自己没有小孩吗?

毕竟我在信上单刀直入地写下「我是你儿子添槙城太郎」,还写了「你曾在几年几月怀孕对吧」。

站在我面前的添槙惠理子——艺名月森琶子的女演员——在那之后是流产了,还是选择堕胎?又或者是偷偷生下我,把我藏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呢?

我想,添槙惠理子之所以出现在我指定的公园里,无非是担心自己未成年怀孕一事被八卦杂志还是诸如此类的狗仔发现。

添槙惠理子现在大概正在思考要怎么隐瞒这个事实吧。或者,在这个世界里,她根本没怀过我?不可能。否则一个大明星不会躲躲藏藏地独自前往深夜的公园赴约。

添槙惠理子背对着我好一阵子,抚摸书架上的书背。

她在想什么?我好想告诉她,自己没有要威胁她的意思。然而面对本人,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

「那个……」

就在我迟疑再三、终于开口的那一刹那,添槙惠理子极其自然地转过身来,与我正面对峙。

「城太郎同学……你真的是我儿子吗?」

「唉?」

添槙惠理子出乎意料的问题,令我发出毫无意义的惊呼声。

「你为什么要这么惊讶?刚才那封信不是明确写着『我是你儿子添槙城太郎』吗?」

「是、是没错啦,可是光靠这句话就相信我是你儿子,也太不寻常了……我以为……如果是大明星,通常应该会认为这是一封恐吓信吧?」

「有道理。这样的话我还是确认一下好了。你知道哪些全世界只有我知晓的秘密吗?如果我们曾经共同生活过,你至少知道一、两个吧?那些我试图隐瞒,但你知晓的事实。」

那件事应该没有公诸于世吧,我想了一下才开口:

「你刚出道当偶像时,眼睛整型过,动了双眼皮手术。」

添槙惠理子微侧螓首,用手托着下巴,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没错,确实有这回事!不愧是我儿子!你及格了,城太郎同学。」

「呃,什么及格不及格的……」

「你信上写的那段时间里,我确实怀孕了。但是是不小心流产。我在胎儿还不稳定的时候,练舞练得太过拼命。」

流产。我果然没有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不过幸好是流产,而非堕胎。

即便如此,看过惠理的日记后,我还是能轻易地想像在那段时间里,眼前这个人是以何种心情练习着激烈的舞蹈。

「原来我在平行世界成为了母亲,而且跟儿子城太郎相处得这么融洽啊。」

添槙惠理子说道,拿起我刚才和信一起夹在雨刷之间、翻拍自手机里的照片给我看。

我敏锐地抓住她说的一段话。

「平行世界?」

我其实也开始觉得,或许真是这样吧。可是,可是可是可是,真的有这种事吗?而且眼前这个人居然马上就相信了。

「我们真的一起玩过吧?因为我现在正和老公沉迷这款游戏。我们对玩游戏的兴趣相投,所以很谈得来,也因此才开始交往,进而结婚。」

添槙惠理子给我看一本满是五颜六色插图的书,正是角色扮演游戏《罗塞塔钻石》的破关攻略。

这个世界的添槙惠理子大概有花不完的钱,如今正在玩《罗钻》。这款游戏早就退流行了,我以为现在还有玩这款游戏的人,大概只剩下我们添槙家三人。说到我们家,夜总会老板娘每次给惠理的,都是已经退流行的游戏款式。

我顿时感受到超自然的因果关系。

「前阵子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破这一关。当时我老公出外景不在家,我一个人大半夜里兴奋得手舞足蹈。」

「……」

「可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我儿子就在旁边,我可以跟他一起兴高采烈地胡闹。」

添槙惠理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黑白照片。

「一般人会这么轻易地相信有平行世界吗?」

就连我本人都不敢相信了。这里是哪里?该不会是什么整人游戏吧?我脑子里塞满像这样的疑问,都快要疯了。

「你不就是希望我相信,所以才选了这张照片吗?《罗钻》不也有像这样的场景设定吗,自己没有出生的世界。」

「有吗?」

「真是的,城太郎同学,你不是也有在玩吗?」

「其实不算有,我直到前阵子都还在准备考试……前几天才开始玩。」

「所以你还没玩到这一关?在平行世界来来去去的时候,出现了自己没有出生的世界喔。」

「……」

直觉告诉我,这个人就是我的母亲惠理,是在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惠理。尽管说话方式和穿着打扮完全不一样,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但是沉迷游戏、对游戏里的世界深信不疑的那种感性,活脱脱就是惠理本人。

「城太郎这个名字啊……」

「什么?」

「……正是我为不幸流产的胎儿取的名字。因为我总觉得肚子里的孩子是男生。我用这个名字祭拜他,用这个名字取了戒名note,这件事只有我知晓。」

注8 日本人习惯在人死后,为死者另取一个佛教仪式的法名。

添槙惠理子说着,并拿出放在书架中间那层、供养在硕大香水百合前,那片充满光泽的黑色长形石板。

「这是什么?」

「牌位。因为是生活逐渐好转以后才开始供养,所以我狠下心来花了大钱。虽然隔了一段时间才开始祭拜,但我一天也没有忘记。」

黑色石板的表面刻着一大串汉字,这就是所谓的戒名吧。我盯着那排汉字正中央的「城」字,脑海中浮现出不合时宜的想法——原来还有这么时髦的牌位啊。

我的视线落在斜前方的地板上,牙根逐渐咬紧。

「怎么了?你的表情似乎感到很意外。」

「因为……」

你明明不想生下我。

「什么嘛,说来听听?」

「……」

「我懂了,城太郎同学。在你的世界里,你无意间看到我当时写的日记了?你看了内容对吧?就是这本日记,我没猜错?」

添槙惠理子从花瓶后方拿出一本笔记本。我不太记得了,但当时我不小心偷看到的惠理日记,确实是这种样式的笔记本。

这个世界的添槙惠理子也同样保留着当时的日记。此外,虽说只有一朵,但她依然用应该所费不赀的香水百合装饰牌位。这个事实仿佛像条救命的绳索,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考大学落榜,自暴自弃地踢坏衣柜,导致惠理和祭财爱的抽屉从衣柜里滑出来,结果不小心看到从抽屉里掉出来的日记和照片。我猜测是《玻璃森林》的试镜照片。」

「这张照片吗?」

添槙惠理子从日记里抽出一张老照片。

「……嗯。」

「原来如此。我明白你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了,原来我们的感情好到你敢直接喊母亲为惠理啊,真不甘心。」

「……」

「我可以想像你看完日记会有什么感受,因为我写得确实很过分。当时我还太年轻,什么都不懂……算了,别再为自己找借口了。」

添槙惠理子转身把笔记本放回原位,用双手拢起红茶色的头发。在我的世界里,惠理也是这个发色。

「或许你不相信,但流产并非我所愿。激烈练舞后,我因为出血而昏倒在地……接着住院。我当时一直处于危急的状况,躺在病床上,拼命恳求上天,求上天救救我肚子里的小生命。」

「少骗人了。」

「就说不敢指望你相信了,这些也只是我在自说自话。我努力了好几天,最后还是流产了。」

「……真的吗?」

「在你的世界里,添槙惠理子还能亲手拥抱刚出生的你。大家都安慰我,在那种情况下要母子均安真的非常困难,但你的惠理却办到了。」

「那是她以在演艺圈成名的代价交换来的。她从此退出演艺圈,在夜总会工作,同时拉拔我长大。」

「这样的话,不是我自夸,我还真了不起呢!对了,你有弟弟吗?我生了第二胎吗?」

「什么?」

「因为你刚才提到还有个『祭财爱』。」

「哦,那是别人托惠理养的小孩,不过现在也等于是我的弟弟了。」

「这样啊,听起来很开心呢。」

「你才是吧,不是和当红炸子鸡驹田航大结婚了吗?我妈至今还是孤家寡人,为了赚钱养我拼尽全力,大概根本没空谈恋爱。」

「先兆性流产住院……人生在那个时间点走上了不同的路呢,我的孩子。」

添槙惠理子垂下双眼,轻抚黑色石板的牌位。

「既然你都结婚了,接下来想生几个都可以啊。」

「生不出来了。」

「什么?」

「那次流产太严重,导致输卵管有一条被堵住。我得到的那个角色相当重要,当时也忙得根本无暇好好休息,事后再来调养已经太迟,很难再自然怀孕了。」

「……」

「更何况,就算再生,也不会是同一个孩子,我的城太郎再也回不来了。」

我视线落在黑色的牌位上。我在这个世界里变成了一尊牌位。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是真心话。不过我也再三强调,我不敢指望你能相信,谁教我太自私了。」

「可是……」

「没错,城太郎同学。要是我生下你,就无法成为女演员。所以如果你现在要我做决定,我一定也无法抉择。」

耳边传来的不再是只有好听的实话,我终于从这个人的话里感受到真实感。

眼前的添槙惠理子让我知道,从客观的角度来看,惠理生下我之后,不可能完全没想过若不是这个孩子,自己就能成为成功的女明星。实现梦想、功成名就、变成月森琶子的添槙惠理子,以及生下我的母亲惠理,两人想的应该大同小异。

话虽如此,添槙惠理子悼念死去爱子的心情看起来也并无虚假。事实上,她不可能从看到我夹在雨刷间的信、到让我进门的这么短时间内,就立刻准备好刻有「城」字的牌位,这么做对她也没有任何好处。

「没想到还能见到自己没生下来的孩子,这是我有生以来收到最棒的礼物。」

「严格来说——」

「啊,我当然知道。严格来说,你是另一个世界的我生下的孩子。」

「嗯。」

「但如果我说,我也能理解你的惠理明知可能会被你发现,仍留下当时日记和照片的心情……你会生气吧。但是总有一天,你肯定能理解的。」

「……」

「惠理无法舍弃自己最灿烂、只为自己努力的历史。我替她向你道歉,请你原谅她。」

添槙惠理子向我低头道歉。

「……是这样吗。」

确实,我们家没有租保险箱来收藏秘密的财力。所以只能藏在她自己的贴身衣物底下吗?

「城太郎同学,我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

「可以请你也跟我一起玩吗?」

添槙惠理子将《罗塞塔钻石》的破关攻略举到姣好的脸蛋旁,对我眨了眨眼。

于是,我就这样和这个世界的添槙惠理子玩起了《罗钻》。她玩的进度和惠理一模一样。明明社经地位、举手投足和气质都天差地远,居然会在这点上如出一辙,诡异到我不禁想抱怨「这是老天故意在捉弄吗」。

她盘腿坐着,双手握紧遥控器,身体往前倾,盯着画面不放的姿势也跟惠理完全相同。

在情绪莫名亢奋的添槙惠理子身上,我仿佛看见惠理在夜总会当老板娘的左右手、忙到三更半夜的身影。我此刻心中的想法若脱口而出的话,或许带着恨意也说不定。

「如果你认为我与惠理不同,要什么有什么,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因为惠理有着最重要的宝物,而我没有。」

添槙惠理子不看我,迳自说道。

「惠理确实跟你不同,要什么没什么。」

「傻瓜,你是认真的吗?惠理的宝物就是你啊。」

我默不作声,缓缓地摇头。

或许就是因为不相信,我才会来到这个世界。惠理不想生下我。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大到足以把至今建立起的一切全都吹散到平流层。

都几岁的人了,还说这种活像有恋母情结的话?被别人听见大概会笑掉大牙吧。遗憾的是,虽然不想承认,但我确实有点妈宝的成分也说不定。

因为我从小看着母亲惠理辛苦养育我的背影长大,就连她令我伤透脑筋的冲动购物习惯,买的也都是要给我的名牌衣服或流行玩具、价值不菲的游戏卡牌,这些过了一段时间就没人要的东西。她从没买过她自己喜欢的东西。

讲出来真的很害臊,但我从未怀疑过母亲对我的爱,因此从没想过她其实并不想要我。当时因为打击太大而理智飞走,但是看着眼前的添槙惠理子,想像着年轻时惠理的心情,我现在能理解,当她想到未来可能变成如此时,会考虑堕胎也是人之常情。

如果问我有没有因此好过一点,凭良心说,我答不上来。或许很幼稚,但是对我而言,这就是绝望的真心话。

不过我发现,如今的自己,已经可以将现在这种绝望,视为会被岁月洪流一点一滴冲淡掉的情绪。

我握着遥控器,侧脸感受到一股复杂又热切的视线。那是由溃堤而出的母爱与伤感交织而成,神色哀戚的视线。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开口问添槙惠理子:

「驹田航大知道你不能生育吗?」

「他都知道,也包括我未成年怀孕又流产的事。」

「这样啊。」

因未成年流产而导致不孕的另一个惠理。幸好这个世界有人知道她的一切后,还愿意接纳、包容她的悲伤。我打从心底为她感到高兴。

那天晚上,我和添槙惠理子并肩站在厨房里,帮忙她做菜。她的厨艺跟惠理一样差劲,一样笨手笨脚,下调味料的重手一样不可理喻。我教她两道短时间内就能完成的料理。

我双手捧着盘子,把饭菜端到宽敞得足以用空旷来形容的客厅餐桌上,同时背后传来添槙惠理子的声音:

「这个牌子在你那边的世界也很流行吗,城太郎同学?你看起来不像是会戴首饰的人,但终究还是时下的年轻人呢。」

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我为了做菜而摘下的Crossroads戒指,仔细端详。她大概是从刻在内侧的Crossroads小字认出品牌。

「哦,那个啊,那是我国中退出社团时朋友送的。」

我简单扼要地说明这枚戒指的由来。

这是只有关键时刻才会戴的戒指。我想起今天戴上这枚戒指,就是为了看放榜的结果。感觉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明天会再见到瑚都,她对男生戴戒指有什么看法呢?现在很多男生都会戴了吧,我心不在焉地想着,把戒指收进牛仔裤的口袋里。

我吃着添槙惠理子做的重口味番茄酱烧猪排,听她聊起最近舞台彩排的事。从刚刚她乱七八糟的做菜流程里就有预感了,添槙惠理子做的番茄酱烧猪排,果然与惠理做的味道相似得惊人。

我教她做的泡菜猪肉,以及用微波炉就能搞定的酱烧茄子,都是惠理最爱吃的料理。果不其然,这两道料理都赢得添槙惠理子发自内心的大力称赞。

添槙惠理子让我去洗澡后,我们玩了一整夜的《罗塞塔钻石》。确实在平行世界来来去去的过程中,我经由游戏体验到自己没有出生的世界。

对我而言,与是惠理却又不是惠理的添槙惠理子共度的时间,是一段笔墨难以形容,但意外愉悦的时光。

自从知道自己是差点被拿掉的孩子后,我的体内就变得有如石头般僵硬,连喉头的肌肉都绷得死紧,无法顺利呼吸。如今,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总算感到稍微放松了。

我在日记里看到的事实并没有改变,但事实的背后有苦衷,苦衷里有感情。要我说的话,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心。无论是堕胎还是流产,惠理的苦衷都来自于她的心,是她的心左右了她的行动。

在这个世界里,我果然没有出生。这是个没有我的世界。虽然无法证明,但应该是这样没错。

我真的从名为「Another World」的网站来到另一个世界,而且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强烈盼望能去到自己没有出生的世界。

这个世界的添槙惠理子相信我说的话。这是正常情况下绝不会发生的奇迹,我实在无比幸运。

「你没有地方住,想必也没有钱吧?」

添槙惠理子亲手交给我一个信封,说是暂时的生活费。我下意识往信封袋里看了看,大吃一惊。里头有好几张一万日圆大钞,至少有十张左右。

我不能收。我把差点收下的信封还给添槙惠理子,结果又被她塞了回来。

「我其实想让你住下来,那样我比较放心,也不用给你这么多钱。可是……我老公明天就回来了,所以也不好让你住下。」

「这是当然。」

「所以至少拿这些钱去住商务旅馆吧。」

「嗯……谢谢你。」

结果我还是接受了添槙惠理子的好意。

「你会回去吧?城太郎同学。」

添槙惠理子最后这么问我。

「说实话,我想把这一切告诉我老公,想跟你一起生活。我其实认为只要多花点时间,好好地跟他解释,他应该就会相信,但又觉得不能这么做。」

「我明白。」

「你大概跟我想表达的不是同一件事。我的意思是,这里不是你该逗留的地方。你知道要怎么回去吗?还是接下来才要摸索回去的方法?」

「……」

我的手机连不上网路,唯独能连上一个网站。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我便发现了这个不可思议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