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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夜之后。

早晨的钟声于港口小镇杰雷拉响起,尼娜穿上外套背上箭筒和短弓,一个人离开了〈掌舵亭〉。

清爽的海风吹来,尼娜不禁伸手捂住打哈欠的嘴。她揉了揉因为哈欠而流泪的眼睛,脸上还带着困意和疲劳。

来到南方地区的塔尔匹卡国后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虽然最终在半决赛败退,但远征的目的卡拉·勒提夫人杯也算是顺利结束了。昨天大家一起在大街上的酒馆里举办解散酒会,一直闹到了零点。

之前尼娜在旅馆二楼参加夜晚的茶会时,比阿特丽斯他们也是闹到住在最里面房间的尤米尔跑来抱怨的程度。喝了酒的马尔莫尔国女骑士们无比放纵,与团舍的中年组们相比也是有过之无不及。

昨晚他们还把酒馆里的其他客人都招呼起来,又是喝酒又是唱歌。一看到仪表堂堂的青年就冲上去搭话,甚至还勾着青年的肩膀想把他带进黑暗的胡同里。尼娜就像曾经利里耶国骑士团的前副团长所做的那样一直忙着替他们道歉。

回旅馆之后,黑发拿着童装求尼娜穿给她看,比阿特丽斯则是开心地脱起了衣服,红发在旁边笑个不停,银发和茶发嚎啕大哭。尼娜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安慰好并将所有人带回了各自的房间,按顺序把浑身酒味的女骑士推上床铺后,尼娜累到双手撑地双膝跪地。梅尔因为第二天还有事,所以没有一起参加酒会。尼娜对此非常遗憾,但后来一想到比阿特丽斯他们那副破天荒的丑态,她感觉牺牲品仅自己一人就足够了。

——考虑到和泽梅尔团长约好的期限,最迟也必须要在这周内出发。刚开始还不知道自己会和梅尔小姐相处得怎么样,但第四场竞技上的那一箭确实好好发挥出了〈盾〉与〈弓〉的作用。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分别了,还真是让人寂寞。

尼娜昨天告诉了梅尔自己回国的时间,还让梅尔离开时也给旅馆捎个口信。

考虑到梅尔是东方地区出身以后很难再见面,尼娜就舍不得和她分开。虽然她不知道〈梅尔〉是不是真名,因为国家骑士团的保密义务也不好直接确认,但尼娜还是想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是真名也是骑士团的登录名。

想着想着尼娜已经从旅馆一条街走到了大街上,她穿过贩卖蔬菜和乳制品的拉货车朝着南广场走去。

她的目的地是差不多一周前和利希特偶遇的格雷普芬货摊。尼娜下定了决心要和利希特好好谈一谈,但却不知道利希特住在哪里以及他之后的安排。尼娜今早还特意拜访了尤米尔的房间,打算让专门来收集情报的他告诉自己利希特的住处,结果他今天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离开了。

所以尼娜只好去货摊那确认——

——……在那里,是利希特先生。另外几位是和他一起组队的骑士们,还有卡拉·勒提夫人杯的主办人?

刚到南广场,尼娜就看到了利希特。但他并没有去货摊,而是和自己的同伴一起跟着商人打扮的男性朝着码头走去了。尼娜听说夫人杯的冠军不仅可以获得五千枚金币,如果愿意的话还可以被雇为主办人商船的护卫。虽然利希特应该不至于要离开利里耶国骑士团,但尼娜还是有些在意,就跟在他们后面一起去到了码头。

在码头说了几句话之后,利希特一行人又向栈桥前方移动,他们先是进入了一艘系在柱子上的船,然后又走过跳板梯乘上了巨大的帆船。看来在这个地区召开地方竞技会,对于经商发家的商人来说真的是很光荣的事。

栈桥上堆满了木箱,尼娜就躲在后面偷看,她的眼睛里写满了困惑。那艘帆船的帆已经扬起,看来是准备启航。正当尼娜打算改天再来的时候,有人影冲进了她的视线。尼娜害怕被人发现而压低身体,看到了十几个身穿连环甲的黝黑男性——那是。

——是鼻子上有伤的那群男人。不仅是参加了竞技会的那几个,还有其他同伙。但为什么会在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尼娜诧异地皱眉。男人们走近利希特所乘的那艘帆船奔上连接船只的跳板梯,越过船舷一个接一个地乘上了船。

“!”

尼娜吃惊地捂住了嘴。

她努力思考为什么鼻子上有伤的男人们会在主办人的船上,他们可疑的行动让尼娜回想起了尤米尔说的话。

在南方地区频繁发生的骑士队受袭事件。根据眼前这群男人们海盗般的打扮和粗暴的态度,他们很可能就是犯人,现在也可能是为了抢夺获胜队的赏金而潜入了主办人的船。

尼娜从木箱的阴影里出来,朝着帆船跑去。

她为了查看内部的模样而踮起脚尖,但那艘船的甲板距离水面太高,好似一堵高墙的船体让尼娜无法看清究竟。

她有些犹豫,如果那群男人的目的真的和她假设的一样,那船上的利希特就很危险。尼娜踏上乘船的台阶,一边对意料之外的高度感到恐惧,一边走过了搭在船舷上的跳板梯。但当她顺着混杂在海浪声中的金属声望过去的瞬间,脚下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小小的身体瞬间就摔在了甲板上。

“——……”

尼娜迅速站起受到重击的身体,发现本来挂在箭筒上的短弓飞了出去。

她赶紧跑过去捡,但海浪再次冲击船身,导致她脚下打滑。突然,鼻子上有伤的男人一边和人交锋一边从甲板上的小屋后面冲了过来。

——诶?

与挥舞着曲刀的男人对峙的是两个将外套的兜帽压得很低的男人。尼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头雾水地靠近甲板小屋的墙壁。

“你们这群家伙怎么回事?是那个金发的同伴吗?”鼻子上有伤的男人怒吼着,朝即使在摇晃的船上也仍然能保持平衡的外套男人们砍了过去。尼娜昨天在半决赛上也近距离地看到过这个男人的实力,他现在即使是一对二也仍然游刃有余。但好似他手臂上的水蛇般弯曲的刀在劈下的瞬间发出了巨大的金属声。

“!”

强烈的阳光下闪过银白色的光,曲刀的上半部分旋转着掉在了甲板上。

仿佛悲鸣般的金属声与断掉的曲刀前端。尼娜的脑海里浮现了千谷山城塞的光景,当时〈红色猛禽〉砍断了金特海特国骑士团团长伊萨克的大剑。能够凌驾西方地区破石王的剑技并夺去其獠牙的,就是〈那些家伙〉给加韦恩的私造硬化银大剑。

——难道说……难道说,这些人是?

鼻子上有伤的男人扔掉断了的曲刀,拿出了挂在腰间的短剑继续和外套男人们交战。

——难道眼前的两个男人就是的吗?他们使用了被禁止的硬化银制武器,是属于对君临火之岛的国家联盟显现背叛之意的黑暗势力吗?尤米尔先生之前提到了南方地区的骑士袭击事件与那些家伙的私造剑有所关联的可能性,那鼻子上有伤的男人的曲刀之所以如此轻易就折断了,是因为外套男人们手里拿的就是硬化银制大剑吧。

尼娜正在思考,突然有只手从背后捂住了她的嘴。

“!”

正要发出声音的小小身体被拖向了后面。

尼娜吃惊地以为是〈那些家伙〉,但瞬间又因为别的原因瞪大了双眼。触碰她嘴唇和脸颊的是有着因练剑而长出茧的细长手指,背后感到的是熟悉的气息和怀念的体温。

——这只手,难道是?

确信身后的人是谁后尼娜放松了下来,揽着她腰部的手臂挪到她的胳肢窝把她架进了附近的小屋。走下有些陡的螺旋楼梯后映入眼帘的是昏暗的走廊,尼娜身后的人打开走廊最里面的那扇门走了进去,确认房间内的安全后才放开了尼娜。

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地板上后,尼娜战战兢兢地环视着四周。

这个充满海腥味的小屋应该是船内的仓库,里面堆满了卷好的帆和大量绳子,阳光从接近天花板的小窗透进来。穿着外套的男人——利希特从窗框边观察外面的情况,烦躁地抓着长毛猫般的金发,最后无可奈何地背对着尼娜叹了口气后说:

“……这怎么回事?明明就快结束了,但现在发生的一切全都在意料之外。为什么尼娜会在甲板上啊,是有人找茬吗?来妨碍我的吗?”

坐在地板上的尼娜猛地缩起了脖子。

利希特的语气听上去很不耐烦,新绿色的双眼果然还是不愿意直视尼娜。利希特的态度和尼娜预料的一样,她努力在心里鼓励胆怯的自己,开口了:

“不,不是找茬,也不是妨碍。那个,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我本来没有上船的打算,我是想和利希特先生说说话,结果,没,没想到,会这样。”

“想和我说话……”

“我有很多事想问你就去了南广场的货摊,然后看到你朝栈桥走去了,你和同伴一起上船后我发现和你们在决赛时对战过的男人们追了过去。所以,就,就很担心,利希特先生的安危。”

“担心……”

“那个,我听说了骑士队受袭事件,所以就想这次会不会是找上了你们。但我从栈桥上踮着脚看也看不到船内的情况,所以没办法才走过跳板梯进来确认的,结果船太晃了,我,我就掉到了甲板上……”

尼娜结结巴巴的,因为自己的笨拙而越说越觉得羞耻。

作为骑士,尼娜的这些行为都非常不谨慎,而且最重要的短弓还落在了甲板上。如果利希特没有把她带进来的话,很可能就会被卷进战斗中。

尼娜沮丧地坐在地上,因为觉得很丢人而低着头。听到利希特深深的叹息声后,尼娜以为他对自己很失望而缩着肩膀,但他又突然发出了感慨般的声音。

“……不行了。”

“诶?”

“想和我说话什么的担心我什么的,因为踮起脚也看不见所以从跳板梯上掉下来,这什么可爱的生物啊?果然半径三步以内还是太近了,因为我从进入这个仓库的瞬间起脑子里就只剩下触碰你这一个想法了。真的不行了,我虽然很努力,但已经到极限了——”

外套飘动带起一阵风。利希特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尼娜条件反射地向后仰,但下个瞬间就贴在了利希特的胸口上。

“——”

利希特使劲抱着尼娜,甚至让她感觉有些痛,但这是她无比怀念的恋人的臂弯。

盔甲的触感越过外套贴着尼娜的脸颊,因为太过使劲尼娜完全动不了。她因为利希特太过突然的行动而感到茫然,利希特把整个脸埋在尼娜的黑发里,用沙哑的声音嘀咕着。

“……四十七天。”

“诶?”

“不,不对。如果从我半夜偷偷跑去看你的睡脸并稍稍进行了〈肢体接触〉后离开的那一刻算起,应该是四十六天没见到尼娜了。这超过了你结束暂定入团回村时与我分开的三十五天记录呢,虽然决定离开的人是我,但像这样重新认识到具体分开的天数时感觉真的很糟糕。我真的不想再更新这个记录了,绝对不更新。”

利希特恨恨地说完后稍稍放松了点手臂里的力量。

他跪在地上,用手抬起位于自己胸口处的尼娜的下巴。

小窗外斜照进来的阳光下是巴掌大的脸和深海般的眼瞳,还有让外套看上去不合身的纤瘦身体以及其背后极具威严的箭筒。触碰到的体温让利希特切身感受到了尼娜的存在,他无比怜爱地眯起了新绿色的双眼。

但尼娜,却是满脑子的问号。

过于宠溺又干涉过度,突然又极其疏远无比冷漠,转了一圈之后又宠溺起来。这变幻莫测的态度让尼娜很是困惑,她在利希特的怀里小心翼翼地问他:

“……那个,你是利希特先生,吧?”

“嗯。我以外的人可不能对你做现在这种事,如果做了我会让那个人晕过去然后绑上石头把那人丢到海里。而且这种场合一般都会问‘你是我最喜欢的利希特先生吧’才对吧?”

是尼娜熟悉的听上去有些恐怖的轻浮玩笑。虽然确认了眼前的人毫无疑问是自己的恋人,但尼娜还是有些理解不了。

“利希特先生,那个,你不是因为军服的事生气了吗?因为在港口竞技场见到你的时候你立刻就把脸扭开了,还无视我直接离开,压根都不让我进入你的视线。”

“避着你是因为如果距离太近我会忍不住的。你知道我这个人的吧?是〈我〉哦?在三步以内我都能够感受到你的气息和体温,所以至少要与你保持三步的距离,超过的话我就只能拼命皱眉拼命要紧牙关努力地避着你。但从远处看你的话我也没有信心能忍住,就只能用报告书来止渴。不愧是收集情报的专家,交来的报告都很好地把握了尼娜的重点。你在介绍所被儿童骑士队邀请;在小竞技场的台阶上摔跤;在货摊排队被人插队,这些事我全都知道。”

“距离太近……忍耐……”

利希特给出的理由让尼娜越发困惑了。

从在团舍里起争执的那个气氛来看,尼娜还以为如今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当时太过生分地拒绝了他。但看利希特现在的态度,他并没有因为那件事生气,也没有讨厌尼娜。

那利希特为什么避着尼娜呢?而且说到底他为什么会在南方地区?

见尼娜一脸不解地盯着自己,利希特皱起了眉。

“是呢,当然不能理解呢。”他叹了口气继续“……其实,我本打算无论用何种方式,都要等拿出了成果再见你的。被你发现了会很丢人,被你护着的话我又担心自己拿这当作打退堂鼓的借口。在南广场的货摊上遇到你时我也在犹豫要不要追上去,但就算很蠢我也觉得必须要自己一个人解决……不,我想一个人解决一切。不然的话,我还是没有任何改变。”

说完后利希特站起身观察门后以及窗外的状况。

确认没有人接近这个小屋后,利希特就靠着堆在墙边的帆坐在地上,朝尼娜招了招手。尼娜战战兢兢地坐在他身边后,他就把手肘放在膝盖上撑着脸想了会,然后又接着说:

“首先说说让我离开团舍的领地的事情,那是一切的开端。简单来说就是负责管理领地的代官沾上了赌博,把本应该交给中央的租税全都用光了,最后还用〈兰特弗里德〉的名义借钱来填补漏洞。税务长官起疑后前去调查,结果问题暴露,我就被传唤去处理这些事,还有人提议要给我惩罚,闹得鸡犬不宁——差不多就是这个感觉。”

“用光了租税……借,借钱?”

尼娜吃惊地重复。

她根据利希特匆忙离开团舍的模样想象应该是领地受到了山贼的袭击或是公共设施内发生了火灾,但完全没想到会是与金钱有关的丑闻。

以村姑娘的见识,尼娜知道把收获的麦子作为租税交给管辖领地的约尔克伯爵后会再由他上交给中央。王族的领地管理一般会由从王城派遣去的代官来负责,所以根据刚才的说明,利希特就算有责任也不应该是受惩罚的对象而是受害者。

尼娜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后,利希特耷拉着眉毛苦笑。

“……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虽然你的这份心意我很高兴,但是尼娜,我这十几年从没去过领地,对领地的事一直都是事不关己的态度,知道了这些后你还能说出同样的话吗?”

“十几年没去过……”

“领民因为歉收而困苦,因为大雨而遇上涝灾的时候我都无视了,用于修建领地设施而收上来的税我也一直堆在办公室里没管,甚至没发现之前的代官任期已经结束,换了新的代官。……而且我十一岁的时候,把第一个代官弄得半死不活后赶出去了。就算知道了这些,你也还能认为我只是受害者吗?”

尼娜慢慢地瞪大了海蓝色的双眼。

年龄和行为都让尼娜难以置信。看到她困惑地游移视线,利希特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看来讲述〈这些事〉对他来说十分痛苦,他抿紧嘴唇又深呼了一口气后看向小屋的天花板,重新开口了:

“……成为〈兰特弗里德〉前后发生的事都太沉重了,我觉得尼娜听了之后也只会觉得困扰所以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和母亲在西雷西亚国死别后就被二话不说地带回了利里耶国,但唯独有一件事是我非常期待的。只要我被认定为庶子就可以获得领地,从领地获得的收入除去交给中央的租税和用于运营的经费后都可以自由使用,所以我就想着能把那些钱寄给酒馆的伙伴。”

“伙伴……那个,是和利希特先生一起长大的,有一样境遇的?”

“嗯。我们都是只被当作劳动力带去酒馆的,是群没了父母或是被抛弃的孩子们。我那时就是因为觉得自己能够帮上在贫民窟拼命生存的伙伴才忍耐了在王城的生活。兄长的找茬和贵族的嘲笑我都忍了,因为只要忍下这些我就能让那孩子吃上饭,能给那孩子买药,我一直这么说服自己。后来我就拜托当时管理我领地的代官把钱送给他们,但却迟迟没有收到回信。”

“没有回信……”

“西雷西亚国很远,我的伙伴们经常忙到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还有几个不会写字,所以我最开始只以为是因为需要花很多时间才一直没有回信。但后来过了一年,我觉得实在是奇怪就去问了当时的代官,结果他压根就没有把钱送给他们。……是那个心眼最坏的兄长指使的。”

利希特自嘲地笑笑。

后来知道了真相的少年因为冲击和愤怒而对代官刀剑相向,让他受了重伤并将他赶出了利里耶国。他想就自己约定了会寄钱却没能兑现承诺而对伙伴们道歉,于是他走回了用孩子的双腿需要花上一个多月的西雷西亚国。他想重新与伙伴们一起生活,但位于肮脏的贫民窟角落里的酒馆已经消失了。

后来听说那个酒馆获得了一大笔钱作为养育〈兰特弗里德〉的赡养费和封口费,酒馆老板用那笔钱过上了奢侈的生活而招来了他人怨恨。一群恶人盯上了酒馆,趁半夜闯进去将酒馆付之一炬后,少年的伙伴也全都失踪了。而且,那是少年在去到利里耶国三个月后就发生的事——

“总之就结果而言,我为了再也见不到的伙伴们当着〈黄色老鼠〉,用压根就寄不出去的钱作为自己的心灵支撑忍受着兄长的找茬。何止是像个蠢货,我就是个蠢货。所以〈领地〉对我而言可以说是丧失和悔恨的象征。……我不想再和那里扯上关系,光是听到关于那的话题我都难以忍耐。”

尼娜一下哽咽,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知道利希特讨厌贵人,尤其是那位非亲的兄长王子。看到他对庶民的随和与亲切,尼娜估计是王家发生了什么让他这种生来明朗外向的人转变态度的可恶之事——但没想到,竟然会如此过分。

才十一岁的年幼的利希特,来到了完全等同于异国的祖国,进入了王城后一直被嘲笑为〈黄色老鼠〉。但即便如此他为了帮助重要的伙伴努力忍耐了痛苦的生活,一想到他在所有期望被击溃时受到了多大的冲击,尼娜就觉得心痛。尼娜很少对他人抱有负面感情,但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利希特的兄长,尼娜罕见的感到了愤怒。

看到尼娜使劲用手指抓着膝盖的模样,利希特温柔地笑了。

“我知道尼娜在想什么哦。……谢谢。但是,如果直到现在还对那件事抱有悔恨和愤怒的话,我就会永远被困在原地,但完全放弃〈兰特弗里德〉的领地也并非正确的做法。”

“并非正确……”

“就像我被迫获得了庶子的身份一样,领地的人民也不是自愿想要我来当领主的。我时隔十年去到了王都郊外的土地,那里简直就像一片废墟。这也是当然的,因为我撒手不管交给代官,代官还把用于运营领地的钱拿去赌博。公共设施都损害严重,树林也是一片狼借,最严重的是居住在那的人们眼里没有任何希望,写满了放弃。他们觉得在王都花天酒地的王子大人根本不在乎庶民们的生活。……结果,我也对领民们做了和我讨厌的贵人们一样的事啊。”

利希特的声音里充满了后悔。

“我沉迷于过去,将自己的悲伤正当化,给无辜的领民添了莫大的麻烦。丹尼斯的事后我本该长记性了,但却还是优先了自己的心情。我一直在反省,也觉得自己非常丢人,所以我就想着要凭自己的力量去解决代官的负债。因为不是笔小数目,我只能拜托税收长官让我分期还债,但为了交涉也需要一定程度的本金。可我几乎没有存钱,所以就和泽梅尔团长商量了一下,让我来南方地区努力赚钱。”

小屋里漂荡着淡淡的海腥味。利希特终于说完,放松下来耷拉着肩膀。

他有些犹豫,最终把手伸向了坐在身边的尼娜的脸。左眼附近有淡淡的剑伤,他回想起了在团舍里发生的事,好似捧着易碎品一般轻轻抚摸。

“……其实我潜意识里知道,这个伤痕是消不掉的。”

“——诶?”

“想到〈红色猛禽〉的过去和残暴,尼娜不可能仅因为运气好才得救的。尼娜和那家伙共有着身为骑士的某些特别之处。虽然很在意那到底是什么但我忍住了,想着至少捡回了一条命就不该去计较。但看到那家伙的军服时,我意识到就算我重新砍上新的伤痕也没用了,我知道那家伙会一直活在尼娜的心底,所以就没能压制住内心的冲动。”

“利希特先生……”

“无论我在地上跑得有多快都追不上尼娜,拥有羽翼的你在自己心里不断地构建绝不动摇的王国。而我无法走进其中,我害怕被丢下,所以才想强行获得那家伙得到了而我却没有的东西,但被尼娜拒绝后我就完全上头了。……现在想来我真的是糟透了,对你说话时也用了很过分的语气。”

利希特自嘲地苦笑。

“然后是领地的事。我实在是没脸见你,所以想着一定要在拿出确切的成果后再站在你面前。无论是多小的成果,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好。我知道自己不管如何奔跑都追不上尼娜,但想着哪怕能接近一步也好。我知道这只是愚蠢的意气用事,可还是觉得时候未到而一直露骨地避着你,但再这样下去,我恐怕就无法坦诚地直视尼娜的眼睛了。”

利希特的指尖从剑伤滑向脸颊。虽说事发突然,但他还是在事情进展不上不下的情况下触碰了自己的恋人。利希特怜爱地温柔地抚摸尼娜那看起来比之前要晒黑了些的肌肤。

“……对不起。”

“诶?”

“感觉,这么喜欢你,很对不起你。……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就是有这种感觉。”

利希特开玩笑般地歪着脑袋,甜美的相貌上浮现了微笑。

他的表情虽然能让人感到他的内心还不算空虚,却又带些已经死心了的感觉。尼娜因为利希特一如往常的表情而急不可耐,如鲠在喉。

——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尼娜一头雾水。她不明白为何献上爱意要道歉,不明白本该感到开心的告白为何在此刻如此痛苦。在阳光中微笑的利希特的脚边缠绕着挥之不去的阴影,充满了黑暗且悲伤的丧失感。那象征着他刚才难以启齿的过去和还未倾诉的心情。

尼娜的胸口如海浪般翻滚个不停,但利希特并没有注意到她内心的焦急,只是眯着新绿色的双眼柔和地微笑。

尼娜有种在走平行线的感觉,握不住利希特伸过来的手,无法传达自己满溢而出的心情。暧昧的焦躁感不断往外涌,逐渐膨胀的心意最终麻痹了她大脑的神经。

——要怎么做才能传达给他?要做什么他才能理解?

尼娜想着想着就变成了跪立,然后把双手伸向了利希特的脸。

她的海蓝色双眼因为紧张而湿润,表情也稍显僵硬。她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包住利希特那棱角分明的脸,利希特看上去非常诧异。尼娜微微斜着脸一鼓作气贴了过去——瞬间,船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好痛!”

额头上突然传来了冲击感。

利希特呻吟着向后仰。

他诧异地环视四周,发现尼娜正抱着脑袋在自己面前蜷成了一个球。利希特一边疑惑自己的恋人为什么给自己来了一记头槌一边把手搭在因疼痛而缩起的单薄的肩膀上。

“没,没事吗?我觉得我因为自己的事情把你卷进来而被打是理所当然的,但刚才的头槌反而是你更痛吧?”

“不是的。不,不是头槌。只是没测好距离。”

“测距离?”

“我想确认你嘴唇的位置,但船突然摇晃我就没对准。我还为了不撞到鼻子努力找了角度,结果没想到会撞到脑袋……”

尼娜边说边站起身,当她发现利希特正呆呆地盯着自己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些什么,她吃惊地捂着自己刚才被撞到的脑袋,然后颤抖着捂住自己张大的嘴。

——不会吧,我——

尼娜因为无法与利希特心意相通而焦急,脑海里一团乱的她想着既然用语言无法传达那就用行动,不知不觉间就把手伸向了利希特。

虽说最终没能成功但尼娜的确实践了自己的想法。但只经历过两次这种事的尼娜要想主动挑战还是有些困难,就算刚才成功了她恐怕也会动摇,而现在失败了,她就只能为自身的笨拙而感到羞耻。

尼娜在心里期待至少没有被利希特察觉到自己的真实意图。

利希特把手搭在尼娜的肩膀上,整个人都像虚脱了似的。最后他缓缓地眨眨眼,有些犹豫地说出了自己在脑海里排列的甜蜜的符号。

“这个,怎么说呢,那个,测距离呀嘴唇呀鼻子呀角度之类的……难道尼娜,刚才是想亲——”

“是,是头槌!”

尼娜条件反射地否定。

看到自己恋人微红的脸颊,尼娜估计利希特已经察觉到了,但她还是拼命否认。

“和利希特先生说的一样,我刚才就是给了你一记头槌。是,是攻击。因为我,很,很,很生气。因为你任性地行动牵连了我,我很生气。”

“在生气吗?”

“是的,我在生气。虽然我差不多理解了利希特先生的心情和处境,但你还是很过分。……像,像那样躲着我,无视我。我,真的很吃惊,以为自己被讨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在竞技会上还特别狼狈,甚至给王女殿下添了麻烦。”

“尼娜……”

“以为利希特先生不会再当我的盾了,那我又会重新变成废物稻草人。听尤米尔先生说了你和货摊那位女性的事之后,我的胸口感觉很奇怪,整个揪成了一团特别痛苦。我,我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所以很害怕。”

“………………”

“的,的确,那位女性身材高挑气质成熟,和利希特先生非常般配,说不定还是个性格坦率,认真努力的店员小姐。但是,你的恋人明明是我,你接受了我,还和我做了许多约定,这——”

尼娜的嘴突然被堵上了。

温暖的触感和扫过脸颊的金发。尼娜瞪大了双眼,理解了利希特对自己做了什么之后又立刻使劲闭上了眼睛。

尼娜靠在了背后堆成墙似的帆上,利希特的两只手臂则撑在尼娜的脸颊两边。

尼娜无法活动,稍微有些干燥的嘴唇在贪婪地侵蚀她颤抖着的嘴唇。撞击船体的海浪声溶于二人相接的水声,随船身不规则地摇摆着的地板暧昧地纠缠住尼娜那充斥着甜蜜的意识让她难以动弹。

相交的吐息胜过了此起彼伏的浪潮。

利希特终于离开,又轻轻吻了吻恋人泛红的鼻尖,然后露出柔和的苦笑说:

“……对不起,因为太过高兴理性飞走了。尼娜,你到底怎么回事,要让我开心到什么程度你才会罢休?”

尼娜抬起湿润的双眼,无力地摇了摇头。

“我,我没有让你开心。我真的很生气,利希特先生的行为太任性了,所以我才,才头槌的。”

“这种可爱的谎言我可以听一年呢。和我那种黑暗的嫉妒心不同,尼娜这种让人无比开心的〈奇怪的感觉〉要当作纪念日呢。不过女店员那一段我没听懂是什么意思……啊,果然不行,应该是因为分开太久产生了戒断反应吧。总之尼娜刚才想对我来的那记〈头槌〉,能再来一次吗?”

“再来一次……不,不是才刚——”

利希特再次靠近尼娜,脸上带着炽热的请求。在尼娜不小心承认了自己的谎言时,小屋的门带着一声巨响被猛地推开了。

“!”

尼娜赶紧看过去,确认了进来的人是谁后她瞪大了眼。

那人拿着大剑,小小的身体没有半点破绽。她散发着立刻就要朝眼前的骑士砍过去般的气息。与外套一起在昏暗的房间里飘动的是接近纯白的银白色头发——

“梅尔小姐!”

在喊出名字的瞬间,尼娜就把已经来到自己鼻尖前的利希特推飞了。

“怎么了吗?为什么会在这里?”尼娜朝梅尔跑去,看着和自己在差不多高度的双眼。梅尔以左半身在前的姿势斜比着大剑,玻璃珠般的天蓝色眼瞳里清晰地映出了尼娜的脸。

梅尔使劲眨眨眼,仿佛刚从梦中醒来一般慢慢地开口:

“……尼娜。”

她放松下来,茫然地环顾四周。

看来梅尔这才发现自己到底来到了哪,她面无表情的脸被小屋的墙角所吸引。

尼娜也跟着看过去,发现利希特正倒插在船帆堆积而成的小山里时露出了搞砸了的表情,她意识到自己刚才真的攻击了自己的恋人。尼娜慌张地走过去想要道歉,利希特用一只手撑着起身,然后伸出手制止了尼娜。

他捂着自己撞红了的鼻子,颤抖着嘴角。

“哎呀,虽然过于期待的内心受到了致命伤,但我身体没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报应呢,不过我之后会连带利息好好地把我的〈头槌〉还给你的。先不说这个了,眼前的这孩子如果和我是一个性别的话估计要好好提防,但你是给尼娜当盾的那个女生吧,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尼娜也想问这个问题,她重新看向梅尔。

“………………”

漫长的沉默。尼娜和以往一样等待着沉默的梅尔给出答案,但她却掀起了外套。在连环甲的腰部有个剑带,代替被梅尔拿在手里的大剑,那里斜挂着一把短弓。

尼娜很是吃惊,梅尔默默地把短弓伸到尼娜面前。

“……尼娜摔跤了,这是你掉的东西。”

“诶……那,那个,摔跤是指我从跳板梯上摔下去了吗?”

“我在南广场看到尼娜消失在了船上,后来看到有人在和鼻子上有伤的男人交战,旁边还掉着短弓。……但尼娜却不在,所以——”

尼娜捂着自己的嘴。她在心里琢磨梅尔的解释,看着她送到自己面前的短弓。

——难道梅尔小姐是担心我才上船,还从交锋的男人们旁边找到了我的短弓,又怕我遇到了不测然后来找我了吗?

梅尔并没有问尼娜是否有事,也没有因找到了尼娜而表现出喜悦。但那飘着外套冲进小屋,手握大剑环顾四周的模样深深印在了尼娜的脑海里。

梅尔仍然低着头,伸着短弓。

——在担心,我。

从梅尔的行动中感受到了她的心情,尼娜并没有直接接过短弓,她把手伸向了握着短弓一端的梅尔的手。尼娜用双手包住梅尔的手,眨了眨湿润的双眼。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但真的谢谢你。”尼娜发自内心地向梅尔道谢。

“——……”

梅尔的肩膀微微摇晃,像是没了力气似的松开了短弓,然后又立刻把手伸向了后脑勺。她一把抓起自己的银白色头发,突然开始疯狂地抓挠。

“诶,那,那个,梅尔小姐……!”

尼娜很是困惑,尽管这动作她已经见过了好几次,但这次实在太过异常。

尼娜心想自己给她的药壶果然没效果,不禁皱起了眉。梅尔曾说过,每当思考自己的职责时症状就会恶化。虽然不清楚她所在骑士团的具体情况,但她竟然在这种时候都还在思考自己的任务,看来交给她的任务很是艰难,甚至让她感到痛苦。

犹豫了一会后,尼娜下定决心似的开口:

“那个,我这个外人来说可能是多管闲事,但我觉得如果一思考那个任务就会让你的症状恶化,那梅尔小姐应该,那个,怎么说呢,应该不是很想做那个任务吧?”

“——……”

“其实你不愿意,但因为立场不得不接受任务。也可能是难以拒绝,或者是害怕会被批评才勉强接受的。确实应该完成所属组织下达的任务,但我觉得梅尔小姐也可以重视你自己的想法。”

“………………”

抓挠后脑勺的手停下了。

人偶般的相貌缓缓抬起,空洞的天蓝色中闪过光亮。从玻璃珠里散发出的光辉,让尼娜有种莫名的既视感。

笔直看向尼娜的视线,让她想起埋藏在遥远北方的雪中的千谷山洞穴。尼娜有种触碰到作为猛禽离去的骑士的心底时一样的感觉,这让她心中涌起不安——瞬间,整个船又剧烈摇晃起来。

“!”

尼娜把手伸向失去平衡的梅尔,但没能稳住朝地上倒去,利希特赶紧抱住了她。

周围是船身发出的吱呀声和波涛声。察觉到情况有变的利希特走到小窗旁边,外面吹进来的海风掀起了他的金发。

他发现这艘船已经不在栈桥附近了,周围是一片大海,呈月牙状向外突出的海角映入眼帘。确定船已经出航的利希特稍微考虑了一下后说:

“发生了预料之外的事,我也……估计带我们来这艘船的夫人杯主办人,藏在这艘船上的人,还有后来闯进来的家伙们都陷入了混乱。但既然出航了就说明甲板附近的打斗已经停止了,不管是〈哪一方〉被压制,如果另一方闯到这个小屋来的话我们就无路可逃了,而且这孩子看起来很难受。”

尼娜抓住虚脱的梅尔,按照利希特的提议一起离开了小屋。

个头很高的利希特几乎要顶到走廊的天花板,他们经过了几扇门和挂着吊床的角落,走上位于搬运行李的入口旁的螺旋楼梯后来到了另一间小屋。这间小屋让尼娜联想到团舍的办公室,桌上还放着望远镜和测量用的道具。他们从窗户向外望去,看到鼻子上有伤的男人带着的那些人都被捆着扔在了船尾附近的甲板上。

大致确认了一下人数后利希特耷拉着眉毛说:

“啊-啊,突然冲上来拔出曲刀的时候还有着海盗般的气势呢。就因为他们,夫人杯的主办人才会这么快就把藏在船上的人喊出来了。原本指望他们能负起责任多撑一下,但连猛禽都不如的几个地痞流氓还是不行啊,给重要的姐姐报仇时我还特意手下留情了,早知道就应该直接打断他的鼻梁骨。”

“给姐姐报仇……那决赛时的——”

“我不把对手骑士弄倒就无法击碎命石是真的,但毕竟是弟弟,所以就多来了几击。不过比阿特丽斯当时好帅啊,虽然看上去很狼狈,但毫无疑问就是一名〈骑士〉——啊,那些家伙来了。既然是第一次在船上战斗,躲起来不就好了,看来上司太过阴险会很辛苦呢。”

利希特笑了笑。尼娜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在船中央附近的巨大帆柱旁有一群穿着外套的人,他们在和利希特组队的青年骑士们交锋。

“现在的风向和潮流都很稳定,所以应该很快就能结束。但人数上有差别,夫人杯的主办人也不见了,这让我有点担心啊,他们毕竟是我交付过后背的骑士队呢。”

说完利希特就把手放在剑带上,看着尼娜询问她的意见,尼娜点了点头。无论那群身穿外套的人是谁,总之尼娜现在想把他们抓起来确认是不是〈那群家伙〉。

他们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向外走去,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丢了魂的梅尔则坐在行李搬运口旁边的麦子袋后面。尼娜和利希特交换了下视线,一起冲向了浪花飞舞的甲板。

甲板上是正在激烈交战的六名青年骑士和十几个穿着外套的男人们。明显外套男们正处于压倒性的优势,而且这里不是竞技场是船上,青年骑士们由于不习惯,都被逼到了船舷附近难以反击。

利希特用大剑驱散周围的敌人,和伙伴们汇合后确认他们的安危。尼娜站在因获得了支援而重振士气的青年骑士们身后,左手拿着短弓,右手拔出了背后的箭。

如果要牵制对方的话射中手脚或是他们手里的武器比较好,但第一次在船上射箭的尼娜比想象中还要难保持姿势。她被海浪的翻滚带着一下往前倾一下往后仰,别说瞄准目标了,就连站稳都费劲。与迟迟无法瞄准,无法任自己的想法行动的尼娜相反,利希特从头到尾都纹丝不动。

他轻快地挥舞着大剑,传来了金属声。他踢飞想靠人数获胜的外套男人们,以甲板上的小船和木桶为落脚点,时而挂在帆柱的绳索上借力攻击,看上去对船上的环境无比熟悉。

尼娜的心里是震惊和少女的憧憬。看到下意识地红了脸颊的尼娜,利希特抓住挂在船舷上的锚翻了个跟头踹倒了其中一个外套男,然后一边和下一个对手交锋一边说:

“我姑且是在海边长大的呢,还会潜水捞贝壳和鱼,以前也在商船上当过学徒,所以早就习惯船上的生活了。顺带一提,我还能运行李还能摆货摊,行商、拉客我也都会。仔细一想,这是个不错的卖点吧。虽然有无数比我优秀的王子,但就技多不压身这点来看选我岂不是很划算?”

利希特笑得很开心,但他的大剑突然发出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

飞向高空的是从中间折断的剑身。尼娜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把鼻子上有伤的男人的曲刀折断一事告诉利希特。

“利希特先生,不行!那些人的大剑是!”

夺走了武器后,对方赶紧趁机攻向了利希特,尼娜见状立刻放出了箭,飘扬的外套被箭插进了甲板的缝隙中时,交战中的青年骑士们全部一齐看向了海面。

尼娜也疑惑地转过脸看向呈月牙状展开的港口小镇西侧,发现从海角的阴影处出现了一艘巨大的帆船。

耸立的几个帆柱上是因海风而膨胀的帆,乘着白浪切开海面驶来的船头上有面带柔和笑容的女神马特尔。穿着海商服装的高个青年站在最前面,他的后面是尼娜眼熟的高傲的黑色——身穿金特海特国骑士团军服的男人们。

大家因为意料之外的展开而呆在原地,尤米尔的帆船逐渐逼近。金特海特国骑士团的团员们呈弧线站在船首,朝尼娜所在的船上扔出了绳子。

立刻心领神会的青年骑士们赶紧接过绳子系好,搭上跳板梯后,穿着军服的集团就一个接一个地来到了这艘船上。他们熟练得就像袭击商船的海盗,尼娜只能呆呆地望着他们。

尤米尔随海风飘舞着上衣和长到耳朵下面的头发来到了甲板上。

金特海特国骑士团副团长发现了正盯着自己看的尼娜后,细长的双眼明显瞪大了。

“……怎么回事?我确认一下,这里可是海上哦?妖精小姐真的有透明的翅膀吗?还是说是为了帮助遭难的王子大人,就拖着可爱的尾巴游了过来?像童话里的人鱼那样?”

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利希特皱起眉说:

“你在表现尼娜的可爱时用的措辞还是一如既往的高级,但想问怎么回事的人是我啊。决赛的对手竟然也闯来了,这和计划完全不一样。托他们的福,把我们带到船上来的主办人富商——〈那些家伙〉的计划的〈主谋〉也不见了。你的卖点就是精明吧?如果没了这个卖点,你就只是个惹人讨厌的、坏心眼的、无机可乘的、毫无良心的异国细眼睛副团长而已了。”

“哎呀呀。你竟然有如此厉害的观察能力,我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呢。把你们在决赛时遇到的废物对手们拿去喂鲨鱼也挺好,但还是待会和伪装成富商的〈主谋〉一起逮捕了吧。虽然在猎人小屋被他们抢占了先机,但这里是无路可退的海面。为此我甚至想出了麻烦的计划,还做了些海盗般的事。所以必须把所有与〈那些家伙〉有关的人和物等一切证据都带走。”

尼娜被眼前的对话惊住了。尤米尔和利希特对彼此的存在都没有表现出半点震惊,但尼娜却在为〈主谋〉和〈那些家伙〉等词转动着自己的大脑。

这么想来,和利希特组队的青年骑士们也没有对尤米尔的出现感到无措,反而还帮助他接舷。难道从一开始,甚至包括在卡拉·勒提夫人杯上获胜等一切都是尤米尔他们的〈计划〉吗?

尼娜慌张地朝尤米尔跑去。

“那个,尤米尔先生,虽然我只瞟到了一眼,但穿外套的人们用的可能就是私造的大剑。曲刀和利希特先生的武器都被折断了。”

“不仅聪明,眼神也特别好的小兔子小姐可真讨人喜欢呢。但你不必担心,我早有准备。”

尤米尔叫来旁边的团员接过了大剑。在南方地区的阳光下闪耀着的刀身,是光泽格外透亮的银白色。

看到尼娜吃惊的模样,尤米尔笑了笑。

“这可不是私造品哦?说是正规渠道的也有点微妙,但算是正规的遗失品,要弄到这么多把来源清白的可不容易啊。虽然也可以让伊萨克团长去向我们的国王陛下〈撒娇〉,但毕竟还有些麻烦的贵人在,所以就只能让我扮成海商来推进计划。副团长的工作真的很多哦。”

满不在乎地说完后,尤米尔就把大剑扔给了利希特。

“海上的战斗就交给你了。”

尤米尔指挥大家抓捕猎物的模样和作为〈黑色猎人〉的手足在竞技场上夺取对手命石的姿态如出一辙。

在武器和数量上都没了优势的外套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被捆了起来。尼娜觉得这里不需要自己帮忙了,她重新回到小屋旁边的行李搬运口附近。

在堆积的麦子袋后面是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的梅尔,尼娜用柔和的声音对她说:

“已经没事了,来了特别可靠的援军。等解决后应该就会回码头,梅尔小姐如果之后没别的事,就和我一起去南广场的药店吧?上次可能是我没说清楚,所以我觉得直接让药店的人看看你头部的炎症后应该能开出更有效的药。”

尼娜朝梅尔伸出手,但她只是呆呆地抬头看着尼娜。

梅尔就像个无处可去的孩子,尼娜不禁担心起来。她跪在梅尔旁边,抱住梅尔的后背想帮她站起来。突然——

“——!?”

银白色的头发飞舞,剑风仿佛斩断了空气。

尼娜吃惊地屏住呼吸,像海鸥般飞起来的梅尔笔直地刺出了大剑。

眯起来的双眼里带着冷酷的光瞪着尼娜的身后。

尼娜条件反射地向后转的同时,红色的液体四处飞溅。

应该是从行李搬运口的楼梯悄悄来到了这个小屋,卡拉·勒提夫人杯的主办人富商——指挥外套男的〈主谋〉保持着准备朝尼娜砍去的姿势被梅尔的剑刺中了腹部,然后瞪大双眼张大嘴向后仰去了。

他浑身一阵激烈的痉挛,脚底失去平衡掉进了身后的行李搬运口。

尼娜听到利希特正在找自己,但她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手握沾血大剑的梅尔——

◇◇◇

咬下之后,柔和的香气就在口腔内扩散开来。绵砂糖的口感使柔软外皮包裹下的酸甜果酱越发突出。

利希特和尼娜坐在一起吃格雷普芬,看到尼娜的海蓝色双眼因第一次品尝而闪着光,利希特开心地笑了。

“太好了。虽然王都佩尔雷也有卖的,但和西雷西亚国的味道还是有些不同。在杰雷拉发现这个货摊的时候感觉他们制作外皮时给的鸡蛋数量和熬果酱的手艺都很正宗,我真的特别感动。本来想在回国的时候作为特产带给尼娜,但果然还是得吃现做的呢。”

利希特舔了舔沾在指尖的砂糖,看向货摊后的少年。

少年炸好了十个香气扑鼻的格雷普芬。可能真的是很少见到家乡的美食,利希特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大堆。

船上的抓捕后三天,结束了远征的利希特和尼娜穿好旅行用外套背好行李袋一起踏上了归国的道路。

尤米尔带领的金特海特国骑士团压制了藏在船舱里的外套男们,带着他们的帆船一起回到了码头。

当时在附近航行的海商看到了好似海盗般在海面接舷上船的尤米尔他们,以及双方交战的模样。所以大家回到栈桥时发现镇上的警吏已经准备好政府的帆船准备出航了,其中还有担心迟迟未归的尼娜而出来寻找的比阿特丽斯。

因为硬化银武器一事不好外传,所以对警吏解释的时候,利希特以及和他一起的六名青年骑士——他们其实是金特海特国骑士团的新人,就主张自己是被害者,并声称事情的开端是卡拉·勒提夫人杯的主办人富商看中了利希特他们的本领,想要用极好的条件雇佣他们而将他们带上了船,但鼻子上有伤的男人们突然闯入,最后却被藏在船舱里的外套集团袭击了。

至于主办人利用了穿外套的男人们,打算抹杀在夫人杯上获胜的利希特他们这一真相并没有告诉警吏。事先察觉到阴谋的尤米尔将计就计,为了顺利逮捕〈那些家伙〉才参加了夫人杯并取得了胜利这一计划自然也是秘而不言。〈海商尤米尔〉只是在航行中偶然发现了可疑的船并出手相救了而已。

南方地区在这两三年频发有能骑士队受袭事件,但谁都没想到大会的主办人富商竟然会和这些事件有关。

为了高额赏金,有许多骑士被吸引到了该地的竞技会上,他们逗留在此地花费的金钱和随之而来的观众都能为当地带去收益,但如果不能保障游客和骑士的人身安全的话就没有意义了。所以骑士队受袭事件属于会危害小镇风评并影响竞技会运营的丑闻,于是小镇的政府就给了利希特他们名为抚恤金的封口费,并表示今后会好好调查该事件。

面对极想私下解决事情的人是最好提条件的。不知道擅长收集情报的副团长尤米尔和小镇的政府说了些什么,总之尤米尔获得了就接舷时帆船所受的损伤、商品的散落、时间的浪费、行情变动产生的亏损获得了一大笔补偿——他的话术就像在竞技场上夺取对手的命石一般精准。他甚至还说服警吏让自己也参加袭击者的审讯,〈莫名锋利〉的物证该如何处置等其他各种问题也都按照尤米尔的想法进展着。

而闯上船的鼻子上有伤的男人们,才是真正盯上了冠军队赏金的〈海盗〉。他们早就被其他小镇通缉,所以大家还获得了帮助逮捕罪犯的悬赏金。当比阿特丽斯看到被逮捕的鼻子上有伤的男人时,嫣然一笑说:

“你这还真是不得了的英姿呢。”

唯一一个不尽人意的结果就是举办夫人杯的富商即〈主谋〉的死。

察觉到尼娜有危险的梅尔瞬间刺出大剑后富商就摔进了行李搬运口,滚下去的时候他自己的剑也给其身体造成了多道伤口。所以由于尸体上伤口过多,已经分不清哪一个才是致命伤,最后就以不幸的事故为结论给这件事画上了句号。

从尼娜身后挥下大剑的富商应该是因为阴谋暴露而自暴自弃,正好看到了尼娜就想把她杀掉,但也可能是为了把尼娜当作人质谋条活路。但不管怎么说,如果没有梅尔,尼娜都不可能毫发无伤。

潜伏在船里的外套男们全都是用高价从镇上雇来的地痞流氓。尽管知道事情全貌的富商丧命很可惜,但如果怪到梅尔头上的话就太过分了。尼娜拼命对负责调查的警吏解释,比阿特丽斯和红发他们也把手放在剑带上帮着说明梅尔行为的正当性。

当然,毕竟富商才是加害者,所以最后梅尔并没有受处罚。但即使有人在自己面前死去也没有半点动摇的少女,让尤米尔的细眼睛里闪过了大剑剑身般的光芒。

结束审讯后,梅尔准备在第二天离开小镇。

她去尼娜所在的旅馆和大家打招呼,尼娜感谢她这两个月的照顾和在船上出手相救,也为因自己而害她有了痛苦的回忆而道歉,梅尔只是沉默着摇摇头。

“下次见。”“保重哦。”比阿特丽斯他们恋恋不舍地和梅尔告别后,她就飘着银白色的头发和外套离开了——

尼娜站在格雷普芬的货摊前,看着南广场上有药店的那一边。她有些难过,在心里描绘着于港口小镇杰雷拉偶遇的不可思议的少女的模样时,货摊后面的少年递了一个大纸袋给利希特。

利希特放下背后的行李袋兴冲冲地把纸袋装了进去,少年看着他遗憾地说:

“抱歉,你都要走了却没法来和你打声招呼。母亲现在去港口竞技场送外卖了,父亲死后她就一直没日没夜地工作,小哥你来帮忙的时候母亲才终于静养了一段时间。她现在精神多了,为了还开店许可证的钱特别努力,充满了干劲。”

“没事的没事的。原本只是疲劳,但时间拖长了就会拖坏身体,既然现在恢复了我也就安心了。而且我还久违地吃到了怀念的味道,真的很开心。……啊,这个给你,看店时贪吃东西的钱也放进去了。帮我向你母亲问好。”

利希特轻轻笑了笑,把挂在剑带上的小袋子放在了货摊上。

沉甸甸的声音和鼓鼓的钱袋。少年拿在手上后发现比自己想象的要沉许多,打开一看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等等,小哥,这太多了!”少年对着利希特的背影大喊,但他已经带着尼娜走进了人群中,只是冲少年挥了挥手。

离开南广场的二人走向大道朝着北方前进。骑马的比阿特丽斯他们为了避开台阶和坡道,打算从小路绕一大圈最后在烽火台附近和二人汇合。

尼娜不舍地看着居住了两个月的杰雷拉小镇,一直沉默着的利希特突然开口说:

“……我明明是为了领地的事才来赚钱的,我也知道不是去帮助别人的时候。”

“利希特先生……”

“但和我住在西雷西亚时的母亲很像,所以感觉很怀念。我偶然看到那个少年的母亲在送外卖的途中因贫血倒在路边,把她带回货摊后那个少年瞬间脸色大变,慌张地跑了出来。没有户籍的异国人要想做生意的话需要很多钱,所以他母亲就勉强自己工作弄坏了身体,也没有钱去看医生。这种恶性循坏很常见,我和母亲就是这样。”

利希特回想起在贫民窟的生活,感慨地说着。

——结果,尤米尔说的与女店员有关的事全都是假话。

尤米尔为了抓捕〈那些家伙〉需要获胜的骑士队作诱饵,于是就找上了缺钱的利希特,让自己国家的新人团员和利希特组成了〈青年骑士队〉。虽然根据他们的实力尤米尔认为是胜券在握,但没想到比阿特丽斯的状态特别好,也担心和尼娜对战的利希特无法保持平静。

所以尤米尔就利用了尼娜和利希特在格雷普芬货摊的相遇,将在海上失去了丈夫的年轻母亲和儿子编造成了失去父亲的姐弟。这是典型的扰乱战略,通过动摇对手使其败退。

“对不起呢,但我这边也是特殊情况。”尤米尔一脸不在乎地对尼娜道歉。但尼娜回想起因为尤米尔的谎言而想象利希特的不忠,最终害竞技变得一团糟的自己,就没法轻易任这件事不了了之。而且尼娜也是硬化银制武器事件的相关人员,所以她也想在船上抓捕恶人时添上自己的微薄之力。

尼娜抬头看着尤米尔,眼神里诉说着自己的想法。

“还不是因为你捡了个奇怪的人偶回去。”语气做作的尤米尔为了收集〈各种各样〉的情报,接下来准备乘船周游东方地区。

利希特伸了个懒腰。

他因为稍带夏日气息的阳光眯起眼,忽然朝着道路旁边走去。

那是个夹在建筑物之间的昏暗小路,和行人来往热闹非凡的大道仿佛两个世界,这条路通往尼娜之前迷路误入过的治安不好的地区,里面有个衣服脏兮兮的少年。

少年瘦弱的身体躲在遮阴的行道树下,一直盯着前面的货摊,利希特看着他叹了口气。

“既然看到了就没办法呢。”利希特从外套荷包里拿出钱袋,倒出一半放回荷包后,他就拿着变轻了的钱袋朝少年走去,蹲下高大的身体把钱袋伸了过去。

少年吓得向后缩起身体,露出了戒备的表情。利希特亲切地笑笑说:

“这种时候,只要赶紧抢走逃跑就好了。”

“——诶?”

“因为有些坏家伙会装出亲切的样子接近你们,然后把你们抓去卖掉。如果想保护自己和伙伴的话,就不能道谢也不能客气。你要用自己小小的身体拼命跑到大人追不进去的小路里面。然后笑着骂他们活该,饱餐一顿活过今天。知道吗?”

少年稍稍瞪大了眼睛,他从这个一看就是来自富裕贵族家的青年的新绿色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呢?少年慢慢伸出脏兮兮的手,像是抢劫似的夺过利希特的钱袋后赶紧跑了。看着消失在小路尽头的背影,利希特单手放在眉毛上面感叹:

“哦,跑得挺快呢。”

尼娜在远处困惑地看着他们的交流,利希特回去后尼娜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盯着他。

利希特犹豫了会后说:

“怎么说呢……其实我很早之前就决定只要看到了就帮忙。”

“看到了就帮忙?”

“嗯。不是特意去找,而是在眼前的时候就去帮。不管是在王都在地方还是在小镇,看到有困难的孩子时我就会向他们伸出手。如果穷的话我就给他们钱,需要的话也去他们在的店里帮忙。……当然,我知道这并不能真的拯救他们,如果不改变国家的政策和社会制度,就无法从根本上解决他们的问题。”

“利希特先生……”

“但是我也有过因别人随性的施舍而捡了一条命的时候,在贫民窟生活的孩子们就连活过当下都困难。算是对没能保护的存在而赎罪,也可能是把他们和过去的自己重叠在了一起吧,总之就是种伤感的自我满足?就因为这样,我加入了骑士团六年却一点钱也没攒到,有的时候连买年轮蛋糕的钱都没有。……啊啊,之前我说选我会很划算,但这一点不算呢。”

自嘲的语气让尼娜的胸口非常难受。

利里耶国骑士团的工资虽然没有别国那么高,但和一般庶民相比还是要多很多。即便如此利希特也攒不了钱,那说明他至今为止帮助了十几个甚至更多的孩子们。

但是利希特却把这种行为称作自我满足。无论是在货摊帮忙后支付了过多的金币,还是对衣服脏兮兮的少年伸出援手,利希特都并没有从真正意义上帮到他们,只是知道了他们的难处,暂时给予了微薄的救助而已。

——这么喜欢你,对不起。

尼娜回想起利希特在船上说的话。

——无能的我,什么都做不到的,谁也救不了的我。

——这么喜欢你,对不起。

尼娜甚至听到了利希特从未说过的话。他相貌端正甜美,虽然是庶子但也是利里耶国王家的人,有着高贵的身份。身为保护白百合的国家骑士团团员也有相应的实力,为人随和性格开朗,但在如此有魅力的外表下,他心底里充满了对自己的失望和放弃。

——利希特先生为什么对自己如此的——

不知何时尼娜握紧了双手捂着胸口,她使劲皱着眉,海蓝色的眼睛里浮现出焦急和悔意。

尼娜不理解利希特为什么要用那么空虚的眼神审视他自己。因为就算是自我满足,就算做的事微不足道,但那时是他发现了尼娜。没有任何人发现,只有利希特。

正好在一年前,尼娜和村里的伙伴一起参加约尔克伯爵杯。尼娜因不习惯基尔热姆镇的人群为买不到午饭而烦恼时,利希特很自然地帮助了她。

实在是太过自然,让人感觉这种举手之劳对他来说就是日常的一部分。他当时还问了尼娜想买的东西帮她点单,误会尼娜是个小孩夸奖她帮父母跑腿,担心她是否迷路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找父母。

现在的尼娜是利里耶国的团员也获得了军服,站上了能与他国骑士团团长和王族交流的立场。曾经厌恶尼娜的村民也都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夸赞她,身为打倒了〈红色猛禽〉的〈少年骑士〉,她也在竞技场上沐浴过欢呼。

但那时的利希特却对不过是个稻草人的尼娜搭话了。面对无人在乎,什么也做不到的小小的尼娜,利希特露出了太阳般的笑脸。

能够注意到渺小的存在并伸出援手的利希特绝不是什么无能之人,就算他本人放弃了,那时的利希特也毫无疑问是个温柔亲切,内心强大的骑士。

见尼娜皱着脸,双眼也湿润了,利希特慌张起来。

“诶?突然是怎么了?”他弯下腰看尼娜的脸。

尼娜眨眨眼说:

“……利希特先生,不,不是这样的。”

“诶?”

“利希特先生又亲切又温柔还很会照顾人,是个非常棒的人。虽然偶尔会失败会出错,但大家都是一样的。无论谁否认你,就算整个火之岛的人都说你是错的,就算利希特先生自己都放弃了自己。……我也相信,利希特先生是个好人。”

“尼娜……”

尼娜忍住涌上来的泪水抿紧嘴唇。利希特看着有几滴泪珠滑过脸颊的尼娜,看着认真的纯真的,蓝色的双眼无比清澈的恋人,他难受地皱起眉。利希特绝不是尼娜所想的那种人。

他只是个在失去伙伴时,除了眺望悲伤的星空外无能为力的存在。就算外表打理得再完美,他的背上也没有能够翱翔天际的翅膀,甚至既狡猾又肮脏,既悲惨又软弱,还有许多没能说出口的过去和不想传达的后悔。

但——但就算这是事实。

“……真不可思议。我感觉如果尼娜相信我的话,我,好像什么都能做到。”

“什么都?”

“不管是王子大人还是海盗,是商人还是货摊的店主,或者是绑架犯。我喜欢为我哭泣的恋人喜欢得不得了,喜欢到心痛。无论何时何地我都想触碰你,就算知道那是不行的我也忍不住——啊,这种事我已经做过了。”

利希特笑了笑弯下身体,吻上可爱的嘴唇。

肩膀吓得一抖后又吻了一次;脸颊通红后又吻了一次;抓住想要制止的小手,再次吻上慌张的嘴唇。

“利,利希特先生,那个,这里,是路中央……!”

“这是我给你的回礼,为了在船上没能收到的超级可爱的〈头槌〉。我不是说了会带利息返还的吗?……啊,完了,这是停不下来的那种啊。果然是因为更新了别离最高记录带来的副作用吧。对不起,我已经——”

“对不起是……嗯!”

加深的吻让尼娜闭紧了双眼,利希特的大手包着尼娜的脸颊。她使劲拍打贴过来的胸膛却纹丝不动,挣扎的双手最后也无力地垂下了。

在刚敲响上午钟声的港口小镇杰雷拉大道上,于人群中突然开始的恋人之间的,独属恋人的爱的表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周围传来了起哄的声音和口哨声,还有红着脸的窃窃私语声。

尼娜虽然感到了羞耻和人们的目光,但也只能接受源源不断的爱意无法动弹,她连吻的次数都数不清了。

二人怀着传达不到的话语和想法,交换着炽热的感情,直到因为担心迟迟未到汇合地点的他们而出来寻找的比阿特丽斯出现时都一直持续着。

比阿特丽斯给自己弟弟的脑袋来了一拳。

“你在干什么啊,当心我把你沉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