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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滴滴答答的水声。

尼娜以为是下雨了,微微睁开了眼。周围是一片黑暗,在寒冷和寂静中有霉味刺激着尼娜的鼻腔。她皱起脸,不知为何感觉颧骨和下巴传来剧痛。

水滴声一直没有停,尼娜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的腰部那是谁的手臂。尼娜被夹在腋下,身体摇晃着,四肢无力地下垂。

迷迷糊糊之中,尼娜看向稍有光亮的那一边。

她看到一只巨大的手正握着火把,然后是安静流淌的水路和狮子鬃毛般的红发,渐渐地,看清了猛禽般的鹫鼻和裂到耳根的奇怪的嘴——

“!”

——对了,我!

尼娜的身体猛地一抖。

抓住她的手臂放松了力量,尼娜整个人被扔到了石板地上。她因为疼痛而呻吟,但很快就站了起来,一边拉开距离一边把手伸向了背后。

——我得快点,再快点!

尼娜用左手抓住挂在箭筒上的短弓,用右手抽出箭——但指尖碰到的只有空气。

恐怖的事实让尼娜回想起刚才发生了什么。她的箭全都被折断了,就在赫尔福德城的后庭里,在被带进地下水路之前,对方笑着折断了所有的箭,木桶和毛巾也被踩在脚下。尼娜想要逃跑却被打了,于是就那么失去了意识。

“啊……啊……”

尼娜后退着,牙齿不住地打颤。

她的后背挨上了冰冷的墙壁,发现没了退路后,那小小的身体像是被抽空了力气,无力地坐在了地上。

瞪圆了的海蓝色眼睛里映出了缓慢逼近的好似巨人的骑士。

直到地下水路天花板附近的脸借着火把的光若隐若现。那是尼娜想忘也忘不掉的,绝对不会看错的人。其极度的残暴让许多骑士在竞技场上失去了〈骑士的生命〉,加尔姆国的异形骑士——加韦恩挑起月牙般的嘴笑了。

“终于醒了啊,怎么那么害怕?简直就像和父母走散了的小兔子啊。射穿了〈红色猛禽〉的命石,集民众欢呼于一身的利里耶国骄傲的〈少年骑士〉,若被夺去了尖牙,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啊,真是不像样的丑态啊,是吧?”

低沉的哄笑声在深渊般的黑暗中回响。

天花板上滴下来的水滴从尼娜的脸颊滑落,不知名的触感让尼娜因恐惧而无法动弹。

在没有天光照射的地底,与怪物般强大的骑士两人独处,这简直就是凄惨的噩梦。尼娜逃不掉也无法呼喊,更没有自我抵抗的手段。

——要怎么……做……。

尼娜抱紧手里的短弓,靠着墙壁呆坐在地上,加韦恩伸出火把照着她。

黄色眼瞳里浮现出了愉悦,就好像是抓到了猎物的食肉动物正在思考从哪里开始下嘴。加韦恩弯起巨大的躯体蹲了下来,把自己那骇人的脸朝尼娜凑过去。

“放心吧,我现在心情好的不得了。终于逃脱了可憎的鸟笼,还瞒过了那群木偶般无能的骑士们夺来了小姑娘。就让你来选从哪开始吧。”

“让,让我选,选……?”

充斥着整个空间的压迫感让尼娜难以呼吸,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加韦恩用恶心地神情舔了舔舌头。

“你的眼睛。我说过要挖出来当糖果舔吧?……啊啊,果然很棒啊。染上了恐怖后就像冬季的天空那样蓝,看起来美味的要命。右边还是左边呢?决定不了的话就左边吧,把你弄成你哥哥那样的只眼倒也挺有意思。”

加韦恩语气舒畅,伸出了手臂。

他粗大的手指就足以碾碎尼娜的脑袋。当他的手碰到尼娜的下眼睑时,尼娜条件反射地把手里的短弓向上戳了一下。

弯曲的尖端擦过了加韦恩的脸,他黄色的双眼稍稍瞪大,边抹自己的脸边说:

“什么东西?”

加韦恩看向沾了鲜血的手,顿时杀气四溢,立刻用巨大的拳头朝尼娜打去。

细小的悲鸣后,尼娜轻飘飘地飞向空中,消失在了黑暗里。盔甲的金属声在撞到石板地面后发出回响。

“不过是个饵料,竟敢让我受伤。”

加韦恩非常生气地咂了咂舌。

举起火把后,可以看到在黑色河流般的水路边倒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加韦恩迈着大步走过去,发现尼娜流着鼻血一动不动,他没想到会坏的如此轻易。加韦恩用长靴踢了一下尼娜的肚子后,她微微张开嘴唇小声呻吟着。

加韦恩倒竖着眉毛诧异地看着她说:

“你这弱不禁风的身体是怎么回事?就算像个小孩你也是获得了军服的国家骑士团团员吧?稍微挥了一下而已就失去意识的话我不就没多少乐趣了吗?可恶,要是那个浑身正义感的傲慢的〈金色百合〉,打起来还有点手感,也能做些对小姑娘做不了的事玩玩。”

加韦恩不情不愿地抱怨着,抓着尼娜的脖子把晕过去的她提了起来。

举起来后尼娜的脑袋就歪到了一边,她纤细的手臂无力地垂着,手里还握着短弓不放。加韦恩露出了嘲笑,心想她应该是忘不了捡起箭射穿了自己命石的过去吧。看着眼前这个一瞬间就能被自己踩死的存在直到最后都在拼命守护希望的样子,加韦恩倍感滑稽,甚至想要捧腹大笑。

加韦恩把尼娜架在肩膀上。

“算了。这是那个〈独眼狼〉挺身保护的妹妹,在竞技场面无表情的孤高野兽看到我虐杀这个小姑娘的话,一定会无比悲愤吧。如果他拼命地找来那就更有意思了,但不知道那匹狼的鼻子有多灵。毕竟就连我都不知道〈那些家伙〉的真实身份,和放我逃跑的目的。”

加韦恩装腔作势地说着,然后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地图。这是把加韦恩从古城中放出来的人们给他的地图,上面在加尔姆国领土内的某个地方做了记号。他根据目前的所在地思考着方向和大概的距离,大概计算了一下之后,悠然地伸出火把看了看周围。

连接小镇和城堡的地下水路纵横交错,在黑暗中就会迷失方向。如果不习惯的话,这个除了水以外一无所有的圆形空间和迷宫就没有什么两样,但因为长相怪异而遭人躲避的加韦恩,在幼年时期就无数次穿梭于地下水路。而且使用保修工专用的台阶就可以随意进出,用作避人耳目的逃跑路线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加韦恩把地图扔在了水路里。

抓着尼娜的巨大躯体朝着毫无光亮的深渊尽头走去。

◇◇◇

“——综上所述,根据定期将柴火运进古城的商人所停留的日子来看,加韦恩王子应该就是在那三天的某一天逃离了地牢。被袭击的守卫全员身亡,由于尸体损伤严重,调查会花很多时间,但大部分尸体都被砍掉了手足和脑袋,甚至还有遭到腰斩的。”

在能够看清整个食堂的中央大门口,一脸阴郁的加尔姆国骑士团团长正在用僵硬的声音报告着。

赫尔福德城东塔宿舍二楼。寒冷的深夜食堂里,聚集着带了护卫的盖泽里奇王子和以团长泽梅尔为首的利里耶国骑士团。

为了没时间吃饭就出去寻找尼娜的骑士们,桌上准备了带葡萄干的年轮蛋糕、鹿肉、醋腌包菜三明治等,但没有任何人伸手。加了香料的热葡萄酒早已没了温度,宛如加尔姆国国旗般深红的酒倒映出团员们僵硬的表情。厨师和侍童拿着放了茶具的木托盘,无所适从地站在厨房里。

地下的粮食库遭人破坏,厩舍里少了一匹马,派了士兵前往古城周围的小镇和村庄收集了加韦恩的目击情报。在报告完之后,穿着外套的加尔姆国骑士团团长行了站立礼。站在他旁边的副团长克里斯托弗也用右拳触碰左肩表示他的报告没有问题。

失踪了的尼娜是不是被〈红色猛禽〉抓走了——

利里耶国骑士团在宅邸后庭看到了尼娜被折断的箭后,立刻就怀疑与加韦恩有关。但除了断掉的箭和被毁掉的木桶以外没有任何物证,也不能完全否定是和偷盗的山贼碰上了。总之团长泽梅尔认为应该先确认加韦恩的位置,就向盖泽里奇王子报告并请求了协助。

盖泽里奇当时正在城门前等着送两个参加国离开,听了泽梅尔的担忧后只是笑了笑。

“关着加韦恩的古城是在战火不断的古代帝国时期建造的,收容俘虏的主塔下面是地牢,被坚固的城壁包围着,还有百名警备日夜监管。就算是猛禽,带着患病的身体也无法逃离加尔姆国最为森严的鸟笼。”

但盖泽里奇看到了箭的残骸后,就仿佛是瞬间被粉碎了自信般脸色大变。

同时,审判部在摘下宿舍屋顶上的参加国国旗时,发现利里耶国国旗的支柱上绑着一根绳子。审判部觉得奇怪就调查了一下周围,发现比阿特丽斯居住的顶楼房间的窗户上留有巨大的手印,简直就像是某个人打算借绳子从塔顶入侵一样。

就算被拒绝也仍然执着地反复求婚,大家都知道加韦恩执着于利里耶国的〈金色百合〉。而且与比阿特丽斯同住的尼娜是〈少年骑士〉,是让加韦恩败北的人。

盖泽里奇收回前言答应了泽梅尔的要求。他让加尔姆国骑士团的团长带兵,和负责监视的利里耶国骑士团副团长克里斯托弗一起在敲响了午后的钟声时离开了赫尔福德城。

从位于加尔姆国东南偏东的赫尔福德城骑马到位于东南方位的古城大概需要半天,但由于事情紧急,一行人拿着手提灯在夜晚赶路,于未明之前回来了。负责搜索城内及其周边的团员们也赶紧在食堂集合,外套也没脱就开始报告。

“那家伙……加韦恩不在?但怎么可能……就算是有着恶鬼般的怪力也不可能破坏有圆木那么粗的铁栅栏逃离地牢,在把他关进去的时候没收了他的武器,最近的报告说连他的怒吼都听不见了。……难道有人帮了他?但只有一部分重臣知道他被关在了哪里……”

在食堂里挂着西方地区风景画的墙边。

盖泽里奇坐在专门为他准备的带装饰的椅子上,捂住嘴角的手指上戴着有宝石闪耀的戒指。他应该是对关押加韦恩的手段和场所有相当的自信吧,现在只是一个劲地摇头说着不可能。他美丽的红发被身后壁炉里的火光照耀着,披在有毛皮装饰的外套上。

当然,对加韦恩逃跑这一消息受到冲击的并不只是盖泽里奇王子,围桌而坐的利里耶国骑士团也呆住了。虽然他们几乎已经确定犯人是加韦恩,但还是在心里默默祈祷是自己猜错了。尼娜被〈红色猛禽〉绑架——这一最糟糕的猜测带上了现实的色彩,大家只是茫然若失地沉默着。

在沉重而安静的食堂里,利希特抱着脑袋撞桌子,装了葡萄酒的木杯因为震动而摇晃撒了出来。比阿特丽斯双手捂着脸,肩膀止不住地颤抖着,罗尔夫抿着嘴唇抱着手臂一言不发。

泽梅尔闭着眼睛好像在想些什么。

终于,他呼出一口气站了起来,走到坐在壁炉附近的盖泽里奇王子旁。对不断重复着为什么,不可能的异国王子,泽梅尔说:

“虽只是一介骑士团团长,但恕我僭越。现在利里耶国骑士团团员尼娜在上午失踪了,于后庭发现她的所持物品全部破损,在宿舍也发现了某人想要入侵的痕迹。曾经与尼娜有过因缘的加韦恩王子逃离了幽禁他的古城,现在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食堂里的所有人都看向泽梅尔,他继续冷静地整理着思路:

“虽然现在没有证据证明二人的失踪是有关联的,但若想呈直角折断极具弹性的硬质箭矢需要相当大的力量。考虑到尼娜和加韦恩王子的关系,二人的失踪绝不是偶然。我认为是加韦恩王子带走了团员尼娜,既然如此就绝不可再犹豫了,我有一件十万火急的事想要拜托盖泽里奇王子。”

“是什么?”

“利里耶国骑士团接下来将以团员尼娜遭到了加韦恩王子的绑架为前提来采取行动。但加上与我们同行的要塞兵也只有五十人左右,为了在不熟悉的异国之地进行迅速的搜查和救援,我们需要召集自国的援兵。所以想请盖泽里奇王子殿下以自己的名字按照国家联盟的规定,给利里耶国军队侵入加尔姆国领土内的许可,也就是希望您签发〈行军许可证〉。”

盖泽里奇稍稍瞪大了双眼。

他把手放在下巴上,转着眼珠思考着泽梅尔所说话的含义。忽然,他的视线落在了身旁的加尔姆国骑士团团长身上。

像影子般阴郁的骑士注意到视线后低下了头沉默着,不知盖泽里奇王子从这短暂的动作中察觉到了什么,那贵公子般的脸上浮现出能让人联想到猛禽的严峻表情。

不过那只有一瞬间。他立刻又变回了一副泰然自若地样子面向等待着回答的泽梅尔,轻轻清了下嗓子,挺起胸膛点了点头。

“啊啊,原来如此,这样啊。在我动摇的时候您就想好了计划,看来泽梅尔团长的见地并不仅限于装备。确实,把所有的情报综合起来考虑的话,我的弟弟加韦恩和失踪的〈少年骑士〉有极高的关联。”

“感谢您的理解,那我明日一早就派快马回国申请援助——”

“请等一下。但是按照目前的状况,给利里耶国签发〈行军许可证〉……那个,还是有点困难。”

泽梅尔皱起泛白的眉毛。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泽梅尔眯起充满知性的双眼,他试探地看着对方说:

“困难是什么意思?”

盖泽里奇露出和气的微笑说:

“〈行军许可证〉需要有逮捕从他国逃来的犯人之类的正当理由才可以签发,虽说可能性很高,但并没有人目击〈少年骑士〉被弟弟绑架的现场,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他们二人都失踪了。要动用国权做出重大决定的话需要明确的根据。”

“您说的很有道理,但考虑到此事有极大可能性与加韦恩王子相关,古城的警备兵也全都被残忍杀害,我认为应该考虑最糟糕的结果来采取对策。而且这里是加尔姆国,就算因为过去〈不幸的经历〉想立刻展开搜查,利里耶国也无法自由地派遣军队,这点王子殿下也很清楚。”

“没有获得行军许可证就带着一定规模的军队入侵他国会被国家联盟判断为非法的军事行动——我当然明白这一点。但是惯例就是惯例,不管是目击者也好还是物证也好,必须要有我弟弟绑架了少年骑士的确切证据。”

“您的意思是利里耶国的军队不能进入加尔姆国国内。”

“我也很过意不去。但就算从我个人的立场上来看,我也觉得借助他国军队抓捕自国逃离地牢的王子会让我们在自国国民以及其他各国面前抬不起头来。而且许可证只有本国的王族才可以发行,像这种情况复杂的重大案件,我认为要经手位于王都的国王陛下才较为稳妥。”

盖泽里奇流畅地说着十分合逻辑的借口。

他站起身,向候在身后的护卫说了些什么,其中几位护卫应声后就离开了食堂。在厨房的厨师和侍童开始做准备的时候,盖泽里奇环视着泽梅尔和利里耶国骑士团团员,把手放在胸口低下了头。

“如各位过去在竞技会上看到的惨剧所示,弟弟〈红色猛禽〉是渴望鲜血的怪物。如果各位在搜查过程中受伤了,那对利里耶国来说是无可挽回的损失。那位小小的〈少年骑士〉的行踪,我们也会负起责任调查的。现在就请各位回房暖一下身子,我们会为你们准备消解疲劳的汤药。今天就先休息,明天再到城里来等待佳音——”

突然传来刺耳的噪音。

话说到一半被打断的盖泽里奇看向声音的来源,原本坐在桌子前的利希特站了起来。应该是猛地拉开了椅子,装了葡萄酒的木杯和木盘都掉在了他的脚边,果干年轮蛋糕撒的到处都是。

“刚才听了半天,你啰里吧嗦地说些车轱辘话真的很烦啊。差不多得了,你到底怎么回事?”

利希特歪着脑袋,在僵硬的团员们的注视下慢悠悠地朝着盖泽里奇走去。

不寻常的气氛让表情阴郁的加尔姆国骑士团团长戒备着,他把手放到了剑带上。泽梅尔团长站到利希特面前说:

“站住,冷静。”

利希特撞到了团长身上,盖泽里奇条件反射地后退半步,利希特对他大喊:

“不可挽回?不好意思,我们现在所处的状况已经糟糕透顶了,你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满嘴歪理,我怀疑你是不是真的搞清楚了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那是我的尼娜,是我重要的尼娜啊?光是想想她现在和那家伙,和那个怪物在一起,我就恨不得把王国和骑士团还有国家联盟全给灭了!你却说什么?赶紧睡觉明天再等消息?你要是想吵架我现在就跟你吵,还附带几个拳脚要不要啊?”

利希特还是和平常一样语气轻浮,还扭曲着嘴角大笑,但充血的新绿色双眼里有着异样的热气。

泽梅尔拉住马上就要扑上去的利希特,赶紧给坐在桌前的托费尔使了个眼色。

失礼的发言让盖泽里奇感到不快,但被利希特那好似坏掉的人偶般的表情压制,还是挤出了笑脸说:

“现在的状况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样,没有证明〈少年骑士〉被我弟弟绑架的证据。现在不过是失踪了……对,对了,在今天的竞技会上她只击碎了一个命石,还在极近的距离下射偏了箭。也有可能是觉得作为骑士的自己很丢人,所以主动消失了。”

“主动消失?那个想和我成为对等的骑士,拼命站在竞技场上的尼娜会扔下责任和骑士团逃跑?

哈哈,真厉害啊,比起愤怒我现在反而觉得好笑,笑死人了!不过你为什么如此强调自己的弟弟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难道说你才是主谋,利用猛禽把我的尼娜偷走了吗?”

“哈?你,你到底在说什么?”

“啊—够了够了,你不用再遮遮掩掩的了。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你们这种只靠表面功夫和体面过活的家伙,一定是觉得坦率的尼娜特别美丽。我也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变成绑架犯,不如说我要真是绑架犯就好了。只要我不忍耐,把尼娜藏起来的话她就不会被绑走了,我真是蠢啊。所以,在哪?说真的她到底在哪?快点交出来,现在立刻把我的尼娜还回来——”

利希特压低声音威胁盖泽里奇王子,突然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泽梅尔看准了他过度兴奋而暴露的可乘之机,拔出大剑用剑柄怼了一下利希特的腹部。博士般的年老脸庞看不出他能给出如此精准的一击,利希特瞬间倒在了地上。

一直等着的托费尔从后面抱住利希特,奥德抬起了他的脚,回来之后就一直在门口站着的副团长克里斯托弗打开食堂的大门。等着他们把利希特搬走之后,泽梅尔收起大剑朝盖泽里奇深深低下头,替团员的无礼道歉,为自己身为团长而管理不到位谢罪。

盖泽里奇整理了一下乱掉的上衣皱着眉想要说些什么,但看到因维尔纳的指示而全体起立鞠躬的利里耶国骑士团后,他被气势压倒没能说出口。泽梅尔立刻感谢盖泽里奇的宽大处理,请求让利里耶国明日与其一同出发搜查。

既然现在没有其他的有力线索,那还是必须认为加韦恩王子与尼娜的失踪有关。虽然很感谢对方在安全方面的考虑,但利里耶国骑士团也不可能把搜查失踪的团员一事全权交给他国——

“不用不用,就请交给加尔姆国吧。”盖泽里奇王子重复着这句话。

“如果我们的同行会让你们感到不便,那我们就自行搜查。”泽梅尔的这句话让盖泽里奇陷入沉思,看到旁边那个影子般一动不动的加尔姆国骑士团团长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后,盖泽里奇才露出了暧昧的微笑答应了。

盖泽里奇表示关于搜查的详细内容明早再传达给大家,便和骑士团团长以及负责护卫的士兵离开了食堂。厨师和侍童把准备好的药汤摆在桌上,收拾了掉在地上的餐具和年轮蛋糕后也离开了。

食堂里只剩下了利里耶国骑士团,泽梅尔一脸疲惫地叹了口气。

他没有拿冒着热气的药汤,而是拿起了装有冰凉葡萄酒的木杯。他感觉满是殷勤的语气还在自己的耳畔萦绕,像是要把那些话吞下去似的,他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酒。副团长克里斯托弗走了过来,应该是因为强行军往返了古城还看到了惨死的古城警备军,那温厚的相貌上写满了憔悴。

“辛苦你了啊。”泽梅尔说着,然后担心地皱起眉,“对于掌管诞生的女神马特尔的司祭来说,那光景很是残酷吧。但照加尔姆国那样子,如果你没有一起去古城的话,他们恐怕会隐瞒加韦恩逃跑的事实。以防万一派了你去是正确的。”

“我也有同感。待会我就把古城的构造和地牢的样式以及遗体状态、受害状况整理成报告书。……但是很遗憾,形势有些不妙。”

“是啊。加尔姆国不光国章是双头鹫,猛禽也不只一只。如果只是客气奉承的话就算了,但那家伙口齿伶俐,真是麻烦啊。勾心斗角的谈判对我这老身子骨太不友好了,让我连续战斗九个来回的沙漏倒还更轻松。”

看着烦躁的老团长,副团长露出了苦笑。

应该是不知道刚才的对话是什么意思,中年组的几个人正面面相觑。泽梅尔推了推鼻子上的圆眼镜,缓缓环视食堂。

“大家以尼娜被加韦恩带走了为前提来行动,根据状况和二人的关系,这绝不是单纯的失踪。我身为团长,需要让你们对此和我达成共识。”

看到大家都点头后,泽梅尔冷静地继续:

“加尔姆国把无法继续利用于战斗竞技会的加韦恩关了起来,杀害警备逃离古城的加韦恩可能会找抛弃自己的国家和王家报仇,那这样的话,对他们来说尼娜的事反而是个好机会。他们可以借此获得让利里耶国国军公开行动的大义名分,将捕捉猛禽一事推给我们。利用猛禽的加尔姆国王家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在他国面前抬不起头,实在是荒唐。”

泽梅尔瞟了一眼壁炉旁边的椅子,无奈地摇摇头。

“但加尔姆国拒绝发行行军许可证,也没有请求利里耶国的援助,只是提议为了安全起见让我们待机。竟然不打算使用〈独眼狼〉这个狩猎猛禽的最好的武器,实在是让我不解。而且吹嘘自国的能力,不承认尼娜的事与加韦恩有关我也一样无法理解。……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理由,但既然加尔姆国不想让我们和加韦恩有所牵扯,那可能就无法轻易找到被那家伙绑走的尼娜。”

沉重的话语让食堂内的团员们同时看向了罗尔夫。

他是利里耶国第一的骑士,是有着西方地区前十实力的〈独眼狼〉,在妹妹遇到了危机的现在,大家都好奇他在想什么。罗尔夫还是和往常一样板着个脸抱着手臂沉思,突然,他朝大门走去。

“你难道要现在去找吗?竞技会刚结束就一直在找人,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我知道你的心情,但还是先睡一下吧。”

罗尔夫平淡地否认了维尔纳:

“我不是去找她,我去练习猛刺。每日的练习只有坚持下去才有意义,我今天原本打算在利里耶国的西要塞练习三个沙漏来回的。”

——这个男人难道没有所谓的兄妹情吗?

团员们一脸责备和无奈,罗尔夫没有看他们,离开了食堂。

比阿特丽斯用哭肿了的眼睛瞪着紧闭的门扉。

“他怎么回事啊?”比阿特丽斯抿着嘴,脸颊上还有泪痕。从听了加尔姆国骑士团团长的报告后她就一直在呜咽,浓密的金色卷发也乱糟糟的。

泽梅尔叹了口气,为了驱赶沉重的空气,他轻轻拍了拍手让团员们集中注意力,说明了一下明天的行动。

副团长到审判部那去说明情况,确认国家联盟的意思。告诉他们利里耶国直到事情解决为止都会留在赫尔福德城,因为是在公共竞技场失踪的,所以希望国家联盟能尽量给予协助。骑士团在其他人出去搜索时留在城里负责后方支援,要塞兵则去和本国取得联系并收集情报。

担任见证人的贵族带上一个士兵,在天亮之前前往利里耶国的西要塞。在把情况报告给王都后立刻组织军队,为了预防逃亡的加韦恩入侵要加强国境周边的警备,做好随时可以根据情况动兵的准备。

泽梅尔则会去和加尔姆国交涉,希望他们提供地图和防寒道具,以及便携的粮食。在决定了搜索时的详细分工后,泽梅尔像是即将要参加处于劣势的战斗竞技会一般,露出了和在阵地里一样的险峻表情。

“不管怎么说,只要没有行军许可证,利里耶国的军队就不能进入加尔姆国。也不能为了尼娜一人采取会被怀疑为军事侵略的行动,目前我们只有团员、见证人贵族和不足三十名的要塞兵,利里耶国骑士团也只能作为骑士团尽己所能。”

团员们端正姿势对这困难的指示行了站立礼。

◇◇◇

——啊啊,还是一片黑暗。

尼娜睁开眼后发现自己被黑暗包围着。

没有尽头的深渊,像是地底深处的极夜。

但尼娜并不震惊,因为无论醒来多少次世界都是一片漆黑,眼下是发出寂寥水声向前延伸的黑暗道路,伸出渴求阳光的手也只能在虚空中挥舞两下,痛苦地呼吸时也只会吸进潮湿污浊的空气。

小小的尼娜无能为力,她无法逃离这片黑暗。尼娜无力地闭着眼睛,脸颊突然感到了微风。渐渐地,她的视野里是满天星光和美丽的圆月。

“外面……?”

尼娜发出沙哑声音的瞬间就因为口腔里的剧痛皱起脸。

带有铁味的鲜血让她想要呕吐,稍微挣扎一下就感到关节处传来钝痛。疼痛和刺进肌肤的寒冷冬夜让尼娜清醒过来,暧昧的记忆也逐渐苏醒。

尼娜在赫尔福德城的井边被加韦恩袭击了,他从后庭把尼娜带进了地下水路,毫不留情地对尼娜施暴。加韦恩一边大笑一边殴打尼娜的脸和肚子,每次被打她就会失去意识。

由于疼痛和黑暗,尼娜记不清次数了,不知是第几次的时候,加韦恩因为她立刻昏倒而觉得无趣使劲瞪着她。说身为夺去自己命石的〈少年骑士〉应该当好〈饵料〉,负责让他开心。加韦恩没办法,只好控制力道,但尼娜还是轻易被打飞并失去了意识。

所以尼娜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呆呆地看着星空,余光注意到地面有点光亮。

尼娜仰躺着扭过脸,看到旁边有篝火。

在极其寒的冬夜里显得无比渺小的火焰前面是好似山丘一般的巨大身影,加韦恩正穿着脏兮兮的外套睡觉,看着他裂到耳根的嘴角听着他的呼吸声,尼娜不禁感慨原来〈红色猛禽〉也会睡觉。

突然,尼娜皱起了脸。

“——……”

她全身都因为拳打脚踢而疼痛不已,头顶是未知的异国之夜,身边是和怪物没什么两样的异形骑士,简直就是噩梦。如果真的是梦,尼娜估计也会发出悲鸣醒过来,然后沐浴着朝阳抹去额头的汗珠。

——但这不是梦。

尼娜的喉咙发出闷哼,她立刻捂住自己的嘴。不能发出声音,因为把加韦恩吵醒了又会挨打。尼娜拼命忍住哀叹和战栗,这连哭都不能哭的现实却让她越发想要流泪。

尼娜开始回想究竟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是自己犯了什么会遭到如此对待的罪或是过错吗?就像在村里被卡米拉指责的那样,一个废物稻草人成为国家骑士团团员,和利里耶国的庶子利希特心意相通是不知天高地厚吗?是因为自己作为〈少年骑士〉射掉了加韦恩的命石,让他以禁赛的形式被夺走了翅膀吗?还是因为在与施万国的竞技会上迷茫,没能完成自己的职责,做了相当于背叛团员们的举动吗?

海蓝色的眼睛里流下几道泪水,尼娜用已经被泪水濡湿的手抹了把脸,看到了手指上的骑士戒指。

正方形的印台下藏着代表智慧与勇气的橄榄叶,是利里耶国骑士团崇高的证明。被火光照耀的银色,让尼娜想起在戒指上落下誓约之吻的恋人骑士。

——利希特先生,我……。

他们在宿舍的床上躺在一起谈论未来,尼娜对利希特的请求点头,他说着“最喜欢”抱住了尼娜,那时尼娜的心里充满了甜蜜的感动。二人做了许多充满希望的约定,尼娜在利希特温暖的怀抱里睡着了。

那一定是尼娜活到现在最幸福的一晚,但谁也没想到在不久的后来会有如此痛苦凄惨的黑夜在等待着。前一晚和今晚的差别过大,让尼娜反应不过来,但身体传来的疼痛让她痛感毫无慈悲的现实。

像是要依存所剩无几的温暖,尼娜用骑士戒指蹭着自己的脸颊。

——知道我不见了之后利希特先生怎么样了?

尼娜在离开等候室的时候,利希特明明和她搭了话,但她却因为自责和羞耻而逃跑了。那是连脸都没看到的仅有语言的告别,如果再也见不到的话,偏掉的一箭就是盾与弓合作的最后一箭。被利希特发现后,尼娜获得了得以改变自己的翅膀,还抱有和利希特成为对等的骑士的希望。没想到这一切会以充满丢人和后悔的竞技会结束。

尼娜再次抬头看着星空。

从西方地域杯回去的路上,尼娜和利希特同乘一匹马时也看到了星空。看到那仿佛火之岛上所有骑士们的觉悟般的星辰,尼娜思考着自己今后要如何生如何死。她只是期望自己能留在利希特身边,但那希望却如此轻易地消散了。

尼娜又悲伤又不甘心,但她无能为力。逃跑的话尼娜敌不过拥有无尽耐力的加韦恩,想战斗却没有箭。那是小而无力的尼娜唯一可以使用的武器,没有弓箭的话尼娜就只能作为〈饵料〉成为加韦恩的消遣,等着被蹂躏至死。

——已经没办法了,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脑袋也昏昏沉沉的,感觉好困。

冬季一月下旬,就算穿了厚的盔甲内衬和冬季用外套也还是冷得要被冻住似的。尼娜面向篝火蜷成一团。

因为反复殴打造成的伤和疲劳,最重要的是她感到了绝望,心里只剩下放弃。尼娜的手脚都不可思议地完全使不上劲,所以她任睡魔将自己放进摇篮。突然,尼娜注意到了加韦恩旁边的大剑。那是猛禽的獠牙,在竞技场上连同灰尘一起斩裂了空气,夺去了无数骑士的未来,仔细一看剑鞘上还沾有血迹。

尼娜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加韦恩是如何逃离古城的,正在思考的时候,尼娜因为意外的既视感而皱起了眉。她感觉大剑的剑柄部分非常眼熟。

“——……?”

无神的双眼有了点生气。

尼娜被奇妙的感觉引导着,观察了好一会剑柄上的装饰和颜色,还有剑锷的角度和造型。

最后,尼娜从半梦半醒中坐起身,爬到了大剑的旁边。冷静一想靠近猛禽的武器实在是鲁莽,但因为还没完全清醒的意识和沉重的徒劳感,尼娜本该有的理性也变得暧昧不清。

凑近一看,尼娜发现自己果然对那宛如火焰燃烧般的剑柄花纹有印象。但想不起来是在哪见过,是拿在谁的手上。尼娜把手放在剑柄上,往上抬了一下发现比看上去要轻。虽然尼娜只能用短弓,但她在收拾东西和搬运的时候感受过大剑的重量。

尼娜感觉胸口一阵躁动,但还是用双手把大剑从剑鞘里拔了出来。

银灰色的刀身并没有什么稀奇之处,和骑士团团员平日里用的大剑一样。

——怎么说呢?感觉不光是剑柄,连尖端的形状都很眼熟。

尼娜借着火光观察锐利的剑尖,在黑夜里闪耀的银灰色反射着晃眼的火光。尼娜突然想到了什么,掀开外套,用大剑敲了一下保护自己大腿的护腿裙。

碰撞后发出了高音。

比看上去要轻,稍显明亮的银灰色刀身以及清澈的高音——

海蓝色的双眼瞪得很大。

——硬化银的……大剑……?

尼娜知道自己在瞬间感到既视感的原因了。没错,这把大剑和团长泽梅尔给她看的很像。

在西方地域杯之前,为了以防万一泽梅尔让尼娜确认了硬化银的大剑。〈看得见的神〉国家联盟为了安全地运营战斗竞技会,对使用的装备设了限制。防具要使用火之岛上最为坚硬结实的硬化银制盔甲,而武器只能用钢等硬度不及硬化银的材料打造。可能推翻制度的硬化银制武器被禁止制造、使用或是持有,简而言之就是禁忌的存在。

只有国家联盟在〈制裁〉时才可以例外借给士兵使用,但据说有时也会因为战乱而遗失。但泽梅尔说过,朋友委托他鉴定的那把大剑并非国家联盟的遗失品。

那为何泽梅尔的那把会和加韦恩的如此相像?而且现在仔细一想,既然泽梅尔说那把大剑与国家联盟无关,那就说明——

——私造……?泽梅尔团长给我看的是违法制造的硬化银大剑,这一把和那把相同就说明——

尼娜抑制着心脏的狂跳,再次敲了一下护腿裙。她用了比刚才更大的力量,发现在圆形钢片连接而成的护板上有一条浅浅的线状划痕。如果这把大剑是钢制的,没什么力气的尼娜不可能造成这种划痕。果然这就是硬化银制——估计还是私造的。既然加韦恩有硬化银的大剑,那说明加尔姆国——

“——!?”

黑暗中伸出来的手握住了尼娜的脖子。

她被举了起来,然后被毫不留情地扔到了地上。尼娜发出悲鸣,手里的大剑掉到一边,盔甲发出了刺耳的碰撞声。看到小小的身体因为苦痛而痉挛挣扎,加韦恩起身冷淡地说:

“真意外啊。只会因恐怖哭个不停的小姑娘竟然还有拿剑的力气吗?不过你在玩什么?只能用短弓的小姑娘难道为了趁我睡着时杀了我,开始练剑了吗?”

尼娜抹了一把沾满泪水和泥巴的脸。

她撑着手臂站起身,把落在大剑上的视线转向加韦恩。她现在顾不上被疼痛折磨着的身体。

“你,你的那把剑是在哪……那个,你的剑怎,怎么了?”

加韦恩慢慢皱起眉。

不知道是对尼娜断断续续的说话内容,还是对她向自己搭话本身。

不自然的漫长沉默之后,尼娜又困惑地试探着开口,发现极具压迫感的巨躯微微摇晃了一下。

像是对尼娜的反应感到愤怒,骇人的脸上渗出怒色。加韦恩的眼角上挑,用含着怒气的低沉声音问:

“……‘怎么了’是什么意思?”

“不,不是,那个,我感觉和去年在裁定竞技会上看到的不一样。看这个大小,感觉对你来说有些,短。”

因为感到了愤怒的气息,尼娜胆怯地回答着。

加韦恩哼了一声说:

“你说这个啊。”加韦恩捡起大剑在尼娜头顶横扫过去。

利刃般的剑风撕裂了夜晚的空气。尼娜发出一声悲鸣缩起脖子,看到眼前有几根黑发正无力地飘落。尼娜满脸苍白,喉咙里发出闷哼,这样子好像满足了加韦恩的嗜虐心理,他黄色的双眼里浮现出了愉悦。

“无知的小姑娘是想现学现卖那个风烛残年的武器专家团长吗?确实,这把大剑不是在那个裁定竞技会上用的,剑的大小也不适合我。但这把大剑的锋利程度好得让我意外,可以轻松地把那些穿着盔甲的警备兵切片。虽然不知道〈那些家伙〉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总之这把剑算是我捡来的。”

“那,那些家伙……是?”

“是把我放出古城的疯子们,他们打开了地牢的栓,给了我这把大剑。说拥有至高武勇的〈红色猛禽〉一定能充分发挥这把剑的力量。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说只要我去了他们的国家,就会给在战斗竞技会上折断翅膀的猛禽充分的〈饵料〉填饱肚子。”

“把你放走,给你武器……”

尼娜呆呆地嘀咕。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尼娜感到混乱,没想到他之所以能逃出地牢是因为有帮手。而且根据他刚才说的话来判断,给他硬化银武器的〈那些家伙〉并不是加尔姆国的人。那私造硬化银武器的应该就是〈那些家伙〉所在的国家吧。

——不知道具体时间怎么回事,但感觉听到了很恐怖的事情。是那种好像可以从根部推翻火之岛的无比恐怖的事。怎么办?这种事,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

尼娜的身体弹了一下。

回过神来发现加韦恩的脸就在自己面前,他弯着膝盖把巨大的身体蜷成团,像是要盖上尼娜似的把头伸了过来。

红发蹭到了尼娜的脸颊,油脂味和汗味刺激着尼娜的鼻腔。她想要呕吐,浑身鸡皮疙瘩。加韦恩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瞪着眼睛浑身僵硬的尼娜。

小动物般的巴掌脸和即使穿着外套也能看出很纤细的四肢,加韦恩像是评价带回巢穴的猎物般一直看着她。黄色的眼珠转了几下之后突然毫无预兆地朝着尼娜打了过去。

“!”

飞出去的身体在地面翻滚几下后停住了。

看到半张着的嘴里在流血的尼娜,加韦恩歪着脑袋。

加韦恩记得上次尼娜只是害怕地躲在金发男和狼的背后,射穿了自己的命石后双眼湿润,拼命与内心翻涌而上的恐怖战斗着。加韦恩在把尼娜带进地下水路的时候仍然觉得她和那时没什么两样,但现在却觉得像是变了个人。

“……是我的错觉吧。”

加韦恩用沙哑的声音喃喃自语。

小姑娘就是小姑娘,怪物就是怪物。正如掌管诞生的女神马特尔所愿,与生俱来的东西是不可能改变的。红色猛禽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了一下沾在自己拳头上的尼娜的血。

◇◇◇

尼娜感觉自己的整个身体都被包住了,透过头顶的缝隙可以看到冬日的天空。

在无法动弹的状况下仰望天空并不是第一次了,之前因裁定竞技会访问施万国时还有在西方地域杯为了买东西去到马尔莫尔国城邑时,尼娜都因为意料之外的人群而十分辛苦。但现在尼娜身边的不是人类而是旅途中使用的道具。有便携粮食、打火石、小刀、钱袋和做饭的小锅。尼娜也成为其中的一部分被装在加韦恩的行李袋里。

——又挤又杂乱,但可以避风也可以休息。而且至少在行李袋里时可以免受暴力。

尼娜经常因为身材矮小而遇到种种不便,但现在她却庆幸自己是小个子。尼娜在行李袋里弯着膝盖坐着,摸了摸还留有钝痛的脸颊。

虽然没有照过镜子,但感觉得出来被打了好几次的脸已经肿了还在发热,像是熟透了的李子。不过以加韦恩的力气,没有骨折牙齿也没断就算好的。当然尼娜并没有感谢他的意思,加韦恩只是不想弄坏难得的猎物,最低限度地减少了力气而已。

晚上因为被打之后晕倒了,醒来后已是早晨。吃完早饭处理掉篝火后,加韦恩就带着尼娜出发了。加韦恩说要是醒了就自己走,但尼娜的身高只有加韦恩的脚那么大,两人的脚步有着成倍的差距,结果加韦恩对磨蹭的尼娜咂咂舌后又打了过来。估计是觉得夹着走很麻烦,所以直接把尼娜塞进行李袋里了吧。

尼娜也不是没想过逃跑,但加韦恩不仅是长得奇怪,还有着野兽般的反应神经,就好像背上长了眼睛似的毫无可乘之机。而且就算尼娜使尽全力逃跑了,以她最多只能撑沙漏三个来回的脚力根本就敌不过红色猛禽的体力,冷静一想,逃跑也只会白白增加挨打的次数罢了。

行李袋里还有短弓、空了的箭筒和挡雨的小帐篷,但那并非出于加韦恩的亲切,而是对〈饵料〉的挖苦。估计是对尼娜夺走了自己的命石而怀恨在心,每次打了尼娜之后就会示意短弓嘲笑她怎么不去找掉在地上的箭。在荒野里不可能找到箭,加韦恩就哄笑着看着满眼泪水抿着嘴唇的尼娜。

——不过,那个大剑到底是?

尼娜无法逃跑也无法反抗,只能唯唯诺诺地跟着,不知不觉回想起昨晚看到的大剑。

并非没有了对加韦恩的恐惧,而是因为光是想象一下接下来的暴力和怒吼尼娜就吓得想缩成一团。所以她可能是下意识地想要逃避被〈红色猛禽〉抓走,无法见到骑士团的伙伴的现实。而且虽然只有一瞬间,尼娜昨晚因为太过震惊甚至忘记了自己所处的状况不禁问了加韦恩那把大剑是从何而来。

国家联盟作为〈看得见的神〉在火之岛运营战斗竞技会制度,至于硬化银的武器是个怎样的定位,尼娜去年已经在西方地域杯上作为当事人好好感受了一番。因为在竞技会开始前发现了硬化银的大剑,第二场竞技中止,还召集了各国骑士团团长协商对策,闹成一团。听说根据后来的调查发现那是国家联盟的失窃品,但加韦恩手上的是连存在都被禁止的私造品。

给加韦恩硬化银大剑的〈那些家伙〉是谁?为什么要制造禁忌的武器?是出于什么目的把加尔姆国关起来的红色猛禽放走了?是为了把他引去何处?

尼娜满脑子疑问却完全找不到答案,而且因为是从不熟悉的异国之地的地下水路走出来的,她连现在在哪都不知道。

——自被袭击以来现在应该是第一次看到太阳,那现在应该是在赫尔福德城举行了裁定竞技会后的第二天中午吧。

从行李袋的束口处可以看到闪耀在空中的冬日太阳。

尼娜想了一下后轻轻从束口伸出手解开了皮革绳,然后从那探出脑袋向外看。

尼娜只露出了鼻子以上的部分,四处张望后看到了枯萎的浅茶色杂草,左手边是稀稀拉拉的树林,右手边是辽阔的大地。在加尔姆国,除了首都以外差不多都是这副景象。空荡荡的感觉和尼娜在与团长泽梅尔入国时看到的没什么两样。

尼娜看向加韦恩的前进方向,看到前面有类似村庄的建筑群。她想呼救,但那里好像已经是荒村,只有腐朽的房屋和坏掉的仓库,感觉不到人的气息。

根据太阳和影子的位置可以判断出正在朝北方前进。

尼娜对国外的地理并不熟悉,但加尔姆国的东北部是山岳地带,越过有着无数峡谷的千谷山就是因国家联盟的〈制裁〉而覆灭的旧吉伦森国,那片领土被其西面的金特海特国和东面的克洛茨国瓜分,现在成了那两个国家的某一片区域。

不知道加韦恩要去哪个国家,也可能是去往更远的北方地区,那里是由掌管死亡和正义的女神莫尔斯所守护之地。在那里有植根于大地的雄伟山脉,那是一座天然的屏障,其后面就是大国巴尔托拉姆。

——难道加韦恩要去那里吗?

尼娜想着想着感觉鼻尖有些痒。

她扭过头发现是干枯得像麦穗般的红发在随风飘扬,这头红发估计和他让骑士血洗竞技场的事迹一样都是他〈红色猛禽〉这一外号的来源吧。不知是不是长时间没洗过了,离得太近的话就能闻到油脂的味道。尼娜想起有着同样颜色,但却如丝绸般富有光泽的其兄长盖泽里奇王子的红发。

——和那个王子是兄弟……。

事到如今才知道加韦恩的家庭情况。尼娜小心翼翼地看向一边发出盔甲碰撞声一边往前走的加韦恩。

在战斗竞技会上时会有头盔遮住大半张脸,而且比赛时的注意力都在命石上,所以现在是尼娜第一次观察他的长相。裂到耳根的大嘴和与加尔姆国国章的鹫相似的鼻子。一双视线锐利的黄色眼瞳,眼角向上挑,倒竖的眉毛让人想到燃烧的火焰。

浓厚的红发像野兽的鬃毛般装饰着巨大的身体,仔细一看发现他身上的冬季用外套上和剑鞘一样沾有血迹。越过行李袋能感受到他外套下面坚硬的盔甲,领口处是军服的红色若隐若现。

无论是相貌还是体格,都只能用异形二字来说明,这和他那好似贵公子般的兄长完全不同。尼娜也是因为身材矮小且无缚鸡之力,别人都嘲笑她和骑士人偶般的英勇的哥哥罗尔夫毫不相像,一想到那样的自己,尼娜就觉得难为情。

——虽然很失礼,但他们兄弟果然不像。而且感觉他看上去比之前瘦了,听说被关起来的时候得了病,是那么严重的病吗?

突出的喉结和颧骨,皮肤发黑看上去很不健康,也没什么血色。尼娜探出身体确认时,加韦恩突然转过了身。

“呀!”

猛禽类可以浑身不动只扭过头部,转过脸的加韦恩也是这样。他抓住发出悲鸣的尼娜的脖子,把她从行李袋里提了出来。尼娜像只小猫一样被吊在加韦恩眼前,他愤怒地说:

“鬼鬼祟祟的真烦人,学完剑后又搞观察吗?不要命的小姑娘是觉得猛禽的脸看上去很有趣吗?本想把你当作称手的饵料整死来排解无聊,要不现在就弄烂你的鼻子撕开你的嘴,把你变成我的〈妹妹〉吧。”

尼娜的身体爬过一阵战栗。

她无措地到处看,发现没有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握成了拳头。虽然知道会被打,但还是僵硬地说着:

“确,确实在看你的脸。如果让你不舒服了我道歉,但不,不是因为有趣。那个,你看起来比之前要瘦,而且听说你生病了,所以在想是不是很严重得病。”

“我生病?什么意思?”

“是,是你的兄长盖泽里奇王子说的,说弟弟消瘦衰弱,活,活不过春天。”

尼娜回忆着城壁前迎接骑士团时盖泽里奇说的话,加韦恩皱起了眉。他面露怀疑地思考了一会,然后哼了一声:

“原来如此,我那个哥哥还是一如既往的巧舌如簧。如果奥尔佩镇上的骑士团事件暴露的话会变得很麻烦,所以为了不让国家联盟起疑,就事先狡猾地暗示你们〈红色猛禽〉因为疾病无法活动。”

“诶,那个,奥尔佩镇上的骑士团……”

——他说的难道是造成这次裁定竞技会的骑士团团员杀害事件吗?但是并非当事人的加尔姆国王家还有加韦恩的病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尼娜外套上的帽子被加韦恩抓着,她不安地转着眼珠思考。见她这模样,加韦恩把他那奇怪的嘴咧到了耳根。

“……对了,这么想来,我已经什么都可以告诉你了。好吧,那就送给果腹的猎物一个礼物吧。导致施万国和利里耶国举办裁定竞技会的奥尔佩小镇骑士团团员杀害事件,那个事件的犯人就是我。”

尼娜吃了一惊。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吃惊而出神的尼娜,被加韦恩随手扔了出去。尼娜没能受身,直接摔到了地上。加韦恩无视她朝着小河走去。

在满是破烂房屋的荒村旁边有条河流,加韦恩在生了青苔的水流边蹲下。水呈浅褐色,并不能作为饮用水,但加韦恩不是很在意,用巨大的手舀了起来喝下肚。

应该是想顺便吃个午饭吧,他放下行李袋拿出了便携粮食,是硬烤面包和猪肉干。虽然还有简单的烹饪道具,但加韦恩除了取暖以外不会使用打火石。他直接咬碎了坚硬的干货。

刚站起来的尼娜,正捂着被撞到的肩膀朝加韦恩走去,着急地说:

“那个,刚才说的……”

加韦恩对尼娜动摇的表情感到满意,说:

“我是去年秋天被送进古城的。加尔姆国国内当时因为是否要继续饲养被禁赛的〈红色猛禽〉而产生了分歧,但估计还是觉得放弃恫吓外国的手段很可惜吧,所以〈幽禁〉我只是对那些将我视作危险物的人做样子而已,其实根本没有束缚我的手脚,我也一直拿警备兵来消遣——”

但边境的古城周围既没有供加韦恩袭击以解闷的村庄,也没有可以玩女人的街道。所以他非常无聊,就用盔甲和外套乔装了一番,到国境周边去狩猎山贼了。

饥饿的猛禽只要有鲜血有战斗就够了,而且以危害国家的山贼为饵料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所以害怕暴力的警备兵们为了保身就默认了他的行为。但在加韦恩杀了偶遇的施万国小镇骑士团后事态就突然改变了。

施万国的小镇骑士团和加韦恩因为瓜分山贼的赃物而争执起来,最终酿成了惨剧。如果曝光的话,加尔姆国就会完全失去〈红色猛禽〉。为了避免发生这种事,了解了情况的加尔姆国就把从山贼那没收的赃物——执行公务时会佩戴的证明以及带有利里耶国国章的戒指和小镇骑士团的遗体一起留在了现场。

最终发现了遗体的施万国果然如加尔姆国所料,怀疑到了利里耶国头上。两国的主张产生对立,结果就召开了裁定竞技会——

“也就是说国家联盟和你们完全是来了一出毫无意义的竞技会游戏。估计和我当时的裁定竞技会一样,负责慎重审查申请的调停部只做了些表面上的仲裁吧。只想着忖度和自保的国家联盟,保护了野兽让无辜的骑士蒙冤,还真是了不起的〈看得见的神〉啊。”

加韦恩露出嘲笑。

在竞技会的规则内大肆挥舞暴力的〈红色猛禽〉原来也理解战斗竞技会制度的不合理之处。他拿着猪肉干,像是炫耀似的对着尼娜吃。但尼娜没有在意,她的眼里满是混乱。

难以置信的内容让尼娜还没能完全反应过来,虽然也可能是加韦恩在说谎,但利里耶国和施万国的主张的确是对立的,一切的开端也确实是那枚有利里耶国白百合纹章的戒指,逻辑都对得上。但实在不敢相信加尔姆国竟然做出了欺骗国家联盟和他国的行为。因为那个王子把两国骑士团当作宾客来款待,还微笑着祝贺大家平安。

“那个,如,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盖泽里奇王子,你的兄长也知道……”

“何止是知道,执行那些事的加尔姆国骑士团团长就是受了我哥哥的命。而且对于那些担心〈红色猛禽〉的存在的家臣,哥哥还据理力争说利用我可以促进国家发展。所以加尔姆国利用我做的那些坏事,他不可能不相干。”

“不可能不……相干……”

尼娜呆呆地重复,加韦恩打从心底里瞧不起尼娜似的哼了一声。

“看来你也被那家伙表面上的口舌给骗了啊。小时候他不小心把母后的小鸟弄死了,却十分坦然地把错推到我身上,他那狡猾的小聪明可是毋庸置疑的,虽然外表和我完全相反,但内心其实和我没有两样,是不祥的双头鹫之一。”

“双头鹫之一……”

“不过那家伙应该没有料到只因小镇的骑士团就开裁定竞技会,但既然已经动了手脚把利里耶国打造成了犯人,事到如今也无法说出真相,只要暴露就是让国家联盟行动起来的大问题。所以就真的把我〈幽禁〉起来,断了我的饮食,打算把我处理掉。”

“饮食?所,所以你才,瘦了这么多。”

“没错。从通知要召开裁定竞技会后开始的,已经有半个月了。如果〈那些家伙〉再来晚一点,我绝对就病死了。虽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和目的,但随便饲主是谁,我只要有美味的饵料就够了。我为了泄愤把警备兵全杀了,本来准备顺便带走〈金色百合〉作为礼物带去那些家伙的国家,但没想到那样傲慢的人还是会严防死守。结果把自己搞得跟个小偷一样也只抓来了一个粗心的小姑娘。”

加韦恩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

尼娜满脸苍白捂着嘴。

——怎么会……那个盖泽里奇王子,竟然,做了这种事。

尼娜想起他在赫尔福德城的大门前迎接骑士团的样子。很不可思议,他虽然有着贵公子般的气质和恭敬的措辞,却无法给人留下什么好印象。他在辩解加尔姆国王家也是红色猛禽的受害者时尼娜也觉得心情复杂,但如王女比阿特丽斯所说,因为是没有证据的〈传闻〉,也只能对盖泽里奇王子的说辞表示认同。

可那果然就是〈事实〉,而且加尔姆国还与奥尔佩小镇骑士团直接相关。那那场裁定竞技会算什么?大家从头到尾都只是在盖泽里奇王子的掌心中蹦跶罢了。穿着全新的军服,拼命挥舞大剑的那位年轻骑士自不必说,败北的施万国骑士团还要承担本不必承担的责任。

因为对无能为力和对不合理的愤怒,尼娜很想哭,但她只能抿紧嘴唇。

就算战斗竞技会制度还不完善,但这样做实在是太过分了。据说古代帝国〈最后的皇帝〉为了因战乱而丧生的妻儿和荒废的火之岛,他选择用尽一生去确立这项制度。皇帝舍弃自己高贵的姓名,后来仅靠破石王奥尔沙支撑,忍受苦难在各国流浪。

为了自己的利益利用这个制度的加尔姆国也是,动摇根基的硬化银制武器也是,绝对不可就这么放着不管。尼娜觉得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必须要尽快去能够报告给国家联盟和泽梅尔团长的地方——

想到这,尼娜的表情僵硬了。

她意识到一件事,战战兢兢地看向加韦恩,他正抬起嘴角坏笑着。为什么加韦恩会如此轻易地告诉尼娜这些秘密呢?从加韦恩意味深长的表情中,尼娜察觉到了答案,瞬间感到后背流过冷汗。

那是因为我——我之后,不会再有告诉别人的机会。

“粗心的小姑娘终于理解了吗,我不是说了已经什么都可以告诉你了吗?冰冷的尸骨只能发出空虚的风声,要不我再多告诉你一些吧?我和加尔姆国犯下的罪就算有上千个夜晚也讲不完,充满残暴和不合理的〈笑话〉,非常适合做你上路的礼物吧?”

“你要……把,把我……?”

“……啊啊,真好啊。细小的悲鸣虽然也很美味,但你那双眼睛实在是太棒了。和那群表面服从但背地谩骂的警卫兵不同,他们的眼睛非常浑浊。而你那清澈的蓝眼睛里是没有任何阴霾的恐惧,那是我最想要的感情。……要不就最后再挖你的眼睛吧。这里距离〈那些家伙〉的所在地并不远,所以不确定能不能捡到比你更美味的饵料,要是轻易地弄坏了可就太浪费了。”

加韦恩自说自话,然后撕开自己正在吃的猪肉干。他扔了一半给尼娜,伸了伸下巴让尼娜吃。

“在我享受之前就死掉的话会很扫兴。”

猪肉干在沿着河流生长的茂盛青苔上滚了几圈,撞到了搁在行李袋旁的短弓后停了下来,那肉干就好似不久后的尼娜。尼娜看着自己那充满徒劳感的武器,喉咙里发出闷哼。

——我真的会就这样……

尼娜非常清楚〈红色猛禽〉的残暴,加韦恩说夺取他自由的人会成为〈饵料〉是理所当然并对尼娜拳脚相向,对方压倒性的力量和自己发出悲鸣的身体,让尼娜早已在朦胧之中有死亡的预感和绝望。但加韦恩直接当面宣告之后,尼娜感觉自己心里仅剩的某个东西也完全断掉了。

不知是明天还是后天,也可能是数日后。无法战斗的小小尼娜,会被当作猎物蹂躏然后被吃掉。加尔姆国的罪行和硬化银制武器的存在都无法告诉任何人,她只能在一阵拳打脚踢后被挖掉眼珠死掉。

盖泽里奇王子会成为猛禽的被害者露出优雅的微笑,加韦恩则会在新天地里再次展开那可恨的翅膀翱翔。而尼娜会成为无法言语的亡骸,只留下空虚的骑士戒指,里面是她未能达成的觉悟和约定。

——这……这样的……

尼娜呆立着,看向自己的左手。

无名指上闪耀着银色的戒指。白百合在面对激烈的暴风时也绝不会屈膝,而支撑着白百合的是茂盛的橄榄叶。守护昂首的国章的绿色会在被给予的状况下拼命反抗,蕴含着智慧与勇气。

随着心中涌现出的信念,尼娜使劲闭上眼。

——做了坏事却会被原谅,那绝对不行。

她皱着眉,咬紧了牙关。

尼娜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自己所处的状况十分艰难,还是个没了武器的〈废物稻草人〉。而且她对红色猛禽的暴力和宣言感到无比恐惧,说实话她其实想悲鸣想哭喊,想逃离现实。

但尼娜是骑士。她还没有足够的经验和知识,也因为内心的迷茫在竞技会上干了丢人的事,也无法充满自信地回答自己作为国家骑士团团员的职责,是个还不成熟的存在。但尼娜获得了骑士戒指,是必须具备智慧与勇气的骑士。

如果尼娜只是个村姑娘,那大可以甩手不干。但作为利里耶国的骑士,如果想成为与伙伴和重要的人对等的存在,就不能对戒指和骄傲熟视无睹。无论何时都要用智慧与勇气竭尽全力,哪怕今晚就要死亡,也必须要在活着的时候拼命战斗。

而且如果尼娜现在接受了绝望,那和利希特的一切就都结束了。他们一起描绘了幸福的梦,共享着未来。昨天还无比幸福,近日却如此痛苦,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尼娜感叹为何明明做了约定,却变成了这样,为什么会陷入这么痛苦的处境。不对。

——不是明明做了约定,而是正因为做了约定。

尼娜回想起那双让人感到悲伤的新绿色眼睛,还有让人感受到他过去的丧失的微笑。

她在心中努力祈祷。

——正因为和利希特先生做了约定,我才不能轻易放弃战斗,也不能轻易放弃活下去的希望。

尼娜颤抖着,缓缓呼出一口气,擦掉了眼角的泪水。

她捡起猪肉干,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后咬了一口。因为太硬,就连撕下薄皮都费劲,但尼娜还是用她不大的牙齿使劲咬着,这让加韦恩非常吃惊地看着她。尼娜走到河流边,撑着岩石伸长了手臂,她用手舀起污浊的水,就着和岩石没什么区别的肉块一起吞了下去。

尼娜用外套擦了擦打湿的手,重新面向加韦恩。虽然是自己说让尼娜吃东西的,但加韦恩没想到她真的吃了,所以有些震惊。尼娜用试探的表情看着加韦恩思考着。

之所以给尼娜食物,是为了把她作为〈饵料〉多享受一段时间。既然干等也只会死,那就算增加痛苦,尼娜现在也要做自己能做的——必须延长〈死亡〉到来的时间。现在还并非穷途末路,获得时间后就会诞生可能性,说不定在前方会遇到小镇或是村庄,利希特和骑士团可能会找到自己,也可能在街道附近碰到旅人。

为此,为此——

“那,那个,刚才的话,可以拜托你继续说吗?”

“刚才的话?”

“那个,那个,你和加尔姆国至今做过的,如果可以告诉我的话,想让你再多说点……”

尼娜往缩起来的腹部里使劲,直接说了出来。

“小姑娘难道分辨不出什么是玩笑话吗?为什么我非要为你做到那个地步?而且就算知道了也没意义吧,变成尸体无法对话的你只会腐烂,知道了想干嘛?”

“不想干嘛,但是,但,但是我很好奇。我听说了很多你和加尔姆国的传言,但并不知道真相是怎样的。就,就算要死,还是知道了事实之后再死比较好。还有,关于放走你的〈那些家伙〉,可以的话也想让你全都告诉我。”

“……果然很奇怪。你不怕我吗?如果是那时的小姑娘,应该会因为绝望哭泣,老实做个饵料的。难道说那匹狼还有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妹妹吗?”

“诶,那个,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兄长只有我一个妹妹。我其实是害怕你的,但在裁定竞技会上我也说过,比我高大的人我全都害怕。所以你也一样,没,没事的。”

尼娜结结巴巴的。

虽然她嘴上否认,但那因为殴打而肿起来的脸毫无血色,现在也把双手握成拳头放在胸口,身体也缩成了一团。

看了会这样子的尼娜后,加韦恩露出牙齿大笑。

不过是个直到死亡都只能供自己消遣的存在,却大胆地提供了意料之外的新游戏,这让加韦恩那双野兽般的黄色眼睛里闪着光芒。

“不仅用短弓击败了我,竟然还想和猛禽聊天,你还真是个疯姑娘。那好吧,不合理和恶行是非常适合上路时带上的特产。我堵上加尔姆国〈红色猛禽〉的名号,直到挖出那双清澈的眼珠,握碎纤细的喉咙时,都如你所愿给你讲讲〈笑话〉——”

加韦恩尽情地讲着自己和加尔姆国在过去犯下的罪行。

在前往北方的路上。加韦恩时而把尼娜夹在腋下,时而把她放进行李袋,时而露宿点火把她放在旁边。

加尔姆国利用〈红色猛禽〉强行做了许多事。他们改了古代帝国时代留下的文献以捏造证据;和纳尔达国开裁定竞技会抢来了其位于国境的矿山;干涉西雷西亚国的王位纠纷,为了让与自国有亲戚关系的第二王子成为新的国王,以领土为由召开裁定竞技会给他们施压。失败的第一王子被赶出王都,诸侯分裂,国情动荡,直到最近都还在闹内乱。

还有尼娜也听说过的围绕施万国的小麦问题。就像团长泽梅尔说的,加尔姆国在这几年恰当地利用〈红色猛禽〉这个武器,将其作为恫吓手段,用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威胁国家经济基础的大事滋润了自己的国家。

加韦恩甚至还把自己这一威胁他国的材料,在臭名昭著的过程中是如何夺去了许多〈骑士的生命〉也告诉了尼娜。

无论是正式竞技会和亲善竞技会,还是需要远征才能到达的南方地区的无名地方竞技会,加韦恩都在那些竞技场上把装腔作势的青年骑士的脸打成了石榴,把野猪般强壮的骑士的四肢弄得粉碎,让他们浑身是血如毛虫蠕动。破坏骨肉的触感自不必说,就连那些人的悲鸣和求救的哀叹都巨细无遗地告诉了尼娜。

比想象的还要凄惨的内容,让尼娜满脸苍白眼角泛泪。她强忍着呜咽和呕吐感努力听下去,后来因为忍不住而发出悲鸣,用双手抱着肩膀蹲在地上。加韦恩看到尼娜这模样后,黄色的双眼里就闪着兴奋的光。看来嗜虐成性的猛禽,光是看到别人害怕的模样就能获得快感。尼娜越是害怕加韦恩就越是满足,他非常开心地讲着自己是何等恐怖的存在,讲着自己是如何用压倒性的巨大躯体和强大力量做出残酷之事的。

由于太过血腥,尼娜甚至后悔让他讲这些事了。尼娜绝望地发现加韦恩并不只是因为异形的外貌而获得〈红色猛禽〉这个称号,还因为他的内心。这不吉利的外号除了源自他狮子般的红发和对手骑士的鲜血,还源自他那醉心于施虐的精神。

关于帮助加韦恩逃跑的〈那些家伙〉,他本人也不清楚他们的真实身份,所以尼娜并没有获得什么新情报,还是和他最开始说的一样。

那是群用外套的帽子遮住脸的几个人,他们给了加韦恩硬化银制大剑和旅途用具,还有标记了汇合场所的地图。他们说要想获得杀戮的机会,就到地图上做了标记的地方来。

但地图已经扔在了地下水路,尼娜无法确认。虽然调查了行李袋里的旅途用具,但都和利里耶国国内流通的差不多。尼娜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他,他剑带上挂着的〈锋利程度好得意外〉的是硬化银制大剑,但感觉会造成可怕的后果还是决定先瞒着。

绑架的人和被绑的人。加尔姆国的〈红色猛禽〉加韦恩王子和射穿他命石的〈少年骑士〉尼娜。

原本不会有任何交集的二人,原本会以尼娜的死亡轻易迎来终结的旅途,持续了三天、四天。

加韦恩毫不厌烦地讲着自己的残虐行为,尼娜一边害怕一边听。

在荒野里飘舞着外套的巨大身影和小小身影,像是返回故乡的候鸟般朝北方前进。一步又一步,逐渐接近地平线尽头的千谷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