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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从四面包围着街道的是干枯的大地。

现在是草木沉眠的冬季,尼娜所看到的加尔姆国仿佛冷清的默片,每一处的土地都开裂了,掉光了树叶的灌木正耷拉着枝条,看上去就冷。尼娜所乘的马在街上奔腾,北风呼啸而过,吹过她的脸颊和飞舞的外套,而这片和头顶的阴天一般阴郁的异国之地,用着比北风更甚的冷淡迎接了她。

尼娜出生于远离利里耶国王都的南部山岳地带,村庄和附近的小镇就是她的生活圈,在加入国家骑士团之前从未去过其他国家,她亲眼见过的异国就只有去年访问了的施万国和马尔莫尔国。但就算见过,也只有战斗竞技会的会场和周边小镇而已,而且那些同属西方地区的国家的宿舍和农村,对尼娜来说还是有熟悉的既视感。

——怎么回事?明明今早刚度过利里耶国国境,但这里昏暗寂寥,感觉像来到了十分遥远的国家一样。

发现尼娜正在不安地四处张望,载着尼娜的团长泽梅尔扭过头说:

“怎么了?是有什么异常吗?”

在这辽阔的大地上有一群马正在疾驰,长长的队列中央附近,是和团长一起乘马的尼娜。

无论是参加裁定竞技会还是离开王都的时候,不会骑马的尼娜总是会坐在利希特身后,那是她的指定席位。但这次因为是访问加尔姆国,考虑到警备问题,就让尼娜和团长一起。利希特非常明显地露出了不满的表情,但因为年过六十的泽梅尔早已从〈那方面〉毕业,这也不是什么需要吃醋的状况,利希特才不情愿地妥协了。

尼娜小心地搂着团长的腰。团长的身材虽然没有利希特壮硕,但绝不瘦弱。把自己交给经岁月蹉跎过的坚硬老躯,尼娜小心翼翼地说:

“不,没有异常,但这么广阔的土地却没什么人,感觉很冷清。刚才经过的农村里也只看到了几头瘦弱的牛,水车小屋里净是蜘蛛网。田地全是一片荒凉满是杂草,还有好几个废弃的建筑物。”

“看得真清楚啊,作为骑士有个好视力是再好不过的。如果参加〈制裁〉的从军,你可以和托费尔组队,担任放哨一职。”

泽梅尔感慨地说着,然后看向干枯的大地回答:

“我并不是学者,但听说加尔姆国是个不适合发展农业的国家。虽然他们的领土有丰富的湿地,但只会剥夺土地养分的水源连饮料都不如。地形上也是,这里是西方地区暴风雨的必经之路,所以经常因为狂风暴雨歉收。土壤被破坏后农民们就会离去,离了人手的土地自然就会荒废。王都周边还算好,但边境一带非常严重。”

“所以才会不见人影,给人寂寥的感觉吧。”

“是啊。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数据,但主食也就是小麦的生产量应该是西方地区里最低的。我年轻的时候参加了弗罗达国的制裁行动,那个国家位于加尔姆国西面,当时为了粮食和水真的费了很大的劲。在制裁北面的吉伦森国时就不一样,那个国家的山岳地带有丰富的地下水源。现在那片区域的地下水路也很发达,加尔姆国为了从那个山岳地带引入优质水源下了许多功夫。”

“地下水路……”

这个名称让尼娜想起了马尔莫尔国米拉韦塔城的地下训练场。

“是像洞窟一样的吗?”

泽梅尔轻轻点了点头。利里耶国有大片的植被和丰富的水源,所以地下水路与利里耶国无缘。但在少雨的南方地区和到处喷出有毒蒸汽的中央火山带,并不是什么罕见的设施。

尼娜观察着周围,当然看不到设置在地下的水路,但一般会以连接城堡和小镇的形式建造水路。尼娜向泽梅尔仔细地说明道谢,泽梅尔听后笑了笑,想了一会又说:

“加尔姆国大概位于西方地区的中间,和许多国家相邻,所以在贸易方面很有利。但加尔姆国并没有特产,比如像马尔莫尔国就有服装类特产。成为了西雷西亚国新王的王子是加尔姆国王家的亲戚,所以确保了两国的海上交易路线并便宜提供海产物,但还是无法弥补贫瘠的国土。……从这层意义上来说,他们唯一的财路就是〈红色猛禽〉。”

“红色猛禽……那个加韦恩王子可以让国家富裕起来吗?”

“你知道他们和施万国的事吧?加尔姆国从施万国那借来了小麦,然后凭着加韦恩的武勇威胁施万国拖欠着不还。他是个血洗竞技场,夺去了许多骑士将来的怪异巨人。听说加尔姆国和纳尔达国有归属暧昧的矿脉,加尔姆国就申请裁定竞技会抢过来了。虽然手持武器之人的妙味在于思考装备的最佳使用方法,但使用加韦恩这一强大的武器,是非常卑劣也是极具效率的方法。”

泽梅尔回忆着在竞技场上倒下的骑士们眯起了眼,叹了口气。

“不过这个武器现在也被折断了翅膀,被关进了鸟笼。据我一个老熟人说,他在和我们的竞技会上犯规被禁赛,但他不服大闹了一场,最后就把他关进了守卫森严的古城。运营着裁定竞技会的是〈看得见的神〉即国家联盟,所以就算是加尔姆国,国家联盟也不可能允许他们做出妨碍竞技会的行为,但毕竟是不好对付的国家,所以在路上还是要极其小心。”

“是。”

尼娜回答了泽梅尔冷静的提议后,队列前方的马慢了下来,副团长克里斯托弗朝这边接近。

同时,有一个中年组的骑士从后方赶了过来。

在街道上是拖得长长的骑马队。前方是实力过硬的维尔纳领头,还有副团长和负责放哨的托费尔和利希特。团长泽梅尔则是在队列中间,好看到全体人员并随时下达指令。后方是王女比阿特丽斯和在裁定竞技会担任见证人的贵族,中年组和利里耶国的要塞士兵负责保护王女和贵族。最末尾是拥有外号〈独眼狼〉的罗尔夫负责应对袭击。

在出席位于加尔姆国的裁定竞技会时,利里耶国骑士团比起对手施万国,更害怕〈红色猛禽〉加韦恩王子。

加韦恩为了让王女比阿特丽斯答应他的求婚利用了裁定竞技会,让多数团员负伤或退团,团员丹尼斯还失去了生命,这给利里耶国骑士团的历史刻下了沉痛的一笔。考虑到至今发生过的那些事,利里耶国也想让国家联盟在选会场时酌情考虑一下,但代替〈看得见的神〉的审判部公正不阿,不可能允许“特别对待”这种违反原则的事发生。

所以为了预防不测,就只能尽量提高警戒。利里耶国骑士团的目的地是加尔姆国东边附近的赫尔福特城,为了尽量缩短滞留时间,他们先从国内北上,在西边国境的要塞里留宿,等到了竞技会前一天再进入加尔姆国。竞技会一结束就在第二天出发,当晚越过国境,回到利里耶国。

作为护卫同行的西要塞士兵有三十名,尼娜觉得这个数量守护王女有些不够,但在禁止战争的火之岛上,对入侵他国的士兵有许多规定,有时还必须要事先获得许可,而且一般只允许带三十名左右的士兵。

来到团长泽梅尔的马旁边后,副团长克里斯托弗面露疲惫,报告了前方的状况。目前没有异常,赫尔福特城的城壁也已经确认好了。

副团长曾经是司祭,擅长的领域也很多,所以一直在后方支撑着骑士团。他原本就有很多工作,结果年末的事还没忙完,现在又要准备时间紧迫的裁定竞技会。

他要提交明年的预算表的追加报告书,还要计算团员的全年破石数,确认登录名的变更,整理在新年度归队的团员的文件。另外,因为加韦恩的事,利里耶国骑士团的团员骤减,所以还要准备重新编排骑士团的体制。副团长忙到没时间去握大剑,原本那才是他的本职工作。

由于实在是腾不开手,新年刚开始副团长就把药草园的事交给了奥德,设施管理也交给了可以信赖的老仆领班。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把简单的事务工作交给托费尔,托费尔是商人的儿子,所以会写字也会算数。但先不谈把恶作剧妖精放进办公室的危险性,在和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就消失在了暗门的另一边。

中年组中长得像岩石一般的光头团员同时从后方过来了,报告了没有异常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他平常是个开朗随和的男人,这次的态度却像例行公事似的。泽梅尔看着他的背影小声说:

“……真是阴沉啊,国家骑士团明明是在前往决定国家命运的裁定竞技会,却像送葬的队列一样。不对,这个比喻不太好。”

“先不管比喻好不好,但我也有同样的感觉。这样看来,还是吵着搬酒樽的西方地域杯要轻松些。”

团长那不干脆的话,让克里斯托弗露出了苦笑。

尼娜看向长长的队列。

正如团长和副团长所说,不论是前方还是后方都听不到一点说话声。在发表了和施万国的裁定竞技会后两周,利里耶国骑士团一直被莫名其妙的沉重气氛包围着。

因为忙着为旅途做准备,还要进行模拟竞技,大家在食堂的聊天时间和中年组的酒量都减少了,总是用绝妙的恶作剧让尼娜发出悲鸣的托费尔也不断扑空。在这郁闷的氛围中,原本让利希特他们姐弟吵架的亲事也渐渐被搁置,团员中唯一毫无变化的就只有平静地进行着日常训练的罗尔夫。在去年夏天暂定入团的尼娜,并不知道骑士团在那之前因为红色猛禽受到了怎样的伤害。

——去年那场很可能败北的裁定竞技会时,大家反而还放松到让我都不那么紧张了。就算是因为这次举办的很突然还要戒备红色猛禽,气氛也有些奇怪。

在郁闷的寂静中是如地鸣般的马蹄在轰鸣。

前方呼啸而来的寒风让冬天穿的加厚外套飞舞着,泽梅尔那随风飘动的白胡子上面呼出白气,像是为了重振大家的精神说:

“既然得到了利里耶国国家骑士团的军服和戒指,那就会遇到不得不忍耐的不合理。大家可能会无法接受,但这也是工作。总之,拿出确切的成果平安回国是最好的。”

副团长点了点头,尼娜看上去很不安。

〈不得不忍耐的不合理〉是指什么呢?尼娜正在想要不要作为团员向泽梅尔确认一下,突然从前方传来了声音。

向前望去后发现在荒野的前方耸立着一座灰色的城。

城壁上挂着的是画有四女神的国家联盟旗和画有勇猛的双头鹫的加尔姆国国旗,城里还有让人联想到刺猬的尖塔。那个建筑物应该就是此次的会场赫尔福特城,这里和至今去过的正式竞技场不同,周边没有小镇。城壁将这座阴郁的城堡掩在背后,而在城壁的前面有个人影——一个红发的男人正站在那里。

富有光泽的红色长发在风中流淌,那人长着眼熟的黄色眼睛和稍高的鼻梁。偏瘦的身体上穿着长裙和用毛皮做装饰的外套,腰带上挂着装饰华丽的剑,看起来很有分量。清秀的嘴并没有裂到耳根,典雅的相貌上浮现出了淡淡的微笑。

这人和恐怖的加尔姆国异形骑士〈红色猛禽〉——加韦恩王子有些像,但看得出并不是同一个人。他正从容地看着停止前进的利里耶国骑士团。

在包围了赫尔福特城的城壁南侧。

红发的男人背对敞开的大门,带着一名骑士,恭敬地朝利里耶国骑士团低下了头。但从马上下来的利里耶国骑士团团员正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注意到后,他瞥了一眼站在大门旁边的男人们,那些人身上穿着印有四女神的军服。

“请放心。国家联盟的审判部允许了我前来迎接各位。身为举办国,为了确保裁定竞技会的公平,不能生出半点疑念。所以哪怕只是向各位介绍竞技场的状态,我也请了审判部与我同行。刚才施万国来的时候我也是一样,在这个大门前向他们打了招呼。”

根据现在的场合和状况,关键是根据这个男人的气质可以推测出他的身份。所以团长泽梅尔端正自己年老的身体行礼。

“感谢您如此周到。我是利里耶国骑士团的团长泽梅尔。恕我冒昧,请问可以告知一下您的名字吗?”

“哦哦,您就是泽梅尔团长啊。即使是在远离竞技场的王城中忙于政务,我也经常听说您的大名,据说您对武器有着很高鉴赏力。我是加尔姆国的王子盖泽里奇。……虽然难以启齿,我其实是外号〈红色猛禽〉的加韦恩王子的兄长。”

——红色猛禽的……兄长……。

尼娜很是吃惊。

团长泽梅尔站在最前面,其他团员们都在警惕着周围。尼娜和正在牵马进厩舍的要塞兵一起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们的对话,大家都因为意料之外的话而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大家都知道加韦恩是加尔姆国的王子,但因为〈红色猛禽〉这一外号的印象过于强烈,所以没有去考虑他的生平和身份。就好像罗尔夫之于尼娜,那个加韦恩也有亲兄弟,其父母也是国王夫妻。看尼娜因困惑而瞪大了眼睛,站在旁边的奥德担心地摸了摸尼娜的脑袋。

盖泽里奇王子为利里耶国骑士团的平安到来感到开心,询问他们有没有因为加尔姆国的寒冷而感到困扰,身体有没有出什么问题。泽梅尔则是十分平常地回答着客套话。副团长克里斯托弗和担任见证人的利里耶国的贵族也向盖泽里奇王子和负责此次裁定竞技会的审判部以及负责护卫的加尔姆国骑士团团长问了好。

初次见面的问候结束后,盖泽里奇王子整理了一下上衣的衣领。重新环视着利里耶国骑士团,单手放在胸前说:

“我明白举办国的王族不会像这样来迎接参加国,但我无论如何都想亲自向施万国和利里耶国的各位道歉。弟弟加韦恩——〈红色猛禽〉的罪行就是加尔姆国的罪行。我代表没能阻止那家伙暴虐行径的加尔姆国,诚心向各位道歉。”

“您说没能阻止?”

看泽梅尔一脸诧异,盖泽里奇王子重重地点了下头接着说:

“不知是否因为没能获得掌管诞生和繁荣的女神——马特尔的恩惠,弟弟自幼就嗜虐成性。他握死了母亲喜欢的小鸟,殴打照顾他的乳母,拔掉了宫女的头发和指甲。再加上他有着仿佛地下世界生物的怪相和巨体,我国王家和家臣们都因为这怪物而忧虑不已。”

盖泽里奇贵公子般的脸庞蒙上了一层阴影,继续说:

“我们想着说不定给了他释放的场合就能得到改善,让他拿起剑去到竞技场后却让对手骑士受了重伤。在一定范围内以负伤为前提的战斗竞技会制度,也只是助长了他异常暴虐的性格。弟弟像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蛮勇一般夺去了许多无辜骑士的将来,而且还生出了意料之外的〈误解〉。大家都以为只要不服从加尔姆国,就会召开裁定竞技会,被〈红色猛禽〉毁掉国家骑士团。”

也就是说,他想辩解加尔姆国其实并没有利用〈红色猛禽〉,而是他国害怕〈红色猛禽〉,就在外交的场合上将形势引向了利于加尔姆国的那一边。

盖泽里奇王子还说对手国为了不被加韦恩盯上,从物资的借还到王位继承问题,都是一边揣摩着加尔姆国的心思一边行动的。弟弟却因此得意忘形,为了获得让弱者屈服的快感,变得越发凶暴了。虽然王国应该制止他,但只要有点小事他就会非常激动,甚至还会对国王拳脚相向,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他。

盖泽里奇王子简直就像在演戏一般,说话时非常流畅,没有丝毫犹豫。他滔滔不绝的话里充满了对加尔姆国的羞耻和后悔。然后,看到站在哑然的团员们中的比阿特丽斯后,王子走了过去。

利希特条件反射地把手放在剑带上站在他面前,盖泽里奇单膝跪在干枯的大地上。

“我那丑恶的弟弟,毫无自知之明地向利里耶国美丽的〈金色百合〉抱有爱慕之情,给贵国和骑士团添了莫大的麻烦。我再次向您谢罪。”

盖泽里奇低着头,他富有光泽的红发垂在地上。

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一国的王子都不能在众目之下行跪拜礼。

“请不要这样,您没有必要道歉——”比阿特丽斯慌张地制止,而盖泽里奇像是料到了比阿特丽斯会有这样的反应似的,很快就握住她伸出的手站了起来。

接下来他的视线朝向了被奥德的巨大躯体藏在身后的尼娜,还有尼娜瘦弱的肩膀上背着的短弓和箭筒。

“孩子般的身高和背后的弓箭。啊啊,就算不报上名来我也知道。您就是在去年的裁定竞技会上射穿了弟弟命石的,利里耶国的〈少年骑士〉吧?”

突然被搭话,尼娜吓得缩了起来,奥德十分自然地又把尼娜往里藏了藏。

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尼娜只觉得害怕,但走近的盖泽里奇露出了优雅的微笑。他看着攥得紧紧的小手,慢慢眯起眼笑着说:

“就算当面看到了也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您就是用这双稚嫩的双手制止了我弟弟的暴行吧。我听说利里耶国的白百合纹章代表着不屈暴风雨的高傲,多亏了您宛如贵国国章般高贵的勇气,我们加尔姆国也得救了。”

“得,得救……那个,我什么都没做。”

尼娜还是很害怕,她摇了摇头。

被第一次见面的异国王族感谢,尼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且走到面前后,发现虽然在气质上完全想象不出来盖泽里奇和加韦恩是兄弟,但那双鹫一般的黄色眼睛却和加韦恩如出一辙。

被抓头发,被拎起来,还被打了脑袋。尼娜回想起竞技场的恐怖,攥紧的拳头里使得劲更大了。应该是注意到了尼娜的畏惧吧,盖泽里奇关心地皱起眉说:

“想到弟弟对利里耶国骑士团的所作所为,你们会对在我国召开竞技会感到不安也是理所当然。但请你们放心,因为在与贵国的裁定竞技会上违规被禁赛后,弟弟勃然大怒而让大家难以压制,所以把他关起来了。那是个牢不可破的地下牢房,还有双重的城壁围绕,就算是猛禽也不可能逃离那座古城。”

“不可能……”

“是的。而且关起来后不久他就患病了,应该是他长年施虐的报应吧。现在消瘦到完全没有了〈红色猛禽〉的感觉。按医生的话,他应该活不到春天。明天我也会在城内宅邸的看台上瞻仰各位的英姿,希望四女神的恩惠,能公正地照耀两国骑士团。”

盖泽里奇平静地祈祷着。红色猛禽的兄长露出了贵公子般的微笑。

◇◇◇

——夜晚的宿舍。

从食堂回来的比阿特丽斯一打开门就开始调查室内有没有异常。

赫尔福特城东塔顶楼。房间里有一张床、圆桌子和椅子,墙边摆着装衣服的箱子还有放武器的架子。和正式竞技场的住宿设施都差不多,但贵人用的那一层里还有壁炉和梳妆台,窗外还有小小的露台。

审判部带大家参观了宿舍。在傍晚搬行李的时候,托费尔已经确认过了是否有异常。但晚风吹过时哗哗作响的玻璃窗还是会让人不安。比阿特丽斯在查看了窗帘后面和床下面之后,才终于放下心来。

喊了一声同样在检查周围的尼娜后,二人就开始准备要交给审判部检查的装备。尼娜一般都会住在楼下的单人间里,但晚上让比阿特丽斯独处有些不安全,为了警备,泽梅尔就允许他们二人同住。

这次的裁定竞技会会在加尔姆国停留两天一夜,移动距离和移动天数都是强行军。为了方便搬运,比阿特丽斯把盔甲摞在一起,自然而然地开始抱怨:

“早上离开了利里耶国西边的要塞后,就感觉这一天过得特别漫长呢。没想到〈红色猛禽〉的兄长竟然会出来迎接我们,竟然还像那样又是道歉又是道谢的。”

尼娜从行李袋里拿出捆在一起的箭,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从加尔姆国的立场上来看,利里耶国骑士团战胜了用武勇为自国谋取利益的〈红色猛禽〉,还以禁赛的形式夺取了猛禽的獠牙。没了加韦恩的加尔姆国骑士团弱到在西方地域杯成为大家称手的猎物。虽然尼娜觉得刚成为团员不久的自己没资格这么说,但先不谈自作自受的过程,尼娜觉得加尔姆国不可能对利里耶国毫无负面情绪。

——多亏了您宛如贵国国章般高贵的勇气,我们加尔姆国也得救了。

但〈红色猛禽〉的兄长特意来到位于东侧边境的正式竞技场替弟弟向利里耶国谢罪,还祈祷四女神的恩惠并希望裁定竞技会能顺利召开,为参加两国能舒适地度过而费心。

这座赫尔福德城的外观就好像是被舍弃在荒野里的废城,里面也只有竞技场、宅邸和用作宿舍的侧塔,看上去非常朴素。平常只有少量驻扎兵守在古城内部,但城内却被打扫的十分干净整洁,为了不让骑士们感到寒冷,也毫不吝惜地使用着城内的壁炉。

有穿堂风吹过的走廊上铺了长毛地毯,宅邸玄关大厅里还装饰着冬季少见的鲜花,地下水路里汲取的新鲜饮用水装满了宿舍内的水瓶,食堂里也有用快马从西雷西亚国进口来的海鲜。简直就像是招待宾客一般,但利里耶国还是无法为此欢呼。

应该是为盖泽里奇王子那意外的款待而困惑,也可能是从他过于殷勤的态度中感到了恶意。

看着在内陆国很少见到的鱼类料理,大家没怎么吃就结束了晚餐。团长泽梅尔通知了大家明日竞技会的日程后就解散了,尼娜的哥哥罗尔夫还是一如既往直接到宿舍的后庭去练习猛刺,那平静的态度让尼娜再次心生敬佩,呆呆地思考自己的哥哥是否会有动摇或是丧失理智的时候。

“但最意外的还是〈误解〉吧。竟然说自国在外交上获得的利益都是因为加韦恩的残暴和害怕他的国家擅自揣摩的结果。之前听说过加尔姆国的大王子是个能言善辩的人,但这理由扯得真是过分啊,明明加尔姆国积极地利用〈红色猛禽〉在西方地区是公开的事实。”

比阿特丽斯用革制皮带捆住盔甲,使劲系紧,像是在表达她的心情。

“但是他扯出那种理由的话,就算很不甘心也没法否定。就算加韦恩在竞技场上以享受暴力为目的,那也只是道义上不被允许,并没有违反规则。为了别的目的申请裁定竞技会也只是〈推测〉,并没有证据。他今天之所以让审判部一起,就是这个目的吧。为了表明一切都是弟弟的错,加尔姆国其实也是被害者。”

面对比阿特丽斯饱含着不满的话,尼娜只能埋头确认箭的数量,什么也说不出来。

虽然不知道详情,总之每次比阿特丽斯拒绝了加韦恩的求婚后,加尔姆国就会借一些微不足道的领土问题申请裁定竞技会。一共举行了四次,但每次都看不出比阿特丽斯的拒绝和竞技会之间有什么明确的关联性,如果被说只是〈碰巧〉的话,那也无法反驳。

但事实上利里耶国确实害怕红色猛禽,国家也为了让比阿特丽斯应下婚约采取了行动。甚至还有贵族责难王女是害王国衰落的害虫,说就是因为她一直拒绝,国家才会在无意义的竞技会上出现牺牲者。

室内陷入了沉默,只听得到壁炉里柴火燃烧的声音。

比阿特丽斯看向壁炉。

在梯形台阶上的壁炉顶端装饰着加尔姆国的国旗,底色红如迸发的火焰,印有露出爪牙,凶猛展翅的双头鹫。

就算用流畅的口舌和丰厚的待遇来迎接大家,国章还是显示出了该国的本质。比阿特丽斯想起了仿佛加尔姆国国章化身的异形王子和因他毫不留情的狰狞而挥洒鲜血的伙伴们。她眯起深绿色的眼睛说:

“……说实话,我不信那个猛禽会因为疾病死掉。他至今的所作所为会遭到天谴是理所当然,但不觉得会这么轻易结束。虽然我对猛禽毫无同情,也知道王家的处理也是出于无可奈何。但实际上看到他被肆意利用,没用了就被抛弃还要背上所有罪名就觉得心情复杂。”

意料之外的话让尼娜感到震惊,“无可奈何”这词听上去就好像是认可了加尔姆国的态度一样。

比阿特丽斯发现尼娜很是困惑,叹了口气苦笑着说:

“别〈误解〉哦,虽然我理解,但不代表我认为加尔姆国王家的所为就是正义。可我作为王女出生并长大,知道国政并非全是干净廉洁的,虽然很遗憾但我亲眼见过无数次了。”

“不全是干净廉洁的……”

“比如之前他们想让我接受求婚,兄长就利用了〈那群山贼〉妨碍国家骑士团的招募活动。即使有保护国家这一大义名分在前,他们和加尔姆国也不过是一丘之貉。所以就算是尊崇高傲白百合的利里耶国也没资格责难加尔姆国,这次的裁定竞技会也是——”

说到这,比阿特丽斯支吾起来。

她是个明朗豁达的人,经常会在思考前优先采取行动,想到她平日里非本意地让周围的人团团转的态度,现在的她很是反常。应该是明天和施万国的竞技会有什么问题吧,尼娜担心地抬起头,比阿特丽斯没再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远方传来了夜晚的钟声。

“差不多要检查了呢。”比阿特丽斯结束了刚才那段生硬的对话,拿起整理好的装备。虽然尼娜有些在意,但还是背好了箭筒和短弓抱起了盔甲,着急地追上已经走出去的比阿特丽斯。

比阿特丽斯和尼娜把装备送到等候室后就早早休息了。

和负责看守的奥德打过招呼后就给房门上了锁,吹灭了圆桌上的提灯。虽说被关在了牢里还生了病,但对方是〈红色猛禽〉。为了预防不测,团员们换班守着房门,为了能立刻行动,都直接穿着盔甲睡觉。

贵人用的大床靠墙摆在壁炉对面。

刚把脑袋放在羽毛枕上没多久,比阿特丽斯就睡着了。尼娜睡在床边,把被子盖到眼睛,因为静不下来一直翻来覆去的。听说和比阿特丽斯同住的时候,尼娜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会睡在长沙发上,但比阿特丽斯说那会影响明天的竞技会,就强行把她拉上了床。虽然很感谢比阿特丽斯的关心,但和利里耶国的王女睡在一张床上反而让尼娜越发紧张而睡不着。

尼娜静悄悄地坐起身,觉得还是分开睡比较好。

她小心地看了眼比阿特丽斯的样子。壁炉的火焰微微照亮了室内,那沉入梦乡的大朵百合花般的美貌,现在已失去了往日里的水嫩,满是疲劳。

——王女殿下……。

尼娜感觉胸口一阵疼痛。

仔细观察能发现在床单上的波浪金发没有光泽,微微张开的蔷薇色嘴唇也有些干燥。想到至今发生的事,在加尔姆国开裁定竞技会对比阿特丽斯一定有很大的负担。她给客气的尼娜盖上被子,说过晚安后就立刻睡着了,由此也可以想象她一直都在紧绷着神经。

但比阿特丽斯自决定了这场竞技会以来,从未说过一句丧气的或是不安的话。尼娜回想起比阿特丽斯在和加尔姆国的第四次裁定竞技会时,无奈地接受了贵族们的责难的模样,还有在等候室前和加韦恩面对面时,就算颤抖也仍然面露微笑的模样。

虽然这么想很失礼,但因为比阿特丽斯平日里随意的态度,尼娜总是会忘记那时的她。

——所谓王家的人,就是〈这样的〉吗?面对加尔姆国对外交问题扯的借口,王女殿下也说那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她从不展现自己复杂的内心,还非常礼貌地向跪下的盖泽里奇王子伸出了手。

虽然同为国家骑士团团员,利里耶国的王女〈金色百合〉,与村姑娘尼娜自然有着天壤之别。但尼娜感觉不同的不仅是身份、外表和能力,内心的态度也完全不同。尼娜回想起卡米拉说的话。

羡慕尼娜和利希特关系的伙伴们对尼娜说结婚与恋爱并不一样,卡米拉断言作为村姑娘长大的尼娜绝对做不到贵族一般的言行。为了国家而舍弃〈红色猛禽〉的王子和隐藏不安毅然面对一切的王女比阿特丽斯,他们所做的应该是身为贵人理所应当的行为。那考虑到尼娜和身为国王庶子的利希特的将来,她总有一天也必须要掌握〈那种常识〉吗?

——不要以为自己走运了得到了出人头地的机会就飘飘然,好好看清现实吧。

卡米拉冰冷的话在尼娜的脑海里回响。

尼娜和利希特在一起时,心里就只有幸福和喜欢之类的心情。至于利希特那会有别国侯爵千金找他订婚的立场,以及与这样的利希特走向将来的意义,尼娜从未有过认真思考的机会。不论是加入国家骑士团还是交到第一个恋人,这些对于〈废物稻草人〉来说都仿佛梦境一般,尼娜只觉得手足无措。所以就算被人说自己愚蠢,被人说看不清现实她也无法否定。

想到这里时尼娜抿紧了嘴唇。突然,玻璃窗剧烈摇晃起来。

“!”

尼娜的肩膀猛地抖动了一下。

她仔细倾听,只传来了呼啸的晚风。尼娜看了眼睡着的比阿特丽斯,为了以防万一下床悄悄走到了窗边。战战兢兢地拉开窗帘后,发现露台只是被冬日的月光照耀着。

仔细想想这里是东塔的最顶楼,和城壁也有一定距离。在托费尔那个视力绝佳的恶作剧妖精来检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没有可以从楼下上来的方法。尼娜想着应该只是风太大了而已,正放下心来的时候又传来了敲门声。

“!”

她小小的身体又抖了一下。

明明已经告诉过奥德他们就寝了,为什么还会有人敲门。尼娜小心翼翼地看向门口——

“——对不起来晚了。是我,已经睡了吗?”

是利希特的声音。

尼娜放心后赶紧朝门口走去。悄悄打开门后,利希特从门缝里探出了脑袋。尼娜抬头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开心地笑着说:

“你还醒着太好了,我借着换岗来看你了。如果在走廊上说话会被团长批评的,能进去吗?”

“诶?那,那个,但是……”

尼娜回头看向比阿特丽斯睡着的床。

考虑到礼节就不应该让利希特进来,但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尼娜在冬天刚开始时发了高烧,也是哥哥罗尔夫一直照顾到了早上。

在尼娜犹豫的时候,利希特已经说着“打扰了。”走进了房间。他无视无措张望的尼娜,朝着床边走去,看了眼侧躺着的比阿特丽斯。

见姐姐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睡得香甜,利希特苦笑着说:

“醒着的时候精力特别充沛,睡着的时候怎么也醒不过来,真是个健康的优质儿童呢。不过真的好久没这样看她的睡脸了。”

“诶?”

“加入镇上的骑士团时——啊啊,就是她叫做〈贝蒂〉的时候。我们也有去地方竞技会远征过,为了警备,我们也同住过一间宿舍。”

利希特很怀恋的样子,他温柔地拨开乱糟糟地盖在比阿特丽斯脸上的头发。

利希特转到床的另一边,连着剑带一起摘下了大剑,悄声睡在了床上,然后看着尼娜拍了拍被子。看尼娜很困惑,利希特指了指自己旁边说:

“就一会?没事的,我什么都不会做。”

“什,什么都不会做是指……”

“……不对,这么说不准确。那个,也不是完全什么都不做,姑且会控制在〈慢慢来〉的范围内。决定召开竞技会之后又是训练又是做准备,每天都慌慌张张的,今天团长还把尼娜的指定席位拿走了。所以在你睡着之前就好,在这说说话吧?好吗?”

利希特语气很随意,还朝尼娜招了招手。

尼娜带着困惑的表情看着用单边手臂撑着的利希特和蜷成一团熟睡的比阿特丽斯的中间。

海蓝色的眼睛里充满犹豫。考虑到时间场合和自己的身份,尼娜本应该摇头,慌张地拒绝。

但今晚的尼娜却不安到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可能是因为要在红色猛禽所在的加尔姆国召开竞技会,也可能是因为寒风呼啸而作响的玻璃窗,以及就算有壁炉却仍然无比寒冷的严冬。

尼娜看着地面,红着脸点了点头。

被利希特引导着,尼娜小心翼翼地躺在了床的中央。她的右边是比阿特丽斯,左边是利希特。这是何等美丽又奢侈的床,尼娜平躺着把双手紧握在胸前。紧张地呼出一口气后,尼娜和看着自己的利希特对上了视线。

因为要负责守卫,利希特还和白天一样穿着连环甲和军服。侧躺着的利希特用手臂撑着脸,像猫一样眯起了新绿色的双眼笑着说:

“感觉这个位置看到的尼娜好棒呢。壁炉的火意味深长地照着这边实在是太完美了,可以的话希望在太阳升起时也以这个角度看着你,估计那一天也不远了,我很期待。”

尼娜暧昧地回应了一声后,利希特把手伸向了她的头发。

他撩起散在床单上的及肩黑发,轻轻抓住后绕着圈。尼娜因为痒痒缩起了脖子时,身旁的比阿特丽斯动了一下。

即使这样比阿特丽斯也还是没有醒来,利希特露出了柔和的笑容。那表情和恶作剧般玩着头发的指尖不同,有种莫名的平静。在感受得到彼此体温的极近距离下,尼娜悄悄注视着利希特,他感慨地说:

“……果然还是很累吧。这次的竞技会从各种意义上来说对比阿特丽斯都有很大的负担。但就算在这种情况下她也是利里耶国的王女呢,就连面对猛禽兄长那表演般的谢罪,她也把对方看作邻国的王族来对待。之前吵架的时候,我虽然说她任性,但和身为庶子的我还是不一样的。啊啊,我不是挖苦哦,是发自内心的佩服。然后——”

利希特突然停下了。

他应该是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说,沉默了一会后,他呼出一口气。

利希特慢慢放开了尼娜的头发,轻轻笑了笑说:

“既然下定了决心,那就早点说比较好……我很佩服她,然后就想到如果我是她,绝对做不到去握盖泽里奇王子的手。不对,准确地说是不想握。如果王族就是要优先立场于感情,那我做不到。我之前就这么觉得了,所以一直无视国家的活动和亲事,敷衍地逃避着。但我觉得,我果然还是要正式舍弃〈兰特弗里德〉。”

“舍弃〈兰特弗里德〉……?”

“就是放弃利里耶国王子这个立场。身为奥斯特卡尔国王的庶子之一,我可以获得第七顺位的王位继承权和领地。我要抛弃这些权利,完全成为〈利希特〉。”

尼娜非常惊讶。

不过是村姑娘的尼娜也理解了利希特说了多么不得了的话。尼娜知道他厌恶父亲给他取的〈兰特弗里德〉,把母亲留给他的〈利希特〉当作遗物般珍视着。见过他融入市井生活的模样,也见过他在城堡的大厅里那看上去十分遥远的姿态——

尼娜转向利希特,不安地问:

“那个,王族可以凭本人的意思脱离身份……吗?”

“一般是不行的呢。只有在王位继承的纠纷上输掉的或是犯了罪被废掉的才可以吧?所以这不是能轻易做到的事,我要做好和那些把我当作〈黄色老鼠〉对待的最糟糕的家伙们交涉的觉悟。但不光是对我,我觉得这样对孩子也更好。”

“孩子?那个,是哪位?”

“什么是哪位呀。那当然是我和尼娜的呀。啊啊,性别姑且希望是女孩子呢,因为男孩会很喜欢母亲敌视父亲,而且感觉会生出一个超级狡猾又无耻的和我一模一样的男孩。”

尼娜眨眨眼。

面对这一口气跳过了喜欢、恋人和结婚的内容,尼娜完全呆住了。在火之岛上的大部分女性都会在二十岁出头结婚,今年十八岁的尼娜就算做了母亲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尼娜却在想:掌管诞生的女神马特尔,是否会无视身高让自己怀上孩子呢?对〈那方面〉不是很熟悉的尼娜,觉得只要成为了夫妻就会自然地生出孩子。

但尼娜不理解关于现在还不存在的孩子,利希特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尼娜投去疑惑的眼神,利希特压低了声音说:

“……那个,我也是犯糊涂了,所以在回尼娜的村庄时才意识到。就像尼娜是破石王奥尔沙的后代一样,我也流着国王的血。也就是说我和尼娜的孩子事实上就是〈国王的孙子〉哦。”

“国王陛下的……孙子……”

尼娜出口重复时,脑海里浮现了耸立于王都佩尔雷的绚烂的〈银花之城〉,还有在教会看到过的,利里耶国国王那仪表堂堂的肖像画。

利希特话中含义的重量让尼娜感到胃痛,看尼娜下意识的发出闷哼,利希特皱着眉说:

“之所以把我作为庶子领回去,并不是出于什么父爱,只是为了〈利用〉我和他国或是和贵族联姻。如果我做了什么对他不利的事,也好随时〈处理〉掉。我不想让我和尼娜的孩子也承担这种血缘的枷锁。”

“利希特先生……”

“就算离开了骑士团想和孩子一起安稳度日,但只要我还是〈兰特弗里德〉,一切都会被毁掉,就像我之前那样。二话不说就把我和伙伴分开,傲慢阴险的家族强行给我根本就不想要的身份和名字。那种痛苦的回忆,我绝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也不想让尼娜承受。所以——”

利希特盯着尼娜。

二人一起侧躺着,几乎就要碰到彼此。他们的视线在与平日里不同的高度下相交着。

虽然口气还是很随便,但利希特有些难受地问:

“……就算我只是〈利希特〉你也愿意吗?没有国家、身份和家族,这样的〈利希特〉你也愿意接受吗?”

尼娜有些吃惊。

在寂静的夜里,能听到壁炉里柴火的声音和比阿特丽斯规律的呼吸声。

利希特歪着脑袋撑着手肘,静静地等待回答。

尼娜困惑地游走着视线。舍弃庶子的立场也是,将来的孩子也是,对尼娜来说都是太过突然太过跳跃的内容。光是要理解这一切她就要费好大的劲,所以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尼娜支支吾吾的,向上抬起眼睛后,利希特露出了平静的微笑。壁炉的火焰照亮的表情让尼娜有种既视感,那双充满希望的同时又满含放弃的新绿色眼睛让尼娜感受到他在过去经历的丧失。

胸口逐渐难受起来的尼娜,任满溢出来的感情化为语言。

“那,那个,我就是个村姑娘,真的不了解担任国政的各位有怎样的隐情和常识。听到亲事和王家的那些复杂的事之后,我最近才终于明白了那是多么与众不同的世界。说实话,我也担心自己是否要与那个世界扯上关系,所以如果你能放弃〈兰特弗里德〉,就我个人而言会轻松许多。但,但是我觉得这并不是利希特先生刚才问的〈愿不愿意〉的答案。”

“什么意思……”

“就是说,那个,利希特先生就是利希特先生。并不会因为身份或是立场的改变而改变,无论你是王子大人还是村民,就算你是异国之人,就算你不是国家骑士团的团员,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无论是何种身份,只要你是利希特先生就足够了。所以你问我愿不愿意接受,我,我会非常乐意地拜领。”

虽然磕磕巴巴的,但却是尼娜心之所想。

尼娜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好好地传达而感到不安,着急地搓着双手。利希特放下原本撑着脑袋的手看着尼娜。

长毛猫般的金发点缀着他泛红的端正的脸庞。利希特捂住嘴扭开脸。

“那个……”

利希特摇摇头说:

“……没事,等等,嗯。我预想你会保留回答或是因困惑顺势答应,但没想到会是如此热烈的告白。如果我的心脏是命石,现在已经被从正中间射成了粉碎。”

“热,热烈的告白是……诶,那个——”

“尼娜有时真的超有男人味呢。不过你说无论是怎样的我都好,真的可以吗?约好了哦?只要是和尼娜相关的,我随时都可以变成绑架监禁犯。就算把你变成森林深处的〈不会说话的某物〉,我也能一脸坦然地把你藏起来哦?”

虽然语气随便但说的内容却很危险,海蓝色的眼睛里又充满了困惑。

利希特怜爱地看着尼娜,发现她不知道自己说的这些话有几分认真。他直接睡下环住了尼娜的腰。

稍稍用点劲,小小的身体就轻松靠到了利希特的胸口。他把双手绕到尼娜背后紧紧地抱住她,混着感叹的气息说:

“怎么办,我好喜欢你。”

尼娜的身体大幅颤抖了一下。

利希特稍微放松双手,温柔地吻了吻怀里恋人的额头。已经变得比壁炉里的火焰还要红的羞耻的表情上浮现出柔和的苦笑。

“在真男人之后又变成了小兔子,尼娜真的好有趣。说到有趣,我就会想起你在西方地域杯的时候让我比起你更优先骑士团,这次说的话胜过了那一次呢。因为一般自己的恋人说要舍弃王族的地位,都会觉得很浪费或者因为不再有价值而舍弃对方吧。难道不应该让我利用权谋术数赶走兄长篡夺王位,让你成为王妃吗?”

“王,王妃大人?”

“我最讨厌贵人,但尼娜应该能成为又谦虚又可爱的王妃大人呢。不过也是,仔细想想,我刚才的问题光是问出来就很失礼。尼娜不可能会在意那些表面上的附加价值,所以我才喜欢尼娜。那时在基尔热姆看到的尼娜……”

熟悉的地名让尼娜吃惊。

基尔热姆小镇,是他们二人初次见面的地方。在去年初夏,尼娜被参加约尔克伯爵杯的卡米拉派去广场买午餐,利希特在人群中帮助了尼娜。虽然尼娜没注意到,但在竞技会后射穿失控的拉货车时,利希特认可了她的实力——

尼娜疑惑地看向他,利希特又吻了吻尼娜的额头。

看尼娜的肩膀又惊得一抖,利希特困扰地笑了,用甜蜜的声音提议:

“那时的尼娜是怎样的,我先保密。如果说出来的话,我对你的喜欢会暴走的,还会故意忘记姐姐的存在和竞技会。我的伦理观和古板的狼不一样,是普通的现代人思想哦。明天晚上我们就能回利里耶国了,等到了团舍冷静下来后,再以同样的角度和环境告诉你,但下次要两人独处。”

尼娜暧昧地点点头。利希特露出有些难受的微笑,又一次轻轻吻了下尼娜的额头。

无论碰多少次尼娜都习惯不来,像个小动物蜷成一团,利希特就自然地往抱着她的手臂里加大了力量。无论是感情还是存在都在共享,两情相悦的恋人的时光充满了幸福感,甚至让人喘不过气来。

利希特突然皱起眉。

他用奇怪地表情想了想后,带着诧异的语气嘀咕:

“……怎么回事,感觉胸口有种莫名的骚动,就好像脚边有个洞一样。我明明因为尼娜接受了我超级开心,这是因为太过幸福了所以有点害怕吗?”

利希特噘着嘴歪着脑袋。

最后他还是露出了明亮的表情。即使依偎在一起也还是觉得寒冷,应该是已经到深夜时分了。为了明天的竞技会,差不多该分开了。

利希特说在尼娜睡着后再去门口守着。他没有唱摇篮曲,而是在说成为了〈利希特〉后想做的事,还有在贫民街度过的童年,和其他伙伴们一起窝在床上讨论将来的梦想,以此来忘记饥饿和艰难。

他想和尼娜一起到西雷西亚国去吃那的名产克雷普芬,带尼娜去参观自己长大的小镇,向尼娜介绍睡在郊外墓中的母亲。在喜欢的海角眺望沐浴着灿烂阳光的大海,去港口乘船,因为保护过头的狼追不到海上。还可以去南方地区参观地方竞技会,穿过东方地区直到〈沙之大陆〉,一起看看罕见的商品——利希特开心地计划着,说几句就吻一吻尼娜左手上的骑士戒指,就好像在互相约定。

因为包裹着自己的体温和充满希望的故事,尼娜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她在睡眠的海上漂荡,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的寒冷和悲鸣让尼娜醒了过来,发现哥哥罗尔夫正在床边揪着利希特的胸口。

罗尔夫是来换班的,却发现本该站在门口的利希特没了人影,没想到进来后却看到二人抱在一起睡着了。

“我只在梦里进行了〈肢体接触〉。”利希特拼命解释着,但罗尔夫只是沉默着把他拖出了房间。

尼娜还没睡醒,看着离开的二人打了个哈欠。被窝的温暖吸引着尼娜,她无视了门外的吵闹,凑到熟睡的比阿特丽斯身旁。

金色的卷发散发出优美的花香,再次沉入梦乡的尼娜没有发现在窗外蠢动的巨大身影——

◇◇◇

浅茶色的荒野和因寒风翻滚着的乌云。

围绕奥尔佩小镇的骑士团团员杀害事件,利里耶国和施万国将要在今天召开裁定竞技会。

利里耶国骑士团在吃完早饭后就离开了东塔的宿舍,朝着宅邸一楼的前台走去。虽然城堡的构造和其他国家有些不同,但检查装备的时间等程序上的事还是和其他所有正式竞技场一样。只不过这次因为是在冬季召开,所以为了避免着凉,团员们都在连环甲外面披上了冬季外套。

尼娜来到审判部所在的长桌前,和其他团员一起排队。轮到尼娜后,确认了登录名和年龄。多亏了用来证明身份的骑士戒指,国家联盟也已经有部分人知道了〈少年骑士〉的存在。和最开始被当作幼儿对待的裁定竞技会不同,没有花很长时间就顺利通过了——

“——年龄,十四岁。”

这声音让尼娜不禁回过头。

在宅邸的一楼大厅两侧是两国的前台,施万国也和利里耶国同样正在排队,有个年轻的骑士正在确认身份。

尼娜因为年龄而吃惊,但看过去后发现施万国其他的骑士都有点奇怪。整体是年轻人占大多数,从排队等候确认的态度来看,他们都僵硬的好像第一次参加战斗竞技会。虽然在去年的西方地域杯上没有直接和施万国对战,但在米拉韦塔城的观众席上看到的施万国团员差不多都是中年组的年纪,而且各个顽强健壮。

尼娜跟上已经走远了的托费尔。

金特海特国的女骑士福尔维娜的武器被换成了硬化银制时,托费尔和尼娜也与团长泽梅尔一起去参加了鉴定,所以尼娜见过他国骑士团的团长,今天却没看见。

不知是不是因为恶作剧妖精总是在寻求刺激,托费尔有着出众的观察力,路上的守卫和宿舍的检查都由他负责。

所以尼娜问了问托费尔今天施万国骑士团团员和在西方地域杯时是否有变化,他听后就瞪着圆盘似的大眼看向对面的西侧等候室。

“玩具也和主人一样有着不赖的洞察力啊。确实,没有看到上次鉴定大剑时见到的团长他们,不过有几个人我在竞技场上看到过。这也没办法,施万国也不想把宝贵的战斗力用在可能引发责任问题的竞技会上。”

“诶?责,责任问题是……”

意料之外的话让尼娜不解,她疑惑地看着托费尔。托费尔用长了雀斑的鼻子哼了一下说:

“你也听泽梅尔团长说过吧?之前那个镇上骑士团的事情,施万国怀疑利里耶国是犯人,但利里耶国主张自己是清白的。”

“啊,是,是的。”

“裁定竞技会的胜败会让一切成为〈事实〉。所以就算利里耶国真的是犯人,只要赢了就算是清白的,施万国也无法反抗。如果真凶另有其人倒还好,没有的话他们就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所以在面对被害者的遗属时,就只能由骑士团团员来承担表面上的责任。”

“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尼娜皱着眉重复。

托费尔挠着自己抚不平的乱发。

“施万国因为〈红色猛禽〉的事损失了很多团员,这次就不可能让本就不多的精锐来给人善后,团员们也不想因为没什么胜算的竞技会白白增加失石数。我们在鉴定那次看到的施万国团长他们就是几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所以这次就都甩给了〈牺牲的骑士〉。”

面对托费尔草率的言论,尼娜不禁否认:

“但是,泽梅尔团长说过在战斗竞技会上没有绝对。施万国在西方地域杯的第一场竞技上获胜了,这次也可能会赢过利里耶国。”

“你是认真的吗?你还记得是谁在西方地域杯上夺走了金特海特国破石王的命石吗?利里耶国骑士团地〈独眼狼〉能胜过无人能敌的金特海特国团长,所以几乎没几个国家可以赢过利里耶国,至少施万国是做不到的。而且利里耶国这次就是因为确信会赢,才强行申请了裁定竞技会吧?”

“诶——……”

“如果两国因为出现了牺牲者这种重要的事件而对立,那就应该花时间慎重调查。但利里耶国压根没怎么调查就向国家联盟申请了裁定,这说明利里耶国并不在乎真相,只想得到无罪的证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嫌疑的领主和大王子有亲戚关系,还是为了威胁那些对利里耶国抱有怀疑心理的人,总之利里耶国只把我们当作〈方便称手〉的武器。”

——那至今的违和感是——

尼娜在脑海里拼凑着碎片。

在团舍通知大家决定举办竞技会时团员们都散发着沉重的气氛,团长泽梅尔说身为国家骑士团就得忍耐不合理,面对加尔姆国强行的借口,比阿特丽斯说王家会这样也是无可奈何,暗示着利里耶国的行为。

尼娜这才明白,利里耶国——自己也在做和利用〈红色猛禽〉的加尔姆国同样的事。

尼娜的喉咙里发出闷哼。

周围的喧闹声变得遥远,身体里没了力气。托费尔看尼娜这样子不禁抬起眉毛,在虚脱的尼娜面前上下挥着手。

看尼娜还是没反应,托费尔身体里的恶作剧妖精之血好像沸腾了,他不是戳尼娜的脸就是拉她的耳朵,还用尼娜的发尾蹭她的鼻子。

刚从柜台过来的利希特正好看到了。他甜美的脸瞬间变得险恶,毫不犹豫地朝着托费尔飞奔,拉着尼娜的手走进了等候室。

——之后尼娜的记忆都很模糊。

等回过神来,尼娜发现自己已经准备完毕,正在大竞技场一侧整队。

没几个人的观众席进入尼娜的视线。赫尔福特城位于加尔姆国东侧的边境,周围并没有小镇。因为〈红色猛禽〉的事,这次参赛的两国都与加尔姆国闹僵,所以两国的人不可能来观战,加尔姆国也是,只有特别爱凑热闹的人才来了。

干燥的北风吹着深蓝和绿色的军服。

审判部讲完规则后,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和欢呼,宣布开始的铜锣声听起来大得异常。明明没有被很多人注视,尼娜却感觉背后冒出了冷汗。

她跟着利希特向场上跑去。

昨晚在食堂听过了泽梅尔的指示,但现在大脑却是一片空白。在身心不能统一的状态下,尼娜只是跟随利希特的指示先射掉了一个人的命石。仔细一看,对方是在西方地域杯见过的中年骑士。

利里耶国和预想的一样处于优势,冬日的天空中不断响起号角声。不知道是按什么路线跑的,尼娜的面前出现了刚才那个十四岁的骑士。穿着全新军服的骑士还有张尚且稚嫩的脸,现在因紧张而满脸苍白,但还是没有逃跑挥下了大剑。

利希特轻松接住了不成熟的攻击,喊着尼娜的名字。尼娜把箭瞄准面色苍白的少年时,海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了犹豫。

从号角的次数来看,利里耶国的胜利已经是毫无疑问的。如果托费尔说的是真的,那眼前的这个少年就要承担败北的责任。他才十四岁,真的是自愿出场的吗?还是和约尔克伯爵杯上的尼娜一样,是被迫出场的呢?尼娜想着至少不给他留下失石数,让他能够避免不合理的惩罚——

没有听到弦音,利希特再次喊了尼娜。

像是被推了一下似的,尼娜慌张地放出了箭。

“!”

笔直飞出去的箭擦过了少年头盔上的装饰布,消失在了空中。

对方并非强敌,不仅被完美地压制了,还是极近的距离。利希特因为意外的失败而吃惊地回过头,对面的骑士立刻瞄准了这个空隙挣脱了利希特的制约,但维尔纳过来挡住了他。

熟练的骑士毫不犹豫地劈下大剑,呆住的尼娜看到施万国骑士那纤细的身体和被击碎的命石碎片一起在空中飞舞——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面对团长泽梅尔的提问,尼娜使劲握住短弓。她借头盔挡住自己的嘴角,缩着脖子低着头。

施万国和利里耶国的裁定竞技会在还没到中场休息的时候就以施万国骑士团全员退场结束了,审判部宣布了胜败后,利里耶国骑士团就从阵地回到了等候室。泽梅尔在鼓励了团员并确认了有无伤者后,一脸严肃地站在了尼娜面前。

团员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而面面相觑,但维尔纳察觉到了。

看尼娜紧抿着嘴唇,利希特也有些不知所云。最后他也想到了团长是指什么事,为了改善尴尬的气氛,故意用明亮的语气说:

“上次是我,这次是尼娜啊。就连挨批都一起,不愧是关系超好的恋人呢?团长是说那个新人骑士的事吧?确实刚才那一箭歪得有些意外,但每个人都会失败的。尼娜也有拼命努力,就不要像坏心眼的小姑子一样鸡蛋里挑骨头了吧?”

“我知道你心里的优先顺位,但为了尼娜的今后,不能用些玩笑话蒙混过去。如果真的是拼命努力了,我也不会变成坏心眼的小姑子。”

泽梅尔用锐利的视线瞪了眼利希特,重新看向尼娜。

被团员们诧异的视线和责备的表情包围着,尼娜瘦小的身体颤抖了起来,泽梅尔见状叹了口气说:

“……既然你心里有数,我就不具体说了。我不知道你在这场竞技会上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对那些作何感想。但弓是身为骑士的你的意志,就算是下意识的行为,刚才你在竞技场上带来的结果就是你现在的心境。”

泽梅尔平静地继续着:

“对于刚入团一年不到的你来说,立刻理解骑士团的一切有些困难。但用智慧与勇气支撑着高傲白百合的国家骑士团,并非能够时刻为自己的正义挥剑。在确认了你自己的觉悟之后,你再好好想一想自己在国家骑士团有何作用,自己是为何而存在的。”

尼娜低着脸,对泽梅尔的教诲点了点头。

泽梅尔拍了拍缩小的瘦弱肩膀,重新戴好鼻子上的圆眼镜,环视着尴尬地看着这一切的团员们。

竞技会在上半场就结束了,所以决定在中午的钟声敲响时就离开赫尔福德城。副团长克里斯托弗去和审判部打了声招呼后就去找担任见证人的贵族了。团员们用站立礼回答团长,然后就摘下头盔开始收拾东西。原本在骑乘时应该只穿轻便的连环甲,但和来时一样,回去也不能怠慢警备,大家就都没有脱下盔甲。

利希特把自己的头盔扔到木桌上后小心地帮尼娜取下头盔,为了不让她着凉,赶紧给她披上了外套。尼娜小声道谢,背着箭筒和短弓提起装着擦汗毛巾的木桶。

利希特看着正准备离开等候室的恋人说:

“去井边的话我也去。”刚要跟上去,比阿特丽斯轻轻拉了一下里希特的军服。

比阿特丽斯摇了摇头,意思是现在让尼娜一个人待着比较好。利希特犹豫地皱起眉,看着仍然低着头的尼娜,最终说:

“那就待会在厩舍见吧。”

罗尔夫正在把备用的装备收进木箱里,沉默着目送那个消失在门后的小小背影。

来到走廊的尼娜从紧张中得到了解放而深呼一口气。

突然,有眼泪滴了下来。尼娜慌张地眨眼。

——怎么办?我,为什么那么做?

虽然尼娜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但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那么做的原因。

利里耶国和加尔姆国一样,将国家骑士团作为方便的武器利用,听到这些的时候尼娜动摇了。看到为了背黑锅而站上竞技场的比自己还要年幼的骑士,尼娜犹豫了。她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等回过神来弓已经歪掉了——不对,是她没瞄准。

从西侧等候室抱着行李出来的施万国骑士团诧异地看着苍白着脸站在原地的尼娜。看到其中有刚才那个骑士,尼娜赶紧着急地擦了擦眼角,从欲言又止的少年眼前逃跑了。

尼娜走出宅邸的大门,沿着建筑物穿过东塔,来到了没有人的井边。

这口井很朴素,只有一个木制的屋顶,离宅邸的后庭很近。尼娜重复打了好几次,用地下水路引来的冰凉井水清洗着二十多条毛巾。

通过做杂事来转换心情让自己冷静是尼娜的习惯,冷静下来后尼娜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有着怎样的意义,那沉甸甸的感觉让她胸口闷得慌。

无论有怎样的理由,尼娜刚才的行为就相当于是对认真参加竞技的骑士团团员的背叛。在西方地域杯上尼娜明明希望利希特不要过多地保护自己,希望和他成为对等的骑士,但今天自己却做出了无视公正的行为。尼娜感觉自己没有脸面对当时帮助了自己的团长泽梅尔,也没脸面对忍受不安尊重自己的利希特。

刚才虽然什么都没说就逃了出来,但尼娜其实应该对利希特和其他团员们老实解释事情经过然后道歉。虽然大家可能会无语会失望,但那也是获得了骑士戒指后的自己应完成的义务。关于泽梅尔所说的国家骑士团的职责,尼娜也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地重新去面对。

尼娜一边想一边拧着洗干净的毛巾。这时,巨大的影子遮住了她。

在尼娜因为熟悉的气息回头的同时,一只大手遮住了她的脸。

“!?”

尼娜在瞬间被夺取的视线角落,看到强悍的红发在骇人地飘动着。

——没过多久,就发现尼娜不见了。

大家因为急着出发,直接把竞技会上用的装备搬到了位于厩舍的马车上。

利希特一边和其他团员们放行李一边等着尼娜,但因为尼娜迟迟未归,利希特就来到了井边,却没有看到她。以为她去了宿舍,利希特又到顶楼的房间里去找,但还是不见人影。感到胸口一阵骚动,利希特立刻将情况告诉了团长泽梅尔。

表情僵硬的泽梅尔让全体团员一起去找尼娜,但无论是在竞技场还是在食堂,所有参赛骑士会去的地方都没有见到尼娜。询问了一下同样准备出发的施万国骑士团,他们也只在等候室门口见过她。副团长克里斯托弗向审判部报告了事情经过,获得了进入只有国家联盟职员才能使用的地方的许可,同时准备扩大范围到城外去找。突然,正在调查庭院的托费尔大喊让大家集合。

在竞技场的另一边,宅邸北侧的后庭深处。掉光了叶子的树木寂寞地站立着,在其角落是马特尔的雕像。散落在庆祝诞生滋润大地的女神像脚边的东西,让赶来的团员们愕然无言。

罗尔夫瞪大了那只海蓝色的眼睛,比阿特丽斯发出了悲鸣。

“尼娜……?”利希特颤抖着呼唤尼娜的名字。

在刻着国家联盟章的四边形台座前,是被毁掉的木桶和毛巾,还有许多被折断的箭散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