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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礼严大人,早上好!」

「哦,是庭破啊,这么早呀。」

『白凤城』位于敬阳北方,临大河而筑。

登上这座位于最高处的望楼的人乃是庭破

——我主张泰岚大人寄予厚望的青年,同时也是我的远亲。

他以前虽然稍微有些过于自信……但或许是遇见了少将军的缘故,现在也变得谦虚起来了。

那位大人十分不可思议,能够驱使周遭的人不断向前。

……幼童身上染满了袭杀双亲与佣人的盗匪之血,独自一人手持短剑伫立于荒野之间。

强硬地主张应该处置掉那样的少将军,我过去也是看走了眼咯。

我把视线投往笼罩在晨雾中的对岸,庭破面带紧张地向我发问。

「今天早晨,敌军也不会出营吧。」

「嗯」

我边摸着早已发白的胡须,边颔首。

自第一次上阵杀敌以来,已过去五十多年。

即使我眼力尚未衰减,但定睛望去,也只能看见敌军那巨大军旗的影子

——将大陆分作南北的大河就是如此宽广,甚至会让人错以为是大海。

庭破表情变得严肃,再次发问。

「张将军何时回来?京城之行已经快三个月了……」

「为时尚早。即便已经举行了军队演练,皇帝陛下也还未劳军。而且要说服『主和派』也是困难重重吧。」

这二十年间,一直镇守前线的帝国柱石——我主张泰岚,此时不在此处。

三个月前——自西北而来,与白玲小姐和只影大人作战的骑兵部队被泰岚大人视为危险信号。

因此大人决定亲赴临京上报朝廷并请求增援。

庭破头盔下的脸色阴沉。

「……京城的家伙们真的脑子清醒吗?他们真的认为能够与玄贼讲和吗??」

「庙堂上的衮衮诸公想的什么,我这把老骨头可搞不懂呀。

不过……不仅是大人、返回敬阳的少将军也说了,“前线之人和临京之人,不同处境的人想法各不相同“」

「少将军也……」

庭破的话音中夹杂着畏惧,看来他也逐渐理解了少将军是怎样的存在。

晨间的白雾一点点地消散了。

「少将军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呢,那个岁数就了解到了后勤补给的重要,再加上那出众的武艺才能。

终有一天,他会和白玲小姐一起,为大人解难并支撑起『张家』吧。

不……现在已经是这样了,老兵们都能察觉到少将军的『重要』。」

从望楼向下看去,己方士兵正在忙碌地走动。

灶台处热气升起。为了准备早饭,士兵们正在用竹炭生火。

只影大人,与即便是不关心商贾之事的我也知晓其名的豪商当面商谈,解决了日趋匮乏的兵粮问题。

『不留余力地为身处最前线的士兵解决每日温饱问题的将领』

这是多么难能可贵!

深刻了解这一点的老兵们,会为大人和少将军效死吧。

庭破一副拿少将军没办法的样子笑了。

「但他本人,却希望当个地方官吏喔?

听说张将军之前让他去京城,也是为了让他放弃文官梦,而且他本人不擅长处理案牍公文吧……」

望楼内,听着我们交谈的士兵们不禁发笑。

我也拍了拍庭破肩膀,呵呵一笑。

「只有那个梦想不希望能成真呀,那般的武艺才能岂可浪费?

再说了——白玲小姐也绝对不会允许的,大小姐可是自幼就盼望能与大人和少将军一起上阵杀敌呢。」

如果说少将军有什么不足之处的话,就是不理解男女之间的微妙吧……

就我这余生聊聊的老骨头来说,真希望那两位赶快结婚啊。

我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披在身上。令庭破向我汇报。

「玄主和『四狼』所在,可有探明?」

「属下无能……派往北方的密探已经有数日没有联络了,不知是被捕还是被杀,亦或是敌人警戒过于森严。

与只影大人交战过的疑为『赤狼』的将领也不知去向,也许是天候恶劣以及沙暴的缘故,【西冬】方向的情报也常常来迟。」

「……这样啊」

我回想起了从京城归来的少将军摊开地图的样子。

『老爹不在的事总有一日会暴露于敌,如果能在敌人知晓前回来就最好不过……

然而,如果在老爹回来前,敌国皇帝就决意南征的话怎么办?如果是我的话——』

之后告知与我的,乃是毫无疑问的奇策。

——真正的天纵之才。

在与死相伴的地狱般的战场上独自生还,被众人畏惧为『不祥之子』的那个幼童!

回想起来,最开始就主张留他一命的惟有白玲小姐一人。

不可思议的缘分——不!这就是命运吧!

庭破诧异地问。

「……礼严大人?您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回想了一下过去的事。大人指示过的,敬阳西方的哨所布置好了吗?」

大河沿岸的城寨防线可谓铜墙铁壁。

敬阳以东的渡河处也皆有身经百战的猛将把守。倘若敌军正面来攻,虽说敌军势大,但我方也可据河而守。

——正因如此,玄主阿台有可能会使用别的计策。

泰岚大人留下了这句话,之后送来的书信也写过『小心西方』。

敬阳西方是一望无际的广阔平原,平原以西就是商业国家【西冬】。

虽说与北方的【玄国】交界,但险峻的七曲山脉和没有活物能够通过的白骨沙漠横亘在两国之间。

玄贼的主力是骑兵,马匹是无法穿过山脉、跨过沙漠的。

从收集到的情报来看,连三个月前的斥候部队,都因为跨过险地而失去了多数人马。

甚至为了避开【西冬】的哨所,强行进行了极为艰难的迂回行军。

大军无法穿行。

达成过那个奇迹的……纵观大陆的悠久历史,也只有【双星】罢了。

庭破敲打着自己的铠甲,发出声响。

「之前的废寨也大为修缮了一番,布置了二百余士卒镇守。只影大人为其取名为『白银城』!」

「嗯……」

在泰岚大人返回以前,我无法离开最前线。

虽说老迈,但『鬼礼严』之名也是响彻诸蛮,希望能让敌人多少有点犹豫吧。

我拍了拍庭破的肩膀,对他下令。

「辛苦你一趟,能替我去巡视一遍吗?巡视之后,你前往敬阳向那里的少将军汇报吧。」

「诺!……说起来,有收到只影大人送来的书信。」

「嚯?」

我接过折叠起来的纸片,展开后读了起来。

『老爷子!快点回来啊,我要被公文淹没了!

还有——来阻止一下白玲!每天早上,都要我陪她跑步、锻炼武艺!!!!!』

「呵呵呵……」

我不禁地笑出声来。

妻子和独子先走一步,除了庭破外,亲戚也几乎都不在世了。

——要是我有孙子的话,大概就是现在这种心情吧。

我把书信内容给一旁的青年看,然后摸着白须。

「少将军也不容易呢,不过——我礼严也不是白活的,还是懂得什么叫识趣,做不到去妨碍白玲小姐呢。

不过,少将军要是能下定决心弃文从武的话,我还能考虑考虑去帮他。」

「同感。汇报之后,我会立即返回此处。」

「嗯,拜托你了。」

读完信后的庭破和士兵们也都笑了起来。

看来得让少将军继续不容易下去了。

——这也是为了让他,能在不久的将来冠以『张』姓。

我闭上眼睛,然后劝庭破。

「虽说临近立夏,但天气也还很冷。你也快下去吃早饭吧。」



「呜呜……还没完……还没完啊啊啊…………」

我一边呻吟着,一边往桌上摊开的公文飞速下笔。

今天为了转换一下心情,我在宅邸的庭院里处理公事。然而,公务却迟迟未能处理完。

午后的阳光温柔地射入院内,诱人入眠。

……要是睡着了的话,今天肯定要连夜办公。

『待只影处理』

白玲特意在木箱上写了红字,接连不断送来的公文在箱内堆积如山,让我感受到了无比的重压。

我听说,这已经是其他文官们处理了大半后的结果,送来『张家』的公文都是他们无法做主,需要我们同意的事项……

「老爷子,真是厉害啊。」

我们已经回敬阳三个月了。

我虽然早就知道了礼严是个能为老爹代理军事、在最前线指挥军队的百战猛将。但这次更是领会到了他处理政事的能力也不容小觑。

文臣也不容易呢……

我一边叹着气,一边看向下一份公文时

——箭矢命中了草人,但却远远偏离了草人躯干。

用发带系着银发的白玲稍微思考了一下后,继续搭弓,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我说。

「是的喔,你不知道吗?」

「听说过。不过……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老爷子也已经一把年纪了,等他回来后,得更体恤下他呢。」

我挠着头,深刻反省自己。

不能整天依靠老爷子,如果不给他展现一下成长之处,老爷子也无法安心引退吧。

我在王家送来的输送汇报的末尾处,用笔写上『张泰岚代理』后,把汇报放入白玲的箱子里。

以防万一,我们二人会各确认一遍公文。

「你那边的公文怎么样了?一直练习弓术的话,小心处理不——」

「午前就已经全部处理完毕了,只等你那边的了。」

「什、什么……?」

箭矢再次命中草人。这次也射偏了,射中了草人手臂。

我把笔搁在砚台上,故意地悲叹一声。

「不、不可能!呜呼……为何,老天竟然如此喜爱张白玲!

不但姿容秀丽、武艺才能出众,连成为文官所需的才能都具备!?

呜!这是,必须上告官府的案件。可是……我又该上告到哪里去呢!?」

「别说蠢话了,快点动笔。不处理的话,不管过多久公文都不会减少的喔?自称想当文官的某人?」

「呜……」

被正论驳倒,我欲哭无泪地继续处理起公文。

张白玲是可与王明铃匹敌的才女。

……我既不甘心,又引以自豪。

箭矢第三次命中草人,这次是肩头。

我一边署名,一边评论。

「真是罕见呢~~接二连三地偏离草人身体中央,是身体不舒服吗?」

「…………」

银发少女一言不发,引弓——射箭。

箭矢准确无误地,命中了草人的心脏中央。

……哦呀?

察觉到某件事的我,呼唤起她的名字。

「…………白玲小姐?」

「怎么了?」

银发美少女语气冷淡地反问我,手持弓箭走了过来。

她取下脑后的发带,在我面前坐下。

我不由得感到心虚,把目光投在公文上。

「那、那个……请问,莫非是因为,啊,不,没什么。」

「『如果想要有效地削弱敌军战力,就应该使敌军的伤兵增多』——这句训示被认为是【双星】之一的皇英峰所强调过的话。

我认识的某个人,也不分演武、实战,总是做出类似的举措呢……

早上骑马也是,明明比我更擅长骑马,还要做这种事,不会让人觉得奇怪吗?」

「啊、啊啊……说、说的也是呢…………」

我语无伦次起来,目光游离。

看来是对早上的马术比试输给我这件事怀恨在心。

虽然大体上来说,白玲一直跑在前面……这个不服输的家伙!

我正困扰的时候,朝霞走了过来,一头红棕色的秀发微微晃动。

「白玲小姐,差不多是时候了?」

「——好的,你去准备吧。」

「遵命-」

「嗯??」

我没能理解她们交谈的内容。紧接着,其他的女官们也过来了。

「失礼了」「我来收拾一下」「只影大人,还请您让一下~~」

我桌子上的公文一下子就被清理干净了。

而后,女官们摆上了白瓷茶具,上面描有惹人怜爱的花鸟图案。

以及,同样图案的茶碗与两碟芝麻团子。

这些食具,全都是我从京城买来送给白玲的,明明迄今为止她一次也没用过……

银发美少女的表情完全没有变化,正面承受我惊异的目光。

「我有些口渴了……不过没有你的份喔。」

「为什么啊!」

「连公务都处理不完的人也想喝茶吗?」

「咕呜呜……这、这个女人…………」

「开玩笑的。来,尝尝看。」

白玲一边揶揄着我,一边将茶汤注入茶碗中,然后递给我。我微微低头,喝一口。

清爽的茶香气,令人松了一口气,心情也平静了起来。

鸟儿在天上缓缓飞过,天气也不错呢。

我移回视线时,白玲正举止优雅地吃着芝麻团子。

「……看起来味道不错呢。」

「不错喔。」

「……给我一个吧,想吃点甜的。」

「真拿你没办法呀。」

一如平常的平静口吻,白玲用小小的竹签扎起了芝麻团子。

然后,就这么递到了我的嘴边。我不由得盯着她。

「喂……张白玲?」

「你不是说,想吃吗?」

「呜!」

冷静下来后,我说不出第二句话来。小时候姑且不谈……

然而,宝石般的碧眼中毫无退意,这种时候的白玲是绝不会屈服的。

我虽然察觉到朝霞和女官们正躲在柱后,兴致勃勃地窥视我们,但我也只能认输般地张开了嘴巴,然后立即品尝起了放入嘴中的芝麻团子。

「味道如何?」

「——好吃……」

「是、吗——那就再好不过了。」

白玲表情放松地浅笑起来,然后把茶碗拿在手中。她看起来十分高兴。

……美如画卷。

我用手指捏起第二个团子,放入口中。

「芝麻的味道有些不同啊,感觉更香一些。」

「是【西冬】的芝麻,敬阳城内也有人卖了所以试着用了一下。当然,是好好从商人那里买的。」

「嘿诶,罕见的——」

我话说到一半卡住了,歪起了脑袋。

……刚刚的话,令人有些在意?

从地理上来讲,西冬商人出入敬阳比临京要频繁。

但即便如此,大半用于国内的西冬芝麻也很少在敬阳城内售卖,是连明铃也买不到的商品。

我们回敬阳以后也确认过了,那个国家并没有异常变化。

即便其国内有着【玄国】密探,应该也不需要太过防范吧……

白玲将茶碗放回桌上,一副诧异的表情。

「怎么了吗?一副奇怪的表情。

……虽说你一直都很奇怪」

「最后一句话是多余的吧!?嗯,稍微……有些事」

「说给我听听吧。」

我正要开口说出——又放弃了。挠了挠脸颊开始解释。

「嗯……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也说不出来。总觉得……有些在意,但又不知道为什么。」

「这样也想当文官吗,你还得多读读书呢。」

「过分!张白玲,你太过分了!!即使我没有才能,也一直在拼命地努力!你不会体恤一下我这个兄长吗!!!」

「我一次也没有把你当过『兄长』,记得我以前也说过吧?

即使退一万步,我是『姊姊』,也不准备把你当『弟弟』,这个争论没有任何意义。」

「…………」

她斩钉截铁地断言。

我喝光了茶汤,瞥了一眼木箱,确认内容。

书信的外面写着『王明铃』,字体十分漂亮。

我托腮自语。

「提不起劲啊……要不要给明铃写信呢……如果是她的话,就能说出我觉得有问题的事是什么吧。虽然欠她人情也很恐怖…………」

「…………」

到刚才为止都还是一副好心情的白玲变得面无表情起来。

我汗毛竖起,然后领悟到了。

——我好像触碰到了龙之逆鳞。

我怯生生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白玲、小姐……?」

「什么?闲人少爷。」

可怕!现在谈话的内容有让她这么生气的地方吗!?我虽然困惑但还是要问她。

如果不问清楚的话,根据以往经验,她今晚会来我的房间里一句话也不说地待到第二天早上。

「那、那个……为、为什么,这么生气…………?」

「我没有生气。是不是你的眼睛烂掉了?」

「啊、啊……」

措辞变得极为刻薄,同时闹起了别扭。

我等着她接下来的话,白玲低头小声地说。

「——理由……」

「嗯?」

我歪着脑袋看她,少女罕见的像小孩子一样鼓起了脸颊。

然后,她一边给我的茶碗里注入新的茶汤,一边对我发问。

「告诉我理由。为什么,要特意去拜托她?」

「啊~~理由很单纯……」

我苦笑着耸了耸肩。

接过茶碗,「谢谢」对白玲道谢后,继续说。

「因为明铃是天才,在与你不同的方面——那家伙博闻强识,读过的书籍不可计数,最终帮我解决兵粮问题的也是她。

而且,王家的人脉里也含有与【玄国】有贸易往来的异国之人,说不定她那边能有什么头绪。

既然老爹将敬阳交给了我们,那么就应该使出一切手段吧。」

「……原来如此」

白玲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但最终点头。

我捏起第三个芝麻团子,开起了玩笑。

「还有,再不给她回信的话可就麻烦了,你也不想被断粮吧?」

「…………」

白玲张开嘴却没有说话。我把最后的芝麻团子丢入口中。

好吃,是我喜欢的味道。张府的女官们真是优秀。

银发美少女表情严肃地抱着胳膊,下达了许可。

「……好吧。我允许你给她写信。」

「感、感谢您的、宽宏大量?」

不、不由得……

慑于压力,我向白玲道谢。

白玲用湿布擦拭着自己的手指和嘴边,对我下令。

「芝麻团子还有很多,多吃一点。还有,晚上之前你一定要处理完公务,好好睡觉。

只要我的瞳孔还是碧色,就禁止你熬夜。」



当天晚上。

「——太慢了,你是在处理公文时打瞌睡了吗?」

我结束了比平常稍微晚了一点的入浴,回到卧室时,迎接我的是躺在长椅上、一脸随意地阅读古籍的白玲。

她散着银发,穿着淡粉色的睡衣。

即便知道没有效果,我还是特意提醒她。

「……只是在浴桶里小睡了一下而已。

比起这些,别理所当然地在我的房间里这么随意!你也、快十七了喔?」

「事到如今?再说——」

「……什么呀」

我在近处的椅子上坐下,翘起腿来。

于是,白玲也支起上半身,语气淡然地说,与其语气相反,她的眼睛里满是笑意。

「我要是过于顾虑这些,会垂头丧气的不是你吗?」

「——怎么可……」

我拿起绘有花鸟图案的容器,给茶碗里倒水,然后一饮而尽,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们二人睡前谈话的习惯,已经持续十年以上了。

确实,如果突然不再谈话了——

……只是想象了一下。

我把黑发挠乱,狠狠瞪着白玲。至少也要反抗一下。

「哈……真是!一点也不可爱的大小姐!」

「白天,不知道是哪里的大闲人说我『姿容秀丽』」

「…………呜」

赢不了,不管怎么挣扎都赢不了。世间是如此残酷吗?

我,明明是第二次的人生了。

我晃晃悠悠地走向近处的橱柜,从中取出在京城买到的异国之物——深蓝色的玻璃角瓶和玻璃杯,我十分喜欢这个颜色。

白玲也一副感兴趣的样子问我。

「那是?」

「山桃酒。似乎是敬阳附近的某个家伙,在去年试酿造出的酒。

他送往京城给人试饮的时候,也分了我一点。」

「啊、是父亲大人?」

银发美少女明白过来了,老爹不止关心军务,对发展敬阳当地产业也颇为上心。

酿造出山桃酒的,是一个退役将士,他干劲十足『之后要把山桃酒卖到京城去』。

从他写的信上来看,似乎明铃也对试酿的山桃酒评价很高。

我把玻璃角瓶提到灯下,让白玲看清。

「嘛,也是难得,要不要喝喝看?」

「——好」

稍微有些不安的银发少女还是点头同意了。我坐到了窗边的长椅上,拔出瓶塞。

白玲拿起雕刻有复杂图案的玻璃杯,发出感想。

「真是漂亮的玻璃杯呢。」

「是明铃以前送我的。似乎是位于西冬更西——大沙漠西方的异国之物。

别看那家伙平常是那副模样,但她对于商机十分敏锐。」

「……是吗。」

话说到一半,声音就变得冷淡起来了,真是好懂的家伙。

我一边往杯中注入山桃酒,一边劝说她。

「嘛~~至少酒没有罪过吧?」

「……我知道。我还不至于这么幼稚。」

白玲一边撅起嘴,一边拿着玻璃杯。

这个样子不就是小孩子……这话还是不说为好吧。

我也拿起玻璃杯。

「敬在京城奋战的老爹」「敬在前线与敌人对峙的将士们」

「「干杯!」」

酒杯相交,奏起了清脆的碰撞声。

我品尝了一口。

酿造后熟成一年的甘甜、以及特有的香气透入口鼻。

白玲双手捧着玻璃杯,睁大了她那漂亮的双眼。

「…………」

「怎么样?」

说起来,这家伙,是不是迄今为止从来没喝过酒?

应该不会一口醉倒吧……白玲变得笑容满面。

「——比想象中的还要甘甜呢,非常好下口。」

看起来没有醉,老爹喝酒也是海量……她应该也没问题吧?

玻璃杯中的酒液倒映着月亮,我放下心来,将酒一饮而尽。

「是吗,那酿酒之人也一定会高兴的。对了,但是你不要喝过头了喔?

这酒意外地容易喝醉,记得要喝等量的水。」

「我知道的啦~~,别把我当小孩子。」

白玲噘着嘴回应,然后一口气把酒喝光。

……是错觉吗,感觉她眸子有些涣散,口吻也变得有些孩子气?

我看着白玲,缓缓站起身来。

银发少女一脸好奇地问我。

「你、要去哪里呀~~?」

「去后厨取些水和下酒菜来。我马上回来,你老实一点。

听好了,绝对不要一个人喝酒喔?」

「好~~的,快点、回来喔~~」

白玲举起左手,兴奋地点头并站起身来,向床铺走去。

然后,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拿起我的枕头抱入怀中,遮住了她的脸。

——嗯,或许已经晚了。得快让她喝点水。

「我回——呜哇……」

在厨房里边被遇到的佣人和女官们捉弄,边准备好了冰水与下酒菜的我,在急速返回房间后才领悟到自己的判断出了多大的失误。

玻璃角瓶的酒已经只剩一半了。

白玲屈膝坐在长椅上,双手捧杯,脸颊鼓起。

她注意到了我,拍着自己旁边的位置,话语中的任性已经掩藏不住了。

「……太慢了呀~~快坐过来~~」

「哦、嗯」

我把盛有炒豆子的小碟与倒入了冰水的陶瓶放在桌上,僵硬地坐到她旁边。

我一坐下,白玲就靠了过来,像小时候一样。

甘甜的香气……

「这酒~~真好喝~~还想喝~~」

「……似乎正在一点点地提高产量,下次我们一起去买吧?我给明铃和静小姐也送了一些,她们也很喜欢,朝霞也是。」

我慌张地岔开了话题,书上没写过这种时候该怎么办啊,暧昧不清的前世记忆也派不上用场。

抬出明铃的话,应该能起到一点作用吧——白玲不高兴地盯着我。

「静小姐、朝霞先不提……你又在说、王家女……」

这样的白玲,让我产生了她的碧眼似乎更蓝了的错觉。

可怕。

我拔出瓶塞,边往玻璃杯中倒水,边鼓起勇气问她。

「白玲小姐,你莫非……喝醉了?」「没喝醉,我完全没事——只影」

「是、小的在」

声音不由得走了调,比起一般的战场,现在的白玲更具有压力……?

白玲一边摸着我的黑发,一边用她那宝石般美丽的眸子注视着我。

「我是你的什么人?」

「……诶?」

我眨了眨眼。

——『什么人』?

即使这样问我,我也给不出回答。

青梅竹马?妹妹?家人?救命恩人?无论哪一种关系都能用作回答。

即便能用作回答——白玲将头埋在我的胸口。

「……擅自跑去京城半年,还不怎么给我写信……我、一个人好寂寞…………虽然你送的礼物我非常喜欢…………」

「……抱歉了。」

小时候——如果白玲忍受到了极限,有时就会像这样爆发出来,对我吐出所有心思。

白玲用力鼓起脸颊,抬头望向我。

「我不信……明明、那样一个劲地说王家女的好话,对她赞不绝口。

我、都没有被你那样称赞过,要是再不夸我,我就要去告状了。要多、夸夸我。没错!夸我。」

我挠了挠脸颊,移开目光。

明明平常是个聪明伶俐的美少女……只在这种时候,展露出这个年龄的可爱也太犯规了吧。

「……我没夸过你吗?」

「没夸过……连早上的茶点心,都没有好好地夸过我。」

「茶点心?」

我真的没搞懂,反问她。

于是,白玲把脸埋住,用头蹭起了我的胸口。

「…………笨蛋、迟钝。你吃得津津有味。我很高兴,真的、非常高兴。但是,还是好想听你夸我。」

那个芝麻团子似乎是白玲为我做的。

什么都能做到,惟有料理不在行的,那个张白玲竟然!

我尽管感到震惊,却又纯粹地感到高兴。我轻拍了少女的背部数次,呼唤着她的小名。

「雪姬还真是任性呢。」

「只对你这样……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对你这样了,不过我会闹别扭的。」

「会闹别扭啊!」

我苦笑着,用手梳理着她那有些凌乱的银色长发。

白玲似乎是觉得有些痒,扭动起了身子。她呢喃自语。

「……只影坏心眼,欺负人,一次也没有正面夸过我可爱。明明我总是、夸你。」

「不是,你什么时候夸过——……白玲?喂??」

「————-」

少女合上了眼睑,就这么趴在我身上安静地睡着了。

我感受着少女身体的柔软与体温,轻轻抚摸着她的背。白玲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一脸幸福的模样。

只有睡着的样子跟以前一样。

「……看来得暂时禁酒了」

我抱着白玲,站起身来。

准备把她送回房间时——少女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我对她说。

「今晚就到此为止了。」

「呜~~」

「喂、喂,别乱动。」

白玲在我怀里挣扎了起来,于是我想把她放到近处的床铺上,然后她啪的一下躺了上去。

她缩进了被褥里,只露出眼睛,对我说。

「——……我今晚睡这里。」

「……你这家伙」

正当我伸出手想要把她拉出来时,白玲对我露出了小时候与我吵架后一定会露出的撒娇目光。

她一副快要睡着的样子,口齿不清地对我诉说。

「以前、都是一起睡,我要和只影一起睡」

「…………真是的」

我放弃了说服她。

『天真……太天真了!我竟然如此天真!!』

脑海里的王明铃悔恨地跺脚——我熄灭了灯火。

然后就这么躺在床上,青梅竹马的少女伸手摸着我的脸颊。

她打从心底地笑了。

「……诶嘿嘿,晚安,只影。」

「晚安,白玲。」

她似乎是放下心来了,接着马上就发出了安稳的呼吸声。

我帮她盖上被褥。

担任老爹和老爷子的代理,对我们来说终究是件难事。

她好像也相当勉强自己,就今天一晚,稍微宠宠她也不会遭报应吧。

问题是

「……我,今晚睡得着吗?」

低语消散于黑夜之中。

我眺望着窗外的满月,然后也闭上了眼睛。

——温暖,以及柔软。

床铺有这么柔软吗……?

隐约听见鸟儿的鸣叫声。已经,早上了吗。

迷糊之间,我睁开了眼睛——然后瞬间清醒了。

闯入我眼中的,是张白玲那毫无防备的睡颜。

她紧紧地抓住我的右手,睡得香甜。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姿势了。

是睡着的时候,靠了过来吗。不,比起这个事,更重要的是要快点把手拿出来!

我一边注意不要吵醒白玲,一边小心翼翼地想要把手臂抽出来——然而却一动不动。

这、这家伙,抓住了关节!?

正在我想要抽出手臂的时候,美少女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睡眼朦胧地看着我。

「早、早啊」

「……?早上、好……」

不行,这家伙还没清醒过来。

怎么办……正当我烦恼的时候,轻盈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起,朝霞走了进来,红棕色的秀发与女官服饰摇曳着。

「只影大人,早上——

……哇、哇啊、哇啊啊-打扰了真是抱歉,我去把早饭送到您房间里来~~☆」

一看见我们的样子,她就马上转身,愉快地出了房间。

糟、糟糕!

「等、等一下!是误会!!白玲,你也说些什——呜哇」

「……好吵呀……头、好痛……」

我话说到一半,刚想要起身,就被白玲用力一拉,又躺回了床上。

还宿醉着的银发美少女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我还要再睡一下,你也睡下来。」

「……是」

我立刻选择了投降,毕竟完全没有胜算。

于是,白玲一脸满足地抱着我的右手,闭上了眼睛。

真的是,敌不过这家伙。

放下心来后少女继续入眠。我摸着她的银发,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即使只有现在也好,希望能平安无事。



我吃完了比平常晚了许多的早饭后,开始了今天与公文山的战斗。

天空黑云密布,开始下雨了,因此今天在室内处理公务。

这是回敬阳后的每日风光——本应如此

「…………」

白玲散着银发,坐在我旁边。起床之后,她一次也没有跟我对上过目光。

虽说公文山逐渐变低,陆续地处理着公务……

但、但气氛太过沉重。

「那个~~白、白玲小姐……?」

我按捺不住,战战兢兢地呼唤美少女的名字。

然后,笔突然停了。

白玲动作缓慢地转过脸来。

「——什么事?」

「不,那个……」

「没事的话就别跟我说话。」

「……是」

完全无法开口。

原因……大概是后悔自己昨晚喝醉以后,就这么睡在了我的房间里吧。

冷静思考一下的话,白玲也正当妙龄,这个年纪即使已经结婚了也不奇怪。

……即使强行去搬,我也应该把她搬回自己的房间吧。

我望着雨中的庭院,正后悔的时候,朝霞又搬来了公文堆入木箱中。

「只影大人,您别在意!白玲小姐只是『给他看到了丢脸的地方……怎么办,会不会对我幻灭?』而有些惊慌失措罢了-」

冷不防地,投下了新的火种。

我颤抖地看向旁边——然后极为后悔。

银色长发的少女,脸上浮现了美丽至极的笑容。

「……朝霞?」

「我,还有事在身,失礼了~-」

「诶?喂、喂!?」

红棕发的女官抛下现状不管,迈着轻盈的脚步走出了房间。

明、明知故犯!

我拼命地想着其他话题却找不出话题,最终下定决心,开口对白玲说。

「……那个」

「……什么?」

白玲那如同在说『射死你!』的锐利目光投向了我。

只是,目光中几乎没有怒意,有的只是害羞与羞耻。

我挠着脸颊,移开视线,对她说出建议。

「和我一起的时候还好……今后不要在别人面前喝酒了,好吗?」

瞬间,白玲的双颊染上了薄薄的粉色。

她双手捧颊,含带一丝怨气地反驳我。

「我、我昨天,第一次喝、喝酒……只、只是稍微大意了一下。说到底,要是你把我送回房里——」

「您拒绝了,张白玲大人。」

「骗、骗人!」

看起来好像真的不记得了。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眼睛,然后用力地摇了摇头。

「……然而遗憾的是」

「……呜呜……」

无法承受这一事实的白玲抱着脑袋,趴在了桌上。

对平日里沉着冷静、被家中佣人称赞为『冷若冰霜』的张白玲来说,这真是罕见的样子。

写给老爹信里的谈资又多了一个。

朝霞躲在柱后,稍微有些担心地看着我们,我对她比了个手势。

于是,女官频频点头,这次真的离开了。

白玲真是非常受人爱护呢。

我对此有些高兴,劝告仍在抱着脑袋的少女。

「嘛——偶尔出点丑也不是坏事。比起完美无缺的人,还是有弱点的人更受喜爱喔?」

「不、不要把我当成你!我也是、要面子的…………明明平常、就喜欢捉弄我」

「嗯?」

她不高兴地垂头低语,我没有听清最后的话。

白玲处理着公文,语速极快地诘问我。

「……什么都没有,忘了吧。啊,对了,虽然我想应该没有……昨天晚上,我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没有说过……」

我立刻移开视线。多少?她还记得多少??

白玲移动了椅子,跟我并肩而坐,脸靠了过来。

「……为什么避开视线?现在说的话我就原谅你。我真的——真的、没有说过奇怪的话吧?」

……看来瞒不住了。

我轻举双手,投降。

「没有说、没有说。你还记得头埋在我的胸口的事吧?」

「胸口——……!?」

再一次的,白玲脸变得通红。

「哇啊……这个、那个……」地慌张起来。

难、难道!连、连最开始都不记得了!?

在我呆若木鸡之时,少女站起身来背对着我,反复深呼吸。

每次呼吸的时候,她脑后的发带就上下起伏,脖颈与耳朵上也染上了薄薄的红色。

装作平静下来了的白玲回头看我。

「——……看来有必要让你详细地说给我听了,从现在开始、仔细地说给我听!」

「不、不觉得太蛮横了吗?」「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少女毫不客气地靠了过来,双手叉在腰间,抬头俯视着我。

她眼中丝毫没有退意。

……如、如果说了的话?如果把对我狠狠撒娇的张白玲说过的话告诉她的话?

我一边在提议加强敬阳防御的计划上署名『同意』,一边拼命地思考解决方法——什么也想不出来。

这种时候,暧昧不清的前世记忆完全派不上用场。

白玲冷冷地叫着我的名字。

「只影」

「你、你后悔也与我无关——……等等,听见什么了吗?」

「——……是有什么声音?」

我们相互看了一眼,拿起插在瓮中的伞,二人一起走到小雨纷纷的庭院中。

确实有什么声音。

「「马蹄声?」」

不止是敬阳,在整个荣帝国,城市内都是禁止跑马的。

能被允许的,只有报告十万火急之事——没错,惟有敌军入寇的时候。

伞下,白玲抓住我的左袖,身体向我靠拢。

终于,马匹的嘶鸣响起,宅邸内也一下子骚乱了起来。

飞快地跑过廊下来到庭院的,是手持书信的朝霞。

平日里的悠然自在全然不见,她脸色苍白。

「只影大人!白玲小姐!有、有要事禀报!」

「冷静下来,朝霞」

看见侍奉自己的女官那慌张的样子后,白玲似乎取回了冷静,她对女官说。

朝霞这才想起来一样,对我们单膝跪下。

「……属下失态了。只影大人,还请您过目。这是庭破大人,从敬阳西方的【白银城】送来的书信。」

「从支城①送来的?」

我接过书信,迅速扫过。

字迹凌乱,信上带血。

『【白银城】,被众多赤甲骑兵围困。』

『不仅军服,连军旗也是赤色,疑为玄帝国『四狼』之一——『赤狼』阮嶷在此指挥。』

『还请尽快、加固敬阳防备。此城无需支援。』

「……!」

白玲屏住呼吸,按住嘴角。

……那个笨蛋。

我的左手被握得生疼,银发少女竭力发声。

「为数众多的敌军袭来!?我方守备在那里的士卒最多不过二百人,与敌人大军为敌……这样下去的话!」

「似乎是这样呢……真是的」

——庭破信上写的,无疑是正确的。

为了救出少数守军,与压倒性的敌军为敌。如果战败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老爹与最精锐的士卒仍在临京,礼严率领主力屯于大河南岸。

敬阳是贯通大陆南北的大运河中心,也是荣帝国最重要的城市。因为一直被城寨防线守护,因此敬阳没有布置重兵。

虽说跟别的城市一样,敬阳四周也筑有城墙,但能立刻调动起来的士卒最多不过三千。

哪怕是一兵一卒也不可轻动,如果敬阳陷落,敌军甚至可以直取临京。

事到如今,只能舍小就大。如果是王英风的话,大概会这么做吧。

……然而。

我把伞塞给白玲,返回室内。

「只影?」「只影大人?」

我一边感受着背后二人的动静,一边将明铃送来的剑佩于腰间,将弓拿在手中。

然后转身,若无其事地对二人说。

「我带骑兵五百人去救援他们。白玲,你做好固守敬阳的准备——」

「我也去,把弓拿来。」「遵、遵令!」

少女当机立断,向侍奉自己的女官下令。

朝霞慌张地出去后——我一脸严肃地看向白玲。

「……喂」

「我也去。你一个想当文官的人,能保护你背后的,不就只有我了吗?」

不容拒绝的语气。

……说服不了,即便跟她争论百年,白玲也不会屈服。

我闭上眼睛,说出自己的想法。

「——有必要对身处前线的老爷子传令,传令内容是」「『不可妄动』」

白玲抢先说了出来,我点头。

与上次不同,敌人大军忽然现身。

……不可能就这么完了。

「确认情况以后,往京城派出快马。敬阳城内,无法上阵之人、不是士兵的女子、老幼,也必须尽快让各官吏指挥他们去避难。」

「不将前线的士兵调回来吗?如果是礼严的话,无需多久就……」

「不可」

我断言后,与白玲二人朝廊下走去,准备前往马厩。

——恐怕,这就是敌人的目的。

我从老爹和老爷子处听过玄国皇帝阿台的为人,也尽可能地查过他的战绩。

虽说其人,穷凶极恶——却拥有令人恐惧的智慧。

这样的对手,一旦用兵……

我教导着张白玲。

「敌军这样闯破防线已经是第二次了,敌军指挥是那个阿台,你认为敌军会什么计策也没想地攻过来吗?」

「…………」

碧眼银发的少女陷入沉思。总有一天,她或许会超越那个老爹。

——十六岁、呢。

绝对不会让你死的。我暗下决心,继续说明。

「第一次是试探,第二次才认真。不,我们应当视为传闻中的『赤枪骑』已经全队投入了。」

「!」

白玲那端正的脸庞僵住了。

现在,张家军的三万主力驻守于临大河而筑的『白凤城』。

……如果这支军队变得无法动弹的话。

「只影大人,白玲小姐!」被守在廊下的女官们叫住,我们接过箭筒与轻铠,一边走一边穿戴上。

「敌军的目的是夺取敬阳,然后,围歼掉固守前线的张家军主力。

如果我方从『白凤城』调兵的话,敌人就会即刻渡河,发起全面进攻吧……老爹就是担忧这个,所以才想要朝廷增援。」

「那么……该怎么办?」

我们到达马厩,马匹已经戴上了马镫。

老兵们用眼神『请上马!』示意,然后牵马走出马厩。

即使是紧急时刻,传令也被有条不紊地执行到细微处。

侍奉张家者,俱是有能之人。

我转向白玲,抬起左手。

「那还用问?当然是与之交战。只要固守,天下无敌的张泰岚就会带着精锐从京城回来,那样的话——就是我们赢了!」

银发少女将箭筒别在腰间,握紧了手中的弓。

「我明白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更加不能让你一个人前去救援……即便——」

她目光笔直地望向我。

「你比父亲大人还要强。」

我不由得,停止了动作。

「白玲……」

接下来要前往的,毫无疑问乃是死地。

然而白玲却毫不在意,表情一如往常。少女故意地在我面前缓缓地屈指。

「你这人迟钝、又坏心眼,明明自称想当文官却又不擅长处理文书,诱使我喝酒让我尽显丑态,是个想让我不能嫁人的恶人。

而且,不仅性格恶劣,还是个在京城时被比我胸大的年长幼女勾走了魂的不正经家伙。」

「……喂。这尽是冤罪啊?」

我皱眉反驳,说的也太过分了。

与之相对,白玲则笑靥如花。

「但是——我们已经一起生活了十年,我想要『保护你的背后』,不是件极其自然的事吗?」

……敌不过,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只能带她去了。

忽然,我想起了英风。

今生也能遇到可以托付背后的人,还真是不可思议的事啊。嘛,虽然那家伙就没跟我上过战场。

想到这里,我对白玲耸了耸肩。

万事已备,可以出发了。

雨中,张府外。

列队的士兵面前,我和白玲纵身上马。

我皱着眉头,看向银发美少女。

「……令人困扰的大小姐!」

「是的喔?你不是早就知道了?比其他任何人都早。」

白玲的爱马『月影』也嘶鸣起来,似乎在同意主人的话一样。

「真是的……

——即刻起,我等将去救援想殉身于『白银城』的袍泽们!尔等可不要落后了,跟上我与白玲!!」

『哦哦哦哦哦哦哦!!!!!』

五百骑兵一齐拔出武器,朝天大吼。

我和白玲目光相交,相互点头。

——首先要阻止的是,这种不值得的玉碎。

毕竟,还没到非死不可的时候呀②。

①原文”出城“,这是个日本史概念。日本战国时代城的规模较小,大多数仅是天守+丸构成的城堡。因此为了增强防御,会在“本城”之外修造“支城”,拱卫本城。著名的小田原城,外围就有100多个支城。

②原文“地狱の扉はまだ开いてもいないのだから”,直译“地狱之门还没有打开呀”。



「全军驻马!把旌旗也收起来,会被敌人察觉的。」

敬阳西方,雨水滋润后的大平原。

在这座能够遥遥望见『白银城』的小丘上,我让军队驻马。

时间已经临近黄昏,雨仍在下着。

不只是骑兵,还含有大量步兵的赤甲敌军包围了支城,但敌军似乎暂时停止了攻城。

雨中的平原露出了它那黑色土壤,在无数敌兵包围下的原废寨,犹如一座漂浮在血湖中的孤岛。

我眯起眼睛,将目光投向那飞扬着的军旗。

「金丝描边的狼旗……是『赤狼』呢。」

士兵们嘈杂了起来。

「喂……」「你看得见、吗?」「别说傻话,只看得到是面军旗」「这个距离下!?」「少将军不是想当文官吗?」

我抬起左手,让士兵们收声。

一旁的白玲咬紧嘴唇,低语着。

「……那是『赤枪骑』,据说总数约有三千,这里的应该是先头侦察部队。如果人数跟传闻一样,主力可能还在后方。

只不过……少数部队的话还有可能,如此之多的军队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是怎么,穿过【西冬】的哨所……」

「既然敌军出现在了这里,那么答案惟有一个了。」

我为了让众人都能理解现状,不顾后果地说出了答案。

……不管是什么时代,聪明人总是那么难对付。

「【西冬】背叛了我们……大量的西冬货物在敬阳售卖时,我就应该察觉到的。

看来不是【玄国】,而是那个国家的人在积极收集情报。恐怕连我方的兵力布置都暴露了吧。」

『!?』

白玲睁大双眼,说不出话来。士兵们也动摇了起来。

近百年的友邦【西冬】,而今成为了敌人。

今后,荣帝国将不得不同时防备北、西两面。

银发被雨打湿,少女用力地握住弓,摇了摇头,面带苦涩。

「这种事……率领骑兵跨过险峻的七曲山脉这种事……」

「可以办到的,煌帝国时代就有过,那次连大象都带上了……」

我回忆着残余的记忆,自语着。老兵中的一人笑着插嘴说。

「少将军!你这话说的,就像你亲眼见到过呀!!」

抑制不住的笑声传遍开来,连雨水都要被笑声震散了。

我对众人眨了眨眼,故意似的辩解。

「……抱歉咯,是我书读太多了。毕竟,我想当文官不是吗?」

众人的表情缓和了一些,都一副『这人还在说这些话』的表情。

即使面对强大的敌兵,士气也没有动摇。

不愧是老爹一手操练出的『张家军』。

以老兵为中心组成的军队,临敌也能处变不惊,这一点令人备受鼓舞。

与白玲对视一眼后,我举起左手。

「全体看来」

目光集中到我身上后,我环视士兵,下达作战计划。

「首先由我冲破敌阵,然后尔等随白玲救援白银城。

接着退回敬阳,不可舍弃一人,哪怕是负伤者。」

虽然没有人大声反对,但士兵们明显地嘈杂起来了。

但最终——没有人提出反对。

闻名于世的『赤枪骑』约千人,以及步兵二千。

与之相对,我方是骑兵五百。

士兵们也知道,寻常的方法是无法颠覆人数上的劣势。

除了相信我这个将领外别无他法——老兵们凭经验明白了这一点。

虽说战场上发生何事都有可能,但『人数』,拥有足以粉碎意外的力量。

我有三成可能战死……但是反过来说,有七成可能生还。值得一赌。

白玲驾驭白马靠了过来,盯着我。

「……只影?」

我摇头,斩钉截铁地说。

「现在不要跟我争论。如果我和你二人一起陷阵的话,就没人指挥了。

我是张家的闲人,这种时候不出风头什么时候出啊。我冲入敌阵以前,背后就交给你了!

你们救援成功后,对我鸣镝示意……要是战死了的话,就原谅我吧。你必须活下去。」

「……我懂了。你要是死了,我不会原谅你的,绝对不会。我会跟你一起死。」

「「!」」

我与士兵们刹那间眼神交汇,又相互错开了。

……这下,可不能死了呀。

士兵们也笑嘻嘻的,莫名高兴的样子。

我拍了拍脸颊,给自己鼓气。

雨停了。

「就是此刻!那么——」

搭箭,张弓,拉满。

正常是射不中的……但如果是明铃送来的强弓!

闭眼,凝神,放出。

——夕阳之下,围城敌军的军旗应声而断。

『!?!!!』

敌军的喊叫也随着风声传来,微微可闻。

我把弓举过头顶,大喊。

「全军突击!!!!!」

我一马当先,使出全力,飞快地射出箭矢。

我处在敌人弓箭的射程之外,将能射到的敌兵依次射杀。

「少将军!?」「假、假的吧、喂……」「嘎哈哈,我早就察觉到了喔!」「太惊人了,太惊人了呀!」

马蹄声外,我军士兵的惊讶与欢呼也响彻战场。

我军与敌军的距离正在急速拉近,我瞄准了一名看似指挥之人的敌骑,他正在试图平复军队混乱

——在我放箭之前,另外一支箭矢射中了他。

敌骑肩膀中箭,坠马落地。

对露了一手的白玲,我真心地称赞。

「干得好!」「理所、当然的!」

我们二人驱马在前,毫不客气地射出箭矢,敌骑一个接一个地坠马。

敌军明显胆怯了。

「我等也跟上少将军与白玲大人!」

『诺!』

老兵们发令,会使骑射的我军士兵,也在进入射程后开始射箭。

而至今为止混乱着的敌军……开始举起盾牌救援伤者、步兵架枪列成战阵、骑兵也集结起来了。

从奇袭带来的混乱中恢复的真快。

再加上……我记得老爷子说过,玄国骑兵全部都会骑射。

正面对射于我方不利。

我一次抽出三支箭矢,更快地射箭,想要压住敌军弓骑一时。

接着大叫。

「白玲!就是现在!!快去!!!」

「只影!但是……我要保护……!」

回应犹豫不决。

作为张家人,是无法舍弃自己人的。

但是,如果身为指挥的白玲不在,那么我军只会分崩离析。

这场战斗,我有必要赌上性命。

正在此时,跟在我们后方的四名骑兵追了上来。

四骑全是老兵,各自手持巨剑、枪、戟、大锤。

「白玲大人!」「少将军的护卫,就有我等来担任」「张将军救过我的命」「嘎哈哈!眼下,正是报恩的时候!」

异口同声地要随我陷阵。

「喂!你们这群蠢货,停下来!我一人前往即——」

我将弓背在身后,拔出腰间佩剑。正要阻止他们的时候。

「感谢……拜托了!全军,随我入城!!」

『交给我们了!!!!!』『诺!』

白玲抢先低头一礼,随后漂亮地汇拢剩余部队,冲往支城。

敌军的混乱在扩大,守城的友军也射下箭矢。

趁着这一时的空闲,我降低马速,对老兵们抱怨。

「……你们这群家伙啊……」

「您不可一人前往敌阵」「您要是死了,大小姐可是会哭的」「让我们吃饱饭的恩情也得报呢」「嘎哈哈!礼严大人,也叮嘱过我们了!!」

老兵们这么说着,然后笑了,接着握紧了各自的武器,敲打铠甲。

『我等——愿做盾牌,为只影大人赴死!还请允许我等,共赴黄泉!!!!!』

……呜呼,前世也是这样。为何,为何就这么喜欢赴死呢。

我把黑发挠乱,倒持佩剑。

夕阳之下,剑身反射着阳光,如同饱饮了鲜血似的发红。

「是老爷子教唆的吗……所以才说,不可小觑老将」

「谢谢您的夸奖了」「对白玲小姐对说您是不可或缺的」「张将军和少将军这样的人要是死了,又有谁来体恤下面的士卒呢」「嘎哈哈!想要亲眼见证,新英雄的诞生!!」

……蠢货们!

数十名持剑架枪的敌骑向我们冲来,我将剑锋对准敌人。

「没办法了。尔等可不要落后喔?尽全力跟上我!而且——不允许尔等战死!!活下来,想一想之后该怎么和我一起向白玲辩解吧!!!」

『遵令!!!!』

拍马加速,一口气与敌骑拉近。

敌人也想不到吧,前来冲阵的只有五骑。

位于先头的敌骑张大了眼睛——嘴角浮现出嘲弄之意。

然后刺出长枪,怒号。

「杀!」

锐利的枪头弯曲如同波浪,玄帝国特有的枪尖③向我刺来。

「——天真」

「!?」

我用剑弹开刺来的长枪,对着空门大开的敌骑随意一挥,连人带革铠砍做两段。

敌骑还未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殒命当场,坠下马来。

我对着紧随其后冲上前来的敌骑说——

「这个也是、那个也是,就这么急着来送死吗?」

『呜!?!!!』

我冷淡地说完话,一边斩杀敌人,一边前行。

将死之人的悲鸣声不断。

就像要盖过敌人的悲鸣一样,从后方传来了老兵们的叫嚷。

「何、何等的!」「干得好!」「真乃将门虎子!」「嘎哈哈!」

四人骑马向前,与我并肩而行,久经沙场的老兵们惊讶地称赞我。

他们四人都没有受伤,解决了袭来的敌人。

我一边劈空挥剑,将射来的箭矢打落,一边观察着敌军阵列,寻找迹象。

——……有了。

极为醒目的头戴赤盔、身穿赤铠的年轻男人,正张皇失措地挥舞着指挥棒。

穿戴的盔甲不是皮革制成的,而是金属制品。

「少将军!」

穿过了老兵们的防线,从左右向我包夹而来的二骑被我连剑带人一起斩杀后,我将佩剑向下一甩,甩落剑上残血。

我回头瞥了一眼后方的支城,敌军的包围溃散了。

「那家伙就是将领!走吧!!!!!」

『诺!!!!』

老兵们勇猛地咆哮着。然而,现在还保持无伤的,只有我一人。

年轻的将领一脸胆怯地将指挥棒指向这边。

守在他周遭的骑兵铠甲……也有所不同?

仅凭操纵马匹的动作便能知晓乃是精锐。

身穿涂成赤色的金属铠甲的重骑兵化作两股,向我们左右挟击而来。

我也进一步提起马速,下令。

「不要停下来!将眼前之敌尽数击毙!!」

『自然!!!!』

无数的箭矢落下,我用剑劈落。一名满是胡子的敌骑向我攻来,被我用剑砍翻在地。

我随后放缓马速,大声劝告敌骑。

「拦路者死!不想死的,就给我让开!!!!!」

守卫敌将的骑兵阵列动摇了,露出了一道『缺口』。

就是这里!……然而

『杀!杀!!杀!!!』

伴随着惊人的怒号,敌军轻骑兵从后方追了上来。

这样下去,会在斩杀敌将前被前后夹击——然后就此死去。

在我身旁,负伤奋战至今的老兵们调转了马头。

「少将军!」「这里就由我等!」「请您去讨伐敌将!」

「呜!你们!!」

手持大锤的魁梧士兵从马上跳下,咆哮起来。

「我等说过了,愿做少将军之盾!!!!!唔哦哦哦!!!!!!!!」

「「「只影大人!请您朝前!!!!!」」」

我紧紧捏住佩剑,以至于剑柄嘎吱作响。如果敌军从混乱中恢复的话……

我没有回头,抬起佩剑与地面平行,对老兵们平静地下令。

「……一帮蠢货,在那边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也会去的。」

『遵令!!!!』

夹杂笑意的回答。我刚听完老兵们的话,就一口气提高马速,纵马疾驰。

跃入敌军阵列中的『缺口』,笔直地冲向敌将。

后方响起了激烈的怒号与悲鸣、以及武器与武器相交,所产生的刺耳碰撞声。

——然后,是人体倒下的声音。手持大锤的老兵的遗言传入了我的耳中。

「嘎哈……哈哈哈哈!!!!!夙、夙愿得偿!!!!!守护了新英雄的背后,这等荣誉——

……我等、完成了职责!!!!!」

直到声音听不见为止,我也没有回头。从呆若木鸡的敌军阵列中穿过。

我对着敌将那铁青的脸庞,毫不留情地劈去——

「休想!」

最后的护卫骑兵用剑挡住了我的一击,头盔下白发隐约可见。

我与他数次交刃,然后拉开距离。

很强,想必是跨越了无数死地的强者,跟老爷子稍微有些相像。

——不过。

「受死——呜……呜!不、不可能…………此、此等骁勇之人,怎会、呜!」

我身体向后倒去,躲过纵马而来的老骑兵一击,随后砍断了他的左臂。

最后的护卫也坠马了。

我将剑指向满脸苍白的敌将,他发出悲鸣。

「怪、怪物!……你、你、你到底、是何人!?」

「只不过是个想当文官的人。」

「呜!?!!!」

我没有听敌将最后的答复,就毫不犹豫地砍飞他的脑袋,然后大喊。

「敌将——已被我张只影斩杀!!!!!」

『!?』

混乱犹如涟漪一般,在全体敌军中扩散着。

几乎同时,如同笛声般的鸣镝之声也于战场响起。

——白玲她们将支城中的士兵救出来了,已经开始从战场撤离了。

该说不愧是老爹的女儿吗,指挥部队比我还要厉害也说不定。

我稍微放缓了表情,挥剑甩去鲜血——然后调转马头。

至少……至少,把他们的遗发带回去也好。

「混蛋。保护我背后的家伙,每一个都比我先走……」

或许是我的哀叹传递给了坐骑,马儿也像是想要激励我一样,如疾风般地奔跑了起来。

……是的呢。

「我要是死了,白玲可是会哭的呢!」

我自己激励着自己,朝着陷入混乱的敌骑中奔去。

——我随后突破敌阵,单骑回到敬阳时,已经是当天的深夜。

被在城门处一直等我的白玲一把拽住,处理伤口之际——噩耗传来。

『玄主阿台,亲率大军屯于大河北岸,有南征之兆』

这天的战斗,不过是前哨战而已。

而这一点,我们是在翌日清晨后才得知。

③此处武器是指蛇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