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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伊南特拉海战

1

“叮叮当,叮叮当。”“幼龙的啼鸣啊 ,请随同引导迷途的我们。”

“叮叮当,叮叮当。”“浮生若梦,愧于罪责,故拜伏于龙座前。”

每到礼拜天的早上,聚集数千名露西教徒的礼厅总会吵吵嚷嚷,热闹非凡,然而今天它却静谧异常。广阔的大厅内没有参拜者,冷清的空气中只能听见琴键的音律,以及约二十位修女随着节奏唱出的赞美歌。

成排的长椅中仅仅坐着一个人,那是一名褐肤的少年,他把脚翘在前座的靠背上,抱起双手枕在脑后。虽说年纪已过十五,但是娃娃脸加上矮小的个头,印象上倒显得更加年幼。

他的头上裹着头巾,从露出的黑发中垂下了带有珠子和硬币的发饰。他的耳朵上也戴着类似风格的耳坠,脖子上则缠了好几层的厚围巾,一副怕冷的样子。

他的衣服上沾了不少尘土,乍一眼看与冒险者无异,和露西教总部的氛围完全不相衬,但他的的确确是高贵的九使徒之一,是第三使徒“精灵魔法师”。

少年紧闭双眼,听到礼厅内回荡的赞美歌,仿佛全身起了疙瘩。

正对祭坛望去,修女们位于右前方。她们站在合唱台上,齐声歌唱。

指挥者是一名穿着酒红色法衣的中年男人,花白的头发上带着一顶名为小瓜帽的小帽子,半边脸被黄金假面遮住。他就是第一使徒“枢机”。

枢机本来闭着双眼,挥动着指挥棒,却突然发神经般敲了一下指挥台,让琴师停止演奏,然后把指挥棒很不客气地对准了最前列的修女。

“你的爱不够啊?”

尖锐的目光透过假面射来,修女的身体僵住了。

“请加入更多的爱,重来,从第二部分开头,起——”

庄严的歌声再次回响在礼厅中。

“把赞美歌当摇篮曲,会遭报应的哦。”

麝香芬芳的香气让睡在观客席上的少年抽了抽鼻子。

一名将近三十岁的高个男子正站在他的身后。虽然眼角被光亮的毛皮帽遮住,但是从漂亮的鼻子、瘦削的脸颊、以及尖缩的下颚上也能一窥他五官之端正。留得长长的金发一直垂到肩前,他是第八使徒“占卜师”,绰号“帽子商”,手上拄着一根拐杖。

少年无动于衷,只是微微睁开一只眼,仰望着男人。

“……是我先来的,我在这里躺下之后,她们才擅自开始了唱歌。”

“嚯。”

帽子商捏住帽檐,目视着祭坛旁的修女们。

“谢肉节(C A R N I V A L)的彩排吗,枢机大人今年也很尽心尽力呢。”(注:现实中的谢肉节又称狂欢节,因为之后就是斋戒期,所以人们会在这天尽情享乐,故而得名。)

“倒是可怜了那些陪他的修女。”

名为阿拉丁的少年抱起双臂,腿却依旧架在前座上,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你知道怎么才能‘加入更多的爱’吗?”

“……爱啊。”

帽子商双手交叠,放在了拄着的拐杖头上,侧耳倾听起美妙的歌声。

“话说回来,你在做什么呢,阿拉丁。”

“没什么,我说过了吧,在这里午睡——”

“是在等可可鲁克回来吗。”

阿拉丁突然没了声响。

——“好想会一会那个人啊。”

因为露西教的活教祖“龙子露西”的一句话,第七使徒“召唤师”可可鲁克·卢克亲赴北方,去抓捕露西想见的“镜之魔女”,然而一个多月过去了,可可鲁克仍然未归。自她从这个大教堂的窗户飞出去的那天起,众人就失去了她的音信。

考虑到她本来就不合群,悄悄返回王国艾美利亚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但是那样的话至少会向露西报告点什么,可是左等右等都等不来与可可鲁克相关的情报。

阿拉丁十分焦虑。

“最近你不是一直泡在礼厅吗,是在等消息吧?这么担心的话,不如也去北边好了。”

“不干……会让她丢脸的。”

“丢脸……?”

可可鲁克是数一数二的九使徒之一,是驯服了三头魔兽的最强召唤师,在意她的安危似乎有些杞人忧天,出于担心而去迎接她更是十分失礼,至少阿拉丁是这么想的。

“况且我怕冷,北边这种地方才不会去呢。”

阿拉丁背靠椅子,捏住围巾,挡在嘴边,随后闭上眼睛,示意谈话到此为止。

“……真固执啊。”

赞美歌持续回荡在大厅内,直到一道突如其来的开门声打破了这一神圣的氛围。与广阔的礼厅相对应,作为出入口的厅门也大到需要仰视。

左右两扇门被粗暴地打开,跑进来的是枢机手下一名的年轻侍祭。

“枢机大人……!”

这名侍祭名叫海因里希,年龄比阿拉丁还小一些,看外形又小又瘦,走起路来还摇摇晃晃。他虽然担任的是“侍祭”的职位,隶属于教会,但是打扮得却宛如一个管家,脖子上绕了一圈轻飘飘的褶边蕾丝领巾——学名Jabot,腿上的短裤则挡不住病态般的白脚。

“大事不妙,枢机大人……!”

海因里希晃着翘起的灰色头发,沿礼厅中线直直地穿过观客席,不过跑着跑着却突然啊的一声,摔倒在了长长的地毯上。

一旁的帽子商立刻走近,半跪着递上了一只手。

“还好吗?没受伤吧?”

“没没没没没……没事,让您担心了。”

带着变声期前的稚声,海因里希慌忙起身,正襟危坐,然后用力摇了摇头,样子十分惶恐。

哪怕同为露西教徒,如果不是十分要好的知心伙伴,一般也不会互相碰触。

这是因为彼此都有可能是魔法使用者,而根据用法的不同,魔法也可以成为攻击对手的武器,尤其是侵蚀魔法的使用者,他们的碰触大概率是攻击的手段,借机侵蚀魔法就会被偷偷释放,有的甚至能做到让对方毫无察觉。

因此魔法师同伙之间基本上是互相戒备的状态。当然,聊天和对视也有可能成为让侵蚀魔法生效的条件——即“扳机”,但是过剩的警戒只会妨碍日常交流,所以在不因噎废食的前提下,魔法师之间形成了非必要不接触的风气,习惯上不握手也不拥抱。

碰触九使徒,对于一介修士的海因里希来说,是十恶不赦的罪过。

在递出的手前,海因里希泪眼汪汪。

“不不不行,小人这种一辈子见不得光的垃圾,一旦碰到了尊贵又高尚的九使徒大人,一定会让您从接触的地方慢慢、慢慢腐化的……”

“……唉?你是那种魔法吗?”

帽子商下意识抽回了手。

“不不,刚刚只是打比方,打比方……”

就在此时,响起了枢机的怒吼声,海因里希身子一缩。

“你这个蠢货……!”

“噫!”

气到直抖的枢机迈着大步,迅速来到跟前。

“我到底说了几次了,礼厅内保持肃静!?看不见我正在指挥吗?故意让我出丑?你这个蠢货,蠢货!”

“对不起,对不起……”

海因里希的灰发脑袋被枢机的指挥棒啪啪地敲着。

赞美歌停下的礼厅内,如今最响亮的声音来自枢机本人。

看不下去的帽子商插进了二人中间。

“算了算了,他这样肯定是因为有十分重要的情报吧。”

“啊啊,没错。大事不妙,枢机大人!”

海因里希正坐在地毯上,仰望着二人。

“魔女!‘镜之魔女’现身了,就在和交界的关卡!”

“镜之魔女”——听到这个词,原本事不关己睡在观客席的阿拉丁睁开了一只眼。

从这里沿“血涂川”北上,就能看见,从那里再往上游走就到了。

在这横跨两国的河流上,于交界处架设着一个名为的关卡。特兰斯马雷人很久以前就修筑了这座古老的哨所,为了防备狂野的战斗民族——瓦西亚人南下。要想进入针叶林茂盛的,就必须乘河船通过此处。

哨所历代都是由边境国坎帕斯菲洛管理,但是随着前不久坎帕斯菲洛城的陷落,哨所也和领土一道被王国艾美利亚收入囊中。

就在坎帕斯菲洛城陷落之后,众人收到报告说,包括“镜之魔女”在内的坎帕斯菲洛残党逃到了北边,而这次海因里希带回的情报则显示,现在那个“镜之魔女”正坐着瓦西亚的河船向南进发。

“船只有一艘,据说是中型的长船,穿过关卡的时候,和驻扎的艾美利亚兵发生了战斗——”

海因里希从怀中拿出羊皮纸,读了起来。他在刚刚摔倒的位置——即连接礼厅出入口和祭坛的长毯上,一直保持着正坐的姿势。帽子商侧起头,示意他站起来就好,但海因里希却说是吵吵嚷嚷的惩罚,不肯动。枢机作为他的老师,也没有让他站起来的意思,于是帽子商不好再说什么。

“船上载着的几乎都是瓦西亚人,有二三十之多……倒也不算太多,但是我方损失惨重,似乎是因为魔女大闹了一番……”

“关卡里没有配备魔法师吗?”

帽子商问道。他坐到了紧邻的长椅上,双脚交叉着搭在过道侧。

“是的,疏忽了,派出的魔法师不是在城里就是在港口。”

海因里希身后,枢机摸了摸黄金假面覆盖的半边脸颊。

“坎帕斯菲洛好像和的瓦西亚人结成了同盟吧。”

题外话,唱赞美歌的修女们走下了合唱台,正在休息中。虽然在大教堂不能光明正大地交谈,但是从枢机的指挥中解放出来,至少获得了一时的轻松。

“——就是说,不详的‘镜之魔女’也加入了同盟吗……?”

“根据报告,”海因里希低头看着羊皮纸,继续读道,“战斗中俘获了一名瓦西亚人……”

“哦,从他口中问清状况了吗?”

“正打算带出牢里问话的时候,被绑着的他突然暴走,最终不得已杀掉了。可怜的传译官一人和士兵四人被卷入,也死了。”

“可恶的瓦西亚人……一群根本无法沟通的蛮子。”

枢机露出了十足厌恶的表情,叹息般摇了摇头。

“然后还有一条记录十分让人在意。”

海因里希仰头望向背后的枢机。

“看描述似乎又有两名魔女。”

“你说什么?”

“有一个‘冻着冰气、能释放冰柱、飞跳起来熊熊燃烧的女人’,这是魔女吧。”

“什么鬼?到底是冻着的还是烧着的。”

“然后……还有一个‘挥舞着火剑的女人’也参加了战斗。”

“……不。”

帽子商插了进来。

“前者先不论,后者恐怕是‘变形武器’。我听说过使用那种武器的女骑士,就在坎帕斯菲洛的里。”

“那些事都无所谓。”

阿拉丁怒气冲冲的声音在厅内响起,不仅是承受他视线的三人,连小声交谈的修女们也立刻噤若寒蝉,四周顿时恢复了宁静。

“为什么‘镜之魔女’能若无其事地南下?可可鲁克的情报呢?”

阿拉丁坐在刚才的长椅上,离众人稍远一点。他依旧把腿架在前座的靠背上,一脸不高兴地抱着胳膊。

正襟危坐的海因里希再一次确认起手边的羊皮纸。

“关、关于这点……我来来回回阅览了十遍,还是没有找到召唤师大人的蛛丝马迹,那个,对不起……”

海因里希表现出了不必要的惶恐,谢罪道。阿拉丁咂了咂嘴。

可可鲁克因为可以躲进魔兽肚子里,飞上天空,所以不一定非要通过,哨所因此缺少报告也是理所当然,这点阿拉丁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是有“镜之魔女”的目击情报就很奇怪了。可可鲁克是去抓她的,为什么她还能自由行动,可可鲁克到底去了哪,又在干什么?

“那艘长船是回坎帕斯菲洛吗?”

阿拉丁从长椅上直起腰。

海因里希紧随着也站了起来。

“啊,不是。根据别处的报告,有人目击到了长船驶过了坎帕斯菲洛的河港,推测魔女们可能是想继续沿着南下……”

“沿南下……”

帽子商的脑海里回想起了大陆地图。

穿过,立刻就能看见坎帕斯菲洛的贸易港,驶过那里再往南去,前方就是——

同样在回想地图的阿拉丁大叫起来。

“是打算冲我们这里来吗?”

纵断大陆的在某个地方会分成两叉,转向东边就抵达了,不过帽子商摇了摇头。

“……不,在那之前还有。”

在大陆上生活的人们心中,是与别国交流必不可少的航路——而在这条运输的大动脉上,王国艾美利亚单方面正在建设中的巨型关卡就是。

至于建它的目的,当然就是为了向河上来来往往的各国征收厘金,同时彰耀自身在大陆的存在感。有了这座关卡,凡是通过进行贸易的商客,都必须经过女王爱梅莉亚的检阅。

对于以武器贸易为主要收入来源的边境国坎帕斯菲洛来说,正是这座水闸成为了战争导火索。尽管尚未完成,但是为了实现女王爱梅莉亚的规划,如今正在加紧建设中。

“虽说是建设中的关卡,但是驻扎的士兵和魔法师远比多得多,应该做不到强行通过。”

帽子商的话让枢机抱起了胳膊。

“他们难不成是想在也大闹一场吗?”

“我知道了,他们下次出现的地方就是那里吧,我去去就回。”

阿拉丁起身走到了铺着长毯的过道,帽子商也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那样的话,阿拉丁,我也一起去。”

“哈?没问题吗,你这家伙,不用陪在爱梅莉亚陛下身旁吗?”

“我去申请试试,稍微离开一会,应该没问题。王国罗威和边境国坎帕斯菲洛接连入手,最近的爱梅莉亚陛下龙颜大悦。”

帽子商对阿拉丁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而且我有点担心,你是否铭记了露西大人的愿望。”

“呵,‘想会一会’对吧?知道啦,我不会杀他们的。”

“那么我去向露西大人作报告吧。”

听到枢机的话,帽子商回过头,捏着帽檐,颔首示意“有劳了”,然后追着先一步走掉的阿拉丁离开了。

“话说回来……”

面对从旁边追上来的帽子商,阿拉丁回道。

“要是他们对可可鲁克做了什么,我就不得不把尸体摆在露西大人面前了。”

“……那时我也会陪你一起挨骂,不过我倒不觉得那位会失败。”

二人并排走着,同时推开了礼厅巨大的双开门。

2

一块带有裂纹的圆面包躺在桌上。

它虽然被盛放在木碟里,但却簌簌、簌簌簌……连着木碟一起在桌子上滑动。紧接着铛的一声,一把叉子就粗暴地插在了圆面包上面,简直就像在说“逃不掉的哦”。

少女用叉子举起面包,大口咬了下去,咕咕咕……在叉子与牙齿的撕扯下,面包表现出了与坚硬外表截然不同的爽弹,如软糖般震颤着。少女鼓着腮帮,使劲咀嚼,把面包吞了下去。

“呜呃!好难吃!”

“雪之魔女”芳涅儿·比约克——通称涅儿——是个混血儿,左眼是北方战斗民族瓦西亚人特有的浅蓝色,右眼则是闪闪发光的翡翠绿,继承自以美貌着称的伊露芙人,然而她的右眼上却留着三条被龙撕开的醒目纵痕。

这名独自一人、在的“冰城”里生活了四十三年的少女,肌肤如同雪一样白,五官如同冰雕一般端正,只有鼻尖和眼角的一丝红彤才勉强显示出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类。不过她一开口,表情就立刻变了一番模样。

“哇!快看,‘镜子’!里面,是银色的!”

涅儿向坐在圆桌对面的特蕾莎丽莎展示被撕碎的面包断面。

那不是真正的面包,而是来自于特蕾莎丽莎从小镜子的镜面里召出来的银色精灵——阿芙罗,是后者仿制出来的假面包,它的断面正闪着银色的光泽。

特蕾莎丽莎狠狠地盯着涅儿,一脸不开心的样子。

“没办法,阿芙罗只能模仿外表,味道和内容都不行。”

“明明看起来像个面包,结果既没有气味,也没有味道,真搞不懂,不过我喜欢。”

“既然这么难吃,那就别……唉,你喜欢?那能别老是难吃难吃地抱怨吗?”

“哈?我就说又怎样?喜欢是喜欢,难吃是难吃,骄傲的瓦西亚人从不说谎。”

“你这家伙,真的让人火大。”

吱吱吱……伴随着一阵嘎吱声,整个房间都开始了倾斜。

接着,簌簌、簌簌簌……桌上摆放的木碟、杯子和烛台等等也开始滑行。围坐在圆桌旁的特蕾莎丽莎、涅儿和女骑士维多利亚三人不约而同地伸出手,按住面前的物品,防止它们滑落。

三人所处的位置是船内的干仓,内部非常狭窄,呈现走廊布局的细长形状。一边墙壁的货架上存放有大大小小的木桶,里面装着咸肉和燕麦等易保存的食品。此外还有一些航海必需品堆积在那里,包括折好的吊床、輮革道具袋,以及装有蜡烛和肥皂的木箱。接近天花板的地方拉了一根长绳,上面挂着一排排挖去内脏的鳕鱼干。

因为是船底,这里只挂着几盏烛灯,没有窗户。

靠近门口的狭小空间内单独摆放着一张高高的圆桌,两名魔女和一名骑士面对面,就坐在同样高高的吧台椅上。

桌上盛放有各式各样的菜肴,像是绿色和茶色的豆类、开满气孔的奶酪、根菜类的咸汤、以及鳕鱼干碎丝,不管哪个都是为了长途航行而准备的易保存食品。

“好硬……”

特蕾莎丽莎嘟囔道,她本想着把眼前的裂纹面包分成两半,那不是涅儿那种通过阿芙罗仿造的面包,而是真正的面包,可是真货却硬到连切都切不开。干脆就这样啃得了,特蕾莎丽莎如此想着,把面包送进了嘴里,然而随着前齿喀的一声磕在上面,她明白了这绝非能轻易撕开的东西,于是轻轻叹了口气,放下了面包。

剪得整整齐齐的刘海配上及腰的长发,一双赤红的眼睛像是灯笼的烛火,炯炯发亮,这就是特蕾莎丽莎·梅登,王国罗威的前女王——准确来说是差一点成为女王的“镜之魔女”。她在接受了魔女审判、即将被处刑的前一刻,被坎帕斯菲洛的暗杀者所救,因此决定借给他们力量。

特蕾莎丽莎曾经被称为“紫红色舌头的魔女”,然而这个人见人怕的魔女最近却一直被涅儿呼来唤去,以小镜子为媒介制造出来的精灵阿芙罗如今也沦落成了涅儿的主食。

作为向涅儿供给魔力的一方,特蕾莎丽莎自己这几天却一直没能吃上安稳饭。她放弃了面包,把手伸向了风干的野猪肉,可是——“……好硬。”

野猪肉比面包还硬,倒是众人在前往的“冰城”途中、曾经吃过的长毛鹿冻肉干还能下口。

船上的食物因为专注于长期保存,所以不是硬过头,就是被盐腌得咸过头,总之都不合特蕾莎丽莎胃口。她所喜爱的是被蜜蜡涂满的王国罗威的可露丽,渴望的是香香软软的可露丽。

“不吃吗?”

维多利亚瞥了眼停止进食的特蕾莎丽莎,啃起了肉干。

这名美丽的女性有着一头长到遮住半边眼的金发,发梢轻飘飘地搭在肩上。别看她外表动人,她使剑的本领在首屈一指,她本人更是骑士团的副团长。

虽然胸甲已经被卸下,但是她的腹部却牢牢地裹着紧身衣,腰间还挂着两柄剑鞘,只不过插着剑的只有下方那柄,上方那柄内侧涂着油脂,仅限于给剑附火的情况下才会使用。

维多利亚嚼着肉干,咕咕咕……撕咬得十分用力。

她的脸上倒是一直没有什么表情,唯有脸颊一鼓一鼓的。

“你竟然下得去嘴,不硬吗?”

“硬归硬,能吃的时候不吃,遇到紧急情况就无法战斗了。”

“说的就像是石头也要去吃一样。”

特蕾莎丽莎把肉干敲在桌子上,它锋锐的尖刺形状宛如石枪尖端的利刃,一敲就发出了嘭嘭的石头声。

“这东西都能杀人了,朝墙壁扔过去怕不是能刺进去。”

“怎么会,您太夸张了。”

维多利亚一边啃着肉干,一边把身体转向涅儿。

“言归正传,涅儿大人,可以快点抽牌吗?”

维多利亚的指尖正立着三张扑克牌。

“轮到涅儿大人了。”

“啊,对了,我马上就是‘第一名’了!”

涅儿把银色的面包放回木碟,然后捡起了盖在桌上的两张扑克,理了理。

这是用Queen代替Joker、把先抽到的唯一一张Q推给别人的、名副其实的“抽鬼牌”,最后剩下的这张Q在谁手里谁就输了。按照游戏规则,这位剩下的单身女王会被称为“Old Maid(大龄剩女)”。(注:抽鬼牌英文就叫“Old Maid”,日语直译也是抽老女人,所以作者说是名副其实。)

涅儿曾经在“冰城”里孤独地生活过很长时间,据她所言,里面也有扑克,但是因为没有玩耍的对手,她玩的一直都是“单人神经衰弱”。出于同情,剩下两人抱着“那就来当她的对手吧”的轻松心情开始了抽鬼牌游戏,然而争强好胜的涅儿一直不承认失败,闹别扭说无论如何都想当一次“第一名”,于是大家约好这就是最后一次,接着就变成了一边吃午饭一边继续游戏的形式。

船上食材包围的圆桌中央,成对被舍弃的扑克堆成了牌山。

“我猜猜……”

涅儿舔了舔嘴唇,目不转睛地盯着维多利亚指尖立着的三张扑克。涅儿手上的牌还剩二张,游戏已经到了终盘,现在如果能抽中对子,就可以丢弃到牌山,让手上只剩一张,等这张再被特蕾莎丽莎抽掉,涅儿就能达成她心心念念的“第一名”。维多利亚手中捏着的三张牌,到底哪几张不是Q呢……

涅儿盯着牌背,仿佛要看穿一般,满脸凝重地考虑着。

维多利亚一边啃着肉干,一边把卡牌竖在指尖,表现出一副对胜负不感兴趣的样子。不过被展开成扇形的三张扑克里,中间的那张突兀地比两边高出一个头。这是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诱导,可对不谙世事的涅儿来说十分有效,之前她就因为觉得这种明显的诱导很有趣,主动上了套。其实不想让涅儿老是输了闹脾气,让她一局就行,然而这位女骑士也是个争强好胜的性格。

“好,就是它了!”

心意已决,涅儿果然抽了诱导牌,正是中间的Q。啃着肉干的维多利亚微微一笑,露出了得意的神情,而确认完牌面的涅儿则仰头一倒。

“呜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反应别那么激烈啊,你是不想赢了?”

特蕾莎丽莎无语道,听完涅儿立刻隐藏了表情。

“哈?你还没抽呢。”

“已经迟了,你是瞒不过我的。”

吱吱吱吱……整个房间又开始摇晃作响,每当这时,挂着的烛灯就会一起摇摆,墙壁上映着的三人影子也会跟着伸长,而房间一摇晃,众人就必须各自伸手压住桌上的器皿和烛台。

涅儿一只手抓住盛有银面包的木碟,一只手把扑克竖起来朝向特蕾莎丽莎。

“到你了,抽吧,抽完去痛苦吧。”

“谁会痛苦啊,又不是你。”

涅儿手中的牌有三张,其中一张是“鬼牌”。

相对地,特蕾莎丽莎的牌还剩两张,和涅儿刚刚的情况如出一辙,换言之,只要能抽中“鬼牌”之外的卡片,就能完成对子留下一张,再把那张给维多利亚抽掉,就能漂亮地达成“第一名”。可以说,这里就是赛点,只不过是个过于轻松的赛点。

涅儿赢不了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的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

特蕾莎丽莎一碰中间的牌,涅儿就一脸“抽,快抽”的凶狠表情;对比之下,特蕾莎丽莎一碰左边的牌,涅儿就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

右边的也是一样,涅儿露出了十分难过的表情,也就是说,她不想留下的“鬼牌”在正中间。碰触卡牌的动作就仿佛切换涅儿表情的开关,看着美少女来回变脸倒不失为一件乐事,可惜胜负是必须要分的。特蕾莎丽莎当然可以选择故意抽掉“鬼牌”,让出胜利,然而遗憾的是,这位魔女也是个争强好胜的性格。

特蕾莎丽莎想抽出左边那张不是Q的牌,可是——

“呜……唉,你干什么?”

抽不动,涅儿在捏着卡牌的手指上用力,负隅顽抗。

她一边晃动着指尖,一边露出了耍无赖般的微笑。

“咯咯咯,刚刚的气势哪去了……?选不了吗?”

“我选了吧……就是这个!”

特蕾莎丽莎的倔强心被激起,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也在抽牌的手指上使劲。

“等……等,你想干嘛!?这是精神年龄五十八岁的人该做的吗?”

“噗噗!涅儿大人冻住了时间,不管是身体还是年龄都是十五岁~!选不了的话,你就当‘Old Maid(大龄剩女)’行吧?今后就这么叫了哦!?”

“我说了……就是这个。你扯谎的能力也太差了,鬼心思路人皆知!”

“哼……!瓦西亚人不会撒谎,我们是骄傲的瓦西亚人!”

“不要把游戏牵扯到民族上啊!”

周边骤然一冷,咔咔……桌上的食物开始结霜。

“哎,好冰!”

原先抓住的卡牌冷到无法碰触,特蕾莎丽莎反射性地松开了手指。

“你在干什么?一边从别人那里夺走魔力,一边还用在无关紧要的地方。”

“才不是无关紧要,都是因为你不肯松手。”

涅儿赌气似地偏过头去,金色的发梢颤动不停。

吱吱吱……房间又一次摇晃,特蕾莎丽莎坐了下来。

“……既然在这种地方浪费魔力,那就把阿芙罗还给我。”

特蕾莎丽莎伸出手,吃到一半的裂纹面包变回了银色的金属块,样子就像泛着光泽的史莱姆。它离开涅儿的木碟,在桌子上朝着特蕾莎丽莎的怀中挪动。

“啊!”

慌张的涅儿叫出了声。

从特蕾莎丽莎那里获取的魔力,对于涅儿来说,就宛如“三餐”一般,是必不可少的。

离开“冰城”的涅儿必须用自己的魔法“不枯之花”持续冻结自己的肉体,一旦解开魔法,在冰封的城堡里停滞的四十三年时光就会一口气爆发出来,曾经刺中心脏的枪之火焰也会再次燃起。

肉体停止成长的涅儿不需要摄取食物,但是这个“冻结时间”的魔法会消耗海量的魔力,光凭自身的魔力量是远远不够的,因此她才需要特蕾莎丽莎的魔力供给,后者的断绝直接意味着死亡。

从特蕾莎丽莎的角度说,涅儿爱怎么烧就怎么烧,自己忍痛把魔力分给她,既不是出于义务,也不是出于友谊,而是另有隐情。

涅儿眯起异色瞳,盯着特蕾莎丽莎。

“哦?没问题吗?我吃不到魔力的话,‘黑犬’也会一起死哦?”

“……”

“黑犬”——洛洛·杜瓦正躺在众人所坐的圆桌下方。

他全身被帆布包裹,宛如木乃伊一般,胸口插着一柄洁白华丽的装饰剑。那柄剑在狭小的空间内十分碍事,坐在吧台椅上的涅儿就把脚架在剑柄上。

和召唤师可可鲁克激战的最后一刻,洛洛的伤势已经极其严重了。腹部被横着一剑划开,右臂从肘部被切断,左肩到胸口的部分也被可可鲁克的装饰剑刺了进去。一般人在这种状态下死了也不奇怪,但是洛洛还活着。

他的肉体被涅儿用“不枯之花”连带着伤口一起冷冻保存,换言之,给涅儿的魔力供给一旦停滞,洛洛现在冻住的时间也会开始前进,重伤濒死的他就会一命呜呼。

特蕾莎丽莎不得不对涅儿低头,就是因为这件事情。

“哈……”

特蕾莎丽莎感到一阵无力,不再看着涅儿。

“……在这个关头,我提前说清楚。你应该更认真地学习一下魔力的用法,要是一直像现在这样调节不了魔力,你就不能算是战力了。”

“你说……什么……?”

突如其来的战力外宣告让涅儿瞪大了眼睛。虽然动作有点夸张,但反应却是真情实感。在战斗民族瓦西亚人耳中,“不算战力”这句话就是有如此大的杀伤力。特蕾莎丽莎是知道这点,故意说的。

“我这个涅儿大人,不算战力……?”

“肯定啊,的战斗还没有让你反省吗?”

涅儿生活了四十三年的“冰城”存在着涌出玛娜的“玛娜穴”。

也就是说,自从涅儿成为魔女的四十三年间,她一直过着魔力富足的生活,伸手就能获得无穷无尽作为魔力源泉的玛娜。这是她能持续施展“冻结时间”这一强大魔法的原因之一,但也正因为这一习惯,她在离开了玛娜穴之后,依旧用着奢侈的方式挥洒魔力。

哪怕抛开这点不谈,她在明知要冻结自己和洛洛两人的情况下,在明知特蕾莎丽莎不补充就没有魔力的情况下,依然选择在的战斗中打头阵,释放冰柱,再加上她习惯了在玛娜穴使用魔法,总是不顾前后,上来就全力施展。

结果,特蕾莎丽莎的魔力供给跟不上,涅儿就变成了自顾自燃烧的濒死状态。

涅儿只在城中的书本里学过“魔法”,没有拜谁为师,是彻头彻尾的自学,因此知识不够全面,连“魔力”会枯竭都不知道。

魔力这种东西,是要对照自身的保有量和使用量均衡消费的。如果涅儿连这个概念都不清楚,那么单纯供给她魔力也只会让她胡乱挥霍掉,所以特蕾莎丽莎深感有必要从魔力调整的基础开始教她。

“你好好练习过了吗?‘数羊’有在做吗?”

特蕾莎丽莎也是自学,没有上过魔法学校,但是她幼年作为“流浪之民”的一员,生活的环境对于魔法的习得是个巨大的优势。“流浪之民”会买卖各地千奇百怪的珍稀商品,而特蕾莎丽莎的养父母又是商队的首领,如果商队发现了露西教的经书或者魔法书等与魔法有关的书籍,他们就能优先拿到手,让年幼的特蕾莎丽莎阅读。

所谓“数羊”,基本上就是那些魔法入门书的开篇项目,是关于魔力调节的基础练习。练习方法非常简单,就是一边释放魔力,一边在脑内想象羔羊一只、两只跳过栅栏,然后数它们的数目,这样的反复练习是为了提高集中力的同时保持固定的魔力放出。

特蕾莎丽莎之前要求涅儿尽可能花时间去练习,然而——

“哈?在做啊?”

“你没在做吧,绝对是这样!”

在魔女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吵声中,维多利亚继续大口啃着硬到难以下咽的肉干。

“你啊,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吗?说是能使用魔法,其实只是乱砸一气,这样和魔兽有什么不同?想有点人样的话,就好好学习用法。”

“说到底,羔羊这种东西我只在画中见过,根本不懂,也想象不出。”

“那换个总可以了吧,就是有的那个,那个毛很长的鹿。”

“唉,洛夫莫夫?小洛夫莫夫也可以!?搞什么啊,不早说。”

看来距离涅儿能熟练运用魔法还有很长一段路。特蕾莎丽莎暗自叹了口气,从长袍的缝隙中伸出手朝涅儿挥去,银色史莱姆随即从她的怀中飞出,再次回到涅儿的木碟里。

涅儿“呀”的一声,欢欣雀跃,但却没有动手,而是满脸期待地望向特蕾莎丽莎。

特蕾莎丽莎再次叹出一口气,挥了挥食指,平淡无味的银色史莱姆就化成了裂纹面包的形状。涅儿最近开始要求特蕾莎丽莎改变精灵阿芙罗的形态,说是想稍稍享受一下吃饭的乐趣。尽管味道本身并未改变,但涅儿却欣喜地用叉子戳向那个假面包。

“……没有魔法师倒还好,但如果之后发生了魔法战又该怎么办,这样下去连我的魔力都会逐渐枯竭。”

一行人南下大陆,目标是伊南特拉共和国的——其位于大陆最南端,是两类人种和宗教交杂之地。

关于那片土地上流传的童话——《人鱼公主》,特蕾莎丽莎已经告诉给了其余二人。“海之魔女”就在故事中登场过,号称无论什么愿望都能实现,只要用珍贵的东西交换。

据说有个居住在伊南特拉海里的美人鱼,为了复活心爱的人类男性,就拜托了那个魔女,从而获得了两条人腿。也有轶闻说,魔女曾经复活了一个死去的男人。

总之,她既然是能对肉体造成某种变化的魔法使用者,那也许就能治愈洛洛伤痕累累的肉体,把他从濒死状态中拉回来。一行人抱着如此的期待南下,但前路依旧充满了不安。

“您说的魔法战,是以‘海之魔女’为假想敌的吗?”

维多利亚用她强而有力的下颌撕咬着肉干,咕咕咕……

“……还没吃完?那个果然太硬了吧。”

特蕾莎丽莎瞥了一眼维多利亚,用叉子拨弄起小碟子里的泡菜。在一切都硬邦邦的船上食物中,特蕾莎丽莎唯一能下得了口的只有这些酸掉牙的醋腌白菜。

“你们坎帕斯菲洛是想把‘海之魔女’拉入自己的阵营吧,但是赌她一定会借出力量可不明智,连她会不会听人话都不清楚。”

"海之魔女"是伊南特拉海上著名的海盗之一。对于往来海上的贸易商和探险家来说,遭遇海盗船几乎和遭遇船难或粮食短缺一样可怕。据说在海上人的眼中,"海之魔女"麾下海盗团扬起的深红帆比什么都要恐怖。

“下半身是章鱼足,这么一说确实……不像是能沟通的对象。”

“这倒不是,她的脚不是章鱼足……”

“你见过她吗?”

“小时候见过一次。”

目睹那个魔女的身姿是在特蕾莎丽莎十二岁的时候。

在大陆南部的拍卖会上,被抓住的海盗王被当场削去耳朵和鼻子,然后那些器官就被挂出去拍卖,而让那位海盗王乔·人骨收藏家跪在拍卖台上的褐肤女人,正是“海之魔女”——布鲁哈。

令人记忆尤深的是她那生气盎然的侵略性眼神,漆黑的瞳孔冷冷地盯着扮成奴隶、被链子锁住的特蕾莎丽莎,口中则扔下一句“我讨厌弱者”。布鲁哈当时看起来还很年轻,不过现在恐怕已经接近三十了。

“……话说回来,她身上好像有盘绕的章鱼足纹身。”

特蕾莎丽莎回想着七年前见到的那副样貌:厚厚的嘴唇上是英气逼人的眉毛,彰显着坚韧的意志;高高在上的鼻子一侧串着一个圆环挂饰;卷曲成辫的头发成爆发状,非常具有辨识度,让人一不留神就被吸引过去。细想起来,她瘦削的身体上裸露的部分——大腿和后背,确实纹了章鱼足一样的纹身。

“……总之,如果发生了战斗,涅儿,你就先别动手。”

正吸着假面包银色断面的涅儿抬起脸。

“哈?让我这个瓦西亚人别战斗?对不起,做不到。”

“那至少战斗的时候别用魔法行吗?别忘了,你越是使用魔法,现在脚边冻着的洛洛就会越危险。要死的话就请你一个人被烧死好了。”

“才不会死呢!能杀死我这个涅儿大人的不是火焰,而是身为最强暗杀者的这家伙,在被这个家伙杀死之前我才不会死。”

说着,涅儿对着洛洛胸口插着的装饰剑的剑柄嘭嘭踢了几脚。虽然把他尊为最强,但是对待的方式却毫不客气。

“容我冒昧。”

维多利亚一边鼓着半边腮帮嚼着肉干,一边插嘴道。

“让涅儿大人不用魔法、光凭剑术上战场恐怕更危险。”

“哈!?你他妈刚刚说什么,我会有危险?”

涅儿一边捶着桌子,一边踩着吧台椅下方搭腿的部分,站了起来。

吱吱吱……房间开始倾斜,维多利亚按住桌上的杯子和木碟。

“是的,危险,因为涅儿大人的剑太耿直了。”

为了缩短长途航行中彼此之间的距离,芳涅儿同意维多利亚称呼她的爱称“涅儿”,但是后者似乎对她这位魔女毫无敬意,话语中听不出一点客气。

“您能战斗到现在,都是因为对手害怕冰气的魔法。光凭横冲直撞的战术只会成为敌人的靶子。”

“哦?你她妈是想说,我——”

涅儿抓住椅子背后挂在绑带上的单手剑,刺啦一声——电光石火之间就拔了出来,顺着桌子面水平一挥。

发现剑尖近在眼前的特蕾莎丽莎立刻仰后——“呀!”

紧接着锵的一声——金属相撞的声音在倾斜的干库响起。

“我很弱?”

涅儿站在椅子搭脚的部分上,把剑身压向坐着的维多利亚。

与之相对,维多利亚坐在椅子上,身体后仰,只露出了佩剑的根部就挡住了涅儿的剑,嘴里还嚼着手上的肉干。

“很弱,你的动作太好读出来了。”

“……”

刚刚突然间剑拔弩张的空气渐渐冷了下来。

咔咔……以涅儿为中心,她的剑、椅子和桌上的食物再次开始结霜。

“等等,涅儿!你又用魔法了!”

就在特蕾莎丽莎叫出声的下一秒,整个房间又开始朝与刚刚相反的方向倾斜——吱吱吱吱吱……杯子倒了下来,麦酒洒了一桌。

几个木碟因为没有人按着,也纷纷从桌上滑落。

“喂……”

涅儿一直都是站立的姿势,此时就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跌倒,维多利亚一把抓住涅儿的手腕——“呼……”

干仓的深处,货架上堆积的货物一个接一个摔落,产生了巨大的声响,烛火的灯光激烈地摇摆,并排的鳕鱼干也齐齐开口朝向斜下方。

特蕾莎丽莎下意识扶向墙壁,膝盖却被什么撞到,一看原来是洛洛身上插着的装饰剑,他的身体也随着摇晃翻倒了。

“这晃得也太厉害了吧……?”

特蕾莎丽莎起身离开椅子,并取下了挂壁灯笼里的烛台。

“我去看看。”

她打开门,对剩下二人说完就离开了干仓。

没有窗户的船内走廊里,灯笼连成一列。

吱吱吱吱……特蕾莎丽莎拿着烛台快步走在倾斜的昏暗走廊上,接着登上了尽头的楼梯。由于干仓位于船底,想要登上甲板必须折返无数次,通往甲板的楼梯终点是天花板上的舱口盖。

特蕾莎丽莎打开盖子的一瞬间——凄厉的狂风呼啸而至,吹灭了她手中的烛火。

“呜哇……风暴!”

特蕾莎丽莎从甲板上探出头,看了一圈四周。

今早还是个晴天,这才没几个钟头就骤变成了黑夜般的昏暗。头顶天空上的乌云蠢蠢欲动,耳边大颗雨滴撞击着木制的甲板,啪嗒啪嗒响个不停。

波涛颠起船身,水手们来回奔走,收好在狂风中翻滚的船帆。船舷外,汹涌的海浪腾起一片白沫。

这里不是河流,而是大海。特蕾莎丽莎一行人没有沿,而是沿大陆近岸的海路南下,朝奔去。

想要纵穿大陆前往,最快的就是顺着笔直而下,但是这样会途经王国艾美利亚正在建设的关卡。和不同,作为关键据点,规模十分庞大,不可忽略那里驻扎着很多魔法师的可能性。众人虽然讨论过强闯的办法,但是无奈涅儿不能作为战力,因此大家决定避开魔法战,通过之后立刻从瓦西亚的长船上下船。

在向以道具士盖鲁达为首、准备了长船的瓦西亚人告别后,一行人越过坎帕斯菲洛,横穿大陆,回到了。艾美利亚兵在坎帕斯菲洛河港目击到的长船,是盖鲁达设计的诱饵,上面并没有载着特蕾莎丽莎等人。

现已降为王国艾美利亚属国的公国罗威陆续有魔法师进驻,时刻处于魔法使用中状态的涅儿、以及洛洛被魔法冰冻的身体,很容易被感知到魔力,造成瓜葛,因此特蕾莎丽莎等人一边小心翼翼,一边与公国罗威港口的停泊船只进行交涉。

最后是某条据说从返航的贸易船同意了她们登船的请求,但条件是只能在干仓里给她们匀出空位。

一行人于是得以借由海路前往。维多利亚带着宰相巴塞利提供的盘缠,偷渡本身不成问题,但是据大胡子船长所言:“最近海盗活动日益猖獗,尤其是针对从奥兹返航的贸易船,我无法保证你们能安全抵达萨乌罗。”

这位船长看到从甲板上探出头的特蕾莎丽莎,怒吼道。

“进去,快点!这不是女人该出现的场合,会受伤的!”

就在此时,伴随着波涛的轰鸣,高亢的钟声在船上响起。

——当、当、当!当、当、当!

抬头望去,主桅杆上架设的瞭望台处,一名年轻的船员正在拼命敲打警钟,他指着船身的侧边,扯着嗓子吼道。

“海盗!海盗来了……!”

“什么,竟然在这个时候……”

不只是船长,连船员们也都停下了手边的事情,紧盯着对面风吹过来的方向。

“……”

特蕾莎丽莎再次登上数阶,来到了甲板上。长袍的下摆在风暴中啪嗒啪嗒乱舞,特蕾莎丽莎裹紧前襟,用手按住长长的头发,凝视着微茫的水平线。

尖锐的雷光划破翻滚的云海,汹涌的波涛仿佛活物一般吞吐起伏。在这幅狂风暴雨的景象中,确实有一艘船若隐若现。

张开的船帆呈现深红色,彰示着它是“海之魔女”布鲁哈所率领的海盗船。

“哇,真走运……”

弥漫着紧张感的寂静降临在风吹雨打的船上。

已经是无法逃脱的距离,海盗船顺风而来,不一会就能抵达。掠夺要开始了,船员们盯着深红色的帆,脸颊因为恐惧而抽搐。

在这些人当中,只有一个人——特蕾莎丽莎偷偷笑了起来。

前往本来就是为了与“海之魔女”会面,对方主动跑过来倒是省了不少工夫,之后该怎么交涉呢——

“喂,怎么,下雨了?快点回来。”

脚边传来声音,特蕾莎丽莎朝地板上的洞里瞥了一眼,台阶下涅儿正抬头望着这里,指尖还立着三张卡牌,是扑克。

“我想起了,游戏还没有结束,该你了,快点抽,‘Old Maid魔女’。”

“……谁是‘大龄剩女’啊。”

那孩子还打算继续玩扑克啊——特蕾莎丽莎愣了一下,笑了笑。

“稍微有些公事要处理,找那个骑士玩去。”

说完,特蕾莎丽莎合上了地板上的盖子。涅儿是战斗狂,毫无疑问会成为交涉的阻碍。可以的话,特蕾莎丽莎恨不得给这个盖子上锁。

3

“拿上剑,小崽子们!我的船上不会有怕死鬼吧?想活着回陆地就去战斗、战斗、战斗!”

大胡子船长左手持剑,右手用另一把剑敲击左剑的腹侧,制造出当当当的钟鸣声,鼓舞着船员们。贸易船这方似乎没有投降的打算。风暴冲刷的甲板上,男人们发出怒号。

他们所倚仗的是同船的佣兵团。

最近岛国奥兹发展迅猛,商船往来逐渐增加,与此同时,海盗活动也日益频繁。对于囤积了大量进口商品的贸易船来说,聘请佣兵以备袭击已经成为了理所当然的惯例。

敌人到底会从哪里登船——近三十名大汉从舱内飞奔而出,登上甲板。他们个个威风凛凛,气势雄壮,还进行了简单的武装,手里拿着剑和手斧,身上穿着锁子甲等防具。

不一会儿,扬着深红帆的海盗船就从背后接近,擦着贸易船的侧面撞向了船体。

咚、噶噶噶噶噶噶噶噶……——

两船相撞,震耳欲聋的轰鸣响彻风雨欲来的天空。

巨大的冲击让海盗船的船头高高地抬起,就好像要骑上这边的甲板一样。

大汉们在摇晃的甲板上仰望着对方的船头,惊人的压迫感让他们停止了呼吸。阴影降临在他们头上,随之而来的是对方船头顶起的海水如同暴雨一般倾泻而下。

一个裸女样貌的船首像装饰在对面高高耸立的船头,上半身仰望着天空,像是一位对着风暴歌唱的女性,然而下半身却长着鱼的尾巴,原来是一位人鱼。

紧接着,反作用力让海盗船原本抬起的船首一头插进了海里,溅起了巨大的浪花。涌动的波涛如同海啸一般冲上了甲板。

裤脚被弄湿的船员和佣兵们露出了动摇的神情,紧接着,海盗船上传来了粗犷的吼声。

“呜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船员和佣兵们也不服输似地呐喊起来。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肩并肩的海盗船甲板上立起三架长梯,齐刷刷地倒向了这边船体的侧沿,形成了连接两个甲板的简易桥梁,海盗们顺着梯子陆陆续续冲了过来。

为了不让这些亡命之徒登上己方的甲板,贸易船的船员和佣兵们也冲到了梯子前,挥剑朝向梯子上最前头的海盗。

特蕾莎丽莎就站在甲板中央望着这一切。

尽管船员和佣兵们拼死抵抗,但是登船的海贼们已经习惯了接舷战,三架云梯当中防御最薄弱的地方早已被优先突破。

有的狠角色甚至在张着深红帆的桅杆上缠紧绳子,抓着下端就如同钟摆一般荡了过来。

甲板上海盗们接二连三从天而降,特蕾莎丽莎动了。

她用余光扫视着周围展开的白刃战。

虽然她很想戴上兜帽来挡住这恼人的风雨,但是乱战中还是避免这种妨碍视线的行为为好,于是她抽出一根束腰的细绳,在脑后绑住了风暴中狂乱的长发。特蕾莎丽莎留意着四周,搜寻着“海之魔女”。

这些侵入者虽然都叫海盗,但细看也分为各种各样,有高大的壮汉、像是矮人的男侏儒、以及一手拄杖一手挥剑的义足男等等,甚至还有好几名女性的身影。

大概是因为根据地在大陆南方,这些人当中几乎都是褐肤,也有几名白肤,不过个个都是脏兮兮的,穿着破损的衣服。这种粗野的形象反而给人一种袭击老手的强者感,而且实际上他们确实很强。

——武器主要是开山刀……有点棘手啊。

刀身宽阔的开山刀本来是用于砍树割草的工具,轻巧却有着高杀伤力,适于单手使用。海盗们挥舞着开山刀,一步一步地削减着船员和佣兵们的数量。

——更为棘手是那对褐肤男女。

一人是上半身赤裸、青筋暴起的肌肉男,身材异常高大,仿佛要撑爆的巨大胸肌上纹着鹫型的纹身。他运转起粗如树桩的上臂,舞动着两柄开山刀。本来在人数上占优的佣兵们被他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来,围了一圈却无人敢上前。

另一人是黑发在头顶盘成团子、眼神无精打采的女性,她所挥舞的开山刀大到惊人。外表上丰满欲滴的硕胸和盈盈一握的细腰,乍一看与战斗毫不相干,但是巨大的开山刀在她手里却抡得虎虎生风,毫不留情地切砍着船员和佣兵们的四肢。从她长裙的开叉处可以窥见郊狼的纹身,她的背后从肩膀到腰部用绳子吊着开山刀的刀鞘,巨大的刀鞘上还缠着几圈白色的锁链。

作为海盗,二人十分熟悉在颠簸的船体上作战,以他们为对手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特蕾莎丽莎避开二人,环顾甲板,她的目的不是战斗,也不是守卫贸易船,她想寻找的是“海之魔女”——即这支海盗团的船长。

特蕾莎丽莎搜索着记忆中的褐肤女人,可是到处都没有踪迹。

“……”

叫你们船长出来,即使这样喊对方估计也不会轻易出来,不如用魔法大闹一场,展示同为魔法使用者的身份,让对方主动接触,不过攻击她的海盗团恐怕会不利于对话——

“……见不上又何谈对话。”

没办法,特蕾莎丽莎握住了长袍内的小镜子。

——魔镜啊……

正当她默念咒语、想要召唤精灵阿芙罗之时。

“魔法!”

背后传来喊叫,可是她还没有施展。

“……什么!”

回过头的特蕾莎丽莎脸色煞白。那里确实有个魔女,是个金发的少女。她在雨中的甲板上翩翩起舞,挥动着单手剑,并用释放的冰魔法击飞海盗。

是涅儿,“雪之魔女”涅儿满面春风地享受着战斗。

“啊哈哈哈哈哈哈!”

“那个战斗白痴……”

这么快就跑出来交战,完全没想着隐藏。

虽然特蕾莎丽莎早已预想过涅儿迟早会参战,不过——这也是没办法吧。

“都说了,不要那么浪费地使用魔法!”

涅儿天经地义般用着魔法进行战斗,缠绕着冰气的洁白少女毫无疑问吸引了全船的目光。海盗们挥动着开山刀,冲向突然现身于甲板的魔女。

然而涅儿的动作更为灵巧,她轻而易举就躲过了开山刀的刀刃,接二连三将海盗斩落于地。以起舞的涅儿为中心,四周的气温骤降,咔咔……湿漉漉的甲板开始结霜,雨水夹杂海水冻成的冰面让逼近涅儿的人纷纷脚底打滑。

魔女如入无人之境。不只是海盗,连船员和佣兵们也对突然参战的魔女感到了困惑。

——就在此时。

那个女人从天而降。她从海盗船的主桅杆上一跃而下,借着绳子在空中滑翔,朝涅儿头顶挥下开山刀。叮叮叮——分外刺耳的金属交鸣声在甲板上响起。

涅儿横过剑,挡住了开山刀,随后用后撤步拉开了距离。她稳住身子,重新架好剑,也许是因为在瞬间推测出了对方力量之强大,涅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朝向对方的眼神也变得极为严肃。

降临在甲板上的女人是位年轻的褐肤女,一头黑长发被精心编织过,并非特蕾莎丽莎记忆中的爆炸头,所以特蕾莎丽莎不能确信她就是“海之魔女”,但是裸露的大腿和纤细的腹部上确实可以看见章鱼脚模样的纹身。

她的站姿充满了一种窒息般的威压,随着她的登场,海盗们先前被涅儿压住的气势也骤然一变,原本压抑的氛围变成了某种对胜利确信无疑的安心感。

虽然没有切实的证据,但是特蕾莎丽莎十分肯定那个女人就是魔女。光凭登场就能让周围的士气高涨,这样的人至少也是登上甲板的海贼当中最强的那个。

女人连战斗姿势都不摆,从容踏出一步。

挥舞的开山刀逼近涅儿,动作大开大合,毫无章法,但却异常地快。她一脚踩碎地上的薄冰,不给涅儿片刻释放冰气的间隙。涅儿竖起剑,艰难挡住开山刀,又后退几步,成为了防守的一方。

“涅儿!”

特蕾莎丽莎不禁喊出声。

为了助战,特蕾莎丽莎在心中默念。

——“魔镜啊魔镜”

她从长袍的缝隙中伸出右手,在头顶挥了大大的半圈,从长袍中涌出的银色液体追着特蕾莎莉莎的手指,画出一道弧线。

液体变成了棒状并开始硬化,其顶端形成了弯曲的锋刃。啪——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它斜插在甲板上,露出了真容,是精灵阿芙罗形成的一把银色大镰刀。刀锋和柄上蔓叶交缠,构成了精致的纹理。

特蕾莎丽莎用双手拔出立在甲板上的镰刀,跑了起来。

然而下一秒——

“——喂,这艘船上的魔法师是不是太多了?”

“不是魔法师,这家伙是魔女哦。”

“……!?”

特蕾莎丽莎没踏出几步,一对褐肤男女就突然接近,正是刚刚高个头的肌肉男和眼神无精打采的黑发女。

女人从背后抡着巨大的开山刀横扫而至,特蕾莎丽莎在千钧一发之际蹲下,躲过袭击,接着又迅速举起银色大镰刀,格挡男人砍过来的开山刀,同时后跳以拉开与男女二人的距离。

“魔女?你怎么知道,琳达。”

“看不出来吗?帕尼尼,你可真迟钝啊。”

被叫作琳达的黑发女哼哼几声。

“那家伙身上没有魔法师那种精致的腐臭。”

帕尼尼和琳达,男女二人并排走路,缩短着与特蕾莎丽莎的间距。

两边剃短的头发加上精心打理的下巴胡,从正面细看,帕尼尼久经锻炼的身体呈现漂亮的倒三角。一把开山刀被他举着担在肩上,另一把则刀尖朝下垂向地面。

海盗们街头乱斗般的战术没有章法,他们也不会正儿八经地摆开武器,只会无脑地挥舞开山刀,然而正是这种源于野蛮本性的攻击才格外具有威胁。

琳达把巨大的开山刀收进屁股后的刀鞘,代之成为武器的是先前缠绕在刀鞘上的白色锁链。锁链的一端连着秤砣,挥舞在身体的一侧发出了嗡嗡的声响。

“气味不讨人厌,不过嘛,也不讨人喜。”

男女二人同时奔跑起来,逼近特蕾莎丽莎。

“等等——”

二人拒绝交涉,直扑而来,先冲上前的是帕尼尼。

这名必须仰望的巨汉动作却很轻灵,挥下的开山刀一旦被弹开,另一边的开山刀立刻就会跟上,这种二刀流应付起来格外吃力。

再加上风吹雨打的甲板环境,对于不习惯海战的特蕾莎丽莎来说十分不利。脚底倾斜让她难以维持姿势,就在她踉跄之际,秤砣透过巨汉的阴影飞了过来。特蕾莎丽莎扑向甲板,一个前空翻躲开了突袭。

帕尼尼紧追不舍,他注意到起身的特蕾莎丽莎并没有拿着大镰刀。

“退后,帕尼尼!”

琳达在帕尼尼背后叫道,于此同时,特蕾莎丽莎高高举起右臂。

“抓住他,阿芙罗!”

眨眼间,落在帕尼尼脚边的银色大镰刀就化为液体,呈旋涡状不断攀升,从四面八方包裹住帕尼尼巨大的身躯——就在此时,帕尼尼一个后翻,凭借他惊人的反应力躲过了囚笼。

差点困住帕尼尼的银色液体接着变成了人型,长出了如同鸡蛋一样光溜溜的银色脑袋、和让人垂涎欲滴的女性身躯。看到显现出来的银色裸妇阿芙罗,帕尼尼吹起了口哨,仿佛在惊叹“哇哦”。

“这边也有魔女!布鲁哈!”

帕尼尼朝与涅儿战斗中的女人喊道,果然那个女人就是“海之魔女”。

布鲁哈用开山刀的刀背弹开涅儿的剑身,又乘势举刀朝露出破绽的涅儿肩口砍下。

“呜……呃……!”

锐利的刀锋深入涅儿的肩膀,这是致命一击。布鲁哈一脚踢向涅儿的腹部,拔出了开山刀。

被踢飞的涅儿撞向船边缘几层高的木桶堆。破碎声在船上响起,涅儿的身影消失在了瞬间垮塌的桶堆中。紫色的液体在甲板上扩散开来,不知道是不是桶内装了葡萄酒的缘故。

“涅儿!”

要是在激战中涅儿的魔力耗尽,靠涅儿冰冻的洛洛也会死。

为了阻止布鲁哈追击,特蕾莎丽莎用力平挥手臂。顺着手臂的方向,精灵阿芙罗站了起来。特蕾莎丽莎把手插进去,银色的裸体再次变成了银色的大镰刀。

特蕾莎丽莎接着这一连串动作,又像跳舞一样旋动起来,回转大镰刀横扫了一周。

镰刀的刀刃描绘出一道弧线,琳达后仰上半身进行闪避——“哎”。

另一边,帕尼尼张开双腿,低伏全身躲开了攻击——“哦吼”。

银色的刀刃尽管没能割取二人的性命,但是遏制了他们的攻势。

特蕾莎丽莎趁着二人姿势不稳的空隙,冲过二人的防线,前去帮助涅儿。

然而布鲁哈并没有追击涅儿,而是转身面向特蕾莎丽莎。

两名魔女奔跑在雨中的甲板上,激战不休。

开山刀对上银色大镰刀,金属声如雷鸣般回荡。

漆黑的眼眸对上赤红的眼眸。

二人在极近的距离瞪着彼此,手上仍在较劲。

“……你这家伙,我是不是在哪见过?”

“……见过,七年前的拍卖会,你把海盗王活刮,做成了商品。”

“……哦哦,原来是那时的奴隶。”

布鲁哈用开山刀反砍,弹开了镰刀,但是转眼间又挥刀向下,似乎没有休战的打算。特蕾莎丽莎挡住布鲁哈的刀刃。

布鲁哈没有停下动作,一步、两步,对特蕾莎丽莎穷追不舍。

“女大十八变啊,肮脏的小鬼头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女人。”

“……我当时只是装成了奴隶而已。”

金属声依旧不断,特蕾莎丽莎边防御边后退。

“你也变了,当时你的发型应该更壮观才对。”

现在的布鲁哈没有梳着卷曲的爆炸头,也没有戴着鼻环,但是英气的眉毛、厚厚的嘴唇和翘起的鼻子还在,比起那时更为成熟一些,更具有一丝异国的风情。

“哈哈,”布鲁哈轻笑几声,摇了摇头,“幼稚至极。”

布鲁哈一个大跨步,开山刀横扫而来,特蕾莎丽莎跳向后方,但是左后有帕尼尼,右后有琳达。特蕾莎丽莎也注意到了这点,于是——

“等等,我不是来战斗的……!”

特蕾莎丽莎让阿芙罗显现在背后,令这位银色的裸妇保护后方,自己则举起银色的大镰刀。然而这只是虚张声势,精灵阿芙罗不过是从小镜子里召唤出来的人型武器,必须依赖特蕾莎丽莎亲自操纵,因此像是一边挥动大镰刀一边精细地操作阿芙罗这种行为,是根本不可能的。

背靠背的特蕾莎丽莎和阿芙罗被布鲁哈、琳达以及帕尼尼等间距围了一圈。

乍看是二对三,其实依旧是一对三的劣势,毕竟阿芙罗不能算进去。

不过虚张声势似乎有奇效,布鲁哈停下脚步。

“……那个银色的大镰刀,你果然就是‘紫红色舌头的魔女’吧。”

这番话触动了左后方的帕尼尼。

“啊?这家伙就是‘达考录的屠夫’?”

特蕾莎丽莎年幼时随“流浪之民”辗转于大陆南侧,她听从商队首领的指示,把魔女之力用于袭击富商和贵族的宅邸。在拍卖会上扮成奴隶也是为了让富豪买下,从而趁机把商队一伙放进豪宅内。发生的达考录家的惨剧就是在那一时期制造出来的。

正是在大陆南侧,特蕾莎丽莎‘紫红色舌头的魔女’的名号才格外响亮。

“‘特雷莫洛的白夜梦’也是她吧。”

右后方的琳达在身体一侧转着带秤砣的锁链。

“这丫头就是虐杀了好几名魔法师的恐怖魔女?意外地很普通呢。”

遍布甲板的战斗逐渐白热化,海贼、船员和佣兵们的悲鸣和惨叫交相入耳,到处都回荡着粗犷的低吼。特蕾莎丽莎一边留意着四周,一边摆好了战斗姿势。

“……我有话要问你。‘海之魔女’,只要拿珍贵的东西交换,你什么愿望都能实现对吧?我听说你曾经治好过一个濒死的男人。”

“哈?”

“我想让你救个男人,他受了很重的伤,用你的魔法治——”

“哈哈哈哈哈,听到了吗?‘紫红色舌头的魔女’说有事求我。”

布鲁哈哈哈大笑,打断了特蕾莎丽莎的话。

背后的琳达和帕尼尼也放下了武器,大笑不止。特蕾莎丽莎不明白他们发笑的理由,自己明明很认真地在交涉。

“……?什么意思?”

“魔女去求魔女,真丢人啊。”

布鲁哈缓缓踏出一步,举起开山刀,逼近特蕾莎丽莎。

“既然你也是魔女,那自己的愿望就去自己实现!”

“……!”

特蕾莎丽莎反射性地大挥镰刀,但是布鲁哈头一低就躲过了横扫。大镰刀近战不利,回手一击也来不及,特蕾莎丽莎的腹部吃了布鲁哈一记膝踢。

“呜……”

特蕾莎丽莎立刻决定操作背后的阿芙罗。

然而配合着布鲁哈的动作,另外二人迅速冲上前。特蕾莎丽莎跪在甲板上,刚一回头就看见帕尼尼的开山刀挥向阿芙罗的脑袋,随即斩落——更确切地说是砍飞。身首异处的银色裸妇倒向甲板。

“阿芙罗……唔!”

嚓啦——链声一响,特蕾莎丽莎被锁链勒紧了脖子,抑住了呼吸。不断收紧的锁链让她的身体向后扭曲,在难以忍受的痛苦下,特蕾莎丽莎不由地抓住锁链,然后她注意到了,白色的锁链上刻着红色的细线。这是魔导具,其材质会阻隔魔法使用者的魔力。

手边的大镰刀化为银色的液体,迅速溶解,仿佛是被甲板吸收掉了一样。倒在远处的阿芙罗也是如此,溶解不见。

“三脚猫功夫,你这家伙,真的是魔女吗。”

布鲁哈从正面俯视着跪倒的特蕾莎丽莎,此时布鲁哈的背后传来声音。

“头儿!快来,好多宝贝!”

一名海盗站在通往船内的楼梯上,露出了欢喜的神情。

看到布鲁哈转头,握住锁链的琳达说道。

“去吧,这丫头已经构不成威胁了,有我们足够了。”

“嗯……好。”

布鲁哈巴开山刀收进腰间的皮鞘内。

“……假扮奴隶潜入馆宅,从内部袭击——像你们‘流浪之民’这种肮脏的家伙,海盗里也有,他们装成商船靠近,乘对方大意时袭击,而我们最鄙视的就是这些人。”

面对突然上瞟的红色双瞳,布鲁哈从容地直视了回去。也许是偶然,七年前的拍卖会现场,同样的情形也曾出现过。

布鲁哈扼住特蕾莎丽莎的下巴,一下子抬起了特蕾莎丽莎的脸蛋,然后强行张开她的嘴唇,看了眼里面。特蕾莎丽莎没有用魔法变色的舌头和一般人无异,是红色的。

“……看吧,不是紫红色。你的舌头就是谎话连篇的舌头,一句话都不能信。”

“等……!唔!”

特蕾莎丽莎想要站起来,背后却被琳达用膝盖顶住,束在脑后的头发被扯紧,脖子上勒着的锁链也在收缩。屈辱中,面对布鲁哈的背影,特蕾莎丽莎只能死死盯着她大腿上缠绕的章鱼足纹身。

4

海盗手下把布鲁哈带到的不是特蕾莎丽莎之前待着的干仓,而是另一处仓库,比起干仓更加宽阔,但是壁灯没有点亮,漆黑的室内只有五六名海盗提着灯笼照明。

在朦胧若熄的光晕中,一名手下指了指墙边的木箱堆。

“就是它们,头儿,绝对没错。”

他所说的是一些齐腰高的巨大木箱,各个面都被钉子封死,严丝合缝。有几个已经被搁在了地板上,盖子被强行撬开。

布鲁哈朝其中一望,只见内部塞满了大量的麻袋。

“……”

布鲁哈取出小刀,割开了袋子的捆绳。袋子里面是满满当当的铅灰色玉石,布鲁哈摘出一颗,放在眼前如鉴定般审视。铅玉在灯笼的火光中发出夺目的光芒,也歪歪扭扭地倒映出布鲁哈的笑容。

“……是了没错。”

手下欢呼,布鲁哈低吟道。

“……‘口袋里的象人(ELEPHANT MAN IN THE POCKET)’。”

缠绕在布鲁哈大腿上的一根章鱼足纹身突然剥离,是魔法。周围的男人慌忙与布鲁哈拉开距离,屏气凝神看着后续。

剥离的纹身带着昏暗的光芒逐渐具现化,从布鲁哈后背的尾骨附近开始蠕动,仿佛尾巴一样,细看才发现是纹身图案上描绘的巨型章鱼足。泛着灰光的内侧也和真正的章鱼一样,排满了吸盘。

在灯光的映照下反射着滑腻光泽的章鱼足一把拘住了上层的一个木箱,像是抓获猎物一般,卷着沉重的木箱慢悠悠地吊了起来,接着咔咔……木箱渐渐变小,不久完全被滑润的章鱼足包裹,消失得无影无踪。

“哦哦……”

海盗们发出惊叹。

布鲁哈掌心朝上,章鱼足随后把什么东西放在了上面,原来是被压缩到手掌大小的木箱。布鲁哈把木箱扔向站在身旁的男人。

“接着,装进口袋里带走。”

“啊,是!”

男人惶恐地双手接过了木箱。

布鲁哈蠕动着章鱼足,陆续压缩着木箱,其中还有叠放着华丽服饰的衣装箱和一看就价值连城的宝石箱。此外,从奥兹运过来的珍奇进口货,包括面向贵族的上等食材和调味料等等,也被尽数夺去。

抢到一半,布鲁哈突然停下了章鱼足,回头看向房间的一角。

“……”

她的身边有一名手下负责在石板上记录夺取的木箱数目和种类,此时注意到布鲁哈的奇怪举动,也跟着看了过去,可是布鲁哈的视线前方只有一片漆黑。

“怎么了,头儿?”

“不……没什么,能抢的基本都抢光了,撤。”

吱吱吱吱……干仓摇晃着,灯笼的火光在墙上照出了长长的十字影,是立在冰冻的洛洛身体上的装饰剑的影子。

“……这是什么。”

布鲁哈皱起眉头,看向墙边摆放的诡异物体。那个东西被帆布裹了好几圈,上面还插着一柄洁白美丽的装饰剑。

刚刚布鲁哈命令手下撤退,说自己有些事情比较在意,是因为她在船底的某处感受到了魔力,想自己一个人在船内搜索,而那个异常冰冷的魔力似乎就是这个诡异的物体散发出来的。

布鲁哈伸出手,剥开结霜的帆布。缠了好几层的帆布冻得硬邦邦的,剥离的时候发出了刺啦的声音。最后展现在布鲁哈眼前的是一个男人的尸体,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尸体属于一个黑发瘦长的年轻男人,不知是不是冷冻的缘故,肌肤惨白。微微睁开的眼睛无力地看向虚空,神情略带悲凉,嘴巴呈现半张状态。从肩部刺进去的剑身差点就直抵男人的心脏。

男人的身边还有一个物体,和男人一样被布包裹着。

布鲁哈拿过来,解开前端一小截,看见了微微张开的五指。

“……手臂吗。”

是从肘部被切断的右臂。布鲁哈歪着头思考着,用魔法冻住是为了方便运输,也许这个尸体非常具有价值。正当这时——

“是海盗吗?”

“……!?”

布鲁哈在转身的一瞬就拔出开山刀, 使出一记横扫,目标是背后人物的太阳穴——可是铛的一声,剑身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嵌进了门框里。

紧接着,腹部受到的冲击就让布鲁哈呼吸一促。那位屈身避开开山刀的人物,在躲避的同时弹出了腰间剑的根部,让剑柄末端直击布鲁哈的腹部。

后退的布鲁哈背靠圆桌,举着开山刀保持牵制。

而站在门口的女人双手搭在剑柄上,嘴里则嚼着肉干。

“可以把它还给我吗?”

维多利亚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布鲁哈手上“冻住的右臂”,然后保持着戒备的姿态,把目光落在了布鲁哈的大腿上,随后看到了章鱼足模样的纹身,那是刚刚特蕾莎丽莎在谈话中提到了某位魔女的特征。

“……你莫非就是‘海之魔女’?”

另一边,布鲁哈十分震惊,虽说冻尸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但是能如此轻易地绕到她背后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对方乍一看是深闺的大小姐,头发金黄柔顺,眉目清冷高傲,然而她那隐藏气息的本领和毫无破绽的站姿却实打实地证明,她是骑士,而且是十分老练的骑士。

圆桌上的木碟里摆放着维多利亚正在吃的那种肉干。原来如此,对方正在这里享受午餐。

“哈哈……魔女吗?”

布鲁哈把“冻住的右臂”放在圆桌上,然后用空出的手从木碟里粗暴地抓取了一块肉干。

“——你猜,来确认一下吧。”

布鲁哈用后槽牙含住了硬如石头的肉干,用力一咬。

“撤!撤!”

“快点回船上,慢的就别回去了!”

从舱内出来的海盗们在甲板上跑来跑去,大喊大叫。他们手里只拿着剑斧等武器,被布鲁哈的魔法压缩的诸多木箱都装在他们的口袋中。

甲板上开展的白刃战已经接近了尾声,倒地者大多数都是船员和佣兵,而非海盗。雨水和波涛冲刷走了淌满甲板的鲜血。

“……所以这家伙怎么办?杀不杀?”

帕尼尼坐在被砍倒的巨汉后背上,对着雨水冲洗两把血淋淋的开山刀。屁股下的那个男人一动不动,看外表是名装备着胸甲的佣兵。

“当然不杀,带回去。”

琳达手握白色锁链的一端,正对帕尼尼而站。

“我的锁链捆住的就是我的东西,谁也别想碰。”

“哼,所以你才让布鲁哈下去是吧。”

锁链的另一端,特蕾莎丽莎依旧被栓在那里。缠在脖子上的锁链同时还锁住了并排垂在腹前的双手腕。特蕾莎丽莎因为无法使用魔法,所以也没有小动作,而是老老实实地跪在甲板上,低头沉思,伺机反击。

“你想养条魔女吗,真是恶趣味啊。”

“呵呵,不觉得很有意思了吗?调教好了,不管什么坏事都可以用魔法——”

话说一半,琳达突然回过头,帕尼尼也追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

只见塌落的木桶堆中间站着一名少女,浑身被葡萄酒打湿,她慢悠悠地拿起剑,一步一步朝这边走来。布鲁哈用开山刀造成的肩口裂伤清晰可见,可是把少女的衣服染得暗红的不是血,而是葡萄酒。

“……布鲁哈那家伙,没杀掉吗。琳达,那个魔女也用锁——”

“不行,锁链已经用在这丫头身上了。”

“啊……开什么玩笑。”

“……涅儿。”

在特蕾莎丽莎抬起头的同时,涅儿开始奔跑。

帕尼尼觉察到迫近的危险,一下子站了起来。琳达也松开了锁链。

涅儿冲到二人中间,面对后跳的二人挥下了剑,剑身嚓的一声插进了特蕾莎丽莎身后的船舷某处。

“说起来,你好像不会死……”

“毕竟冻住了时间。言归正传,‘镜子’……我想吃饭。”

“饭?哦哦,魔力是吧。”

被绑着的特蕾莎丽莎站了起来,透过涅儿被葡萄酒打湿的前发间隙看到了她严肃的眼神。肉体被冻住的涅儿不会因为外伤和疾病而死,但是作为代价,她必须摄取魔力,不然冻结的魔法一失效,转动的时间就会让她死亡。

涅儿紧锁眉头,抿着下唇,表情看不出轻松。

“你没事吧……?魔力还剩多少?”

“魔力还有,但是打倒那家伙需要更多的魔力。我是不会输的!刚才是因为想着压抑魔力,身体才不怎么灵活。等会就把她打倒,所以给我阿芙罗!”

看来涅儿这副样子只是因为不甘心败于布鲁哈,怒从心中起。

“哦哦,好。”

特蕾莎丽莎松了口气。

正对二名魔女的帕尼尼,举着两把开山刀,已经摆出了战斗姿势。旁边的琳达也拔出了腰间的巨型开山刀。

特蕾莎丽莎把手腕展示给涅儿看。

“先把锁解开……啊,等等,别空手碰。你的身体一直都是魔力维系的状态,直接碰会被它抹去魔——”

铛——剑尖冷不丁地就朝特蕾莎丽莎的手腕中间挥了下去,冲击力把锁结都砍变形了。虽然方法危险得不能再危险,但是拘束总算解开了。

“……谢谢。”

特蕾莎丽莎撤下缠在脖子和腕上的锁链,扔进了海里。魔法解封了,特蕾莎丽莎立刻从怀里的小镜子中召唤出银色的球体,不过现在没有时间把它变成裂纹面包的形状了。

哧溜——涅儿一边吸取球体补充魔力,一边环顾四周。

“那家伙去哪里了?”

涅儿大概是在搜寻“海之魔女”,不过甲板上并没有布鲁哈的身影。

“不知道,似乎进到舱内了。”

特蕾莎丽莎摇了摇头,同时造出了大镰刀,与琳达和帕尼尼正面对峙。

“小心,这些人很熟悉与魔法使用者作战。虽然我觉得他们已经没有魔导具了,但是姑且警戒点——”

哒哒哒……话到一半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特蕾莎丽莎回头一看,发现涅儿已经转身离开了,看样子涅儿是一点并肩作战的想法都没有。特蕾莎丽莎放下举起的大镰刀。

“……也不是不可以,但怎么一句招呼都不打?”

5

狭窄的干仓里无法自由挥剑。

维多利亚夹紧胳膊,双手平举剑身,呈现一个剑锋前突的姿态。

在接连不断的锐利突刺中,布鲁哈逐渐被压制。为了反击,布鲁用开山刀把维多利亚的剑尖弹到一边,然后朝维多利亚头顶挥去。

突刺因为动作范围狭小,所以能迅速变换成其他姿势。维多利亚用剑挡住了开山刀的刀刃,并且不是用剑身,而是剑柄中没有被握住的部分,这一操作需要非凡的动态视力,不然很可能导致手指被削掉。

“哈哈。”

布鲁哈不由地大笑几声,正想拉开距离,突刺又接踵而来。

于是布鲁哈抓住一旁的吧台椅,椅腿朝外当作盾牌。在维多利亚的剑刺进四只椅腿中间的一刹那,布鲁哈把椅子压向地面,旋转角度卡住了剑身。这下子就封住了武器的动作——然而出乎布鲁哈意料的是,维多利亚的剑竟然长出了细齿状的锯刃,随着维多利亚的抽回,就像真正的锯子一样割开了椅子腿,轻而易举逃出了束缚。

维多利亚随即向前一步,借助房间顶部的空间举剑下挥,布鲁哈横起开山刀挡住了攻击。铛,干仓里响起沉闷的金属音。

“有意思,那把奇怪的剑,难道是坎帕斯菲洛的‘变形武器’吗?”

“……”

没错,副团长维多利亚使用的剑,正是坎帕斯菲洛生产的变形武器。那把“火背刺猬”还可以在锯状剑身上涂油,让其被火焰缠绕。当然,这种战术在木制的舱内行不通——

布鲁哈弹开维多利亚的剑,继续后退。

为了不被拉开距离,维多利亚跟着前进,布鲁哈于是掀倒圆桌挡住了前者的脚步。伴随着哗啦啦的声音,装着食物的木碟和扑克散落一地。维多利亚有所迟疑,接着反射性地闪身,避开了被扔过来的“某物”。嚓——一道爽脆的声音过后,插在墙上的是布鲁哈嚼过的肉干。

“……唉?”

虽然知道肉干硬过头了,不过没想到它真的能插进墙壁里。

维多利亚重新摆好战斗姿势。

然而正对面的布鲁哈不知为何,已经把开山刀收进了皮鞘里,手里举着的也不是武器,而是装有麦酒的木杯,大概是掀倒之前从桌上拿的。

“……原来如此,不愧是骑士,真强啊。”

说着,布鲁哈倾倒酒杯,咕咕地饮了下去,接着又取下了挂在墙壁上的灯笼。维多利亚心生疑惑,不明白对面这副闲情逸致是想干什么。

“可是高贵的你们不清楚我们海盗的战术吧?”

布鲁哈把灯笼砸向地面,落在了先前因摇晃而飞出货架的收纳麻袋上。随着灯笼碎裂,麻袋上冒起黑烟,窜出火苗。

“……”

火焰在木制的船底会迅速蔓延,顺着墙壁和地板,不一会就能扩散开来。现在必须尽快熄灭麻袋的火焰,然而布鲁哈一动不动,灭火用的水也没有。

布鲁哈悠哉悠哉地把吧台椅拉过来,在座位上放下了酒杯,然后像是给维多利亚示意一样,用手指敲了敲杯沿。很明显这是挑衅,布鲁哈仿佛在说,水在这里,想灭火的话就把这个装有麦酒的杯子拿回来。

继续作壁上观的话只会让火势越来越大。维多利亚明知是挑衅也不得不上前。

布鲁哈从椅子座位上举起酒杯,避开逼近的突刺。

维多利亚旋转手腕,使锯刃朝上。

而布鲁哈也以毫厘之差躲过了上挑的锯刃。

和刚刚相比,维多利亚的剑带上了更多的杀气。在火势变得更大之前,她必须决出胜负,可是布鲁哈不给她任何回击的空隙,只是一味地躲闪着维多利亚杀气腾腾的剑招。

维多利亚原以为布鲁哈会一直躲下去,然而布鲁哈却突然把手上的酒杯扔向维多利亚。

“!”

维多利亚接住杯子,立刻转向燃烧的麻袋,翻转杯底,想把里面的麦酒全部倒出来,可是实际出来的只有一两颗水滴。

“……!?”

是陷阱,麦酒早就被一饮而尽了。

“……‘白金之晨(MORNING IS PLATINUM)’。”

不详的气息在背后爆发开来。

维多利亚刚一转身,腹部就受到了强烈的冲击,身子直接弹飞了出去。

“咕……!”

咚,后背撞在干仓的墙壁上,撞出了裂缝,身体则贴着墙壁下滑,坐倒了在地板上。维多利亚刚才已经反射性地架起剑充当了盾牌,可是冲击力仍然如此巨大,到底是被什么击中了——

“我本打算贯穿你的腹部的……可以啊。”

抬起头的维多利亚屏住了呼吸。

布鲁哈站在那里,俯视着这边,她的腰后伸出一只带有吸盘的巨型灰色章鱼足,仿佛尾巴一样,蠕动的尖端还闪烁着白金色的光芒。

“你问我是不是魔女?没错,我就是货真价实的‘海之魔女’。”

布鲁哈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之后干仓的气温却急剧下降。

麻袋上的火焰逐渐变小,墙壁和地板咔咔……开始结霜。冷气是从一直打开的门外进来的,布鲁哈的笑容消失,视线转向门外。

“……喂喂,我刚刚应该把你杀掉了吧?”

冷气的中心是一名少女。现身于走廊的涅儿看见章鱼足的魔女,瞪大了眼睛,欣喜地举起了剑。

“找到了!”

6

海盗们开始撤离贸易船。一个又一个海盗放弃了战斗,退回了紧邻的海盗船。扬着深红帆的海盗船已经开始了移动。

帕尼尼和琳达也没有继续战斗的理由了。他们和特蕾莎丽莎的大镰刀交锋了两三次之后,就迅速转身离去。

“溜了,琳达!要赶不上船了!”

“啊啊!魔女!好想要个魔女!”

琳达依依不舍地盯着特蕾莎丽莎,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把巨大的开山刀收进了腰鞘。失去了抑制魔力的锁链,拘束魔女也变成了件难事。

“……海盗,何等野蛮的一群人。”

举着大镰刀的特蕾莎丽莎有些低落,不过她并不打算追赶二人或者攻入海盗船。她的目标说到底还是“海之魔女”,不必要的战斗能避就避。

“海之魔女”应该还留在船内。为了和布鲁哈再次接触,特蕾莎丽莎准备下到船舱。正当此时,她发觉到舱内爆开了巨量的魔力,而这些冰冷的魔力不属于“海之魔女”。

“魔力用过头了……涅儿。”

说时迟那时快,通往甲板楼梯的出入口突然崩碎,“海之魔女”布鲁哈飞了出来。她的腰间长出了一根尾巴状的章鱼足,白色的尖端还在蠕动。

冷气从大开的甲板出入口涌出,以破洞为中心,咔咔……雨水打湿的甲板开始结冰。涅儿纵身飞上甲板,笔直地朝布鲁哈的背影追去。

布鲁哈接近一旁的海盗船,似乎准备离开贸易船,但她却迟迟不登上海盗船,大概是想先甩掉紧追不舍的涅儿。

二人在脚上灌注魔力,用强化后的脚力在贸易船上蹿下跳,从船舵附近到甲板边缘,布鲁哈跑过的地方马上就会被涅儿占据,沿路形成了一条冰霜轨迹。

“涅儿,冷静!”

特蕾莎丽莎从甲板上叫道,但是涅儿没有停下。

她的目光只在布鲁哈身上。

“别逃,‘海之魔女’!和我战斗!”

“不干。这家伙什么情况。”

布鲁哈一跃而起,让章鱼足的尖端冲向粗壮的桅杆。

章鱼足像鞭子一样缠住桅杆,帮助布鲁哈跳向上方。

涅儿理所当然地追了上去,她在桅杆底部弯曲膝盖,蓄力一跃。

桅杆底部在冰魔力的冲击下,急速冻结,周围还长出了大小不一的冰锥,仿佛钟乳洞里的水晶。

一飞冲天的涅儿顺着桅杆逼近布鲁哈。这种不考虑分配、任凭蛮力使用魔力的方法十分粗暴,但是瞬间爆发出来的能量也是巨大的。

布鲁哈此时还在空中,涅儿的剑眼看就要刺中她的后背。

布鲁哈随即在空中转身,用章鱼足的尖端挡住了正下方刺来的剑。

叮,金属声在暴风雨中响起。

弹开剑的布鲁哈落在了桅杆上部交叉的横杆——桁上。

和剑交锋过的章鱼足、以及布鲁哈褐色的肌肤都降下了霜。细看的话,被弹开的冰魔力就像飞火一样,冻住了周围的船帆。

“哈哈,精彩。”

对方虽然使用魔法的方法很粗犷,但脾气还挺有意思。

涅儿也跟着飞到了细长的桁上。她在横杆上保持住平衡,目不转睛地盯向布鲁哈。

“你已经走投无路了,该死的魔女!”

“不不,你也是魔女吧。”

涅儿置若罔闻般举起剑,飞奔在横杆上,冲向布鲁哈。

特蕾莎丽莎从甲板望向桅杆,脸色苍白。涅儿很明显在过度使用魔力,而且她始终打不中作为目标的布鲁哈,完全是在浪费魔力。

细长的桁上,涅儿刺出的攻击接连被布鲁哈用章鱼足挡下。

焦急的涅儿把冰魔力缠绕在剑身上,准备释放,下一秒——

魔力终于告罄,涅儿的胸膛倏然燃起火焰。

“哇!”

“嗯……?”

“啊!涅儿!”

涅儿脚底一滑,从桁上摔了下来。

特蕾莎丽莎立刻扔出了手中的银色大镰刀。

涅儿忍着灼烧,在空中调整姿态,对着靠近的大镰刀的长柄一口咬了下去。

哧溜……在涅儿的猛吸下,等到她落在甲板上时,大镰刀只剩下了普通镰刀的大小。

魔力获得了补充,涅儿胸口的火焰消失了。

特蕾莎丽莎放下了悬着的心,松了一口气。

“好危险……别再这样了!”

然而当事人涅儿却一脸不在乎。她吃完剩下的镰刀,目光就继续搜索起布鲁哈。

咚,随着一道巨响,布鲁哈也回到了甲板上。

“哈哈!想冻人结果自己烧了起来,你可真有趣。”

说着,布鲁哈又开始逃跑,涅儿追着布鲁哈的背影再次迈开脚步。

“混蛋,竟敢嘲笑我这个瓦西亚人!”

吃过一次苦头,还打算继续追吗,特蕾莎丽莎慌忙大喊。

“适可而止……涅儿,回来!”

布鲁哈逃向船首,她奔跑在船头斜向上伸出的长棒——艏斜桅上,涅儿依旧一股脑地追了上去。

艏斜桅的末端高高翘起,宛如一个跳台,布鲁哈用力一跃,飞上了暴风雨的天空。前方可以看见已经出发的海盗船的船尾,看来布鲁哈终于打算离开贸易船,返回海盗船了。

然而——“休想逃!”

涅儿追着布鲁哈,也跳上了暴风雨的天空。

汹涌的浪涛映入她的眼帘,金色的头发在狂风中飞舞。涅儿扑向布鲁哈的后背,同时举起剑,准备将其击落到海中,就在这时——

“你果然追上来了!”

临近眼前,布鲁哈突然回头,露出了微笑。就在涅儿感到一丝不妙、甚至是恐怖之际,“呜呃,”腹部受到的冲击让涅儿的身体弯成了弓形。

“纪念品来了,帕尼尼!接住!”

布鲁哈用章鱼足的尖端击中涅儿的腹部后,在空中旋转身躯,把涅儿的身体弹向海盗船。

面对从头顶坠落的涅儿,甲板上的帕尼尼——往后一闪。

“呜啊……!”

甲板炸裂,木片飞舞,破碎声中传来涅儿的悲鸣。

随后落地的布鲁哈立即靠近窟窿。

“帕尼尼!你这家伙,都说了是纪念品,怎么不接住!”

“怎么接!而且没头没尾的,她是什么人啊。”

“哎呀,会不会死了?都怪帕尼尼。”

琳达也凑了过来,三人一起望向涅儿坠落的洞内。

“涅儿……!开什么玩笑,那个笨蛋。”

特蕾莎丽莎冲到船头,紧盯着远去的海盗船。

——“魔镜啊魔镜。”

特蕾莎丽莎立刻默念咒语,从怀中的镜子里释放出银色液体,造出一条细长的银绳,笔直地伸向海盗船。她必须设法登上那艘海盗船,夺回涅儿。然而,绳子在到达海盗船之前,就悄然垂到海面上消失了。

“……糟了。”

魔力分给涅儿太多,已经不够了。虽然作为魔力源泉的玛娜可以从富裕的自然界中汲取,但在长途航行中,资源本身就是一种稀缺品。玛娜也可以通过饮食获得,可是特蕾莎丽莎这几天根本没有吃饱饭。

最后特蕾莎丽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海盗船的深红帆越来越小。

分开之后,给涅儿的魔力供应就会中断。这样下去,无法独自维持魔法的涅儿会被烧死,洛洛的冷冻也会被解开,而且她们还没有找到治好洛洛重伤的手段。

特蕾莎丽莎想不出破局方法,一脸惨白。

“……完了,完蛋了。”

同一时刻,干仓内的维多利亚站起身。涅儿剧烈的冷气熄灭了麻袋上的火焰,室内还残留着些许寒意。

维多利亚第一时间前去确认躺在墙边的洛洛的样子。她卷起结霜的帆布,看到了洛洛苍白的肌肤和盯着虚空的眼睛。完好无损,看样子自己成功从海盗手里保护了洛洛。维多利亚松了一口气——可是紧接着她就注意到了什么不对,不管是检查洛洛的脚边,还是翻看洛洛的背后,都没有。

“……”

维多利亚又弯下腰,环顾房间四周。干仓内满是战斗痕迹,一片狼借。圆桌和吧台椅东倒西歪,木碟和扑克散乱各处,但就是没有那个,哪里都没有。

维多利亚也一脸惨白。

“……右臂去哪了?”

“呃……呜……”

甲板窟窿的深处,趴在地上的涅儿发出呻吟,这倒是让布鲁哈放心了。

“啊太好了,还活着。”

琳达手叉腰。

“真顽强啊……没能杀掉她吗?”

“嗯,这家伙不知为何死不了,很有意思吧?”

“你很高兴啊,布鲁哈,这么中意这个怪女人吗?”

帕尼尼抱起双臂,一脸疑惑,布鲁哈解释道。

“这家伙使用冰系魔法,换言之,和船内的那个迷之冻尸也许有关系。”

“冻尸?”

“对,插着白色装饰剑的‘冻尸’。有骑士妨碍,我抢到手的只有这个……”

布鲁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帆布包裹的“小树枝”,正是魔法压缩后洛洛“冻住的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