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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向北(前篇)

1

——“我想要魔女。一个不留,全都带到我的面前。”

的领主巴德·格雷斯对洛洛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那个男人长着稻穗色的柔顺长发,蓄着不曾打理的胡须,虽然贵为一国之君,但是眼中却充满了少年般的淘气。他讨厌无聊和生硬的对话,喜欢玩笑和麦酒,并且经常先人一步,因此有时会用试探的眼神看人。

洛洛很不擅长应对那种仿佛能看穿对方内心的视线。

但是不管擅不擅长,洛洛成长的杜瓦家族作为暗杀者一族,代代侍奉治理坎帕斯菲洛的领主格雷斯家族,既然当代家主是巴德·格雷斯,那么狗只能听从他的命令。

洛洛协助巴德远征,为了夺取“镜之魔女”东奔西走,最后从耸立在雨中的幽闭塔里把魔女特蕾莎丽莎·梅登带了出来。按理说,巴德的计划十分顺利,坎帕斯菲洛将会领先和,然而世事无常,尽管巴德没有放下戒心——但是那个自尊心极高的王国罗威竟然成了王国艾美利亚的属国,这是巴德未曾注意到的,另外他也没有察觉心腹重臣的背叛,巴德错判了形势。

落入陷阱的坎帕斯菲洛一行人在以“狮子老巢”闻名的狮石城中惨遭屠杀。堡内熊熊燃烧的教堂,融化所接触一切的魔法师,蜂拥而入的金色骑士,坎帕斯菲洛的人们徒然抵抗着杀戮。

洛洛也再次和己方的骑士肩并肩,为了保护负伤的巴德而战斗。

然而巴德命令说——“你应该保护的不是我!”

主人下达的命令是带着她的独女迪莉莉乌姆从城堡逃离,保护坎帕斯菲洛的未来领主,而不是当代。

洛洛心中满是悔恨,当时真的没有救助巴德——我主的手段了吗,哪怕违背命令,也要把主人带走,是不是应该这样呢。

广场上被曝露的首级上,一只苍蝇在太阳穴附近团团转。

被曝露的正是巴德的脑袋,稻穗色的柔顺长发配上他经常抚摸的长胡,苍白的脸颊残留着溅到的血痕,微张的眼瞳失去了光芒,曾经少年般的面容一丝一毫也感觉不出来了。

苍蝇突然飞走。巴德那盯着虚空的发呆表情充满了不甘和叹息,十分狰狞。从眼角渗出的鲜血一直延伸到脸颊,虚无的瞳孔笔直地盯着洛洛。

巴德朝着呆在首级面前的洛洛张开了嘴。

——你在干什么?

不过,或许是因为不断从喉咙深处涌出的乌黑血液,他即使开口,话语也无法变成声音,但是洛洛明白,话语已经传达到了,仍有余热的头颅想说什么,我的主人想说什么。

——连叛徒都没有找出来,算什么黑犬?真丢人。

——连救助主人都做不到,光是从城堡逃跑就拼尽了全力,太弱了。

头颅死死地盯着洛洛,用那试探别人、看穿内心的眼神。

——别再搞砸了,听到了吗?

——坎帕斯菲洛的未来全在你的肩上。

——拜托了。

嘎达,货台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洛洛猛地睁开眼睛。马车仍然在草原上疾驰,一个劲地沿着绵延的笔直大路。

不知是不是由于刚起床,洛洛感觉寒冷异常,打了个哆嗦,随后擦了擦嘴角,一边确认没有流下口水,一边从货台上环顾四周。道路的左右全是一眼无际的草原,枯草渐露的淡绿色原野一直延伸到地平线,远处可以望见山峦的脊线。

天空被阴云所覆盖,呈现灰色的浑浊。初冬将至的这个时节,从草原上抬头望去,天空总是这个颜色。这幅褪色的风景看上去就很冷,被人们形容为“铁之草原”,这是坎帕斯菲洛司空见惯的景色,故乡就在眼前。

洛洛没有穿着“黑犬”特有的黑装束,而是选择了途中从驿站里拿到的长袖服装,外加一件厚袍子,不过即使如此,对于正南方的坎帕斯菲洛来说,这些仍然十分单薄。吐出的气息从嘴角渗出,化作白雾,消失在流动的景色中。

看来是自己背靠货台边柱、放松身体的时候,一不小心睡着了。“糟了,”洛洛说着,胡乱挠了挠自己末端平缓的卷曲黑发,

“……对不起,稀里糊涂就睡着了。”

“稀里糊涂睡着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你一直没睡吧?”

驾驶位上握着缰绳的特蕾莎丽莎回头望向货台。

红色的瞳孔平和地注视着洛洛。她全身包在棕色的长袍中,头上还严实地裹着头巾,和洛洛类似,她扮成了“旅行中的行商之女”。这位正是的原王妃,即被认为杀害了包含狮子王在内的众多重臣和骑士的“镜之魔女”,一名拥有紫红色舌头、无情无义的邪恶魔女,她挥舞着大镰刀,以杀戮为乐。

……尽管传闻如此,但是洛洛清楚这不过是坊间捏造出来的形象,仔细一看,她长着一对长长的睫毛,脸颊分明能感受出来血气,蛊惑的红瞳虽说妖异,但也凸显了她天真烂漫的隐藏品性。

这位魔女喜欢甜甜的可露丽,正如大多数女性一样。

“……有什么问题吗?”

面对洛洛的视线,驾驶位上的特蕾莎丽莎歪了歪脑袋。

“没事……换我来吧,接下来请魔女大人休息一下。”

“都说了没关系,你快去睡吧。”

洛洛刚想站起来,却被特蕾莎丽莎阻止了。

“坎帕斯菲洛恐怕已经陷入艾美利亚的手中了吧?说不定还要战斗,然而你这个状态没办法战斗,现在不想着恢复一下,等到受伤就治不好了哦?”

“……对不起。”

洛洛因为自己的不中用而低下了视线。

隐藏在衣服中的右肩还裹着绷带,虽然随便涂了涂从驿站拿到的敷药,但是很难说在王国罗威受的箭伤已经治好了,另外肋骨好像也骨折了,光是在货台上坐下都疼得难以呼吸。

要是算上撞伤和擦伤,在王国罗威的战斗中受到的伤就不计其数了。

不过洛洛自认为对于这样的伤痛,留得性命的自己没有资格抱怨,自己仍然是幸运的一方,毕竟为了获得“镜之魔女”,穿过王国罗威城门的五十九名坎帕斯菲洛人几乎全军覆没。

洛洛从城堡里带出来的唯一一人——巴德的女儿迪莉莉乌姆·格雷斯正包裹在毛毯中,睡在货台上铺的稻草上,柔顺光亮的稻穗色头发彰显了她与巴德的血缘。途中洛洛曾经考虑过,如果她醒过来,该怎么告诉她城堡中发生的惨剧,关于自己没能救下巴德·格雷斯、没能发现背叛者,该怎么向这位新领主谢罪,此外他还听闻他们的故乡坎帕斯菲洛也已经被王国艾美利亚的军队攻陷。

现实是如此残酷,该怎么告诉天真无邪的她呢?年方十四的少女会受到的冲击恐怕不可估量,然而作为这场惨剧的幸存者,告诉她是自己的责任,洛洛在心中做好了伤到迪莉莉乌姆的觉悟,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她醒来。

可是自从离开罗威市区这三日以来,迪莉莉乌姆一次都没有睁过眼。

要是把疲劳和伤痛当作理由,那也太过异常了。洛洛试过朝迪莉莉乌姆喊话,摇晃她的身体,但是她都不曾醒来,明明还没有死亡。

“……容我失礼。”

对着安然呼吸的迪莉莉乌姆,洛洛说完,把手放到了她的额头上。

没有发烧,脉搏正常,胸口上下起伏,仍有呼吸。因为一直在睡觉,不吃不喝的状态已经持续了三日,然而她依然没有衰弱的迹象,乍一看十分健康,似乎只是睡着了一样。

不过她的身体上只有一处很明显是重伤状态。迪莉莉乌姆的右手腕仿佛是被挥下的牛刀利落地砍断一样,切面漆黑,一滴血都没有流下,这种前所未闻的神奇伤口——显然是由“魔法”造成的,可那是什么样的魔法呢,身为魔女的特蕾莎丽莎也不知道,不过她很确信那是十分高超和复杂的魔法。

到底怎样才能让迪莉莉乌姆醒来呢,解除魔法的方法不清楚。

“……”

洛洛把由于颠簸而掉落的毛毯重新盖到了迪莉莉乌姆雪白的肩膀上,他憎恨自己的无能,要是她醒不过来的话,自己连谢罪的机会都无法得到。面对一行人先前花了五天行进的路程,洛洛和特蕾莎丽莎到一处驿站就换一次马,拼尽全力往回赶。

现在是从罗威附近的驿站出发后第三天的午后。

特蕾莎丽莎操纵的货运马车已经进入了坎帕斯菲洛地界。

“……田地都被糟蹋了。”

驾驶位的特蕾莎丽莎嘟囔了一句。

坎帕斯菲洛和王国罗威不同,并不是城墙包围着密集街区的结构。一望无际的广阔大地上分布着星星点点的村落和田地,其中大多数农耕地都位于坎帕斯菲洛城的西侧。

那些田地上如今可以看到众多的马蹄印,被践踏的田地附近建着简朴的石头小屋,估计属于拥有这片田地的农民,然而周围却没有人的气息,不知他们是遭到艾美利亚士兵的侵略后逃跑了呢,还是躲藏在家中,亦或是被杀害了呢。

前方终于出现了坎帕斯菲洛城的轮廓。

那座石城建立在低矮的山丘上,因为居住着许多铁匠,以武器和防具制作为主要产业,所以城下町里有不少铁匠铺。町里凌乱地竖立着无数根烟囱,平常总会冒出好几串浓烟,但是出事的现在却是另一幅景象。(注:城下町是日本特有的,译者没有想到在西幻背景下有什么好的翻译,本来想翻译成周边村镇,但是城下町周围也有零散的村镇,于是后文就会出现周边村镇的周边村镇这种情况。以《原神》里的稻妻为例,将军所在的主城外面一圈没有城墙的就是城下町,城下町周边还有村子如绀田村。)

冒出的黑烟并非来自烟囱,而是从城下町的四面八方升起。

“……进攻也许还没结束。”

特蕾莎丽莎远远地望了眼黑烟,说道。

洛洛从货台移步到驾驶位,在特蕾莎丽莎的身旁坐下。

“听说城池已经陷落……所以如今可能是在清剿残党。侍奉格雷斯家族的臣子都很忠心,或许部分地方还在抵抗。”

“所以怎么办?你打算去支援那些抵抗军吗?”

“嗯,如果告诉他们公主平安无事,想必能成为很大的助力。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多收集点情报。城中一定有人逃脱了,我们先去和他们汇合吧。”

洛洛为了接过缰绳,把手递给特蕾莎丽莎。

“哦。”

特蕾莎丽莎冷淡地说道,随后乖乖把缰绳递了过去。

洛洛从她的侧脸上感觉到了少许忧愁。

“……魔女大人意外地很温柔。”

“……你在说什么?”

特蕾莎丽莎从头巾的阴影处瞥了一眼洛洛。

“真的有人从城里成功逃脱了吗……您一定这样想吧?根据从驿站获取的情报,坎帕斯菲洛城似乎一晚就陷落了——在敌人的奇袭下眨眼间就被包围了,这种情况下从城内逃离一定非常困难。通常来说,城内的人不是已经成为了俘虏,就是被杀害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想必你已经有头绪了吧?”

“有的。魔女大人,您知道坎帕斯菲洛以北是什么国家吗?”

“当然,对吧?”

“正是如此,这里位于特兰斯马雷人支配的大陆中部和的边境线一带。传闻之所以在边境地带建造这座城市,正是为了抵御的蛮族南下。因为不知何时就会发生防御战,所以开始了武器生产。换言之,坎帕斯菲洛城很大程度上担当着要塞的职责,因此城内有很多以防万一的暗道。”

特蕾莎丽莎眨了眨红眸。

“就是说,从城里逃离没有那么难吗?”

“嗯,即使城池被瞬间包围,也可以逃到城下町,接着再离开城下町,就能隐藏踪迹。町里也有好几处古时候铁匠们修建的。”

洛洛身为“黑犬”,早已获知了那些场所。

“……哦,有一套嘛,坎帕斯菲洛。”

“城市沦陷已经过了五天,不过逃脱的人们很有可能还在躲藏。逐个搜寻的话,说不定能得到某些情报……但问题是魔法师。”

既然侵略者是,那么理应会有许多随军的魔法师。不清楚他们使用的是什么“魔法”,最好能避免遭遇。

洛洛一边听着马蹄声,一边询问。

“魔女大人,魔法师从外表上能看出来吗?比如穿着白袍之类。要是打扮得明显像个魔法师倒是很容易分辨,不过打扮成士兵也不是没可能。”

“嗯……是啊,我们魔法使用者可以感受到‘魔力’,因此对方使用魔法的话,我们很轻易就能明白,然而反过来说,如果对方不使用魔法,即使出现在眼前也无法分辨。换言之,他们也可以故意伪装成非魔法师。”

特蕾莎丽莎漫不经心地盯着无边无际的。

“……原来如此。反之,如果魔女大人隐藏面容,哪怕走在坎帕斯菲洛的村镇中,魔法师们也无法察觉您的魔力,对吧。”

“只要不在镇上使用魔法,不挥舞大镰刀。你原来是在担心这点吗?”

特蕾莎丽莎把视线从草原移向洛洛。

“‘黑犬’先生在武器的使用方法和暗杀术之外,没有学习魔法相关的知识吗?”

“应对魔法师的策略倒是学了,我被教导说尽量不要与他们——那群使用超自然力量的异教徒战斗,因为‘魔法’之类的完全不符合我们所知的自然原理和法则,在他们面前,连苹果都不一定会掉到地上。”

“哦,即使是‘坎帕斯菲洛的猎犬’也畏惧魔法呢。”

“当然畏惧啦。”

很正常吧,洛洛向特蕾莎丽莎投去那样的视线,然而后者依旧一脸平静。

“不过确实没错,逃跑也许是最安全的。如果双方都是魔法使用者,倒是能看出敌人缠绕的魔力,但是从非魔法使用者的角度看,就像对方拿了一把透明的尖刀。”

“如果是透明的尖刀,还是能战斗的,可怕的是不知道那是剑还是弓矢,说不定还有可能是透明的蛇或狮子。魔力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因为洛洛说得像是闹别扭一样,特蕾莎丽莎感到了几分好笑。

“所谓魔力就是把自然界中产生的名为‘玛那’的能量收进体内,转换成力量,然后像是揉捏一样使用,这种构造就是‘魔法’。”

特蕾莎丽莎从棕袍的间隙向前伸出了手,接着把掌心翻到了上面。

洛洛从旁盯着这似有深意的举动,但是看不出什么变化。

“……?”

“即使我普通地散发魔力,你也看不见吧。”

特蕾莎丽莎把手抽回袍中,等到下次伸出手臂的时候,手中握着一面白色的小镜子,上面缠着蛇形装饰,内侧雕着“A.Fygi”的名字,这正是特蕾莎丽莎从记事前就带着的珍重镜子。

“要是给魔力附色的话,想必更容易理解,但是我很不擅长那个。”

特蕾莎丽莎把小镜子的镜面朝向天空。

接着镜面发生起伏,泛起波纹,随后涌出一团液体,宛如烘烤前的发酵面包一样,软绵绵的,十分神奇。弯曲的表面如同镜子一样散发着光泽,倒映着周围的景象。洛洛曾经目击过特蕾莎丽莎操纵着这团水银般液体,变化成大镰刀和鸟的翅膀。

“这样就能看到了吧?我通过镜子让魔力显现了出来。魔力可怕只是因为看不见,同时也不了解。了解的话,即使对手是魔法师,也能想出对策,毕竟使用魔力最多只能做到六件事哦?”

“……六件,只有这么多?”

“对,就这么多。改变身上魔力的性质、用魔力强化肉体、用魔力炼成物品、操纵物品、侵蚀精神、以及召唤魔兽……基本用途就这六种。”

液体回到小镜子的镜面内,特蕾莎丽莎接着说道。

“魔法使用者在这六方面使用魔力,但是通常来说,一个人是无法在所有方面都应用自如的,毕竟每个人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比如我虽然能从镜子中生成大镰刀,但是做不到侵蚀别人的精神或者召唤魔物等等。”

“各有所长所短……是这样吗。”

“对,总而言之,依照使用魔力的方法,魔法使用者被分为六种类型。”

根据对方的类型来考虑战术,这就是魔法战。

“首先,普通地显现魔力,存在着这种自然状态,也可以主动转变,就是单纯地把魔力缠绕在身上,留在手臂、腿部或者体内,提升攻击力和机动力——如果擅长这种用法,就会被称呼为‘强化型’的魔法使用者。因为他们很擅长肉搏,所以根本不想靠近他们。”

这是很容易理解的近战类型。

“如果对方是用魔力炼成道具的‘炼金型’魔法师,因为他们没那么擅长肉体强化的魔法,所以我们反而希望把对方拉入近战。”

“但是,”特蕾莎丽莎竖起了食指。

“由于肉体强化很简单,没有那么难,对方即使是炼金型,也不一定完全没有强化肉体。哪怕是我都会在挥舞大镰刀的同时,或多或少,根据情况强化脚力。”

洛洛用手触碰下巴,思考起来。

“……可是既然对方是‘炼金型’,应该会将大多数魔力分给炼成魔法,所以做不到像‘强化型’那种程度的强化……是这么一回事吗?”

“对,理解很快嘛。”

“看穿对手的类型十分重要……没错吧。”

“对,所谓魔力就是武器,根据对方是弓箭手、是剑士、亦或是穿铠甲的重骑兵,战略也要改变对吧?同理。”

洛洛一边握着缰绳,一边说着“我有疑问”,小小地举起了手。

“请说。”特蕾莎丽莎准许了洛洛发言。

“该如何看出对方的类型呢?”

“好问题,那要通过对方所用的固有魔法,从中可以略知一二。”

“固有魔法……?”

“对,将刚才说的六种用法分别组合,之后创造出来使用的就是固有魔法。因为是基于魔法使用者擅长的领域,所以了解它的话就能窥见对方的类型,例如,我想想……在罗威交过手的那名玩火修女,你有印象吧?”

菲洛凯特的固有魔法“悲观主义者的恋情”能够把附着在人和墙壁上的魔力作为火种点燃,在作为火种的魔力消耗殆尽之前,它会一直慢慢地烧伤对手。

“她把自己的魔力变化为可燃物,属于改变身上魔力属性的‘变质型’魔法使用者。固有魔法是以本人持有的个性、习惯和经历等等为基础显现的,因此即使我和她拥有等量的魔力,并且是相同的类型,我也做不到和她一样把魔力作为火种点燃,正如她也不能从镜面创造出大镰刀。”

“……原来如此。”

“顺带一提,还有名假发审问官对吧?就是那个很恶心的家伙,他也是‘变质型’。”

融化所碰到的东西——拉齐尼的固有魔法“只是融化罢了”,准确来说,是用缠绕魔力的双手融化所碰到的东西。战斗的最后关头,山穷水尽的拉齐尼失去了对它的控制,把碰到就会融化的魔力逸散到了周围,但是他基本上只把魔力缠在手上使用。

“至于其他我认识的魔法师……有强化立在肩膀上的小鸟、让它战斗的‘强化型’,也有陆续将魔力炼成剑战斗的‘炼金型’。我猜他们为了克服所属类型的弱点,打算成为远距离也能作战的‘强化型’和近距离也能作战的‘炼金型’,可惜太弱了。”

“……那么,那名鸟嘴假面的男人呢?”

戴着巨大鸟嘴假面、隐藏真容的那人是九使徒之一的“炼金术士”,既然名号如此,想必类型也很明显——“果然是‘炼金型’吧?”

切断迪莉莉乌姆手腕的非常有可能就是那名在长袍中暗藏了无数手掌的魔法师,如果能稍微理解一点他的魔法,也许就能成为让迪莉莉乌姆苏醒的线索,然而特蕾莎丽莎摇了摇头。

“……虽然我觉得是这样,但是完全不清楚他的固有魔法。”

特蕾莎丽莎把手指靠近嘴唇,思考起来。

“公主殿下无法苏醒的现象倒是十分类似影响精神的‘侵蚀型’……可是在保持对方存活的前提下,单纯夺走手掌,这样的魔法太过复杂,我看不出是由哪些用法组合而成的。”

“虽然有可能是‘炼金型’,但是也可以无差别使用其他类型的魔力,如果是这样的话,针对魔法使用者的策略就不通用了吧?”

“我倒是觉得不存在全类型的通才……况且要是认为类型和头衔一模一样,那也太小看对手了。自己使用的魔法类型是十分重要的情报,一般不愿让人知道,怎么会有人不想着隐藏,认为暴露也没问题呢……我觉得完全就是伪装。”

“……”

九使徒难道不是极其特殊的存在吗?

洛洛带着复杂的神情低下了头,特蕾莎丽莎打量起他的侧脸。

“顺便,你知道我的类型吗?应该相当容易猜出来吧。”

说着,特蕾莎丽莎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灿烂笑容,虎牙从嘴角若隐若现。

“如果猜中的话,我就告诉你各类型更详细的特征哦?”

“那真是感激不尽,请务必告知。”

“相对的,如果没猜中的话,你要请我吃点什么。”

“没问题,魔女大人喜欢什么随便享用。”

“随便!真的吗?可露丽也行吗?”

“当然,可露丽也行,但是仅限于没猜中的情况。”

“说一不二哦?”

发出欢快声音的特蕾莎丽莎脱掉长袍,晒出了长长的头发。

随后她再次把小镜子抓在手上,“魔镜啊魔镜”——如此低声吟唱之后,和先前一样,从镜面涌出了银色的液体。等到特蕾莎丽莎把镜子举过头顶一扇,银色的液体就离开镜面,覆盖住了特蕾莎丽莎的头部。

“……哦哦。”

她一头长发闪起亮光,发梢陡然卷曲起来,被银色液体盖住的头发在下瞬间变成了明亮的稻穗色。

特蕾莎丽莎的面庞也同时发生了改变。泛着潮红的脸颊外加饱满的嘴唇,稚气未脱的天真容颜和迪莉莉乌姆一模一样。她眯起形状漂亮的眼睛,朝着洛洛微笑。

“怎么了,黑犬?很像吗?”

“不是像不像……简直就是公主殿下,这真是让人糊涂了。”

洛洛不禁回头望向货台,真正的迪莉莉乌姆人仍然处于被毛毯包裹的状态,正在安静地酣睡。坐在自己旁边的毫无疑问是特蕾莎丽莎伪装成的假迪莉莉乌姆。

“这就是我的固有魔法,以小镜子为媒介显现出魔力,使用它改变姿态或者变化成其他形状。”

“啊,但是瞳色不对。”

仔细一看,变成的迪莉莉乌姆仍然拥有和特蕾莎丽莎一样的红色虹膜。

假迪莉莉乌姆不高兴地嘟起嘴唇。

“瞳色不清楚,毕竟我也没见过醒来的公主殿下。”

“原来如此,把见过的东西如同镜子一般复制下来……就是这样的魔法吧?”

“对,那么类型是什么呢?变质型、强化型、炼金型、操作型、侵蚀型、召唤型,从这六种里面选择其一,请。”

洛洛“嗯——”地沉吟起来。

“用魔力‘改变’形态,所以是‘变质型’吗……不对,既然能具现化镰刀和鸟翅,创造形体,那就是‘炼金型’……?”

“推理得不错,不过很可惜。‘变质型’变质的只有身上魔力的性质,并不意味着连施法者本身的姿态都可以改变。然后如果是‘炼金型’的话,即使不借助镜子也能光凭凝练魔力来创造事物,而我不以镜子为媒介就无法创造,所以——”

“啊,请等下,我知道了,关键是‘阿芙罗’对吧?”

阿芙罗——即特蕾莎丽莎统率的银色裸女。

迪莉莉乌姆露出牙齿,笑了出来,但“嘻嘻嘻”的那种笑法却是特蕾莎丽莎的特征。她再次把镜子举过头顶扇动,从镜面生出的薄层宛如银帘一般飘下,遮住了她的上半身。特蕾莎丽莎接着上挥镜子,等到帘子升起的时候,她的样貌就变回了原本的特蕾莎丽莎。

“正是如此,刚才展示的变身和大镰刀的生成都是借助这孩子完成的。”

特蕾莎挥到上方的银帘扭成一团,变化成了人型,小小的肩膀配上曲线饱满的胸部,外表是一名身材傲人的女性裸体。

她正是全身银色的人偶“阿芙罗”。

“也就是说,魔女大人是从镜面召唤出了阿芙罗……是‘召唤型’。”

阿芙罗包裹着坐在自己下半身上的特蕾莎丽莎,就那样把脸转向了洛洛。她的头部既没有毛发,也没有五官,仿佛脖子上撑着一个银色光泽的椭圆形鸡蛋。

听到洛洛的回答,特蕾莎丽莎得意洋洋地露出了笑容。

“很遗憾,不对。这孩子不是通过召唤叫出来的,而是以小镜子为媒介,由我创造出来并进行操作的。因为是操作,所以——”

“……是‘操作型’吗?”

“已经晚了!算你猜错哦?”

特蕾莎丽莎的身后,阿芙罗朝洛洛竖起了食指。

“‘操作型’必须通过某种媒介才能充分发挥其魔力。这个‘某种媒介’被称为‘附魔物A T T R I B U T E’,对我来说就是这面小镜子。然后使用附魔物创造出来的东西被称为‘精灵’。你应该在那座城堡的中庭里见过除我以外的操作型才对。”

“……是那名黑色礼裙的魔法师吧?她带着一头好几张脸的怪物。”

“对,那是她的影子。影子吞下众多骑士,汇聚他们的力量,获得强化,她不过是在操纵这一切。”

阿娜莫娜的固有魔法“我的骑士大人”是以自身的影子为媒介。影子不是独立的活物,而是被操纵得如同活着一样。

“换言之,那个怪物是她通过给自己的影子‘附魔’而制作出来的精灵。”

“……精灵,原来如此。”

“其实分辨‘操作型’的方法十分简单哦,或者说没办法隐藏。当看到对方统率着这种精灵时,首先就应该怀疑他是不是操作型。”

“而不是‘召唤型’对吗?”

“召唤不是统率,而是献上自己的魔力来呼唤,呼唤有时甚至会超过施法者自身力量的‘魔兽’。如果说精灵是‘如同活着一样运动的武器’,那么魔兽就是‘真正活着的动物’。正因为是活物,所以控制起来十分困难。”

“相比之下,精灵和魔兽完全不同呢。”

“没错,因此虽说了解魔法就能战斗,但是不推荐与‘召唤型’战斗,与魔兽为敌实在不好受。”

“我记住了……使用精灵的是‘操作型’,呼唤魔兽的是‘召唤型’。”

“哎呀,明明是我赢了,怎么一不小心讲解了其他类型这么多。”

阿芙罗软绵绵地瘫倒,变回液体消失在了小镜子中。

特蕾莎丽莎把镜子收回了长袍里。

“买几个可露丽好呢?”

“我不服,猜不对也是没办法,毕竟之前没有听过操作型的说明。”

“哦呀,‘黑犬’也会耍小脾气吗?”

特蕾莎丽莎露出了一脸愉悦的笑容。

正当洛洛打算抗辩的时候,大路尽头出现了两名骑士骑马赶来的身影,虽然他们没有举着旗子,但是一看装备的白色甲胄就知道是王国艾美利亚的士兵。

“艾美利亚兵过来了……难道是因为刚才显现了阿芙罗,所以魔女大人的存在被敌方魔法师察觉了?”

“怎么会,明明离町子还很远。不可能有人拥有侦查如此大范围的魔力。”

“那也许是在清剿残党。”

“我可以不说话吗?”

特蕾莎丽莎再次用头巾深深地遮住面庞。

“当然,交给我。”

洛洛回头转向货台,放下车帘,挡住了迪莉莉乌姆包裹在毛毯中的身体。

2

士兵二人拦住洛洛一行的货运马车,同时下马。

这是一对年轻的士兵,两人在腰间都挂着剑,其中一人还抱着一杆枪,他们穿着的铠甲胸部描绘着张开翅膀的龙型纹章。长着金发并且眼角下垂的白净士兵走近驾驶位,抬头望向特蕾莎丽莎。

“行商?从哪来的?”

“似,骑士老爷,我们来自艾露达的某个细村子……”

士兵是从特蕾莎丽莎那边问话的,回答的却是洛洛。

艾露达地区不使用特兰斯马雷语,但是从大陆中央进货的行商不掌握这门语言就无法做生意。洛洛说话时在特兰斯马雷语中混入了艾露达地区独有的口音,并且斗胆把外表上是士兵的他们称呼为“骑士老爷”,这也是商人才会用的措辞。

“艾露达人?那还真是来自很远的地方,不过坎帕斯菲洛已经是女王爱梅莉娅的所有物了,町子是进不去的。”

“怎么会,那只有掉头返回了么。”

洛洛隔着特蕾莎丽莎,做出了一副遗憾至极的表情。

特蕾莎丽莎挺直腰板,把头深深裹在头巾里,一动不动,宛如一个摆设。

另一名士兵对她的样子表现出了兴趣,那是一名尖下巴的高个子男性,下巴上还蓄着胡子,一头黑色长发扎在脑后。他以先前抱在胸口的枪为支撑,从驾驶位下方毫不客气地窥探着特蕾莎丽莎的脸。

“哦,这位姑娘,明明是个行商女,倒是挺有姿色。你们是夫妻吗?”

特蕾莎丽莎把头扭到一边,避开了他评估货物般的眼神。洛洛回答道。

“似,新婚不久。饶啦小人吧,骑士老爷。”

“嚯,年纪轻轻就娶到了此等美人,看来赚得不少啊?你周游四方,卖什么的?不会卖什么不好的东西吧。”

持枪的士兵离开驾驶位,兴趣转向了货台。

货台上有篷子遮着,乍一眼看不出装载的货物是什么,但是卷起车帘就会发现包裹在毛毯中的迪莉莉乌姆。洛洛不希望有人靠近,于是站起身。

“不不,怎么会呢。小人做的是便宜的香草茶生意,就是把卖相不好的柠檬香草叶研成粉末。”

“不错啊,原来是香草茶吗!这可是我的爱好,分我一包。”

持枪士兵听到香草茶,眼神一亮,接着绕到了货台旁。

洛洛一边盯着那名士兵的动作,一边从驾驶位移动到货台,同时借助长袍的遮挡,若无其事地从挂在腰间的刀鞘中拔出短刀。

“町子又进不去,反正都会剩下,没问题吧?”

士兵想要掀起车帘,把手搭在了货台边缘。蹲坐在货台上的洛洛立刻把手盖在了他的手背上,制止了他的动作。

“……饶啦小人吧,骑士老爷,小人姑且还要靠它吃饭呢。”

“……哈?不老实啊你。”

洛洛在长袍中把短刀转到背后,用力握紧了刀柄。

下一瞬间——白净士兵戳了戳持枪士兵的脑袋。

“笨蛋,我们又不是拦路抢劫的强盗。”

“疼!”持枪士兵缩起肩膀,随后说着“是是”,乖乖从货台边缘放开了手,看来白净士兵的地位大概更高。

“抱歉,但愿没留下坏印象。”

让持枪士兵退下后,白净士兵从货台旁仰望着洛洛。

洛洛悄悄松了一口气,从刀柄上放开了手,他不希望发生多余的战斗。

此时白净士兵说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提议——“多少钱?我想买一包。”

说着,他取出了装着零钱的小袋子,洛洛支支吾吾起来。

“……不,骑士老爷。我家的品质很差,会喝坏肚子。”

“哈哈,没关系。艾露达的柠檬香草不是很有名吗?我早就想尝一尝了。你们进不去镇子,如果卖不掉茶粉也会很头疼吧?”

“……那么承蒙好意。”

洛洛放弃了劝阻,他把背到后面的手伸向白净士兵。

手上握着的不是短刀,而是手掌大小的小罐子。白净士兵收下后打开了盖子,随后因为香草的刺激性气味而皱起了眉头。罐子里面装的是史莱姆状的绿色团块。

“这怎么有一股强烈的臭味。”

“因为是柠檬香草叶的浓缩制品,用白开水溶解后就会散发很棒的香气。”

持枪士兵从侧面把鼻子凑近小罐子,接着“呕”的一声吐出了舌头。

白净士兵盖上盖子,收回了怀中,用超过洛洛提出金额的银币付了钱。

“骑士老爷,您钱给多了。”

“不,没关系,算是给你们新婚二人的随礼。”

说着,白净士兵眨了眨眼,随后朝着蹲坐在货台上的洛洛走近一步。

“……其实我也是刚结婚。”他悄悄附上一句。

“我把爱妻留在了故乡……好羡慕你们能一起旅行。或许我也应该离开军队,当个旅行商人……开个玩笑。”

士兵被自说自话的玩笑逗乐,接着离开了货台。

“抱歉拦住你们。”

洛洛朝驾驶位投去眼神,发出了暗示。特蕾莎丽莎随即拉起缰绳,让马车当场掉了个头。二人背朝坎帕斯菲洛,沿先前走过的道路返回。

等到后方的两名士兵在视线中变小之后,洛洛回到了驾驶位。

特蕾莎丽莎哧哧地笑了起来。

“艾美利亚也有好心人呢。”

“不过差点就要动手了。”

洛洛从特蕾莎丽莎那里接过缰绳。

“艾露达地区的口音你模仿得很好嘛。”

“因为潜入也是黑犬的工作,所以被要求记住大陆上的语言和发音。”

“哦。‘黑犬’平常都随身携带柠檬香草这种高级品吗?还是说那是你个人的喜好。”

“不,都不是。那是在驿站买的敷药。”

“……唉?”

“大概是在凡士林里混入了捣碎的芦荟之类。”

“……那些家伙打算把软膏溶解在热水里饮用吗?”

“我忠告过他们,会喝坏肚子。”

“哪个枪兵没注意到吗?他明明说香草茶是爱好。”

“肯定说谎了吧。估计是看娶了漂亮老婆的行商不顺眼,故意找茬。所谓红颜祸水,真是让人头疼呢。”

“……这算是称赞吗?”

“当然,大大的称赞。”

洛洛微微笑了笑。

接下来,虽然被警告不要进入镇子,但是洛洛当然不打算遵从。

“要进入镇子的话,马车太过显眼,抛弃货台吧。”

3

洛洛双臂抱着裹在毛毯中的迪莉莉乌姆,骑上了马。

他的背后,特蕾莎丽莎挨着身子坐了下来。虽然三名乘客对于马的负担很大,但这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等到发现出城的脱逃者就好,让马忍耐一下。

洛洛沿着的大道迂回,驱马奔向坎帕斯菲洛的西北方,即拥有大片森林和田地的那处区域。某块田地上打了木桩,上面挑着巨大的恐狼头,已经腐败得露出了骨头。洛洛一行踩着侧边的田埂前进,进入了城旁的镇子。

平时热闹非凡的市场如今门可罗雀。

摆放商品的装饰架全部都被破坏了;收获的蔬菜散落一地,要么粉碎要么腐烂;面包连同篮子一起摔在泥土上,有两只鸡在啄食,恐怕它们也是从笼子里逃出来的货物。

某家货摊的篷子被撕开,歪倒在地。装饰架对面,一只猫被马的气息吓到,逃走似地跑开了,它之前所在的地方躺着一具正面朝下的尸体,裸露的背部已经发紫。

仔细一看,店铺中间的小巷和井旁阴影处也全都倒着尸体。

周围飘散着一股恶臭。

“……好残忍。”

特蕾莎丽莎的嘟囔声从洛洛背后传来。

这种时候反而庆幸迪莉莉乌姆沉睡不醒。这处市场自己从幼年开始就十分熟悉,曾经还陪着迪莉莉乌姆逛过好几次。她要是看到这幅光景,又会受到多大的刺激呢。

——天真了。

本来还抱有微小的期待,心想既然是袭击来自培养道德心的宗教国家,那肯定和蛮族以及盗贼不同,也许不会发生掠夺城镇和肆意屠杀这类事,这种想法实在太天真了。

王国艾美利亚既是宗教国家,也是侵略国家,慈悲只会倾注给本国国民,根本不存在什么温柔的侵略。

穿过市场后,洛洛再次策马奔驰。是四兽战争时期,坎帕斯菲洛的武器匠们为了自己和家族建立的,因此有很多位于他们生活的。在赶到那里之前,洛洛在某处门前停了下来。

装饰华丽的这扇门如今大开无阻,露出了内部的锦砖行道,洛洛骑在马上盯着道路尽头,一座被烧得焦黑的公馆立在那里,火已经熄灭,但是焦味顺着风飘散过来。没有人的气息,现在已经只剩骨架的公馆完全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这里是……?”

特蕾莎丽莎从洛洛的背后探出脑袋。

“杜瓦家。侍奉格雷斯家族的暗杀者一族就住在这座宅子里。”

“也就是……你的?”

“嗯,对于烧毁殆尽这件事我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卧病在床的祖父和侍奉杜瓦家族的旧仆们现在怎么样了呢,虽然洛洛很在意,但是带着公主去火灾现场探索也很让人顾虑。洛洛决定优先与脱逃者汇合,于是再次快马加鞭。

通常来说,铁匠工坊都会建在城下町外侧,由于是用火的行业,又存在噪音问题,所以会采用防范火灾的分布,然而位于坎帕斯菲洛的众多工坊都集中在町中心,因为这个国家是先有了工匠。

坎帕斯菲洛城建立在山丘上,通往城门的大道两侧,无数的锻造铺鳞次栉比。正因为如此,除了节日,这条大道几乎每天都响彻着铁匠们挥下锤子发出的金属声。这个国家虽然冬季严寒,但是有了他们的活力和鼓风机吹出的热浪,周边一年到头都温暖宜人。

火炉猛烈地燃烧,放出亮堂堂的光芒;从耸立在村镇各处的烟囱里,黑烟接连不断地升起。坎帕斯菲洛号称“火与铁之国”,其象征正是这条。

如今它却和市场一样冷清。

火炉不再开工,有的工坊门被打破,窗户碎裂,一片荒芜。道路的尽头横着一匹断气的马,并且路上也躺倒着许多尸体。

“……人的气息冒出来了。”

道路的尽头出现了艾美利亚士兵的身影,全副武装的他们一家一家地搜查,同时还用尖枪穿刺尸体。洛洛为了躲避残党搜捕,藏进了小巷子中,他把迪莉莉乌姆交给马上的特蕾莎丽莎,自己下马牵绳。

里巷与外边不同,布满了工匠及其家人、弟子们居住的房屋,因为处在工坊正背面的区域,全部都是石制的,以防火灾。由于一到冬天就会积雪,每个房子都建着尖锐的斜屋顶。

即使是小巷里面也见不到居民的身影,但是明显能感觉到他们的气息。他们躲藏起来,从二层楼的窗户中,又或是挡板的空隙中,屏气凝神窥视着这边的情况。

抬头望去,坎帕斯菲洛城就在面前。这条小巷位于山丘的斜面,因此狭长的通路几乎全部由坡道构成,洛洛踩着石阶,迂回前进,目的地是理应在附近的——

“黑犬大人……!是黑犬大人吗?”

背后突然传来的一道声音使洛洛回头,只见一名中年男子跑了过来。

修理整齐的八字胡配上肥嘟嘟的两颊,肚子也撑得鼓鼓的,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手脚都显得十分短小,头上顶着别致的方形帽,一副全身浑圆的商人样。看到熟悉的脸庞,洛洛解除了警戒。

“盾牌店老板,太好了,您看来没事,不知家人那边?”

“嗯嗯,托您的福……毁得不成样子,但是所幸我和家人成功地逃到了这附近,这边受到的破坏还算少……”

盾牌店老板沮丧地低下视线,神情中流露着疲惫。

“不知所措、走投无路的时候,被铁火骑士大人发现,带到了仓库的藏身处……城里的大家有很多也被安排在那里避难。我给您来带路,巴塞利大人也在那里。”

宰相巴塞利是洛洛希望汇合的人之一,于是洛洛点头,跟在了盾牌店老板的身后。

4

坎帕斯菲洛本来为了防备方面的侵略,才在边境地方修筑了城池,开始生产武器,可是到最后也没有发动一次攻击。

即使是五十三年前,爆发的四兽战争波及了大陆各地的家族部群,坎帕斯菲洛也从来没有受到过别国的侵略。这个国家虽然位于边境地方,却一直奇迹般地身处和平之中,直到五天前、艾美利亚兵突袭的那个晚上。

由工匠们建立的还是第一次因为出事而启用。

盾牌店老板沿途对洛洛絮絮叨叨。

“我家可是世世代代都在坎帕斯菲洛卖武器哦?要不是骑士大人告诉我,我还不知道这座建筑里竟然有隐藏房间。”

盾牌店老板带路的终点是一座斜屋顶的巨大仓库,管理者是武器和防具匠们的工会,名为“铁火金属商会”。

“不过里面的环境,实话实说,很难称得上舒适。食物和水也即将见底。”

“没有尝试前往町子外面吗?”

“逃不知道逃到哪里,艾美利亚的残党搜捕也没有结束,他们如今在町子周围四处袭击效忠格雷斯家族的居民和村落。”

这附近的家家户户几乎都效忠格雷斯家族,既然艾美利亚兵四处巡逻,打算逐一击破,那么前往町子外面也无法保证安全,一旦在视野开阔的上被骑兵盯上,想要成功逃脱恐怕十分困难。

“这个时节天气转凉,进入森林也无异于自杀行为,虽说环境恶劣,但是老老实实待在里面是最安全的。”

仓库大门的内侧站着一名年轻的男性工匠,似乎担任着管理钥匙的守门人一职。“辛苦啦,”盾牌店老板微笑着慰劳年轻人。

年轻人手提灯笼,领头带着一行人前往仓库深处,盾牌店主人紧跟其后,洛洛背着裹在毛毯中的迪莉莉乌姆,走在更后面一点,而特蕾莎丽莎仍然严实包着头巾,沉默地跟在一行人最后。

仓库十分昏暗,连落脚都要提心吊胆,阳光从头顶的天窗射进,照亮了漂浮不定的尘埃。室内充满了霉味,并排的储物架上拥挤地摆满了各种物品,蜘蛛还在上面结了网。

这里是保管库,用于放置工会不用的材料。

铁锹和钉耙等生锈的前端没有安装木柄,许多就那样靠在墙上。坑坑洼洼的铠甲、碎成无数段的锁子甲和卸下车轮的货台等等,全都是些用旧用坏的东西,称为破烂也不为过。然而即使是这些破烂,在工匠们的眼中也等同于宝贵的材料,保管宝山的仓库平时都是大门紧锁。

盾牌店老板放缓脚步,从旁看向走成并排的洛洛。

“……格雷斯伯爵平安无事吗?”

在来这里的途中,洛洛瞒下了罗威发生的惨剧。没有必要给失去住所的镇民更多的绝望,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洛洛没有说话的力气,他用和一行人走散了的理由搪塞了过去,也没有提及跟在后面的特蕾莎丽莎是魔女的事,然而老板也是商人,渴求情报,追问个不停,洛洛一时恍惚。

“那但愿平安。”

“……艾美利亚吞下坎帕斯菲洛,终于成为了一只庞然大物,它是打算支配整个大陆吗?而且罗威也再次成为了艾美利亚的属国。”

“……您知道的很清楚呢。”

真让人惊讶,王国罗威变成艾美利亚的属国、通告改名“公国”才过了四天,商人的情报网竟厉害到如此程度。

“真是的,叫什么露西教啊?不就是个单纯的侵略国家吗?”

盾牌店老板紧皱眉头,面带怒色。

“说着什么灵魂的净化啦、龙的奇迹啦,干的事情却正是侵略本身,从我们的角度看,和蛮族也没什么区别。”

“我来之前经过了,真是一幅惨状。”

“是啊,我的店也被那群家伙弄得一塌糊涂,变形武器也全部被带走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店铺没有被焚毁,祖上继承下来的店要是砸在我手里可就完了……我要东山再起,一定会重建店面,不管卖什么。”

“……您真是商人的楷模。”

领头的年轻工匠在某个木箱前停下了脚步。箱里装着许多坏掉的U型蹄铁,工匠迅速把手探进箱子里,开始翻弄蹄铁,之后从中选出一个抓住拉开,使其变成了控制杆。随着“嘎”的一道什么东西移动的声音,墙边的柜子轻微滑动,露出了空隙。

柜子背后出现了一扇门,是暗门。

“哦……”

一直沉默的特蕾莎丽莎来到这里后第一次抬起了头。坎帕斯菲洛的工匠以擅长制作“变形武器”闻名,这个独特的机关倒是很有他们的风格。

年轻工匠从旁推动柜子,让它一直滑动到最后。

接着他从柜子上摆放的众多烛台中拿取其一,用灯笼给烛台引火后,递给了盾牌店老板。开启的门后是一条被石壁左右裹挟的下行台阶,因为过于昏暗,看不见终点。

“请注意脚下,快走吧。”

年轻工匠的引导到此为止,之后由盾牌店老板抓着烛台走在前面。

正当洛洛沿着台阶走下一步时,特蕾莎丽莎从背后喊道。

“等下,黑犬。”

洛洛停下脚步,转头望去,然而特蕾莎丽莎只是盯着他,一言不发。

洛洛理解了,于是背着迪莉莉乌姆,从柜子上取了一个烛台,递向了几级台阶之下的盾牌店老板。

“可以帮忙点下火吗?请先进到里面,我等会马上过去。”

“了解。”

老板微微一笑,把接过的烛台点着后交还给了洛洛。

“下台阶的时候很暗,请小心。”

说完他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不考虑洛洛背上睡着的迪莉莉乌姆,在场仅剩两人。特蕾莎丽莎确认完附近没有别人的气息后,开口说道。

“在和你的同伴汇合之前,我有两点想说明。”

洛洛拿着的蜡烛发出微弱的火光,从下方照亮了特蕾莎丽莎的脸。

“首先是我不赞成收集魔女。”

在从王国罗威到坎帕斯菲洛的漫长旅途中,洛洛和特蕾莎丽莎讲述了巴德的战略。王国艾美利亚拥有众多的魔法师,为了抵抗它的侵略,坎帕斯菲洛和的瓦西亚人联手,并且决定收集大陆上的魔女,作为魔法的对策。洛洛等人进入王国罗威,想要取回被囚禁的“镜之魔女”特蕾莎丽莎,也是出于这个战略。洛洛把这件事也说了出来。

“骑士和瓦西亚战士作为魔法师的对手确实很劣势,以魔力对抗魔力才是最有效的,但是……虽然由我来说也有点不太合适,魔女十分危险。”

特蕾莎丽莎意外地说出了和文官们一样的话,当时他们听到巴德的战略后,脸色苍白。

“我还在‘流浪之民’的商队里生活的时候,曾经在某个拍卖场遇到过自己以外的魔女。”

“唉,是在大陆的南方吗?”

“对,你知道数年前支配伊南特拉海的海盗吗?就是那位聚集暴徒、极尽掠夺之事的黑胡子船长‘乔·人骨收藏家’。”

“有所听闻,是那个把人骨作为耳饰和项链戴在身上的家伙对吧。”

“嗯,那些骨头属于他亲手杀死的敌人。据说他把一直以来打倒的船长和骑士等人的一整套骨架都保持死前原状,装饰在船长室,借此向人炫耀自己的战果,就像罗威的骑士装饰鹿角一样。”

乔·人骨收藏家的作品有时会流入专门面向富豪和权贵的地下拍卖会,都是些诸如头盖骨的杯子和大腿骨组成的恶趣味创作。

某天,和那些作品并列,一名年轻貌美的奴隶被“流浪之民”送上了展台。她肌肤雪白,在大陆南方十分罕见,号称作为女仆工作的经历十分丰富,这名戴着手铐的小姑娘正是十二岁的特蕾莎丽莎。

当时特蕾莎丽莎扮演着带路掠夺的角色,被买下后会趁着夜色把“流浪之民”的首领等人引进买主的宅邸。虽然首领只允许特蕾莎丽莎在自身安全受到威胁的时候使用魔法,但是这一时期使用魔法的频度正在增加。

因为特蕾莎丽莎迎来了十二岁,买主不是把她作为奴隶或者女仆、而是当作性对象来对待,每次被新主人叫到卧室的时候,特蕾莎丽莎都会装病,展示自己用魔法变成紫红色的舌头。被赶出去还算好,最差的情况下会被弄死,最后只好动手杀人。女主人嫉妒特蕾莎丽莎,猜疑她是魔女而喊上魔法师,这种事也发生过。

这天,被迫站上展台的特蕾莎丽莎被座位上一排排的富豪们仔细打量,最后由一名男性拍下,这名在激烈的竞争中胜出的富豪满脸下流的笑容。

——啊,今晚我说不定要杀了这个男人。

被拍下后特蕾莎丽莎走下展台来到侧台,带着低沉的心情叹了一口气。

“……然而事情并没有如此发展。”

被带往侧台的特蕾莎丽莎与展台上的某个女人擦肩而过。

作为参展方而站上舞台的那个女人被叫做“布鲁哈”。

虽然身后跟着三个男人,但女人在其中也是最年轻的,外表上看不超过二十五岁,肩膀、肚脐和大腿毫无顾忌地暴露在外,展现出健康的小麦色,充满了南国女人的风味,坚毅的那对粗眉毛下是高高隆起的鼻尖,半边的鼻孔中戴着鼻环,扭成结的大量毛发在头顶呈现出爆发似的形状。

他们带来了一名手被绑在身后的人,脑袋上套着袋子,似乎是商品,上半身裸露,毛发茂盛,肚子肥大到从站台的侧面也能看清。“布鲁哈”抓住半裸男的肩膀,让他背对座位上的客人。

——我的展品就是大家最喜欢的“乔·人骨收藏家”。

拍卖会现场吵闹起来,半裸男的后背上刻着的骷髅纹身确实属于伊南特拉海上兴风作浪的海盗王乔·人骨收藏家。

袋子被脱下,露出的脸庞上虽然蒙着眼睛,但是嘴角确实蓄着作为他特征之一的黑胡子。半裸男尽管看不见,但还是用沙哑的声音恐吓着周围。开什么玩笑,你以为老子是谁,别想着这么简单就能结束——

是本人吗……?在场的所有人在脑海中恐怕都闪过了这个念头。无论是黑胡子、体格还是背后的纹身,都不是伪造不出来,然而会场中的大家都屏住了呼吸,震惊于某种可能性。

……万一真是本人的话。

居住在伊南特拉海沿岸的富豪和权贵没有不痛恨乔·人骨收藏家的,毕竟他们所拥有的资产、村镇、土地和生意全都被这个残暴的海盗破坏、掠夺和蹂躏过。

那么,快点来竞争吧。“布鲁哈”在展台上发出声音。

先从耳朵开始吧,两只一套。

“……耳朵才是商品吗?”

洛洛静静地询问道。

“刚开始而已,接着是右手指、左手掌、鼻子、舌头、眼珠、睾丸。她拿出拍卖的是乔·人骨收藏家身体的一部分。每次竞拍结束,她都会当场切下,泡在福尔马林里。

“当场……?”

“当场。用小刀一刀一刀,一边让乔·人骨收藏家充分受苦,一边拷问,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他千刀万剐。”

看到这幅过于残酷的景象,有人不禁离场。

然而多数的富豪都显得十分狂热,会场被包裹在异样的热烈气氛中。

商品是举世闻名的海盗身体的一部分,如果能拿到手,肯定能成为炫耀一辈子的藏品,况且自己还能亲身参与这一藏品诞生的瞬间。这种现场感冲击着大脑,刺激着所有欲,不管是真是假,一切等到拍下之后再说。远超出限度的金额让人眼花缭乱。

“布鲁哈”擦了擦溅到脸颊上的海盗王鲜血,露出满意的笑容,喊道。

——接下来!是重磅商品,后背上描绘的骷髅纹身,我将在你们眼前剥下,展示出来。它既可以装饰在暖炉上欣赏,也可以当桌布铺开,还可以当擦泥土的玄关地毯。这可是象征着-乔·人骨收藏家-的海盗旗哦,你们出多少?

"……等下,有点超乎想象了。‘’

“但是呢,竞拍突然就结束了,因为海盗王的部下涌进了拍卖会现场,不过这也证明半裸男确实就是本人。”

“布鲁哈”遗憾似地耸了耸肩,说着“到此为止”,割开了海盗王的喉咙。

特蕾莎丽莎注意到她渗出的魔力,是在她为了逃离会场而返回侧台的时候。“布鲁哈”用手帕擦拭着被鲜血浸湿的双手,走了过来,特蕾莎丽莎感受到她的魔力,不禁漏出了小小的“啊”声。

“……她能若无其事地做出那样冷酷的事情,我本以为肯定是个冷血的人物,拥有一双仿佛舍弃人心的冰冷眼睛。”

但是看向被铐住的特蕾莎丽莎的那双黑色瞳孔却给人一种完全不同的印象。

她的眼睛带着亮光,充满热情,洋溢着生命力,贪婪地渴求着活下去。就是这样一双眼睛盯着特蕾莎丽莎,眯了起来。

“……唉,你这种人很稀奇呢?”

因为“布鲁哈”停下脚步,她带来的男人之一也停下脚步,仔细端详起特蕾莎丽莎的脸庞。

“哦,确实,这一带肌肤雪白的奴隶不怎么见。”

“不,不止如此。你明明能使用魔法,为什么沦落到当奴隶的地步?”

“……什么?那她也是魔女吗?”

特蕾莎丽莎一句也没有回应,无法回应,不能告诉任何人自己能够使用魔法,首领下达了这样的封口令。那时的特蕾莎丽莎只能低下头祈祷着那名可怕的魔女离开。

“真可笑,话都不会说吗?”

“既然这个小鬼是魔女,要带走吗?”

“不干,我讨厌弱者,和活成奴隶的魔女一定无法友好相处。”

她丢下一番唾弃的话语,离开了现场。

“——那家伙就是伊南特拉的‘海之魔女’,无论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作为代价,她会夺走许愿者最重要的东西。你带的羊皮纸上也写了吧?”

洛洛点头,“海之魔女”是应当集齐的七名魔女之一。

“我遇到过的只有那一名,但是其他还有把村民变成点心吃掉的魔女、把一座城市整个冰封起来的魔女……我不觉得和她们能正常沟通。”

“……‘镜之魔女’大人是能正常沟通的对象。”

“那是因为……碰巧作为第一人的我讲道理,一开始是我要觉得幸运哦?”

特蕾莎丽莎在十三岁的生日前逃离了首领身边。她对那种作为奴隶入侵宅邸、被强迫抢夺的生活方式产生了厌恶,于是放弃担当“布鲁哈”口中“作为奴隶而活”的魔女,溜出了商队。

“我一直以来都是隐藏着魔女身份旅行的,这是因为我很清楚魔女身份有多么不便,魔女是多么被人讨厌和恐惧。”

特蕾莎丽莎撇开视线,把半张脸藏在头巾的阴影下。

“我能理解人们恐惧魔女的心情,毕竟我自己也恐惧除我之外的魔女。在捉摸不透这方面,她们说不定比魔法师还要令人毛骨悚然。不过嘛,说起捉摸不透,人类也是一样的。”

“……”

“再怎么温柔的人一旦知道我是魔女,态度马上大转弯。待我如亲人的人突然用蔑视罪人一样的目光看过来,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也不打算伤害别人,却被扔石头和辱骂,他们像是发现虫子和老鼠似的,尖叫着逃开了。一旦暴露了真身,就不会被作为人类对待,直到……那个奇怪的国王大人。”

特蕾莎丽莎拱起肩,微微地笑了笑。

“对我来说,人类就是背叛我、伤害我的生物,因此我从一开始就谁也不信,我认为这是最好的防御策略。换言之,我想说的是——”

特蕾莎丽莎转正了视线,在烛光中摇曳的红瞳尖锐地盯向洛洛。

“我会助一臂之力的只有把我从牢中救出来的你、和巴德·格雷斯,因为你们对我有恩,并且目的一致。正如你没有放弃坎帕斯菲洛,我也没有放弃罗威,我要杀了奥姆拉,夺回普瑞斯大人深爱的,为此我才协助你,而不是坎帕斯菲洛的民众——”

特蕾莎丽莎用真挚的眼光注视着洛洛。

“黑犬,这些话是对你说的,也是我想说明的第二点。”

洛洛稍稍直起身体,重新背好迪莉莉乌姆。

“……从一开始就谁也不信——这确实是防止受骗的最好方法,我如果也以这种方式活着,也许就能发现背叛者。”

——“暗杀者在恸哭声中诞生。”

洛洛低下视线,说出了从幼年时一直被教导的话语。

“这是杜瓦家族的格言,它的意思我终于有所体会。极度悲伤的经历会使人强大,愤怒和冲动会成为忍耐疼痛的力量,尝过背叛就能学会谨慎,受过伤的话,下次就会努力使自己不再受伤。”

“……”

“……跨过深深的悲痛,一名暗杀者诞生了,只是不幸的是,领导他的主人已经不在,然而不幸中的万幸,主人命令留了下来。”

洛洛的脑海中总是回响着巴德的话语。

——“我想要魔女。一个不留,全都带到我的面前。”

“完成主人赋予的使命——把巴德大人列举的七名魔女收集完毕,我剩下的人生都是为此而活。因此,要是魔女大人拒绝协助,我会很头疼的,所以我在此发誓。”

洛洛抬起头,特蕾莎丽莎的脸倒映在他深绿色的瞳孔中。

“我不会朝你扔石头,也不会辱骂;不会背叛,也不会欺骗。一言为定,我绝对不会畏惧身为魔女的你。”

“……”

紧接着洛洛一副害羞的表情,眼神游移不定。

“……不过说回来,光是动嘴什么都能说出口吧……所以至少——”

洛洛再次注视特蕾莎丽莎。

“至少我会努力使自己别死去。”

“……这算什么。”

听到这个过于含糊的约定,特蕾莎丽莎脱口而出。

“那么先履行一下随便吃可露丽的约定。”

特蕾莎丽莎走上前,经过洛洛身旁的同时夺走了他手中的烛台,然后朝着暗门对面的台阶迈下一步。

“关于那件事,我还没有心服口服……”

洛洛重新背好迪莉莉乌姆,再次跟上特蕾莎丽莎。

受到背叛的伤口还没有痊愈,做不到毫无保留地信任对方,但是现在即使不信任也必须前进。

周围已经暗到无法确认彼此的脸庞,唯一可见的光芒就是特蕾莎丽莎手中的灯火,尽管它摇曳不止,仿佛随时可能熄灭。

二人依托微弱的火光,走下堕入黑暗的台阶。

5

走下台阶,穿过长长的昏暗隧道,就来到了一处宽阔的大堂。

石壁不知何时变成了裸露的土壁,为了防止崩落,人们用木头做了支柱加固。因为大堂的各处都点了蜡烛,所以虽然身处地下,但是周围都还算明亮。地上铺满的花纹地砖遍布泥土,脏兮兮的。

藏身处有好几个小房间,不过连接出入口的这处大堂是最宽阔的,借助蜡烛的火光虽然不能看清各个角落。但是一眼望去,至少有五十多人肩并肩,隐藏着气息。附近漂浮着人们充满热气的味道。

当洛洛和特蕾莎丽莎出现在平台时,人们纷纷抬起脸,投来胆怯的视线。

不管是谁,脸上都带着疲惫的神色。裹在长袍中的大概是文官、学者和政治相关的人士,此外还能确认女佣、厨师和园丁等人的身影,他们都是在坎帕斯菲洛城工作的人。

“哦,你平安归来了,洛洛!”

宰相巴塞利出现在大堂里侧的隧道中。

他立刻赶向洛洛身前。平时上翘的八字胡如今软趴趴地萎靡着,然而即使如此,这位坎帕斯菲洛的宰相仍然穿着肩部窄小的黑色制服。

巴塞利对于这件继承自历代宰相的制服颇为自豪,每晚忙完公务都会让佣人平整褶皱并且涂上香料,每月还会送到裁缝店,让他们检查金丝银丝是否有开线的地方。就是这样一件被视若珍宝的制服,如今却到处破了口子,沾满了污泥。那个重视秩序和洁净的男人平常总是挺直腰背,规规矩矩,现在竟把裤脚卷到了膝盖下方的位置,不知是不是五天避难生活的缘故。

巴塞利注意到洛洛背着的迪莉莉乌姆,声音颤抖起来。

“哦哦,迪莉莉乌姆殿下……多么凄惨,是累得睡着了吗?”

迪莉莉乌姆把脸颊压在洛洛的肩膀上,发出安稳的呼吸声。

“我会说明的,有可以平躺的地方吗?”

“当然,我带你们去卧室。”

巴塞利点头,瞥了一眼站在洛洛背后不远处的棕袍女性,随后在洛洛耳边悄悄问道。

“……莫非她就是?”

“对,就是巴德大人所寻找的那位。”

“没想到……也就是说交涉很顺利?”

巴塞利的表情立刻明亮起来,连胡子都略微上翘。

“然后……其他的同伴呢?大家在哪?巴德大人没事吧?”

巴塞利看向洛洛背后,洛洛带来的只有“镜之魔女”和迪莉莉乌姆,原本一同从坎帕斯菲洛出发的众多人都不见了踪影。

“……巴德大人——”

洛洛欲言又止,平台上还有许多城里人,洛洛顾忌在他们面前随便讲出领主之死,于是只说了一句“到卧室再说明”,然后回了眼巴塞利。

或许是从洛洛的表情上悟出了什么,巴塞利的表情再次暗淡下去。

敲门声之后,伴随着一句“打扰”,一名女骑士手持烛台进入了房间。

“一起坐吧,”听到宰相巴塞利的话后,女骑士静静地关上了门。

屋内的洛洛朝女骑士点头示意,她仍旧一言不发,只是低下视线作为回应。

洛洛和特蕾莎丽莎被带到了设在内部的某个小房间。

这是一间狭小的卧室,只放着一张铺满稻草的床。尽管如此,光是带着一扇木门、能够成为一个单间就比大堂好不少了。迪莉莉乌姆被安排睡在稻草上。

房间里有两个木箱,巴塞利坐在其中一个上,剩下一个洛洛让给了特蕾莎丽莎,女骑士则像是背靠在门上一样站在那里。

“……成功归来的仅限于迪莉莉乌姆殿下和我。”

算上睡着的迪莉莉乌姆只有四个人的房间里,洛洛低声告知道。

“……巴德大人在王国罗威受到了处刑。”

巴塞利转眼间就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抱住了头,嘴角漏出“哦……”的声音。

关于在发生了什么,洛洛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地报告了出来。

比如与罗威的交涉破裂,为了夺取“镜之魔女”袭击了移送中途的货运马车;“血色婚礼”的真相是王弟奥姆拉谋反;奥姆拉勾结王国艾美利亚,依靠和魔法师发动屠杀;团长哈特兰为了保护主公,挑战魔法师,最后战死。

洛洛站到了女骑士面前。

她的名字是维多利亚,是的副团长。她长得能遮住半边眼睛的金发轻飘飘地披在肩上,外表如果好好打扮一番,就能展现出不输于深闺大小姐的美貌,然而她本人却不觉得这是赞美之词。为剑而生的她开始留长发也是因为哈特兰的喜好。

维多利亚是哈特兰的妻子。

正如副团长的身份所示,她使剑的本领是实打实的。纤细的身体上穿着银胸甲,左臂上戴着类似犰狳的鳞甲一样的护臂,腰间连续挂着两个单手剑剑鞘,不过只有下方的剑鞘有剑,上方的剑鞘是空着的状态。

再往下是裤子配上高跟靴,为了方便运动,长裙被提到了前方,用腰带绑紧。她的视线比起对面的洛洛还略微高一些。

洛洛把仔细保管在怀中的纹章递给了维多利亚,那天晚上打倒魔法师拉齐尼后,面对不再动弹的哈特兰,洛洛从他的衣服上割下了这个。

“……对不起,我带回来的只有它。”

维多利亚郑重地收下,这个被血雨打湿、已经破烂不堪的纹章上描绘着“火背刺猬”,是哈特兰引以为傲的的团章。

“……他是握着那柄枪死的吗?”

“是的,他握着一直战斗到最后。哪怕后背被焚烧,腹部被贯穿,他也一点都没有松开枪的意思。直到魔法师被那柄枪一分为二,他都不曾倒下。”

“这样吗。”

房间内陷入了追悼似的沉默。

于是坐在木箱上的巴塞利再次开口。

“……也就是说,我们除了拿到‘镜之魔女’以外,其他一切都失去了吗,没想到艾德维斯竟然会背叛……”

“是的,虽然难以置信。”

“不,我相信。那个男人尽管来到这里很长时间了,但原本是在别国出生的。”

巴塞利缓缓从木箱上站起,随后仿佛为了隐藏自己的表情一样转过身去,背朝洛洛他们,低头直直地盯着土墙。

“……而且他有点懦弱,有些现实主义的地方,和巴德大人相反。”

“……是。”

“言归正传,情况果然差得不能再差了,竟然连王国罗威都落入了艾美利亚的手中。”

“今后罗威似乎会从王国降为公国,这是巴德大人被处刑的那天发表的……”

洛洛话说一半戛然而止,心中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巴塞利回头问向洛洛,“怎么了?”然而洛洛不敢肯定,于是摇了摇头。

“……不,没什么。”

巴塞利努力使声音听起来明朗。

“不过,洛洛,你做得好。既然迪莉莉乌姆殿下平安无事,那就称不上最差——”

“不,”洛洛严肃地盯着巴塞利拼命挤出的微笑。

“实际上迪莉莉乌姆殿下在返回这里的途中,一次都没有睁开过眼。”

“……什么?”

洛洛走到床边,弯腰掀开迪莉莉乌姆的毛毯,向众人展示。被切下的腕部断面一片漆黑,没有流出一滴血,然而这幅光景却过于让人震撼。

“怎么可能……这是还活着吗?”

巴塞利惊愕地开口,接着踉跄地坐回了木箱。

“活着,呼吸正常,脉搏也在跳动。公主明明一直没有摄取水和食物,但是身体却保持健康,恐怕这是被施加了某种魔法的缘故。”

“又是魔法吗。”

巴塞利挠着头,满脸晦气地呢喃道,一副应激反应的样子。

“五天前的晚上,当我们打算逃出城时,阻挡在我们面前的也是魔法。”

随后巴塞利讲出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当巴德一行人在千里之外的罗威被关入燃烧的教堂时,坎帕斯菲洛这边正面对着王国艾美利亚大军压境。

他们行军的速度快到惊人。沿着北上的艾美利亚兵转瞬间就控制了河港,在东边关口沦陷的当晚,坎帕斯菲洛城东侧的广阔草原就被他们举着的无数火把所淹没。

他们的目标十分明确,就是直取伫立在山丘上的坎帕斯菲洛城这一点,城下町周围散落的村镇总之先无视。

假如侍奉格雷斯家的各家族骑士和士兵能够奋勇反抗、团结一致,说不定能包围进入城下町的艾美利亚军,然而久经沙场的艾美利亚军出其不意,进军神速,再加上能够聚拢家臣的最重要人物——巴德·格雷斯不在场。

正当居民们还在家中熟睡时,艾美利亚军举起无数火把照亮了夜空,同时飘起画着龙型纹章的旗帜,发出冲锋的呐喊,攻向了山丘上的坎帕斯菲洛城。

已经来不及在城墙处构筑防御,大门迅速被打破,冲进城内的艾美利亚军和坎帕斯菲洛军展开了白刃战。艾美利亚军一个接一个攻破了城内的马厩、武器库和箭楼,屠杀街上东躲西逃的人群。白刃在火把的照映下闪着寒光,溅起的鲜血湿润了泥土。

联合保护坎帕斯菲洛的士兵们,也各自拿出“变形武器”加入了战斗,然而无论打倒多少,源源不绝的艾美利亚兵都会从大门涌进来。

“……我们当时仍然有所犹豫。”

坐在木箱上的巴塞利回想起那晚,呢喃道。

艾美利亚军在南方建设水闸、开始实际掌控河道是大约三月前的事。驻守在那里的艾美利亚军在这个时点北上,十分让人意外,毕竟关于所设立的关税,两国正在谈判中途。面对单方面建设水闸、蛮不讲理地收取重税的艾美利亚,坎帕斯菲洛严正抗议,正在交涉。

王国艾美利亚的要求是坎帕斯菲洛迎入比格雷斯家族爵位更高的贵族,听到这等同交出领土的条件,没有领主可以忍气吞声,也就是说,这个要求是为了诱使格雷斯家族——即坎帕斯菲洛反抗而提出的,是挑衅。

王国艾美利亚理应还在等待,等待格雷斯家族举起反旗,反抗这过于蛮横的要求,这样艾美利亚才能找到借口进攻坎帕斯菲洛,只有先发动进攻的是格雷斯家族,艾美利亚才能毫无顾忌地进行攻击。

否则的话,王国艾美利亚侵略坎帕斯菲洛就名不正言不顺。坎帕斯菲洛作为友好国,输送武器和防具,与艾美利亚是贸易伙伴,即使是支配大陆的,这种单方面进攻的做法也很难不会招致友邻和属国的反感。

正因为如此,面对坎帕斯菲洛,艾美利亚哪怕陈兵百万,虎视眈眈,直到坎帕斯菲洛奋起反抗之前,它本都应该无法开始侵略。

然而那时巴塞利还不知道一件事。

那就是外务大臣艾德维斯已经把坎帕斯菲洛收集魔女、准备战争的消息泄露出去了,之后随着巴德的处刑,这一事实已经人尽皆知,王国艾美利亚因而获得了进攻坎帕斯菲洛的正当理由。

“当听说南大门被攻破的时候,我们就决定从城中撤离,维多利亚和八名保护着我们,领我们前往地下……”

维多利亚把巴塞利从办公室带走,收拢城内残存的文官、学者和女仆,带着五十人以上冲向藏有密道的楼下。

其余八名骑士结阵保护着逃亡的一行,城外传来悲鸣和叫喊,以及剑砍出的金属声。

“……艾美利亚军什么时候冲进城内都不奇怪,而且实际上他们已经进来了。在离暗道一步之遥的地方,我们被包围了——”

此时他们刚来到一楼大厅,这里作为楼梯井,被八根支柱包围。

月光从楼上无数的窗户中渗进,照得圆形的大厅透亮。众多的走廊连接着这个大厅,但是不管哪条路上都有白色盔甲的士兵一边叫喊一边冲过来,并且更糟糕的是,背后也感受到了敌兵正在逼近的气息。

想要前往地下的密道,无论如何都必须横穿大厅,击破来袭的敌人,维多利亚盯着面前的走廊,拔剑的同时喊道——“集中一点突破!”

八名骑士陆续架起剑。

巴塞利稍后也拔出防身用的单手剑。

“大家别分散,跟在我后面!”

维多利亚回了一次头,朝人们喊完就开始奔跑。

到底能活下来多少人,又能保护多少人完全无恙呢,包括维多利亚在内的九名骑士要以大概百名以上的艾美利亚兵为对手,形势十分让人绝望,不过事到如今退路已被堵死,只有前进。

作为楼梯井的大厅内,铁火骑士率领的一行人即将与呐喊着冲过来的艾美利亚兵交锋——就在那之前,那个男人悄无声息地降落在大厅的中央。

维多利亚一瞬间还以为是影子落了下来,出现在前进方向上的那个人影异常夺目,让她不禁停下了脚步,在维多利亚身后的人们也全都跟着停了下来。

涌进大厅的艾美利亚兵也纷纷急刹。一个男人降落了下来,仅此而已,原本喊杀震天的大厅就陷入了宛如击中水面一般的寂静中。

男人在大厅中央沐浴着月光,只是站在那里。

被漆黑的头盔隐藏的面容无法窥探到表情,双臂被黑色的手甲覆盖,手上戴着手套,略微张开的指尖锐利地凸起,全体涂成暗黑色的长风衣让他与黑暗融为一体。

不可思议的是,从那个男人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气息。

看着他那宛如幽灵般的站姿,巴塞利联想到了他的真身。

“——虽然作为坎帕斯菲洛的宰相来说十分惭愧,”坐在木箱上的巴塞利回想起当时的光景,“但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黑犬’战斗的姿态……”

听完,洛洛突然感觉到袖口被人拉了一下,来到这里之后一言未发的特蕾莎丽莎用一头雾水的表情看向洛洛。被称作黑犬的洛洛当时应该在罗威,为什么会在巴塞利的回忆中登场,恐怕她是对此抱有疑问。

“那是前代的‘黑犬’……我的祖父,他果然还活着。”

6

“是‘黑犬’……”

夹杂着惊叹和畏惧的呢喃从艾美利亚士兵的口中漏了出来。

“坎帕斯菲洛的猎犬”——俗称“黑犬”,是作为侍奉格雷斯家族的暗杀者赫赫有名的存在,据说战时曾经一晚暗杀了三百名士兵,这个“三百人斩”的逸闻至今仍然作为他神秘恐怖的象征而广为流传。

故事中的黑犬如今竟然降落在了面前,随着身体轻微摇晃,他的身影迅速消失,下一瞬间,艾美利亚士兵中就爆发出悲鸣。

“呀啊啊啊……!!”

某个士兵从肘部到指尖,连同握着的剑一起不见了,鲜血从手臂断面喷出,溅红了周围艾美利亚士兵白色的盔甲。

士兵们朝着急速接近的黑犬挥剑,然而他们的手掌和手臂却被黑犬极其轻易地切断。

悲鸣此起彼伏,到底为什么,为什么挥动的手臂会掉下去?究竟发生了什么——士兵们注视着黑色的身影,搜寻着他的攻击手段,但是黑犬什么都没有拿,他空着手上甩,下挥,又或是横扫,士兵们的脑袋和四肢就飞舞起来。

士兵们拼尽全力,用目光追着那个黑色的身影。

影子穿过士兵中间,之后两侧的二人本应紧握的剑就消失了,右边士兵的剑插在了左边士兵的脑袋上,相对地,左边士兵握着剑刺进了右边士兵的腹部。

因为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士兵们死的时候连发生了什么都无法理解。

士兵们挥下的剑砍不中,而且由于同伴的数量太多,目光根本追不上消失在人群中的影子。失去黑犬身姿的人们开始动摇,陷入恐慌,发出了尖叫。

他们身后的兵队长怒吼道。

“别害怕!对方只有一个人,包围!抓住他、停下他的脚步!”

朝黑犬挥下的剑身在空中不知被什么东西弹开。到底是什么——?就在士兵茫然不解的下一瞬间,他的手掌自动断开了。

与黑犬擦肩而过的士兵刚一回头,脑袋就不翼而飞。从黑犬飞驰而过的地方开始,手掌、胳膊、腿全都陆续消失。无法理喻,困惑侵蚀着士兵们的内心,助长了恐怖的气氛。

黑犬展现着他那精湛的杀人技巧,没有谁能停止他的杀戮。

气势汹汹的吼叫终究变成了鬼哭狼嚎的悲鸣。

“……你爷爷是魔法师吗?”

听到巴塞利坐在木箱上所说的话,特蕾莎丽莎来到这里后第一次开了口。

不接触就让敌人的脑袋飞走,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很难让人忍住不问。

洛洛摇了摇头。

“不,‘坎帕斯菲洛的猎犬’是在进行战斗的表演。”

这是为了让剩下的敌人失去战意,发生动摇,进而打乱组织。强行击碎敌人的骨头,斩下手臂,削掉鼻子,明明知道让对方悄无声息毙命的方法,却故意让他们发出悲鸣,这就是洛洛所学到的“黑犬”一对多的战斗方法。

接着黑犬一定会让部分人活着回去,从而向世人传播自己的恐怖。

通过活下来的人讲述自己的惨状,“黑犬”的名号本身就会成为强大的武器。黑犬的本职工作是暗杀,而不是战斗,敌人听到那个名号后,如果能自发恐惧并逃走,那就再好不过了。

所以战斗的时候就要更加残忍,有时会故意沐浴鲜血,表现得像个战斗狂,为此前代的黑犬偏爱使用暗器。

“祖父使用的武器是装在手甲里的银丝。”

坎帕斯菲洛的金属丝匠W I R E S M I T H将银拉伸到极限,这样编成的丝线会格外纤细,不过话说回来,这并不意味着能够轻易切断东西。如果在此上施加力量和速度,快到肉眼不可捕捉,那确实可以撕裂敌人的肌肉,割断骨头,但是这种常规武器的替代品十分难以操作,并不是谁都能够驾驭。

“……那个人还能战斗啊,在家里倒是一直和猫玩耍。”

“隐居了还能有那种身手,战争时又是何种景象呢……”

巴塞利继续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被恐怖驱使的艾美利亚兵们已经完全失去了纪律,有的歇斯底里,有的手足无措。有的仓皇逃窜,有的哭天喊地。只是一个人的存在就让原本胜券在握、气焰正盛的他们一蹶不振。

趁此机会,维多利亚再次领导着城里的人们穿过大厅,跑在最末尾的巴塞利在进入走廊之前,再次回头望了眼大厅。

随后在月光倾泻的大厅另一侧——即巴塞利他们刚刚跑过的那里,他看见了穿着白袍和法师服的魔法师们从走廊深处赶来。

“接下来出现的是……鱼。”

巴塞利回想道。

大厅的地砖窸窸窣窣地涌动起来——感受到脚边异常气息的黑犬迅速退往一侧,紧接着从地砖中张开大口窜向空中的是一只体长超过成年男性的大鱼,浑圆的眼球加上锋锐的背脊,锯状的牙齿透过血盆大口清晰可见。这条体态格外细长的鱼是海水鱼“梭鳕”——的沙偶,不管是覆盖身体的鳞片还是背脊,全都由土黄色的沙子固定而成,是被创造出来的形状。

沙梭鳕在黑犬的头顶一边洒落着沙子,一边描画出一条抛物线,最后一头撞向宛如水面的地砖,溅起了沙子作成的水花。

沙子仿佛水面上扩散的波纹一样,在大厅的地砖上四散开来,以梭鳕的落水点为中心,逐渐消失。

“……”

很明显的异常。黑犬警戒着周围,一名白衣裸足的光头男子逼近,他驱使着他那高大到必须仰望的身体,发出嘭嘭的脚步声,奔跑在大厅中。

那名男子的造型也很异常,粗壮的脖子下是撑起法师服的巨大胸肌,更加引人注目的是发达到诡异的两臂,它们粗壮得如同圆木,张开的五指大得仿佛连人的躯体都能捏碎。

光头男子一边奔跑,一边对撞握紧的双拳。他踩着倒地的士兵,又或是直接踢飞,朝黑犬冲来,随后张开双臂,飞跃而起。

看动作一副极度想要抓住的样子。黑犬放低身体,躲开了这次飞扑。

“……不好,是魔法师。”

巴塞利在走廊和大厅的连接处不禁停下了脚步。

即使是“坎帕斯菲洛的猎犬”,如果同时以复数的魔法师为对手,那还能平安无事吗?现身在大厅的魔法师有三人:红色短发的年轻男子,黑色长发、单眼蒙住的女子,以及那名朝黑犬袭来、肌肉异常发达的光头男。

尽管黑犬接二连三地躲开光头的巨大手掌,但是男子却锲而不舍地发动着攻击,与巨大的身体相反,他的动作却很轻敏,踏下的脚踩穿了地砖,挥舞的拳砸碎了支柱。

黑犬看起来处于劣势,有没有人能帮他一把,巴塞利暗自焦急。

此时从他的背后三名铁火骑士飞奔而出,冲向大厅,他们注意到魔法师的出现,为了助黑犬一臂之力,英勇地返回了这里,然而——

一名骑士以剑身当盾,接下光头男的拳头,可惜这是一招坏棋,他本应像黑犬一样避开。骑士连同厚实的双手剑一起被揍飞,后背撞在支柱上,随着一阵剧烈的破碎声,他吐血跪地。

另一名骑士正在和单眼蒙住的黑发女子对峙。

虽然他果断地挥舞着剑,但是女子一直通过后撤步躲避,她轻盈地捏起长袍的下摆,仿佛舞蹈一般。突然,女子缩短距离,从骑士脑袋左右呈裹挟之势抓住了它,两秒、三秒过去,骑士低头望着女子的脸,发出了尖叫。

忽然开始恐惧女子的骑士粗暴地挣开她,如同逃跑一样后退,接下来他把目光朝向了和红短发的男子对峙的骑士同伴。

被施加魔法的骑士明显样子有些不对劲,他再次发出尖叫,带着紊乱的呼吸,朝骑士同伴举起剑冲了过去。

“呜啊啊啊啊……!”

随后对着本该是同伴骑士的后背砍了下去。

被袭击的骑士发出惊愕声,正当他因为被友军砍中后背而畏怯地质问“你在干什么”的时候,腹部又受到了追击而被撕开,这是自相残杀。接着,发动袭击的骑士怪叫一声,朝着红短发的男子又举起了剑——然而,他的脚边再次蹦出沙鱼。

“啊啊啊啊啊……!!”

鱼咬着骑士的整条腿,在空中描绘出一条弧线,落入地砖,随后化为沙粒飞溅开来,消失了身影,但是被砸在地砖上的骑士身体却滚落一旁,手足七歪八扭。

“……什,竟然……”

巴塞利一瞬间停止了呼吸。

飞奔向大厅的三名骑士转眼就被打倒,而且还是被如此无法理解、不可思议的力量。话说回来,黑犬还——

黑犬与光头男面对面,背后就是巴塞利所站着的走廊。也许是注意到巴塞利还留在那里,他一边牵制三名魔法师,一边微微运动转到身后的手指,做出驱赶的手势。

紧接着,红短发的魔法师啪地打了个响指,指向黑犬,随后从他的食指尖放出的小火球,宛如流星一样拖着尾巴冲向了黑犬。

随着大衣的下端翩翩起舞,黑犬通过空中转体的办法避开了它——然而本应该避开的火球却在黑犬的背后不自然地变换了轨道,折了回来。

觉察到后背热度的黑犬又通过撤步化解了它。

可是火球的猛攻无穷无尽,啪、啪,随着红短发魔法师的响指,这次黑犬的周围飞满了跟踪型的火球。黑犬无法避开全部,终于,一枚火球抓住了黑犬的侧腹,在击中的同时剧烈地爆燃起来。

黑犬有所畏缩,身体随即被剩下的火球接二连三地命中。

远远围住大厅的艾美利亚兵们哗地发出欢呼。

“呜,黑犬阁……”

巴塞利向前,肩膀却被维多利亚抓住了,她本来带领着从城里脱出的一行人,因为注意到巴塞利的失散而返回。

“您在做什么,巴塞利大人,我们如果拖延逃跑时间,就会浪费他们的牺牲……!”

“……对不起,你说的对。”

巴塞利转过身,背对着大厅跑了起来。

“……我们不顾一切地冲向地下,通过暗道离开了城里,是那些人挺身而出,救了我们……”

巴塞利低吟道。

“我从那以后就没有见过前代黑犬阁下的身影,也不知道他是否平安,我最后见到的只有他全身被火焰包裹的身姿……说不定他就那样……”

“不,祖父恐怕还活着。”

洛洛说道,这既不是安慰也不是乐观的预测,而是他真正的想法。

“那个人是怪物,即使全身被火焰包围我也不觉得他会死,而且暗杀者和骑士不同,基本上不会和敌人死战,首先考虑的都是如何最快逃跑。既然巴塞利大人成功逃离了大厅,祖父大概也马上离开了那个地方。”

说到这里,洛洛抱起了胳膊。

“……啊,但是魔法的火焰是不会消失的吧。”

洛洛想起了在王国罗威交战过的修女菲洛凯特,被她的魔法“悲观主义者的恋情”点着的人,直到被附加的魔力消耗完之前都会一直燃烧,多亏了特蕾莎丽莎用魔力抑制,火焰才终于被熄灭。

“所谓‘火焰不会消失’说到底只是那个修女的固有魔法哦。”

坐在木箱上的特蕾莎丽莎抬起了脸。

“用火的魔法师并不是都可以让火焰无法消失,她的火焰和袭击你祖父的不一样。”

“那就放心了。”

洛洛重新面向巴塞利。

“既然火焰会消失,那一定没问题。”

“……但愿如此,我必须要像他道谢。”

巴塞利抱起胳膊,仰望着天花板,样子十分沮丧。

“平安从城里脱出的人算上我有六十四人,再加上幸存的六人,然后是在这个藏身处避难的工匠及其家人之类的村民,算上他们……我想想,是多少人来着。”

“九十二人。”维多利亚简短地回答道。

“如今藏身在这里的有九十二人,然后今早从又新回来了两名士兵,他们似乎是听说了艾美利亚兵北上的消息,坐立不安,于是策马赶回了故乡。”

“从……?也就是说,关口还在吗。”

是建设在上游的小型关口,从属于坎帕斯菲洛,地处与的边界上,是一座北上的船只可以停泊的据点。

“嗯,似乎还没有落入敌手,不过估计只是时间问题,我只把这看作侥幸。终于到了该离开坎帕斯菲洛的时候了。”

“……”

“这个地方不知何时就会被发现,不可能一直等到对面停止搜捕残党。不过南边和东边的河港都有艾美利亚驻军,西南的罗威也堕落成了艾美利亚的属国,躲进西北的森林我也不觉得能熬过冬天,所以我们应该前往的只有北方了,巴德大人已经给我们了铺好了道路。”

“您是指和瓦西亚人的同盟吧……”

“没错,的瓦西亚人应该会成为我们的同伴。”

沿着北上的终点是雪王霍利欧统治的部落,他们是被支配大陆中部的特兰斯马雷人呼作蛮族并且恐惧的瓦西亚人一脉。

也许是因为身处生活环境恶劣的雪国,经常互相争夺有限的资源,瓦西亚人据说都生性凶猛,骁勇善战。他们拥有卓越的造船技术,会制造能入侵浅滩和海湾的流线型长船。传说四兽战争开始前,他们组成大船队在北海神出鬼没,四处侵扰临近诸国的港口。

在四兽战争中,大陆被分为四个交战阵营,其中由众多种族组成,而他们这一族正是联盟的核心。在居住于王国艾美利亚和王国罗威的特兰斯马雷人眼中,瓦西亚人则被认为是语言和宗教全部与自己相异的未开化人种。

不过,对于以武器贸易为支柱产业的坎帕斯菲洛来说,他们如今却是毫无疑问的老主顾。在王国艾美利亚的侵略野心日渐显露的时候,巴德最先求助的对象就是战后交流频繁的瓦西亚人,他们在沿北上的尽头建立了聚落,是被称为“瓦西亚—赫洛伊”的一族。

即使对他们瓦西亚人来说,王国艾美利亚身为异教的侵略国家,按道理也是个威胁。一旦坎帕斯菲洛城陷落,艾美利亚说不定会进一步北上。与坎帕斯菲洛结盟也是保护本国的有效手段。

“巴德大人先前四度拜访,增进与雪王的友情,他们已经成为了密友,所以雪王一定会来帮助我们……我想这么相信。”

巴塞利说着说着含糊起来,说到底,他们瓦西亚人会不会帮助失去威信的坎帕斯菲洛还是个未知数……没有政治上的把握。

洛洛摸着下巴考虑起来。

“……对于我们坎帕斯菲洛来说,不管是兵力还是变形武器都几乎一点不剩,雪王和我们结盟没有什么好处,不知同盟还是否成立……?”

“没有担忧的闲暇,只能直接前去确认了。不过不管怎样,我确信事情会顺利进展,毕竟就在获知北边的关口平安无事、通往的道路畅通无阻的这天,迪莉莉乌姆殿下归来了,这只会让人觉得是命运的安排。或者说——”

巴塞利温柔地望着在床上酣睡的迪莉莉乌姆。

“如果巴德大人能前去的话,感觉他就会这么说。”

“……”

即使失去领主和领土的巴塞利等家臣成功谒见雪王,得不到任何好处的瓦西亚人也不会帮助他们,但是如果继承了领主巴德血脉的迪莉莉乌姆同路,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格雷斯家族还没有终结,坎帕斯菲洛还能重建,如果能展示这点,瓦西亚人也许会考虑维持同盟。既然雪王和巴德之间存在友情,那么他说不定会给予巴德的女儿些许温情。

“我们接下来的行动将以公主的安全为第一。日落后就混进夜色,离开城下町吧,先朝前进。”

维多利亚抬起脸。

“待在这里的人怎么办?”

“公主不能舍弃人民,一起带走吧,万幸这里是,估计可以准备好运送他们的货马车,可是……群体行动只会增加风险,以防万一,要不和公主分开行动……”

“可以让我说一句吗?”

洛洛谨慎地举起手,他并不打算对上位者的决定唱反调,但是他无论如何都有一件事想确认。

“您和这里的人说过安全的事了吗”

“没有和全部人说,但是恐怕已经传开了,今早从回来的士兵们会透露的。”

“今晚离开坎帕斯菲洛、前往哨所的事在行动之前最好和谁都不要说,尤其是盾牌店老板……说不定他已经背叛了。”

“怎么回事?什么意思?”

洛洛和巴塞利报告罗威发生的事时,曾有不妙的预感,这正是他现在所担忧的。

“……我是由老板带到这个藏身处的,他已经知道了王国罗威成为了艾美利亚的属国,商人的情报网真是让人惊讶……仔细一想,罗威属国化的宣告和巴德大人被处刑是同时的,这两条情报是一对,换言之,他可能已经知道了巴德大人被处刑的事了。”

然而老板却向洛洛询问巴德的平安,他是在求证情报的准确性吗?无论如何,他的行动都很可疑。

“我在外面遇到老板时,他戴着帽子,还修了胡子,即使在避难中,也不忘打扮得像个商人一样干净利落,那么他等的客人呢?当然,恐怕不是我们吧。‘不管卖什么都要重建店面’——老板这么说过。”

不管卖什么,他的重建也许已经开始了。店面被破坏后,从他嘴上说的“叫什么露西教”中确实能感受到真情实意的愤怒和憎恶,但是有时哪怕面对憎恶的对象也要做生意,这才是商人。

“最差的情况下,他卖的说不定就是我们的情报。”

“不会吧。”

“这不是确定的事实,可能是我多虑了,但是经历了罗威的惨剧之后,我现在无法乐观地看待一切,已经不想再被背叛了。”

“……我和他说过了,”巴塞利一脸惨白,“说今晚也许就会前往,问他能不能准备货马车。”

洛洛向维多利亚询问道。

“盾牌店老板和他家人来这个藏身处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傍晚,听说前去探查町里情况的骑士被他死缠烂打,不得已把他带了回来……等等,他说家人?”

维多利亚惊讶地皱起眉头。

“盾牌店老板是单独行动,他是一个人来这里的。”

他确实说过,和家人一起逃到这条,然而他的家人却不在这里,他说不定还有别的藏身处。

洛洛飞奔出房间,冲向人群聚集的大堂。

互相倚靠的人们把视线集中过来,可是环顾四周,刚刚还在的老板却不见了身影,洛洛喊道。

“有谁看见了盾牌店老板吗?”

“他刚才出去了。”

站起来回答的是一名身材匀称的高大贵妇人,她是巴塞利的夫人。

“有谁打听过他要去哪吗?”

夫人回过头看向人群,可是众人纷纷默默地摇了摇头。

巴塞利和维多利亚晚一步赶到了大堂。

“盾牌店老板在吗?”

“……不在,看来我们没有时间等到晚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