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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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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流哲不哼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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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雪来到高峻的面前时,通报海底火山喷发的急使尚未入城。

「吾须往界岛一行。」

彼时高峻坐在内廷的私室,方读完令狐之季送回的报告。听得此言,他搁下书简,凝视着寿雪。只见那少女面带愁容,显得如坐针毡。

「千里送回来的信,上头写了什么?」

根据推测,乌涟娘娘的半身疑似化成了黑刀,沉在界岛附近的海中。因此高峻将千里及之季送往界岛查探详情。此时他手边有着两人送回的报告,而千里除了回报高峻之外,也给寿雪捎了封信。

「界岛之海似有异端。」

「之季在报告中也提到了。」

「此岛乃边界之岛。」

「边界?」

「幽宫诸神并乐宫诸神之界。此海现不祥之兆,必是乐宫海神不安于位,门户之内当有为乱者。」

寿雪向高峻再三强调心头的不祥预感。

高峻听闻后,却沉默不语。虽说寿雪前往界岛本是既定之事,但……

「白雷此时也在界岛。」

高峻将之季的书简递给寿雪,上头写着目击白雷行动相关的证词。

「白雷所到之处,必然有鳌神的影子。」

「界海震荡,此必为因。」寿雪道:「扰其海者必鳌神,吾当速往。」

高峻心想,鳌神出现在界岛,难道是为了抢夺乌涟娘娘的半身?倘若真是如此,确实如寿雪所言,有必要立即采取因应之道。

然而高峻却没有办法像往常一样当机立断。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心惊肉跳,心绪难以镇定。

寿雪说她有不祥预感,亟欲前往界岛。高峻的情况却刚好相反,对少女前往界岛一事有不祥预感。

「我也去。」

那声音正发自两人身旁椅背上的星乌之口。虽然外形看上去只是星乌,但实际身分却是乌的兄长──枭。「鳌神在那里,乌的半身也在那里,彼地必成战场。」

「果若两者相斗,那可为祸不小。」

上古时代,乌涟娘娘与鳌神交战时,打沉了一座岛。要是同样的事情发生在界岛,后果可不堪设想。界岛乃是霄国的贸易门户,可说是国家利益命脉之所在,而且岛上除了霄国百姓之外,还住着不少异国之人。

「枭言欲同往?」

寿雪问道。

「你听得见他的声音?」

高峻吃了一惊。到目前为止,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听得见枭的声音。

「非也,乌以此告吾。」

「乌……你能跟她交谈?」

寿雪点了点头。

「朕与你相反,只听得见枭,却听不见乌。只要我们两人在一起,虽然有点麻烦,但要沟通不成问题。」

「有一事欲求枭相助。」

「这是乌说的?」

「非也,吾自言之。」

寿雪从怀里掏出一串黑珍珠首饰。

「那是……」

「曩昔枭所做泥人……宵月遗留之物。」

枭的人形使部遭毁,化为无数羽毛。那些羽毛放置一晚,竟又化成了无数黑珍珠。

「汝可使此物复为宵月之形?」

高峻见状,转头望向枭。

「原来如此,确实是个好主意。」枭话音方落,黑珍珠忽然一颗颗碎裂,变回了一根根的羽毛。那些羽毛凝聚在一起,逐渐化作人形。不一会儿功夫,那些鸟羽已重新恢复成宵月的外貌。那名年轻男子有着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宛如陶瓷一般的雪白双颊,以及丝毫不带感情的五官。而此刻身上穿着的宦官长袍,也跟最后看到他时的装扮一模一样。

「这样要交谈就不成问题了。」

宵月开口说道。

「非仅如此,亦便于两地互通声息。」寿雪补充说道。

高峻心想,这主意确实不错。

「这么说来,你要带宵月前往界岛?」

「然也。」

「不对,恰好相反。」宵月举起了手。

「相反?」高峻与寿雪同声问道。

此时星乌蓦然鼓翅,降落在寿雪的身边。

宵月指着星乌说道:

「应该是这样才对。」

「枭随寿雪前往界岛,宵月待在朕的身边?」

宵月点头说道:

「没错,否则我遭流放至此地就没有意义了。」

枭故意让自己遭幽宫放逐,正是为了拯救妹妹乌。既然乌要前往界岛,枭当然会想要一同前往。

「……好吧。」

高峻心想,有枭陪在寿雪身边,自己确实比较安心。

「朕即刻安排你们前往界岛……青!」高峻呼唤背后的卫青。

卫青似乎早有准备,恭恭敬敬地说道:「船只已经备妥。」

「吾去矣。」

寿雪转身便要退出,高峻却从背后喊了她一声:「寿雪。」

高峻见寿雪停步转头看向了他,一时之间却突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该用何种方式,才能表达自己心中的不安呢?

两人视线相交的那刻,只见寿雪微微一笑,道:「吾去便回,汝勿惊忧。」

说完这句话,寿雪便出殿去了。星乌也振翅追赶而去,只余高峻瘫坐椅中,不能自已。

「大家……」一旁卫青柔声问道:「喝杯茶吧?」

「嗯……」

高峻闭目长吁了一声。

──你还会回来吗?

高峻终究没能问出这句话。



寿雪先是走访了一趟鸳鸯宫,才赶回夜明宫,只见她换上男装,脱簪解髻,将一头秀发束之于脑后。

「九九,吾已得花娘应允。吾不在之日,汝与红翘、桂子可往鸳鸯宫暂居。」

九九正将叠好的衣裳置入柜中,忽听见这番话,抬头回道:

「娘娘,我也随您同往界岛。」

「不可。」寿雪的回答短促而坚决。

九九一听,眼泪差点就要滑落,但她旋即噘嘴说道:

「我要与娘娘同行。」

「九九……」

「太危险了,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吧。」淡海在一旁插嘴说道:「娘娘和我们都没有办法分心照顾你。」

淡海与温萤是寿雪的护卫,自然得跟随在寿雪身边。除此之外,她此行就只带上了星星及枭,两名护卫此时正忙着打包行李。

「我不需要人照顾。」

「你别嘴硬了。」

「因为我总觉得……」

九九略一停顿,凝睇着寿雪说道:

「如果我不跟去,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娘娘了。」

「喂!」淡海皱眉说道:「别对出远门的人说这种晦气话。」

「我不管,我一定要跟你们去!」

九九说什么也不肯退让。寿雪正苦恼时,红翘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寿雪原本以为她要劝九九别任性,没想到她却握住寿雪的手,面露殷盼之色。红翘没办法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寿雪,接着又转头望向九九。

「……汝亦欲九九随吾同往?」寿雪问道,只见红翘频频点头。就连平常负责安抚九九的红翘也是如此,更令寿雪苦恼不已。

「……」

红翘又对寿雪摇了摇头。

「把她带去吧。身旁无人照看,总是诸多不便。」桂子从厨房探头出来说道。

这老婢向来不肯踏入房内半步,她朝寿雪递出一只包袱,九九伸手接下,拿到寿雪面前。那包袱触手生温,而且还散发着一股甜香。那是包子的香气,里头多半是寿雪最爱吃的莲馅包子。

「丽娘当年的话,果然应验了。」

「丽娘曾有何言语……?」

「若有人能解乌妃之咒,那个人必定是寿雪。」

──丽娘!

丽娘的身影清晰浮现在寿雪的脑海。

「当年丽娘早已说过,你必定能够实现历代乌妃的悲愿。」

「……然吾非孑然一身,未遵丽娘教诲。」

「丽娘当年也不是孑然一身。」

桂子的脸上难得露出了微笑。

「丽娘的身边有你。」

说完这句话之后,桂子便转头回厨房去了。

「桂子……」寿雪不禁呢喃,低头望向那包袱。伸手捧起那包袱,登时满胸皆暖。闭上双眸,寿雪彷佛能看见丽娘那严中带慈的眼神。

──丽娘……

睁开双眼后,寿雪转头对九九说道:

「汝既欲随吾同往,当弃女装,着长袍。」

「是!」九九开开心心地应了。



寿雪接获消息,是在搭船沿着水路南下时。

「火山喷发?」

「是啊,听说是界岛附近的海底火山。」

这是船只停泊河岸码头时,淡海下船打听到的消息。

「现在是否还在喷火不得而知,但这阵子恐怕是去不了界岛了。」

寿雪不禁按住了胸口。原来自己心中的不祥预感,就是为了这件事。

「高峻……京师朝廷亦知此事?」

「官府应该已派急使回京禀报,这时或许已经到了。」

「枭!」寿雪朝站在船舷的星乌呼唤道。

星乌转过了头来。

「皇帝已经接到消息了。」

然而开口的并非是星乌寿雪听见的那声音并非男声,而是少女之声,发自寿雪的胸口深处。说话之人不是枭,而是藏在寿雪体内的乌。自从寿雪能够听见乌的声音之后,乌几乎每天从早到晚一直对着寿雪说个不停。

「这是枭说的。」

「愿闻其详。」

「……枭说皇帝接到了消息,正忙着与群臣讨论因应之道。」

「可知千里、之季平安否?」

「枭说没有接到相关的消息。」

寿雪霎时感觉五脏六腑彷佛压了重石一般。

──希望火山喷发没有对他们造成危害。

「枭还说……皇帝跟界岛的市舶使联络不上……火山喷发阻隔了大陆与界岛的联系,目前无法得知岛上状况。」

寿雪点头道:「既是如此,吾等当为帝耳目,可以此告高峻。」

星乌眯起了双眼。

「他说知道了。」

乌的声音只有寿雪听得见,因此在外人眼里,寿雪就像是对着星乌自言自语。所幸船上没有寿雪一行人以外的乘客,不会引来诧异的目光。此外,船上尚有两名高峻派遣的护卫武官,分别站在船首及船尾,监视着附近的动静。

「目前只能先到皐州的港口,等候船只恢复出航了。」

淡海说道。皐州位在界岛的对岸,多有往来界岛的船班。

「皐州的港口现在一定乱成了一团吧……」

温萤蹙眉说道:「应该有不少滞留在港边的商人。」

「应该吧。」

「火山不是喷发了吗?大家应该会逃走吧?」

九九抱着星星,不安地问。

「毕竟只是海底火山,这跟陆地上的火山喷发不太一样。」淡海歪着头道:「不管是海商还是渔民,应该都会希望喷发一结束就立刻出海,毕竟他们靠这个吃饭。」

所以他们会一直逗留在港边,当然也有一些人会选择逃走。

「逃者众,待者亦众,其地必乱。」寿雪呢喃着。

温萤点了点头,说道:

「皐州有军府,应该会有府兵维持秩序,不至于出动朝廷兵马。」

淡海却补了一句:「除非当真乱到不可收拾。」

──乱到不可收拾……

但愿不会走到那一步。寿雪望着远方的天空,内心阴郁不开。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船只一抵达皐州,便看见了人满为患的景象。放眼望去只见万头攒动、比肩叠踵,怒骂声、孩童哭泣声、赶着上船的脚步声,以及推车往来声此起彼落。自船上往外海处远眺,可看见浓浓黑烟如乌云般不断向天空推挤,空气中弥漫着古怪的气味。

寿雪将九九及乌留在船上,先行下了船。

一名貌似港口官差的男人立即奔上前来,嘴里喊着:「大人来得真早!」

那官差似乎以为是朝廷派了高官前来坐镇指挥。多半是因为寿雪所搭的船,船首插了一面青旒旗的缘故,那是皇帝直属官差的象征。寿雪将解释的工作交给高峻派遣的武官处理,自顾自地四处游走观望。

虽然火山喷发地点是在距离陆地相当遥远的外海,但烟雾及气味依然随风飘来了这里,还有片片黑灰从天而降。整个海岸全是大大小小的黑色石块,几乎覆盖了整片沙滩。寿雪走近沙滩,随手捡拾一颗石块,拿在手里掂了掂,竟然相当轻盈。仔细一看,石块上有数不清的孔洞,轻轻一捏,就裂成了碎块。

「这是火山喷发时,喷出来的石头。」淡海一边说,一边拿起石块捏碎。

此时一名武官追了上来,说道:「听说火山是在五天前开始喷发。」

「喷发已及五日,尚不见止歇?」

寿雪并不清楚一般火山喷发会持续多久的时间。

「听说有时一天就结束了,有时会喷发三、四个月。」

「唔……」

原来喷发的时间长短有偌大差异。此次喷发,不晓得会维持多久?

「若不止歇,吾等皆困守于此。」

「是啊,喷发若不结束,船只无法出海……」

武官皱眉看着烟雾道。这名武官姓崔,虽然体格壮硕,但神态平易随和,性情温厚沉着。另一名武官则姓曾,有着一般武官典型的体格及威仪。

「乌妃娘娘声名远播,即使是在这皐州,也是无人不知。那官差感激涕零,以为您是为了火山之事,亲自远道而来。」

「什么?」

寿雪转头望着崔。「汝何妄言,招致误会?」

「娘娘,下官可什么都没说,是那官差自己以为乌妃要来镇压火山,下官只是随口应和。下官心想,让他们这么以为,我们不管做什么都会方便得多。」

「这可……」

「下官自作主张,请娘娘恕罪。」

──不,这或许是个好主意……

如果海底火山喷发是因为鳌神激怒了乐宫海神,只要将鳌神打倒,就能平息乐宫海神的怒气。因此说自己是为镇压火山而来,实际上倒也没错。只是要事先跟高峻套好,免得双方说法不一。

「皐州刺史请娘娘移驾至其寓所歇息。娘娘停留在这港口的期间,若能待在刺史寓所内,从护卫的立场来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善。」寿雪凝视着远方的黑烟,朝着崔举起一只手。「汝往告刺史并众官差,但言吾乃祀典使,今奉帝命前来镇压火山。」

崔眨了眨眼,面露诧异之色。但他相当机灵,连忙作了一揖,口中称是,领命而去。

「乌妃」并不能擅自游走各地。寿雪虽有镇压火山之意,但不能以乌妃的名义,当然更不能让人知道自己是前朝末裔。所有的功劳,都必须归给高峻才行。

──如果失败了呢?

倘若失败,大不了负起责任,接受惩处。

反正对自己来说,这本来就是一场不能失败的任务。



在武官的引导下,寿雪回到了人声鼎沸的港边。沿途不时可看见海商激动地对着官吏咆哮,旁边还有其他的海商打着圆场。就算向官吏抱怨,也没有办法制止火山喷发。那些海商想必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寿雪一边走着,心里一边暗想,看来当官吏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蓦然间,寿雪停下了脚步。熙来攘往的人潮之中,竟有一名年轻人神情恍惚地伫立不动。那是一张颇为熟悉的脸孔,但看起来气色很差,面容极为憔悴。那个人是……

寿雪于是走上前去,站在年轻人的侧边说道:

「汝非……」脑袋里竟一时想不出对方的名字。「……沙那卖长子乎?」

年轻人转过头来,一看见寿雪,便错愕得瞪大了眼睛。来到近处一看,他更是满面病容,面色如土。难道是因为晕船的关系?还是遇上了什么重大的打击?

年轻人朝着寿雪行了一揖。

「何以面如槁木?」寿雪看着年轻人问道。年轻人伸手摸了摸脸颊。从他那神情看来,似乎不是晕船。

──他的名字……对了,是晨。沙那卖晨。

沙那卖晨不是接了高峻的旨意,返回其父亲朝阳所在的贺州了吗?为什么现在会在这里?以日程推估,他似乎是在返回京师的路上。

──难道是他在贺州发生了什么事?

「眼下局势混乱,吾欲渡界岛亦不可得。皐州刺史邀吾往其寓所饮茶,何如?」

如果晨有什么急着想要告诉皇帝的事情,透过枭传达是最快的手段。这当然也是寿雪邀约他的原因之一,但比起这些现实上的问题,更让她担心的,是晨那憔悴的脸色。

「舟车劳顿,饮茶可解。」

晨看起来需要充足的休息。

寿雪不等他回答,便转身迈开步伐,而年轻人则老老实实地跟在后头。

刺史的寓所就在港口的附近。一问之下,原来不是私宅,而是官舍。刺史为了处理火山喷发的问题,似乎已忙得焦头烂额,只是招呼了几句便匆忙离去。但下人们陆续送上茶、酒、糕饼及各种精致小点,招待可说是颇为隆重,或许是因寿雪为皇帝特使的关系吧。

「听说皐州刺史是相当精明干练的人,这一点请娘娘放心。」

崔一边说,一边将包子塞进嘴里。他虽然是护卫武官,吃起东西来却毫不客气。寿雪将盛着包子及糕点的器皿推到晨的面前,并放了一杯茶。

「当热饮。」

晨默默啜了口茶,以双手捧住了茶杯,宛如在暖着掌心。

「朝饷已毕?」

「小人……尚未进食……」

「既是如此,可尝此物。汝好甜食否?」

寿雪拆开一只竹叶粽,放到晨的面前,接着又为他取了一块甜糕。

一旁的九九看得瞠目结舌,说道:「娘娘竟然会照看他人。」

「照看他人有何难?但效汝与花娘即可。」

「啊,这么说来,娘娘此时的神态确实很像花娘娘。」

晨喝了茶、吃了粽子,气色红润不少。

「九九,为晨再取茶来。」

九九笑着应了,走出房间。

寿雪转头朝星乌喊了一声「枭」。那星乌原本停在淡海头上,此时飞了过来,降落在隔壁的椅背上。

「那是……枭(注:猫头鹰。)?」

晨愕然问道。

「非也,此乃星乌。」寿雪答道。

而晨听了,更是一头雾水,此时他左顾右盼,心中也不知在盘算是什么。不过寿雪见他终于稍微恢复了精神,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贺州有何变故?」寿雪问道。

晨登时神情紧绷。

「汝若有话欲急告高峻,可速言,吾当为汝传达。」

「高峻?」晨先呢喃了一声,接着赶紧捂住了嘴,毕竟那可是皇帝的名讳。

「难道您是指陛、陛下吗?娘娘说能够帮小人传达,是什么意思?啊……难道这可以直接与陛下……」

晨似乎思绪紊乱,说起话来颠三倒四。

「汝可视此为传话之术。汝但言,必入高峻之耳。」寿雪简单说明道。要是详细说明,反而会让晨更摸不着头脑吧。

「呃……」晨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寿雪不禁心想,晨这个人不仅忠厚老实,而且似乎有些不知变通。

「吾乃皇帝特使,司祀典使职。吾听闻之事,必入帝耳;帝所言之事,吾亦必知之。」

「乌妃娘娘……您的意思是会派出急使回京?」

「汝作此解,亦无不妥。吾若有何言语,即是高峻所言。」

寿雪一边点头一边说道,心里暗想这年轻人的脑袋未免太硬了。

「好,请娘娘尽速转告陛下……沙那卖朝阳已派出使者前往北方山脉联系各部族,该使者为朝阳次子亘。只要这么说,陛下就明白了。」

寿雪低头望向星乌,而那星乌只是慵懒地眨了眨眼睛。

「枭说,高峻说他知道了。」

寿雪体内发出了乌的声音。

「高峻还说,他已经派羊舌慈惠前往北方山脉,应该可以把这件事情压下来……」

寿雪将视线转回晨的脸上,说:

「高峻云,彼已遣盐铁使羊舌慈惠往北方山脉。慈惠于北方交游甚广,必可化解此事,汝等勿忧。」

「可是……亘……」

晨按着额头,垂首道:

「能不能请陛下救救亘……他是小人的胞弟……」

「──慈惠当见机行事,勿为此挂念。」

说这句话的不是高峻,而是寿雪。亘前往北方山脉的目的,多半是要游说各部族造反,这是无可饶恕的死罪。果不其然,高峻对此沉默不语。

「亘曾经告诉小人……沙那卖家族将会覆灭……小人也有这种预感……这都是小人的错,是小人的出生,拖累了整个沙那卖家族。」晨的脸色逐渐转为苍白。

寿雪闻言,蹙眉问道:

「何言汝过?汝有何过?」

「小人并非家母所生……而是家父此生此世……唯一爱过的女人所生……」

寿雪想要询问那女人是谁,却问不出口。光从晨的神情,便可看出事情非同小可。

「那就是一切过错的肇始……家父就从那一刻起……走上了歧路……」

晨的声音微微颤抖着,然而寿雪无法辨别此时他心中怀抱着什么样的感情。是怨怼?是哀戚?是悔恨?还是屈辱?

「原来如此。」乌再次传达了高峻的话。

「……朝阳的矛盾便是由此而来。」

──什么意思?

乌接着传达道:

「朝阳曾说为了沙那卖家族能够永续长存,他必须与朝廷保持距离。但他嘴上这么说,实际的行动却是对朝廷处处干涉。不仅将女儿送入后宫,还暗中策划各种权谋诡计……这与他表面上的态度有着太大的矛盾。」

──这么说确实有道理……

「原来这都是为了晨。他想要让自己最心爱的女人生下的儿子享受荣华富贵。」

让晨享受荣华富贵?寿雪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晨。

「……此非汝过。」

寿雪说出这句话,晨惊讶地抬起了头。

「此乃朝阳自取其亡。沙那卖若覆,亦汝父之过,与子何关?」

晨凝视着寿雪的双眸,内心似乎惊疑不定。

「高峻说……寿雪,告诉晨……」

乌说道:「立刻返回贺州,命令朝阳退隐蛰居。从今日起,朕命你为沙那卖的当家。」

寿雪依言向晨转述。

「可是……」晨一时不知所措,视线飘移不定。

「这是唯一的办法,现在还来得及。」

言下之意,是悄悄让朝阳单独受罚,不连累其他人。或许是因为晚霞有了身孕的关系,高峻在这件事情的处置上特别宽宏大量。

「汝不欲见沙那卖诛族,当依此言而行。」

「只要小人这么做……陛下就会宽恕沙那卖族……?」

「然也。汝得吾言,必不相欺。」

晨于是起身离席,朝着寿雪下跪叩首。

「小人遵旨,但尚有一事相求……」

「何事?」

「小人想把沙那卖当家的身分让给二弟亘或三弟亮。」

「亮?」

「亮此刻就在京师。小人若为当家,沙那卖一族终究会灭亡。」

「何出此言?」

「小人不得娶妻妾。无妻妾则无子息,沙那卖的血脉终将断绝。因此小人想把当家地位让给弟弟们。」

寿雪虽感到诧异,但见晨心意已决,于是点头说道:「既是如此,便依汝言。」

此时高峻的回覆也是:「就这么办吧。」

「往贺州的船只可正常航行,小人这就启程赶回贺州。」

晨立刻就要起身走出房间。

「何不稍歇?」寿雪问。

晨淡淡一笑,摇头说:

「谢娘娘关心。娘娘的恩德,令小人心中阴霾稍解。」

「仅是稍解?」

「小人这一生是不会再有开心的一天了。小人的存在,正象征着家父的罪愆。」

晨此时脸上的表情,宛如是个垂死之人,鲜血不断从伤口汩汩流出。

「小人的母亲,是家父的胞妹。」

说完这句话后,晨转身走出房间。寿雪赶紧拿手帕包了一些甜糕,自后头追赶上去。

「晨!」

晨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随后,寿雪将那一包甜糕塞进他的手里。

「……待得事成,汝当往见晚霞,勿使其早晚牵挂。」

晨的五官逐渐扭曲。

「万事谨细,斯可无灾,务必保重。」

晨没有答话,冰冷的走廊上只听得见哽咽声。



「吾欲往界岛,难道全无办法?」

寿雪出了寓所,朝港口的方向走去。放眼望去全是海商及水手,全都只能在港边枯等。有的醉倒路头,有的在檐下下棋,青楼里更是人满为患。

「若自喷发处外迂回……」

「那也要海流能够配合才行。」

淡海说道:

「连水手也束手无策,我们当然更不用说。」

「听说有一道强劲的潮流从南方流经岛屿的西侧,在北方与来自阿开的潮流交汇。」

温萤补充说明,据说这是向水手们问来的知识。

「两道潮流汇合后,会转向南方,流过岛屿的东侧。换句话说,整座界岛几乎被强劲的潮流包围,如果胡乱出海,很可能会被冲到远海去。」

「这么说来,一定要有熟悉潮流的船员掌舵才行。」

如果自行驾船,要抵达界岛可说是难上加难。

「话虽如此,终不成困守于此地。」

寿雪穿过港镇,来到断崖上。远方可见浓烟不断窜出。迎面拂来的风颇为温热,这似乎是因为这一带即使到了冬天依然相当温暖,与火山喷发无关。

──微臣本担心冬季的海风必然寒冷刺骨,没想到界岛气候宜人,比京师温暖得多……

寿雪回想起了千里这句话,心中焦躁,不由得咬住了嘴唇。

「娘娘,这种时候焦急也没有用。」

淡海在一旁安慰着。寿雪没有答话,只是瞪着那黑烟。

「乌,汝能镇火山否?」

寿雪对着体内的乌问。

「火山喷发是因为乐宫海神在生气,要是我出手干预,对方会更加生气的。」

「……」

「不过如果是要跟白鳌打,我是不会输的。」

「既是如此,当退鳌神。鳌神若退,海神之怒自息。」

「我的半身就在那座岛上。」

「咦?」

「半身在界岛上,我感觉得出来。」

「……不渡界岛,则无退鳌神之力?」

乌沉默不语,她似乎不愿意承认此时的自己打不过鳌神。

「白鳌现在是不会出来跟我决斗的。这家伙总是这样。」

「何以知之?」

「除非有必胜的把握,否则白鳌不会主动出击。他相当卑鄙,总是喜欢先设下陷阱,再把对手引诱进去。」

寿雪想了一下,说道:

「此乃兵法虚实,何言卑鄙?」

乌再度陷入沉默。而停在淡海肩头的星乌忽然拍了拍翅膀,似乎是枭说了句话。

「……枭也这么说。他说不是白鳌卑鄙,是我太笨。」

「枭苦言逆耳,或言之太过。」

「就是说,我也觉得自己才没那么糟。」

转眼间,乌又开心了起来。

寿雪不禁心想,乌毕竟有其神性,与凡人不同,其心情容易大起大落,责之则自暴自弃,赞之则得意忘形。跟凡人比起来,她的情绪相当不稳定,动不动就暴怒或哭泣。跟乌相处是一件很累的事,不如交给枭去应付。

寿雪仰望浓烟,沉吟道:

「乌需半身,半身落于界岛,火山喷发,界岛难近。欲镇火山,需退鳌神。然无半身,则鳌神难退……环环相扣,无一可为。若不能镇火山而渡界岛,终究无力退鳌神。」

「枭说……」

「咦?」

「枭说他来设法。」

「如何设法?」

「枭说他可以镇压火山。枭的脑筋比我好,或许有什么办法。」

看来乌也知道自己脑筋不好。

「枭说不是将火山完全镇压,而是暂时削弱威力,好让我们通过。」

「原来如此。」

──既然是这样,得找到可以渡海的船才行。

原本一行人沿着水路(注:运河。)顺流而下时搭乘的船,不能用来出海。因为那艘船上的水手们都不是专门往来界岛的水手,不谙界岛周边潮流,一定要找到专门往来大陆与界岛的船只及水手才行。

「若在平日,必有客船往界岛者。」

寿雪于是转头朝淡海、温萤说道:

「喷发将有片刻稍缓,吾等可速渡界岛。汝等往告刺史,备妥船只。」

两人领命,各自一揖后朝港镇方向疾奔。同时星乌亦鼓翅高飞,朝着大海的方向翱翔而去。寿雪默默地看着那鸟影逐渐化为黑点。



「刺史说没办法出船。」

温萤归来后向寿雪如此回报。

「何以不出?」

「刺史说往来界岛的接驳船皆是官船,为大家所有,虽然娘娘是皇帝特使,但毕竟爆发威力减弱的消息来源不明确,不能冒险出船。」

温萤接着表示,能够往来界岛与皐州的水手在这里是重要人才。

「刺史说,只要能够确定喷发已经收敛,能够安全航行,就会立刻出船。」

「……吾等之言,确难取信。」

若是高峻在,一定会选择相信寿雪。但毕竟两人关系特殊,不能与其他人相提并论。

「吾等亦不知枭之能耐,此行确有风险。」

──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呢?

「淡海正在寻找愿意出海的海商或渔民。海商、渔民中不乏胆识过人者,应该找得到人协助我们。」

「既是如此,吾亦助汝等寻船。」

「娘娘不必……」

温萤还来不及阻止,寿雪已迈步而行。一定要加紧脚步才行。枭削弱火山喷发,不知能维持多少时间。

一行人回到港镇,便看见淡海自巷道内奔了过来。

「完全找不到人愿意帮忙。大家好像都是第一次遇上海底火山喷发,毕竟船跟水手都是重要的生财工具,没有人敢轻易冒险。」

「不就是要你去说服他们吗?」

温萤不满地说道。

「若是原本迟疑不决的人,尚可说服。但这些人心意坚定,根本没有下嘴的余地。」

「没本事说服船家,找借口倒是舌粲莲花……」

温萤叹了口气。

「不然你去试试看。」淡海也恼怒了起来。

「即便有船,无水手不可。」寿雪想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淡海说得没错,只有对迟疑不决之人,才有说服的余地。

「乌妃娘娘……」

身旁的武官忽然低声喊道,同时摆出了戒备架势。温萤与淡海的表情也变得严肃。寿雪定睛一看,原来是有个男人正在朝自己走近。男人的行进方向非常笔直,明显地朝着寿雪走来,似乎是为了强调自己没有敌意,也让他们有充分的时间反应。

那是名年过半百的男人,身材高瘦,板着一张脸,紧闭双唇,眼神也颇为冰冷。他的步伐相当稳重,身上的穿着透出一股贵气。男人神态像个精明的官吏,但寿雪猜想他应该是个商人。并非每个商人都是满脸堆笑,抱着以和为贵的想法。

「──请问是柳寿雪吗?」

男人在武官面前停下脚步,朝着寿雪缓缓发话。嗓音虽然低沉而冰冷,但语气和善,不带敌意。若要加以形容,男人散发的氛围令人感受到一股淡淡的清凉感。寿雪蓦然想起,有一个自己相当熟悉的人,也有着这样的特质。

──花娘……

男人朝寿雪温文儒雅地作了一揖。

「听说你在找船只及水手。若不嫌弃,请用我家的吧。」

「汝是何人?」

「在下以海商为业,与你有些缘分。」

「汝与花娘之间如何称呼?」

男人微微扬起嘴角。

「在下乃花娘之父,姓云名知德。花娘平素承蒙你关照。」

「非也,吾实受花娘关照多矣。」

「小女向来喜欢照顾年幼者,只能说是你与小女颇为有缘。」

云知德虽然口气平淡,但隐隐流露出一丝暖意,让寿雪感到有些意外。当初听花娘描述乃父,以为是个对女儿漠不关心的父亲,如今一见并非如此。

「船已备妥,但喷发若不止歇,实在不敢出海。」

「稍待须臾,必然止歇。」

知德点头说道:「好,请容在下带路。」

知德转过了身,朝着码头的方向走去。寿雪朝天际一瞥,只见那浓烟宛如乌云般覆盖天空,极目四望,一片昏黑。

──枭,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之季隐约闻到了药汤的气味,走进厨房一看,只见昭氏一手拿着长杓,另一手正将药草扔进灶上的锅内。

她转头问道:「董千里状况如何?」

「已退烧了。」

「既然退烧,应该已无大碍。」

「昭老太的药汤有奇效,感激不尽。」

「不是药好,是床好。没想到序家的当家这么热心助人。」

之季微微一笑,回到房内。千里正躺在床上,衣斯哈则坐在一旁,不时将千里额头上的毛巾拿到脸盆里沾湿。

这里是海商序家的屋子。当初之季、千里及楪的船遇上海底火山喷发,三人遭卷入海中,所幸为海燕子救起,送至序家照看。不过事实上这中间还有个转折。海燕子素来与昭氏熟识,因此先通知了昭氏,是昭氏连忙向序家求助,三人才得以住进序家。

昭氏是一名龙钟老妇,身上流着界岛巫女的血脉,而序家则是没落的海商之家。不管是昭氏还是序家的当家,都是之季与千里在来到界岛的第一天便已拜访过的对象。

之季在被送往序家的途中便已清醒。过了半天左右,楪也已能下床。唯独千里一直发着高烧,情况相当不乐观。原本千里就是个体弱多病的人,落海之后又着了凉,因此一直不见好转。直到今天,他的烧才退了,让之季着实松了口气。

楪是市舶使的部下,他一恢复精神,立刻就回市舶使的身边去了。这几天他偶尔会过来探望千里的状况,同时说明当下火山喷发的情形。据他的说法,因火山喷发的关系,界岛与大陆遭到阻隔,互相难通音讯。官府已准备让船只从界岛的另一侧出海,随着潮流绕一大圈,就可以抵达大陆上的港口。但是这样的航线,需要多耗费好几天的时间。此外也可以靠飞鸽传书的方式来联络,但由于整片天空都是浓烟,鸽子能不能顺利抵达大陆实在颇令人担忧。由此可知,火山喷发对百姓的影响可说是相当巨大。

「渔民们都说,因为海上都是浮石的关系,完全没有办法出海捕鱼。就算能够平安抵达捕鱼的地点,也没办法下网。」

楪对着之季如此抱怨。他原本是阿开的渔夫,而且还是名为「持衰」的巫觋。

之季走出了屋子,登上断崖。海风不断迎面袭来。断崖的顶端伫立着一名少女,那是阿俞拉。她的一头长发并没有束起,在风中上下翻飞。

「……白雷在哪里?」

阿俞拉转过头来,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仰望之季。

「我想知道白雷的下落,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之季以非常慢的速度重新又问了一遍。阿俞拉却只是凝视着之季好一会儿,接着缓缓摇头,意思或许是「不知道」,也或许是「不想说」。

白雷目前行踪不明。但在火山喷发后,对外交通被切断,没有任何船只出港,可见得此人一定还在岛上。

听说当之季等三人漂流至岸边的时候,是白雷首先发现了三人的身影。但是当之季醒来时,男人早已不知去向,而且再也没有人见到他。

之季是因白雷而获救。但白雷是否有救助三人之心,则不得而知。

──但愿他没有。

白雷是害死妹妹的仇敌,之季希望他是个没有人性的禽兽,而不希望他有救人之心。

「是那个人……」

阿俞拉伸出手指,指着之季的袖子说道:

「是她让叔叔找到了你们。」

长久以来,妹妹的幽鬼一直抓着之季的袖子,有时之季也能看见那只纤白的手掌。

「叔叔指的是白雷吗?让他找到我们,是什么意思?」

「她一直对着叔叔大叫……救救他……救救那个人……」

之季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按住了自己的袖子。

──小明!

妹妹的名字在胸中回荡着。之季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不禁跪了下来。

「为什么……」

指甲插入了土里,口中不断发出呻吟。

──没有人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样的地方,接受什么人的帮助……

蓦然间,之季的心头响起了千里曾说过的这句话。

──缘分彷佛把我们每个人紧紧扣在一起……

当时之季如此问道……

──缘分只会把活着的人紧紧扣在一起吗?

千里听了这毫没来由的一句话,反而流露出了温柔的眼神。

──不,死者亦然。

「神明……也在寻找叔叔……」

阿俞拉低声呢喃。那细微的声音被海风吹散了,并没有传入之季的耳中。

「因为叔叔把乌的半身带走了……」



白雷正走在山中小径上。此地已距离序家极为遥远,当然距离大海也是。

界岛地形多崎岖,极少平地。寥寥可数的几块平地及平缓的斜坡,都已经发展成了村落或市镇。除了这些地区之外,就只有数不尽的山峦。有些山腰的边角遭海浪切削,形成了悬崖,悬崖的下方往往会出现海蚀洞窟,或是整座悬崖被切割成形状清奇雄伟的海角。面海的悬崖断面有的是红色,有的则是白色,有的甚至带有奇特的纹路。界岛的特殊地质及海潮,在沿岸区域创作出了一幅幅浑然天成的独特景观。

山中到处可见石丁场(注:采石场。)。界岛亦是一座石材的宝库。墙壁、阶梯、石棺……各种不同用途的硬质岩及软质岩,在这里都找得到。界岛的岩石只要泡水之后,颜色就会泛青,而且具有防滑的特性,因此在各地的石材之中算是上等的极品。据说界岛产的石材,尤其适合用来制作成浴室的地板。除此之外,界岛上的山脉还蕴含着各种不同的矿物,例如可以加工制成玻璃的矽石,以及用途广泛的明矾石等等。古代的界岛海商贸易,正是以买卖这些石材及矿物为滥觞。

自石丁场切割下来的石块,会经由名为「石曳道」的特殊搬运道路运送至港口。如今白雷所走的山中小径,其实就是一条石曳道。石块搬运到了港口之后,就会被搬到船上,送往霄国本土,或是其他国家。

有些石丁场如今已不再使用。有些可能是石材业主刻意保留下来,以避免石材资源遭开采殆尽,当然也有一些是已经无石可采的废弃石丁场。白雷踏进了一座看起来已久无人迹的石丁场。石丁场内到处是刻着业主之印的巨大石块,或许是开采之后又被抛弃的劣质石材吧。白雷挑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手里还握着一把没有刀鞘的黑色长刀。

白雷将那把黑刀举到面前,仔细观察那刀身。漆黑的刀身上头,映照出了白雷的脸孔。就在这个瞬间,白雷彷佛看见了一道少女身影,在背后一闪而过。白雷吓得立即回头,身后却是一个人也没有。白雷叹了口气,继续仔细端详那刀身。那把刀绽放着异样的光芒,而且可以感受到一股不寻常的神力。

那种感觉,与从前取得沙那卖家族神宝时的感觉有几分相似。

──为什么我会离开那个地方?

白雷的心头浮现了这个疑问。为什么现在的自己,简直就像是在逃命一般?

这把刀应该就是乌涟娘娘的半身,也就是鳌神吩咐白雷务必找出之物。

白雷的脑海里回荡着当初鳌神透过阿俞拉传达的那句话……找出乌的半身,否则我会将阿俞拉及衣斯哈吞噬……这很明显是一句威胁之语,而且是接近走投无路的威胁之语。

只要把这玩意交给鳌神,一切就结束了。自己及阿俞拉、衣斯哈都会平安无事。心里明明这么想,身体却做出了逃跑的举动。

──总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实际上,白雷这方面的预感向来相当准确。他站了起来,继续往前走,随即消失在了树林之中。



双脚踏在雪堆上的声音异常刺耳。亘每一次深呼吸,都感觉喉咙好像要冻僵了,只好维持较短促的呼吸方式。即使如此,喉咙及鼻孔还是剧痛不已,眼皮已毫无知觉。唯一不幸中的大幸,是雪已经停了,至少天气晴朗。

「不管是什么样的深山野岭,只要住了人,必定会出现通往大海的道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走在前面的慈惠朝亘问道。

亘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但又不敢置之不理,只好开口说道:

「……因为需要盐?」

「没错,山民会以制盐所需要的柴薪,与沿海地区的百姓交换盐。而我们羊舌一族,就是沿海地区的百姓。」

刚开始的时候,慈惠对亘说话还彬彬有礼,但相处了一阵子之后,用字遣词却越来越粗鲁。显然慈惠原本是个豪迈不羁的人,不习惯太文诌诌的说话方式。

亘在北方山脉的山麓市场偶遇慈惠,恳求慈惠带自己前往山中聚落。这些北方山脉的部族都生活在深山处,初次造访之人若无人带路,便要走到山民的生活聚落亦非易事。亘就这么跟着慈惠,重复着上山与下山的动作,入夜就睡在樵夫小屋里,翻过了至少两个山头,才终于接近某聚落的山脚。

「像这样的道路,我们称作盐木道。」

慈惠低头看着脚下,踩了几下地面,地上的积雪发出窸窣声响。

「因为是用来搬运制盐用的木材……?」

「没错。除了盐木道,还有船木道。顾名思义,就是用来搬运造船用的木材。山上的木材有非常多的用处,可以拿来制成木炭,还可以制作成各种木器。」

慈惠虽年事已高,却是老当益壮,气力不衰。虽然一边走一边说话,呼吸却毫不紊乱。亘自认为平素锻炼有成,但在这大雪封山的山道上,却连照顾自己也相当吃力。所幸当初听了慈惠的建议,添购了小羊裘、毛织衣、貂帽及氂牛靴,因此不致冻死。但这些厚重衣物也增加了身体的重量,导致体力的负担更大。慈惠沿路上配合亘的步调,不时停步暂歇。

慈惠的前方有一头背负着盐俵(注:俵,日本传统重量及容积单位,亦可指其容器。一俵为四十升,一升约等于现在的一-八公升或一-五公斤。)的氂牛,氂牛的旁边还有着负责拉牛的苦力。这些苦力专门负责将物资从山上搬运至山脚下的市镇,或是将物资从市镇搬运至山上。因为有这些苦力负责搬有运无,山民们平时买卖不必特地下山。

慈惠要随从们都在山麓的村落待命,只带着亘上山。亘也依样学样,要随从们都在村落等候。因此这时只有慈惠、亘、苦力及氂牛走在雪中的山道上。慈惠吩咐苦力先行,并且告诉亘:「我们慢慢走吧。」

「为什么不使用轌(注:雪橇。)?」

亘看着苦力及氂牛逐渐远去,忍不住问道。既然要在雪道上搬运重物,照理来说用轌会轻松得多。

「在这一带,轌是入春才使用的道具,冬季并不使用。因为冬天的雪太干,不够湿滑,轌压在上头会直接下沉,就像滑行在沙子上一样。必须等到春天,雪开始融解,轌上头才能滑行,雪道也会比较好走一点。」

亘心想确实没错,此时每走一步,脚都会陷入雪中,这正是雪道难行的最主要原因。

「等入春之后,山民们会以轌将木材运送到河边,再沿着河川顺流而下,运送到河口处的村落。在此之前,山民们完全无事可做,只能待在家里,制作一些木工器具。这跟你们平地人的生活可说是有着天壤之别。」

慈惠转头朝亘瞥了一眼,说道:

「如果没有先搞懂这一点,不管你想要交涉什么事,都不会成功。」

亘苦笑:「看来在这个地方,有再多的绢布也是无用武之地。」

「根本没有机会穿那种东西。老夫劝你还是摸摸鼻子回贺州去吧,免得被赶时脸上不好看。」羊舌慈惠道。

「总得试试看再说,不能还没交涉就打退堂鼓。」

慈惠皱起了眉头。不过那眼神似乎并非不悦,而是感到同情。亘垂下了头,静静听着靴子踏在雪上的声音。

两人口中所说的「交涉」,指的并非是交易买卖上的交涉。双方都心知肚明,却刻意不说出口。

这些日子以来,亘一直摸不清楚慈惠的心中打着什么样的算盘。慈惠是栾朝重臣,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而北方山脉又是栾氏的发迹地。如今栾朝遗孤的问题在朝野间闹得沸沸扬扬,慈惠却在这个时期来到北方山脉,其心中必然有着明确的意图,问题只在于那个「意图」到底是什么?亘请求与慈惠同行,正是为了打探清楚此人到底意欲何为。

以常理来推测,慈惠是想要怂恿部族拥立栾朝遗孤,推翻当今天子。然而这样的推论虽然符合常理,却是相当愚蠢的行为。虽说明知是死路一条也要揭竿起义的人所在多有,但是亘和慈惠相处了这一阵子,并不认为慈惠是这种有勇无谋的人。慈惠这个人看起来深懂处世之道,说难听点就是只老狐狸。他不太可能为了对前朝尽忠,而轻易抛弃生命,更遑论拖累所有族人。

──没错,那太愚蠢了。

发动叛变的理由只因为出现了一个栾朝遗孤,那只能以愚不可及来形容。

叛乱若无人响应,马上就会遭到镇压。而愿意响应的人,必定是能够透过推翻当朝获得利益之人。如果是在先帝时期,这种人或许很多,但如今的皇帝登基之后,推翻朝廷反而会让许多人蒙受损失,当然盐商也不例外。何况皇帝应该早已察觉慈惠的不寻常举动,并且指示各地官府及节度使提高警觉。在这种状况下举兵,绝对没有办法有什么作为。孤立无援的小规模叛乱不会有什么实质意义,只能算是一种象征性的警告。

朝阳派遣亘前往北方山脉,用意正与这个情况类似。怂恿北方部族叛乱,虽然只是一种象征性的警告,却已足以成为朝廷抹除前朝遗孤的理由。那遗孤的存在,对皇帝肯定是有害无益,朝阳的目的正是要逼迫皇帝将其诛杀。

北方部族若发动叛乱,在背后怂恿的亘必定难逃死罪。相反地,倘若北方部族无意造反,很可能会为了洁身自保而将亘杀死。不论这场交涉成不成功,亘能够存活的机率都相当渺茫。

──沙那卖一族必定也会遭到波及,这件事情不会因为我死了而结束。

沙那卖当家的次子参与叛乱,全族必定无法置身事外。亘明知道父亲做出了致命性的决策,还是乖乖遵循父亲的命令。

──难道我为了得到爹的嘉许,宁愿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父亲根本不把自己的死活当一回事。亘在心中如此自嘲。这整件事情之中,自己正是最愚蠢的那个人。正因为受到轻视,所以渴望获得认同,就算明知道这是非常愚蠢且不可能成功的事情,也必须咬着牙做下去。

「快到了。」慈惠停下脚步,指着前方说道。

那是一座受到白雪环绕的村落,大大小小的屋舍聚集在一片自树林里开辟出来的斜坡上。每一栋屋舍都是先在斜坡上铺设石板,使其变得水平之后,在上头以木材搭建起井桁式的四壁,再以茅草铺成屋顶。其中有一栋屋舍的规模特别大,位在村落后方的高地上,是由好几栋建筑物组合而成。

「那是有昃氏族长的屋宅。」

亘深吸一口气,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如今他们整个聚落的人大概都在忙着铲雪吧。这一带积雪很深,铲雪可是相当吃力的工作,千万不能打扰了他们。」

「这聚落看起来规模不大。」

「有昃氏的聚落分成了好几处,并非只有这里而已。不过部族的人数确实比以前少得多,这一点不管是任何部族都一样。」

生活在北方山脉的大部族听说共有六支,有昃氏是其中最大的一支。虽说这里并非有昃氏的唯一聚落,但以眼前的聚落规模来看,就算把北方山脉所有部族加起来,恐怕人数还是不多。

「……界岛海底火山喷发一事,不知道他们听了会有什么感想?」

两人在数天前接到了这个消息。山中消息传递不易,在两人告知之前,有昃氏的人应该不会知道这件事。亘不禁有些好奇,慈惠会以什么样的方式传达这个消息?说得更明白一点,他究竟会如何利用这个消息差?

「毕竟不是本土的火山喷发,只是离岛的海底火山,他们应该不会在意吧。」

慈惠说得轻描淡写。从慈惠的表情,难以看出他心中在打着什么样的主意。如果他的目的并非怂恿部族造反,那么最有可能的目的就是……

──打探部族的动向!

亘认为这比怂恿造反更具有说服力。慈惠获皇帝亲自任命为盐铁使,可见得皇帝对他相当信任重用。由此可知,皇帝应该亲自召见过慈惠,而且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在这样的前提之下,慈惠很可能是受皇帝暗中托付,前来观察北方山脉各部族的动向。至于慈惠的前朝重臣身分,或许不具任何意义。

如果这个推论为真,慈惠会如何处置亘这个人?亘前往北方部落的目的,是为了煽动造反,这一点,慈惠应该早就心知肚明才对。亘试着站在慈惠的立场思考。假如自己是他的话,绝对不会立刻撕破脸。与其马上将亘擒拿,不如故意放纵,借此观察北方山脉各部族的反应。

──或许我得要有心理准备才行。但是这样下去……

亘感觉到强烈的焦躁与不安,彷佛心头有一把火在燃烧着。意图令人难以捉摸的慈惠,让亘思绪大乱,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亘兄弟……」

走在前面的慈惠转头说道:

「山中的生活可说是与死亡为伍。山民的幼童死亡数量,可是比平地还多得多。因此老夫总是不禁期盼,这些山民们每个都能够平安过完一生,不要中途夭折。每一条命都很珍贵……当然你的命也是。」

慈惠虽然脸上带着笑意,双眸却流露着淡淡的哀戚。

「可别急着寻死呀,年轻人。」

亘默然无语,两人吐出的白烟不断飘向身后。



慈惠自从结识了亘之后,就很欣赏这名年轻人。睿智、胆大,而且懂得临机应变。虽然因为太过聪明的关系,导致神情有时会流露出一股傲气,但这反而增添了亘的个人魅力。

亘是沙那卖当家的次子,他会千里迢迢来到北方山脉,只会有一个理由。慈惠不禁有些恼怒,沙那卖朝阳竟然是如此冷酷的男人。

──他毫不在意儿子的死活?

交付这样的任务,等于是叫儿子送死。然而朝阳会将这种任务托付给儿子而非其他部属,或许正是朝阳与其他势力领袖的不同之处。

慈惠看着亘,彷佛正透过他推论朝阳的本性。

慈惠对亘感到相当同情。一般人如果听见父亲要求自己做这种事,应该会拒绝吧。但是亘没有拒绝,或许这就是沙那卖家族的特色也说不定。

北方山脉部族不太可能发动大规模的叛乱,这一点慈惠已经能够预期,但部族之中的少数几个人物,或许真的逆势而行,会做出叛乱的举动。

最麻烦的一点,就在于朝阳根本不在乎叛乱规模的大小。朝阳的目的并非叛乱本身,而是要设法害死寿雪。只要找出有叛乱意图的人物,接下来就有很多方式可以将事情闹大,他可以怂恿对方造反,也可以直接向朝廷密告。

而且还有另外一个要素,增添了事态的复杂程度,那就是距离。如果叛乱是发生在京师附近,不管是要确认真相还是要沟通说服,都不至于太困难。但如果是发生在千里之外的北方山脉,消息的传递速度就会大幅降低。一旦京师接到北方山脉有人举兵造反的消息,就算叛乱势力立刻遭到镇压,或是澄清这只是误会一场,都没有办法扭转朝廷的疑虑。

事实上在叛乱发生的当下立刻加以镇压,远比防范未然要简单得多。但是……

──如果可以的话,实在不想让年轻人枉送性命。

不管是寿雪,还是亘。

慈惠一直在思考着,如何让这件事圆满落幕。

一片雪白的景色之中,已可清晰看见聚落的围墙大门。走到近处一看,门板上雕刻着各种驱魔除厄的图腾。但因为被大雪覆盖,所以看不太清楚。聚落之中的家家户户也是一样。大部分的屋舍都是单栋建筑,井桁式的木墙切口处都像围墙大门一样刻着图腾,每一户人家的图腾形状各异其趣。

从围墙大门一直到族长的屋宅,沿路上的积雪都被清除得干干净净。聚落里的每个人都拿着木铲,勤奋不懈地铲着积雪。

「啊,羊舌老爷!」

族人们都认得慈惠,亲切地打起招呼。

「族长正在屋里等着你呢!」

苦力已早一步抵达,告知慈惠将来访的消息。

「唔,那我们可得快点才行。」

慈惠一边催促亘,一边加快了脚步。

「族长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吗?」亘问道。

「不,族长性情相当温厚。山民部族常给人粗鲁蛮横的印象,但这里的族长跟族人都非常和善。」

「……这意思是说,除了这里以外的部族,都很粗鲁蛮横?」

亘听出了慈惠的言下之意,慈惠笑着说道:

「等你见到了,自然会知道。」

亘微微露出了不满的表情。这种因为年轻气盛而没有办法完全隐藏心情的小缺点,也让慈惠感到相当有趣。

──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这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他的前方还有着光明灿烂的未来在等着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他明白这一点呢?



正如同慈惠所说的,有昃一族的族长脸上一直挂着温慈的微笑。从那笑容看起来,似乎是个相当和善的人。亘原本以为一族之长应该都像自己的父亲那样,因此心情相当紧张,直到见了族长的面,才稍微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被大雪掩盖的道路,应该很不好走吧?原本积雪应该已经被踏实了,但昨晚刚好又下了雪,所以变得又松又软。」

有昃族长吩咐下人送来热茶给两人。那茶与一般的茶截然不同,有点浓稠,带着微微的乳白色,喝起来除了咸味之外,还有淡淡的甜味。更奇妙的是咽下之后,舌头上会残留些许的油脂气味。亘越喝越是纳闷,不明白这是什么茶。旁人于是解释,这一带所谓的茶,其实是以氂牛的奶制成的饮料,他这才恍然大悟。喝完了茶,感觉身体暖和多了,疲劳也减轻了不少。

房间里相当温暖,与天寒地冻的屋外有着天壤之别。墙边摆了一座巨大的器具,看起来像是陶瓷制的大灶。旁人告诉亘,只要在那里烧柴,墙壁及地板都会变得温暖。每一间房间都是以毛织布区隔开来,木头地板上铺着毛毯,毛毯上又铺着兽皮。

「我这里正好需要盐。真是太感谢你了,慈惠兄。」

「今年的盐产量刚好比往年多了一些,老夫只好拖着这身老骨头,带着盐到处兜售。」

慈惠发出了豪迈的笑声。名义上盐商的盐会由官府收购,但收购完的盐如果有剩,盐商可以自由贩卖给百姓。先帝时期盐商几乎活不下去,但是到了现在的皇帝登基,盐商又恢复了活力,这得归功于宽松的盐商管理制度。

「小兄弟你大老远跑到我们这山里卖盐,肯定要蚀本了。但是对我们来说,当然是多多益善。」

有昃族长慢条斯理地笑着说道。此人年纪约莫五十上下,举止仪态从容优雅,但体格异常结实,与身强体壮的慈惠可说是一时瑜亮。

「慈惠兄总是不跟我们收额外的运费。」族长向亘解释道。

「在我们这种深山里,不管要买任何东西,都会比平地贵三成。相反地,不管要卖任何东西,都得减价三成。一来一往之下,物价和平地差了六成。自从盐改成专卖制之后,山上和平地的盐价都一样,这对我们有很大的帮助。但要雇用苦力将盐搬上来,还是免不了得花上一笔费用。」

「原来如此……」

专卖制度会让价格维持在定额,虽然常受人诟病,但这种不管是山区还是平地都一视同仁的作法,对居住在山区偏乡者反而是好事一件。

当然如果要委托苦力运盐,就得支付额外的费用。但是若要让山民亲自下山到市镇里搬盐,又嫌太麻烦。而且平常不会有商人特地到这种偏僻山区卖盐,因为搬运的成本太高,根本不会有赚头。

光从盐这样东西,就可看出山上生活的不易。

「毕竟我们盐商是从老祖宗的时代就跟部族往来,如果他们不卖我们柴薪,我们也无盐可卖。」

慈惠发出开朗的笑声,将茶一口喝干。族长又拿茶将他的碗倒满。

「小兄弟,你现在知道跟我们做生意无利可图,是不是很失望?」

族长转头望向亘,那双眸彷佛能看穿亘的心思,令亘不觉心惊。

「呃……没有错,原本想得太天真了。」

亘面露微笑。

「晚辈是家父的次子,差不多到了该离家自立的年纪,原本打算到这一带做生意……」

「你要做生意,不必到我们这种穷乡僻壤。从贺州到京师的路上,到处都能做生意。绢布这种商品,要在物阜民丰的地区才卖得出去。要不然,也可以跟异邦人贸易。」

「族长原来对平地的民情也瞭如指掌,真是佩服。」

「其实这都是慈惠兄教我的。像我们这种化外之民,大多不谙世事,他教导了我们许多知识,我们都感念他的恩德。」

亘心想,这应该只是谦逊之词吧。身为一族之长,不太可能不熟悉风俗世事,不过山中部族的族人确实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或许他是这个意思吧。

「……」

既然族人不谙世事,或许只要稍微怂恿一下,就会答应发动叛变。他们不会明白现在造反只是白白牺牲生命而已。

不过这个族长看起来相当聪明,他绝对不会允许族人做出那种事吧。

「……族长不打算离开深山,到平地生活吗?恕我说句失礼的话,平地的生活远比山上轻松得多。」

族长听了亘的话,只是淡淡一笑,说道:

「平地的物产确实比山上丰饶得多。但我不认为我的族人在平地能够谋得足以糊口的工作,更遑论和平地人和平相处。山上有山上的严苛,平地有平地的难处。」

亘点头说道:「这么说也没错。」

并不是每个平地人都过着富足的日子,三餐不继的穷苦之人亦多如牛毛。

「不过近年来迁移到平地生活的族人确实变多了,其中大部分是年轻人。有些族人在平地顺利打下了生活的基础,他们会劝山上的族人下山与他们同住。除了我们有昃一族之外,其他部族也有类似的现象。或许将来有一天,这里也会成为没有人居住的空山。」

族长以遗憾的口吻说道。

「原来如此……」

「有弓、有奚最近的状况如何?」慈惠问道。

那都是有昃以外的北方山脉大部族。

「各部族的情况其实都差不多。不过有奚有不少技术高明的木地师(注:工匠。),这几年他们的木碗、木盆都能卖得高价。至于有弓,他们今年春天才和有兹发生争执,我也不知道这事究竟要如何了断。」

「为何发生争执?」

「为了烧山的边界问题……每年到了春天,山上的各部族就会放火烧山。」族长对着亘解释道:「烧山可以取得山灰,山灰可以拿来卖钱。品质良好的山灰,可以当成染色的材料,也可以用来除去麻的苦涩气味。山灰比木炭更轻,比木炭更适合当作商品。」

「只要是扯上边界的问题,往往就会发生争执。屋舍的边界、田地的边界……不都是这样吗?」

「是啊,边界是一个很麻烦的问题。」

「部族与部族发生争执会怎么样?双方会打起来吗?」亘问道。

「近年来部族之间的纷争,已经很少靠武力解决了……毕竟每个部族的人数都不如以往,不能为了纷争而失去宝贵的劳动人口。现在的作法,是由其他部族的族长居中仲裁,双方坐下来谈判。如果谈不拢,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大家都会很困扰。」

族长并没有明言谈不拢之后会怎么处理,只是面露微笑。亘心想,到头来最后的手段多半还是动武吧。

「柴薪、木工、山灰……每个部族赖以为生的东西都不一样?」

「那是因为各部族都会尽量避免和其他部族做相同的事……一旦目标相同,就很容易发生像有弓及有兹那样的纷争。」

「原来如此,这也是为了减少纷争。」

「以前各部族之间打得很凶,许多族人都战死了。各部族为了避免人数继续减少,才演变出了现在的谈判方式。」

「但不管是柴薪、木工还是山灰,原料都是木材……啊,做生意的对象不一样?」

「没错,而且适合的树木种类也不同……现在我们不必再与洞州的踏鞴众争执,这点也对我们有很大的帮助。」

「洞州……」

「冶铁需要使用大量的柴薪,从前他们会到北方山脉来砍伐树木,让我们很头疼。」

「后来陛下指示洞州的节度使,制止那些踏鞴众再做这种事。」

慈惠补充族长的话。

「原来如此……」

──由此看来,这里的族人完全没有发动叛变的理由。

「但是当外患消失之后,却开始出现内忧。有弓与有兹的争执,就是最好的例子。山民要过和平的日子,实在是难上加难。」

族长叹了一口气。

「搞不好到最后,有弓与有兹会同归于尽。这么一来,在山里生活的人又更少了。」

族长露出了寂寥的笑容。

「最近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族长或许是不想继续这个令人郁闷的话题,转头朝慈惠问道。

「最近出现了个栾朝遗孤,这件事你应该知道吧?」

「嗯,前阵子有个云游商人来到我这里,跟我提过这件事。」

「比这个更新的消息,大概就是界岛的火山喷发吧。听说界岛近海的海底火山,在前一阵子喷发了。」

「噢?」族长瞪大了眼睛说道:「海底火山……像我们这种山民,实在很难想像那是什么东西。」

「原本沉睡在海底的火山忽然喷火,行经当地的海商都无法通行,恐怕会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办法贸易了。」

「为什么不从其他港口进出?」

「要找到合适的港口很不容易。小船或许还好找替代的港口,但海商的大船很吃水……也就是沉入海中较深,没办法进入水深过浅的小港口。此外,潮流也是一大问题。因为潮流流向不一样,能够前进的方向也完全不同。一个不小心,还可能搁浅、触礁。界岛附近一带的海域最适合航行,所以才会成为贸易的集中地点。」

「这可真是麻烦的问题。」

族长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不过毕竟是发生在离岛的事情,不会对你们造成什么影响吧。」

「是啊,距离我们太遥远了。」

族长脸上带着兴致缺缺的表情。但亘偶然转头一瞥,发现分隔房间的毛织布缝隙处露出了一双眼睛,后方似乎躲着一个人。

那人似乎也察觉了亘的视线,迅速闪身离去。

「……抱歉,不知能否容许晚辈在聚落内随意走走?」

族长很爽快地同意了,随即便要找个人陪在亘的身边当向导,他本想拒绝,但忽然改变了想法,说道:「那就有劳了。」

最后族长挑上了他的小儿子作为此次的向导。

「我叫皙。」

小儿子的年纪约二十岁左右,比父亲矮小了一些,看起来是个相当老实的年轻人。

亘跟着皙漫步走在聚落里,他留意到家家户户不管男女老幼都拿着木铲,除去地面上的积雪。

「这里只要一下雪,我们就必须像这样铲除。不然的话,雪很快就会越积越高。看起来今天也会下雪吧。每天都要铲雪的日子,实在让我觉得很烦。」

皙仰望着头顶,亘也跟着他的视线一同望向天空。确实有着极厚的深灰色云层,看起来随时可能会下雪。

「你喜欢在这里的生活吗?」

亘低头望向皙。眼前这年轻人的双眸是如此清澈,有如少年一般,心中充满了理想与抱负,除了眼前感兴趣的事物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那表情简直像是尝尽了世间所有的痛苦。

亘心中窃笑。

「你不用帮忙铲雪吗?」

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脸颊泛红。亘见了皙的反应,心里猜想这个年轻人恐怕从来不曾自己铲过雪吧。或许是因他出生于族长之家,铲雪之类的工作自有下人负责,也或许是因他是么子,所以从小受到特别的呵护。

亘蓦然想起了自己的兄弟姊妹。所有兄弟姊妹里,年纪最小的是妹妹晚霞。但就算是晚霞,也从来不曾受到父母的特别呵护及照顾。母亲极少在兄弟姊妹面前露脸,父亲则是对兄弟姊妹相当冷漠。不只是对晚霞冷漠,对亘等其他兄弟也一样。

──不……

唯有大哥,父亲经常和他说话。虽然大多是命令或斥责,从来不曾放松地闲聊,但总好过视而不见。

──从小到大,我到底和父亲说过几句话……?

父亲在面对其他族人,甚至是外人时,态度都相当和善客气。但不知为什么,父亲对家人的态度总是非常冷淡。

从小在亘的眼里,父亲就是一个兼具威严、仁慈与智谋的当家,受到所有人尊敬。亘一直以父亲为荣,总是想尽办法让自己获得父亲的赞美。

──如果我能够在完成爹交代的任务后死去,爹会在心里称赞我做得很好吗?

答案是绝对不会。亘的心里很清楚这一点。

想到这里,自己不禁感到呼吸困难。

「……如果住在平地的话,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了。」

亘完全无视之前的对话,直截了当地道。

「嗯……是啊。」皙连连点头。

「刚刚你好像提过海底火山什么的?」皙忽然问他。

亘心想,刚刚躲起来偷听的人果然是他。

不过亘并没有针对这一点出口斥责,反而堆了满脸的笑容,说道:

「是啊,界岛附近的海底火山喷发了。你知道界岛吗?」

「听过……」皙虽然口中如此应答,但显得没什么自信。

「界岛是位在霄国东南方的岛屿,它是霄国最重要的贸易门户。现在那附近的海底火山喷发了,商人没有办法再经由界岛往来经商,全都伤透了脑筋。而且目前音讯不通,不清楚界岛的受害情况。」

「这事情很严重吗?听羊舌老伯的口气,似乎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情。」

「他故意说得轻描淡写,是为了避免引发太大的不安。毕竟这阵子因为栾朝遗孤的事情,市井之间已经有点人心惶惶。」

这几句话其实是三分真、七分假。市井百姓根本不会在乎栾朝遗孤的事情。相较之下,界岛的火山喷发,对于平日必须靠买卖维生的人来说,可是攸关生计的一大问题。

「你知道栾朝遗孤的事情吗?」

皙点了点头。

「听说我们这一带就是栾氏的发迹地。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听老人家提过。」

──我也不是很清楚?

这意味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对栾朝的事情并不感兴趣,毕竟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亘原本就猜到要煽动叛乱并没有那么容易,但没想到部族年轻人对栾朝的漠不关心到了这种程度。就算想要煽动,也没有下嘴的地方。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呢……

──到其他部族看看状况吗?还是……

没有火,就没有办法煽风点火。既然如此,那就先搞一点火苗出来。

「……我想到有弓及有兹的聚落去看看,离这里很远吗?」

「不,都很近,只要翻过前面的山头就到了。高山上适合居住的地方相当有限,所以聚落也大多在附近。毕竟人多的地方,野兽才不敢靠近。每年到了春天,各聚落的人都会进入周围的山林,搭建小屋作为据点,砍伐附近的树木。每年都会换一个据点,不会一直砍伐同一处的树木。」

亘心想,原来这就是部族居民的生活模式。

「你愿意为我带路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

皙的眼神带着三分怀疑。

「我想要与这附近的聚落做生意,所以想知道实际的状况。」

「啊,原来如此。」皙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既然没有火苗,那就由自己来当火苗吧。

「老夫也跟你们一起去吧。」

背后忽然响起了说话声。亘愕然回头一看,只见慈惠就站在面前。

「老夫正好也想到附近的聚落绕一绕。」

「……」

亘见慈惠的脸上挂着微笑,实在不晓得他心里有何图谋。三人于是出了聚落,走在积雪的道路上。

「希望别再下雪了。」

皙仰望天空,不安地皱着眉头说道。天上依然有着厚厚的云层,遮蔽了阳光。



「阿俞拉……阿俞拉……」

那是来自神灵的呼唤声。阿俞拉凝视着打在岩礁上的浪花,竖起了耳朵聆听。

那声音彷佛来自深邃的地层底下,又像是回荡在脑海的深处。

「阿俞拉……尔自安眠,我当暂借尔身一用,不过须臾,尔勿担忧。尔若顺我,我当不食衣斯哈以为报。」

那声音是如此柔腻而甜美。

阿俞拉于是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