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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之锁

贺州是块闪烁着水光的耀眼土地。

自峻岭崇山流入平原地带的河川,自古以来历经了数次泛滥。但每泛滥一次,土壤就肥沃一分。就算发生旱灾,河水也不曾枯竭,因此不管是稻米还是桑树,都可以蓬勃生长。晨向来认为若要比土壤肥沃,贺州必定是霄国之冠。

晨下了船,踏上久违的故乡土地。放眼望去,远方可见山峦连峰,峰顶覆盖着皑皑白雪。平原处有着广大的农田,山麓可见人烟稠密的聚落。从港口到山麓之间,铺设着宽大的道路。那是从前沙那卖家族担任领主时,调派人力铺筑而成的道路。

要铺筑一条道路,首先得挖去上层的泥土,铺上碎石后夯实。为了防止路面泥泞,上头还必须铺上一层细砂。如果遇上湿地,则必须先铺满树枝及树叶,上头再填土夯平。这么一来,道路就能够更加坚固,不会因为雨水或地下水而变得泥泞,地基也不会下沉。

不管是养蚕、农耕还是筑路,沙那卖家族最擅长的就是改良原有技术,追求更佳的成果。每次晨走在这条道路上,都会感到相当骄傲。路上往来的行人不少,每个人看见晨都会恭恭敬敬地行礼,在百姓们心中,沙那卖直到现在依然是领主家族。

沙那卖家族的宅邸位在距离聚落有点远的高地上。即使是从晨此时所站的位置,也能够清楚地看见宅邸前的那座特别巨大的玄关大门。土黄色的土墙沐浴在阳光下,有如黄金一般熠熠发亮。但是晨没有前往宅邸,而是转进了一条岔路。

眼前是一片坡度平缓的丘陵地,几乎全是桑田,这个季节的桑树皆呈现树叶落尽的光秃状态。贺州基本上属于较温暖的地区,但是四季分明,所以冬季还是颇有寒意。

丘陵向远方延伸,与港口附近的高山相连。晨走了一会儿,登上山道,前方的视野变得更加辽阔。树木的枝干之间,可看见一栋小巧别致的屋舍。那屋舍的屋顶是以茅草铺成,门窗上头皆有着格子细小的窗棂,门扉上还开了觇望用的小窗。屋舍的周边环绕着一圈柴木篱笆,但上头有数处破损,似乎都是野兽撞出来的。

屋舍内正传出织布机的声音。晨从小就喜欢织布机所发出的那种清脆响亮、不拖泥带水的声音,一时听得入神,舍不得出声打断。但是过了一会儿,织布的声音自己停了,屋舍内走出一名老妇人。

「果然是大少爷来了。」

老妇人露出了爽朗的笑容。「我听见踩踏枯叶的脚步声,便知道有客人来访。而且只有大少爷会在门外等上一会儿,没有立刻出声呼唤。」

「你真聪明。」

晨也面露亲热的微笑。这老妇人名叫浣纱,曾经是晨母亲的乳母。母亲嫁进沙那卖家的时候,将乳母也带了过来。但母亲在生下晚霞后过世,乳母也因而离开了沙那卖家,在这里过着独居生活。这栋屋舍是由父亲下令搭建,原本的用处是要让母亲在这里疗养。

晨与老妇人的感情很好,更胜于自己的乳母,甚至是母亲。从以前便是如此,直到现在依然没有改变。

「我听说大少爷这阵子都待在京师,什么时候回来了?」

「才刚到呢。」

「咦?这么说来,您还没有见到朝阳老爷?」

「等等就会去见了。」

「那可不行,您怎么可以不先向父亲请安,却来见我这老太婆?」

浣纱虽然嘴上这么说,却还是让晨进了屋内。屋子里隔着帘帐,一进门便看见一架织布机。屋舍后头的另一栋建筑物还有蚕室,浣纱可自行养蚕取丝。她认为自己便能自足,因此平时身旁并不安排婢女。唯独在蚕业最忙碌的时期,她会雇用一名年轻的婢女。但是仅靠一名少女及一名老妇,要照顾蚕儿还是相当辛苦。虽说养蚕是女人的工作,但在蚕儿的生长期,每天都必须以切碎的桑叶喂食蚕儿好几次,几乎是得日以继夜守在蚕儿的旁边,称得上是重度劳动。

「我看你别再养蚕了,实在是太辛苦了。」

沙那卖家族会负责照顾浣纱的生活,照理来说她应该是不愁吃穿才对。

「我如果不做这个,就没有事情可以做了。」浣纱笑着说道。

「像我们这种人,不工作反而对身子有害。」

「就算是这样,也不必……」

「何况我还想要继续让大少爷穿我织的绢布呢。」

浣纱起身从屋内取出一疋布,回到晨的面前。那是一疋还没有染过的素布。

「这是我不久前才织好的,本来想要送到大宅子,今天您来了,正好让您看一看。」

晨摊开一看,布面织得极为细致,几乎看不出网眼。晨忍不住赞叹道:

「你织布的技术依然不减当年。不,是越来越高明了。」

「您别取笑我了。」

晨这么说绝非取笑,当然也不是客套话。浣纱从年轻的时候就是织布高手,如今上了年纪,技术反而更加纯熟了。

晨的母亲是名门望族出身,浣纱身为其乳母,原本也不需要做这些粗活。但是母亲的家庭在她小的时候没落了,浣纱及其他仆婢都必须外出筹钱,或是做些手工艺品卖钱来维持家计。后来母亲嫁进沙那卖家族这豪门之家,理由也可想而知。

「大少爷。」浣纱的眼中带着笑意。

「您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所以不敢去见老爷?」

晨苦笑着说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哎哟,大少爷。您小时候是个相当守规矩的孩子,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顶多只是装了一整笼的青蛙来吓我而已。」

如今晨虽然已经成年,浣纱还是经常提起这些晨小时候做过的恶作剧,令晨感到既尴尬又莞尔。此刻浣纱的脸上虽然挂着笑容,眼神却流露出一抹忧色。

「您遭老爷责骂了?」

「没有。」晨垂首说道:「爹从来不骂我,这你应该很清楚。」

晨心里明白,父亲从不责备自己,是因为父亲并没有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

「大少爷……」

浣纱正想要说话,外头忽响起了踩踏枯枝的脚步声。果然正如同浣纱所说的,只要有访客靠近屋舍,屋里的人马上就会发现。只不过以往晨来找浣纱的时候,从来不曾遇上浣纱有访客的情况。

到底是谁来了?晨正感到纳闷,屋外忽传来说话声。

「大哥,你在这里吗?」

那声音柔和却带了三分冰冷,正是晨相当熟悉的嗓音。

「亘……」

晨走出屋外,果然看见二弟亘站在外头。亘的身上穿着朴素的纳户色(注:暗青绿色。)长袍,脸上带着令人费解的微笑。

「爹在等你。稍早他要差人来叫你回去,我就自告奋勇了。」

─原来爹早就知道我在这里。

晨转念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一路上被那么多百姓看见,自己已经返回故乡且先来找浣纱的消息一定会传入父亲的耳里。

「二少爷,真是对不起,是我硬把大少爷留下来……」

浣纱急忙奔出门外,向亘道歉。

「不,是我自己来找她的。」晨跟着说道。

亘对两人说的话充耳不闻,朝浣纱斥责道:「我兄长耳根子软,但你该知道分寸。」在所有兄弟之中,亘的外貌看起来最和善,但他的性格最像父亲朝阳,严苛而冷峻。

浣纱一脸惭愧地垂下了头。

「亘……」

「大哥,跟我走吧。」

亘不再理会,转身迈开大步。

晨转头对浣纱说道:「抱歉,是我牵累了你。」

「不,请不要这么说。」

「你刚刚好像有什么话想告诉我?」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您快回去吧。」

浣纱露出了有气无力的微笑。晨感到一阵心痛,但也只能丢下一句「我会再来」,便匆匆追赶上亘。

「亘,你也不必说那种话……」

「既然回来了,第一件事应该要向爹请安,然而她没有劝大哥这么做,大哥跟她在一起实在有害无益。」

「浣纱可是娘的乳母。」

「那又怎么样?大哥想见她,大可以晚一点再来。你知道百姓正在谣传什么吗?你身为未来的沙那卖当家,难道希望百姓认为你跟爹感情不睦?」

「……」

每次和亘说话,都会让晨感觉有如芒刺在背。虽然亘从来不会说话大声或口出恶言,但每一句话都彷佛长满了冰冷的尖刺。

「大哥,我劝你以后还是别再来这里了。」

「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浣纱经常在背后说爹的坏话。她分明是靠我们沙那卖家才得以温饱,却做出这种行径,真是忘恩负义。」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亘淡淡一笑,说道:

「大哥,不知该说你太善良,还是不食人间烟火,才会遭到欺骗。」

晨听到这句话,不悦地说道:

「我们从小一起生活,如果我不食人间烟火,你不也是吗?」

「大哥,你是即将继承家业的长男,我是次男,两个人的立场可说是天差地远。」

─根本没有那回事。

现在大家私底下都说,亘可能才是未来的沙那卖当家。

「大哥,你身为继承人,应该更加谨言慎行才对。尤其最近京师不太平静,更是不应该轻举妄动。」

「爹已经接到消息了?」

「那当然,你还不瞭解爹吗?」

晨霎时感觉身上冷汗直流。心中暗自懊悔,实在不该因为不想见到父亲而选择逃避。

─陛下明明托付我回来打探爹的动向。

晨不仅接下了高峻亲自下达的密令,而且还从高峻的口中得知了许多内情。例如寿雪是前朝余孽,因此遭父亲朝阳视为危险人物,父亲曾经指使白雷做出危害寿雪的举动等等。

─没想到竟然会有这种事。

虽然父亲的想法有其道理,但使用暴力的做法未免太极端了,何况对象只是一个孱弱少女。晨的脑海浮现了寿雪那苍白的面容。

「大哥,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回来的吧……大哥?」

亘见晨毫无反应,口气中多了三分狐疑,这才让晨回过神来。「啊……嗯,是啊。」

「所以爹一直在等你,想要问你详情。」

「……原来如此。」

─爹希望我回去,只是要问我这件事。

当初晨烦恼了很久,才决定违背父亲的指示,逗留在京师。但这件事对父亲来说,似乎只是不足挂心的小事。

「我不在的这段期间,家里有没有什么变化?」

「没什么……啊,不过……」

「不过什么?」

「没什么,这件事还是该由爹告诉你。」

「快说。」

晨再三催促,亘却只是微笑不语。



沙那卖家的宅邸位于高地,可以远眺贺州平野。由于正值冬季的关系,此时的田里并没有农作物,一眼望去全是黑褐色的泥地。养蚕的作业也结束了,妇女们在这个季节全都在家里忙着织布,男人们则是忙着将织好的绢布运到外地卖钱。沙那卖家族的生活基本上也大同小异,不过家族内的妇女们所织的绢布大多会运往界岛,以商船送往异国。擅长养蚕或织布的未婚妇女炙手可热,求婚者络绎不绝。

「听说乌妃没有遭到处刑,还获赐使职?」

这是朝阳对晨说出的第一句话。父亲向来是个惜字如金的人,生平从不说一句无谓的话。晨深知父亲的性格,心中除了感慨之外,也不禁有三分佩服。自己长途跋涉才回到故乡,父亲竟然连一句慰劳之语也没说。

但比起这个,更让晨在意的是父亲的口吻。光从父亲的这句话,便可听出他对乌妃颇不以为然。

「听说重臣们全都反对处死乌妃。」

「云侍中也就罢了,难道连何中书令也反对?」

「这我就不清楚了。」

晨的回答让朝阳皱起了眉头,那表情彷佛在说着「没用的家伙」。

「而且听说众妃嫔还写了请愿书,恳求陛下不要处死乌妃。」

朝阳听到这句话,眉心的皱纹更深了三分,表情加倍严峻,晨彷佛可以看见父亲额头上的青筋。或许朝阳是想起了晚霞吧。

「……乌妃的名气迅速传遍了市井街坊。她独力击退了一大群的活尸,而且只用一根箭矢就让直冲天际的水柱消失得无影无踪,百姓们都对她敬畏不已。」

朝阳的犀利目光朝晨射来,晨的心里有股想要别过头的冲动,但强忍了下来。背上直冒冷汗,彷佛心思被看得一清二楚。

「这些是你亲眼所见?」

「不……只是传闻。」

「别轻易相信来路不明的传闻。」

朝阳的声音依旧如此沉重,带着一股震慑之力。但除此之外,这句话还隐约流露出焦躁与不耐烦。这实在不符合朝阳的性格,即便当初得知晨跟亮决定留在京师的时候,也不曾以这样的口吻说话。这或许意味着他对寿雪的厌恶已到了无可复加的程度。

「我听说羊舌不久前接任盐铁使,你可知他的动向?」

「羊舌……在关于是否该处死乌妃这件事情上,他似乎没有表达任何意见。」

朝阳听了这句话,轻抚着下巴。「嗯,除了这么说之外,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朝阳沉吟了半晌后呢喃道。

「陛下是否曾对北方山脉一带的州院或使院下达任何旨意?军队有无动静?」

晨心想,自己又不是皇帝近臣,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但迫于无奈,也只能说道:

「没有任何明显的举动。」

朝阳目不转睛地看着晨。晨虽然感觉到背上冷汗直流,还是坚持不把视线移开。

「好吧,我明白了。」朝阳将视线移向一旁,晨才稍得喘息。但是朝阳的下一句话,又令晨大惊失色。

「待得明春,你将迎娶吉家的菟女,不得有误。」

「……爹,你是说我吗?」

晨整个人傻住了。朝阳瞪了晨一眼。他向来厌恶有人问他愚蠢的问题。

「吉菟女是……?」

吉家是沙那卖家的分家之一。所谓的分家,指的是在很久以前分出去的远房家族,在立场上类似沙那卖家的家臣。

「今年十六岁,虽然织布的手腕不甚高明,但生性勤劳,常到桑田帮忙采桑。娶这样的妻子,于你有益。」

晨回想起了过世的母亲。她是名门世家的千金小姐,一辈子不曾出门工作。即使后来家道中落,仆婢们都为了筹钱而到处奔走,她还是连针线都不曾碰过。嫁进沙那卖家之后,她同样什么也不做,把孩子丢给乳母照顾,自己整天躲在房间里,极少出来露脸。在晨的记忆里,母亲甚至不曾喊过自己的名字。

「她不用服丧吗?」

晨问道。

「我记得她是吉鹿女的女儿吧?」

─吉鹿女是晚霞的侍女,因朝阳的图谋败露而遭到牵累,最终畏罪自杀。

朝阳的眉毛微微抖了一下。

「婚姻大事,可以等服丧结束后再谈也不迟。」晨说道。

「等到服丧完,已经太迟了。」

依照礼法,子女必须为父母服丧三年。再加上婚礼也有繁琐的流程及仪式,如果等到服完丧再嫁,实际嫁入沙那卖家已经是将近四年后的事了。

「当年吉鹿女成为晚霞的侍女时,将菟女托付给了吉家的当家照顾。在名义上,菟女已是吉家当家的女儿,就算不为吉鹿女服丧也不违礼法。」

─这太强词夺理了。

母亲就是母亲,不会因为托付给别人照顾而改变。为什么不等服丧结束后再迎娶?父亲到底在急什么?

─更何况……

吉鹿女是因父亲朝阳而死,如今父亲却要自己迎娶吉鹿女的女儿,实在让晨感觉到心情沉重。要是菟女得知母亲的真正死因,应该会憎恨沙那卖家吧。

「你不愿意?」

或许是因为见晨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朝阳忽然开口问道。

「对方原本应该要服丧,这一点让我无法释怀。」

晨自认为这个理由合情合理,没想到朝阳却冷冷地说道:

「看来你已经被乌妃迷得神魂颠倒了。」

晨心中一突,结结巴巴地说道:

「什……什么意思……」

全身的每一寸皮肤彷佛都在喷汗,舌头有如打结了一般。

「乌妃不是你能够驾驭的女人。」

「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晨勉强挤出了声音。「怎么突然提到乌妃?我可没有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不是乌妃,那是有其他中意的对象?」

「没有。我并非不满意吉菟女,只是希望等她服完丧再说。」

「不成。」

「为什么?」

「不能让你继续在京师做出愚蠢的举动。」

晨心中又是一惊。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京师的一举一动?既然你也是沙那卖家族的一分子,就应该留在这块土地上。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娶妻生子。」

说完这些话后,朝阳便起身离开了房间。晨不禁轻叹一口气,站了起来。父亲从以前就是这样。走出了房间后,晨并没有停步,继续朝屋外走去。这里明明是自己长年来生活的环境,此时却让晨感觉呼吸困难。

宅邸的后方,是一大片的桑田。此时桑树上的叶子早已落尽,只剩下秃枝直指蓝天,显得寂寥萧瑟。晨回想起孩提时代,每一年总是最期待夏天的到来。因为每到初夏时分,树上便会结出一颗颗的桑葚。晨总是会跟弟弟们争相摘取树上的桑葚塞进嘴里,吃得嘴角及手指又黑又脏,因而遭浣纱责骂。长大后的晨每次走在桑田里,都会回想起这些往事,感到胸口隐隐作痛。那耀眼的蔚蓝天空,如今看来分外刺眼。

蓦然间,身旁传来踩踏落叶的声音,吸引了晨的目光。转头一看,一名少女正从树后仓皇奔出。晨正要发话,但还没开口,那少女被树根一绊,竟然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你不要紧吧?」

晨走向那少女,伸出了手。少女的年纪约十五、六岁,脸上依旧带着稚气,似乎是最近才刚结起了发髻。从身上的穿着打扮来看,少女的身分应该不低,并非下人等级。难道是客人吗……?晨想到这里,霎时恍然大悟。少女羞赧地垂下了头,脸颊泛起红晕。

少女在晨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朝晨做了一揖。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忽然转身奔逃,转眼间已不见人影。

「在桑田里幽会?看来大哥也不是省油的灯。」不远处忽然传来亘的声音,令晨吓了一大跳,只见亘从桑树之间走了出来。晨不禁纳闷,他站在那里多久了?

「她应该就是吉菟女吧?刚刚吉家的当家来访,原来把她也带来了。」

「是吉家的当家叫她到这里来的吧?」晨问道。

故意让吉菟女来到这里,假装和他偶然邂逅,这种手法真让人不舒服。

「这我可不知道……但我想她应该是看见了大哥,才跟到这里来。」

晨心想,就算她是跟着自己来到桑田,那也一定是吉家当家的指示。那少女看起来还很稚嫩,不像是能依照自由意志采取行动。

「话说回来,这样的少女要当沙那卖家当家的妻子,恐怕有些太内向了。」

亘说道。他果然早就知道这桩婚事了。

「她才刚经历丧母之痛,当然会没什么精神。」

「大哥,你可真是善体人意。」

晨默然不语。现在的自己实在没有心情陪亘说笑。

亘见了晨的郁闷表情,也不再开口说话,却也不离开,只是默默地站着。

晨感到无奈,只好主动问道:「有什么事吗?」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亘欲言又止。这实在不符合他的性格。

「到底是什么事,快说。」晨继续追问。

亘走到晨的身边,低声道:「你不觉得爹看起来有些不耐烦吗?」

「……嗯,是啊……」

刚刚和父亲说话时,晨也有这种感觉。

「我几乎不曾看爹像那样流露感情……不,不是几乎,是从来不曾。」

说从来不曾似乎是有些夸大其辞了。但亘会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论任何一个弟弟、妹妹出生,晨都不曾见过父亲流露出欣喜之情。自己出生的时候,父亲的表情大概同样没有丝毫变化吧。

「会不会是因为我没能提供什么重要的内情,爹对我太过失望?」晨说道。

亘一听,脸上露出了苦笑。晨不明白二弟为何会做出那样的表情。

「大哥,我认为你应该对自己更有自信点。」

「什么意思?」

「爹让你留在京师,是因为信任你的能力。刚刚你在说那些话的时候,爹一直听得很认真,不是吗?」

「爹原本不让我留在京师,是我违背了他的命令。」

「爹如果真的要把你带回来,可说是一点也不难。他没有这么做,正是因为他认为让你留在京师也无不可。」

晨一时哑口无言。与亘交谈总是让晨感到极为痛苦,因为亘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睿智,让晨感觉自己是个驽钝之才。因为晨是兄长,亘说话总是顾及晨的面子,但这反而让晨感受到沉重的负担。亘的心里到底怎么想?他是不是正在嘲笑我?每一次晨的内心产生这样的怀疑,尊严便磨耗一分。

「大哥,你总是想得太悲观。事情其实没有那么复杂。」

晨不置可否。或许是这样的反应让亘感到没趣,他转身进屋去了。

─是我太过复杂,还是这个世间太过复杂?

晨心里其实很清楚,是自己的心态太过愤世嫉俗,才会把每件事情都想得过于悲观。但自己的心态,并不能由自己掌控。

站在枯干秃枝之间,晨怔怔想得出神,任凭寒风自脚下钻过,落叶在身旁飞舞。



隔天,晨再度来到了浣纱的住处。冷风飕飕,不断刮进领口及袖口,令晨感到身心俱寒。那高亢而尖锐的风声有如笛音回荡,更增添了心头的惆怅。

「咦?大少爷!」

浣纱大喜过望,忙出来迎接。

「没想到大少爷这么快又来看我。」

「昨天你好像有什么话想说?」

「您特地过来,就为了问这件事?我真是太开心了。」

浣纱让晨坐在火盆前。铜制的火盆里有着烧红的木炭,晨举起双手烘烤,心头这才多了一点暖意。因寒风而冻僵的身体,逐渐暖和了起来。俗话说绢好阳热、麻好阴冷,所以在冬天织绢的时候,必须以火盆烧炭,让室内变得温暖。

「大少爷,请看。」

浣纱拿出一疋染成了淡红色的绢布。

「我请人染色,今天早上才刚拿回来。」

织布是家家户户各自会织,但染色通常得委托染肆处理。蓝染、墨染、红染、型染、绞染……每个染布匠人所擅长的染料及技法都不相同。

「染得很美,但这个颜色……」

「您不觉得很适合吉家的小姐吗?」

晨瞪眼说道:「你知道这件事?」

没想到竟连浣纱也知道了。

「每个人都知道,只有大少爷因为待在京师的关系,知道得晚了。」

「原来如此……」

这桩婚事从头到尾,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晨蓦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焦躁,有如皮肤遭到炙烧一般。

「吉家的小姐是位温柔贤淑的好女孩,我认为这是一桩很好的婚事。」

浣纱这句话引起了晨的疑窦。我认为?她为什么说「我认为」?

「有人不这么认为吗?」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如果你知道些什么,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浣纱垂下了头,脸色有些尴尬。

「吉家的小姐当然很好,但吉家毕竟是家臣之家……很多人都说,为什么您不像朝阳老爷一样,从外面迎娶名门世家的千金小姐回来……」

浣纱虽然说得吞吞吐吐,还是把话说完了。「毕竟婚姻讲求的是门当户对,大家都认为未来的沙那卖当家,应该与名门世家联姻,为什么要降格迎娶家臣的女儿……」

浣纱说到这里,便不再言语。晨心想,为什么要降格迎娶家臣的女儿?理由很简单,因为自己并不是未来的沙那卖当家。

晨不知不觉皱起了眉头。从小到大,类似的话已经听过几次了?这句话就像是一种诅咒,如影随形地纠缠着自己不放……沙那卖的当家继承人可能是次男,不是长男……

「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对您说这些……」

浣纱慌忙道歉,晨摇了摇头。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浣纱都会据实以告,所以晨才会如此信任她。

「对了,你昨天原本要对我说什么?就是这件事吗?」

「不……」

浣纱又是一阵尴尬,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屋外忽传来尖锐的风啸声。浣纱听见那风声,蓦然露出仓皇失措的表情。

「糟糕,我竟然忘了。」浣纱嘴里咕哝,同时起身走进厨房,不一会儿捧了一笼柑子走出来。晨见她直接走出屋外,心中感到纳闷,便自窗口向外探望。只见浣纱将柑子一颗颗投出柴木篱笆。那些柑子大多落在树丛之中。

浣纱回来后,晨向她问:「你在喂食野兽?」

浣纱听了,不知为何脸色竟有些古怪。「不,是给小璇夫人。」

「咦?」

「她看起来很饿,我如果不给她一些食物,她就会啃咬柴木篱笆。大少爷,您应该也注意到了,外头的柴木篱笆有不少地方都被咬坏了……昨天我要对您说的就是这件事。」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

晨霎时感觉脑袋乱成了一团。浣纱的口吻,只像是在闲话家常,但说出口的话却完全超乎常理。

「小璇……不是我娘的名字吗?」

没错,小璇正是晨已故母亲的乳名。浣纱是她的乳母,随着她来到沙那卖家之后,还是经常以乳名称呼她。

「是啊……」

浣纱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说出来或许大少爷不相信,小璇夫人最近经常在这附近徘徊……或许是因为小璇夫人是在这里过世,所以会回到这里吧……」

「你是说最近出现了我娘的幽鬼?」

「是啊,我也很惊讶。」

浣纱以手抵着脸颊。

「我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所以那是不是幽鬼,我也不敢肯定……就在某一天晚上,我看见小璇夫人站在柴木篱笆外。从她身上的刺绣,我可以肯定她穿的就是当年下葬时所穿的服装。因为那些刺绣是我亲手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我绝对不会看错。当时小璇夫人什么话也没有说,脸色看起来很憔悴,眼睛也空洞无神。我猜想可能是肚子饿了吧,所以给了她一些水煮栗子,她一下子就吃得干干净净……」

浣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越说越是兴奋。

「从那天之后,小璇夫人就经常会出现在屋外。最近我给她的大多是柿干或柑子……通常我屋里会随时准备这些食物,但有时忘了准备,她会发脾气,啃咬屋外的柴木篱笆。」

晨听到这里,感觉一股凉意窜上了背脊。浣纱却是说得兴高采烈,彷佛在诉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晨这辈子从来不曾听过幽鬼会吃栗子或柿干。

─难道是把猿猴之类的野兽误认是幽鬼了?

晨本来想要提出这样的质疑,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这句话。照理来说,浣纱绝对不会认错晨的母亲。倘若当真认错,那必定是因为太过思念的关系。

浣纱是晨母亲的乳母,对母亲极为关爱。当年母亲过世的时候,浣纱难过得每天以泪洗面。或许正是这份思念,让浣纱自认为看见了她的幽鬼。

─但已过了这么多年,为何直到现在才看见?

「幽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

「就是大少爷待在京师的这阵子。」

浣纱一个人在这里过着独居生活,除了晨之外,几乎不会有人来拜访她。或许是因为晨去了京师,浣纱心里寂寞,所以才看见了幻觉吧。

─总不可能真的出现了娘的幽鬼吧?

母亲的幽鬼不仅没有前往极乐净土,而且还饿着肚子在山中徘徊,贪婪地吃着他人施舍的食物?晨实在不愿意想像那个画面。

「小璇夫人肚子饿的时候总是会哭泣……您听,那就是她的哭声。」

屋外传来了寒风吹袭的飕飕声。那只是单纯的风声吧?晨如此想着,却无法说出口。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晨走在回家的路上,不停思考着这个问题。晨完全没有料到,浣纱竟然会对自己说出那种话。这件事情绝对不能找父亲商量。不过或许可以提醒家宰(注:负责打理家中事务的管家。)多多关心浣纱……晨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走向宅邸,正要跨进门内的时候,手腕忽然被人拉住了。

「大哥!」

转头一看,竟然是亘。晨还没有询问究竟,亘已转身,拉着晨往小径走去。晨心想,他多半是有什么秘密,想要在山路上偷偷告诉自己吧。既然是这样,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把浣纱的事情告诉亘。

「浣纱好像不太对劲。」晨说道。

亘停下脚步,转过了头来。只见他皱起了眉头问:「浣纱怎么了?」

她说看见了娘的幽鬼……晨把浣纱的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亘听完之后,脸色更加严峻了。那表情与父亲可说是如出一辙。

「大哥,你别听那女人胡诌。」亘不屑地说道。

晨见他说得恨恨不已,心中不由得大为纳闷。浣纱是母亲的乳母,为什么亘竟会对她如此厌恶?

「那女人最爱胡说八道,她说的话绝不能信。」

「你怎么说这种话?」晨不禁动了怒气。亘这句话未免说得太过分了。

「大哥,你太相信那个女人了。你不知道她做了多么恶毒的事情。」

晨原本想要嗤之以鼻,但见了亘的表情,不由得傻住了。亘的态度竟不带半点的讥笑或嘲讽。平常的亘不管遇上任何事,总是表现出一副游刃有余的神情,但如今他的脸色竟异常凝重,彷佛带着必死的决心。

「你倒是说说看,浣纱做了什么恶毒的事?」

「大哥,你也知道娘出身于家道中落的名门世家。浣纱一直不赞成娘嫁到我们沙那卖家来。在浣纱的眼里,我们沙那卖家不过是有几个臭钱的乡下豪族,并没有资格将娘迎进门。打从当年娘还活着的时候,那女人就在背后说了许多坏话。」

「不可能,绝对不会有这种事……」晨喃喃说道。亘露出了一脸沉痛的表情。

「大哥,你知道吗……?正是浣纱在外头放出风声,说什么继承当家地位的不是你,而是我……这是我亲眼所见,绝对不是一场误会。」

晨听到这句话,一时有如晴天霹雳。

「胡说!亘,你为什么要这样诬赖她……」

「为什么?大哥,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因为……浣纱没有理由做这种事。」

亘一时语塞,愣了一下后说道:

「大概是因为……她不满娘嫁进了我们沙那卖家。」

「就算是这样,她故意扰乱我们沙那卖家,对她有什么好处?」

「或许真的没什么好处吧,她大概只是想把沙那卖家搞得一团乱。」

「这理由未免太愚蠢了。」

亘皱起眉头,双目中流露出无尽的悲伤。

「大哥,你宁愿相信那个女人,却不愿相信血浓于水的亲弟弟?」

亘的语气隐含着极强烈的感情。晨霎时感觉脑袋一片空白。过去晨从来不曾听亘说出这样的话、露出这样的表情,或是使用这样的口气。难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吗?但晨实在不相信浣纱会是那样的人。

─到底该相信哪一边?

晨感觉到喉咙干渴不已,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开口问道:

「你为什么……突然把这些事告诉我……?」

亘微微一笑,说道:

「爹命令我前往北方山脉。」

「北方山脉……?」

「大哥,你应该猜得出来爹要我做什么吧?我必须把爹的话传达给北方山脉的部族……不管爹的图谋会不会成功,我可能都无法回来。」

晨倒抽了一口凉气。

「光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爹的想法。如果我是爹的继承人,爹绝对不会要我做这件事。到头来,次男也只是一颗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这次爹的图谋,我一点也不赞成,但我没有办法违抗爹的命令。」

亘踏上一步,揪住了晨的手腕。「大哥,我把你带到这里来,是因为有一句话,我非告诉你不可……那就是爹很可能会失败。」

「失败?」

「爹的图谋多半不会成功。不知道为什么,爹这次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大哥,你听好了,我建议你暂时找个地方躲起来,或是尽可能远离沙那卖家族。既然陛下信任你,你一定要好好维持这个关系,千万不要跟陛下断了往来……再过不久,沙那卖将会遭灭族。」

亘虽然压低了声音说话,对晨来说却有如轰然巨响。

─沙那卖将会遭灭族。

「大哥,拜托你相信我这一次。」

亘紧紧握住了晨的手腕。晨感受到自亘的掌心传来的热气,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亘离去之后,晨并没有走向沙那卖家的宅邸,而是回到了浣纱的住处。这件事无论如何得向她问个清楚才行。

「咦……大少爷,您怎么又来了?」

此时太阳已经下山,浣纱见晨去而复返,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我想问你几句话。」

晨有气无力地说道。虽然晨的态度明显与平时不同,浣纱却似乎丝毫不在意,忙将晨请进屋子里。

「大少爷,您想问什么?」

「……你说出现我娘的幽鬼,是真有其事,还是蓄意欺骗。」

浣纱微微睁大了眼睛。「当然是真有其事。」

她错愕地说道。

「大少爷,您不相信我?」

「听说你经常在背后说我爹的坏话,是真的吗?」

浣纱整个人僵住了。

「是你在外头到处谣传当家的继承人是亘,而不是我?」

浣纱的表情似乎出现了一点变化。晨彷佛看见了浣纱的感情一点一滴从她那僵硬的脸上流失。最后那张脸就像是一张白纸,虽然有着五官,却看不出任何表情。

又过了一会儿,浣纱笑了起来。不,那只是五官的排列形状像笑容,却不是真正的笑容。「大少爷,这可不能说是我的错。」

她的双眸蕴含着难以捉摸的阴郁神采。

「就算我不说,别人也会说。不负责任的谣言,是百姓最喜欢的东西。」

晨霎时感觉天旋地转,双腿酸软无力。

─亘说的是真的,他并没有骗我。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晨的声音微微颤动。浣纱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

「大少爷,您问我为什么?我想要让小璇夫人的公子成为沙那卖当家,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什么?」

晨傻住了,不明白浣纱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不也是娘的孩子吗……?」

晨才刚说出这句话,心头蓦然一惊,全身的血液彷佛瞬间流失。难道……难道……

「小璇夫人生前对您没有丝毫的关爱,每次看见您都是一副嫌您碍手碍脚的态度,您竟然完全没有察觉?」

事实上并非只有晨而已。晨的母亲对所有孩子都不曾付出一丝一毫的关爱。不管是晨、亘、亮,还是晚霞,母亲看着他们任何一个的眼神,都像是看着秽物一般。

「小璇夫人真是可怜,她在嫁进来的那一天,才知道朝阳老爷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小妾的孩子?我可从来没有听过……」

「不,您不是小妾的孩子。小妾生子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根本没必要隐瞒。但是这孩子却被当成了天大的秘密,只有寥寥数人知道。小璇夫人嫁入沙那卖家的十个月之后,这个孩子被伪装成由小璇夫人生出,才终于有了身分。但是他们还是不能公开,因为这孩子当时早已不是刚出生的婴儿。他们只好以身体虚弱为理由,把孩子关在房间里照顾。大少爷,这孩子就是您呀。」

晨默默地听着,心中早已不再相信浣纱的话。

「您认为我在说谎?那也没关系,就算您不相信,我还是会说下去。您猜为什么您的身世是秘密?您是朝阳老爷的儿子,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既然如此,理由只会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您的母亲是个不能被外人知道的人物。大少爷,您猜那个人会是谁?」

「……我不知道。」

浣纱的双眸闪烁着戏谑而恶毒的神采,彷佛正在享受着这一刻。这是晨这辈子第一次看见浣纱露出那样的表情。在短短的一天之内,晨从亘及浣纱的口中听见了太多惊人秘密。晨已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现实,甚至有种一切都与自己无关的错觉。

「知道真相的人,全都三缄其口,连我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查出来。但是得知了真相之后,我马上就明白为什么他们要隐瞒这件事。那种肮脏污秽、罪孽深重的关系,任谁也不敢公诸于世。」

晨感觉到脖子上满是不舒服的汗水,体内却流窜着一股莫名的寒意。那都是假的!千万不要相信!身体的每一寸皮肤彷佛都在如此呐喊着。

「大少爷,您知道『杳夫人』吗?她是朝阳老爷的妹妹,沙那卖家族的么女。」

浣纱舔了舔嘴唇。那动作宛如在青蛙的面前吐出舌头的蛇,令人不寒而栗。

「朝阳老爷与杳夫人虽然是亲兄妹,却产生了情愫。杳夫人在产子后不久就过世了,而那个孩子就是您啊,大少爷。」

浣纱的脸上洋溢着志得意满的神情。然而此刻晨的心灵早已冻结,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是对浣纱投以冰冷的视线。

「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会编出这么愚蠢的故事。」

「大少爷,您不相信?」

「你认为我会相信?」

浣纱登时五官扭曲。这个女人只是想要伤害我而已。晨如此告诉自己。借由这种方式,晨将浣纱所说的每一句话排拒在脑海之外。

反正那绝不会是事实。不应该是事实,不能够是事实。

「够了,我要走了。以后我不会再来了。」晨起身走向门口。

「我要把这个秘密告诉所有人!」浣纱急得大喊。

「兄妹通奸生下的肮脏孩子,绝不能成为当家!继承当家地位的人,一定要是小璇夫人的公子才行!不然的话,小璇夫人实在是太可怜了!」

晨毫不理会,继续朝门口迈步,浣纱竟追赶了上来。

「您一直留在京师没回来,我还以为当家应该是笃定由亘少爷继承了……没想到朝阳老爷竟然下令让您迎娶家臣的女儿,以您为正式的继承人……」

晨愣了一下,不由得停下脚步,转头问道:

「我爹说了那样的话?」

「您没听说吗?我说的都是真的!天底下竟然有这么不公平的事,怪不得小璇夫人会冤魂不散……」

─原来如此。

这就是浣纱声称出现母亲幽鬼的动机。但难以确定她只是随口胡诌,还是真的看见了母亲的幻影。

晨叹了一口气。

「我什么也没看见。」

低声说完这句话后,晨拉开了门板。那门板敞开时,发出了吱嘎声响。就在这个瞬间,晨隐约看见门外站着一道人影。晨心中狐疑,再度停下脚步。但是晨还没有看清楚那人影是谁,已感觉到一阵风从身旁穿越而过。

下一个瞬间,背后传来了可怕的声响。那听起来像是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鸟鸣声。过了半晌之后,晨才惊觉那背后的声音来自浣纱,而从眼前消失的人影赫然是自己的父亲朝阳。

但是一切都已经迟了,当晨回头时,看见的是瘫倒在地上的浣纱,以及正将长刀从她的胸口抽出的朝阳。

拔出了长刀后,朝阳又将刀尖插入浣纱的咽喉。浣纱的四肢疲软无力地向四方延伸,胸口染红了一大片。方才在晨打开门的刹那,长刀便射入屋内,瞬息间贯穿了她的胸口。

「啊……」

晨的嘴唇不住颤抖,发不出声音。明明身体僵立不动,呼吸却越来越粗重。

「……一时的妇人之仁,竟让你活到今日。」

父亲的低沉声音在屋中回荡。那声音有如寒冰,又夹带了三分轻蔑。

「我早就知道你一直在外头散播荒唐可笑的谣言,只是这些年来我不想跟你一般见识,如今回想起来实在是做错了。当年在你的主人断气时,我就应该把你处理掉。」

所谓的「主人」,指的应该就是母亲吧。

父亲将长刀从浣纱的咽喉抽出,转身面对晨。大量的鲜血自浣纱的喉头狂喷而出。她的身体不断抽搐,就算还没有死透,也已经救不活了。

当晨看见父亲的眼神,霎时便明白,浣纱所说的都是真话。

晨的身体打起了哆嗦。

「爹……那都是骗人的吧?」

声音微微颤抖。那一定是假的,绝不能是事实。

父亲再度转身,走向屋内深处。只见他捧起火盆,将里头的炭灰及烧红的木炭撒在地板上。大量火苗飘向帘帐,转眼间已开始熊熊燃烧。

「你为何认定那不是真的?」父亲看着火光呢喃着。

「杳是我唯一爱过的人。过去是如此,今后也不会改变。若不是沙那卖家的诅咒,杳此刻应该还活着吧。」

沙那卖家的诅咒……么女会在十五岁的时候死于非命。这个诅咒长久以来让沙那卖家族受尽煎熬。为了回避这个诅咒,每一代的当家都必须领养一个年纪比么女更小的养女,让她代替么女死去。

「当时没有领养替死的养女……?」

「有,但杳得知诅咒之事,是在养女死去之后。她伤心欲绝,最后竟自责而死。」

父亲转头面对晨,接着说道:「当然是在生下你之后。」

堆积在棚架上的大量布疋全陷入了火海之中,熊熊的火舌沿着墙壁向上窜升。就连浣纱的尸首,也已遭火焰吞噬,可怕的气味令晨不住剧烈咳嗽。

火势已然一发不可收拾,屋内布满了浓烟。

朝阳不疾不徐地转过身,拉住晨的手腕,将晨拖出了门外。皮肤接触夜晚的冰冷空气,晨的心情才稍微恢复平静。转头一看,一缕缕黑烟正自茅草屋顶的缝隙喷出,窗户也正窜出慑人的火光。

晨愣愣地看着猛烈燃烧的屋子,心中虽有无数疑问,却不敢对站在身后的父亲问出。

─杳自责而死,难道不是因为怀了身孕的关系?

─杳真正难以承受的,难道不是生下了不该出生在这世上的禁忌之子?

「你是我跟杳的唯一孩子。当年你出生的时候,你可知道我有多么高兴?除了你之外,任何人都没有资格继承我的地位。现在你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应该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父亲的话自背后响起。晨双腿一软,整个人伏倒在地上。

过去的晨,不知多么渴望从父亲口中听见这句话。这么多年来,晨一方面怀抱着这个梦想,一方面却又认为父亲绝对不可能对自己说出这种话。没想到……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样的状况下?

晨的双手指甲插入了地面的土中。脚下所踩的一切,彷佛正在土崩瓦解。自己过去的人生、过去的信念都失去了意义。未来自己到底该相信什么?该如何说服自己继续活下去?

晨发出了犹如野兽般的恸哭之声。



天还未亮,屋子已烧得一干二净。浓浓的白烟在黑暗中窜向天际,眼前只隐约可见化成了焦炭的断垣残壁。父亲已不知去向。明明发生了火灾,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一个人靠近这周围一带。

晨一脸茫然地站着,耳中听见了寒风的呼啸声,却没有感觉到有风拂过身边。附近的树丛微微摇曳,树丛中似乎有一对眼珠正在看着自己,那眼珠在黑暗中熠熠发光。晨吃了一惊,但那对眼珠的主人立刻逃窜得不知踪影。那是什么?是猿猴吗?还是其他种类的野兽?抑或是……

晨踉踉跄跄地迈开了步伐,以虚浮的脚步走下山坡,沿着道路前进。山峦的棱线逐渐泛出白光,路上却不见半个行人。这是一条宽敞的道路,由沙那卖家族下令铺筑的道路。曾经令晨感到无比自豪,如今晨的心中却充满了煎熬,有如走在荆棘之上。

每走一步,便远离沙那卖家的宅邸一分。晨的目的地是港口。为了向皇帝覆命,无论如何必须返回京师才行。

─此生不会再踏上这块土地了。

父亲或许认为晨一定会回来。他认为无论晨去了多少地方,最后必定会回到这里。因为晨是未来的沙那卖当家。

─我绝对不会再回来了。

晨凝视着受晨曦照耀的海面,静静地等候船只出港。



船离开了贺州,在三天后抵达了皐州。接下来必须沿着河川逆流而上,再经过水路(注:运河。),才能够抵达京师。

下了船之后,晨察觉港内吵吵闹闹,似乎不太对劲。他心中微感纳闷,转头望向海面,才发现外海处有着诡异的景象。在船只入港前,船上的乘客们多半就已开始吵闹不休,但因自己在船上一直昏睡,所以丝毫没有察觉。

海面上不断冒着浓浓的烟雾。那烟雾非常巨大,宛如一大团的云朵。

「一定是喷发了。」附近有人如此说道。

「海底火山喷发了。」那浓烟时大时小,但源源不绝,已持续冒出不知多少日子。有人说是三天,也有人说是五天,各种来历不明的消息陆续传入晨的耳中。

仔细查看海面,晨发现对岸的界岛附近出现了一片红色的沙滩。不仅如此,火山喷发的位置还出现了一座黑色的小岛。

附近有一个人正在向周围的围观者解释,那是因为从火山喷出的岩浆,在凝固后形成了陆地。根据那人的说法,那些陆地会持续向外扩张。站在港口处观看火山喷发的群众,脸上都带着一抹不安。听说此刻已有不少火山喷发所造成的白灰,洒落在港口附近一带。晨一看脚底下,确实是白茫茫一片。要是陆地继续扩张下去,最后岩浆可能会流入港口,届时该如何是好?光是想像那景色,便让人头皮发麻。

─陛下知道这件事吗?

多半早已接到了消息吧。晨转头望向身旁,发现有不少貌似官吏的人物,正像没头苍蝇一样东奔西跑。除此之外还可看见一些士兵,应该是军府的府兵吧。

听说航向界岛的渡船已经停驶。至于前往京师的船,则虽然正常出航,但每一艘船上都挤满了想要赶紧逃离此地的居民。就连进入内陆的港口,也已被逃难的人潮挤得水泄不通。

─现在该如何是好?

晨正一筹莫展,背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汝非沙那卖长子乎?」

那娇弱中带着刚强的声音,让晨惊愕地转过了头。果不其然,说话的人正是寿雪。

─她怎么会在这里?

寿雪的身上穿着男人的长袍,头上的黑发简单地在脑后扎成一束。她的身旁站着两名容貌俊美秀气的年轻人,两人的身上同样穿着长袍。除此之外,还有好几名护卫武官。

晨差点喊出「乌妃娘娘」,幸好还没有说出口就已察觉不妙,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此时如果下跪,必定引人侧目,因此晨走到寿雪的身边,行了一揖。

寿雪仔细打量晨的脸,最后说了一句:「何以面如槁木?」

晨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此时自己的气色一定相当差吧。寿雪伸出手指,优雅地指向市镇的方向。

「眼下局势混乱,吾欲渡界岛亦不可得。皐州刺史邀吾往其寓所饮茶,何如?」

言下之意,似乎是邀晨也一同前往。

「舟车劳顿,饮茶可解。」

寿雪什么也没多问,翩然转身迈步。晨看着她那娇小的背影,胸中蓦然窜起一股热流,几乎忍不住想要跪下磕头,恳求少女的怜悯。

眼前的景色逐渐扭曲,晨赶紧抬头上仰,不让眼泪滑落。



羊舌慈惠搭乘载满了盐的船逆流而上。远方的山峦连峰完全受白雪覆盖,就连河川的上游也已冻结,因此船只只能航行到中途,再往上只能弃舟乘马。

船只在位于山脚处的落州村落靠岸小歇。沿路上每次靠岸歇息,慈惠都会仔细观察整座城镇或村落的状况,同时搜集北方山脉的消息。虽然这会拖慢船只前进的速度,但是消息的掌握是重中之重,绝对不能轻忽。北方山脉的部族若有不臣之心,必定牵连甚广,不可能草草起事。

慈惠从一众随从之中,挑选了两名随自己前往村落市集。船上的任何一名随从,皆是虎背熊腰的壮汉。不过慈惠并没有为了这次的远行而特地挑选随从。慈惠的随从向来有着过人的膂力,这是因为装满了盐的俵袋(注:分装谷物或其他物资的大袋子。)比装满谷物的更加沉重,一般人根本扛不起来。

然而若要比身体的强韧,这种深山村落的居民也不遑多让。要在山里生活,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情。由于能够用来耕种的土地不多,大多数的居民要维持生计,只能砍伐树木,制作成柴薪或木炭卖钱。而且每到冬季,通常都会因大雪封山而无法上山砍柴。虽然还可以狩猎及饲养家畜,但是相较之下,还是在平地耕种农作物的生活要轻松得多。然而任何一个在山中长大的人,都没有意愿搬迁到平地生活,或许这就是山民的本性吧。

慈惠在市集里采买必要物资时,遇上了一名貌似商人的年轻人,正在靴肆内与老板交谈。慈惠聆听两人的对话,似乎是年轻人的鞋子因为走在雪水泥泞的道路上而湿透了,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求助于鞋肆老板。

慈惠低头一瞧,年轻人脚下的鞋子竟是锦鞋,且年轻人及其身后的随从,所着服装都是上等的绢丝质料。可见得他虽然身分不低,却不熟悉雪国环境。鞋肆老板见来了上等肥羊,口沫横飞地要他购买昂贵的长靴。

慈惠明知事不关己,还是忍不住说道:

「年轻人,你听我一声劝,还是买那边的靴子吧。」

慈惠指向摆在店门口的一排靿靴。那些靿靴皆是以氂牛的毛皮制成。年轻人吃惊地转过头来。慈惠仔细打量那年轻人的外貌,精悍中带着几分柔和,而且态度谦让。

「氂牛的毛皮穿在脚上非常暖和。现在这个季节,防寒是最大重点,装饰及刺绣都没有意义。」慈惠所指的那些靴子,皆是靿(注:靴筒。)及膝下的长靴。靴尖上翻的设计,能避免雪水渗入靴内。且氂牛的皮毛相当厚实,除了能够防水之外,还具有最佳的保温效果。氂牛是一种长毛的牛,在雪山是相当常见的家畜。

「羊舌老爷,我这可亏大了。」鞋肆老板苦着脸说道。

慈惠与他是旧识。从他的立场来看,等于是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做生意要讲诚信,别太欺侮外地人。」

年轻人看了看慈惠,又看了看鞋肆老板,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

慈惠问道:「年轻人,你要去哪里?」

「北方山脉……」

「你就穿这样上山?」慈惠错愕地问道。

年轻人狐疑地回答:「我们在布里塞了好几层棉花,这样还不够吗?」

「你要是这样上山,肯定会冻死。北方山脉与一般的山可不能相提并论。」

「在我的家乡,冬天山顶也会积雪,我以为雪山都是大同小异。」

慈惠摇头说道:

「你需要封住了网眼的毛织大衣、小羊皮裘,以及能够覆盖双耳的貂帽。」

年轻人专心倾听,直到慈惠说完后,他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揖,说道:

「晚辈初来乍到,对此地一无所知。前辈的一席话,令晚辈茅塞顿开。晚辈有个不情之请,望能与前辈同行上山,恳求前辈务必应允。」

慈惠心想,自己虽然基于善意,给了一点建议,但可没有空闲时间带着这年轻人到处跑。本来想要拒绝,但年轻人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慈惠改变了心意。

「失礼了,晚辈竟忘了通姓名。羊舌当家,晚辈名亘,乃是贺州豪族沙那卖家的次子。」亘露出了沉稳但几乎不带感情的淡泊微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