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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话 礼仪之鬼。

母亲是很严厉的人。

「希尔达,要讲几遍你才懂?行礼的角度太浅了。」

身为公爵家独生女的我,每天都在忍受称为教养的,母亲歇斯底里的言论。

就连学会基本的礼仪之后,她依旧睁大眼睛,刻意挑出不好的地方,最近尤其开始集中指摘行礼的角度。

父亲担任国家的重要职位,经常不回家,佣人们也不可能来救我,真的是每天每天,持续与母亲的两人生活。

即使如此我还是持续忍受母亲的歇斯底里,时光飞逝,到了上学园就读的年纪。

学生可以自由选择的学园课程也全都由母亲决定。

听从母亲的话,只上可以成为完美新娘的课程。

我在学园第三年的社交礼仪【高级】课程上遇见恩师。

无论过多久我都无法做出母亲能接受的行礼角度,却奇迹般地持续升上高级课程。

如果是在学园开设社交礼仪最高级的【高级】课程的老师,一定知道母亲追求的礼仪精髓,因此我缠住老师不放。

「老师,我行礼的角度实在是做不好。总是被母亲叱责……」

安努老师把我过长的浏海拨到耳后,和善地教导我。

「希尔达,礼仪最重要的一点是,替对方着想,注意不让人感到不愉快的态度。但是,人各有不同,同样的礼仪有人觉得优美,也有人觉得不够好。就算同一个人,也可能看他当天的心情而有不同的反应。」

母亲正是如此。

早上,她骂我礼貌不周。

晚上,我比早上深深地行礼,她却骂我过于恭敬。

隔天早上,我以昨天的中间值行礼,她还是骂我过于恭敬。

虽然隐隐约约察觉到这样重复了好几年,我却不敢对母亲回嘴。

我只是默默地等到她情绪平静下来,熬过每一天。

「你为什么做不到我的要求?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糟糕?你只要听我的话就对了。我不是一直对你这样说吗?如果不像我这样学好社交礼仪,英才俊秀就不会对你一见倾心。」

我是对的。

对这点坚信不移的人,对于她认定错误的人的攻击毫不留情。

纵使母亲真的是对的,有必要这样彻底否定吗?

安努老师教我保护内心的方法。

我在镜子前以各种角度行礼,并使用量角器反覆测量,推论出可以确信看起来最美的行礼角度。

「希尔达,你因为个子高,所以比别人深深行礼的话,起身时动作看起来会有点大。因此,现在这个角度是最好的。接下来点头打招呼、行礼、臣下之礼分别都用这个角度。如果还是受到母亲同样的指摘,就和我再验证一次吧。假如母亲的指摘每次都不一致,就维持不变贯彻到底吧!」

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有人告诉我,也许母亲是错的。

宅邸的佣人、偶尔回家的父亲,大家都按照母亲的话行动。

因为这能让她的歇斯底里最快结束,所以大家都放弃了。

知道那么拼命喊叫的母亲,她的话其实没有人听进去,我开始觉得母亲是可怜的人。

每一天,我都以同样的角度向母亲行礼。

母亲的指摘,每一天都不一样。

那是世界改变的瞬间。

自从确信自己不像母亲所说,是个连行礼都做不好的人,我有了自信。

心情变轻松了。

我请安努老师协助,把看起来最美的动作角度全都反覆测量。

注意到时,本来只有我和老师的放学后的空教室,同伴一名接一名地增加。

我都不晓得,和我一样苦恼的千金其实很多。

像我的烦恼源头是母亲,有的人则是父亲,或是家庭教师,或是礼仪学习场所的女主人等,不过大家都一样烦恼痛苦。

身高、体重、脸的大小、脖子长度、两肩宽度……无论是手脚还是其他一切,大家各不相同。

所以,要找到这个人看起来最美的角度。

之前一直模糊不清的概念,产生了一个基准。

只要掌握这个角度,无论受到怎样指摘,都能守住自己的心。

这能增进自信,并且变成魅力。

对我来说,那样折磨我的社交礼仪,变成了保护自己的武器。

结婚生子后,随着孩子的成长也测量角度,让孩子拥有武器。

尤其是年纪最小的梅尔莎,不仅头脑聪明,也很快学会社交礼仪,回过神时她也自己找到角度了。

梅尔莎不像我没学过数学、物理、魔物学、经济学──她自由选修格外困难,对千金而言很勉强的学园课程。

即使被人说闲话,说她像男人一样,或是奉劝她不要太过招摇,梅尔莎仍取得了优异的成绩。

「像你这样对礼仪严格的人,为何让女儿为所欲为?」

在男性主导的贵族社会中,也有人提出无心的问题。

但是,梅尔莎很早就学会了应有的社交礼仪。

我让她拥有保护自己的武器。既然如此,就随她高兴。

「就算女人比男人聪明,也不代表不礼貌。」

我应该也变坚强了。

时间不断流逝,到了孙子这一代,像以前那样要求社交礼仪的情况减少了。

比起父母严格的管教,更重要的是爱,这是最近的风潮。

差不多该把爵位让给儿子,开始盘算退位时,年纪最小的梅尔莎把女儿艾玛带来了。

「母亲大人,请帮我管教这个孩子。稍微……不,请严格地管教她。」

梅尔莎嫁到边境领地,我和外孙、外孙女第一次见面是在他们搬来王都的数周前。

长男格奥尔格和父亲李奥纳多年轻时一模一样很有意思,老么威廉的发色和机灵的相貌很像梅尔莎。

至于艾玛,由于脸上有伤痕蒙上面纱,所以无法确认面貌。

三子女的行为举止虽非尽善尽美,不过印象中也不算差。

可是梅尔莎却拜托我严格管教她,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梅尔莎,冷静一点。这是怎么回事……!」

那一天,被带来的艾玛没有蒙着面纱。

第一次见到的可爱脸蛋,严重的伤痕刻在右脸颊上。

畏畏缩缩地抬头看着我的眼睛,和她的兄弟不同,是绿色瞳孔。

淡色透明,把人吸入般的绿色。

是沙利文公爵家的颜色。

视线交会后她咧嘴一笑。和梅尔莎与李奥纳多不同,文雅清秀的面容,加上个子娇小,苗条纤细的身体。

比起实际年龄还要稚嫩,感觉很娇弱。那严重的伤痕,长大之后也会留下吧?

「我知道了。艾玛这一个月,学园放学后就来我家。我会准备马车去接她。」

既然往后她必须背负伤痕过日子。

这个孩子,就得拥有武器。

我所传授过的之中,最强的武器。

「艾玛,腰挺直。比刚才再深两毫米行礼看看。」

「两、两毫米吗!? 外祖母大人,两毫米会有什么差别吗?」

「艾玛,嘲笑两毫米的人就会为两毫米哭泣。掌握行礼的角度,今后绝对不会有损失喔。」

「外祖母大人,那种因为行礼角度造成损失的说法……」

「在王都,行礼角度是最简单明瞭的试金石。无论多么出色的千金,若是不能正确地行礼,就不会再次受邀参加派对。」

「那正好求之不得……」

「艾玛,你说什么?」

「咿,没、没事,外祖母大人!深两毫米,是吗?」

「艾玛,那样是三毫米。要再浅一毫米。」

「咿咿咿咿咿!」

可能会有点严格,不过……

相对地,想要尽全力备妥装备,不让她受伤。

「外祖母大人,可以休息了吗?我今天缝了茶壶保温套。使用这个茶就不会变凉,可以慢~慢地休息……享受午茶时光呢。」

「……那么,艾玛。下次再行礼,现在开始学习茶会的礼仪吧?」

「呜咦!? 那个……是。」

外孙女似乎不爱学习礼仪,不过她具备我和梅尔莎没有的可爱,耍心机的头脑反而很适合社交界。满有意思的。

礼仪之鬼想要引退似乎还要再等一阵子。

◆ ◆ ◆

虽然艾玛坚称没事,不过让她躺在床上,帮她轻轻地擦汗时,她已沉沉地睡去。

她相当勉强自己吧?

这么珍惜的人,明明想让她远离所有的苦痛,艾玛却总是遭遇苦难。

顾及周围,总是保持微笑想让人安心,她如此忍耐,我希望她更加依赖我,这算是自己的任性吗?

身为王子每天公务繁忙,在学园只有上课,无法腾出时间。

即使如此这两星期,也能看到艾玛身体逐渐出现问题。

她甚至在休息时间无力地趴在桌子上休息。

只要向她搭话,艾玛总是笑着回答没事,虽然我不再追问,可是今天她看起来没办法再敷衍过去。

艾玛说出皇国语时,我太过惊讶无法动弹。

王国民无法理解皇国语。

发音、文法、文字,简直像是异世界的语言,耳朵、眼睛、头脑都很难理解。

虽然有时勉强能够听懂简短的单词,但是却没办法进一步理解。

听说这也不仅限于王国民。

皇国一直避免与他国交流。

从很久以前一直是锁国状态,现在也不清楚国家的正确位置。

所以皇国语具有独自的体系,无论哪个国家都没人可以理解他们的语言。

巴里道是少数可以和皇国沟通交流的岛国,透过他们来向王国寻求援助是几个月前的事。

在皇国因为恶劣气候加深粮食不足的问题,而资源丰富的王国似乎被选中成为来往对象。

有不少人反对急着和神秘的皇国建立外交关系。

无法如愿掌握皇国的情报,也不保证可以为王国带来与援助粮食相称的利益。

最后凭着国王的独断决定建立包含援助的外交关系,仓促地展开交流。

并且,很快地就碰到语言障碍。

虽然巴里道语是理解交流的唯一手段,不过皇国人的巴里道语不仅独特,而且不成熟,顶多只有打招呼的程度,没办法正常地交流。

在这段期间,粮食储备仍持续减少。

焦急的皇国决定让皇族之中特别聪明的达斯克皇子到王国留学。

据说皇国的皇族因为血统而被国民视为神明。

神明达斯克皇子必须出国,可见皇国的粮食问题很严重吧?

今天举行的晚宴把和达斯克皇子年龄相近的公子、千金分到同一桌,希望帮助他学习王国语。

就连王国优秀的外交官,也没有半个人可以理解皇国语的只言片语,与皇国的谈判只能仰赖达斯克皇子学会王国语言。

在这种场合艾玛说出了皇国语。

也难怪被赋予重责大任的达斯克皇子和借由独断决定建交的国王会这么兴奋。

那时候只要说一句:冷静一点,就不至于变成这样了。

可是……比起那种事情,眼前的艾玛看起来很痛苦,实在是无法忍受。

并且,我也不想让大家看到她这个模样。

…………这也是自己的任性吗?

叩叩,有人轻轻敲门,刚才的女仆走进房间。

「那个,让艾玛小姐换衣服……抱歉是我的睡衣,不嫌弃的话请使用吧。穿着礼服应该很难受……」

她怯生生地把睡衣交给照顾艾玛的希尔达。

这完全是善意的举动,没有人拜托她。

一般而言女仆不会主动这样照顾人。

艾玛无论是对女仆还是王子,基本上态度都一样。

尽管礼貌上称呼和礼节不同,却不会因为是王子就毕恭毕敬,也不会因为是女仆就轻忽怠慢。

两者都视为人抱持敬意面对,一视同仁地体贴关怀。所以她才会受到大家喜爱。

让艾玛换衣服的期间,我走出房间。

换好衣服后,我再次进入房间,艾玛依然睡着。

有着【礼仪之鬼】名号的希尔达也担心地紧握她的手。

「让她换衣服时意识也没有恢复。这孩子到底多么勉强自己……」

医生对于艾玛的诊断无法令人安心。

「伤口本身完全愈合了,应该是没问题,不过魔物造成的伤害,不知会对身体产生什么影响。现在只能别让她勉强,好好静养吧。」

连医生也束手无策的伤势。

艾玛不让大家察觉,一直独自承受后遗症吗?

伤口的痛楚、留下伤痕的身体,若是能代替她承受就让我来吧!

过了一会儿,父亲史都华伯爵来迎接艾玛。

「李奥纳多,非常抱歉。有我跟着竟然还让艾玛变成这样……」

希尔达向李奥纳多说明情况,并且道歉。

「岳母大人,艾玛没事的。我家的猫也没有大惊小怪,总之我先带她回家。」

「…………猫?咦?猫?」

艾玛……李奥纳多出声叫躺在床上的女儿,但却没有反应。

表面上看来,她非常舒服地熟睡。

虽然也能硬是叫醒她,可是这样太可怜了,因此他直接用带来的毯子轻轻地裹住她抱起来。

「那么,殿下,岳母大人,非常抱歉艾玛给各位添麻烦了。」

告辞……正打开门要离开房间时,李奥纳多停下脚步。

让艾玛休息的房间外头,有十几名男人挡住去路。

「正好!史都华伯爵,关于令嫒艾玛-史都华,我们有话要说。」

最前面的神经质男人侧眼看着在李奥纳多怀中睡着的艾玛说。

「现在?目前不方便……」

尽管李奥纳多回答改天再说,男人却没有退下。

「这对王国来说可是重大的问题喔!是应该火速掌握事态的事情。」

男人们发出巨大的脚步声,向前一步施压。

「看了还不明白吗?我想要快点带小女回家。」

难得艾玛舒服地睡着,会吵醒她耶,李奥纳多瞪着男人们。

无论男人们如何威逼,就面对魔物的强壮边境领主而言,根本不构成威胁。

「你们在做什么!别挡路!」

爱德华王子注意到男人们挡住去路,大声喝斥。

「殿下,这是动摇国家外交根本的一件大事。不是以儿女私情为优先的时候。总之,请交给我们这些外交官吧。」

男性外交官「哼」地冷笑一声,他违抗王子的命令,又向前跨出一步。

得知艾玛在晚宴上说出皇国语的外交官们,慌忙聚集而来。

「哎呀,这不是奥利弗-德弗洛斯外交官吗?太无礼了!面对王国的第二王子,你的言词有些违反礼仪吧?」

希尔达从后面助阵。

「咿咿,希尔达-沙利文公爵!无论你说什么,我们也要克尽职责!」

尽管面对令人畏惧的【礼仪之鬼】希尔达而有瞬间动摇,外交官却以公家职务当成正当理由,坚决不退下。

「哈,有意思。艾玛还只是十三岁的女孩喔?现在搞坏身体,连意识也还没恢复。变成这样还要为国效力,哪有这个必要?话说身为外交官的你们,没有半个人会说皇国语才是问题吧?你们打算强迫我外孙女帮忙善后吗?」

她只是舒服地熟睡,但现在除了李奥纳多,其他人不得而知。

「什、什么!? 我们是为了王国采取行动!再敢污蔑我们的话,就算你是沙利文公爵也……!」

外交官激动地反驳,希尔达大大的叹息使他噤若寒蝉。

让学习礼仪的千金胆颤心惊,就连国王也会吓到而瞬间僵硬,【礼仪之鬼】的叹息。

「奥利弗,还有后面的康纳和罗宾逊、布兰、梅森、克里森、莫里森、奥斯汀……唉……身为父亲的你们若是这么没礼貌,也无法期待各家千金的礼仪吧?听说……她们差不多是寻找未婚夫的年龄了吧……?可以当成下次茶会的话题呢。」

「啥!你在威胁我们吗!?」

在王国社交界,遭【礼仪之鬼】责难的千金嫁不出去。

「拿国家当借口威胁别人的是你们吧?我只不过是基于个人观点指出礼仪欠佳的家庭喔?」

「「「咿咿!」」」

「「「非、非常抱歉~!!」」」

除了最前面的男人,其他人逃也似的纷纷离去。

「你、你们!别跑!喂!」

只剩一人的外交官,即使如此仍不放弃,依然挡住去路瞪着李奥纳多。

「史都华伯爵,这是为了王国。」

「不对,小女在我眼中可比国家更加重要喔?假如我的行动应当受罚,任何处罚我都甘之如饴。」

比外交官奥利弗高一个头的李奥纳多,俯视的眼光充满压迫感。

虽然露出笑容,剑拔弩张的气氛却环绕周围。

「很高兴你可以理解我的立场。」

李奥纳多向王子和希尔达笑嘻嘻地行个礼,推开宛如被蛇盯着的青蛙般动弹不得的外交官,大大方方地离开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