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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命运——无知的代价 [DOOM]

我坐在驶向家里的接送车的后座上,眺望着夜里不断远去的旧日向宅。

很快就不能再进入这间宅邸了——因为作为庆祝电视台创办六十周年纪念作品的系列连续剧,已把这间宅邸定为拍摄现场,将占用此处整整两年时间。

毫无疑问,该剧的主演,就是小栉美赖。

“那就是说,在那部剧拍完之前,除电视台的相关人员以外都不能进入,也不能以个人名义去借用了吗?”

面对我的质问,坐在一旁的美赖就像在纠正不听讲的小朋友一样,正色答道。

“就算电视剧拍摄完后,多半也不接受个人名义的拍摄预约哦。毕竟以后那里就像大河剧[1]的纪念馆一样,一年到头都会有游客前来参观呀。”

在如此事态面前,我哑口无言。我的大脑已经拒绝去理解,对方所说的话语的含义。

“说起来啊,据说那里以前就是开放给游客参观来经营的,但因为交通不便导致门票收入无法覆盖人力成本,所以后来就改成摄影工作室了。虽然之后这些年都这样撑了下来,但听说营收越来越少,已经是在苦苦支撑了。我觉得这样真是可惜了啊,于是一想,不如把这里变成大热电视剧的圣地不就行了嘛,所以就推荐了一下适合把这里作为舞台的剧本哦~”

看到备受打击的我一言不发的样子,美赖撅起小嘴。

“本人亲口说出‘把这里变成大热电视剧的圣地’这种话,一听就会被痛到的耶,这都不吐槽我是怎样啦~”

“嗯……真是、傲慢呢。”

“是吧?我自己说出口都起鸡皮疙瘩了呢。”

回应着我那不知是随口一说还是真心流露的暧昧不清的台词,美赖夸张地缩着身子说道。

以上的一切都源自妹妹她一个人的提议,这的确相当惊人;但正如同美赖所说,她的确能够让这部电视剧大红大紫、把这里变成挤满游客的“圣地”,而这一点更为可怕。电视台竟会全力支持一个中学生的提议,想必他们也是预计到了这一点。

我在手机上点开旧日向宅的网站。上面还挂着我已经看过无数遍的,为包场预约而设的简朴页面,但几个月后的日期上却显示着“关于停止出借场地的通知”。登上Internet Archive/互联网档案馆,搜了搜它快十年前的网页,我才发现上面满是有关这件宅邸来历的内容,找到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信息。和美赖说的一样,这里看来曾经被当成观光景点对外营业,甚至都准备好了特产介绍的页面。

有点热了呢,美赖说着打开车窗,将视线投向街边的夜景。

“也就是说,虽然很遗憾,姐姐可要尽早和那位叫阿静的人告别才行哦。还是说,要不就把那张桌子交到RIKEN[2]或者NASA之类的地方去呢?”

不要。

刹那间,平静又冰冷的话语,从我口中吐露而出。

“咦,刚才有说什么吗?”

就像没听到一样,美赖一脸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来,我只能默默地摇了摇头。没说完的话却在我心中翻煮得沸沸扬扬,让胸口为之苦闷不已。

不要。和静告别,我绝对不要。

我已经完全搞不懂美赖是怎么看待我和静之间的关系了。但总而言之,就算要把书桌从屋里偷出来,我也决不想舍弃我与静的时光。

不过——考虑到万一真的到了难以进行书信往来的那个时候,在下次给静的信里,的确有必要留下一些关于未来的重要信息。

我因为曾经查过大正时代最为重大的事件·关东大地震[3],已经知道在静的时代的五年之后,东京将遭遇一场巨震。但之前我以为人在神户应该不会有事,所以还没有提前告诉静;不过之后她也有可能过去旅行,因此就算会引发什么时间悖论,这事我也必须先告诉她才行。

更成问题的是太平洋战争。不只是发生神户大空袭[4]的1945年,在这之前的差不多十年间,生活恐怕都不会好过。所以我至少要为那个时候,先给她留下一些有用的信息。

话说,静所在的时代是公元多少年来着?当初在书斋里发现的信,上面的日期是大正六年吧。从那以后过了一年,所以是大正七年。换算成公元纪年的话,好像是……歪头苦思到一半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多傻。

静的时代刚好就是我这边的一百年前,根本不需要麻烦的换算。

现在是2018年的六月,所以那边就是1918年的六月。

我突然浑身一震,毫无征兆的恶寒袭遍全身。

如同皮肤下面有无数虫群爬过,我直觉上感受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记忆的角落传来本能的警告,在即将遗忘的边边角角、仍盘踞着那讳莫如深的不祥之物。我的心中拉响了远比app上更为尖锐的警报声。1918年,这个数字有点眼熟。记得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的年份,但应该和这个没关系。是什么呢,好像在我曾读过的大正时代的时尚书籍里提到的,有过很短很短的一小段记载。

而我在手机屏幕上看着以前旧日向宅的网页、随手下拉了一下页面,真的就像被第六感所驱使一样,完全是无意识的动作。

盯着屏幕上显示出的一张旧照片,我的呼吸为之冻结。

照片一旁附上的标题和说明文字,深深地刺痛着我的双眼——仿佛那是一根根扎入眼中的毒针。

《日向家与大正时代的传染病大流行》

「发生于一九一八年的Spain·Influenza、通称Spanish Flu/西班牙流感[5],其威力波及各国,在全球造成五亿人感染、超过五千万人死亡,带来轰动一时的世界级Pandemic/传染病大流行。这是有文字记载以来,历史上最严重的一场大流行。

在日本,同年十月传入境内、被国内称为“流行性感冒”的西班牙流感,造成日本本土全体人口的近四成·超过二千三百万人的感染者出现。有说法表示,直到流行进入下降期为止,国内发生的死亡数达到近四十五万人,而该数字已经是关东大地震牺牲者数量的四倍有余。

根据记载,神户市作为日本所受危害最为严重的地方自治体[6]之一,连日出现的死者数量多到当地火葬场都无法处理,死亡人数据推算共计达七千余人。

当时的中老年人因在此前一波的流感传播中获得免疫,故期间的重症患者较少;另一方面,未获免疫的年轻人群则出现较多死亡病例,这也成为本次感染症状的特征。自日向静就读的女校开始,感染通过教育机构不断扩散,多数学校因此被迫停学。

日向家中,妹妹日向静先因流感引发的肺炎去世。本照片中的人物,为参加妹妹静的葬礼后身着丧服的日向寿寿,此后她也如同追随妹妹的脚步一般,因流感所致的肺炎不幸身亡」

为什么。

为什么至今为止的我,都不知道这件事。

不过是百年之前,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国家竟遭受过这样的灾难,为什么就没有人告诉我呢。

所谓西班牙流感,我明明也曾听到过看到过这个词,为什么就从来没有想去了解那背后发生的悲剧呢。

我早已知道静所在的年份,明明动动手机一瞬之间就能搜索得到的历史,为什么连查都没有去查一下呢。

看着那个包裹在漆黑的丧服中,露出惨遭打击的崩溃神情,紧抱着骨灰壶的寿寿小姐,想必她已见证的那一切——我从未见过的,静死时的模样——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静躺在棺木之中,身穿纯白的衣装,如同陷入沉睡一般紧闭着双眼……然而,她已不会再睁眼醒来了。

后悔、自责、焦躁、动摇。脑袋里被各种东西搅得一团稀烂,胃里的东西不断翻滚上涌,感觉我马上就要一口呕出。

“都说相关人士以外谢绝入内啦,就是说——唉,没事吧?你的脸色都发青了呀?”

美赖盯着我的脸出声问道,这才让我回过神来。

然而,我既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反问什么。

“不好意思,请在这里停一下。”

我往前座一挤,向司机这样说道,车一个急停靠在了路边。

“等下、姐姐,你怎么啦?”

“你先回去吧!”

话音未落,我已不管不顾地一把拉开车门跳出车外。无视背后传来的阵阵呼喊,我拔腿开跑。

拼命跑在去往宅邸的路上,我才注意到自己忘了戴上口罩,但现在已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

当我快跑到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终于看见了那熟悉的宅邸。但已经是这个时间,再以落下了东西为借口打电话找管理人的话,对方估计要到明天才会来处理。于是我绕到宅邸后方,拨开树篱沿后院潜入宅邸,从邮筒中取回本已交还的钥匙。就算这时衣服上插满了无数枝叶,我也没时间再去一一拍掉了。

还有四个月,致命的疾病就会席卷神户的街巷。静和寿寿小姐,即将面临死亡。这样的恐惧,驱使着我赶紧行动。

从玄关进入屋内,幽湿的昏暗盘踞在前,让我一瞬望而却步,但在我心中肆虐的黑暗却让我反而鼓起勇气。为了不让附近的人发现,在一片漆黑之中我只靠着手机的亮光,快步跑上楼梯、冲入书斋、抵达书桌跟前。

「我有急事告知。如果看到这个,请马上回复」

我把快笔写下的便签放入抽屉。现在只能赌一把,希望静会在约好的时间之外,也可能会有意无意地打开抽屉。虽然这个可能性很低,但我也没有别的能联系她的方式了。

我不断地开合抽屉,过了不到一分钟,放在抽屉里的便签就消失不见。

然而,这也不过是一时之喜。此后无论我怎么反反复复地开关抽屉,也没等到回复出现。

看来我送去的便签并没有交到静的手中,而是被另外的某个人擅自收走了。我料想只有那一位会做。而她没有写上充满怒火的回复送来,想来是比之前还要火冒三丈了吧。虽然我也有想过再设一次警铃送过去,但同一招多半不会再次奏效,我只好赶紧改变思路。

「日向寿寿小姐

想请您务必转告阿静,有危及她生命的威胁正在迫近。

还请寿寿小姐代令堂之身,就留在这里从旁见证。

小栉一琉」

女字旁比字边,寿寿小姐信上的那个“妣”字,其含义是——“亡故的母亲”。

代替亡故的母亲。

灌注在这短短几个字之中的,是无可置疑的重量。

这是一场豪赌。也说不定会被寿寿小姐更加警戒,但我现在只能紧抓着她对静的感情,反过来作为自己的救命稻草。我怀揣着祈祷一般的心情,一直等在书桌面前。拉着抽屉的手渗出汗水,不断开合抽屉的手腕开始酸痛。过了仅仅几分钟时间,我却像经历了永远一样漫长的沉默之后,抽屉中终于跳出回信。

「未曾想寿寿姐姐竟愿亲自知会于我,道我正被此桌传唤云云呀。真不知今日究竟吹的是何方妖风呢」

一确认是静的笔迹,我转瞬下笔写道。

「请读一读这篇文章,我也是刚刚才得知的。对历史毫不关心,导致我一直没有注意,实在非常抱歉」

我将《日向家与大正时代的传染病大流行》这篇文章截屏保存,把手机连同便签一并送往大正七年的世界。此时关上抽屉的我,才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之重大,而感觉有些头晕眼花。被汗水冷却的身体,猛地传来一阵颤抖。

因为将手机送去了对面,这边一时失去了光明。我突然有些想哭。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因为一个人在漆黑的屋里担惊受怕,还是因为想到了静的命运。不过,就在满盖双眼的温热之源就要结出水珠、滚滚垂落的时候,手机回到了我这边。

连同和往常一样字迹秀丽,由静妙笔挥就的书信一起。

「倘若此乃历史,且待我放开手脚、将其摧毁殆尽便是。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1] 大河剧:指日本长篇历史电视连续剧,本为日本NHK电视台自1963年起每年制作一档的连续剧的系列名称,主要以历史人物或一个时代为主题,并且有所考证相对严谨、制作较为精致

[2] RIKEN:即理研,全称为日本理化学研究所,为日本文部科学省的下属大型自然科学研究机构,设立于1917年,其研究领域包括物理、化学、生物学、工学、医学、生命科学、材料科学、信息科学等,从基础研究到应用开发,涉猎十分广泛

[3] 关东大地震:为1923年9月1日日本关东地区发生的7.9级(后有研究推测为7.9-8.3级)强烈地震,是二十世纪全球最大的地震灾害之一。地震灾区包括东京、神奈川、千叶、静冈、山梨等地,地震造成了巨大灾难,伤亡约10万人,200多万人无家可归,财产损失65亿日元。地震还导致霍乱流行。震灾损失惨重,引发了日本各种社会危机,甚至被认为一定程度改变了现代日本走向。亲历震灾的文学家永井荷风在1945年历经东京空袭后感慨:“我日本必亡之兆候,早在大正十二年东京大地震之后,在社会各方面就已经开始显露出来了”

[4] 神户大空袭:特指二战末期的美军于1945年3月17日对兵库区、林田区等西神户和同年6月5日对东神户和阪神间的町村造成坏灭性破坏的空袭,同时也是名为“东京大轰炸”的1945年3月起美军对东京进行的一系列大规模战略轰炸的关联行动。上述系列轰炸行动造成大量伤亡、引发相关争议;后日本官员指出,东京大轰炸使日本开始考虑停战

[5] 西班牙流感:根据后来研究表明,“西班牙流感”并不源自于西班牙(现多认为起源于美国),而是因西班牙为未实行战时新闻管制而第一个报道该病的国家而得名;2015年,世卫组织建议不要用地名、人名等特定词语,应该用更加中立的描述性词汇来为疾病命名

[6] 自治体 :在日本为拥有受国家承认的自治权能的地方公共团体,包括地方的【市町村】和东京23区,接近我国地方政府的概念,但自治体与政府分属不同的选举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