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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本来以为真的出现栈敷童子。

第一位目击者是「天城座」电影院的经理。

一开始误以为是人偶,远远地看到她坐在观众席最后一排靠墙的位置。

在经理来之前,馆内就已打扫完毕,地板非常光亮。

「嗯。」

因为打扫工作做得非常彻底,经理不禁点点头表示肯定。

先前雇用的清洁员态度懒散,地板上偶尔会残留拖地的痕迹,观众席也曾有污渍,后来就被解雇了。新来的员工任何小角落都不放过,打扫得很仔细。

经理总是习惯在一天的放映结束后独自坐在观众席,静静环视馆内,思考着当天的来客状况、预计上映的新片内容等等,要想的事情非常多。

偶尔也会一个人走进放映室,举办专属于自己的特映会。每个月偷偷举办一到两次的特映会,是他唯一的奢侈和任性。他本来就是因为喜欢看电影才选择这份工作,如今终于爬到经理这个位置。能完全沉浸在电影中、不被任何人打扰,是他最幸福的时光。

而且,他每天早上也比谁都早来,一进入放映厅便独自坐在观众席。

那天早晨,办公室和大厅一如往常,并无异状。

不过,打开馆内大门巡视的瞬间,有股异样的感受。

观众席呈阶梯状,座椅愈后面高度就愈高。入口分别在正中央一排座席的左右两侧。进门立刻会看到整排的座椅和走道,前方的银幕用红色帘幕盖着。

眼角余光瞄到有个像垃圾的东西,因此经理仔细地看了看。

观众席的最后一排靠墙处,有个黑色球体。

红色天鹅绒椅子上浮现一颗黑色圆圆的头。

那是人的头。

身高不像大人,是小小的西瓜皮黑发造型。

「我知道其他分馆流行把栈敷童子的人偶当作吉祥物使用。但是天城社长夫人很不喜欢那种人偶,我和其他本馆的员工也都认为那有些可怕,所以从来没有在本馆摆过栈敷童子的人偶。」

经理原以为是有人把人偶放在那里。

「我们的电影院分成两派,分别是小老板派和安川经理派——虽说如此,但只有本馆一号馆属于小老板派。总之,我是小老板派的,所以不太喜欢那种东西。擅自把栈敷童子放在我管理的一号馆实在不妥,而且那也占了一个客人的位子。再说,不管人偶是善是恶,如果看到隔壁座位有个人偶,有些客人会觉得不舒服。所以……」

他打算将人偶拿走。

对随手放置栈敷童子的某人不满的经理,毫不犹豫地靠近座位。

从远方看去一团黑的人偶轮廓,随着距离靠近愈来愈清晰。她光脚穿着深色洋装,身体往前倾,垂下的黑发全部集中成一撮,看起来莫名沉重。

即使身体呈现往下滑落的奇怪姿势,脖子又弯得特别低,但既然认定是人偶,经理也没多作他想。

「因为脖子呈人类无法弯曲的角度,更让我认为那是人偶。但每接近一步,就感受到内心阵阵骚动。加上肌肤软绵绵的也不白,而是怪异地发黑。那时刚好看到被头发遮住的脸部下方——血从嘴角滴下来……」

已经凝固变黑的血迹一直到下巴,形成一条细线。

「即使如此,我还是告诉自己栈敷童子就是这么可怕的人偶。头部呈现奇怪的角度与颈部相连,就像猫头鹰,活人是绝对办不到的,所以一定是人偶。我完全没想到会是尸体,不可能这么想,因为那种东西出现在我们电影院也太奇怪了。」

太奇怪了。

小孩被打死,脖子断了,尸体整晚坐在那里用怨恨的眼神凝视着黑暗——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完全无法想像。

「座椅下方的地板颜色变了,我想是被弄脏的。仔细一看人偶光着的脚湿湿的,还有液体滴落在地板上。」

衣服、皮肤和头发也是湿的,还有一种衣服没晾干的难闻气味。

「虽然不想碰,但总是要把人偶拿走——不,那其实是人。当我要碰触的时候,近距离看到伤口……看到裂开的皮肤。要移动她的时候,浏海一动看到脸……」

才知道这是人。

那是尸体。

不知道的时候不知道,知道的时候总是很突然。

当经理发现这不是人偶而是尸体,赶紧慌张地联系天城夫人,接着报警。



「巽先生,听说在隔壁邻居家底下,猫筑了巢呢。」

巽先生是关口的妻子雪绘对关口的称呼。

「猫不会筑巢吧。」

关口的脑袋呈现放空的状态。

他想专心写作却遇到瓶颈而非常烦恼,在不断烦恼的过程中睡意袭来。原本就写不出东西的情况下,又因为几件事的影响而更没有灵感。

外面下着雨。

冬天的雨十分寒冷,空气中混杂阴暗的颜色。

他频频打瞌睡而闭上双眼,梦见雨滴般的梦境。

滴滴答答的梦境渗进睡眠的缝隙,往下坠落。

所以妻子的声音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关口也说不清楚。

梦见的是小孩。

感觉后面有人回头一看,黑暗中有一个小孩直直盯着关口,他感受到仿佛心脏被剥了一层薄皮般的痛楚和恐怖。虽然大声尖叫,身体也不断颤抖,关口却无法逃离。

小孩的两眼眼白闪闪发亮,好似蛋白般充满光泽、圆滑湿润,似乎直接插入手指便能将眼窝挖开。

令人感到无比毛骨悚然。

柔软得快融化的那双眼白。

小孩。

对方只不过是小孩。

为什么小孩会如此——

让人害怕。

是如此可怕的东西。

正将梦境从脑海中消除时,关口不假思索地回应了雪绘的话,现在才重新思考什么是「猫的巢」。猫哪会筑巢?又不是燕子还是乌鸦。

「可是,真的像筑巢呢。好像是母猫生了小猫之后开始养孩子。邻居不忍心把牠们赶走,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而且为了不打扰母猫,还尽量不到庭院去。昨晚不是有地震吗?他们担心就跑出去查看,结果母猫一副保护孩子的姿态呜呜叫着,根本无法靠近。」

妻子声音的背后,传来雨水敲打屋顶的声响。

背脊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凉意。

「邻居觉得好感动,保护孩子的母爱就算是猫也很伟大,心里觉得很温暖呢。」

关口正蜷缩在暖桌里取暖打着瞌睡。

站起身而发出声响的雪绘在关口对面坐下,自然地拿抹布擦拭桌子。手缝的旧布是白底配上红线。女人们总是拿自己喜欢的颜色和形状的材料筑巢。

关口心想,与其说这是关口家,不如说是雪绘家。但他对此没有怨言。

不过会筑巢的动物,有些恐怖。

「今天下雨,希望猫咪别受寒受冻就好。母猫不知道是不是正抱着小猫喂奶呢?虽然想帮牠,但牠把人类当敌人又抓又咬。真是无可奈何,好麻烦啊。」

关口一半的精神在睡眠当中,所有事物看起来都很遥远,就像在半透明薄膜的另一边,模模糊糊的。

「茶都凉了吧,我再去泡杯热茶好吗?」

站起身的雪绘,鲜艳山茶花图案的腰带映入眼帘,关口的视线像是小猫扑向会动的物体般追着腰带跑。

「嗯。」

「这条腰带一直没拿出来用,会不会太花俏了?」

察觉到关口视线的雪绘害羞地笑着。

「不会啊。」

关口摇摇头,等待热茶上桌。

隔天。

天城当初为了当弟子那么恳切地拜托,现在却头也不回地离开关口。他昨天不畏风雨地跑来问榎木津事务所的位置,一定是去找侦探了。

关口心中的某个角落确实感到放心,另一方面却觉得不是滋味。舍弃关口倒也不打紧,但为什么偏偏去榎木津那里呢?一定会吃苦的啊。不知道双方沟通有没有问题?虽然他想破头也无济于事,而且那不是关口需要烦恼的事。

不管怎样心情都会被影响,可恨的是自己本来就不想认识他,也不想扯上关系。

关口不晓得邻居家的猫后来怎么了。雪绘今早似乎仍很关心这件事,但是关口对猫母子的事没有什么兴趣。

雪绘和京极堂的妻子千鹤子去看戏了。关口的妻子和京极堂的妻子感情很好,两人偶尔会相约出门。

关口也出发前往京极堂。

打开主屋,看玄关地上的鞋子似乎是有访客。关口打了声招呼进入后面的客厅。

京极堂板着一如往常的阎王脸读著书。

随意盘腿坐在对面的是木场修太郎。身为刑警的木场,平日白天出现在京极堂是非常罕见的事。

「大爷,今天不用工作吗?」

关口找了个角落坐下后开口问。

大家都称呼木场为「大爷」。他是个浑身散发「大爷」气质的男人。

「现在就在工作啊。」

他用高亢的声音回答。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有案子啊。如果是普通案子要抓犯人,只要展开搜查就好,但是这次侦探也插手了。我昨天接到榎木津的电话,就一直觉得不对劲。」

「侦探是指……榎兄啊……」

木场和关口在战争时隶属同一队。关口是长官,木场是部下。木场不曾对不牢靠的关口长官以下犯上,反而还是他有力的支柱。结果关口带领的队伍中,只有关口和木场存活到最后。

再者,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因缘,木场与榎木津还是旧识。因此退伍后的木场与关口,仍然保持偶尔见面的关系。

「那家伙在的地方准没好事。只要别拖我下水,他要去哪里闹都无所谓。大爷怎么不去找榎木津而来找我呢?既然接到侦探的电话,去一趟侦探的事务所不就好了吗?」

京极堂阖起书本讲完话,从放在桌上的茶壶倒了泡很久的茶递给木场与关口。看木场面前没有茶杯,也许他只比关口早到一会儿。

「没办法啊,那家伙不好好跟我说明才会变成这样。他打电话来时,就跟平常一样。我去神田的侦探事务想问问详情,但他不在,我还以为他一定是来这里。」

「可别把我家当成你们相约见面的地点,榎兄并不是常常来啊。」

「不常来吗?我知道他常常在这里呼呼大睡呢。但重要时刻总是不见人影,真是让人头痛的侦探。」

「让人头痛这点我倒是同意。」

「世上没有一个人会不同意。我是昨天接到他的电话,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人,那家伙到底去哪里?」

「我怎么会知道榎木津去哪里?」

京极堂不耐烦地回应。

「榎兄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关口问,木场喝口茶润润喉回答:

「就跟平常一样啊,自顾自地说些没条理的话,问他也不好好回答,说什么尸体、小孩子、电影院、童子不在之类的,并说他要报警,请警察快点来找尸体。我只想跟他说,梦话可是作梦的时候说的。如果可以在出现尸体之前防患未然,那我想办的案子可多了。榎木津说明得不清不楚,我还一头雾水,电话就挂断了,回调也找不到人。我去过榎木津说的那间电影院,侦探事务所也去过,但没看到尸体、没有案件发生,侦探也不在。我想又是笨蛋侦探发疯蹚了浑水吧,他只是想把我牵扯进去,就放弃回家。结果更糟。」

「什么意思?」

「关口队长,不要一直问一样的问题啊。」木场说,「我的头脑已经够混乱了。而且说来说去,跟你也有关吧?侦探提到『关猴子的新弟汁』什么的,是想把你煮来当关口汁喝吗?那不是很难喝?不管是煮的还是烧的我可都不想喝。」

「不是弟汁而是弟子吧?大爷,其实关口前阵子收了一名弟子。」

「弟子?京极堂,你在说笑吧?不要说什么无聊笑话,安静把我的话听完。我后来才知道,侦探打给我瞎说一通的前一晚,警察曾接到另一通类似的匿名电话说『星光剧场』有尸体,报案人是小孩的声音。犯人应该是体型矮胖、穿着黑色和服的女性,年龄约五十岁左右。目击情报说看到她从电影院逃走。」

「尸体找到了吗?」

关口胆战心惊地问。

又发生案件了吗?是棘手的案件吗?

「找到了。」

「欸?榎木津发现的?」

「不是,那时没有发现。」木场回。

「那是什么时候?」

「哪时候都没发现。也就是说,榎木津打来后没有发现,前一晚的电话打来时也没有发现。接到匿名电话的警官照着报案内容前往电影院一看,谁都不在,门也没有上锁。本来以为是杀人案而心情激昂,结果什么都没有。后来住在电影院的小孩外出回来看到警察被吓哭,才发现原来是恶作剧,结果无功而返。我听到这件事后,心里一直挂念着。我知道侦探虽然是笨蛋,但他不会说谎。即使是巧合,报案内容居然和侦探说的相同,怎么想都很可疑。感觉事情没有结束,正有不祥的预感,今天就听说在另一间电影院找到尸体。榎木津的电话根本是预言啊。」

「你说预言?榎兄可不是预言家。」

京极堂抓了抓下巴。

「但是,事情真的如他所说,一点都不差。虽然接到电话时没有发现尸体,但后来就如侦探所说,发现小孩的尸体坐在电影院的座位上。还好接到榎木津电话的人是我,如果是其他人可能会怀疑侦探预告杀人呢,就是这样的情况。但我了解榎木津绝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根据尸体状况判断,死亡时间是在前天,就是匿名电话打来的那一天、那个时间。这样一来,表示犯人在我们接到报案时,把尸体藏在某处,故意等一段时间后才放出来。真搞不懂这样有什么意义?要藏的话就一直藏起来,如此不就神不知、鬼不觉吗?」

一口气说完的木场喝了口茶。

「发现尸体的是哪一间电影院?」

问这个问题之前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啊啊,浅草的『天城座』。早上开门的员工发现而报案的,晚报也有报导。」

「天城座?」

那不就是——天城演艺社经营的电影院之一吗?

太吃惊了。

关口脑中浮现好人天城柴犬般的脸庞。

「怎么?你果然脱不了关系,一副早就知道的样子。」

木场不愧是受过训练、吃过苦的刑警,没放过关口的表情变化。木场是个狠角色,可不是说谎就能唬弄过去。

「啊啊……知道一点……」

关口点点头。

「反正你这外行人一定又没想太多,尽做些糗事吧。最好不要再这样了。榎木津另当别论,但你不适合扯上这种事。这种麻烦事交给榎木津就好。」

说到最后,好像是在为关口着想。

「我也不觉得自己适合,话题是大爷你起的头,我只不过刚好也在这里,完全没想要做什么。只是……」

只是不小心问了电影院的名字。

好不容易快忘掉的天城脸庞,又浮现在关口脑中。

当然,关口不会主动跟木场说「那个叫天城的男人想当我的弟子」。关口不收弟子,而且天城对他作品的所有赞美都让他很烦闷,一点都不开心——关口打从心底这样想。

但是,天城确实是和关口有些关系的人。而关口在与自己有关的人遇到不幸时,无法正大光明地说「我不知道」、「和我无关」。

内心十分在意。

虽然知道这绝不是凭一己之力可以解决的事,关口却会和对方一同苦恼。如果换作京极堂,他只要板起凶恶的脸孔说一句「麻烦事别找我」就能隔绝一切,但关口办不到。

而且,就算京极堂说「别找我」,他却能不离开书店半步便把来龙去脉搞清楚,解说得有条有理,把事情一一归放在它该在的位置。反观关口,一件事都无法解决,只能像无头苍蝇般飞来飞去。

关口就是这样的人。

「目前听起来不像是很困难的案件。虽然还想多了解一点信息,但这种程度榎兄一个人也能尽力收拾的。而且榎兄说他看到尸体的话,应该是曾遇到藏尸体的某个人。」

京极堂轻描淡写地说。

「你说那家伙会收拾?那家伙才不会查案呢,只会解决,而且做不做要看他的心情。怎么样才能让他有所行动?」

「你问我怎么让榎木津采取行动?这真的是很困扰我的问题。」

京极堂似乎掌握了事情大略的真相,但即使把相同的信息告诉关口,他绞尽脑汁还是站在原地束手无策。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快解释一下。」

关口无奈地拜托京极堂。

「要我解释什么?怎么让侦探动起来,小关比我还擅长吧。」

「我才不擅长。而且,我是叫你解释事件的大概。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解释的话,小关就会和原本不需要有关联的事情扯上关系,还是不要吧。再说,你的精神状况不是还没完全恢复吗?我以为你稍微好了一点,但前阵子带天城来这里之后,又开始每天发呆、垂头丧气的。你一定又回想起一些无聊事对吧?你最擅长忘记,与其为了半吊子的回忆迷惘,干脆忘得一干二净比较好。」

「那是……」

「你可不要再像学生时代那样因为忧郁症,关在房里一步也不肯出来;还有一次是一直待在我这里都不回家,让雪绘小姐很担心。」

「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很忧郁啊,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关口,可别在无聊的事情上打肿脸充胖子。」

木场直接了当地对关口说。

「我才没有打肿脸充胖子。」

同时被京极堂和木场指责,关口明明可以不在意却咽不下这口气。

「天城演艺社前社长的事,八卦杂志也问过我要不要写成报导,所以我不是完全不知情。而且,我和他儿子天城算是……相识一场。既然听说了这件事,实在无法放着不管。请告诉我事情详细的经过吧。」

「也算是相识一场……?」

京极堂挑了挑眉。表情看起来虽然不开心,但瞬间嘴角稍微上扬。他比关口还要懂得关口对天城怀抱的复杂心情,也许因此苦笑。

京极堂的喜怒哀乐全部表现在眉间深深的皱折中,想读取他的心思可谓难上加难,但关口却能了解。说不定这是关口在多年交情之下练就的一项技能。

被嘲笑的感觉并不好。

「真是啰唆,京极堂。你叫我出去外面,我就出去啊!这样总可以吧?我也会试着调查这件事。」

对关口而言,京极堂正是道祖神,是旅行之神、指引方向之神。如果没有京极堂,关口毫无疑问会在人生的路上迷途,恐怕已偏离正轨。

京极堂瞬间的苦笑、木场振振有辞的说话声,让之前包覆关口的寒天薄膜不断伸展,变得更薄。

「关口对天城演艺社的前社长了解多少?」

木场对方才关口的发言产生兴趣。

「我知道他最近刚过世,而且有好几个私生子,现在因为争夺遗产闹得不可开交。八卦杂志问我要不要写篇报导,也是和他金屋藏娇的女演员与舞者自杀的谣言有关。」

「幽灵的传言我也知道,听说出现在电影院。我常去电影院,但从未看过幽灵。」

木场露出嫌恶的表情。

「天城育夫是只老狐狸,想化成鬼来找他的女人应该不少吧。其实他包养了不少女人,私生子也好几个,但好像都有好好照顾。虽然私生活不检点,但他在这方面倒是挺可靠的。他的死毫无异状,是因心脏病发突然过世,只能说一路好走。」

「嗯。」

「我对他也不是完全不了解。大概四年前曾经发生过一起绑票案,是他其中一个私生子失踪,情妇跑来报警,哭着说一定是大老婆怨恨自己才把小孩绑走。如果是家务事还可以请她回家自己解决,但牵扯到绑票,警察就不得不有所行动。可是找了半天,结果那个小孩自己回来了。」

「所以不是绑票啰?」

「嗯嗯,小孩子不是被绑架而是离家出走。也不知道一个十岁的小孩从哪里学的,他直接跑去跟人家谈判,说要当大老婆的小孩继承家业,结果被拒绝。他误以为顺利的话可以被大老婆收养、过着富裕的生活才离家的吧?对于被卷入家庭纠纷的我们来说,真是一场灾难。」

「十岁的孩子去谈判?会是自己想出来的吗?」

「实际上,听说那些话是天城育夫自己跟情妇们说的。他说女儿的将来他会照顾,儿子成绩好的话也会考虑收养,所以要他们好好念书之类的。像是情妇生的大儿子没有认祖归宗,姓氏也不一样,可是最后也继承了电影院,所以他并不完全是胡说。他既然跟情妇们这样说,当然会传到私生子的耳里,所以那个孩子才跑去本家谈判,说想当继承人……这种情况下应该可以称为本家吧?总之是天城家。但大老婆把私生子赶走说『继承人已经够了』。姑且不论够不够,这样把小孩赶走,大老婆也是不好惹的女人呢。」

虽然不是重点,木场接着说:

「大老婆天城妙子的身高虽矮但颇为壮硕,年约五十几岁,又穿着丧服,外型与被目击的可疑人物一致。如果当天找到尸体,天城妙子就会成为嫌疑犯。但我不认为天城妙子是犯人。」

「刑警的第六感吗?」

「不,这是思考一下就知道的事。一开始接到匿名电话时没有尸体,所以当天没有人怀疑天城妙子,对目击情报也没有特别留意。」

没想到之后发现尸体的死亡推测时间与匿名电话吻合。木场摸着脸吐了吐舌说:

「这里我就想不通啦。如果天城妙子是犯人,为什么要刻意把尸体搬到『天城座』?如果想要隐瞒杀人的事实,把尸体藏好不就好了吗?感觉真不舒服。」

木场继续说道。

「无论如何,天城妙子都是重要关系人,看起来很多事情其实都归结在一起。在这种想知道更多细节的重要时刻,却偏偏找不到侦探。」

「榎兄可能是和天城在一起……在找栈敷童子……」

明明是两天前讨论的话题,却感觉恍若隔世。

「那个天城是谁?赶快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从关系上来说,是天城育夫和妙子的儿子。」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和侦探走在一起?也太巧了吧?」

木场皱着眉。

「应该是巧合啦。」

关口很没信心地说。

「真的吗?」

被这样一问,关口又更没自信,嘴里发出「呜呜」的怪声。木场大脸上的小眼瞇成一条线说:

「关口,我跟你说。」

「嗯。」

「我现在有一点生气。如果当时我能确实理解侦探电话中所说的内容,也许事情不会演变至此。我总是没能赶上,但偶尔也想赶上些什么,防止事情真的发生。」

「那是……」

木场注视着手边的茶杯。面对切身体认自己心情的木场,关口顿时语塞。

木场的个性笨拙又过分正直——所以关口常常能够对木场的情感有强烈共鸣。也许因为是曾在战场上生死与共的伙伴,另外一个原因则可能是他与京极堂和榎木津不同,不是「没有人味」的存在。

木场突然擡头问关口:

「关口队长,你当真又要做侦探的工作吗?」

「我知道自己无法胜任侦探的角色啦,但如果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京极堂苦笑。因为木场吐露自己内心的脆弱,关口才想从寒天薄膜中走出来。

这毫无疑问是一时迷惘。

堵塞已久的心情,一时找不到出口而迷失方向,最后只能四处徘徊。

木场和京极堂互看着对方。

「没有一件事是小关你能做的,但你明知自己没有能力去做还想插手。我的忠告只有一个,放手吧。」

京极堂苦口婆心地说。

「但天城他……」

他不是正在烦恼吗?柴犬般的脸庞,跟在榎木津身后到处跑,脑中浮现每当榎木津说什么,一定会回「是」的天城身影。虽然天城不是关口的弟子,但回想起来,天城的软弱、驽钝和滑稽,与关口自己的某些部分也有所重叠。

「你插手的事情,到最后一旦不能解决,又会忘得一干二净不是吗?」

京极堂的表情仿佛阎罗王上身一般凶恶。

「才没有那种事。」

虽然反射性地如此回答,却缺乏自信。京极堂偶尔会翻旧帐责骂关口,但对关口而言,那些事都不在他的记忆库中。

「这起事件也不适合木场大爷。如果不是榎兄的一通电话,大爷也不会对这件事如此挂心,对吧?」

「书店,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事,大爷你回署里调查也都能知道,大爷不知道是因为没想到要去调查。这次事件就是这样,我也没有了解到可以讨论事件的细节。大爷想多了解详情的话,回警署就明白了。」

「京极堂——大爷没关系,可是我……」

「自顾不暇的人,最好不要想去帮助别人。再说,你本来就没认同天城是弟子不是吗?小关,你自己的问题都无法解决,还有空同情别人的悲剧,这个习惯最好改一改。」

「唔……」

含在嘴里模糊的声音,不知道是否定还是肯定的意思。

「小关,烦恼是你的事,是你自作自受,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跑来找我哭诉。」

京极堂说清楚后就不再开口。

陷入一阵寒天般朦胧的沉默。

「不管要做什么,关口一个人压力太大了,我们倒是可以一起去找榎木津。关口在的话,榎木津也会收敛一些。我来这里不是要让你们听我说,是为了找侦探听他说。」

打破沉默的是木场高亢的嗓音。

「咦……我在的话,榎兄会收敛一些?那样算是有收敛吗?」

「小关是榎木津的盾牌也是驱邪道具,大概有八成的坏话和瞎说都会被小关吸收。」

京极堂严肃地点头,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的关口只能仰天长叹。

不过,关口是外行人。

刑警是木场的工作,他并不打算带着关口进行真正的案件调查。关口只是在找到侦探之前一起行动的伙伴。

「要去找榎兄可以,但我们要不要先整理重点?」

「难得小关会说出有建设性的话。」

京极堂冷冷地说。关口虽然想立刻回嘴,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木场接着回:

「跟关口说也没用,不如跟驱魔师说吧。」

「我不需要,听了也和我不相干。如果想让小关不灵活的舌头、不灵活的大脑动起来,只要倒机油到耳朵里就好。用言语无法让小关动作,虽然他是作家。」

「加机油也不会动的。不过,这次是他自己表示要行动啊。对吧?队长。」

「唔……」

满腔动力被批得一无是处。

当关口为京极堂与木场的话语而意志消沉的时候,木场从头说起事件大略的来龙去脉,感到厌烦的京极堂也听着。

根据木场的说法,年仅十岁的被害者是年纪最小的天城遗产继承人,死者母亲是「天城演艺社」旗下的脱衣舞者。当天要登台表演的她,把零用钱和饭团交给小孩就出门了。最后一个看到小孩的是她的小学同学,目前还没有人在被害者放学回家后的时间看过她。

法医已经推测出死亡时间是前天晚上,警察缩小嫌疑犯的范围后,开始调查这些人的不在场证明,当中也包括天城的母亲天城妙子。可能的动机是不想让遗产落入他人手中,所以才杀掉其中一个。但即使杀掉一个也还有七个,而且杀掉年纪最小的孩子并没有意义。要杀的话,也应该是确定继承遗产又担任电影院经理的长男。

还有尸体出现的时间问题。最后锁门的「天城座」经理非常肯定地说,发现尸体的前一晚,「天城座」电影院里并没有尸体,座位上什么都没有。若经理所言属实,犯人只可能在当天深夜到早上的这段时间搬运尸体。

从推测的死亡时间和当天诡异的目击报案电话判断,天城妙子很可疑。

但是尸体被搬动、出现的那天,天城妙子却有不在场证明。她前晚与浅草脱衣舞剧场的脱衣舞者们在一起,据说是陪着小孩失踪而报警的脱衣舞者度过一晚。

「……那她不就是好人吗?这个叫做天城妙子的女人。」关口说。

天城的母亲应该是纯朴又直爽的人吧。情妇的小孩不见,还陪在她身边,而且让丈夫的情妇留在自己的剧场工作就已经够善良了。

「与其说善良,不如说是冷静。跟事件没关系倒还好,如果她是犯人、事件关系人或是目击者,还若无其事地陪在情妇身旁一整晚,那一点也不合理也不正派,胆子简直异于常人。」

「这我就不懂了。」

「我还不知道关口你到底有没有胆子呢。」

被这样一说,关口闭上嘴巴,陷入思考。

「关于移动尸体这件事……该不会是没看到尸体吧?那个……接到报案去搜查的警察,会不会没注意到尸体呢?也许因为没有注意到就没找到。电影院的光线很暗,而且阶梯和角落不少,会不会是藏在暗处没看到?」

「当时去现场找的同仁都说确实找遍了,而且这次事件也不可能是那样。尸体确实被移动过,因为身上穿的和服和头发是湿的。」

「湿的?」

「那天不是下了一整天的雨吗?尸体的头发与和服都淋湿了,所以应该是从外面搬到电影院里的。」

「那脚印或是拖行尸体的痕迹呢?电影院的地板上没找到吗?」

「不知道为什么地板上都干干净净的,脚印也没留下,可能是被擦掉了。」

「这样啊。」

一时间想不出什么的关口陷入沉默。

虽然听似说了不少,但木场所说的都是「关口已经知道的事」或是「想知道也可以自己发现的事」。关口不打算再从木场身上挖出其他情报。

「总之,我想去天城那里一趟。榎兄打给大爷时,天城应该是跟榎兄在一起。他们大声嚷嚷着说要去找妖怪栈敷童子。」

关口表明自己要前往的目的地。

——要出门了。

不是要回家,也不是要去京极堂或蔷薇十字侦探社,他是主动表示自己要去的是平时不可能牵扯上的地点。

心里这样想着的同时,这份心情也慢慢远去。恐怕这无关紧要吧。

「妖怪?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

「因为好像……有……」

回答得很模糊不清。

换成京极堂,一定可以用滔滔不绝的气势解说「妖怪是什么」,但关口既没有这些知识,说太多话舌头还会打结。而且,「童子」这个单字让关口感到非常不安。

「嗯~」

木场没有多加追问。

京极堂也没有解说。

总算放心了。

大言不惭地说要出门的关口,却不知道天城家的地址,一离开京极堂便停下脚步,像只无头苍蝇般说:「天城家在哪里……」木场见状,叹口气说:「我知道。」结果由木场负责带路。

共同外出的京极堂、关口加上木场是难得一见的组合。

一行人从中野搭电车前往浅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接近年底,擦肩而过的人们都匆匆忙忙地快步走着。觉得冷而拉起衣领走着的关口,很不擅长在人群中前进,只要差点撞到人就会停下来,而被人潮牵着鼻子走。木场对这样的关口无可奈何,不时得回头等关口追上来。

「匍匐前进还更快呢。」

面对语气不耐的木场,关口低头碎念:

「大爷好会走路。」

「走路哪有会不会?你这样天都黑了。」

木场抱怨完,关口在他身旁非常努力地快步走着。

「小关是无法察知人潮的动向。」

京极堂淡淡地说。没错,如果没有这么多人,关口能直直前进的话,倒是能走得很快。但强调这个也没有意义。

摊贩林立的浅草公园,随风飘来面食的香气。木场穿越葫芦池周边往前走,路旁还残留昨天下雨的积水。人潮渐渐减少,走进小巷后关口才稍稍放松。

正当他「呼~」地吁了长长一口气时,总算抵达天城家门口。

从公司规模和人们的传言推测,天城家给人华丽奢侈的模糊印象,实际上却散发一种平易近人的氛围。不过占地和庭院都很宽广,围墙也比两边邻居更气派。

关口向似乎是帮佣的女性报上自己的名字后,对方亲切有礼地说:「现在有访客,请问您有先预约吗?」

「虽然没有预约,但请帮我转告悠纪夫先生说关口来了。」

关口认定曾经一度想当自己弟子的天城,不可能把自己赶走,不过看着女佣匆匆离开的背影,他对下意识地耍小聪明的自己感到痛心,心情不禁一沉。

走廊的另一边传来不熟练的弦乐器声,只听声音无法分辨是什么乐器。

演奏的人是谁呢?会是天城的母亲吗?

拒绝收天城当弟子的是关口,而且,天城想当弟子这件事本来就是出于一时冲动,确实是错误的选择。

突然想回家的关口,发现旁边的木场正用四方脸瞪着自己。

回不去。

自己说要行动的关口,下一步还是想躲回原处,他就是一个不中用又只会在原地徘徊的没用男人,连自己几分钟前说的话也不能相信。这样的关口如果没有木场在旁,恐怕现在就会说「还是算了吧」直接逃回家。

关口短时间内思前想后又很泄气,这时刚刚离开的帮佣回来说声「请进」,让关口一行人进了家门。

「各位认识的人似乎也在,悠纪夫先生说可以直接带你们进去。」

「认识的人?」

天城和他们都认识的人会是谁呢?

是写引荐信的稀谭舍或赤井书房的人吗?

还是……?

关口怀抱不安的心情拉开门。

「榎木津,你这家伙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个人是榎木津。

看到舒服地躺在榻榻米上休息的侦探,木场大喊。

「嗯?啊啊,豆腐来啦。笋子,你看,这家伙就是豆腐男。他的脑袋很硬,被撞到可是很痛的,小心喔。连书店也来了,真是大丰收。」

榎木津依旧躺在一整排高级的座垫上,只有头转过来说话。

「是。」

挺直背脊的天城端正地坐着,听着榎木津说话,表情乖顺地点头。他前面放着古筝,天城的手放在弦上。

「关口老师,还有中禅寺老师,没有亲自迎接我感到非常抱歉,因为榎木津老师要我弹古筝别中断。」

「弹得很差。」

榎木津严格地说。

「是。左手可以按着弦弹出音律,但右手的力气比较弱。」

关口以前以为,古筝是穿着和服的女性在弹的,看到天城手指套着弹古筝用的长长假指甲,才知道原来男生也会弹古筝啊。只要是乐器,不分男女只要想弹就能弹吗?

「我说好无聊,有没有什么乐器可以弹,笋子就拿古筝出来。笋子还会三味线和尺八,等一下喔。呵呵……」

榎木津突然呵呵笑了起来。榎木津的笑点和心情好坏,关口他们完全无法掌握。

天城转向木场打了招呼:

「您好,我是关口老师的弟子天城。」

他紧张地自我介绍后,低下头来。

「弟子?」

木场一脸惊讶地看着关口和天城,露出一副想说什么又硬吞回去的表情。他坐在榎木津对面,中间隔着一张镂空雕刻着菊花的唐木桌。

京极堂说了声「不好意思」,优雅地掀起衣摆坐在木场旁边。

「我是四谷署的木场,和那个侦探是旧识。」

「您是警察先生吗?是为了今早在我们电影院发生的事情而来吗?身为关系人的母亲被警方留下来,现在还没回来……」

天城的表情看来有些迷惑。

「嗯嗯。」

既然事发地点是天城家经营的电影院,这也在所难免。关口也坐下来,看着天城的表情。木场则说:

「不,我是来找侦探的。喂!榎木津,快点给我解释。昨天的电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人在哪里做了什么?」

榎木津还是躺着。

「跟我昨天说的一样。讲一次不懂的话,讲两次、三次也不会懂的。我以为木场修的脑袋是硬的实心,像木屐一样,原来是空空的木箱。你把脑子装满再过来跟我讲话。」

「吵死了。」

两人互骂是家常便饭,总是这样。榎木津和木场不知为何很合得来,相处模式非常坦率又直白。

房门被拉开,女佣端茶放在桌上。

「不用麻烦。」

关口低头道谢,并想起自己是为何而来。

可以确定的是,他不是为了与榎木津吵架而来。

关口虽然不擅长处世,但自认在在场的人当中,应该是最有常识的人。

「发生这种事,真是辛苦你了……那个……」

他想先安慰天城,又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应该也不是说「请节哀」吧?那要说什么来安慰对方?

「也就是你家电影院发生的事……」

话都含在嘴里。

「嗯,真的很糟糕。我今天和榎木津老师一起去电影院的时候,刚好警察到场。刚刚也提过,母亲被当作事件关系人,遭警方留下来问话。很多警官前来调查,所以我们就暂且先回来。」

「留在那里也没好事,所以就回来了。」

榎木津和木场互骂着「笨蛋」、「傻子」,却能巧妙插入天城与关口间的对话。

「关系人……你母亲就是那个……」

关口也不晓得自己要说什么,语尾变得模糊不清。

「他们跟母亲说,因为尸体在我们的电影院里发现,所以有些事情必须问清楚。虽然报案者和发现者是母亲指派的经理,并非母亲,但被害者是我父亲的小孩。」

这些都已从木场那里听说了。

「父亲包括我在内,共有八个小孩。前阵子曾在律师的见证下,所有人齐聚一堂,公开父亲的遗嘱。包括我的八个小孩都有继承到遗产。我因为太震惊,没有看清尸体的脸,母亲却清楚看到还叫了她的名字,后来就身为重要关系人被留下……我之后是不是也会被问话呢?」

「很难说,也有可能来问你话。」

关口边回答边瞥了木场好几眼。虽然他曾经历过几个案子,也有身为事件关系人被警方问话的经验——但只要一结束,不愉快的记忆立刻会被抹去,所以他对于搜查的步骤印象非常模糊。

「也许我和母亲一起待在电影院比较好吧,但因为当时母亲一直叫我回家,榎木津老师也在,我想说不能让老师被不知何时才能解决的事情拖住,所以才先回来。」

天城似乎是以保护榎木津为优先考量。

「不管怎么说,本馆一号馆应该会暂时休业吧。母亲很担心这段期间的营收。而且座椅也不能用了,只换一张椅子又怕太显眼,所以打算把全部的装潢换掉。等警察离开,就会请装潢业者去评估作业时间和报价。」

「等等,话题怎么跳到装潢上头?都死了一个人耶,这样有点过分吧。」

木场也加入对话。

「是、是啊……您说得是。真抱歉,说要装潢的是我哥哥……他是新宿电影院的经理……啊啊,这样好像在找借口,谁说的都一样吧。」

天城语无伦次地回答。

「真是的,地板脏了也好,椅子上的污渍也好,地毯上的脏污也好,那些一点都不重要。而且,那个根本不是妖怪,而是普通小孩的尸体。」

回答的是榎木津。

「妖怪?你在说什么鬼话啊?垃圾侦探。」

「那个……如果有天城陪在身边,你母亲不也比较安心吗?」

四个人的对话开始交错。

「不一定吧,我母亲胆子很大,我在或不在应该没有太大差别。」

胆子更大的反而是天城吧?

他意外地冷静而且牢靠。

关口本来是因为担心天城才来这里。

「你不会……烦恼吗?」

「很烦恼啊,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榎木津老师叫我弹古筝,我想先弹再说。」

弹古筝明明于事无补,人家说了就去做吗?还真令人无言。虽然相较之下,关口也是五十步笑百步,但天城未免太没有想法。

「手在弹琴的话,虽然什么都没做,却好像有在做些什么的感觉,也能稍微让心情恢复平静。榎木津老师非常懂得如何让人静下心来的方法,帮了我很大的忙。」

「不,那是……」

榎木津恐怕没有那么贴心。

「笋子,接下来是三味线。」

榎木津突然下令。

「是。」

天城从古筝上收回手,拿起放在旁边的三味线,拆下假指甲后拿着拨片,用左手按弦开始演奏。他用手拨弦调音的模样颇有专业架势,可惜右手的动作不稳,无法用力拨弦。

「喂!我干嘛大老远跑来听三味线啊!」

天城的三味线随着木场高分贝的嗓音发出激昂的乐声。

「真棒!」

榎木津十分满意。

「才不棒!蠢侦探。」

关口不想管这两人——但又想不出适当的言词,只能移开视线盯着天城的手。

「我没有弹过吉他和贝斯,所以刚才被榎木津老师骂了一顿。听说关口老师您会弹贝斯吗?」

「这家伙居然说不会弹贝斯,家里也没有。我就问他会弹什么,他说会古筝、三味线和尺八,我就叫他赶快弹给我听听。」

到底为什么会聊到这个话题,还真是丝毫没有头绪,但因为是榎木津就算了吧。

榎木津依然故我地躺着,无视愤怒的木场,态度还很嚣张。

「我只会一点皮毛,称不上会弹,真不好意思。战争时,我们家经营的一间小剧场倒了,在整理的时候发现三味线和古筝。我们家本来是靠浪曲讨生活,后来觉得游走街头太辛苦,便投资一笔钱买了东京的小剧场……但却倒闭……接着又创建新的小剧场、盖电影院……这样想起来,我父亲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天城低着头,又说了一次「真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看看猴子,他弹的贝斯是根本不好意思给人听的差劲,可是这种人却组了爵士乐团弹给人听。那才是不知羞耻的猴子。」

榎木津的话总有些偏离主题。

「不是榎兄你叫我弹的吗?我才不喜欢弹给别人听。」

「关口老师果然多才多艺,真厉害。」

天城两眼发亮地说。

「也没那么厉害。在会才艺的猴子里面,掉得比平均值低一点。」

即使关口不自谦,榎木津也会把他贬得很低。关口怀抱复杂的心情看着榎木津。不知哪里被戳中笑点,榎木津一面自言自语:「掉下来的猴子,猴子掉下来。哈哈哈,猴子会掉下来喔。」一面自顾自地笑着。

「我喜欢弹三味线也喜欢听。虽然弹得不好但是很喜欢,因为手有些……」

天城用温柔的语气淡淡说着。

在他弹奏乐器前没发现,天城的右手看来有些行动不便。

关口从天城动作不太自然的右手移开视线。他觉得自己直盯着看很失礼,但完全不看又仿佛太刻意,并非好事。

「三味线是我第一样接触的乐器。以前父亲带我去电影院和小剧场时……比起暗暗的电影院,我还满喜欢小剧场的,人很多又很照顾我、会陪我玩。三味线就是我三岁的时候,小剧场的女员工教我的。」

「三岁的话很早耶。」

为什么会说到这个呢?明明有很多其他应该要谈的事。

「有句话说『三岁定终身』,所以要学古筝和三味线的话,要在小孩三岁三个月的时候让他学,但我后来才知道那都是骗人的。而且,我也不是去学才艺,只是去玩的时候顺便碰一下,说不上是学习。不过每次去小剧场,那个人都会教我,记得我偶尔也会去她家,所以又接触到古筝和尺八。我学得很开心,可是那位教我的人在我六岁时过世了,我后来就再也没有学过乐器。」

天城的肩膀轻轻摇晃,按着弦的手由左往右移,拨片弹奏的旋律也随之改变。

「喜欢的事就应该持续去做。」

无论何事都讲得斩钉截铁的榎木津这样说。

「因为中途发生战争,那个年代不容许。」

天城就这样让话题悄然结束。

「……我认为,母亲被怀疑是杀了小孩的凶手,动机是不希望遗产落入私生子手中。而且在推测的死亡时间,母亲没有不在场证明……。」

这段话来得很突然。

但是,这个话题才真正符合现况。他也许是一直用不相干的话题掩饰,勉强压住不安的情绪。天城的嗓音沉重,表情懊恼地拨着弦。

天城眼神空虚地望着关口,仿佛是在求救。关口只发出「唔……」的声音。

「那人是魔鬼但不是杀手,虽然见死不救但没有杀人。」

榎木津的话声回荡。

口气一如往常,毫无犹豫。

「对,一切都是因为我太没出息。」

天城陷入困境般点点头。拨片上下晃动,弦声起落。

「没出息也好、没有用也好,都随便啦。但你看猴子,连说话都不会好好说,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拜托不要再把关口搬出来当作废人的代名词。就是知道自己没用,才希望不要被当作比较的对象。可是,这话一旦说出口,恐怕会因为更难听的话语导致心灵受创,他只能默不作声。

「怎样,你又看到什么?看到的话,就用人家听得懂的话讲一遍,你这个只会躺着的侦探。」

伴随三味线的音色,木场追问榎木津。榎木津转过身去背对木场说:

「我如果只会躺着,大爷就是过动的刑警。话说回来,你如此过动,那张四方脸怎么都没被削尖呢?」

他的态度非常悠哉。

「抱歉,三味线演奏会先暂停一会儿,这样我没办法专心。你要我说几次?侦探你听好,你就把看到的东西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你的语气不像以往那样肯定,看来你也还不知道犯人是谁吧?」

「嗯,不知道。」

榎木津又把头转过来,轻松地回答。

「不是说了搜查是警察的工作吗?我已经腻了。这次事件太无聊,小孩被杀的事件一点都不有趣。加上书店也牵扯进来,我开始觉得无趣了。即使天才如我找到犯人——也不能马上给他好看。只要与书店有关,不就得静静等他弄清真相、表达意见才行吗?」

「你从来不曾静静的吧?」

京极堂突然回应。

也许因为京极堂到目前为止难得保持沉默,一开口,声音便扎实地回荡在室内。

「所以不用静静的也可以啰?」

榎木津的视线朝向京极堂。

「不,这次事件需要再给我一些时间,见机行事。我一开始就说过,这个案子不适合侦探也不属于我,正因如此——要出手就得再等等。」

京极堂来到这里的原因,似乎是为了向榎木津传达这段话。

「书店就为了说这些专程跑来啊?」

榎木津瞇起双眼。

「我就是为了说这些才来的。」

京极堂冷淡地回答。

「看吧……真无聊。」

京极堂与榎木津的对话,好像能读取对方的心思一样,最后两人都闭上嘴巴。

说起来,京极堂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事情的细节。

这两人到底知道些什么呢?

关口仍然看不清事情的全貌。

「嗯~无不无聊根本不是重点,人都死了。」

木场为了插话,故意提高音量。

「每天每小时都有人死去,如果人死可以让我开心的话,我每天都会笑不停。」

「这个蠢侦探!」

他们来访,原本应该是想做些什么,但关口和木场却只是在给天城添麻烦,啰哩啰唆地搞得周围人鸡飞狗跳。

「大爷,就算是榎兄,偶尔也有不知道的时候,不可能每次都帅气登场、抓到犯人大笑而去。你这样对榎兄要求太严苛了。」

想做总结的关口,义正词严地讲出这番话。

「别吵!我可从来没要求也没期待过侦探,别开玩笑了!」

「对啊,是这样没错。我对榎兄也从来没有期待过,他每次都只会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但即使如此,榎兄还是能准确地揪出犯人不是吗?唯独这次真的是没办法。从一开始榎兄去找的便是不存在的妖怪,再怎么样也不会有结果。找一个不存在于世上的东西,本来就是做不到的事。也就是说……所以……是我不该带木场大爷来这里,因为毫无意义。我以为找到榎兄,事情便能有所进展,也许能帮上天城的忙。」

「蠢侦探当然不可信。」

木场用鼻子发出「哼」的耻笑声回应。

无论如何,关口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担心而特地跑来。他能做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如同平常一样躲在家里足不出户就好。

恐怕关口也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来到这里。

包覆着关口的寒天薄膜又回来了。

现在,关口唯一能做的就是对躺着的榎木津说「回去吧」。虽然要把他带回去这件事困难重重。

「所以我说榎兄,回去吧。」

「为什么?」

榎木津像小孩一样回答。

「想睡觉的话,在你的事务所和京极堂也可以睡啊,榎兄待在这里无事可做吧?」

关口小心翼翼地回答。

仿佛有一朵乌云慢慢笼罩脑海,到头来,关口无论何时都帮不上忙。不但一事无成,连想做点什么的这个念头本身就是错误的。他现在只想回家,「想回家」这三个字占据所有思绪。

突然,榎木津凛然起身。

对于心情很难捉摸的侦探来说,不管关口有没有劝说,他想回去的时候就会回去。

「天城,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那个……」

关口咬紧牙关把想说的话语和感情表达出来,与榎木津一同起身,准备离去。

但榎木津没有回应关口,而是对天城说:

「笋子也一起走。」

「好,请问要去哪里呢?」

让三味线发出清脆乐音的天城直直看着榎木津。

「犯人和妖怪都要找到。我这个侦探大神不出场,警察就像陷入迷雾般,什么都找不到;书店也不肯踏出家门,逃走的妖怪栈敷童子可不会回来。现在就出发去『天城座』。」

榎木津走出房间。

「榎木津老师?那个……关口老师?怎么办?」

天城放下三味线,紧张地来回看着离开的榎木津和关口。经过一番踌躇后,他决定追随榎木津而去。

「我去去就回。」

榎木津离开就罢了,可是连天城也同行的话,关口想表达的一点关怀就毫无意义。木场看着发愣又不知所措的关口说:

「真不愧是关口队长。」

木场微微一笑,对关口行举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