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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关口巽缓缓走在坡道上,心情仿佛被冬季阴沉的天色重重压迫着。

坡道名唤「眩晕坡」。

肩膀往前倾又驼着背的关口默默走着,看起来非常拚命的一位青年紧跟在他身后。

青年名唤天城悠纪夫。

这名青年依循不知从哪里得到的管道,来到关口家劈头就弯腰行礼说:「请收我当您的弟子。」

看到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突然向自己低头,一副要行跪拜礼的气势,关口万分恐慌。他和妻子的生活只是勉强混口饭吃,靠着偶尔向稀谭舍《近代文艺》投稿的稿费,还有匿名在八卦杂志写写东西养活自己的关口,根本不可能养得起弟子。就算说要收弟子、传授功夫,他也完全搞不清楚要教些什么。关口反而希望有人能指导他写小说的方法。

不过,关口没有能言善道的好口才,可以娓娓道出自己的不中用说服天城打退堂鼓。

脸色由白转红的关口只说「像我这样的作家收弟子……」就说不下去了,天城则像一只被主人下令「等着」的柴犬,直直盯着关口。即使面对这样一张脸,本身是仆人体质的关口,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出主人应有的举动;这只柴犬似乎也只学会「等着」,除了等待之外无事可做。

无法说服天城、开口说「请回」的关口,只是冷汗直流。

终于——关口缓缓起身。

为了找一位口才好、头脑转得快的智者赶走天城,他决定带着天城久违地踏出家门寻找帮手。

天城手上的引荐信来自平时跟关口合作的稀谭舍与赤井书房。

如果信上写的是事实,天城悠纪夫的父亲是「天城演艺社」的社长。「天城演艺社」从战前开始,以演艺和娱乐事业为两大主轴开拓市场,目前握有都内好几间电影院和剧场的经营权。

娱乐事业和黑道的渊源很深,但非完全相同。至于「演艺」和「怪谈」的契合度不但高也广受大众欢迎,所以关口在出入八卦杂志的编辑部时,听过好几次这间公司的名称。

因为不是让人眼睛为之一亮的大企业,而是在战后发展顺遂的小公司,也许因此在生意往来上招忌,关于「天城演艺社」有好几个不光采的谣言。

虽然明星丑闻向来不是关口关心的范畴,但其他不可思议的传言倒是记忆犹新。最常听说的是天城社长的情妇,那是一位年轻女演员,自杀后鬼魂一直在「天城演艺社」经营的电影院徘徊不去。那位情妇生前是只当过配角、不受欢迎的女演员……不,好像是脱衣舞的舞者。

这个女演员——又或是舞者——其实有孕在身等等的传言不断。也有人说除了女人的鬼魂之外,偶尔会出现小孩子坐在观众席上。原来这位天城社长精力旺盛,好几位女演员、舞者都是他的情妇,他还提供别墅金屋藏娇。世间普遍认为情妇们的诅咒,就是社长的正牌夫人很难怀孕的原因。

还真是一段时有所闻的悲伤故事。

对生养小孩无比恐惧的关口来说,这简直是毛骨悚然的故事,每次出版社要他为这些鬼故事撰稿,他总是不肯点头。

最近,据说天城社长骤逝。凡人的嫉妒心又让这个不幸的消息传言不断,说社长是被他抛弃的情妇们含恨带走的。现实生活中,则因为在别墅出生的私生子太多,包括多家电影院在内的遗产争夺战正打得火热。但这所有的一切对关口来说,其实都无关紧要。

位在这场遗产争夺战正中央的嫡子,就走在关口后方。

先是参加了幻想小说家久保竣公的葬礼,接着又卷入幻想文学大师宇田川崇的死亡事件,关口已有好一阵子因为阴郁的心情无法动笔。

惨澹的心情藏在心中,只是一味移动脚步。

紧靠眩晕坡的褪色土墙的另一侧是一块墓地。沿路没有树木,所以行人的视线自然而然会望向土墙上的瓦片。如果一直看着一排又一排的瓦片爬上坡,由于坡度和视觉上的感受,便会造成身体出现像晕船般的眩晕感。

缓坡对双脚和腰都会形成负担,大腿内侧肌肉自然变得紧绷。

坡道的终点——关口的目的地——则是「京极堂」。

京极堂是一间收藏一堆冷门书的旧书店,店主中禅寺秋彦是一个对书籍和印刷物品极度狂热的男人。

关口以店名「京极堂」来称呼他。京极堂大部分的时间总是拿著书,看到他手上没有书的时候反而难得,旧书店这个副业对他而言应该是命中注定的工作。

不过,既然是副业,当然就有本业。

京极堂的本业是神主。不仅如此,还是个会受人委托驱除附身妖怪的阴阳师。京极堂是神主也是阴阳师,同时是这间旧书店的店主。

就像人活着要呼吸一样,京极堂以此方式阅读书籍文本,将吸收的知识像吐气般四处散播,口才之好到了惹人厌的地步,还能利用他的辩才驱除附在人身上的妖怪。

关口习惯在上坡途中喘口气而停下脚步,跟在关口后方的同行者也同样喘口气后停下了脚步,像一只忠犬默默跟在距离关口数步之遥的位置。

关口莫名地手足无措。

走路的过程中,即使沉默无语也能忍受,但一旦停下脚步,让人浑身不自在的沉默就重重压在身上。

身体不禁一阵摇晃。

天城晃动一下身体,左手放在额头上看起来很迷惘的样子,弓眉底下明亮清澈的细长双眼稍稍瞇起来。天城整体看来虽然像只柴犬,但是个清爽的美男子,或者该说是长相讨喜吧。

总觉得应该要说点话的关口,慌慌张张地开口:「这条路……」

冬天的空气非常干燥,冷风吹过的鼻尖和耳朵十分冰冷。

路上连一个行人也没有。

「……这条路之所以会让人头晕,是因为坡度和土墙的缘故。会觉得像晕船一样,所以听说很危险。」

「是这样啊。真是上了一课,谢谢您告诉我。」

「这也是别人告诉我的。」

被如此纯真的脸庞注视着,什么坏事也没做的关口却充满抱歉的心情移开视线。他平时总是挨骂的那一个,还真不知道该如何顺利度过这种状况。

一问之下发现天城二十四岁,虽然年轻但已经是成年人了。

自己明明没有任何值得尊敬的地方,这位青年却突然跑来说「我很崇拜您」,关口心中除了困惑还是困惑。

「原来如此,这条坡道就像老师您的文风。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哪个意思?关口心想:「难道我有露出要你说『不是』的表情吗?」

天城急急忙忙加快语速继续说:

「我曾拜读关口老师的著作《目眩》。明明是在走路,感觉却好像晕船一样——小说能带给我这样的体验真的很令人钦佩。从那之后,我一直希望有机会跟老师请教。只能说出肤浅的感想真不好意思……看来是我见到老师您本人太开心了,说话也语无伦次,无法好好表达。」

居然用如此诚实的口吻述说自己曾看过他的作品,这对关口而言可说是最困扰的事。听到天城连在杂志连载后出版的单行本也读过,关口与其说是困惑,更想说抱歉。关口巽就是这样一位无法以自己作品为荣的作家。

「喔喔,那真是……」

应该说谢谢吧?虽然心里明白应该要说,但被这样直接赞美,比起高兴更感到伤神。话说回来,如果作品被批评又更伤神。不管如何,关口只要与人交谈都感到很伤神。

关口把剩下的话紧紧含在嘴里,转过身向前走。

「不好意思。」

后方微小的说话声跟了上来。

关口对于这位仅仅认识一小时半,就像影子一样紧追不舍的天城感到心情沉重。

什么弟子啊?虽然偶尔会听说大作家收弟子和书僮,口述让他们完成笔记,但这与关口根本无缘。

真想当弟子的话,不是还有很多位大师吗?关口脑海中立刻浮现好几位作家的大名。把引荐信交给天城的编辑,该不会是担心大师们的时间会被来路不明的弟子打扰,所以才随便介绍关口巽打发他吧。恐怕真是如此。

「你为什么会来找我?」

「什么?」

提出疑问却反被要求答案,剩下的话只好又吞回肚子里。关口无奈地点头说了声「嗯嗯」,结果天城也变得和关口一样无语。

经过一段苦行般的沉默后,「京极堂」总算出现在眼前。

每当天城感受到关口的视线时就会说些赞美之词,反之则保持沉默。关口装作不在意地探查身后的动静,发现天城似乎是受不了关口的沉默,无精打采地低头走着。不想搭话,却又觉得什么都不说也不对的关口,因此抱着想一死了之的凄惨心情。

关口决定不再把视线投向天城,边擡头看着店主一笔一画完成的「京极堂」招牌,边推门走了进去。

关口连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但跟着进来的天城对京极堂喊了声:「您好。」

柜台旁边的椅子上是堆积如山的旧书。柜台后方,埋首书中的京极堂头也不擡地回了句「欢迎」。

关口将椅子上的小书山移开后找个位置坐下,才发现面带笑容的天城还站着,胃不禁抽搐一下。自己怎么就像大爷般坐了下来呢?让天城独自站着,只是因为关口没注意那么多,直接坐下是平时的习惯。

京极堂则和平常相同,存在本身好像枯萎的芒草原。

即使在中午的阳光下,穿着和服的身躯仍仿佛背负着阴间的郁闷,好比是怨念极深的芥川龙之介鬼魂。

「怎么啦?一句话也不说地坐着,即使是小关也太没礼貌了吧。」

依然埋首书中的京极堂一面用指尖翻页一面说道。

「啊……嗯……」

虽然觉得只要交给京极堂,他就能帮忙赶走天城,但仔细想想,天城可不是附身妖怪啊。绞尽脑汁不知该如何开口的关口,只能发出「呜呜」的低沉声音。

没想到天城大步向前,神情愉悦地行礼后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成为关口老师门下弟子的天城悠纪夫。」

「弟子?小关的弟子?这是在开玩笑吧?」

说到这里,京极堂总算擡起头,来回看着天城和关口。

「等等,此人绝非我的弟子。」

关口加重语气表达决心后,天城又露出小狗般的表情说道:

「怎么会呢?拜托关口老师您了。」

害怕可能被死缠烂打的关口,尽全力转过身来让自己跟天城离得愈远愈好。京极堂看着关口和天城,灵活地挑起一边眉毛。

「快离开吧,这样会造成其他客人的困扰。」

明明没有其他客人。

不过,关口和天城还是跟着店主从店面经过走廊到里屋,进入客厅。

津轻漆彩的小桌底下是蜷缩成一团的宠物猫石榴。听到主人脚步声的石榴,微微动一下耳朵,稍做伸展后轻巧地穿过拉门,与主人擦身而过往走廊走去。

十张榻榻米大小的客厅,其中的一整面墙堆满书柜,与店面几乎没有太大差别。京极堂家中的书籍只增不减,地板却完好如初,也许是这里不可思议的物理法则发挥作用吧。京极堂只要看到有字,即使是免洗筷的包装纸也会读完收起来。这个房间原封不动地变成他脑中的抽屉,塞满五花八门的知识。

店主亲自泡的茶,因为回冲太多次而无味。看着眼前的茶杯,关口和天城相邻而坐。见天城徬徨着不知该坐哪里,京极堂指着关口身旁的位置说「坐那里吧」。

两人对面是靠着壁龛而坐的京极堂。壁龛没有任何摆饰,只有一堆书。

只要关口伸手拿茶杯,就不时会碰到天城的手臂。天城是用左手拿茶杯,似乎是左撇子。两人的距离太近,关口为了远离天城稍微往左挪动一下。

京极堂向天城自我介绍:「关口巽是我认识的熟人。」

虽然从学生时期就相识至今,但京极堂从来不说关口是自己的朋友。对京极堂而言,关口是「朋友以下」的对象。

关口开始向京极堂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天城带着两封引荐信突然找上门来。」

关口的妻子雪绘也没多问就请客人进门,还拿出茶点和茶水招待,然后就出门了,导致事情演变成这样。

「引荐信在这里。」

天城很快地从怀中抽出信放在桌上,京极堂拿起来确认其中内容。

「小关,你应该至少有打电话去确认引荐信的内容吧。对方怎么说?」

「不,我没有打。」

他太过相信白纸黑字而没想到要确认,毕竟信上还盖了章。

「什么都没确认就直接跑过来,打算全部推给我处理吗?」

「嗯,的确是这样。」

被京极堂冷冷盯着的关口不禁低下头来。坐在关口旁的天城也像是陪同主人反省的小狗般低着头。

「天城,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劝你还是不要当小关的弟子,一般人真的无法像小关那样生活。可以一天到晚自责又郁闷沮丧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拥有一颗非常强健的心脏。要待在这种人身边仿效他,绝大多数人是办不到的。」

「是。」

天城表情乖顺地听着。

「如果你还是坚持想当小关的弟子,想必有把自己的作品带来吧?不妨让小关读读看。小关的作品虽然不怎么样,但起码是作家,应该可以勉强说出一、两句感想。只不过是把自己的读后心得传达给对方,也不会少一块肉。」

「……怎么能这样说……」

关口缓缓擡头看着京极堂,身旁的天城也做出相同动作。

「看样子,你们似乎根本没想过这件事。小关,你当然没有读过天城的小说啰?」

「对不起。」

先道歉的是天城,头低得都快碰到桌子,然后又慢慢把头擡起来。

「其实我从来没有写过小说。」

「我的天啊!」

旁边的关口显得十分惊讶。

「虽然我想写作,但不知道该写什么才好。我本来就不清楚自己将来要做什么。」

「继承家业不就好了吗?经营家里的电影院和小剧场,不是很好的选择吗?」

难得这么明确地表达自己意见的关口,认为这是最好的做法。

总而言之要先斩断和天城的关系。

「如您所言,家里的确经营电影院和小剧场……但是家业……完全不适合我。首先,我不怎么喜欢暴力行为,很不擅长面对这种事。像是脱衣舞剧场,灯光照明是由我们自己雇人,但其他部分是轮流聘请外地厂商来做,这些厂商大多和黑道有很深的渊源。要我跟黑道老大开会决定进度,偶尔还要争个脸红脖子粗,实在是做不到。」

「嗯嗯。」

看来他的确很不擅长。

「在浅草小剧场的时候,我连在幕后帮忙接住舞者脱掉的衣服都做不好,结果被其他人嘲笑。从此便对浅草小剧场敬而远之。」

「脱掉的衣服?」

「脱衣舞秀。随着音乐起舞的女舞者们,会把身上衣服一件件丢到幕后,如果有人接住衣服折好会非常省事。我去的时候,舞者们为了捉弄我,故意把衣服丢到我身上……如果能好好接住就没事了,但我一慌张便漏接,后台的男性工作人员们看到都苦笑,乐队人员也在苦笑……啊,因为表演会有音乐伴奏。」

以往由裸体女性站在画框后方,以画中人姿态表现裸体的「画框秀场」时代结束,取而代之的脱衣舞秀尺度更大,还伴随音乐和舞蹈。

「做我们家的工作,只要被男性员工轻视就完了。工作上有时候需要能压制人的气势,这对我来说特别困难。如果没有一定程度的坚强意志,就无法让属下乖乖听话。再说到电影院,那里根本没有我插手的空间。本来经营脱衣舞剧场的同父异母哥哥……两年前被调任为电影院的经理,并经营得有声有色。」

关口不发一语地听着。

虽然不知道天城家的工作需要哪种坚强意志,但突然跑来请关口收自己当弟子又紧追不舍的天城,意志也可谓非常坚强啊。

「与我恰恰相反的哥哥表现得可圈可点。他一上任,电影院的客层完全变了。虽然上映的片单和其他电影院并无不同,但是客层年轻化、学生增多,甚至独自来看电影的人也很多。因为客层年龄降低,偶尔会发生观众之间的争吵纠纷,哥哥对于处理这类事务相当得心应手。所以,我想说现状不是很好吗?他可以从现任单间店的经理,成为管理八间电影院的总经理,最后当上社长继承公司。公司的人私底下都叫我『蠢货』,他们说的也没错。对了,也许您有耳闻,家父刚刚过世……」

「嗯嗯。」

天城的话题跳来跳去,迟迟未有进展。

「其实遗产本身并不多。父亲很喜欢照顾人,总是很容易答应别人的请求。我知道大家都说他这样的性格应该在对待女性时最明显吧,但即便是男性来求助,父亲也不是会毫无理由地赶人离去的人。因为这层关系,很多时候需要收拾别人的烂摊子,因此欠债的情况也不少。幸好有员工们的付出,还有电影院及脱衣舞场的营收,勉强算是过得去。这时,却突然要我担任小剧场和电影院经理的上司,由我领导公司……对我来说,这实在是太沉重的负担。我不是想逃避债务,只是绞尽脑汁思考后,一切都让我觉得很厌烦。」

「一切吗?」

天城很干脆地拒绝一切。

其实关口无法体会天城的心情,但对「一切都让我觉得很厌烦」这一句,虽然不太懂却很有共鸣。

因为关口也属于「一切都让我觉得很厌烦」的类型。

「家业和遗产都按照遗书分配,全权交给律师处理。遗书表明让我继承最厌恶的社长职位,母亲还在旁边煽风点火。后来谈好我只做最低限度的工作,但是感觉就像双脚陷入泥沼,怎么也无法顺利前进。而且,员工们自从父亲过世后,也一直是无精打采的模样。这样让我经营下去,公司说不定会倒闭。」

天城在这时特别斩钉截铁地道出自己的无能。

「其实公司也都有经理负责处理业务,我只需要挂名,其余由母亲管理即可。但实际上却没有那么容易,母亲督促我不准放任其他电影院不管。很多事情有母亲处理该有多好,但经常有人惹事生非,如果没有男人出面会很难收拾。黑道会以暴力向母亲施压、脱衣舞娘被挖角,还有因为冰毒用完而大吵大闹,这些都不是我能处理的事,毕竟他们都瞧不起我。由我出面的话,公司会大乱的。因为我还算是半个员工,母亲也很啰唆。我曾经想过,或许一不做、二不休地直接逃走,事情就能圆满落幕,却迟迟鼓不起勇气。」

看来天城是个只想逃跑的男人。

而且还吞吞吐吐地说他没有逃跑的勇气。

「经历这种种,正当我想用自己的方法摸索将来时,有幸拜读关口老师的作品,当时觉得『就是他!』而从老师的小说中获得启示。幸好我有一些人脉,就拜托稀谭舍和赤井书房帮我写引荐信。」

「这到底是什么逻辑?想成为小说家需要的不是引荐信,应该是自己写的小说吧?」

虽然关口不擅长质疑别人的思考逻辑,但到这种地步,已经不是擅不擅长的问题。

「因为我发现拜访关口老师之后再提笔也不晚。我不断拜托出版社,不断强调自己是关口老师的忠实读者、想见老师一面,对方才终于帮我写了引荐信。大家都非常善良,托他们的福我才有幸像这样见到关口老师。」

「我也听敦子和鸟口提到这件事。他们来访时特意告诉我,小关居然也有闯进编辑部的狂热读者;还聊到如果可以把读者的热情传达给小关,说不定小关停滞不前的笔会重新动起来。但是我明确地跟他们说,这对小关恐怕只会造成反效果。」

京极堂说道。

敦子是京极堂的妹妹,目前在稀谭舍担任编辑。

她和总是摆着一张不高兴的脸又仿佛咬牙承受所有苦痛的哥哥不同,敦子有一双骨碌碌的水汪汪大眼,美丽又充满朝气。连个性也与哥哥不同,是一位再正常也不过的女性。

鸟口则是赤井书房的编辑,虽然有时会装傻,实际上却很有能力,是个很难让人讨厌的好青年。

「等一下,天城你说的话太荒唐了吧?换句话说,你没有跟出版社提到要当弟子一事便拿了引荐信,今天就突然上门来跟我说这件事吗?不管说几次都一样,我无法收弟子,放过我吧。」

关口手拿着茶杯转呀转的,一副静不下心来的样子。

不是不收,是收不了。

关口可没有培养人才的特长,根本不可能。

「那么,不当写作小说的弟子也没关系,请收我当人生的弟子。」

「你在说什么啊。」

上半身前倾与天城面对面的关口,神情严肃地问。

「也就是说,希望老师成为我人生道路上的指针。拜托关口老师了。」

天城如是说。近看他仿佛阳光的灿烂笑容,关口又支支吾吾地撇开视线。

「我一直以来都没有前辈或是景仰的人。父母亲虽然很伟大,但我不管是外表还是内在都和他们不像,只是让他们失望而已。与其担任我不适应的角色,还不如以某人为目标,拜他为师。」

「请小关成为你的指针吗?」

京极堂微微一笑,看来是认为情况十分有趣,但关口对于京极堂的话非常困扰。

「我做不到。」

「提到指针,可以说就像是道祖神。一般来说,道祖神负责守护在阴阳两界的边境,阻挡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妖魔鬼怪,多半出现在岔路或山口。道祖神永远矗立在两界边境,因此,如果要说关口是道祖神倒也不完全是错误。大部分将灾厄送往另一世界的仪式都是由道祖神承受。道祖神也被称为『赛之神』,赛之河原的『赛』,同时是阻塞的『塞』。」

关口看着滔滔不绝的京极堂陷入思考,不明白这段说明中,哪里可以佐证他是指针也「不完全是错误」?关口随时随地都在犹豫迷惘,在这个世界的正中央徘徊不定。

「你的意思是,我很适合在赛之河原堆石头阻塞道路吗?太过分了吧。」

「不完全是阻塞啊。道祖神在《奥之细道》中,还曾被松尾芭蕉称作旅人安全之神呢。」

「我要是成为指针或旅人安全之神,每个听从我指示的人一定都会迷路。」

关口只有在述说自己的不中用时特别果断。

「什么?你好歹是文学家,就想成是通往异界旅途的指引嘛。」

京极堂的话正好戳到痛处。正因他的用语比平时单纯,关口更容易理解,刀尖也比平时尖锐。不是拐弯抹角地讲些艰深的大道理,而是直接刺入要害。

「没关系。即使关口老师不知道方向,我也会坚定跟随。因为我是老师的弟子。」

一点都不是没关系,天城却一副斩钉截铁的神情。关口不知该如何是好,原本相信京极堂会帮忙赶走天城,现在他反倒站在天城那一边。

明明是冬天,关口的额头却频频冒汗。

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温茶流过喉咙深处。

真想就此消失的关口,背愈驼愈弯。此时,从走廊传来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拉门一下子被推开,一名男子如暴风雨来袭般现身——是榎木津礼二郎。

穿着深褐色鹿毛三件式西装的身材十分修长。没想到在日本也能看到鹿毛材质的有色服装。如果关口来穿,可能会变成乡下的喜剧演员,但榎木津就能穿出高雅的气质。这样的装扮之所以不会被认作小丑,也许是榎木津昔日华族的家世背景造成的。

西洋古董娃娃般的栗色秀发搭配褐色明眸、洒满珍珠粉般的雪白肌肤,好比将名匠呕心沥血打造的美丽人偶,注入人类史上最可怕也最强的桀骜不逊奇特性格,榎木津礼二郎就此诞生。

「怎么有猴子不请自来?」

榎木津开口第一句就这么说。

「不请自来的还有你榎兄啊。」

京极堂虽然这样回答,但榎木津只当耳边风,拉门也没关,就在京极堂直角方位的位置坐下来。房里的暖气跑到走廊,冷空气趁虚而入。

榎木津双手撑在后方伸出修长的双腿说:「没办法,我是神。不管你们有没有请我来,在我想去的时间就会去我想去的地方。」

非常有榎木津风格的回答。

开着的拉门后方,榎木津的手放在走廊和房间之间。光亮整洁的黑色走廊和背后的玻璃窗,因为逆光的缘故,仿佛在榎木津的头部四周形成一环光圈。

关口身旁的天城挺直背脊,就像用尺量过般笔直的背又伸长一些。

「那个……您难道是蔷薇十字侦探社的榎木津老师吗?」

榎木津在关口眼中虽然是很难相处的怪人,却是大众眼中的名侦探,而且是曾解决不少案件的美男侦探。他父亲更是昔日华族的榎木津子爵。

「正是!」

第一次注意到天城存在的榎木津,视线停留在他身上。

「果不其然,真是如传言一般的人物啊。久仰大名,能见到您感到无比荣幸,初次见面,我是关口老师的弟子天城。」

天城郑重地低头行礼,最后说出一句没必要的话。

「别说傻话,猴子怎么可能有弟子?小关可是能每天盯着天花板的污渍或蚂蚁行进队伍几十小时的蠢蛋喔,这家伙的演化在猴子时期就停止了。」

榎木津称呼关口为「猴子」。他的脑袋似乎很难记住任何专有名词,只要遇见新的人就会随意帮人取名再骂人。虽然从学生时期认识到现在,关口还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办法和榎木津持续来往。关口患有忧郁症,榎木津则像是有躁郁症。关口无法用比凡人还不如的形容词形容,榎木津则是无法用超越天才的表现去形容的存在。两人恰是两个极端。

「是。」

无论是否真正理解对方的意思——即使不懂,天城好像习惯先点头再说。

榎木津看天城点头,又继续说:

「什么啊,你好比是还没剥皮就长大的笋子。猴子配笋子,蠢蛋的弟子是蠢蛋,奴仆的弟子是奴仆,换句话说你也是我的奴仆,懂了吗?」

今天,榎木津也像创造世界后为万物命名的创世神,将天城命名为「笋子」。

「是!非常感谢您!」

感谢什么啊?

天城向榎木津道谢,榎木津大声笑说:「嗯,可以对我再恭敬一点。」

今天榎木津的心情很好。

关口无奈地拿出纸卷烟用火柴点燃,深吸后吐出一口烟。大口吸再吐烟是关口享受抽烟的方式。

结果,天城反射性地从烟雾中把脸转开,身体为了避开烟雾而晃动一下。

「不好意思……我不太喜欢烟味。」

天城这样解释,一定是关口露出了促使天城解释的表情吧。天城从相遇至今不曾动摇的开朗忠犬形象开始模糊,好比是露出了夹在两腿间看不到的尾巴。

「喔,这样啊。」

这并不是责骂,关口可没有责怪别人的能力。

天城低着头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实在无法理解,这样以成年男性来说卸下防备的表情,推翻了他一直以来的行为举止,让人以为他是在备受呵护的环境下长大的。

「好像是遇到蚊香的蚊子啊,被烟一熏就摇摇晃晃,这可是开始慌乱的征兆。被熏昏的笋子也太愚蠢了吧?猴子,你想赶走笋子的话,只要抽烟就好。」

没想到在这奇怪的时机出现驱逐天城的妙方。只要抽烟,天城说不定就会离开。

榎木津突然凝视着天城头顶斜上方,喃喃说了声:

「女鬼。」

接着又大声问天城:

「那个不需要。右手。不行。笨蛋。笨蛋才会被压着打。难怪你会变成这样。没有剥皮的笋子像木偶一样笔直生长。啊啊,这个人偶是怎么回事?做得真精细,一瞬间还以为是人呢。」

啊啊,关口知道榎木津一定又看到了什么。

名侦探之所以是侦探的理由。像神一般君临世间的榎木津礼二郎,将世界划分为乐与悲的力量来源——

榎木津礼二郎拥有看见他人「过去」的能力。

关口完全不清楚他是如何看到的,但是,他人的记忆片段会反映在榎木津玻璃珠般的褐色眼眸。可能是当天早上的记忆,或是昨天,又或是更久以前的记忆。形形色色的人们经历的「真实」过去,会映入他的双眼使他看见。无声无味,只是通过他人的视线看到真实,看到实际发生的「过去」。

换句话说,因为关口过去日复一日地盯着天花板上的污渍,榎木津才会什么也不用问,就说:「猴子是可以一直盯着天花板污渍的蠢蛋。」关口无意识看着的污渍,被榎木津「看到了」。

京极堂曾说,这与其说是榎木津拥有的超能力,不如说可能是来自大脑构造。榎木津小时候弱视,又在大战中因为照明弹导致左眼几乎失明,也许是大脑和神经为了弥补他失去的视野,才让他能「看见」类似「存在感」般的事物,据说与角膜损伤的人所罹患的症候群结构相同,虽然关口还是不甚了解。

榎木津自己似乎也不特别想理解。

但即使不理解,榎木津还是继续能「看见他人的过去」。

而且多亏这个能力才成为侦探。

榎木津说出这些先后顺序凌乱的过去「记忆」,解决了各式各样的奇妙事件。

「人偶?」

不知道榎木津具有特殊才能的天城,很疑惑地反问。

「坐在红色天鹅绒座椅上。」

天城喃喃自语着「坐在天鹅绒座椅的人偶……」,表情变得有些困惑。

「电影院。」

榎木津继续说。天城沉思着说:

「您说的是电影院吗?该不会是指栈敷童子?是从哪里听说的呢?」

天城畏畏缩缩,显得有些害怕。

不要说天城,大部分人碰上榎木津,都会显得退缩。可以「看到」每个人的过去,个性狂放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榎木津,甚至有时候会窥探到他人不想被揭露的秘密而被大骂一顿。

「座敷童子?依附在家里的小孩妖怪吗?」

这一次,换疑惑的关口发问。

「对,就是小孩妖怪。但是关口老师,不是座敷童子而是栈敷童子。」

「什么?听都没听过。有那种妖怪吗?」

座敷童子、栈敷童子,名字虽然很像但有些差异。

提出问题的关口,很自然地把视线移向京极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这个男人,常常阅读各种古书。记载狐狸妖怪、魑魅魍魉的图鉴,应该就放在他背后某个书柜里。

京极堂一样面无表情,关口无法窥见他内心的想法。他对于栈敷童子的存在与否不肯定也不否定。

突然,关口就像平常一样感到不安。

无论是妖怪也好、幽灵也罢,如果信其有则有,信其无则无。就跟宗教信仰一样,由各人的内心和大脑判断,相信的话,它就在「那里」。

所以关口莫名恐惧。如此一来,就会想向自己以外的某人确认所有事物「存在吗?不存在吗?」、「对吗?不对吗?」渐渐地产生不信任——甚至对全世界感到不信任。

对关口而言,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只凭一个人是无法抗衡的,因为世上充斥着麻烦又可怕的事。如果没有一个人明确地对他说「就是这样」来支持自己,关口的内心就会不断动摇。

「小关,现在说的不是座敷童子而是栈敷童子。出现在电影院的是栈敷童子的人偶,对吧?天城。」

听到京极堂的话,天城一脸安心地点点头。

「是,是人偶。您知道吗?」

「曾经有客人拿人偶请我帮忙驱魔,说是栈敷童子附在上面做坏事。」

「为什么驱除栈敷童子会来找旧书店?而且栈敷童子是吉祥物,据说可以揽客,驱除就没有意义了啊。」

天城的眼睛眨啊眨的。

因为一开始没有明确说明京极堂身兼神主、阴阳师和驱魔师,难免会有这种疑问。

这栋屋子后方有一片树林,树林中有一座神社,晴明神社。

除非必要,否则京极堂不会刻意介绍自己是「神主兼阴阳师」,要解释也挺麻烦的。

「你不知道为什么会来找我驱魔吗?」

京极堂瞇起双眼问天城。本来就显得凶恶的脸孔,变得更加充满恶意。

天城稍稍往后退,也许他感觉到京极堂的怒意。

「……是,我不太清楚。」

看到低着头的天城,关口萌生怜悯之情。

「这、这也没办法啊,此人不是今天才第一次跟你见面吗?」

「啊啊,我知道是小关你带他来的。小关只要遇到麻烦事就会全部推到我身上。」

「不用这样说吧。」

关口虽然这样回答,但自己也觉得,这样就像是跟父母耍脾气的小孩。

「关于栈敷童子,我听委托人说了很多,跟他们详细说明这不属于我的工作范围之后就婉拒了。因为这不是我可以驱逐的东西。」

话完,京极堂就默不作声。

「这样啊。也是,因为是书店嘛。那个……童子最近又开始流行。那是一种征兆,例如家中如果出现座敷童子,不是都说会给那户人家带来荣华富贵吗?而出现在剧场或电影院的栈敷童子,则会招揽更多客人,带来财富……其实,那似乎是我父亲命名的,据说我们家很久以前曾经存在栈敷童子。」

「什么?太狡猾了吧,如果是真正的妖怪我也想亲眼看看。」

榎木津表现出兴致勃勃的样子。关口认为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

榎木津总是在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的地方引发骚动,像一阵暴风雨般把一切搞得天翻地覆;让周遭的人疲惫不堪后,本人却笑呵呵地潇洒离开。

从榎木津背后流入的冰冷空气,让关口浑身起鸡皮疙瘩。

令人不安的冰冷空气从桌子底下缓缓靠近,顺着座垫上的双脚往上窜升,胃突然打了个寒颤。

「……榎兄,我可不想看啊。」

与其说关口说得小声,不如说这种时候谁也没在听他说话。

「我发现最近常常在很多地方看到栈敷童子的人偶,比我想的还要变得更有名了。榎木津老师也在哪里听说了栈敷童子的事迹吗?所以才从我的名字联想到我家是不是经营电影院,然后提出了栈敷童子的话题吗?好厉害啊。」

天城用自己的解释将榎木津目前为止的发言合理化,迳自充满敬佩之情。

「我没有听说,只是『看见』。」

虽然两人的对话完全鸡同鸭讲,但天城和榎木津好像丝毫没有察觉。

「原来如此。侦探您看见了吗?在哪里看见的呢?」

「好像很有趣呢,真想看看本尊。」

「本尊?还有分本尊跟冒牌货吗?嗯……虽然我们家的电影院也有……但是我常去的本馆一号馆没有。如果可以让您看的话,很希望请您看看呢。」

「可以看到吗?」

「应该吧……记得以前曾看过。说不定在一号馆好好找一找,也会发现以前留下的。在我小时候,应该有一个因为父亲跟母亲吵架而做的栈敷童子。那个……不知道被母亲收去了哪里呢?」

「确定看得到吗?」

榎木津突然双眼发亮。

「找一找也许会出现。您要一起找吗?」

天城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脸上也充满光采。如果天城真的是狗,现在应该是左右摇着尾巴。

榎木津平常虽然不太跟人对话,但偶尔也有和人谈得来的时候。这都以榎木津的心情而定,或是有奇迹发生——这次想必是两者皆有。

不过长年累积了「榎木津经验」的关口,却知道天城与榎木津乍看谈笑风生的对话,其实两人的认知天差地远。

榎木津想看的是真正的妖怪。

天城要找的则是妖怪模样的人偶。

「榎兄……那个是冒牌货喔。」

「是。那个……是吗……但是……」

关口插话,回话的却不是榎木津,而是沮丧低头的天城。

天城畏畏缩缩地看着关口和榎木津。

「虽然各人定义不同,但并不是冒牌货。因为我家是栈敷童子的发祥地,在这个意思上来说是本尊。」

「发祥地?不不,那不是重点,而是你不知道,榎木津根本是个怪人。然后——」

「猴子给我闭嘴!连凡人都当不成的平凡猴子给我安静听笋子说话!现在正说到重点不要插嘴!」

榎木津立刻破口大骂。

「嗯,你继续吧。」

榎木津将眼神转向天城,催促他继续说。

「是。」

仿佛为榎木津的气势震慑,天城唯唯诺诺地点了两次头。

关口想要将天城和榎木津彼此误会的情形告诉天城,舌头却打结说不上话。他想看看京极堂是否会帮忙,但是京极堂似乎已对两人的对话失去兴趣,拿起旁边的书读了起来。即使有访客,他也会毫不在意地看书。

「栈敷童子真正流行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父亲常常跟还是小孩子的我说,因为栈敷童子出现在我们剧场,所以我们家生意兴隆,开了好几间分店……信以为真的我,小时候就到处跟人说我们家有好几个栈敷童子。对此,母亲则是很冷淡地回说:『喔,是吗?』现在回想起来,我才理解为什么母亲对我说的话漠不关心……但当时我只是小孩子,因为母亲的冷淡,更让我想大声宣传,栈敷童子的传言就传开了。」

「话太长了。说话喋喋不休又冗长的,只要有猴子就够了,太多的说明解释如果不是书店我也听不下去。那些都不重要,快说结论!」

榎木津急着想知道后续。

「结论吗?结论就是……总之,我把父亲的话当真到处宣传,结果还真的变得有那么一回事。有些剧场觉得栈敷童子是吉祥物而开始模仿,有一段时期被当成好兆头,在新剧场举行开幕公演时,很流行雇用长得像童子的小孩坐在观众席;之后传言持续发酵,以前就在做这行的人,也开始在新剧场开幕公演时或戏剧的首日公演准备童子。『栈敷童子』是从我们剧场诞生的,但是从最早开始流行至今,只有我周围的人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家人也都含糊带过,没有特别跟自己人解释。就是这样的故事,有些抱歉又无关紧要的故事。但是换句话说——我们家是发祥地。」

「结论也太长!太麻烦听到一半就腻了!话不要一直反反复复!」

「好,好的。」

「我不想看什么冒牌童子!我要看的是小孩妖怪,最好是眉毛上方剪齐浏海的本尊!我想看!带过来!」

榎木津精力充沛地下令。

虽然两边的话完全没有交集,但这在榎木津身上早就见怪不怪。问题是对话的另一人,相信这段对话「有交集」而继续进行的天城。

正当关口心惊胆跳之时——

「是,咦?妖怪本尊吗?老师对不起,这我恐怕办不到。」

看到天城垂下眉尾,关口终于放心。天城终于在此时发现榎木津想看的不是人偶。

「什么办不到?我有叫你做很难的事吗?」

「如果是名侦探榎木津老师的吩咐,我当然会尽全力做到。但是,要把栈敷童子本尊带过来,真的有困难。」

「你看过的家伙呢?那个坐在红色天鹅绒座椅上的小女孩,留着齐浏海的。」

「我看过的……?」

天城露出疑惑的表情。

「就算看过也是很久以前的事。说不定栈敷童子过去真的存在……现在也许依然存在……我曾想过,如果栈敷童子真的存在过也是好事。即便是我也会想,如果父亲真的亲眼看过该有多好。但自从我长大以后,童子便从我身边消失无踪。」

天城有些不好意思地撇开视线说道。

「消失无踪?」

关口不禁反问。

消失无踪意味着曾经「存在」?

因为任何事物要消失,就必须先存在。

这里指的是人偶还是妖怪呢?关口心想,不管曾经「存在」的是哪一个,京极堂一定会一如往常做出结论:「曾经存在也不奇怪。」

——小关,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京极堂如是说。即使关口眼里的世界充满各式各样的光怪陆离,对京极堂而言却截然不同。

「啊啊,这样啊。你家以前曾经有过童子,但现在没有了。原来如此。附身妖怪与家族荣衰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座敷童子离开时就是现身之时。如果栈敷童子和座敷童子是同一种妖怪,消失的时候就会现形。妖怪之所以被认定为妖怪是有理由的。虽然我跟小关他们说了无数次,但他们似乎不太明白。」

京极堂的眼神从书中稍微擡起,如此说道。

虽然关口隐约察觉京极堂的长篇大论要开始了,但还是不服气地回嘴:

「我知道啊。座敷童子是附身妖怪,当外来的暴发户家道中落,周围的人就会说:『那户人家会那么富有,是因为有座敷童子在的关系。现在座敷童子离开,家道自然衰败。』座敷童子的功用,就是让人把这种事情合理化不是吗?所以才说是好兆头,根本不是需要驱除的妖怪。这些事我之前听你说过。」

「小关,难得你记得这么清楚。对,附身妖怪是民俗学其中一个面向的产物。当某个聚落中产生贫富差距,便会针对差距在事后冠上理由,像是『那一家人因为附身妖怪才变得富有』。其中,如果座敷童子待在家里,只会让人在无形中感受到它的存在,座敷童子要到离开时才会现形。外人看到童子离开的身影,就将之当成家道中落的理由:『正因为座敷童子走了,那户人家才会没落。』但方才天城说的栈敷童子,尚无法得知与座敷童子是否为同一种类。况且,即便同为座敷童子,远野的座敷童子和纪州高野山的座敷童子也是有些许差异。」

「座敷童子也有不同的出身地吗?」

「并非出身地,只是命名上的差异。原本附身妖怪一类的事,就不是人们心怀好意而生的产物。依以前人们的想像,富有和幸运都是有限度的。在各村之间毫无往来的世界,不管累积再多财富都有一定限度。因此,只要有外来客到此后变得富有,居民萌生嫉妒,便认为这是巧取豪夺他人的幸运与财富而来,并找理由加以诅咒:『那户人家是因为妖怪附身才变富裕。』不过,因为地点不同,座敷童子也可能称作『心得童子』。我认为座敷童子和心得童子只是取同一种东西的不同面向来命名而已。」

「所谓心得童子,到底是什么啊?」

随口问了一句。

关口记得以前也听京极堂说过关于座敷童子的事。他滔滔不绝所说的一切,以及过去相关联的阴暗事件成为残影,在关口脑海中挥之不去。

曾经发生的事件。

不愿意回忆的事件总是发生在关口周围。

其中有一段最想封印的记忆。

一回想起来,心情就仿佛被强拉到黑暗中。

——真想忘得一干二净。

——那是在杂司之谷。

——小孩子。

不,唯独……唯独那次事件还不想回忆。

那是想要将关口带回过去的沉重记忆。

但与关口现在的心境恰恰相反,京极堂似乎是兴致来了,发挥好口才继续说:

「好比是佛教的护法童子。称它『座敷童子』就是附身妖怪,称它『心得童子』就变成神明的使者。穿梭在人类和神明之间的心得童子会为家里带来财富,这和为了替特别富有的某一户人家找致富理由的出发点是相同的。但是,名称不同立场也会跟着改变。如何评断那一家——以及那个附身童子,会因为命名者看待事情的角度和见解而转变。」

——所谓的栈敷童子是神派来的使者?抑或是附身妖怪?到底是哪一个?

关口用力想甩开脑中浮现的疑问。

因为一不小心那个记忆就会涌现。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被拖回过去。好不容易回归正常的神经又开始隐隐作痛。小孩——童子的话题是关口的罩门。

鬼——会出现,从关口的体内出现。

「京极堂,我不想再听什么座敷童子的事情了。」

咚!

关口不禁重重敲了桌子一拳。

敲了才发现应该要觉得痛的拳头,居然一点都不痛。巨大的声响和自己的声音像是对岸传来的远方烟火声。

是在天城讲到哪一段的时候变成这样呢?

不知不觉间,关口的脑海中和外侧都像包覆着一层寒天般的薄膜。这样的情况偶尔会出现。并不是有意的,而是自然而然形成,也可以说是忧郁症患者才拥有的密技。这种状态下的关口与他人和全世界之间隔着一段距离。

这是在什么契机下造成的呢?自己是无法控制的。

总之,不想听的事情会听不见;即使听得到,也像在水里一样听不清楚,无法沟通。同样的,不想看的事情也无法看到;即便看到,就像隔着一层寒天薄膜般,画面看起来异常柔和。

「猴子,别像小孩一样。」

结果反倒被「最不像大人」的榎木津批评。

「现在已经不存在的事物,但是之前确实存在。来自法国的心童子如果是神明使者,就是我的奴仆。」

「榎兄,不是心童子,是心得童子。」

京极堂叹口气回答。

「这名字不是到处都有吗?话说回来,书店你看到的人偶和笋子看到的小孩不一样啊。我问的不是书店你看到的,而是笋子所看到的。书店你别说让笋子说。关猴子不想听跟我有什么关系?猴子听完人类说的话,不就忘了一大半吗?」

傲慢的神把话题转回来,完全不把关口的抗议当一回事。

「小子,快请我帮你找不管是栈敷童子还是什么童子的那个东西。」

榎木津自信满满地说。

「榎兄,别闹了,只要榎兄你出手准没好事。再说,此事与我、与侦探都毫无关联,最需要找的应该是警察。现在最好的方法是什么都别做。」

京极堂用不耐烦的语气说着。

听起来像是已对事情的细节了然于心。

「找不到的啦,因为根本不存在。天底下也有榎兄无计可施的事,别做了吧。」

关口在意识朦胧的状态下开口说道。

他只是感到非常不安。

他不想再听到小孩妖怪「存在」或「不存在」之类的讨论,所以才不小心吐露心声,结果惹怒了榎木津。

「猴子,你说什么?名侦探没有什么不可能,而我是个名侦探。我可是特地不请自来,得感谢我啊。你的义务就是把一个完整的案件交给我处理。来,笋子男,拜托我!我正厌烦自己不像侦探好久了,老是在帮人找东西。」

不知所措的天城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关口。

但是,关口连可以伸出去的手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