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话

——假期平安无事地结束了，工作日终再至。到学校去上课，偶尔受到保健室的照顾。休息完便回到教室，这样一成不变的日子。

从那以后，恭二和柚月没有什么过多的交谈。那天回家后，他收到柚月发来的一条短信，『今天十分感谢』，然后是他『我这边才是』这样无关痛痒的回复。仅此而已。虽然在保健室里也并非没有见过面，但这种时候不是老师就是其他学生在场，没法再说更多的话。

『那时候真的没事么』恭二其实想要问她。

也就是说，在恭二看来，被车载着离开的柚月并不像是没有问题。

(那个人……前辈的姐姐么？)

放学后。他一边做着回家的准备，一边好了伤疤忘了疼地回想着昨晚的事情。

并没有说什么特别严厉的话。对柚月看起来也只是普通地疼爱妹妹的态度而已。

但是。

(总感觉……有些强势，还是说是因为自己在闹别扭。)

这让他不禁有些害臊。

简直就像因为自己和柚月二人独处的时间被打扰了而闹别扭一样。

「——哦。找到了找到了。喂——那边的少年！」

……恭二走到校门附近时，听到了从道路对面传来的声音。

正是昨天听到的那个声音。

他条件反射地抬起头，和想象的一样，有个人正从车窗朝着他挥手。

「呀，是不是有些太突然了？我想着在这里等着就可以碰到你……可以、稍微说几句吗？」

◆◆◆

「嗯，给你菜单。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我请客。」

作为你陪我来的谢礼，叶月调皮地笑了笑。

这家连锁咖啡店离学校并不算太远。客人不算太多，适当的喧闹声很好地将谈话声模糊于其中。这种氛围的点很适合进行不太方便的谈话。

「我的话……咖啡就可以了。」

「那、我也点咖啡吧。」

「砂糖和牛奶要吗？」

「不用也可以。」

「嗯，明白。打扰一下—」

叶月招呼店员过来，然后点了两份咖啡。不加砂糖和牛奶。『和前辈不一样啊』恭二出神地想到。

『想和你谈一谈……那个孩子的事情。』

听她这么说，恭二便也就随着她的步调去了。事情到这份上，真的好么，这样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掠过。在柚月不知情的情况下与这个人见面，多少有些负疚感。

「……啊——抱歉，用了『有话要说』这种意味深长的说法。并不是背后说她的坏话。这一点你就放心吧。」

自己的想法表现在脸上了吗。叶月歉意地挥了挥手。

「顺带一提，也不是要给她戴绿帽子哦。我的性格还不至于坏到去调戏勾引自己妹妹的男朋友。」

「不、你弄错了，不是这么一回事。」

……声音险些变尖。

「不不。别那么害羞啦。」

「没有害羞。那个，真的弄错了……被认为是这种关系会给前辈添麻烦的。」

「……是吗？」

叶月『じーっ』地探出身子，窥视着他的表情。

无论是变化丰富的表情，还是那些细微的举止都很孩子气。但是，这与不设防备并不同。不加矫饰的模样，因此才不会予人以隔阂感。

(……在这一点上，前辈反而是那种坚守自摧的类型。)

完全可以想象到她穿着厚重的铠甲结果导致进退不得的模样。此外还有她跌倒后无法起身，像乌龟一样手脚乱蹬的景象。

「……这样—原来不是那种关系啊。嗯，O—K—」

就在恭二沉思之时，对方像是也得出了什么结论。叶月『嗯嗯』在那儿自顾地点了点头，然后端正了体态。这时咖啡恰巧端上来了，谈话便暂时中断了。

叶月抿着杯口，若有所思地歪着头。

「嗯——这样一来我就有些贸然了。我还想了解一下柚月在学校的状况呢。」

「……为什么、要问我呢？」

而不是直接去问柚月。

疑问无疑传达了过去。叶月像是被勾起了兴趣一般，看了看恭二的表情。再看了眼。又看了一眼——

「喂……为、为什么把身子探出来!? 」

「啊，抱歉抱歉，一不小心老毛病就犯了。」

「一不小心……」

看着『啊哈哈』轻快地挥了挥手的叶月，恭二不禁呆然。

初次见面也好，今天也好。到底是怎样的精神构造，才能让她能和刚认识不久的男人如此近距离地对视呢……嘛，比自己年幼的高中生，也许还算不上在男人的范畴里。

「唔—嗯，是呢……嘛，如果是你的话告诉你应该也没什么问题。有这种感觉。」

她自言自语地说着恭二无法理解的话。但是叶月并没有把声音压低说了出来。恭二若有不服地注视着她，而叶月只是淡然坦率地笑着。很简单地就应对了。

(……感觉)

一定不是什么坏人。

但是，『这个人很难搞』恭二被这样微微头疼地心情所驱使着。这般压倒性的强者感，让恭二深刻意识到自己无法那样行动，绝对无法与之较量，而这种感觉更是刺激了他那孩子气的好胜心。

并且，眼前的这个人，大概也看穿了恭二的这种想法。更是令他不舒服。这种说法，简直就是小鬼……被当成小孩子对待一样地感觉。

「你，有听说柚月是一个人住的吗？」

「……姑且听说过。」

「先说一句，并不是家里事情复杂什么的，这一点可以放心哦。只是单纯的家与学校离得远。柚月自己也说『想一个人住』。我和父亲他们都很反对，毕竟很担心她。但那个孩子没有听我们的。最终就是我们这边妥协。不过，有附带的条件。」

「……呃，之前说的『测试』，该不会是……」

「没错。她独自一人能否好好生活？有没有因为忙于家务而荒废学业？我和爸妈会定期来确认。」

原来如此，恭二点了点头。同时，他也明白叶月自己想问的是什么。

「我只知道她是学校的前辈。至少荒废学业这种事并不会有。不久前，她还做出来一道非常难的题目，被老师表扬了一番。」

「是么……那孩子还是老样子啊，当优等生。」

那声音满是毫不吝惜的亲切与温柔。

但是，恭二却注意到了一丝违和感。叶月的语气里，丝毫没有为勤奋学习的妹妹而感到自豪的感觉。

垂下的视线倒不如说是……在担心。

再想一想，毕竟她是柚月的家人。柚月其实是非常孩子气的性格、并不完美，知道这些事情也并不奇怪。那么，她为了演绎『演绎』，而一再勉强自己也是知道的吧。

「嗯……如果真的有好好在做的话……或者说，如果她真的有做到的话，就不能强迫说『快回来』了。该如何是好呢。」

「是想让前辈回去吗？她父母的家里。」

「那是当然，很担心欸。……我反过来问你，你觉得如何呢？」

「……如何、是指什么？」

「会不会担心柚月。女高中生一个人住，怎么想都很危险吧。而且本来那孩子就……净是乱来。」

叶月的眼睛盯着恭二的脸，像是在寻求他的同意。恭二被他过于直接的视线所击溃，稍稍低下了头。

「……姐姐你想让前辈怎样呢？不、说起来，我也挺想知道你告诉我这些话的理由。是想让我做什么么？说服前辈不要一个人生活？」

「啊哈哈……真是敏锐啊你。嘛，本来就很容易理解就是了……不过，我是不会对其他任何人说方才的那番话哦。我想如果是你的话，也许能改变那个孩子，所以就告诉你了。」

感觉被她过度期待了。

『有什么依据呢』恭二看向叶月，而对面的她只是微微的笑着。

「……去年一年里,我也看见了那个孩子一个人生活是如何的。那她真的有『好好去做』呢。打扫也是、洗衣服也是、料理也是，全—部都是一个人完成的，这方面我没什么好指摘的。而且，成绩不也是年级第一么？」

「……这不就是你们的条件么。」

「嗯，是啊。一般来说我应该会夸奖她『我妹妹真厉害啊』。但是我和爸妈……知道她其实是个怎样一个孩子。」

你也是吧，沉默中她像是在这样问道。

恭二无法首肯。怎样回答『对于柚月来说』才是好的呢，越说越是无法明白。

「提了那样的条件……但其实说起来现在挺后悔当初放她一个人出去住的。」

「那不那么做不就……」

「已经说过了哦。而且说了很多次了。但是那个孩子『我会好好去做的』很是坚持。」

她『呼』地长吁一口气。像是束手无策了。刚才看起来还那么直爽、充满自信的叶月的身姿，突然像是缩小了一两圈。

「……不完美也有没关系。要怎样说她才会明白呢？」

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寻求答案，恭二无从知晓。

但是，一定不是在说谎。这个人真的很疼爱自己的妹妹，正因为如此才会担心。要想办法解决现在这种状况，这对柚月来说应当是有好处的。

仔细想想，柚月拘泥于『成为大人』这件事，果然有点不太正常。单单是性格、虚荣心……好像并不能说明到底为何。听了叶月的话之后更是这么觉得。

「姐姐你有什么头绪吗？前辈那样——」

「虚荣的理由？她没告诉过我。第一次说『要成为大人』还是在小学的时候。」

「小学……这么久以前开始？」

「是啊。真的，有一天突然就这么说了。小学二年级……不、是小学一年级吧？总之，大概就是那个时候。」

「这样啊……」

不知不觉，回复变得含糊了起来。

不禁想起。

和她相会的时候，正是那样。

「……嘛、不过，如果我再说下去的话，她可能会生气吧。要是在意的话你就去问她吧。如果你能顺便考虑考虑刚才那些话，我会很高兴的。」

无法装傻地去问『什么话』之类的。取而代之脱口而出的是。

「我想我被高估了。说到底，我没有权利去插手前辈的生活。」

「既然你这么想，我也不会勉强你的。」

明明恭二言下之意就是拒绝，叶月却依旧是面带笑容。不管口头怎么说，她的视线却是看透了恭二内心渐渐变得无法忽视的心绪……果然这个人不好对付啊，恭二再次认识到。

「好了，我要说的事情就是这样。感谢你能陪我走这一趟。如果还有什么想问的我也可以回答的哦？」

「不、也没什么……」

「是吗？那最后问一下你的联系方式可以吗？」

被她这么坦率地问道，感觉就无法说『不可以』了。

不过，就算说了，肯定也会被轻易躲避掉吧。

◆◆◆

……结果，两人还是交换了联系方式。

『已经付过钱了不用着急』被她这样告知道，恭二和叶月一起离开了咖啡店。「我送你一程吧？」她自然地这样问道，但恭二推辞了。

「防守真是坚固啊，真山君。」

「很普通而已……只是姐姐你太过friendly了。」

咖啡店的停车场里，正要上车的叶月惊讶地回头。

也许是说得有些过于亲昵吧。不过反正闭口不言也会被她看透，还不如就说出来。对于这个人，就算被恭二这样的孩子反驳一句，多半也是不痛不痒。

果然，叶月「啊哈哈！」她笑出了声来。

「我还以为你很老实呢，没想到你的性格还挺不赖的啊。好啊、好啊，我很中意这一点哦。」

「那还真是谢谢。」

「如果不是高中生的话，我可能就这么带着你回家了。」

「哈!? 」

「——哈啊啊啊啊!? 」

冷不防地，响起了第三者的声音。

恭二惊讶地环顾四周，然后瞬间看到了。在将停车场围起来的树丛里，一个人影以惊人的速度躲了起来。

……他默默地看着叶月的表情。不出所料，她好像也注意到了。但她并未惊讶，而是很开心地咧嘴笑着。

「……性格真不赖啊。」

「那还真是谢谢。」

叶月笑意愈浓，坐进车里。恭二指着树丛说。

「那边怎么办？」

「我若是留下的话只会火上浇油吧，所以就交给你了。」

『拜托了哦』她挥了挥手，滑溜地把车开走了

等到看不见之后，恭二朝着有问题的那个树丛靠近过去。

「前辈。」

『嘎沙沙』像是很慌张似的，树丛摇晃着。事已至此，还在期待着不会被发现的可能性么。

「……首先我得道歉。在前辈不知道的情况下，擅自和你的姐姐见面，很是抱歉。」

「欸!? 不、这不是真山君的错……！」

柚月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糟糕!? 』她瞪大了眼睛，而恭二则是微微低下了头。

「但是……前辈大概不希望这样吧。」

恭二知道这一点，却无法拒绝。有叶月强硬的原因，但恭二他自己也想要知道。

几天前的那个晚上，为何柚月会在她称作姐姐的人面前心情阴翳地低下头的原因。

「我和你姐姐的对话并不是那种不让说的秘密。如果你在意的话，我可以跟你说明一下……话说回来，你是从哪里跟来的？难道是说还跟到店里来了？」

「不、不是……我看到了学校前面停着的姐姐的车。因为不想见到她，所以就躲起来看看情况，结果真山君上了车……」

「……然后赶忙追上去了？」

「是的。」

「…………欸，徒步？」

「那、那没有办法啊！没有自行车，再说我本来就不会骑！」

恐怕是暴露了有着重大秘密的事实，柚月满脸通红地继续说道。

「但、但是，转眼间就看不到了……所以我就拼命地到处找！这家店我和姐姐经常来，所以就想说不定在这里就过来看了看，然后看到了姐姐的车，但我又不能到店里面去……！」

结果，在两人出来之前，她就一直在店周围转来转去。再怎么可疑的人也要有个限度啊。

「该怎么说呢……很有前辈的感觉。」

「什么意思啊—!? 本来就是因为真山君跟着姐姐走了！是真山君！！」

「我知道啦。是我不好，对不起啦。」

柚月满脸通红地举起拳头，恭二则是毫无抵抗地接受了。被她的拳头到处锤着，但一点也不疼。

不久，甚至连这样的力量都慢慢减弱了。最后，柚月的双手紧紧抓住恭二的胸口。

「………………你和姐姐说了什么？」

她的额头靠在恭二的胸前。恭二无法看见低着头的柚月的表情。有些事物会因为距离太近而看不见，还是第一次知道。

「你的姐姐好像希望我能够去说服前辈你。不要再勉强自己去当优等生了，希望你能够回到父母家里去……前辈太勉强自己了，她很担心。」

「我、我一个人也能做好……！！」

柚月的肩膀一下子绷紧了。就像刺猬为了保护自己缩成了一团，用刺铠甲覆盖全身。

「明明一直、都是那么说的……明明也做到了！！为什么、为什么姐姐也好、爸爸也好、妈妈也好，总是……连真山君也！！」

「前辈。请听我说，我」

「不要！已经够了！我才不认识真山君！！」

『どっせーい！』柚月这样呜咽道，抓着制服的手用力推着恭二的胸口。虽然没有摔倒，但满是怒气的她的手比想象中还要有力，「嗯咕呼」恭二被呛得有些厉害。

柚月扔下陷入呼吸困难的恭二，愤然离去。恭二『咳哼咳哼』地咳嗽着，慌忙追了上去。

「慢着！前辈！我说前辈啊！」

「请不要跟着我！真山君是叛徒！反正真山君也觉得像姐姐这样的成熟女人比较好吧!? 而不是来招呼我这种像小孩子一样的人吧！」

「才没有说过啊！」

「那你为什么要跟着姐姐走!? 」

抓住她想将她留下的手臂，『ぶん！』地被甩开了。

柚月顺势乱挥这双手。很是用力地跺着地面。全然如小孩子一般。

然后，终于。

「出来的时候看你们很开心的样子！真是亲密啊！！我、我明明也有好好去做……明明很努力了！然而、然而……！大家、大家还是把我当作小孩子对待……！」

「唔嗯——」柚月在道路正中间哭了起来。恭二本以为已经习惯了柚月孩子般的行迹，但看到柚月这样嚎啕大哭，不禁有些着急。不过周围没有行人路过真是太好了。

「别、别哭了哦。啊、真是的，鼻涕都要流出来了……有带手帕或者纸巾之类的吗」

「这种东西我当然带了，饿、饿又不似小孩子子。」

「知道了，我知道了，前辈是大人了。所以擦一擦脸吧。」

和柚月打了招呼后，恭二从包里拿出了纸巾(这次有好好装着)。递给她，等她『ちーん！』地擤了个鼻涕后。

「那个，总之先找个能坐的地方吧……感觉我们总是这样啊。」

不过，不能带着这种状态的柚月到咖啡店里。只能再去找一找公园之类的吧。要是一直这么凑巧能够找到就好了。

——这时，柚月抓住思索着的恭二的手，或者说是衣服的袖子。

「我……我家。」

「欸？」

「我住的、公寓，在这附近、所以」

「啊。说起来是在学校附近来着……」

柚月『こくん』地点了点头。不，不是『こくん』，气势上应当是『ぶん』这样的感觉。

「回、回……回我家里去吧。」

柚月吸着鼻子这样说道。那双手紧紧抓住恭二的衣服不放。

也就是说。

「……我可以去的么。」

柚月一边呜呜的抽泣着一边点着头，恭二便是没有否决的权力了。

第十四话

牵着如字面意思一般在哭泣的孩子的手，两人来到柚月居住的公寓，无论其他的单是初印象就很厉害。

安全门理所当然地会自动上锁。刚进门的入口简直就像酒店的礼堂一样，柚月他们一出现，柜台之后的人便出声道「欢迎回来」(好像叫作接待员)。

这房间果然也很厉害。对于高中生一个人住来说应当是很有余裕、精华的2LDK。客厅的窗户理所当然般朝着南边，宽敞的开放式厨房宛如电视剧的布景一样。

在敞亮的客厅里，松软的沙发的一头。房间的主人柚月正垂头丧气，力气用尽般瘫软在上面。

「前辈……冷静下来了吗？」

「………………」

『こく』……一言不发地撇过脑袋去。就像马上要燃尽于灰一般，浑身无力。

「对不起……这么不像样……我……在道路中间就哭起来了……真是个笨蛋……小孩子……不成熟……」

「我并不觉得是不像样哦……因为是在外面，即便知道也无法去忍受，这种感觉很讨厌吧。对前辈来说。」

像是被人从下面打了一拳似的，柚月猛地抬起了头。那双眼睛瞪得圆圆的。

和恭二直面对视着，她的脸上浮现出害羞的表情。

在她又把表情藏起来之前，恭二再次低下了头。

「……对不起。瞒着前辈擅自听了很多事情，再次向前辈你道歉。」

「不、不……这个已经无所谓了……那个，事情、具体…是什么？」

「……前辈说『想要成为大人』的契机之类的。」

——就像在雪白的布上滴墨水一样。柚月的表情融入了各种各样的感情，扩散开来。这些感情错综复杂地混杂在一起，对于仅仅是看着自己的恭二无法做出判断。现在的柚月的内心，究竟被怎样的感情所占据着。怎样的想法又是最为强烈呢。

过了一会儿。

「……姐姐她，怎么说的。」

「具体情况，你姐姐她也不知道。只不过，她说你第一次说『成为大人』是在小学的时候。」

一边说着，恭二一边想着别的事情。然后回想起来了。

——小学时候的事情。那时的恭二体质与现在相比还要更加虚弱，经常需要保健室的照料。

那时，他偶然和一个同样在休息的女孩，相处的不错。

并非同班同学，年级也不相同。不过，应该是正因如此，说话的时候总是会奇怪的心神不定起来。和其他人都不一样，轻飘飘、无法平静下来的感觉。但是，绝对不是讨厌的心情。

然而，那个时候的自己，总而言之，就是太幼稚了。不知道喜欢的类型，无法理解自己与她所怀揣的心情真正如何——她对自己传达的好感，最终还是没能接受。

拒绝了，她的告白。

因为我们——我、还是小孩子。

喜欢一个人，与之相恋，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对方。这种事请，肯定是不可能的。

没过多久，恭二因为身体原因转学。和她就再没有见过了。

如今想起，尽是苦涩的回忆。

所以——高中与那个女孩再度相会之时，一眼就认出了『她』，但恭二却没能说出口。

有过于突然而惊讶的原因。当然也有尴尬。但最大的理由是柚月全然没有注意到恭二。如果并非他由而是柚月忘记了的话——或者，如果柚月假装忘记了的话。自己也这么做吧，恭二这样想到。一直这么想，直至今日，度过了这样一段时光。

但是，如果。柚月对『大人』如此执着的原因是自己当时说的话，恭二当如何。

「……的确，契机正是那个时候产生的。」

视线从恭二身上移开，柚月的手紧紧地攥住裙子。沉重的后悔和罪恶感勒紧了恭二的心口。

——然而。

「但是！现在已经和那个没关系了！对，没有关系了！」

仿佛要把恭二的感伤击散似的，柚月猛地站了起来。握紧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就像独自面对世间万物般，正气凛然。

「我是因为『想要变成那样』，才以〝大人-为目标！不是谁说了什么，也不是因为谁的缘故！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自己的梦想,一直努力着……努力,今后也是如此！有多么艰难，有多么不容易，我都清楚地知道！但、因为……我就是想要成为那样的！就是想要这么去做！改变总是被别人帮助的小孩子的自己，成为〝大人-……成为帮助别人的对象！我不想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说『放弃吧』！姐姐也是……真山君也是！！」

宛如知道恭二想说什么。柚月的眼神满是对抗的意味，直直地看向他。

就像盛夏的太阳一般，拥有着压倒性的能量。那份灼热，与其说是温暖不如说是在炙烤着全身。

「……哈哈哈。」

待注意到时，恭二已是笑了出来。

顿时。柚月那张凛然作出决意的表情涨得如小孩子一般通红。

「笑、笑什么!? 又把我当做小孩子吗！！我可是认真的……！」

「不是。该怎么说呢……应该说是自嘲吧……我、想得有些过于傲慢了。」

柚月之所以这么勉强，也许是因为自己——完全是天大的误会。

她就是这样，直率、一心一意。明知前路艰难，也依然会为了朝着自己的理想靠近而尽力地伸出手。即使被别人说不可能，即使有那样的话滞碍着自己，也相信『自己能做到』。

那是以前的恭二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无法成为，却想要成为……憧憬的、〝自己。

——既然如此，恭二决定应该对她说些什么。

「那个，前辈，我并没有打算按照你姐姐说的去做。」

——这之前尚且犹豫该不该说。

「……前辈，你有点讨厌姐姐吧。」

「为、为什么会这么说!? 」

并非正中的反应。但反应与预想中的一样，恭二不由得笑了出来。

「不，用讨厌这种说法也许不太对。不过，总觉得在一起的时候前辈会闷闷不乐？会莫名地想要反抗，但也只是被一笑了之，结果更不爽了。」

「这、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只不过……」

「我知道的。我在和她交谈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想法。」

柚月的脸上浮现出毫不遮掩的惊讶。

「因为，总觉得没有那么讨厌吧？我知道他不是坏人，但总有种被看穿的感觉。她好像把我——我们都当成小孩子来轻视。」

只是不服输。不过性格乖僻。『会这样想不就是小孩子的证据吗』大人听了后肯定会这样嘲笑道。

但是，会不甘心。『自己明明可以做得更好』『明明能做更多的事』无论如何自尊心都会被刺痛。

——自己也能做到，想要证明给他们看。

「前辈想一个人生活，是不是受了姐姐的影响？」

环视着宽敞的客厅——而且打扫得很干净——这样问道。柚月也没再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姐姐上高中的时候也是一个人住的。想上的学校,也是自己决定，独自做选择……但是很辛苦、想要回去之类的话完全没有说过而是说这种话。总是很开心的样子，挺起胸膛……真帅气啊，真成熟啊，会这么想。」

说话的声音并没有阴沉之色，浮现在脸上微笑里，流露出纯粹的憧憬与亲爱。

…………然而。

「……可是！可是，爸爸也是妈妈也是姐姐也是！我说『想一个人住』的时候，他们就说『又累又辛苦，你再想想吧』！姐姐那个时候明明完全就没有这种事！」

『咕咕咕……！』双手握成拳头。无法抑制的不满和愤怒，让她纤细的肩膀不住地颤抖着。将表情隐藏住的垂下的头发也突然散开了。

「我问的时候就反对！把我当成小孩子对待！说什么『不用勉强自己也可以哦』！我才没有勉强自己……明明就没有勉强！我、我真的，一个人也能好好……」

「前辈，有好好地做到哦。」

说着，慢慢垂下头的柚月，忽然抬起脸来。

其实，在听叶月说的时候就注意到了。

柚月开始一个人生活正是高中入学的同时。去年一年里，叶月一直关注着柚月的生活，她也有牢牢遵守了和家人的约定，兼顾了家务和学业。但是正因为如此，叶月觉得柚月是在勉强，便希望柚月不要一个人生活。

但是，恭二想到——既然独身生活持续一年了，那肯定已经不是『不自量力的勉强』。至少对恭二来说，同样的事情他是绝对做不到的。

柚月的手已经达到她始终如一追求着的『成熟的自己』。即使只是指尖触及的程度。

那就应该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应该得到认可。与她自身所期望的一样。

「……我觉得很好啊。虚荣的、努力的前辈。」

柚月像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欸？』地眨了眨眼睛。

恭二也对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这番话而惊讶。

而从另一方面来想，便容易就接受了。

因为……柚月一直很乐于其中。

回想起以前在教室里，满是得意地看着黑板的她的样子。

『很憧憬』回想起了那如孩子般倾诉的声音。

那也许是虚荣。然如若是真的，不必那么努力或许也可以。

但是，『想要成为大人』。为了把心中的憧憬变成现实，柚月拼命的努力着，这一点是确确实实的。

不是被谁强迫，只是，为了自己想要成为的『自己』。

恭二并不认为叶月和她们的父母是过分的人。他们不过是在用他们的方式，发自真心地担心着柚月吧。

一个人生活，还要兼顾家务和学业，确实不是一般的辛苦。没必要特意去背负这些东西，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如果知道柚月本来就处事笨拙的话，就更不必说了。

『不用勉强自己也可以』『就这样也很好哦』。那确凿无疑是出自疼爱的话语。有会这样说的人在身边，一定是无上的幸福。

但是，时不时，也会感到寂寞。

想要努力、有人支持之类的，如若柚月希望的话，胡来也好逞能也好，都应有人给予肯定。

想要改变。抱以如此想法努力的时候，所想要的并非劝退的话语。

——你能够做到，没错，相信自己。

「所以，我支持你的，前辈……也许逞能的时候，真的就会有所成长。」

但是，柚月会很危险也的确是事实。

如果只有自己知道她一直在默默地『逞强』的话。至少，在她要摔倒的时候，能够马上支撑住她。

「……如果实在太吃力了，随时都可以抓着我的手。」

柚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她并没有说什么，但是，看着她的眼睛，却发现了语言以外的——会让自己心情高涨的事物。『咳哼』他慌忙咳嗽了一声。

「总、总而言之……综上所述，我有个提案。」

「欸？什么？提案？」

「没错。前辈是想要继续一个人生活吧？如果能行的话，你的姐姐和爸爸妈妈就不会指手画脚了。」

「那是……当然。」

柚月点了点头。

「那样的话。」

紧接着，恭二说道。

「前辈——请和我交往吧。」

◆◆◆

「——什么—啊，果然不是那样啊。真山君也不用害羞啦，实打实地说不就好了。」

「不好意思，那个时候有点难说出口。」

「嘛——从最初见面一开始，我的登场方式就完全是反派角色那一方。所以才会不想说吧。」

在上次的咖啡店里。恭二同样是面对着叶月，喝了口黑咖啡——一边把自己的牛奶分给坐在身旁的柚月。

「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作为男朋友君会好好照顾柚月』、『今后不会再让她勉强自己了』。所以希望我们能容许柚月一个人生活……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恭二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一旁的柚月往牛奶里加着咖啡，然后「啊」地小声惊呼……恭二轻轻擦干滴落的牛奶。

总之，这就是恭二的「提案」。

叶月担心的是「柚月又继续一个人勉强自己」，而不是她一个人生活。

那么，只要她不勉强自己就好了。如果家务和学业上会很困难的话，只要有人在背后支持就好了。让叶月明白柚月已经有了能够支持她的对象，为此而作的骗局。

「抱歉……」

「不，这种事……那个，男朋友君。」

恭二与柚月彼此的目光无法重合在一起。叶月饶有兴趣地看着低着头害羞的两人。

「嗯——作为姐姐来说，既然有了男朋友的话，反而会更不想让可爱的妹妹一个人住呢。」

「这方面还请相信我……」

「我相信哦？而且我只不过有些故意刁难而已。」

叶月满脸笑意。丝毫没有发怵。

她的视线突然转向默不作声的妹妹。

「……柚月？能约定吗？会和真山君像高中生一样健康地交往。」

「当、当当、当言！」

「这是哪个国家的语言啊？……冷静一点前辈，来，深呼吸。」

柚月按着恭二说的深吸了一口气，但怎么看都还是没有平静下来。叶月笑意愈浓……完全是在欣赏恭二和柚月的反应的愉悦的表情。

……因为。到底还是在她这儿暴露了。两人的谎言，以及恭二说这些话的意图，其实早就已经暴露了。

其证据是。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跟爸爸他们说的。」

「欸!? 」

「为什么柚月会惊讶呢？还是说你真的想回老家？」

「没、没有！只是……」

柚月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大概是怕她改变主意会很麻烦吧。

……恭二突然注意到一件事。也许叶月一开始就想让恭二这么做呢？

假装对柚月不理解，其实全部都明白。尽管如此，还是会担心一个人努力着的柚月，所以便煽动恭二，推波助澜。就是为了按照她的意图，让恭二下定决心支持柚月。

「……怎么了？被我这样一直盯着害羞了么。」

叶月注意到恭二的视线，顽皮地笑了。

而恭二对着那张脸，说道。

「……性格、真不赖啊。」

「你也是。」

真的就要喜欢上了呢——叶月又添了句多余的话，柚月将嘴中的咖啡喷了出来。

「………………」

「………………」

叶月离开咖啡店很久后。

账单已是被她拿走了付了钱，桌上只剩下两人份的咖啡。但是恭二和柚月都没有喝，只是盯着杯子里逐渐冷却的液体。

「那、那个……真山君？再确认一下，交往、是假装的吧……」

「当当、当言——当然了。」

柚月的迷之语言，差点就传染过来了。

「是吗……这样、啊……我、我知道了！我当然是明白的！」

这次倒是没有咬着牙齿，好好地说了出来。但之后就没有下文了。因此恭二觉得差不多该离开咖啡店了，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然后，他突然想起来了，想要对柚月说的话。

「啊」

「欸？怎、怎么了？」

「不，那个……」

在这种情况下蒙混过去，柚月大概也不会再追问。

但是，如果错过了现在，总感觉就无法再说出口了。

所以。

「……下次，如果我们再一起出去，可以的话，就一起去买鞋吧？」

「欸……？」

「呃……我是从妹妹那儿听来的。嗯，就是说……鞋跟，那个，不习惯的人也能穿得低跟鞋，好像还挺多的。我调查了一下挑选的方法。」

头还是朝着前，恭二这样说道。无法看到柚月的表情。也不能去看。

「……突然就要打倒last boss是不可能的吧。首先得从史莱姆开始，踏踏实实提高等级吧。毕竟要交往，我随时都可以陪你。」

想要传达的事物，有好好地传达到么。

虽然很想确认，却没有勇气看去看她的表情。他也知道自己的脸有些红，便也不想让她看见。

所以恭二那之后许久许久都不曾知道。这时的他们，与那时完全是同样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