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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女子会』

本想质问自己干嘛要跟过来。

结果,干脆连质问的机会都没有。

就在我面前,水池海……跟完全不认识的女人……接吻……之后,那个穿和服的女人突然以全力冲刺的速度跑到了公园门口——也就是我的面前。明明有着优雅的外貌,那挥动四肢的动作却是迅猛得很,对此我甚至来不及表示惊讶,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穿过公园直逼到自己眼前。

「晚上好呀。」

冲过来的和服女看着我的眼睛,语气欢快地打起了招呼。

随着那股势头,一阵花香拂过了鼻尖。这个气味,我十分熟悉。

对于和服女采取的突然行动,远处的水池同学惊讶地睁大眼睛,愣在了原地。

对同居的水池同学进行一番调查后,我在陌生城镇的陌生公园,目睹了恶梦的一半的情景。

而这场恶梦,如今就在面前,笑嘻嘻地向我挥手。

「晚呀~」

吵死了。

刚才感觉跟她对上了视线,看来并不是错觉。

想起这件事,我才幡然醒悟。

这个女人。

她是明知我在场,而跟水池同学接了吻。

腹中顿时涌起了一阵热量,并很快延烧到了脸颊。

「啊。」

随后赶到的水池同学再一次双目圆睁。这也难怪啦——我在故作冷静地表示理解的同时,也不免有些难堪。尾随其后跑到这种地方,却没考虑过暴露后的下场。

不过眼前这种状况,哪怕有所预期,我也不觉得自己能从容应对。

大脑几乎要四分五裂,缝隙里被塞满了耀眼的白色光芒。

「为什么……」

她话说到一半,眼神开始变得凶恶起来。

「你跟踪我?」

鉴于事实的确如此,所以我根本无可辩驳,只能低头躲避着她的视线。

「有事么?呃……干嘛啊,你。」

可能仍有些稀里糊涂,水池同学说起话来支支吾吾。你问我,我问谁去。

而在这样的对话中,和服女似乎发觉了什么,于是插嘴道:

「是同居的那个女生吧。」

看来这件事已经告诉她了。和服女把手放在水池同学肩上「好啦好啦」地劝慰着,然后还把手指贴到几乎有些呲牙咧嘴的水池同学唇边,开始捏起造型来。对水池同学「亦亨好写」的抗议声毫不在意,硬是给她掰出了一个笑容。

「好不容易实现了梦想,就开心一点嘛。」

嘴巴被扯成了月牙形的水池同学原本还想抗议,但似乎是受到了和服女那温和态度的感化,于是「哎……」地垂下了怒张的肩膀。虽然不想承认,但还是被她的声音给可爱到了。

见水池同学恢复平静,和服女又一次面向了我。

「你是担心海,所以才来的吧?」

说着,和服女盯着我的脸露出了笑容。对此我应该……发怒……么?

对她完全是初次见面,但也略有了解。

一张格外平易近人的笑脸,让人捉摸不透彼此之间应有的距离。

「所以,海也别太生她的气哦。」

她这宽慰的语气,简直像是在哄小孩一样。不是,干嘛要这女的来给我台阶下啊。

心的侧面坑坑洼洼,难以自持的这种感觉,是否就叫做凄惨?

「我也……也没生气、啦。」

「明明就生气了嘛,你说对吧?」

和服女像是征求朋友同意一样对我说。这女的,到底什么东西啊。

从刚才到现在,完全没露出除笑容以外的任何表情。就像是很好玩……乐在其中一样?

虽然看上去亲切柔和,但仅凭刚刚的只言片语以及行动,就看得出此人绝非善类。

「好的,接下来嘛……」

说着,和服女望着远处建筑物的灯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接下来……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稍微拌了几句嘴,一路追到这里……但这之后的事情,我一点都没考虑过。倒是没什么想做的事……不对,虽然有采取行动的念头,但究竟该以什么为目标,则是丝毫理不清头绪。

水池同学躲在和服女的身边,微微蜷缩着原本就很矮的身子,还歪过头盯着地面。那副模样,明显就是不想跟我对上视线,让人看着莫名的来气。

虽说并不想评判水池同学的行为是对是错,但那和眼前的事情没有关系。我明白此时的我对她来说很碍事,对此也深有自觉,但被人如此慢待的话,心中不忿也是人之常情吧。

三个女人站在陌生公园的入口处,对这一幕不知旁人会如何看待呢。四周就如同被夜幕遮挡一般悄无人迹,附近充其量恐怕也只有飞虫而已。

「按照原本计划,是要跟海去住附近的宾馆来着。」

「呃……哈?哦……」

她说得过于不加遮掩,令我不由得一时语塞。

「啊,今天没打算做色色的事,请放心哦。」

「这种事就不用说了……」

水池同学一边用手捂住额头和眼角,一边颤抖着双唇。

说真的,如果不是忙着瞪住和服女,我也很想捂脸。

「要和朋友一起回去么?」

被和服女这样一问,水池同学先是牢牢盯了我一会儿,然后很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因为、」

和服女也没有表现得多么得意,只是对我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是花钱、买的、」

她如同梦呓一般,吐露着断断续续的话语。和服女在加以理解后点了点头。

「确实是这种关系。」

「但现在、是女朋友……来着。」

水池同学支支吾吾地补充道。

「说来也对哦~」

和服女边说边摇晃着肩膀,对此水池同学有些不开心地扬起了面孔。

「一分钟前的事,你就忘了么。」

「没忘啦,只是有点难为情罢了。」

「你根本不是那种人吧。」

「明明就是那种人嘛~每次听海对我喜欢来喜欢去,我其实都蛮害羞的。」

「我才没、说那么多……大概。不对,好像是说过……越来越没自信了。我平时到底是什么样的来着?」

说着,水池同学捂住了自己的脸,手指还颇为用力地不停蠕动,耳朵在黑暗之中红得仿佛有些发亮。

「啊,确实说过……」

「想起来了?」

「现在根本不愿回想起来……」

于是,和服女发出了如同铃声一般愉悦的笑声。

「………………………………」

至少在这段对话的过程中,水池同学将被晾在旁边的我完全遗忘到了九霄云外。

她让我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在这里毫无存在意义。

这种感觉,就好像左手正不断伸出丝线,缠绕着整个身体。

我的存在,明明正变得愈发稀薄。

可那个穿和服的女人,偏偏若无其事地向我搭起话来。

「但天色已经很晚了,不嫌弃的话,你要不要也一起留宿?」

………………留宿?

在哪?

「哈?」

对于这愉快地将常识一脚踢飞的提议,我和水池同学都丧失了语言能力。

只有和服女一人,蹦蹦跳跳地走在平坦的路上。

「正好我也想认识一下跟海住在一起的女孩子,不如办一场女子会吧。」

她脸上笑嘻嘻,嘴里蹦出来的内容却病得不轻。

如此情况下,正常人会冒出这种想法?

留宿是说,去宾馆?这三个人?从气氛上来讲我根本不该被算进去吧?

不对,说到底这都不是气氛的问题了。

「地生小姐,那个……你在说啥?」

连她身边的水池同学都难以理解,语气充满困惑。

「因为这么下去的话,不就只能满腹郁闷地回去了吗?难得都来了,至少应该让人家收获一点点积极的情绪嘛。」

如此异于常人的想法,究竟是出自于厚脸皮还是粗神经?无论如何,这女的绝非常人。水池同学也是,选谁不好,为何偏偏选上了这么个家伙?

顿时,我的感情发出了有别于喜欢或嫉妒的另一种警告。

——对这个女人,万万不可以敞开自己的心。

「实话说,比平时还要莫名其妙。」

「哎呀,原来你平时都觉得我很莫名其妙啊。」

「没有啦……但是,也没错吧?」

「我倒是觉得自己活得挺敞亮呀~」

她一边轻拍着水池同学的头,一边把视线转向了我。三个人里,只有她表现得无比从容自在。

「送她走后,你自己回得去吗?」

她发问的腔调,就像担心小孩子会不会迷路一样。

「……回去……」

这个女人确实非同一般,言行与提议都超乎常理。

但唯有这个始终如一的疑问,强烈地触动着我的心。

就这么回去,又能得到什么?

眼睁睁看着水池同学和这个女人消失在夜幕中,转身折返,失魂落魄地迈着两条腿走进车站,在疲惫与重力的作用下与电车上的座位融为一体,顶着入夜后仍不肯散去的暑气摸黑回到公寓,因为半夜跑出家门而被母亲训斥一通,最后连澡都懒得洗就回到房间躺在地面正中央像化石一般陷入沉睡。

而清晨归来的水池同学,会身披此时此刻可以嗅到的花香。

这一切,从头至尾,都无处安放符合我价值观的幸福。

如果就这么回去,就不得不迎接这样的未来。

无药可救。

大概对于水池同学,我将会就此失去站起身来的气力,不再有获得拯救的余地。

从此以后,不会再发生任何事。

我难得降生于世的初恋,未能经历一丝一毫的美好,就不得不默默地接受逐渐坏死的命运。

而这一切,都源于自己的选择。

……所以,如果想继续下去的话。

所以,如果要继续下去的话。

哪怕变得比如今还要凄惨,还要不堪入目,也仍不愿放弃的话。

即使明知异常,也决不可以在这里选择退缩。

这个女人,正如此暗示着我。

正如此挑衅着我。

同时,也正等待着否定,等待我张口表态。

尽管不知道她是想借此达成更长远的目标,还是仅仅对现状乐在其中而已。

但如果不顺遂她的心意,我就注定一无所获。

此刻的状况,毫无寻常之处。

不仅是和服女,就连水池同学都异常得很。

看来若要继续前进,我若不抛弃一部分常识,就根本无法满足最低条件。

哪怕明显偏离常轨,也要坚称脚下走的是正路。

「好吧,那我也去。」

「哈——?」

对身边那尖锐的声音,和服女显得满不在乎。

「OK~那要跟家里人打好招呼哦。」

我刻意无视失声惊叫的水池同学,抬头瞪视着和服女。这家伙,个子真高啊。不知她多少岁了,似乎比我们大两三年?为什么穿着和服?确实是美女,这一点直接承认也没问题。但是,还是让人很不舒服。大概是那种底气十足的态度,令人觉得很不爽吧。

那个惹人厌的女人做起了自我介绍。

「我是陆中地生,请多关照。你呢?」

她翘着下唇等待我做出回答。我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牢牢瞪着她——

「星高空。」

「小空啊。」

「小……」

小就小,毕竟她确实年长,要怎么称呼都随她便吧。

反正在心里,我也会毫不客气地对她直呼其名。

但是跟家里人联系……对这道程序,我感到有些为难。她会答应我在外留宿吗?

「到底怎么想的啊……」

水池同学用无语的眼神看着我,然后长叹了一口气。

「我么……就不用联系了,反正向来都是如此。」

说完,水池海立刻从我身边走开,拉住了跑到远处舒展身体的和服女的手。她们紧扣在一起的指尖,即使在夜色中也清晰可见。

水位在心里逐渐升高,左摇右摆的这种感觉,令我很想将其命名为不愉快。

「地生小姐。」

「怎么啦~」

「为什么?」

她的语气就像小孩子仰赖大人一样,将许多疑问融汇在了三个字里。

「怎么,她不是海的朋友吗?」

「话是这么说啦……」

哦,原来我是朋友啊——对那从脑袋旁边擦过去消失不见的声音,我的感想十分僵硬。

「只是希望海能成为一个珍惜朋友的人而已啦,算是我的一点任性吧。」

「这么做,真的就算是珍惜朋友了吗……?」

当然不是了。

「………………………………」

朋友……么。

感觉像是有人在我面前,堆了一层根本无法跨越的跳箱。

我究竟为什么要跟过来呢?

终于,从头至尾的所有感情,都被后悔彻底占据。

毫无疑问,绝对是乖乖回去比较明智。

但我原本就不是什么聪明的生物,现在也正做出更加愚蠢的选择。

『外宿?住哪里?』

「……朋友家。」

『哪里?』

母亲的口吻与平时毫无区别。所以既平坦,又有力。

「坐电车,稍微……」

这时,陌生的手指在肩膀上轻快地跳动了两下。我一回头,看到和服女正笑嘻嘻地向我伸出手掌。掌心上看起来就像是写着「让我接」这几个字。

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交出了手机。因为要说服母亲实在太麻烦,干脆选择了逃避。

「不好意思,换我来与您通话。我是高空同学的朋友……」

和服女一边讲话,一边走远了一点。

「嗯,麻烦您请她接听……是,您好……不见……」

绕着单杠走了一圈后,和服女回到我们身边,表情灿烂地还回了手机。我见屏幕依然是通话中的状态,就把耳朵贴了过去。

「……妈妈?」

『事情我明白了,明早会回来吧?』

「嗯……」

『听说小海也跟你们在一起。真是的,下次记得说清楚了再出门,懂吗。』

「懂了……嗯,好。」

问题是,我出门前也想象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啊。

就这样,我挂断了电话。听母亲的意思像是同意了,也不知和服女是怎么说服她的。

我攥着手机扭过了头,发现和服女也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你也蛮可爱的嘛,哼哼~」

说罢,这个叫地生的女人笑嘻嘻地打量起我来。

「慢着。」

于是,水池同学用力扯了扯地生的袖子。

「她是女高中生,你离她远点。」

「诶——」

水池同学给了她一个莫名其妙的警告。人这辈子,估计也只听得到这么一回。什么意思,这人喜欢女高中生么?在包养女高中生?那属于犯罪了吧?不对,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花钱包养就是了。

「还有就算是开玩笑,这种话我也……不喜欢……」

她就像闹别扭的小孩子一样,不断拉扯和服的袖子。还是头一次看到水池同学如此温顺的模样。虽然时间不长,但我明明也算是跟她朝夕相处过了吧。

可在地生面前,她袒露的都是我没见过的一面。

这让我深刻地意识到,水池同学在看着我的时候,从没产生过任何特别的想法。

顿时,心里就像是被接连开出了无数个小小的空洞。

「那如果是认真的呢?」

「更差劲了。」

「也是呀~」

说着,地生开始把玩水池同学的脸颊。水池同学起初还「斜横混货蓄」地表达着不满,但抬头看了地生一会儿,神情就又柔软了起来。被骗了,明明就是被骗了啊这个女高中生,绝对的。

「那好,咱们去宾馆吧。」

她说得脸不红心不跳,搞得我反而有些退缩。跟这个有九成都一无所知的女人一起走真的好么?虽说水池同学也在……不对,既然她在那我跟着去岂不就更不识相,或者说破坏气氛,又或者说只会换来凄惨的结果了么。

但地生对我心中接连冒出的困惑与后悔满不在乎,自顾自地迈起了步子。可能是因为不愿被抛弃在陌生城镇的夜幕当中,刚刚还沉重无比的双脚,走起路来却显得莫名轻快。

水池同学也跟到了身边,斜眼看着我说:

「你干嘛要追过来。」

「……不知道。」

这确实是真心话。我也是凭一时冲动跑出了家门,可结果却不尽人意,只换来令我心痛欲裂的激扬情感。从负面意义上讲,我此刻心里十分轻巧。

轻飘飘地,游荡在连自己都无法捉摸的高度。

「而且按理来说,更不该继续跟过来吧……」

水池同学一边快步追到地生身旁,一边发牢骚一般如此低声说道。

其实,我走着走着也愈发后悔起来。

她离开后,地生也压低速度来到了我身边。如此一来,就更让人注意到她比我高出不少。如果换成水池同学,那身高差估计就更有犯罪的味道了。

不等我问她干嘛,她就先对我开了口:

「你喜欢海吧?」

她把脸贴到我耳边,像是早已知晓般如此问道。

明明还没说上几句话,却已经被她看穿,连「我也是女的啊」的辩解也没了意义,只有无的放矢的拳头正满怀着不安原地打转。

她切入得轻巧随意,毫无迟疑。这先入为主的一步棋,让我失去了把握距离的时机。

这让我感到,她身上散发着惯于攻心的气场。

立刻,就觉得她是个讨厌的女人。会让我产生如此尖锐情感的人,实在不多见。

通常遇到讨厌的人,我都会立刻离得远远的。

但是,这个女人却会刻意凑过来。毫不设防,甚至到了门户大开的程度。

「那又如何?」

为了不让自己心中那三角形的脆弱情感崩颓,我只好搬出这种态度。

而和服女就像是看到中意的东西一样,露出了讨人欢喜的笑容。

「我们大概不久后就会分手,所以你也不必放弃哦。」

「………………………………」

在轻佻地如此断言后,她回到了水池同学身边。

「你们聊了什么?」

「我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人啦。」

「啥?」

「就八卦一下嘛。」

和服女笑得十分飒爽,跟与我谈话时毫无二致。

为什么,会表现出如此积极正面的冷静啊。

分手?分手是……如此风轻云淡的事吗?不对吧。正常来讲,绝对不是。

究竟以怎样的心情,怎样的思维逻辑,才能一脸平静地说出这种话?

这女的究竟怎么回事,到底要我在疑惑当中碰壁多少次才罢休啊。

我简直想当场大喊「她说不久后要跟你分手」。明知水池同学肯定不会相信,还会更加讨厌我,令彼此都不愉快,但还是难以抑制这股冲动。

为了不去听她们两人的谈话,我深深埋下头,让眼中只看得到自己默默移动的双脚。

这条路如果持续太久,我怕不是会迷失掉活着的意义之类宝贵的事物。

也不记得路是怎么走的,总之看到她们停下脚步,我便抬起了头。

「啊啊——……」

不由得缓缓低声感叹道。

眼前是一栋呈L字的巨型建筑。周围就如同点亮了黑夜一般灯火通明,华美程度与我认知当中的正门不可同日而语。从建筑物侧面可以稍稍窥见内侧庭院,那里也是闪亮到耀眼的程度。景观树都被点缀得好像还在过圣诞节一样。

听她说是宾馆,所以我也凭借微薄的知识做好了一定程度的心理准备,但地生带我们来的地方完全不相符我的想象。感觉灵魂几乎要被灯光吞没,意识散乱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只能勉强跟在她们俩身后。总之,走入宾馆正厅的感想是……就好像端详着一座闪闪发光的高级玻璃工艺品。

水池同学像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直接坐到了正厅角落的沙发上。

「我去办手续,你们等等哦。」

被地生嘱咐之后,我先是呆立了一会儿,然后略经迟疑,逃也似地坐到了水池同学身边。然后在周遭的压迫下,自然而然地绷直了身体。至于这是因为宾馆还是水池同学,就不得而知了。

「这啥地方。」

活了这么大,从未有过如此想象。在这像是把一大块光芒拉长塑形而成的空间里,自己俨然就是掺杂其中的异物。周围的空气循环明明应该十分到位,但我却颇不自在,不知何时渗出了汗水。

「很贵的宾馆。」

水池同学语气僵硬地回答。

「这个我知道。」

「我也只知道这么多。」

从正厅经过的人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关注我们,但由于害怕对上视线,我还是没有四下张望。水池同学或许也是一样的想法,始终像个雕像一样面朝前方。

于是我也有样学样,盯着前台那个身穿和服的背影,将「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疑问摆在膝盖上,同时屏息等待。

「久等了,订到房间喽~」

转身走回来的地生,即使沐浴在光芒中也丝毫不显突兀。她说订到,所以是没有预约么。是不是原本订了,但因为多出了我于是发生了改动?因为从没住过宾馆,所以丝毫不懂其中的规矩。

「走吧。」

地生招了招手,水池同学立刻站了起来。我一边站起身,一边望着感觉好像连飞机都够不到的天花板,对留宿更加涌起了一股迟来的不安。

跟寄宿者,以及刚刚见到的女人。

眨眼之间,脚步就偏离了正轨。

正厅深处的一排电梯正好敞开,我们跟其他客人一起走了进去。

「………………………………」

电梯倒是蛮正常。被擦得锃亮的镜面墙映出了周围的模样,其中仿佛只有我和水池同学黯淡无光。

电梯将我送到了前所未见的高度。人总是会花钱前往更高的地方,高级宾馆、飞机、甚至宇宙。我隐隐察觉到,自己之所以没有匍匐在地,都是多亏母亲靠辛勤劳动为我换取了一定的高度。

电梯门开启后,眼前是铺着柔软地毯的走廊。一踩上去,脚步声就顿时被吸收殆尽。周围的房间里也没有传出丝毫声音,让人想起了漫步在大雪当中的经历。

「今晚要办女子会喽。」

「女子会?」

就像是遇到不认识的单词一般,水池同学的眼睛和嘴都扭成了困惑的形状。

实际上,她可能真的不知道。在同居生活中时常感觉到她的纯粹无瑕,但与此同时,却也体验着我从未知晓的另一个世界。想到这一点,大脑就像要被扯断一般疼痛难忍。是现实与认知的乖离,在剧烈撕扯着我的身体。

「想知道的事,想问的问题,想说的话,都趁这次机会一吐而快吧。」

这个包养未成年少女的家伙一边开门,一边微笑起来。

「诶诶……」

灯光自动亮起,映照出了房间的全貌。比起感动,困惑更占了上风。

好长啊-——比起面积,首先意识到的是长度。纵向长度很夸张,距离房间边缘看上去好远。如果连玻璃窗都要天天打扫的话,可能令人蛮绝望的。窗外的夜景就像是专为这个房间设计的一样,夜幕中闪烁着无数的街灯。

地板是木头制成,表面油光锃亮,让人赞叹得说不出话。在我短浅的见识里,豪宅的地板才应该是这副模样,而不是十几层楼高的宾馆。沙发与床边的灯饰很讲究分寸地为房间营造了一种明亮的氛围。远处的窗户边也摆放着宽大的桌椅,光是走到那里,对我来说都几乎算得上是一次旅行了。

还有这床,由于宽度远远大于长度,让我一度怀疑枕头是不是摆错了地方。这到底是用来给几个人睡的?光这一张床,就比我的房间还大。

仅仅走过一扇门,就仿佛被带到了一番别样的天地。

我手扶入口附近的墙,等待心中的困惑平息。光是一个房间就足以把我压倒,更别提地生本人了。而她们俩则跟我不同,习以为常般坐在了沙发上。紧接着水池同学像是想起了什么,立刻就站起身,拍拍屁股移动到了地生身边的位置。在空荡荡的沙发上两个人黏在一侧的滑稽场面,跟刚刚的公园长椅如出一辙。

与此同时,那令人头痛的一幕也复苏在脑海里。

「这里有地方哦。」

地生像是在坐电车一样,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没地方。」

水池同学立刻抱怨道。这个家伙……可以感觉到,自己锁起了眉头。

「别这么说嘛。」

地生对她好言劝阻。

……竟然沦落到让她来替我说话的境地。

被她这样一说,水池同学像个闹别扭的小孩子一样低下了头。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还是不禁觉得可爱。或者说,如此感情丰富的水池同学原本就十分罕见,仅此就足以令我动情。完全不行,要跟这家伙吵架,我根本毫无胜算。难道这就是世间所谓的『谁先爱上,谁就输了』?

「海,我教你个重归于好的方法吧。」

地生将靠垫放在膝盖上说。于是,水池同学有如窥视光芒一般抬起了头。

「那就是道歉。不要管是对方的错,还是自己的错,总之先道歉就对了。如果错的是自己那么道歉也合情合理,如果错的是对方,那么对方也往往会因为占到了便宜而选择接受。这是最简单的方法。」

她带着浅笑如此阐述着,话语当中几乎不掺杂情感要素,听起来更像是某种人生经验。

「不过充其量,也仅仅是『重归于好』的方法罢了。」

说到这里,地生突然收起话题,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我去买点零食和饮料。」

「零食?」

「更有女子会的气氛嘛。」

「是么……?」

「小空有什么想喝的吗?」

「没有,随便。」

「那我真的随便买喽。」

被她这么一说,心中的不安反而提升了水位。

于是地生立刻走了出去,把吵架(?)中的我和水池同学留在了这犹如天界一般脱离现实的地方。我偷偷向她瞄了一眼,结果立刻对上了视线,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你经常……来这里么?」

于是,我决定随便聊几句来打探虚实。

「不,这家应该……是头一次。」

这家……么。不过那个女人,不光看起来像,事实上似乎也确实是个有钱人。

眼前的这幅场面,就是有钱人的消遣喽?

「刚刚很抱歉。」

水池同学坐在原地,向我深深低下了头。

「明明你是在担心我。」

是因为听了那个女人的话才道歉么——虽然对此有些心存芥蒂,但事已至此,我也只好收起不知如何宣泄的怒火了。

原来如此,确实像她说的那样有效。真是的,净教些令人讨厌的知识。

「其实也、没什么可道歉的……我也很抱歉,不该跟踪你。」

「这个嘛,嗯……」

本以为她会客套几句,没想到对此并没有做出让步。想到她肯定还是更愿意跟地生二人独处,谅解与不谅解的情绪也在心中此消彼长。理智与感情背对着彼此,正向着空气大谈理想。

我瞥了一眼沙发,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还是这样比较习惯,也比较自在。

抬头看了看抱着双腿坐在沙发上的水池同学。此时只剩我们二人,也都道过了歉,感觉就像送走了肆虐的狂风,迎来了少许安宁。

对这逐渐降温的焦躁,体内正发出某种莫名的警报。

「水池同学你……那个,夜里出门就是……」

「嗯,去跟那个人见面。」

原本就已确凿的猜测再次得到了印证。就是她,那个女人就是我的……敌人?算敌人吗?

情敌?

恋情。我的……初恋。这份情感如果不能用恋爱之外的词语来形容,那就不得不承认了。

对这末端因缺乏营养而褪成淡褐色的头发,对这散发晦暗光芒的双眼,对这阴沉与美艳共存的稚嫩面庞,我已深深迷恋。还有胸……的大小就无所谓了吧。

难得以仰视的角度来观察,发现水池同学比想象的还要娇小,那纤弱的肩膀几乎要让人忘记她与我年龄相仿。就算说是初中生,恐怕也没人会怀疑吧。

这样一个女孩子,被那个女人这样那样,那样这样。

虽然无法作出具体的想象,但光凭断断续续地浮现出的几个画面,就让我试图将视线从脑内挪开——尽管只是无畏的挣扎。

「你收她的钱……都在干喵、」

「喵?」

「咬到舌头侧面了。」

水池同学那张嘟着嘴的臭脸上,总算是多出了一丝笑意。

明明对我来说,这是个完全笑不出来的话题。

「……说白了,就是卖春啦。」

她毫不遮掩地坦露了实情。

「已经不知被她要过了多少次。给星同学家的生活费,也是这样赚来的。」

连不想听的部分,都没有保留。

她一边将长发梳到耳后,一边淡淡地问道:

「你会瞧不起我么?」

「……这个,倒是没有。」

善与恶,无法成为我用来评判水池同学的标准。

令我无法原谅的,并非这种因素。

「是么……星同学果真有点奇怪。」

我很奇怪么?就连这一点,在认识水池海之后都渐渐搞不明白了。

自己究竟变成了怎样的生物啊。

「啊,莫非因为是朋友才这么说的?」

「诶。」

似乎被她按自己的理想诠释了一番。

「如果是的话,就太高兴了。因为一直以来,我都没有朋友。」

说着她微笑起来,看上去像是有些羞赧。

她会对我流露出这样的表情,或许还是相识以来的头一遭。

但是,朋友。

明明是有积极意义的词语,却伴随着剜心之痛。这种体验格外新鲜,又充满空虚。

才不是朋友呢。

「诶?」

这句话有没有说出口,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但因为水池同学正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所以这次有意识地从舌头内侧发出声音补充道:

「没什么。」

花了一点时间,才重新寻回了目光的焦点。

「但也没觉得是件好事。要是让学校知道问题就大了,或者说……直接就完了?」

「是啊。」

她回答得轻描淡写。

「要是……我泄露给别人,你打算怎么办。」

然后,如果我选择成为「不想奸情败露就服从我的命令」这种样板式的恶徒,那又该怎么办?明明还没练习过「咕嘿嘿嘿嘿」的笑声。

水池同学依然抱着双腿,直勾勾地盯着我。

「真不知星同学究竟是好人还是反派啊。」

「虽然我不会说啦……」

「是好人。」

这家伙的评判标准,不管怎么说都太单纯了吧……哪怕刚刚说的都只是玩笑。

「但也该有个限度……或者说,见好就收吧?」

「嗯,已经收手了。」

「啥?」

「今后就要正常交往了……应该。」

说着,她显得有些羞涩地稍稍翘高了膝盖。正常……交往……是指确立恋爱关系?

然后那个女的也答应了?真的么?

「这么一来,你不会很犯愁么?」

「嗯?」

「过去是因为缺钱,才变成了那种关系……如果停下来会难以维持生活,所以才持续到今天的,不是么?」

说难听点,这家伙是不是有点飘啊。怎么,交到女朋友就忘乎所以了是吧。虽然并不推崇这种金钱交易,但从起因来看,失去了金钱援助不是肯定会出纰漏的么?

「这个嘛,话是没说错……但我已经收下很多钱了,再说我也不太喜欢这样。」

「这也太随意了吧……」

真搞不懂我干嘛要为此操心。但水池同学的眼光只看得到当下,实在是太令人不放心。我觉得她脑子并不笨,甚至可以说考虑得很多。只是,过于无知。恐怕这才是真正的问题。可以感觉到,她的人生经历与常识严重脱节。

「那女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目前在我心目中,就只是个身份成疑的美女罢了。

被我这么一问,水池同学叠起双脚的大拇指,互相摩挲了起来。

「是个好人,又是美女,散发着花香,很聪明,很温柔,懂得关照别人,跟她在一起心里会很平静……然后嘛,就先不提了。」

就像在吹肥皂泡一样,漫天飞舞的都是各种溢美之词,这是什么顶级生物啊。

根本不存在好吗,这样的人。

「……总之,花香我知道是真的。」

就是水池同学经常带回房间的味道。

接下来也要起床后闻到那股味道的话,其意义可就大不相同了。

「因为全身上下只有优点,所以立刻就喜欢上她了。当然,这也是因为她只向我表露了好的一面,但事到如今我觉得,能做到这种事也是才能的一部分吧。如果能一直只让我看到那个部分,对我而言那就是真的了。」

「哦……」

先不说她能否始终保持这幅完美的外表,但面对仰慕自己的人时,能够尽力避免露出不理想的一面,或许也算是一种诚意吧。

所谓的人际关系,都是靠隐藏各自的缺陷来维系的。

「那……她也说她喜欢水池同学?」

「她说爱我。」

我呸,是嘛!

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想把爱一脚踹飞。

「其实,我也没相信她。并不是说地生小姐有多么可疑,而是我无法相信我自己。对地生小姐我还是很信任的……虽然,连她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

「……你觉得跟这样的人,能建立起稳固的联系么?」

为了不受到伤害,始终与人保持着进退自如的距离。

如此一来,还有孕育爱情的余地吗?

但是,这个绕着别人家的围墙来回打转的家伙,却露出了笑容。

「星同学,你有过在别人面前变成小婴儿的经历吗?」

「啥?」

我刚想回答任何人都有,但又发现不对劲。变成?小婴儿?

……诶?

「我有过。所以……这就是我们的关系了。」

啥关系!?

这家伙,抱着双腿面朝斜上方一脸羞赧地傻笑个什么劲啊。

根本莫名其妙嘛!

是层次太高以至于无法理解么,不对,从内容来看这对话简直可谓低级。不知为啥,整个人有些飘飘然的水池同学看上去连皮肤都比平时更健康了。莫非是光照?因为周围的环境比较亮么?还是超出我认知能力的对话给她带来的影响?

好奇心与畏惧发生了激烈冲突,让我不知该继续问还是该捂住耳朵。

总之她这番话的力道,已经足以强行中断话题,并令我噤口不语。

「刚刚的话,好像还是不说比较好。」

她面对着天花板,轻声道出了后悔的情绪。

没错,我也一点都不想听。

敲门声响起时,水池同学就像等待主人的小猫小狗一样立刻做出了反应。

原来如此,因为留下了房卡,所以里面不开门她就进不来是么,那只要拦住水池同学就能二人独处了吧——心里这么想,实际上却选择了静观其变。

「我回来啦~」

看到手提两个袋子走进室内的地生,水池同学连忙迎了上去。

「欢迎。」

「……强奸犯。」

我轻声嘀咕了一句,权当是问候。明明有意想把音量控制在她听不到的程度,但她眼尖……不对,耳尖地用笑容做出了回应。

「没错,大致情况都听海讲过了?」

她越过水池同学的肩膀对我问道。

「对啊,你是个用金钱玩弄女高中生的缺德女人对吧。」

我刺中带话地发表了最真实的感想。地生还没什么表示,水池同学倒是有些怒不可遏地挑起了眉毛。那炯然的目光令我差点为之胆怯,但地生率先把袋子放在了桌上。

「一点都没说错哦。看到小空是个如此有良知的孩子,我真是开心啊。」

「开心?」

「海的朋友如果是个怪人,我也会伤脑筋嘛。」

这话说得比起女朋友,更像是个监护人。

「明知自己做的不对,却还不罢手?」

「只要那笔钱确实对她有帮助。」

明明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姿态,句尾却有如挥向对方的刀子一般锋利。如此笃定,毫无动摇。这声音可以让人感觉到,她始终直视着自己坚信的原则。

「哪怕是不干净的钱?」

「钱无所谓干净与否。就算你真要坚持,这笔钱也可以算是非常干净的哦。毕竟只要有钱,就可以更多地去善待他人。」

就像我一样——她的笑容,仿佛正在如此宣称。

这番话……或许确实蕴含着一部分真理吧。虽然我没有当过有钱人,所以无法断言是否当真如此,但肯定是因为这个女人比我更加温柔,水池同学才会被她吸引吧。面对温柔,人往往会变得脆弱。温柔,是一种武器。

话说回来,论点是不是被她带偏了?

「有没有可以铺的东西啊?把零食铺在地上,弄得热闹一点吧!」

谁跟你热闹啊——我小声驳斥道。但水池同学倒是开始东张西望,似乎真的乖乖找了起来。

「但是刚刚吃过拉面啊。」

「这个嘛,就看气氛随便吃两口好了。」

「我倒是还没吃饭。」

一直在外面干等来着。虽然身为一个擅自跟踪过来的人,没饭吃是应该的,但还是装模作样地呛了一句。

「那你就多吃点吧,小空。」

说着,她从袋子里掏出一罐饮料递给我,我则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接了过来。

那是一罐汽水,包装上画着本地人都认识的熊仔吉祥物。

「没找到能用的东西,就铺了纸巾。」

「辛苦啦。」

拆开包装袋之后,零食便如雨点般洒在了覆盖地面的好几层纸巾上。五颜六色的小零食洋溢着香甜的气息,如字面意义般堆成了小山,根本不像是能吃完的样子。

率先坐下的地生招着手叫我们过去。至此为止的一切,都伴随着掺杂了异物一般的异样感。恐怕是因为我本人正是所谓的异物吧。原本应该在宾馆享受二人世界,谁知从身后冒出个跟踪狂——在这样的前缀语下,就算获得与夹在齿缝里的食物残渣不相上下的恶评,也怪不得任何人。

在如此诡异的状况下,这个用笑容迎接着我的女人,为何看上去这般自然呢。

水池同学单膝直立地坐了下来,于是就形成了一个尚缺最后一角的三角形,仿佛怀抱着对我的疑问,却仍默默地等待着。明明有豪华的沙发,也有看似什么都能放的桌子,却偏偏要席地而坐……着实蛮奇怪的。但说实话这样更符合我和水池同学的身份,而地生正坐的模样乍看之下也是蛮养眼的。

毫不养眼的我,除了乖乖坐下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坐在地上仰望天花板,顿时感到有些呼吸困难。

「那就先干杯吧!」

地生单手举起苹果汁,如此倡议道。

「我为什么要跟你搞这套。」

「星同学似乎一直心情不太好?」

我很想大嚷你这不是废话么,但在水池同学的脑子里,莫非真的充满「星同学干嘛这么生气」的疑问?她真的完全想不通我的愤怒来源于何处?

希望她不要理解,但又希望她理解。矛盾的心情所带来的安坦与焦切,同时泛起了激烈的涟漪。

「别担心,没有人会边吃零食边发火的。来,干杯!」

她也不多做等待,直接就举起了饮料罐。水池同学也抬起了娇小的手,将连盖子都没拧开的瓶装茶凑了过去。然后,两人的视线分别呈现着柔和与锐利这两种对立的形态,一同向我射了过来。

既难以按下已经举起的手,也不好一直这么无视下去,到头来,也只能顺遂这个臭女人的意愿了。没有任何值得庆贺的事,却还是把罐子凑到了一起。

「干杯。」

「……杯。」

我用力顶撞地生的罐子,权当做无畏的抵抗。

抓起摆在手边的面饼点心吃了一口,咀嚼食物的轻微快感与甜味,令意识微微上浮了一点。晚饭之后还没有吃任何东西,遇到的也净是些令唾液都变得苦涩的事,糖分对此时的我确实颇有帮助。

面饼的碎片卡在了干燥缺水的喉咙里,于是连忙往嘴里灌汽水。

盛夏的夜晚与焦渴的身体,同时摄入着有害健康的甘甜。

幸福的味道,抚过了舌头表面。

我很清楚,那是一种既浅薄,又转瞬即逝的感觉。

「像这样的零食,偶尔尝尝也还是挺好吃的,对吧。」

拿着咖喱仙贝前后查看包装的地生还没等吃上一口,就如此这般发表起感想来。而水池同学刚刚还说自己吃了拉面,结果还是自顾自地嚼起了薯片。每咽一口,脸上就泛起淡淡的喜色,光是在旁边看着,都让人不禁要放松脑内紧绷的弦。往旁边偷偷一瞄,发现地生也用大概与我别无二致的表情望着水池同学。

可紧接着,她就像是察觉了我的视线一般将脸转了过来,目光移动速度之快,令我有些毛骨悚然。

回想起在公园时,她也不知为何立刻注意到了我。可能在那随和的外表下,其实对周遭的变化极为敏感吧。这也难怪,毕竟是个作奸犯科的女人。

「我想问小空一个问题,可以吗?」

「先问再说。」

「你为什么喜欢海?」

早知道就连问都不让她问了——在双眼失去水分的同时,我深感懊悔。

这一击真可谓是来势汹汹毫不迟疑,连打探虚实的过程都没有,有种被当面一斧头劈下来的感觉。围绕在周围的空气都如同被烤焦一般,干燥得迸出了裂痕。

「诶……喜欢?我?还是说普通的……海?就那种,铺得满地都是水的……」

水池同学先是一番比手画脚,似乎想要形容地理意义上的海洋,然后渐渐地,开始用困惑的神情看着我。不能被她看到——冒个不停的冷汗向我发出了如此警告。因为此时此刻,我完全想象不出自己的表情。也不知究竟露骨到了什么地步?

「海嘛,看着就……感觉水面,挺漂亮的,就。」

说起话来如同在骑自行车,明明想踩脚踏板,却每一脚都踏在空气上,焦急的双脚直愣愣地伸在半空中。水池同学的视线始终不曾中断,太阳穴的部分几乎要被烧出洞来。

我也望向水池同学,把心脏绷得像是被按在墙上一样,开口糊弄道:

「就是那个海。」

急切的声音像绕口令一般闯出了嘴巴,甚至顾不上抑扬顿挫。

「是、是么。」

水池同学回答得明显有些困窘。好想逃,想用毛毯裹住全身倒地不起,想将一切光芒和视线彻底屏蔽,从此跟地底人为伍。

与此同时,对我这掐着喉咙挤出来的搪塞之辞,有个女人却发出了笑声。那中气十足的「啊、哈、哈、哈」甚至让人感到莫名爽快,由外而内地震慑着我的耳朵。

「有什么、好笑的、吗。」

咋连话都不会说了。

「只是觉得,女子会好开心呀~」

「开心个、头。」

「啊,这仙贝很好吃哦,来尝一个吧。」

我接过她分过来的仙贝,食不知味地嚼了个稀巴烂。口中残留的那种不知该如何分类的浓厚余味,被我用汽水一口气冲了个干净。喝完之后,脸虽然顿时烧得发烫,但心却像跑完了赛道全程一般稍稍恢复了平静。

「海也不错啊,虽然从来没去过。」

地生笑嘻嘻地借题发挥起来,丝毫不打算掩饰她那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图。就这货,到底哪里像好人了?

「名字一样,有点不好分辨啊。」

听了水池同学的话,地生沉吟了片刻,然后——

「Sea很good哦。」

这头脑简单的方法,令她愈发像个怪人。

「但是去了海边,都能做什么呢。」

然后她立马就放弃了英语,也不知是不是玩腻了。顺便还从我跟前拿起一颗面饼点心,送入口中,含蓄地咀嚼了一番之后,几乎不令喉咙产生任何突起地吞了下去。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彰显着与我们的差距。或许这端庄的举止,融汇起来就形成了她那沉着娴静的气场。

「海……我也没有去过。或许连河都没去过。」

水池同学一直不停在吃薯片。地生先是伸出手指在她嘴边擦了一下,然后注视着那根手指,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对于这个举动,水池同学先是为之一惊,然后用力擦了擦自己的嘴。

「正好是夏天,去海边玩说不定也不错。」

地生就像闲聊一般如此说道。明明听起来是很快就能消化掉的话题,但擦完嘴的水池同学却做出了反应:

「如果去海边,我有件想做的事。」

「什么事什么事?」

或许是水池同学很少说出这样的话,地生对此大感兴趣,整个身子都为之前倾。

「想戴护目镜看看海里的样子。」

「是想看鱼么?」

「不,就是海里,水下。」

水池同学边说边扑簌扑簌地摇了摇头。还真是个平平无奇的梦想,不过与她这小孩子气的动作倒是蛮般配——这样想的同时,又感觉自己的着眼点蛮奇怪的。

「那下次就一起去看吧。」

听到她如此收尾,水池同学也轻轻点了点头,并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她面对地生时总能笑得如此自然,对此,我真想一直都装作没有察觉。

地生一边笑,一边拿起放了双目糖的欠饼。她刚刚吃的也是咖喱仙贝,可能是喜欢粳米做的零食吧。关于这个讨厌的女人,脑中又多了一项派不上用场的情报。

「那接下来,轮到小空提出话题喽。」

「搞不懂你这是什么逻辑。」

「一直都是我在说话,口都快干了。」

口渴就喝水啊,别靠调戏我来滋润自己。

「我哪有什么话题……」

该说些什么才好啊。想问的问题,想知道的事堆积如山,反而一时语塞,不知该从何提起。就在我苦思冥想地为一大堆问题排列顺序时,水池同学率先发起了提问:

「既然有这个机会,那我想问一下。」

从语气和眼神看来,水池同学的整个心思都放在了地生身上。是呀是呀,早知道是这样——为了保护自己的心,整个人被一股怨气笼罩了起来。

「好啊,问吧~」

「地生小姐……喜欢我的哪些地方呢?」

按照常理,会在我面前聊起这种事吗?

虽说对于我的心情,水池同学或许真的一无所知。

反观地生,明明知晓一切,却仍旧泰然自若。

「嗯,脸。」

回答得毫不犹豫。虽说很诚实啦,但这样真的好么。

但好巧不巧,这一理由跟我完全一致。

「那比方说……假如我和星同学换了脸,你就会喜欢上星同学吗。」

「这个问题,从多方面来讲都很可怕啊。」

很不凑巧,我也是同样的感想。

于是,地生做了个抓住水池同学的头,再丢到我身上的动作。

「喔~」

喔~你个头啦。

「只有脖子以上被爱着的话……不是会很伤感么,身体和腿什么的。」

她说得倒是蛮用情,但怎么讲呢,这种感性真是够独特的。恋爱中的少女会将感知能力单独分给身体和大腿么。我明明……应该也在恋爱,但对这种感觉毫无共鸣。

「海的腿我也喜欢哦~」

你的喜欢真是廉价啊——我嚼着甘甜的零食,口吐怨鸩之语。

「尤其是拇指。」

「干嘛这么精确。」

「诶,啊,呃……」

对这奇怪的发言,水池同学又为什么会支支吾吾,两颊飘红呢。

都是些让人想问却不敢问的反应。

就这样,我被迫参加了地狱一般的女子会。

地生乐在其中。

水池同学得到了滋润。

而我的心,则已经干涸得无法靠零食来中和。

如果不识抬举地硬是跟过来,就是为了承受这样的煎熬,那我肯定是遭到了报应。但我不懂的是,自己究竟何罪之有?爱上一个栖身在自己家的同龄校友,真有这般罪孽深重吗?真的是如此不可饶恕的感情吗?

「那在睡觉之前,我们去洗澡吧。」

只见地生站起来,抻了个长长的懒腰之后就直接开始脱衣服,顿时令我瞠目结舌。而水池同学则是看上去不慌不忙,就像已经习惯了一样。

不一会儿她就真的脱掉了和服,摘下发饰,连同内衣都脱了个精光。地生对赤裸的全身完全不加遮掩,还对我露出了一个大方的笑容。我不知该把目光放在哪里,眼前就像是在忽闪忽灭一般,混乱的情绪难以收敛。

「大家一起洗吧。」

「诶?」

水池同学率先发出了质疑的声音,稍隔一会儿,我也对「大家一起」这个字眼不解地歪了歪头。在这个房间里,所谓的大家就是指……为了逃避现实,我明知故问般数起了人数。

「大家都是女生,有什么不妥吗?」

「当然不妥了,因为、就是……那个,我们都、在交往了吧。」

「确实在交往哦?今天还是开始交往的纪念日呢,可要记住哦。」

说完,她伸出中指跟水池同学拉起钩来。如此力道十足的拉钩,还真是罕见得很。

「我跟地生小姐是没关系,但连星同学都一起进去的话,好像、不太对劲吧。」

「没什么不对劲啊,想要增进情感,一起洗澡是最快的方法了,快走吧。」

说罢地生就拉起水池同学的手,一起走进了浴室……啥,我也要一起去才行么?不如说,我可以去么?因为进去之后不光地生,连水池同学也在里面,而且因为是浴室,所以理所当然,大家都是裸体。

「…………………………诶?」

就算生活在一起,也从没见过她一丝不挂的模样。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不是不是,再怎么说也不能做到那个份上吧?可思索再三,我发现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我不去,水池同学就会被地生独占。

无论去,还是不去,地狱般的女子都不会中止。

既然如此——

「………………………………」

那就进去吧,反正是她主动邀请的。

偏偏在这种时候,老老实实地接受了那个女人的话语。这种浅薄,令我自己都颇为无语。

明明可以预料到最坏的情景,却还是站起身来。

跨越地生丢在地上的衣物,跨着大步向浴室走去。一边推门,一边告诉自己不要胆怯,结果迎面袭来的,便是如同整扇门猛地弹回来撞了个满怀一般的冲击。

毫无防备地,跟全身赤裸着转过头来的水池同学对上了眼。

大脑就像凝固成了铁块,发出了「咣当」的声响。

「星同学?」

没事没事——脸旁边有人在说话,声音跟我很像。

大脑好像从上到下摇晃个不停一般,留下了模糊的残影。

明明还没洗澡,却好像已经泡晕了那样发出了剧烈的耳鸣声。我用机械的动作脱光衣服,凭借苟延残喘的意识沿着墙壁和地面艰难移动,完全没能把持住自我。

「欢迎~」

已经开始淋浴的地生正对我笑脸相迎。想起她是个喜欢女人的女人,又想到自己的裸体正被她一览无遗,连忙伸手遮挡。而她像是正等我做出这种反应一般,笑得肩头微微攒动。

眼前是一间圆形的浴室,墙壁与天花板都是大理石般的色泽,连很远很远的夜景都可以尽收眼底。浴盆底部亮着淡蓝色的光,将热水映照成了鲜艳的彩色。容量也大得惊人,虽然地生已经钻了进去,但看上去再容纳两个人也完全不成问题。

「快过来嘛~」

「嗯。」

水池同学应了一声,然后立刻开始清洗身体。我也站在她身边,让花洒劈头盖脸地冲刷着自己,但却完全洗不掉覆盖在头顶的愁绪。

在可谓奢侈的水量之下,我深埋着自己的头,任温水在身上肆意流淌。这种感觉让我有那么一瞬间,误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苦难。

之后,就这样湿漉漉地将整个身体浸泡到了圆形的浴盆里。

公寓里就只有淋浴,所以已经很久没有泡过澡了。

明明是在如此情形下,热水却还是浸泡出了体内囤积的杂物。我深呼一口气,手肘宛如被融化一般土崩瓦解,感觉肌肤正在这股暖意当中重获新生。

想到如果留在那件公寓,恐怕就一辈子体会不到这种感觉,不知为何竟有些泫然欲泣。

我们三个人肩并着肩,一起泡在浴盆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的声音在我脑内回响个不停。

说是梦的话,确实始终像是梦里才会有的经历。

我乘上的那辆电车,真的有把我送往铁轨延伸的方向吗。

「来聊聊恋爱的话题吧,有喜欢的人吗?」

「哈!?」

这没话找话的手法,就算再怎么生硬也该有个限度吧。

「海先说吧。」

「呃……我是,地生小姐。」

「那我当然是海喽。」

两个人都回答得干脆利落,然后一同把视线投向了我。我恶狠狠地瞪了地生一眼,只见鼻子往上还是一派清爽,扭曲的嘴角却完全暴露了隐藏在画皮之下的恶意。

「你有喜欢的人么?」

水池同学平心静气地问道。想必她也是努力地想要把话题延续下去,可这份乖巧未免发挥得不合时宜。还问我有没有?当然有,不仅有……而且就一丝不挂地坐在我眼前。

这话若是说出口,不知会是什么后果。

只要夹在中间的这个女人还在,我的心意就不可能传达给她。

即便如此,与其让这种心中满是泥泞的情绪永远持续下去——

「……我、」

紧紧贴合的双唇,缓缓地放开了彼此。

既然大家都是全身赤裸,感情自然也已无处隐藏。

对于被泡得熟透的皮肤来说,羞耻心带来的热度已经可以忽略不计。

「我是,水池海。」

内心深处,其实用上了一边大吼「水!池!海!」一边猛踏地面的势头。感觉明明脸孔远离水面,却像螃蟹一样不停吐着泡泡,鼓膜也正富有节奏地振动。

变成螃蟹的我,偷偷朝旁边瞥了一眼。

水池同学正贴在地生身上,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你不是星同学么。」

「别在这种时候抖机灵好吗?」

我将下巴埋在立起来的双膝之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并不代表我在直勾勾地看着她,真不是。

面对我的视线,她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于是也用相似的动作轻声嘀咕道:

「呃……你是说、喜欢、我?的意思?」

「是啊。」

把心仪之人的女朋友夹在中间,向心仪之人告白,这什么人间地狱啊。

「因为喜欢你才追上来的,不然还能是为了什么?」

一旦撕破了脸,舌头反倒灵巧了起来。至于在我和水池同学的两张脸中间还夹着地生的乳房这种事就无所谓不对根本很有所谓耳朵好烫,浴盆里的水就好像有东西在游动一般发出哗啦哗啦的恼人噪音。水池同学红着她那想必是因水温而发热的耳朵与面颊,对我予以了回应。

「是吗……」

只有短短两个字,可满溢的困惑却有如水流一般冲散了我亢奋的情绪。

明知会是这种结果,但浸在浴盆里的脊梁仍涌起了一阵恶寒。

双眼的下方,仿佛正在迅速失去水分。

「海,你可真讨人喜欢啊。」

「那个……为什么?」

「因为你的脸,实在太可爱了嘛。」

说着,地生小姐从水中抬起手,倍显疼爱地抚摸着水池同学的面颊。你干嘛要替我回答啊,虽然没说错就是了。最关键的确实是脸,脸长得太好看了。还有胸也很大。胸很大!

彻底放弃体面之后,灵魂的呐喊响得几乎要震破天灵盖,让我不禁有些作呕。

「但是,我喜欢的是地生小姐……」

紧接着,马上就被甩了。于是地生用手指推了推我的肩膀,像是在试探我的反应。

「听到没?」

「我知道。」

所以才只想直接沉入水中,哪怕再也浮不起来也无所谓。

最好不停地吐着泡泡,就此消失在一片混沌当中。

可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走出浴室,敞开四肢瘫坐在了椅子上。其中的过程,则是一星半点都回想不起来。搞不好是做了一次毫无意义的时间旅行。

四肢像是在热处理下溶解的金属一般,沉重得无法动弹。

「三个人一起睡不就行了?」

「绝对不行。」

水池同学又在提出抗议。似乎渐渐习惯了在我和地生之间竖起薄薄的屏障,反应速度也在逐渐加快。

「地生小姐和星同学睡在一起……虽然讲不清楚,但就是不对劲。」

水池同学稍稍挺直了身体,将脸贴近地生。

「我觉得,这样不对。」

她那稚嫩的反抗,似乎超越了理论与逻辑。水池同学那仰望着地生的背影,俨然就是个无枝可依的小孩子,脆弱得不像同龄人。可一想到她早已把身体都给了年长的女性,不平衡的感觉就扰乱了我的大脑,令意识与视野都不停地纵向打转。

「那我睡沙发,床留给你们好了。」

地生的态度可谓爽快,但这样的加减法真的成立吗。果然,地生步履轻快地走向沙发后,水池同学也像雏鸟认母一般跟了过去。

「也不是这个意思……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也一起睡沙发。」

咚地一声,水池同学将额头撞在了地生身上。而地生则像迎接幼子一般,将她抱在了怀里。

「这样可以吗?」

地生一边轻轻抚摸水池同学的后背,一边微笑着歪了歪头。

这种情况下,就别再让我这个落单的苦主表态了好么。

「随便你们,爱怎样怎样吧。」

我像被泡晕了一样,完全丧失了陪她们唱戏的力气。

如同雨水沿着皮肤流淌那般毫无活力,枕着失意倒在了床上。

紧接着地生深深地埋下腰,将一张恬淡的笑脸凑了过来。

「晚安。」

「……安。」

坠入一片黑暗之前,最后出现在眼前的,为什么是厌恶的女人露出的温和笑脸呢。

随着灯光熄灭,黑暗降临,消沉的空气仿佛正在凝固一般愈发沉重。我在无形的重压下深呼了一口气,未曾体验的柔软令身体在床上越陷越深。

略低于适宜温度的微风,静静地充盈在室内。

即使张开四肢也碰不到墙壁,舒适的床单始终裹挟着全身。

跟平时那个无法摆脱暑气的房间,完全是两个极端。

可还没来得及沦陷在舒适当中,从脚趾的对面就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如果觉得挤,要告诉我哦。」

「这倒是不要紧……但我如果真的说挤,该怎么办?」

「像这样转个身,把你摞在身上。」

「……这样还能睡觉么?」

「对我来说,身上有一点压迫感,反而比较舒适哦。」

「可我就不太自在了。地生小姐太柔软,也太温暖。」

「啊,会产生色色的情绪么?」

「才怪。」

「我可是会哦。」

「……但、星同学还在呢。」

「啊,意思是说如果她不在,你就也会么?海还是挺老实的嘛。」

「别这样,会被她听见的……别再说这个了……话说,真的不重么?」

「被女孩子这样问,身为一个热爱女高中生的人,当然不会说重啦。」

「其实我……倒是想变得更重一点。」

「为什么会产生这种与正常女生完全背道而驰的想法呢?」

「因为凭如今这副模样,假如有一天地生小姐要逃,我根本就拉不住你。」

「先不提这个不详的假设……原来如此,海想成为沉重的女人啊。」

「被如此简短地一概括,就觉得……真的是这样吗?」

「不是已经足够沉重了么?」

「到底重不重啊。」

「毕竟啊……假如有一天我出轨,你会怎么做?」

「啊?」

「腔调有点凶恶哦,像黑帮一样。」

「这个么,我……呃,生气?我应该会、生气。」

「嗯,生气是当然的啦……但光是生气,就够了么?」

「生气……生了气,可能会紧紧地、握住地生小姐。」

「握哪里?脖子?」

「不知道。但恐怕会把指甲深深插进去,同时哭出来。」

「……看来,海很不喜欢伤害别人啊。」

「……因为,喜欢伤害别人的那些大人,全都很可怕。」

「但面对那种人,也可以选择去战斗啊。」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太难了……地生小姐很温柔,尽管如此我恐怕还是会失去理智……明知不可以这样,但因为脑子依然是那么笨,所以连自己应该怎样去看待都不清楚。」

「其实,我也什么都没在想哦。好比现在,就只是在感受着你而已。」

「我也,差不多是这种感觉……在不久之前,还因为对将来感到不安,所以很努力地学习来着。」

「那是好事呀。」

「是么?」

「海不这么觉得吗?」

「我现在……像这样,暖暖的……就会开始产生疑惑,觉得现在和将来,是不是根本没什么区别。无论是现在,还是很远很远的未来,每天都一样可以活二十四个小时。所以,所谓的尊重未来,珍惜未来……真的有意义吗。把这种事放在人生的第一位,不是很奇怪吗。」

「唔……因为获得满足而失去上进心可不太好……应该不太好吧?」

「这个不要问我啦。」

「嗯~……是啊,那假设我和你都能活到八十岁好了。」

「唔……嗯。」

「因为年龄上有差距,所以我当然会比你先死。啊,事先说好,我现在二十一岁,所以跟海差四岁哦。」

「……女大学生?」

「这就无可奉告喽~」

「嘁。」

「其实也不是非要隐藏不可啦,但秘密越多就越牵动人心,不是么?」

「可是……已经多到令我不安了。」

「总之,在我死之后,你也还要继续活下去。而希望你的那段人生能过得更加美好,就是将目光放在未来的意义所在……了吧。也就是说未来的重要性,在于能否为除了自己之外的某人某事而祈福。最简明的例子就是希望给家人,给后代留下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这就是重视未来的真正含义了。反过来说,如果只需在乎自己一人,那么未来确实就无关紧要了。」

「……意思是说,我很自私?」

「这也仅仅是生活方式之一罢了,不存在好坏之分。而且海真的好温柔啊,乖孩子乖孩子。」

「……那个,这种时候正常来说不是该摸头么?你这是在摸哪啊。」

「因为太暗,看不清嘛,抱歉喽。」

「可除了头之外,明明摸得那么准……」

「总之海就是很温柔,连摸人的时候,都温柔到了胆小的程度。」

「哈?……啊、呃……都说了……还在呢。」

「嗯~?可我说的只是牵手而已嘛。」

「……绝对是骗人的。」

「嗯。」

「讨厌。」

这样的对话,就像收音机一样不停不休。

与周围空无一人时相比,体会到的是一种更深的孤独。

真真正正的,最为纯粹的孤独。

让人恨不得削掉后背,扯下皮肤,就此逃之夭夭。

就像将整个人切割成方块,一块一块地运走一般,不知不觉地摆脱了谈话的声音。

我的意识,已无法传达到脖子以上的部位。

地狱是如此美丽。

地狱是如此柔软。

地狱丝毫不负地狱之名,对我进行着百般折磨。

就像被关了电源一般,眼皮和意识都停止了运转。

明明周围十分宽敞,却好像身陷洞窟无法动弹一般,只看得见深邃的黑暗。

或许,死亡就是这种感觉吧。

而晃动着死亡的,是一只陌生女人的手。

「早啊。」

被人在耳边这样唤了一声,我立刻蹦了起来,背后涌起一阵恶寒。汗水趁隙喷涌而出,沾湿了我的脖颈。或许是被人看到了睡眠中那毫无防备的模样,激发了体内的危机感吧。

奔涌着焦躁的心,面对的却是一张温和的微笑。

眸中散发的光芒明明陌生,却又有些似曾相识。

这张俊俏的容貌,令人格外厌恶。

「早安。」

蹲在床边的地生又一次轻声打起了招呼。我有些迷糊地环视了一下周围,然后才想起这里不是我的房间,以及昨晚发生的各种事。因为从来未曾在那间房之外的地方睁开睡眼,所以大脑要慢一拍才能接受现实。

支撑身体的右臂,几乎要被掩埋在柔软的床垫里。

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射了进来,天似乎已经亮了。

「回去之前,来聊几句如何?」

「……聊几句?」

我捋起散乱的刘海,对她的话感到有些讶异。地生已经把身上的浴袍换成了和服。

「趁海还没醒,我们两个谈谈吧。」

「…………也好。」

这个女人一五一十都是我的敌人。因为脑子刚刚清醒,用词或许有些不到位。

总之正因为她是个百分之百的敌人,所以不应该对她毫不了解,否则连战斗的方针都无法确立。于是我答应了这个给我带来地狱的女人,两人一起走出了房间。

出门之前朝沙发瞥了一眼,看到了像婴儿一样蜷着身子熟睡的水池同学。

「海睡得真香啊。」

那还用说么——我在心里骂道,谁让你们直到半夜都那么兴致高涨?

「在宾馆迎接清晨真舒服啊,光是在走廊散散步,都让人心情大好。」

「……哦。」

真是个拎不清的女人,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还是说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就算是如此,至今为止的态度也都太和善了点。从她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敌意或恶意之类针对性的情感,完全是以朋友的距离感在与我交流。坦露的情感始终保持着唯一一种色彩,与过去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属于同类,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简直像遇到了宇宙人一样。

而对这一点,我也怀有很大的疑问。

这个女人无论对我还是水池同学,态度上似乎都没有太大差异。

她带我来到了电梯附近的一处……待客用的区域?不知该如何描述这块空间,说白了就是窗边摆着两张椅子和一张桌子。究竟是干嘛用的?莫非只是用来等电梯?

总之,就在这个或许用途很娇贵的地方,我跟地生面对面坐了下来。

望向窗外,只看得到细长的大厦顶端。

「我想,彼此之间似乎还有很多疑问。」

地生道出了这次谈话的理由。她的坐姿端庄且成熟,哪怕是学识浅薄的我,也看得出其中隐含的深厚教养。像是伸直腰板的方法,以及摆放双脚的方法这一类细节,或许都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但就是这么个品行端庄的女人,干的却是包养女高中生的勾当。

这世道是不是没救了?

「啊,昨天的女子会真是开心啊。」

「哪里开心了?」

「听人吐露真心话,无论何时都是令人愉悦的。」

对我而言,则是一点都不愿回想起那些赤裸裸的对话。而且明明自曝到了那个地步,事态却没有发生一丝的好转。水池同学没有向我靠近一步,这个女人也只是一直在看戏取乐。

「头一次三个人一起聊天过夜……其实也不是,但就当做是第一次吧。」

「……什么意思。」

她这遮遮掩掩的说法,引发了我的联想。

「……该不会,曾经同时买两个女高中生一起睡过?」

「啊,真是机灵。」

见我猜中,地生睁大了眼睛。

……真不希望自己猜中。

「发生了点情况,就安排在了同一天。但当时两个女生吵了起来,从中调解可真是辛苦极了。从那以后,就不再同时约两个人了。值得反省啊。」

说完,她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真想问问我那个还在睡梦中的同居者,选这女的真没问题么。

虽然知道,她到头来还是会乖乖接受。

「虽然你也相当可爱,但为了不把海惹哭,只能对你的脸视而不见了。」

「……你这家伙。」

只要是女高中生,就来者不拒么。

「高空,真是个好名字啊。」

「诶?」

「我喜欢这个发音。光是念一念,就好像真的能飞向天空一样。」

她一边微笑,一边望向了窗外。视线所及之处仍然只有高楼顶部,以及对面那片逐渐明亮起来的蓝天。就像是将思绪放飞到无法触及的高度一般,地生目光柔和地眯起了双眼。

在明亮的地方再度审视,会发现她的眼瞳有着独特的色泽,就像异邦人与近邻同处一室那般,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淡薄的日光下,那恰如其分的模样仿佛一张匠心独运的绘画。

令人情不自禁地,打从心底里受到吸引。

我连忙调整了一下双脚的位置,打断这样的情绪。

留下来的,就只有赞誉。

常有人说我的名字很奇怪,但被称赞就很少见了。

地生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站起身来,留下一句「稍等一下哦」就转身走向了走廊深处。听了她的话,我便呆坐在那里,回想起从昨晚见面开始,她说的每一句话我似乎都照着做了。怎么说呢……她大概对此比较得心应手吧。

在散漫的意识当中,一直凝望着对面的椅子。

如此这般,独自身处这种地方的自己,真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地生很快走了回来,但与离开时不同的是,手中多了两个塑料瓶。

「来,喝点茶吧。」

「……谢谢。」

我接过瓶子,心想大概是从自贩机买的吧。能够关照到这样的细节,其实既简单又很困难。心中拥有余裕就十分轻松,但无论何时都保持这样的态度,就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了。

见她又坐回了对面的椅子,我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又不禁劝诫产生这种情绪的自己。

「我们各问彼此三个问题吧,而且必须都诚实地回答,怎么样?」

说罢,她用柔和的笑容等待着我的答复。三个……三个么。

对这个问上百个问题都嫌不够的妖女,究竟问什么比较切中要害?而且她也要问我,是想从我这里得知什么?彼此都可以问三次,但真的公平么?

大脑早已不再是刚睡醒的状态,此时正精神饱满地全力运转。

哪怕知道,这样的折腾只会让自己身心疲惫。

「……明白了,谁先问?」

「你先吧。」

如果不答应,那么别说三个,恐怕连一句真话都别想从她口中听到,所以除了接受,我其实没有别的选择。一直都是这样,跟这个女人有所牵连的事,看上去似乎存在做主的余地,实际上根本毫无选择。

但转念一想,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那好,第一个问题,你的真实姓名叫什么?」

「姓名?」

「只要知道这个,在必要的时候,就可以……做各种调查了。」

什么是必要的时候?虽然自己也心存疑问,但还是想掌握她的个人信息。地生一边拧开瓶盖,一边「嗯~」地游移了一下视线。

「说现在的名字就行了么?」

「……这什么意思?」

「潮。」

擅自询问意见,却根本不等人做出反应。

「我叫地平潮,请多关照。」

虽然信任对方是这次谈话的前提,但她回答得也太轻巧了。只见地生……地平潮先是喝了一口茶,然后轻轻舒了一口气,凝视着我的眼睛,像是在问是否满意。

围绕着她的重重谜团,终于被我揭下了薄薄的一层,像用水凝固沙子一般令对方的存在变得略微明晰了起来。而这究竟是不是好事……则仍无法判断。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告诉水池同学的果然是个假名。

水池同学究竟了解她的什么,又是对她的哪一点如此倾心呢。

「你可以随便叫哦。」

「……那就,地平小姐。」

「不觉得长么?叫后面的名字也可以啦。」

说到这里,地平小姐「啊」地注意到了什么,然后挪开视线,微微地笑道:

「在海的面前,可不要这样叫哦。」

说着,将食指竖到了唇边。

「海还不知道我的名字,还是暂且保密吧。」

说着她晃起了肩膀,好像被自己编的笑话逗笑了一样。

瞒着与自己交往的女生,却对刚刚认识的女生报出真名。

这女人的价值观,真的建立在我能理解的范围内吗?

「问第二个问题吧。」

「唔……等我一下。」

「好啊,但海如果醒了,就不得不中断喽。」

突然多了个不明确的时间限制。因为这样,她才让我先提问的么?我一边捶打着忍不住进行善意解释的大脑,一边思考下一个问题,同时提醒自己要有明确的目标。

我想要的,是掌握她的把柄?这是我想要的吗?真的吗——就这样,问了自己一次又一次。就算能摆平这个用端庄淳良的外表掩饰自己的妖女,难道水池同学就……怎么讲呢,会转而对我喜欢喜欢超喜欢么,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吧。

那么,在这次谈话当中,我究竟想得到什么?

深入了解这个女人……在那之后,又能有何收获?

「第二个问题是……你为什么,要说出那句话?」

「哪一句?」

于是,我稍微用力攥住了塑料瓶。

「昨天……你说将来会跟水池同学分手,是怎么回事?」

「就是字面意思啊,我跟海总有一天会是那样的结果。」

她的态度完全没有变化,仿佛能够预见未来一样,语气平静地宣读着计划,其中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惋惜。这种可以像挥一挥衣袖般轻易结束的关系,真的可以用『交往』来诠释吗?

「这是……你想跟她分手的意思吗?」

「也不是啦。但是……我只能说将来会发展到那一步。除此之外,真的找不到其他形容方式了。」

地平小姐究竟在为哪个部分而露出困扰的苦笑,我真的完全无法理解。

莫名其妙,从昨天起就一直如此,到底要我苦着个脸在迷宫里碰壁多少次啊。

这个女人,地平小姐——对她的认识在这两个概念上来回打转,无法安定下来。

不会令我幸福的女人。

满溢着温柔与秀美的女人。

我从各个角度,毫不客气地细细打量着她。

「因为海是个好孩子,所以应该避免不了那个结局。」

「水池同学?」

「好了,来问第三个吧。」

「诶,结束了?」

「因为我已经老实回答了嘛。」

她这番话,听起来似乎格外的别有深意。但即使被我用怨怼的眼神凝视着,她也仍然只是报以笑容。这种女人,能一直喜欢下去才怪,所以分手也是必然……的吗?可根据水池同学昨天那副样子,一旦提起分手肯定会断然反抗,到时候她究竟打算如何应对?

如果是不留情面地坚决抛弃,那我果然还是无法原谅这个女人。

「请问吧~」

「第三个……可以让我再考虑一下么。啊,那就一边回答你的问题,一边考虑……如何?」

因为暂时想不到,就权且保留吧。

对我的请求,地平小姐也仅用一声「好啊」就爽快地接受了。

对于我的提问和意见,她基本都是照单全收。

她就是如此笼络水池同学的吧……大概。这样的招数,似乎确实很容易戳中她的弱点。

简单来说,就是想要被人宠爱。不仅是她,任何人恐怕都是如此。

「那首先是第一个问题,我想要你的电话号码。」

「这……也算是个问题?」

「我确实是在问自己不知道的事啊。」

话是这么说啦……既然答应照实回答,那就无法拒绝了。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这类事情也有可能被问到,背后不禁冒出了一些迟来的冷汗。

搞不好,当初答应得有点草率。

「我的号码也告诉你好了。」

「……我又用不着。」

脱离了形式,其实就是交换个联系方式罢了。明明就算互换了号码,也不可能会用到。

……应该不会吧。至少,我没有任何主动联系她的理由。但既然是她先向我讨要号码,就说明——想到这里,我将视线移了过去。只见她正笑着举起手机,将登录好的名字和号码展示给我看。

登录名称是『高空』。这么快,小空这个称呼就被淘汰了么。

至于我嘛……写地平小姐好了。毕竟是长辈,就不省略敬称了。

「不要联系我,懂么。」

「啊哈哈哈哈。」

这种反应,就是所谓的一笑而过吧……好像用词不太恰当?

我将垂下来的头发梳到耳后,然后喝了一口茶。跟平时喝的茶相比,香味要更浓一些。涌入喉咙时,伴随着茶的味道,一阵淡淡的花香也在体内扩散开来。与香水不同,香气仿佛源自体内一般,始终萦绕在身旁。

「第二个问题……我想想哦……看了海的裸体,你的感想如何?」

「嚯喔?」

我就像被掀翻了肺子一样发出了怪声。

「我、啥、有病?你脑子有病吧?」

「除了耳朵之外,也要老实回答哦。」

她一提及我烧得发烫的耳朵,那股热度立刻开始涌向了面颊。光天化日之下,她这是突然问了些啥?黏在背上的汗水,像是要融解皮肤一般凝结成珠,散发着热度。心脏发出了咚咚咚的嘶嚎,每跳一下都令脖子以上的血流忽起忽落,因此形成的温差令我汗毛直立。

「你问这个,是要干嘛、」

「因为好玩。」

她笑嘻嘻地一语带过。

无论句尾或神情,都只透露着这一种讯息。

仿佛戏耍别人,就是她的生存意义。

「觉得、很漂亮……而已吧。」

「要诚实回答哦,诚~实~」

她一边说,一边咚咚咚地用手指敲击桌面。我很诚实好么,至少这种想法确实出现过。

嗒嗒嗒的声音仍在持续……好像是咚咚咚来着?我伸出手想要阻止这恼人的声音,可她不仅躲了过去,还继续咚咚个不停。我恨不得猛地扑过去,把她的手指掰成发不出咚咚声的形状。

但就算手指断掉,这女人搞不好也会用别的手指继续进行催促。

什么感想啊——我不由得在回忆中联想起水池同学的裸体,于是眼前顿时迸出了火星。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从记忆中的画面上挪开视线?

就算闭上眼睛试图逃避,大脑仍然纹丝不动,将影像烙印在了眼睑的更深处。

我抬起手,在血脉偾张的脸上抓了又抓。

伴随着在错觉中流淌的血液,啪嗒、啪嗒,几句话终于应声落地。

「……………………

…………

…………………………觉得、胸很大。」

脑子里在想,怎么不去死啊。

但是,根本不清楚是在诅咒谁。

哪怕是在咒自己,似乎也并无不妥。

「嗯嗯。」

这个像是听到了想听的答案一般连连点头的女人,也赶紧消失吧。

「有没有想摸啊?」

「…………去死吧你。」

「有没有想摸啊?」

「是啊确实想摸来着那又怎样烦死了快去死吧。」

心里话泄漏得越来越严重,尤其针对眼前这个女人,可谓是肺腑之言。

「就是嘛,海的胸部很棒的哦。」

「没人要你发表感谢。」

「偷偷告诉高空,她的胸可不仅仅是大而已哦。」

「哈?别再胡扯了,赶快去死啦。」

「海的胸部呀,美味极了。」

「……不好意思,我脑子已经快要出毛病了,能请您帮帮忙闭上臭嘴立刻滚去死一下么。」

这个脑子早已病入膏肓的女人,依然满不在乎地说个不停。

「因为舔过很多女孩子,所以深有感触。」

「太差劲了你。」

怕不是什么新品种的妖怪吧。

「人的体味呀,大多是与舌头能感觉到的味道有关系的,所以每个不同的胸部都有其独特的味道哦。」

就算她口吻像是个人类学者一样,也只能唤起我的杀意。

「至于海的胸部,若要问是什么味道呢,就是稍带一点——」

「去死吧!」

臭女人。臭女人,臭女人臭女人。

她很明显就是为了显摆这智障般的言论,才把我拉到这里来。

我险些要把手中的瓶子砸过去,但艰难地克制住了。自制力尚且能勉强发挥作用。

稍有松懈,眼前恐怕就会被喷薄的情感染成一片煞白。

地平潮悠然自得地站起身,走到我旁边,然后一口气把脸凑了过来。

「声音太大会惹上麻烦的,所以想咒骂的话,就靠近一点尽情地骂吧。」

她握住我的脸,将双唇向自己的耳朵凑了过去。对那毫不客气地摸到脸上的陌生手指,我首先是满心抗拒,紧接着那柔滑的触感就令脊梁打起了寒颤。地平潮的体温离我很近。那份温暖凝固了我即将转化为暴力的愤怒,令身体动弹不得。

四肢如同被捆绑一般沉重,于是面对逼近到双眼斜下方的耳郭,我恶狠狠地露出了牙齿。

「去死吧你。」

或许是有意压低了音量,发出的声音就像是被剥离的土块。

「说真的,你怎么还不死啊。」

「嗯。」

她那悠然的态度,就好像正在聆听海螺发出的声音一般,无论我说什么,似乎都对她造不成任何伤害。对「去死」这种短虑又纯粹的情绪,我突然有些不知该如何掌控。感觉就像想要洗净手上的污垢,但因为做不到于是开始觉得胃疼……就是这么一种莫名心情。

而就像看穿了我的心理变化一样,她用听起来很成熟的口吻低声说道:

「恢复冷静后,立刻就会心痛起来。你真是个好孩子啊。」

她丢下的这句话究竟是诚挚的赞赏,还是单纯的嘲讽……仅靠声音,我无法分辨。

地平小姐回到座位上喝了一口茶,稍事歇息后又像花朵一般绽放了笑容。

明明面对着她,我还从未露出过笑脸。

「哎,真开心啊。能像这样聊天的女生,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了。」

那是肯定的。不如说,我也不想当这个例外。

「我才不想跟你聊天。」

这地狱要到何时才结束?哪怕是地狱里的恶魔,也不会如此口无遮拦吧。

这个站在地狱中心笑个不停的女人所发出的声音,如果撇除我的个人感情,则可谓是清晰明朗,总是能轻易地传入耳中。

「那么最后的问题是……今后可以继续跟海好好相处吗?」

「啥?」

问题之间的温差太大,令我浑身长满了鸡皮疙瘩。

而且与其说是提问,这似乎更接近于请求。

「我希望海能生活得更开心一点。毕竟,高空看起来会是个很好的朋友。」

被那稳重的声音直呼名字时,不知为何萌生了一种有别于愤怒的不适感。就像自己的心变成了钢琴键盘,被她富有节奏地敲出声响,在羞赧中又隐含着些许愉悦。跟被母亲叫到名字时,俨然不是同一种感觉。

「说什么好好相处……」

今后不管怎么想,我和水池同学之间都肯定只会充满摩擦吧。

会造成这一点的原因在我,地平小姐对此应该也清楚得很。

她肯定是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这个要求。

想让不均等的友情与爱情变得步调一致,除了放弃以外,还存在其他方法吗?

「……如果她愿意的话。」

「那就好,请你一定要多陪她玩哦。」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发自肺腑的疑问,不掺丝毫敌意地泄露而出。地平小姐的话语当中,完全只有喜悦与温柔这一类人性中偏向正面的温暖情感。她是处于何种立场,在怎样的考量下,才决定将如此毫无棱角的情绪倾诉给我?

明明传达给我的思绪充满善意,却又对与此情此景严重不符的氛围不怀有一丝迟疑,这个女人果然大有问题。是个好人,又是美女,散发着花香,很聪明,很温柔,懂得关照别人,跟她在一起心里会很平静。水池同学对她的评价,想必没有任何一处是错误的。

只要对异常的部分,彻底置之不理。

「我嘛,嗯……仅仅是个喜欢女高中生的女人罢了。」

「喜欢女高中生的女人,不该用仅仅来形容吧……」

「这谁知道呢,世界可是很大的哦。」

「啊,找到了。」

一个没有起伏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往旁边一看,身穿皱皱巴巴的衬衣,头发翘得像鸡窝一样,明显刚刚睡醒的水池同学正站在那里。仔细一看脚下连鞋都没穿,应该是慌慌张张跑出来的。

踩在高级绒毯上的,是十根小巧可爱的脚趾。

「早啊,海。」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牢牢盯着我和地平小姐。原本就很凶的眼神,此时更是平添了几分晦暗的湿气。这什么眼神啊,是在怀疑什么吗?怀疑我?求放过好么。

在至今为止的生活当中,始终表现得很淡泊的水池同学,实际上似乎相当善妒。但身为一个善妒的人,喜欢上这么个家伙实在可谓错得离谱。

「我想知道跟海住在一起的是个怎样的人。聊过之后发现小空也是个好孩子,所以就放心了。」

她撒起谎来完全连眼都不眨一下。不……好像也不完全是谎话,只不过中途有一段无论怎样粉饰都仅仅是在开黄腔罢了。那赤裸裸的内容光是回想起来都几乎要把我压得抬不起头,若是被她本人听到,我就不用活了。

「因为是地生小姐,我还以为你是在对新的女高中生撒饵。」

「呜哇,你还真是信不过我啊。」

她装腔作势地睁大了眼睛。这种演技只会更令人起疑吧?

「再说……星同学也、算是可爱的。」

水池同学突然对我发起了攻势,赞美之词像鞭子一样抽在了脸上。原来在水池同学眼里,我算是可爱的么。我?原来我很可爱啊……诶,真的么?

但这事真的值得开心么?我一边埋起情绪,一边打量着四周。

反正就算可爱,她也不会把目光转到我身上。

「海,过来。」

地平小姐一招手,水池同学就一边梳理着蓬乱的头发,一边乖乖地凑了过去。于是地平小姐伸出手臂将其迎入怀中,如安抚孩童一般轻拍着她的后背。眼看着水池同学渐渐放缓全身的力道,我心中也喷出了险些被遗忘的漆黑雾霭。

「早啊。」

地平小姐如同催促一般,又一次向她问候道。

「……早上好。」

水池同学那一贯平淡如水的声线,已然变得格外滋润。

虽然把气氛糊弄得和谐又美好,但根本没解决实际问题吧?

结果,就仅仅是被劈头盖脸地秀了一波肥皂剧。

靠一个拥抱蒙混过去之后,地平小姐精神饱满地站了起来。见状,我也向前打着趔趄离开了椅子。

「走吧,我请你们吃早饭。」

地平小姐用两只手分别推着我和水池同学的肩膀。对她这副仿佛天下太平般亲亲热热的嘴脸,我已完全提不起反抗的力气。明明根本不是可以肩靠肩的关系,但双脚却在推动之下迈出了一致的步伐。

完完全全,陷入了她的节奏当中。

三个问题……在我手中,仍保留着最后一次机会。

抬头一看,地平小姐正一脸愉悦地用唇语向我说出「时间到了」这几个字。

那艳美的嘴角,同时还透露着只有我看得懂的讯息。

……好好相处……么。

「早安。」

我不去看水池同学的脸,一边向前走,一边轻声问候道。

然后,在抵达房间之前,听到了她的答复。

早餐的价格让人听一下就不禁怀疑耳朵和自己的常识,每咬一口都美味得令人身心愉悦。钱!钱就是万物的主宰!我险些抛却一切烦恼,领悟到人世间的真理。所谓的金钱会改变人性,大概就是指这种情形吧。

平时在漫不经心中看到的世界,确实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阶梯。

……不过,外人会如何看待聚在一起用餐的我们三人呢。姐妹?朋友?估计哪怕是天神下凡,也不可能一眼看出我们是买春客、卖春女和妄图横刀夺爱的搅局者吧。纤细的丝线为了寻求联系而拉扯着彼此,构成了一个眼看就要分崩离析的疑似三角的形状。

退房之后,我们走到了站前。水池同学依然没什么表情,但却看上去心情很好。地平小姐则是一边梳理头发,一边望着她的后背。昨晚吃剩下的一堆零食被作为礼物相赠,此时正由水池同学珍惜有加地抱在怀里。

即使熬过了黑夜,地狱也仍在持续。

或许从今以后,无论望向哪里都永远找不到尽头。

只要水池同学还与我共居一室。

「那么,就在这儿分开吧。」

地平小姐依次看了看水池同学和我,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我心想,你白痴吧你。

明明完全不是可以好言好语地分别的对象,可到底……为什么啊。

「小空,请你跟海好好相处哦。」

「……哦。」

你是她妈么。

那笑眯眯的表情,让人看了格外泄气。转念一想,可能那些泄出去的毒气都被这妖女吸光了吧。

地平小姐似乎不打算坐电车,直接离开了车站的入口。

「地生小姐,那个……」

水池同学叫住了地……称呼真够乱的。在一起时若是有个不小心,搞不好就会叫出她的真名来。

……虽然对我而言,这根本造不成什么困扰。

再说,今后应该也不会再见了。

应该不会。

「怎么啦?」

转过身来的地平小姐,发出了柔和又甜美的声音。原来如此,水池同学就是在这样的诱惑下,心甘情愿地咬了她的竿吧。换做是心田早已干涸的我,绝不可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我们下次、再见面好吗?然后再、再……该怎么说才好呢。」

水池同学期期艾艾地打着不熟练的招呼,我则像个路人一般对此冷眼旁观。于是地平小姐走回水池同学身边,似乎是为了阻断周围的视线而用和服的袖子遮住她的脸,然后弯下腰将自己的脸也埋了进去。哪怕不细看,也知道她迅速地完成了怎样的动作。双目之下如同被割伤一般,涌起了火辣辣的温度。

挪开衣袖后,水池同学脸上也同样泛起了红晕。

「再见喽,海。」

地平小姐微微一笑,将水池同学想说的话轻易地表达了出来。

「啊……嗯,再见!」

我无法直视水池同学那宛如被研磨过一般泛起光彩的双瞳,将视线移到了马路上。

清晨早已来临,社会开始了运转,我被穿过城镇缝隙的光芒灼烧着身体,整个人阴郁不已。好想回去——我不禁如此轻声自语。

并不是家,而是另一个可以作为归宿的地方。

在朦胧泛白的意识当中穿过检票口,不知不觉间已经坐在了电车上。度过了一个神经质的夜晚,留给我的就只有湿度极高的疲劳。穿透皮肤,覆盖在身体表面,将一切正面与积极的情绪纷纷吸收殆尽。

体内的每一根骨头,都被压迫得几乎要发出叹息。

在与现实世界脱节,却又有别于睡意的感官当中,听到了与晃动的车厢不同的声音。

「你手机响了。」

「嗯……」

迷蒙的意识宛如好几层窗帘,对我的行动造成了阻碍。我努力地将其拨开,好不容易摸出了手机。也懒得顾虑周围的目光,直接对着画面一瞧,发现是地平小姐。明明刚分开不久,她究竟要干嘛?

『今后再一起玩哦☆』

才不要呢。

大~白~痴~

我没有回复,只是在心里唾骂了几句。

「朋友么?」

「……哼,朋友。」

也对,水池同学并不知道她的名字。

为什么我不是她的女朋友,却反而知道这种事呢。

这样的矛盾,以及踏上了一小级台阶的错觉,令我不禁哑然失笑。

「有什么奇怪么?」

「没啊。」

「哦……」

我们没有交换视线。握着手机的手突然没了干劲,无力地垂了下去。

所有情感都纷纷涌向下游,然后阻塞成团,污浊不堪。

「……累死了。」

对于想要就此闭上眼睛消融在光芒之中不再苏醒一直沉睡在不会抵达终点的电车里再也不睁开双眼的心情,终于稍稍产生了共鸣。

今后永远,都不想再碰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