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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灰色铁链潜伏而来

【溪谷乐园】

在禁酒法横行的这个时代,无法在台面上交易的酒类饮料透过黑帮份子的手,转到地下酒场贩卖。

而这里就是地下酒场之一,并且在某些原因之下,禁止在店内起任何争执。也因此酒桌上不光是敌对帮派的黑帮份子,甚至连应该取缔违法酒类的保安官都能并肩而坐相安无事。

一道异常的人影,踏入这异常的地下酒场。

脑袋顶在酒场天花板上的大块头——不,用大块头这说法还太客气了,应该用巨汉或者巨人来称呼。就某种意味上来说,他应该是人类体型成长极限的表微吧。

这巨汉身上穿的,应该是特别订做的特大燕尾服,但还是被绷得几乎要撑破了。然后这个巨汉的脸,不知为何被猫头鹰般的木雕面具所覆盖。

酒场明明就有健壮的矿工和强悍的黑帮份子,以及不怕任何凶恶罪犯的勇敢保安官(虽说保安官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个错误),但这些人现在只是张口结舌,茫然地目送这个巨汉前进。

猫头鹰伴随着嘎吱、嘎吱的可怕声音往店内前进,来到吧台附近之后,占用了三张椅子才勉强坐下。

「唔,让阁下久等了。」

猫头鹰旁边坐着一位红发女性,蓝色的眼眸中带着契约者特有的阴影,脸上的表情也相当紧绷。穿在玲珑有致的身上的,是一件男用外套。

女性对猫头鹰使了个眼色,接若静静地尝了一口酒。

「那就好。」

女性甚至连话都没说,猫头鹰巨汉就理解似地点点头。

「真难得,阁下竟会找吾辈出来。」

女性一边摇晃玻璃杯,一边抛出欲言又止的眼神;猫头鹰光靠这点举动就理解了一切,摇了摇头。

「不管怎样,我也想要见上一面……唔,阁下还在追踪『那个』是吗?」

猫头鹰持续在不发一语的女性身边低声自言自语。周遭的客人虽然有些骚动,但旁边的红发女性似乎并不介意。

「……这样啊,这就是所谓的因果吧?那时候耶露蜜娜阁下和阿尔巴阁下合作了吧。」

这句话终于导致红发女性表现出一点反应了。光凭眼神就能显现强烈意志的眼眸,突然染上一片愁云,然后稍稍摇了摇头。

「唔……这样吗?以吾辈的立场来说心情真复杂;但是呢,如果是阿尔巴阁下应该没问题吧?阁下应该也能成为他的助力吧?」

女性低着头,静静地摇着玻璃杯。巨汉似乎想不到该跟她说什么,困扰地搔了搔头。

「……阁下有没有打算来这边?」

女性听到巨汉的提案,先是惊讶地睁大眼睛,然后又锐利地眯细。

「耶露蜜娜阁下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尽管她自己背负着那么深沉的黑暗,但却创造出可以将他人从那片黑暗中拯救出来的力量。」

女性困惑地闪烁着碧蓝眼眸,后来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这样啊。不,吾辈并不打算勉强阁下……所以说,阁下有何贵事?」

女性先垂下视线,然后才下定决心似地看向猫头鹰。

「嗯,请说。」

猫头鹰重新认可般地深深点头,女性才抱着非比寻常的意志,只是直直地看着猫头鹰。

「……也就是说,只要孤立马克阁下便可。」

猫头鹰这么低声说,女性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阁下第一次拜托吾辈,吾辈没有理由拒绝。」

猫头鹰半推起面具,拿起放在桌上的生啤酒杯——但拿在他手上看起来却跟日本酒杯没两样,这样的景象令周围的客人都不禁揉了揉眼睛——然后一口饮尽。

「吾辈需要做些准备,会再找时间联系阁下。」

猫头鹰丢下这句话,站起身子,这时一道人影靠了过来。

「——亚隆先生,你这番话真有趣呢。」

猫头鹰——亚隆一回头,就看到身穿黑色长衣的青年站在那儿,脸上还带着忧心全世界似的忧郁表情。

「可以请你听我说说悲伤的故事吗?我想应该对你有帮助。」

青年的胸前挂着在十字架上重叠了两个圆的玫瑰念珠。



仆人都很早起。

执事马克在仆人之中又属于特别早起的一个。因为水管没有接到房间里,所以他用昨晚打到水桶里的水洗脸、梳理头发、确认衣服上没有皱纹之后换上,打点好仪容。

将烫过的手帕与钢笔收进胸前的口袋,另一个口袋则放入一双白手套和银怀表,最后把圆眼镜擦干净之后,就准备完毕了。

打点好仪容之后,马克前往厨房,第一件工作就是在灶上升火。

来到厨房前,马克感觉到异于往常的气息。

厨房里头——有人。

——好样的,那家伙连我早上的工作都想干扰啊?

昨天突然造访的克里斯决定留下之后,在屋子里头乱逛,他询问耶露蜜娜——不,不光是她,甚至还有艾霞和要等人——住在洋房里的所有女性的喜好之后,还替耶露蜜娜准备了红茶。

——不,工作量减轻是好事。虽然是好事,但我不想交给克里斯啊!没错!都是克里斯不好!

绝对不是不爽有自己以外的人替耶露蜜娜冲红茶。到底是在对谁辩解啊?马克只能在心中拚命摇头。

重新振作精神之后,马克猛力地推开门。

「克里斯!你在干什么………………?」

发出怒吼的马克张口结舌,呆愣在现场。

厨房的结构虽然有一半在地底下,但还是可以让阳光从头上照进来。

沐浴在帘幕般的日光下,纯白的窗帘有如极光般熠熠生辉。

「……怎么了?一早就大吵大闹的。」

转过彷佛琉璃猫的双眸,觉得很烦躁地低声说着话的是要。

为她准备的群青色洋装、雪白围裙以及头饰,让她成为跟艾霞一样的女仆装扮,但笔直滑顺的纯白长发在这微暗的早晨厨房中受到阳光洗礼,看起来就像闪烁着七彩光芒。

见马克看傻了眼,要不明究里地眯着双眸。

「你在听吗?」

「啊……嗯?啊,不,我只是在想事情。」

马克也是个健康的十七岁男子,不可能对异性没兴趣;不过之前他都跟一些黑帮份子或小混混、要不就是到处树敌的暴发户打交道,所以对同年龄层的异性没有免疫力。

至于耶露蜜娜,则是因为有主仆这道看不见的墙壁存在,所以也不知是幸或不幸,总之让马克不会太过意识到这个问题。而要也因为之前是重伤伤患,多半是马克去探望她,从来没有像这样碰巧撞见过。

在空无一人的厨房里——让马克突然介意起要是异性这一点。

马克一边假装平静,一边从碗盘柜中取出茶杯。之前他都会在擦拭杯子之前先烧水,但今天实在顾不了这么多。

「真、真难得呢,你竟然这么早起。」

听马克这么一说,要用鼻尖哼了一声:

「基本上天一亮我就会起来,只是无法下床而已。」

「你已经可以下床了吗?」

「伤势大致都痊愈了,是医生和耶露蜜娜太大惊小怪。」

马克稍稍叹气。

「加诸于你身上的能力本来是可以致命的,是拜你的能力所赐,你才保住一条命。大家当然会担心吧?」

要是承受了某个契约者的力量而身负重伤,当时只是被连累的马克都差点赔上一只手臂。比起外伤,真正在要身上造成重大打击的部位是内脏,这十几天以来她都只能靠白稀饭和白开水过活。

替她准备稀饭并且看顾她的人是马克,马克也有从医生口中得知她的状况。

要惊讶地眨眨眼,接着连忙别过脸去。

「我已经厌倦一直躺在床上了,好歹可以让我自由离开房间吧?」

「哎,这点确实是可以,但因为你都没有迟到什么有营养的东西,所以请你不要到处乱跑。我不想再被医生教训了。」

「怎么,你是我的看护吗?」

「你不知道吗?我可是小心翼翼的耶……」

马克想卖人情给要似地这么说,但要却不以为然地眯着眼睛。

「真敢说,还不是你害我受伤的。」

「你又来了……你知不知道昨天后来我的下场有多惨啊?」

「那又怎样,你倒是精确地说说看你对我做了些什么啊?」

——我对你做了些什么……?

因为契约而敌对,但这件事情不应该被拿出来批斗吧……想到这里,马克发现要所指的是什么,感到整个人都没了力气。

「啊、那那那那那……那是意外啊!我要是知道你是女性,我就……」

「别看我这样,我在村子里可是被大家尊称为『公主大人』,容貌姣好得很呢。」

要一边说,一边把披在身体后面的头发撩起。白发反射七彩光泽,露出了彷佛一折就会断掉的、纤细白皙的颈项。

简直可说是幻影的这幅光景,让马克更是手足无措。

看着这样的马克,要无奈地睁大眼睛。

「你……意外地纯情哪。」

她这么一说,马克才发现自己被捉弄了。

「真是的……」

虽然口出抱怨,但马克发现自己这时的反应没有任何掩饰。

无论何时都面带微笑,对任何人都以礼相待,总是表现出游刃有余的态度;像这样不让任何人发现破绽,一切都彷佛必然似地,不慌张、不躁动(至少本人努力想要做到)地行动。

就是因为一开始的人生走错了路,马克才会一路这样活了过来。

而现在面对要的他可以说出怨言,不用太装模作样,就算被消遣也不会太不愉快,甚至还觉得很放松。

相遇的时候两人毫无疑问是敌人。跟遇到耶露蜜娜时不同,两人是实实在在地以刀剑和能力互相对抗,彼此以命相搏。

——或许也因此了解对方的脾气了啊……

马克带着这种想法继续工作,要也动起手来,看来她是在切早餐用的蔬菜。从亚隆来这里之后,需要准备的料理数量就倍增……不,甚至是增加了一个位数。有人愿意帮忙真的是谢天谢地。

要面对着水槽,拨了好几次头发。

「话说这头长发对做这种细活来说还真是妨碍,索性剪了吧。」

「——我觉得不要剪比较好。」

听到要的自言自语,马克反射性地这么小声嘟囔。要虽然惊讶地转过头来,但大概以为自己听错了,所以没多问什么——

「算了,绑起来也可以啦。」

只是又这样自言自语。

马克对要的这反应露出苦笑,放下茶杯拿起茶壶。

「对了,要,你擅长做菜吗?」

「不,我没做过。」

喀——马克差点弄掉一个刚擦好的茶壶。

「啊,你你你明明没下过厨还想做菜吗?」

「笑话,谁说我要做菜了,我只是在削皮而已。」

虽然语气听起来没啥干劲,但马克却感动地呼了一口气。

就不做菜的意义来说,要跟艾霞一样,但不同点在于她不是因为笨手笨脚才不会做,而只是单纯地不知道作法,所以从自己会做的事情开始帮起。

——不过不太会说话就是了……

「所以你是来帮忙的吧?谢谢你了,要。」

马克老实地道谢之后,要就显得有点手忙脚乱,还打翻了装着还没削皮的蔬菜的菜篮。

——你也挺纯情的啊。

只是被感谢就产生这种反应,看样子要跟马克一样,经历并不寻常;对同年龄异性的免疫力是半斤八两。

马克和要,彼此以(黑衣)和(东方不败)的外号声名远播,只要有人问起「最强的契约者是谁」,在名单之中肯定会看到他们两个。

然而,如果是在不到十五岁的少年少女首次对异性产生好奇的尴尬时期,就肯定会有这样的反应;在今天早晨的厨房里,两人的互动带着害羞又亲近的气息。如果是过去的敌人看到他们两人现在的反应,肯定会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不,甚至会怀疑自己脑子有没有问题。

这两个人应该很相似。两个人在『不想并肩而行的契约者』排行榜中分别排上第六名和第二名,都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去……

马克苦笑着,确认要切好的蔬菜。

不愧是别号(东方不败)的人,连削果皮的功夫都令人叹为观止,简直就像用了只会切掉表皮的能力似的,连分毫都没有多削,削得恰到好处。

她切好了马铃薯、红萝卜和洋葱。

「这个嘛……如果是马铃薯莎拉应该学一下就会做了,我等等教你,你可以学一下吗?」

这么一请托,就看到要不知为什么脸红得跟红甘实一样。

「我、我只说要切菜,没说要做菜。」

「别这样说嘛,学学看啊?不然我都搞不清楚你为什么要来厨房了。」

马克将一个温暖又绅士的微笑温柔地抛给要,以报复她刚才捉弄自己的行为。要慌了似地把玩着手中的小刀。

「我、我只是……」

「只是?」

马克用捉弄笨拙少女的态度问着,只见要红着脸嘟囔着说:

「只是……觉得在这里……」

「在这里……」

要露出恋爱少女般的表情小声说着:

「在、在这里的话……那个……就可以摸到刀子了…………」

厨房的空气稍稍凝结。

——这表情是说你很想念刀子吗……

马克露出抽搐的笑容。

「这里不是让你玩刀子的地方。」

「你——我、我才不是来玩的……是真的很烦恼啊!」

「请你不要这么认真地烦恼,甚至该说请你稍微忘记有关刀子的事情。」

马克无奈至极地这么说,连耳根都红透了的要瞪了过来。

「你认为我满脑子都想着刀子吗?」

「难道……不是吗?」

马克打从心底感到意外地这么问,要那双琉璃猫似的双眼中闪过契约者特有的阴影,然后——

「你这个——大木头!」

手刀直击马克的脊椎。他连要做出防御或回避都来不及,当场昏倒在地。

要连看都不看马克一眼就离开了厨房。



「……你睡过头了吗?」

耶露蜜娜在睡衣外头披上一件薄薄的上衣,很不可思议似地小声说道。

送早餐红茶过来的马克,脖子依然微妙地有点歪歪的。

「呼啊……有一点……不,没什么。」

马克当然不能说自己是一大清早被一个伤患打趴在地,只能勉强露出笑容。

耶露蜜娜虽然还是搞不懂地歪着头,但从她面无表情的反应看来,实在很难判断她怎么解读。

然后她似乎对马克的脖子失去兴趣,要不就是发现马克并不希望别人追究这件事;总之耶露蜜娜端起了红茶……不对,或许只是想快点享用早餐红茶吧。

耶露蜜娜将杯子凑近嘴边,惊讶地眨了眨眼。

「……花草茶吗?」

她对红茶果然很敏锐。马克面带微笑地开始解说:

「庭院里的克连塔罗开花了。」

克连塔罗是一种有着细长青色花瓣的纤细花朵,已被证实具有药效;也是拉其那斯神圣国的国花,被订为国徽上的图样,因而远近驰名。

「然后以红茶为底,加了一点克连塔罗花瓣和黄橘实的皮。」

这么做可以去除红茶的苦涩,突显克连塔罗清澄的风味,并让黄橘实的甜美芳香散发出来。

洋房的书房里收纳了大量书籍,其中当然也有与红茶有关的。马克一有空档就会看看这些书,然后多加尝试新的方法。

耶露蜜娜的脸颊微微红润,满足地呼了一口气。

「……我喜欢。」

「我很开心。」

耶露蜜娜很少会这样直接地说「喜欢」,马克尽管自觉嘴角失守,但仍彬彬有礼地鞠躬。

然后马克就这样看着耶露蜜娜喝完茶,一边替她倒入第二杯红茶,一边询问道:

「今天的早餐需要什么?」

「……不用了。」

「明白了。那请问午餐呢?」

「……不用太多。」

——还是吃得这么少呢……

马克微微皱眉,有点客套地小声说:

「小姐,虽然不会要您效法亚隆,但还是希望您能多吃一点。」

耶露蜜娜惊讶地眨眨眼,然后抬眼看着马克。

「……我会注意。」

这意外老实的答案让马克放心地呼了一口气,耶露蜜娜则是茫然地让视线在空中游移。

「……亚隆有那么会吃吗?」

「他一个人可以吃掉三人份,说实话真的有点疲于准备餐点。」

马克这么回答之后,耶露蜜娜的眼睛虽然不知看着何方,但却像是下定决心了似地稍稍点头。

「……需要一个厨师吧。」

然后她停了一拍,询问似垃看了过来。

「……要的状况如何?」

「今天早上来厨房帮忙了。医生说如果是容易消化的食物,也可以让她开始进食了。」

「……那就好。」

初次见面的时候,要可是对着耶露蜜娜舞刀弄剑;之后因为是马克邀请契约失效的要来家里工作,所以耶露蜜娜只能不情不愿地雇用要,但她却几乎每天早上都会问相同的问题。

因为她面无表情,声调也没有变化,所以听起来虽然很像是例行公事,但这其实是她的一种善意。马克为了让她安心而微笑地回答。

「……还有,那个男人有什么打算?」

「抱歉,我还没有调查,回头会去确认……………………那个男人?」

耶露蜜娜不会用「男人」来称呼马克或多明尼克,这么一来剩下的只有克里斯了。克里斯要怎样虽然不关马克的事,但还是有必要向主人报告清楚,所以应该调查一下才是。

马克在自我反省时,才发现某个疑点。

耶露蜜娜并没有点名克里斯是男扮女装,不过因为艾霞和要都知道,说不定是从她俩那儿听说的;但自己的哥哥是个怪胎这件事情,可以的话还真不想让耶露蜜娜知道。

马克在恨不得当场逃走的羞耻心煎熬之下,还是勉强假装平静地露出微笑。

「让您见笑了,您是听艾霞说的吗?」

耶露蜜娜微微地摇头。

「……仔细看就看得出来吧?」

这么说完后,她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太大意了。

马克对自己深深地叹了口气,自己应该最清楚耶露蜜娜的观察力有多好才对。

前几天必须登上即将崩塌的岩山时,耶露蜜娜只消观察岩石的龟裂和倾斜程度,就可以知道哪里会塌、哪里不会。

至于克里斯的话,应该是从体型和服装的不自然之处看穿他的性别吧。为了遮住喉结,克里斯身上的洋装领口做得特别高。虽说季节即将步入秋天,但外头的气温依然炎热,领口高到可以包住整个脖予的洋装其实不太自然。

马克颤抖着手,视线在空中徘徊。

「那、那个人啊,在我五岁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虽然偶尔会见到面,但几乎跟陌生人没两样,希望您能了解我其实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

从旁人的眼光来看或许很可笑,但自己的亲哥哥有女装癖的事实,会连结到他人对马克这个当弟弟的人的看法,所以才会让马克打从遗传基因层面产生了抗拒心理。

马克慌忙地这么说完,耶露蜜娜依然面无表情且毫不留情地说:

「……但你们是兄弟吧?」

马克无力地跪下。虽然这番话没有恶意,但被耶露蜜娜指出「兄弟」这层事实却让马克非常丢脸;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特别不想让耶露蜜娜知道。

「可、可是啊,男性做出那种打扮一点也不平常吧,我无法忍耐。」

「……也有些女性因为家族关系被迫女扮男装,这并不是那么奇怪的事情。」

就耶露蜜娜的立场来说,似乎只是认为克里斯的性癖属于有点奇怪的嗜好而已,所以觉得马克这么厌恶克里斯的表现反而很不可思议吧。  

马克挤出力气站了起来,毅然决然地说:

「不,那个男人是个陌生人,我从没当他是『哥哥』,也没这么叫过他!」

这时马克的口气虽然有点强硬,但绝对不是大吼大叫。

然而耶露蜜娜却不知为何颤抖着身体,手中的茶杯也跟着滑落。

喀啷——杯子发出清脆的声音粉碎了。

「咦……?」

发出这憨傻声音的是马克。

正当他手忙脚乱收拾的时候,耶露蜜娜突然别开了视线。

看来留在杯子里面的红茶溅到睡衣上了。马克迅速取出手帕,来到她身边。

「您有没有受伤?」

马克一边这么问,一边瞄了耶露蜜娜的侧脸,只看到一张一如往常面无表情的面孔。

确认耶露蜜娜没有受伤之后,马克才开始收拾洒出来的红茶和杯子碎片,不过仍几度瞄了耶露蜜娜。

——我说错话了吗……

应该没有看错,耶露蜜娜睁大了眼,并颤抖着嘴唇。

简直就像被亲近的某人拒绝似的……



「所以,今天早上发生什么事了?马多克。」

这么说着的多明尼克带着一如往常的悠哉表情,口气也难以让人听出他究竟是否真的担心。就相反的意义而言,这个人跟耶露蜜娜一样很难判断表情,再加上无法判断年龄,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是这个家里最神秘的一号人物。

多明尼克的疑问切中核心。

在准备完早餐之后,马壳就像用尽力气似地趴在桌上。然后脖子微妙地歪斜,偶尔还因为会痛似地抽搐着。

他连滑落的眼镜都没往上推,无力地抬起脸。

「……没什么。」

这回答没有一丁点儿说服力可言,马克再次趴到桌面上。

——我说错话了吗……

不管怎么回想,马克都认为自己顶多就是说了克里斯的坏话。

——这样足以让她露出那种表情吗?

耶露蜜娜打翻了红茶,那受伤的表情深深烙印在马克眼里。

虽然只是一点点,但她最近已经多少会露出些表情变化了。

马克有自信自己是看得最多的人,也充分意识到内心升起的独占欲。

但结果却让她露出那样的表情。

自己毫无疑问地做出类似伤害她的事情,让马克因自我厌恶而更加消沉。

——就连约翰耶尔都没让她露出那样的表情……

拿艾霞和多明尼克当筹码威胁耶露蜜娜,甚至把身为伙伴的要当作缓冲来使用能力的约翰耶尔,是马克所知之中最差劲的契约者,连他都没让耶露蜜娜露出那种表情。

所以自己还不如约翰耶尔。在说契约者怎样怎样之前,更重要的关键在于自己的为人方面已经没救了。想到这里,马克就很想找条绳子勒死自己……不,不能在耶露蜜娜的房子里面留下自己肮脏的尸体,如果不是到郊外的岩山上搞失踪饿死的话,根本无法补偿……不过如果是耶露蜜娜,很有可能会出来寻找如垃圾般的自己。

看着在负面思考的螺旋楼梯上拚命往下滚的马克,亚隆担心地对他说:

「唔,马克,早餐是一天的基础,还是要好好摄取。」

压得椅子嘎吱作响的亚隆虽然在用餐,但却仍旧戴着面具;他只有在将食物送到嘴边时才会稍稍推起面具。

马克把盘子推到对面座位的亚隆面前。

「真是的。话说艾霞怎么了?」

现在厨房的桌前只有马克、多明尼克和亚隆三个人,要因为还是伤患,所以把餐点送到她房里去了。

「对喔,打从一早就不见人影呢……」

艾霞平常在马克准备早餐红茶时都会起床。她虽然是个冒失鬼,但很少睡过头。

「……昨天发生许多事情了嘛……可能是睡过头了吧……我去叫她好了。」

因为没有食欲,所以马克站起身子,离开厨房,往艾霞的寝室走去。她的寝室就在厨房隔壁。再往里面过去的话就会看到洗衣间、洗澡间等,主要用水的地方都集中在这里。

来到艾霞的寝室前面,就听到里头传来「喀喀咚咚」的响声,听起来很像翻箱倒柜的声音。

总之艾霞应该确实在里头,所以马克轻轻地敲门。

「艾霞,你醒了没?已经早上了喔。」

艾霞好歹也是个女孩子,马克当然不能冒冒失失地板进她的房间,只能在外头等待她的回应。过了一下子,门就打开了。

「啊……马克先生,不好意思……?咿呀啊!」

「发生什么事了吗?」

「马、马克先生你才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短短几十分钟之间,马克就变得脸颊削瘦、眼窝凹陷,整张脸看起来简直跟死灵没两样。

马克总算发现自己面如死灰的状态,只能露出病态的笑容。

「我没事的……只是有点觉得自己不该诞生在这个世界。」

「我想这根本不算没事吧……」

艾霞担心地抬头看着马克,但立刻又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去。

看样子艾霞也发生什么事了。虽然在连身裙上面穿上围裙,但看她没有戴好头饰、连乱糟糟的头发都没有整理的样子,不免心想她到底在干什么,往房间里一看,就看到彷佛翻倒了柜子似的,衣服和小饰品之类的东西散落一地。

马克往里面一看,艾霞就急忙从房间里走出来,强行关上门。

「我、我只是在找东西。」

「弄丢什么了吗?」

「没、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不起,我还没去帮耶露蜜娜换衣服。」

怎么看都不像弄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但或许艾霞不希望他人多问吧。马克犹豫了一下,便没有多问。

说实在的,现在马克也没有太多余力顾虑别人。从来到这里开始,自己恐怕是第一次碰到心情如此沮丧的状况。

不过平常活力十足的女孩,情绪这么低落毕竟还是待殊现象,所以马克稍微打起了精神。

「在去小姐那边之前,先把头发弄整齐一点比较好唷。还有红茶已经冲好了,要不要先用过早餐再工作?」

艾霞现在的状态看起来实在不像可以工作。她虽然点头同意马克的提议,但看起来还是心不在焉。

「喔,多明尼克先生真是博学啊,那你知道要小姐的喜好吗?」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事情啊。她似乎是曲都人,但我对那里的文化也不甚了解,如果亚隆知道她的喜好,可不可以告诉我?」

「唔。要喜欢海产,前两天来到庭院时才听她叨念过。」

「喔,海鲜类啊……那等她恢复之后就来准备一点奶油烤鱼吧。鱼跟虾,她比较喜欢哪一种?」

「据说曲都有吃生鱼的习俗喔,似乎是沾酱油之后放在米饭上配着吃。」

马克拉着艾霞的手回到厨房,就看到穿着与厨房完全不搭调的火红洋装的克里斯。明明还大清早的,但他脸上已经是浓妆艳抹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马克推起滑落的眼镜,以让听者为之打颤的冰冷声音问道。

「还问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来吃饭啊。」

克里斯完全不被那冰冷的声音影响,用叉子叉起火腿。

「我可没有准备你的份。」

「喏,艾霞妹妹也快来吃吧,不然不会有活力唷。」

「喂,那是我的位子!」

克里斯事不关己地享用着马克的那一份早餐。

「你不是不吃这个吗?」

「……我吃,与其被你吃掉,还不如我自己吃。」

马克蛮横地抢过盘子,但克里斯眼明手快地拿走一片火腿。

「啊啊啊啊啊啊!刚刚那是最后一片火腿吧?还给我。」

「……你不介意嘴对嘴的话,我是可以还你。」

最后一块火腿已经在克里斯嘴里被嚼碎了。

「我不是开玩笑。」

「我也没在开玩笑啊,为什么我非得跟你这个身为男人的弟弟嘴对嘴不可?」

「如果是身为女人的妹妹就可以吗?」

克里斯的手指玩弄着法国卷头发,害羞似地红着脸颊。

「如果对方愿意的话。」

「艾霞,你不可以太靠近他,如你所见他是个怪胎——哇啊?」

一把叉子如子弹般朝着说刭一半的马克飞了过来。

马克冷汗直冒,一旁的艾霞则拚命忍笑似地颤抖着肩膀。

马克发现这点,稍稍叹了一口气。

看样子是因为来到厨房的艾霞太阴沉了,为了让她笑一个才欺负了一下马克。不过只是为了逗一个女生笑、就差点被叉子射中的马克也很倒霉。

马克坐在空出来的位子上,吃起没了火腿的沙拉。看到这个样子,艾霞也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开始享用早餐。

「总觉得有兄弟真好。」

「艾霞,算我拜托你,请不要把我跟那个人当成兄弟。」

「我是无所谓,就算弟弟是个怪胎我也会接受。如果连这点小事都无法容许,怎么可能让全世界的女孩都获得幸福呢?」

「我很想诅咒让我跟你有血缘关系的神。」

马克不屑地这么说,但不知为何抖了一下的却是多明尼克。

「马多克。」

「什、什么事?」

虽然他的表情一如往常地悠哉,但声音中却带着不容辩驳的强硬。如果他以法连舒坦因家总管的身分说了些什么,那确实有着难以形容的分量。

「要在早餐时嬉闹是无所谓,但你千万不能在耶露蜜娜小姐面前说这种话。」

「……言下之意是?」

不明白个中含意的马克这么反问,多明尼克却困扰地皱起眉头。

「你没有看过耶露蜜娜小姐房里的画框吗?」

「啊……」

听他这么一说,马克才总算发现。

耶露蜜娜似乎是双胞胎,但另外一位现在却不在她身边。马克并不清楚她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应该是这个原因,让耶露蜜娜变成了面无表情的人。

——所以说,耶露蜜娜在当时也露出那种表情了吗……

看到马克和克里斯,不可能不去想到自己的手;然后尽管没有那样的意思,但内心还是会把两者拿来比较吧……

然而马克却对她说出「没把克里斯当成哥哥」的话……

马克被强烈的自责感侵蚀,这时多明尼克又悠哉地笑了。

「哎,不用这么介意。光看兢知道你们两个感情很好,所以没问题的。」

「是要怎么看才会觉得我们感情很好?」

这句难以理解的话让马克提出疑问,多明尼克又柔和地笑了。

「和早上相比,现在的你有精神多了啊。」

多明尼克这么一说,克里斯就假装看着远方似地别过视线。然后马克才想起自己早上情绪低落到连饭都吃不下。

——所以说被逗笑的其实是我吗?不可能,这个男人对女人以外的事情都没有兴趣啊。

马克像要甩开困惑似地转移话题:

「对、对了,亚隆,你后来去哪儿了?」

昨天克里斯来了之后,亚隆就跑来对打算准备晚餐的马克说自己要外出,所以不需要准备他的餐点。

「唔,这个……其、其实是……去见了我女儿。」

亚隆的女儿似乎住在这个镇上。看他显得有些慌张的样子,看来要去见不常往来的女儿,这个举动本身就是一件很让人害羞的事情。

——所以才穿了燕尾服出门啊。

亚隆虽然有特别订制的燕尾服,但对他来说还是太小了一点;再加上他从来不拿下猫头鹰面具,所以那样的打扮只能说很震撼。

他或许只是因为要去见女儿才特意打点仪容,但马克却很好奇他女儿会做出什么反应……不,马克本来就很难想像亚隆的女儿会是怎样的人。

——万一要是像爸爸的话,那还真是悲惨啊。

说起来,马克从没听说这个镇上有大块头的女性,这样看来,至少体型应该跟普通人一样吧。



结果克里斯就以实习仆人的身分擅自工作起来了。

克里斯对女性的执着已经到了异常的程度,就算对方感到厌恶,但他认为只要最终能逗对方笑就好,所以尽管在对方笑出来以前就被要求「滚出去」,他还是完全不予理会。在这层定义上他简直完全无视对方的人权。

但是,耶露蜜娜基本上不可能对别人笑,就连马克都只看过「仔细想想,刚刚她应该算是笑了吧?」这种程度的笑容。

……不,过去她虽然开怀笑过两次,但其中一次是针对自己的失败而笑,另一次是马克被取笑了。马克自己还没有成功运她笑过。

也就是说,让克里斯自愿离开这个家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干脆要点诡计吧……不不,那个男人只要还没死,肯定会再跑回来。

马克认为自己如果待在耶露蜜娜身边,就得遵守不能杀人的规定。但如果只是打个半死不活,对克里斯不会产生任何效用。

马克想不出什么妙计,只能深深地叹一口气,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停下手边的动作,仔仔细细地擦亮了陶壶。

擦完壶之后,这个房间——除了摆放一些日用品之外没有别的用途——的打扫工作就已经全部完成。接着他从口袋中取出怀表看了一下,短针指在十的位置。

——差不多是喝茶时间了。

马克暂时中断扫除工作,转而准备冲泡红茶。今天早上的红茶喝到一半就打翻了,但耶露蜜娜显然相当满意,准备一样口味的应该比较好吧。

为了前往厨房而穿过玄关大厅时,熟悉的声音响起。

「……院子里有这么多种碧梅果实,竟然没有拿来当作甜点的材料,太浪费了!」

——甜点……?

刚刚那应该是克里斯的声音。马克停下脚步往书房看去,因为他觉得那声音应该来自书房;然后现在这个时间的话,耶露蜜娜应该正好在书房里面。

马克蹑手蹑脚地往书房前进,轻轻推开门,从门缝中可以看见红得碍眼的洋装和书房的桌子。

桌上有一整套茶具和以果实作为点缀的蛋糕,看来是克里斯准备的。

——竟然……使出甜点攻势………

马克虽然有在红茶方面作足功课,但却没有研究过甜点。顶多只在镇上买过高级甜点。

马克一边发抖,一边改变偷看的角度,往耶露蜜娜的方向看过去。

耶露蜜娜以小巧的叉子切开蛋糕末端,叉起来送到形状姣好的嘴唇边。脸上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从她手上的顺畅动作看来,可以得知她正享用着蛋糕:而且她竟没有发现马克正在偷看,这点更是有力的证据。

耶露蜜娜举起杯子。克里斯先等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口询问:

「请问合您的口味吗?」

「……不错。」

耶露蜜娜的回答是「不错」这点,让马克稍稍放下心来。如果她回答「我喜欢」的话,马克的自尊心就真的会被摧残到灰聚湮灭了。

但是,更难以接受的现实却当场深深打击了马克。

「如果这样能让您满意,我随时可以为您准备喔。不如屦用我来代替马克吧,不知您意下如何?」

克里斯的这句话,让耶露蜜娜用力眨着眼睛。

然后——

「……————」

马克软趴趴地当场跪下。

因为声音太小,所以他无法听见耶露蜜娜怎么回答。但是回答时的她很害羞似地红着脸、放松紧绷的双唇,并眨了眨翠绿眼眸。

那是从没让马克看过的幸福微笑。

「哎呀……」

克里斯很高兴地说了些什么,但马克已经没有心思去听了。

就在自己早上无心伤害了耶露蜜娜之后,她居然对克里斯露出笑容。而且,克里斯看到笑容也该满足了,没想到她竟然还回应了克里斯的要求。

利用庭院的果实做出来的甜点把马克逼到绝境,他虽然冲了好喝的红茶,但却有种被甜点狠狠地甩了一巴掌的感觉。

马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逃离这里似地往后退。

——因为我是您的执事,您是我的主人——

这股独占欲般的自信已经分崩离析。

一道声音从头顶传到茫然若失的他耳中。

「喂,马克。」

马克颤抖了一下回头一看,要正站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手上抱着一件蓝色的洋装。

「马克,你有没有看到耶露蜜娜?我不喜欢这个荷叶边,可以剪掉吧?」

「——要,我有事想拜托你。」

马克无声无息地奔上楼梯,握住了她的手。

「你、你你、你这么突然、是要干么?」

要的脸红得跟红甘实没两样,手忙脚乱地东张西望。

「你的房间刚好在小姐房间的隔壁吧?」

「是、是没错……」

马克用双手紧紧握住要的手,让她显得有些胆怯地湿了眼眶。

「你能不能帮我监视好那只害虫,别让他再接近小姐?」

如果耶露蜜娜对克里斯更有好感,马克就会迷失自我。他恳切地诉说着自己的需求,但要却不知为何浮现失望的表情。

「你……居然来拜托我这件事?」

「我只能拜托你了,因为小姐太没有戒心。如果是你,应该可以注意到相关的事吧?」

要虽然显得很不服气,但还是浮现了有点兴趣……不,应该说是期待的神色。  

「非我不可?」

「嗯,非你不可。」

马克这么回答之后,只见要双手抱胸,露出非常烦恼的表情。

「……你再说一次。」

「啊?」

「刚刚说过的话,再说一次。」

马克因为不知道要的话中含意而困惑着,但显然她并不打算怱视马克的请求。

「所以说,我希望你能让小姐多学学什么叫做戒心。」

「不对!是更前面的。就是……『非你不可』之类……」

要不知为何很害羞地嘟囔着。马克虽然不明白她这个态度的意义,但他认为应该是希望自己「更加客气地拜托」。

马克干咳了一声,以对待贵族公主般的态度恭敬地执起要的手,弯腰请托:

「我知道这样很失礼,但现在能拜托的就只有你了。请你无论如何都要答应我的请求,可以吗?」

马克这么说完,要连整个耳根子都红了,还不知为何恍神似地盯着天花板乱看。

「好、好吧,既然你都说成这样了,那我可以帮你。」

「——!谢谢,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

契约者会绝对遵守契约,所以一旦契约成立,契约者就绝对不会加以背弃。马克当然得付出代价。

他只是理所当然地这么说,但要却不可置信似地睁大了眼睛。

「报答……!」

「咦?嗯……但是,很抱歉,我现在没有可以拿来报答你的东西。你有没有什么需求?」

要放松了表情,忸怩地捏着手中的洋装。马克尽管面带微笑,却因为无法预测要会提出社么需求而脸颊上滑过一滴汗水。

「你、你等一下,突然这么说我也很困扰。」

要很小声地喃喃说着听不太清楚的话,好像是她祖国的母语吧?虽然觉得她可能说出了一些名词,但马克毕竟还是听不懂。

看样子耍应该是有所需求,但却无法决定该选哪一个。既然说现在无法确定,那么契约就无法成立,所以马克只好提议一个妥协方案。

「那,换成我可以替你实现一个愿望,这样子如何呢?」

这么提案之后,要惊讶地睁大眼睛。

「什么都可以吗?」

「嗯,可以……当然,如果是办不到的事还是办不到啦……」

马克心中掠过一丝不安,完全无法预测她到底想要什么?但话都说出口了,也无法反悔。要完全不管内心呻吟着的马克,只是很开心地迳自把脸埋进手中的洋装里。

「那么,契约成立了。」

「嗯,说定了。」

「嗯,谢谢。就有劳你了。」

「看我的吧。」

要这么回答之后,甩着一头白发走下楼梯去了。



「咳咳。」

火车卷起的黑烟与尘埃让艾霞咳了好几下。

这里是洛克渥尔闹区铁路旁的广场。是昨天艾霞跟马克一起坐着休息喝饮料的地方,也是遇见阿尔巴的场所;但对艾霞来说两者是相似的地方,她只有这点程度的认知。

尽管如此,她已经在镇上徘徊了将近一个小时,这之间也经过了同样的地方好几次。

——应该是昨天来到镇上时弄丢的。

艾霞一早就在找的,就是她最宝贵的琉璃。昨天出门的时候确实还带在身上,但今天早上要换衣服的时候就发现它已经不见了。

艾霞利用(魔眼)找过,「看见」它不在屋里,而似乎在镇上,但却无法看出究竟在城镇的哪个地方。

(巴拉·路)的能力并不是让人从天空中往下「看见」想要看的东西,而是看清自己眼睛所没有看到的景象——说穿了就是借用其他人的眼睛看到景色。

所以如果想看到的东西附近社么也没有或者处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那么艾霞的「眼睛」就无法看见。然而借用的眼睛并不一定是属于人类的,所以大抵来说都可以找得到。

现在这个情形似乎不是因为附近什么也没有,所以「看不见」;而是好像因为被某人带着走,所以景色一直改变,无法明确地追踪。

艾霞最后「看到」的景色里头有铁路,所以她来这边看了一下,但还是无法判断是铁路的哪一个路段,以及东西是在什么人身上。像这类的重要情报完全没有任何线索。

艾霞又再次重复已经不知道做过几次的动作,先紧紧闭上双眼,并「看出」琉璃的所在位置。这回出现了类似贫民窟的场所,可以看到很多破破烂烂的建筑物。

——又换地方了……

艾霞轻轻叹了一口气,环顾起周遭。

「咦……?这里是哪里啊?」

看看周围,可以知道是在车站附近,但是自己究竟从哪里走过来的呢?有没有经过铁路?总觉得应该有,但是经过了几次?一开始来的时候是在哪边?又走过多少狭小的巷道呢?

艾霞不懂得看太阳的位置来判断方向。

——怎么办……!

艾霞终于对自己的现况产生危机感。

当艾霞去请耶露蜜娜同意自己来镇上找东西的时候,耶露蜜娜要亚隆陪她一起去,但艾霞却觉得不能因为找寻自己的失物就耽误他人的工作,便强硬地说昨天才刚来过,不会有问题。

她虽然偶尔也会来到镇上,但基本上都有马克或多明尼克陪同,艾霞只要跟着他们就可以了。这是她第一次自己单独一人来到镇上,因此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

——对了!跟行人问路就好了啊!

想到这个妙计的艾霞又突然发现这样没用。

耶露蜜娜的家是海市蟹楼洋房。未经许可的人看不到,也到达不了。

就算是艾霞也可以猜想得到,如果去问别人一栋看不见的房子在哪里?只会得到一个白眼的回应吧。

——如果能够找到马克先生那位邮差朋友的话……

邮差是可以来到房屋的少数外人之一,如果能找到他,或许可以拜托他带自己回去。想到这里……

——这座城市的人口约有一万两千人左右?

她又想到马克曾经说过这句话。艾霞有办法在一万两千人之中找出连长相都不太记得的邮差吗?应该要换一个更实际一点的方式吧。

「哎,就算一直烦恼也没用啊。」

艾霞勉强自己要乐观点。

自己只是来找琉璃的,找到的可能性还是很高,而且在找的途中,或许还有机会等到马克来镇上找自己,如果到那时候还没找到琉璃,就变成得再重复做同样的事。

得到这个结论之后,艾霞踩着轻盈的脚步,凭着刚才「看过」的光景,往有点肮脏的小巷前进。然而一旦准备踏入小巷,艾霞却又停下了脚步。

贫民窟的小巷光线微暗,气氛有些诡异。

——现、现在是大白天,应该不会有鬼怪出没吧……?

一般人应该都会担心抢劫或绑架之类的危险,但对艾霞来说牵扯到迷信的幽灵更是可怕。因为艾霞没有什么东西好被偷的,加上绑架是「人类」才会做的事情,所以相对放心许多。

——契约者认为自己比人类优秀——

结果艾霞也抱持着这种想法。

当她还在犹豫时,突然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肩膀。

「呜啊——?」

艾霞吓得往后退开转头一看,就看到觉得很麻烦似地捣着一边耳朵的青年站在那儿。只捣着一边耳朵,是因为那个青年没有右手臂。

「……你还真是个大嗓门。」

一脸厌烦地这么说着的,是一头黑发内夹杂了几根白发的独臂原住民——阿尔巴·帝诺。

「呜、呜哇哇哇哇,对、对不起,我、我只是吓了一跳。」

艾霞慌慌张张地这么说,只见阿尔巴困扰地搔了搔头,牵起艾霞的手。

「别在那边闲晃太久,那边不是我的地盘,很可能会因为你是原住民就遭遇不测。」

听他这么一说,艾霞很意外地眨了眨眼。

——他该不会是担心我吧?

阿尔巴的举止,了不起就是看到认识的人要往危险里头栽而好心出面阻止罢了,但回想起昨天马克和阿尔巴的互动,不禁觉得他会担心马克身边人们的安危,这点有些不可思议。

穿过站前广场与有点熟悉的闹区之后,阿尔巴总算停下脚步了。

「所以,今天那个男的没跟你一起来?」

「啊唔,那个……马克先生今天没来,只有我一个人……」

艾霞忸忸怩怩地回答之后,阿尔巴啧了一声。

「你听清楚了?原住民在这个城镇虽然不会遭受迫害,但我们自己行事也要低调一点。那男人没告诉你这个?」

「对、对不起,我不知情。」

见艾霞手忙脚乱,阿尔巴觉得过意不去般理了理帽子,然后以平稳的口气说:

「我的底盘占了这座城镇的三分之一——从城镇中央到西边边境为止。如果在这个范围以外的地方闹事,就会变成其他人找你们麻烦的藉口。这座城市只是不太有种族岐视,但并不是完全没有,你要小心一点。」

在洋房里待久了总会让艾霞不小心忘记,原住民和开拓民之间还是有着无法消弭的深深鸿沟。想到这里,她也觉得自己的举动确实太轻率了。

艾霞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这时阿尔巴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别担心,其他帮派的人也不想跟我们帝诺帮正面冲突,我不是不准你在镇上逛街,只是要你别往危险的地方钻。」

艾霞凝视着放在自己头上的手,大大地眨了几下眼睛。

「嗯……啊啊,抱歉,我管太多了吗?」

看来阿尔巴以为艾霞觉得不舒服吧?但艾霞却猛力摇头。

「不,我只是觉得阿尔巴先生很温柔!」

这句话似乎出乎阿尔巴的意料,让他傻傻地张口结舌,原本叼着的雪茄也跟着掉落。

「你啊……我可是黑帮份子喔?」

「不过你却担心我,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话耶。」

艾霞自信满满地这么回答,阿尔巴就有点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

「啊,对了,我还没自我介绍。我叫艾霞,艾霞·克朗·卫特。」

「……克朗?」

阿尔巴不知为何对这一点产生了疑问。

「想表达原住民的意义,所以加上去了。」

艾霞这么回答之后,阿尔巴压低了帽子,好似想遮住表情。

「这样啊……没想到是你继承了这个名字……」

——什么意思?

艾霞原本想问,但阿尔巴突然弹了弹帽子。

「所以,你在这里做什么?」

「啊唔……那个……我在找寻失物。」

听到她这么回答,阿尔巴露出「糟糕」的表情。

「啊啊……我想也是。」

「咦?」

艾霞正想反问这话是什么意思,阿尔巴就伸手往口袋里摸索,掏出一块大大的石头。

「下次别再弄丢了。」

阿尔巴这么说完后放在艾霞手上的,是一颗大大的琉璃。

「啊!原来是在阿尔巴先生身上啊。」

「是你当时弄掉了。」

「啊、哈哈哈哈,原来是这样,谢谢你帮我捡起来。」

艾霞鞠躬致意,但阿尔巴只是哼了一声。

「没事了就快回去,你这样冒冒失失的很危险。」

被他这么一说,艾霞迅速抓住阿尔巴的袖子。

「……什么事?」

「那个,请问你知道洋房在哪里吗?」

阿尔巴瞪大眼睛说不出话,然后猛力搔了搔头。

虽然阿尔巴告诉艾霞要回家只要顺着一条路直直走就可以,但还是觉得放她一个人很有可能再度迷路,所以送她到半路。

「那个……阿尔巴先生,我可以问一下吗?」

「……什么事?」

「就是你捡到的石头。听说你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艾霞这么一问,阿尔巴就以猎人般的锐利视线看了过来。

「……是啊,确实是有。」

他承认的口气听起来有点不情不愿,就连艾霞也听得出阿尔巴不希望她再追究下去;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换个问题:

「那个石头在一族之中算是怎样的存在?」

「这个嘛……总之,应该像是祭祀器具一类的东西吧?那个花纹代表(卫特)一族,用来祭祀赫鹫的。」

「花纹?」

「对,那是很重要的花纹。在衣服、弓、家里的墙壁、门或者自己身上,带着希望跟赫鹫一样强悍、高洁的祈愿,然后请咒法师加以雕刻而成的。」

「咦咦?那么石头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吗?」

「没有。」

「怎么这样……」

听到斩钉截铁的回答,艾霞显得垂头丧气。这么一来,(巴拉·路)寄宿在那个石头的说法又是怎么一回事?

看到艾霞情绪低落,阿尔巴咯咯地笑了。

「琉璃是贵重物品。那是咒法师为了不要忘记花纹的刻法,或者要正确教导弟子花纹的模样而存在的。」

「嗯……也就是说,那是类似书本的东西?」

「喔?这比喻很有趣,不过你说的没错。反正就是咒法师拿来当作教材的东西,难免会对它有些特别的期待。」

「……难道期待有错吗?」

「不太对,认为会有奇迹发生而得到保护是开拓民的想法,原住民是本身想要成为有力量的存在,于是进而模仿这类对象。有力量的不是石头,是赫鹫。」

「嗯……听不太懂。」

「比方说,人类应该无法粉碎大地吧,所以人类想变成像大地那样雄壮伟大的存在的话,就会主动在身上配戴赞扬大地的花纹。但话说回来,一个普通的花纹能保护人吗?这只是因为要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希望能成为大地般伟大的人而配戴的。只要配戴着,自然就会比较振作。」

「也就是说……是因为向往,所以才有样学样地配戴花纹吗?」

「就是这样。」

「嗯……那……原住民没有信仰的神明吗?」

「有,而且随处都是。」

「咦?咦?」

「不论是在大地之中、风之中、水之中全都存在,赫鹫和黑野牛本身就是神。话说回来,原住民不会用『神』这个字眼。」

也就是说,原住民认为身边所有大自然都是伟大的存在,大自然本身就有如神明。而为了能够无时无刻感受到神明的存在,才会利用花纹当作辅助。

「那花纹有很多种吗?」

——像(巴拉·路)这样的琉璃是不是也有好几个呢?艾霞这么一问,阿尔巴就露出复杂的表情。

「这个嘛,确实不只一个……但每一族所崇拜的对象都不一样。在你的……(卫特)族人之中,他们认为最伟大的存在就是赫鹫。」

艾霞也可以理解,族人认为赫鹫拥有特别的力量,所以刻划出赫鹫的花纹,希望自己能成为赫鹫。而这花纹既然是样本,那么琉璃就是很重要的东西,并不是琉璃本身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么理解的艾霞露出笑容,但阿尔巴却苦笑了。

「你看来很高兴。」

「是啊,因为过去都没有人可以跟我解说这些。」

耶露蜜娜虽然有告诉艾霞原住民怎么生活,又是多么高尚的种族,但这些都是开拓民观点下的见解。这样还是无法理解原住民的宗教意识与信念。

听到艾霞这么回答,阿尔巴困扰地抿起了嘴。

「局势已经改变了,用原住民的思考方式无法生存,不需要回到过去。」

「但我觉得也不能因此就忘本喔。」

听她这么一说,阿尔巴惊讶地睁大眼睛,然后又拍了拍艾霞的头。

「你很乐观呢。」

得到这样的评价,艾霞率直地露出笑容。

对艾霞来说这毫无疑问是幸福的一刻,也是她得到了无比亲近的对象的那一瞬间。

但是,过去的经历却没有带给艾霞太多幸福的时光。

「——真的呢,艾霞真的很乐观。」

那是十分熟悉——而且原本以为不会再听见的声音,让艾霞抖了一下身子。

艾霞颤抖着转头。

「你是什么人?」

阿尔巴的手已经伸进怀里,应该是握住手枪了。尽管如此,被他瞪着的人却毫不畏缩,露出柔和的笑容。

「为什么……」

艾霞以颤抖的声音勉强挤出这句话。

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有着小麦色头发、暗蓝色的眼眸。与艾霞的认知不同的不是对方的年龄,而是服装。少年的身体被黑色的神父服包裹着。

少年伸出右手这么说:

「为了履行契约,我来迎接你了。」

艾霞以颤抖的声音低声说出少年的名字:

「葛雷利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