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他”来说，那应该是值得纪念的一夜。

那一夜，他要清算不断束缚自己的全部过去，踏出崭新的一步。

“……”

午夜，在大楼屋顶中央，“他”委身于自己的沉默之中。

他的名字叫做詹姆斯·沙扎兰德。

直到数年前，他不过是一家小型家具厂的工程师而已。未满17岁的他，人生充满了希望，被世人认定迟早会自己设计出家具，他就以这不切实际而又傲慢的信念为基础，大步地走在人生的道路上。

但是，一个无奈的转机造访了他的人生。

在极不讲理的情况下，出现了与现实相去甚远的存在——

藉由俗称“吸血鬼”之物的手。

他失去了与之互许将来的恋人，那记忆现在仍历历在目。

他所爱的女友被怪物的獠牙咬住脖子，怪物没有就此支配她，也没有将她变成活死人，而是直接咬断了她的颈动脉。

飞散的血打在脸上，那感觉回想起来，就好像是几秒前的事一样。

但是，这段记忆的束缚也就到今天为止了。

他不知道吸血鬼是不是真的存在。甚至曾想那会不会全是自己的幻觉。但是，她的血的温度却在不断述说着真相——使他就此走上了“寻找吸血鬼”这样毫无道理的人生。

然后——詹姆斯·沙扎兰德终于找到了！

找到了在这个世界上作为异形存在的“吸血鬼”！

找到了恋人的仇家！以及，自己人生的仇家！

现在他步入了一栋据说正在举行吸血鬼的晚会的大楼。

聚集在那里的人们，一定全都是受那吸血鬼支配的奴仆。他索性想要将其全部杀掉，不过其实也没理由要与所有人为敌。他轻轻问了句“吸血鬼在哪”。于是参加晚会的人们面面相觑，而后一齐道“他在屋顶晒月光浴”，并露出微笑。或许他们已经发现他是冲着那吸血鬼的命而来的，虽然他有些疑惑，但还是相信了这话来到了屋顶。

然后，他终于看到了。

终于得以与夺去自己人生的异形——吸血鬼对峙！

“……闭嘴。”

他说，闭嘴。

但是，那道声音只空空地回荡在大楼屋顶。

因为在这楼顶上，除他之外再没有别人会发出声音了。

“闭嘴！什么啊！？这声音是怎么回事！是从哪里说出来的！”

“不是说出的。刚才那是无声之声。不需要空气震动。”

“！”

这次的声音不同于那在脑中响起的声音。声音来源很清楚，确实是由生物震动声带所发出的声音。

詹姆斯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我就站在那里。

一副怪异的防风眼镜盖住了上半边脸。造型锐利的防风眼镜，镜片全是镜面，怪怪地映出了背向月光的詹姆斯。他的年龄大概在二十岁左右。光滑的黑发散发出一种有别于眼镜镜面的光辉。

虽然身着漆黑的高级礼服，但却没打领带。一眼看去便知价格不菲的上衣在胸前敞开，让人对这名男子的身份感到更加迷惑。

面向那可疑的戴镜面眼睛的男子，詹姆斯再次试图大喊“闭嘴你这怪物！”

“闭嘴你这怪……。……？”

瞬间他发现了。

眼前的男子——也就是我，能够读取詹姆斯的心声，能够直接与他的心灵对话。

“但是，是吗，在你看来我是二十来岁啊。虽然我是在大概17岁时停止生长的。”

“可恶……什么东西……？你是什么东西。”

“你很清楚吧？我是什么人。只是，现在的你却似乎要否定。否定自己从现在起即将杀死的对象，竟是这么可怕的存在。”

“……！”

他再一次认识到。

认识到自己是打算要杀掉什么。

“我说过叫你闭嘴的吧！”

为了打消自身的不安，他又喊————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即使喊……呜。这是用嘴说的吗。

“即使喊也盖不住我的声音吧？对不起。这是我的兴趣，在慢慢窥视对方心灵的同时，加以玩弄，这是我的癖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是啊，你听不见呢，我从嘴里正常发出的声音。

所以，无论怎么喊都是白费力气。

而且你那样不停大叫“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这边也会很难为情呀。

那么，就让你用这边的“声音”来正常对话吧。

稍微冷静一些如何。

那样的话，不就无法除掉她的仇人了吗？

你接下来要拔出身后装备的日本刀，将我的头一字割下，这样便猜中了。

“————————啊 ————————————————啊啊啊啊啊啊！”

多么单纯的男人啊。虽说我这样在你脑中和你直接对话，虽说你知道自己正在被人读心，但这样一边瞄准一边攻击也太那啥了。只能说是愚蠢至极。说起来你虽然是为了重要的人，为了被杀的女友而战……但那是骗人的，简直就是谎言。你死去的女友现在会这样想吧？‘为了我，不要连你也遇到危险’。

……是这样吧？可是呢可是呢，你却为了自我满足而向我挑起了一场毫无胜算的战斗！就以你那种实力，就以让我一眼看穿的单纯攻击！呼呼、呼呼呼、骗人的哟，骗人的。我刚才说的都是骗人的，是信口开河。啊啊，你确实是为了无比重要的恋人而战吧？她现在应该一定是这样想的，‘赔上你那条命，请宰了那个杀我的混蛋吧。更猛烈地刺啊杀啊让那个王八蛋发出混账的悲鸣也让我心情舒畅些吧’。啊啊，你确是为她而战，没有错。喂喂我好容易肯定了你的战斗你为什么还要那么生气？你的女友实际上是以好听的声音哭泣着呼呼、呼呼呼呼呼！这样动作又变单调了？我非常清楚你打算要攻击哪里。

“……”

喂，怎么不动了。

是打击太大了吗？你的思考正在变得空虚喔？

嘛，不过已经很努力了。为表敬意，我就正常地用嘴巴和你说话吧。

“那么，你的混乱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正常情况要用几十秒来说的话，我在几秒内便一口气送进了你脑中。但是，这应该没有完全超出你的大脑处理能力吧？如果我想的话，甚至能将自己记忆中数年、数十年、数百年的‘情景’……不止视觉情报，还有声音、气味、触感……包括这一切全部灌进你的脑子里。如此一来你的大脑会怎样呢。我不是脑科学者，无法说明细胞间的突触会如何。”

“……”

“喂，怎么跪下了呢。全身都在发抖啊？油汗也出得好厉害。不要勉强自己啦。”

“……”

“别用那种畏怯的眼神看我啊。像开始那样，用充满憎恶的眼睛瞪我啊。”

“……啊……唔……”

“……不行咯。算了。余兴就到此为止吧。”

对了对了，最后我再把一件事刻进你心里吧。

你的未婚妻不是我杀的。刚才的挑衅都是假的。

虽然你好像以为世界上只有我一个吸血鬼，但我要把话和你说明。

也就是说，你今天到这来单纯是找错人了……找错吸血鬼了——你完全是白跑了一趟。

转身背向垮下的青年——詹姆斯，戴镜面眼镜的吸血鬼叹了口气。虽然他基本上不需要氧气，但并非无法呼吸。根据吸血鬼的个体差异，也有许多和人类一样会眨眼和呼吸的。即便在天生的吸血鬼中，也有和人类一样无意识地进行呼吸和眨眼的人——关于其中的构造和理由，至今仍是吸血鬼爱好者们不断研究的课题。

发现自己正在叹气，戴镜面眼镜的吸血鬼轻轻耸了耸肩，然后朝通往大楼里面的楼梯喊道：

“你在偷看吗？杜里奇。所谓侦探还真是恶趣味啊。”

（诶，诶诶？）

楼梯那里响起了另一道人影的“心声”，他回应了镜面眼镜的话。

（我可不想被你说有恶趣味，米拉尔德。因为我没有你那样的心灵感应，所以无法听到你和那个青年的对话，不过你应该是做了相当残酷的举动吧。）

从旁收听着由楼梯那边传来的充满讽刺的“想法”，被称为米拉尔德的吸血鬼继续开口说道：

“如果是侦探的话就来推理一下如何？我和他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从我通过声带说出的那几句话，你推理不出来吗？”

“（糟了，要是推理不出来可就丢大人了）很遗憾，我有原则工作之外不做推理。”

“终于说话了呢。不过老底早就泄露出来了。”

“（这家伙，读心能力真是烦死人了）米拉尔德，你真的很吵耶。死了得了。”

反射性说出了心想之外的事，人影摇着头在月光下现出身影。那名吸血鬼戴着单片眼镜，手里拿着夏洛克·福尔摩斯那样的烟斗，他——奇·杜里奇一脸不悦地站在了米拉尔德面前。尽管他穿着历史感厚重的贵族服饰，但脸上却残留着稚气，并且样子似乎有些不安，给人一种反被衣服穿的感觉。

“你虽然自称侦探，但却是行动先于思考的类型。根本就是个与理论性一词完全相反的男人。”

“（？他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啊？）自称是多余的。而且我总觉得你对理论性这个词的理解和我不同。算了，比起那种事情，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个青年？以我的推……（糟了。我要说推理的话，这家伙就会反问‘刚才你不是说工作之外不做推理吗’。）……基本上，可以断定，我觉得他不会再与你敌对了。看起来很可怜啊，你刚才是不是给他植入了非常可怕的印象。”

“我可没给他植入恐怖印象。我只是告诉他我能够完全读取他的心、过去以及欲望。……因为他认错人而妨碍了我重要的晚会。于是我就稍稍捉弄了他一下以示报复。”

米拉尔德耸了耸肩，杜里奇对此露出苦笑，尽管知道会被对方读取，还是在心中嘟哝起讽刺的话。

“……（什么重要的晚会。参加者那显而易见的企图，就连无法读取人心的我都能明白。）”

“你的那个……该怎么说呢。即便在心中也要作为名侦探，进行着绅士派头的思考，这点真的很值得尊敬啊。虽然刚才有一瞬我听到了‘烦死人了’这样粗暴的声音。”

“（烦人透了）我知道了，我就再恭恭敬敬地重说一遍吧。因为你比捏碎了脑袋还能跑的蟑螂还烦人恶心，所以你就一次将杀虫剂连瓶吞下让其在体内爆炸然后就这样死掉好了。嗯，作为会让人误以为是他杀的巧妙自杀，我要是解决了这件案子也就能成英雄了。”

“因杀虫剂而爆炸身亡，这让我稍微有点讨厌。”

米拉尔德一边咯咯笑着，一边侧耳倾听隔着大楼屋顶地板传来的“晚会”参加者们的心声。

（我们是被选中的人。不，是这样吧？一般来想是这样吧？）

（我得到了永恒的青春。）

（或许能得到力量。）

（刚才那个不知深浅的青年已经被杀了吧。）

（好想看到那个年轻人被折磨死的瞬间。）

（不要紧，在这里我是最漂亮的！最受米拉尔德大人喜爱！很好很好很好很好！话说为了鼓励我就别让美女来了。稍微好点的女人全都跳下去摔死吧。）

（这帮家伙怎么样都好，但是可不能冒犯了那位吸血鬼啊。）

“啊啊，今天也聚集了充满欲望的人们。”

（竟然真的有吸血鬼……）

（上帝啊，请原谅我来参加这场吸血鬼的宴会。但是，我真的不认为那个人会是人类的敌人。）

（所谓读心，到底能读到什么地步呢。不会连我现在想的这些事都能读到吧……）

（就算成不了吸血鬼也无所谓。但是，我想和米拉尔德先生成为朋友。）

（能够读心什么的无法信任。真是个讨厌透顶的混蛋。我早晚要把他卖给教会。）

“啊啊，不止有卑劣的混蛋。也有畏怯的人好人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以及讨厌我的人……形形色色地交织在一起，真是好棒的夜晚啊！干杯！为我干杯！”

“比起那种事，这个，要怎么办？再不出发就不妙了。”

杜里奇一边这样嘟哝着，一边从怀里拿出一枚卡片。

卡片上写着红色的文字，

‘议题。现在诸位有空的“有色”干部们，请你们于当地时间月末，深夜12点前在位于德国南部玛兹家的别墅地集合。

——格哈德·冯·巴尔修泰因’

实际上，杜里奇手上拿着的就是这样一份简洁的“召集令”。

他们是某吸血鬼“组织”的干部，担任着管理居住区域内其他吸血鬼的职务。虽然他俩掌管的只有不几个人，但有些干部却会管理数百名吸血鬼之多，所以说米拉尔德和杜里奇即便在同样是干部的吸血鬼中也是处于行动比较自由的位置。

“我是藉由心灵感应接受到的。通过霍金。”

“虽然现在才问有点那个，但霍金他，是个拥有意识的黑洞吧？真的存在吗？说起来那能算是吸血鬼吗……”

“虽然谁也无法用肉眼确认，但我可以证明他的思考是宇宙级别的。如果是能进行思考对话的吸血鬼，无论在哪里都可以和他进行对话。”

话说到这，他的心里突然插进了一个“声音”。

（嗯？刚才，是在叫我吗？）

（不，没有叫你霍金。请退下吧。）

（是吗。祝你永远安好。）

仅为0.1秒的对话。

结束了心灵感应者间被压缩的对话，米拉尔德没有让听不到这些的杜里奇久等，接着前面的话继续说道：

“……关于这点，格哈德先生曾说：‘如果把光的粒子看作是流淌在宇宙间的血液，那么将其假定为吸血鬼也未尝不可’。我们没理由吹毛求疵。啊，但是我得向格哈德先生道歉。”

“？（道歉，你做什么了？）”

“哦，因为我不打算响应这次召集。”

“为什么？你拒绝格哈德殿的召集，到底是要耍什么诡计？”

杜里奇露出打从心底感到奇怪的表情，对此米拉尔德嘴角浮现出恶作剧的孩子般的微笑，轻轻地眯起了镜面眼镜下的双眼。

“因为我打从心底敬爱格哈德先生。”

“（这家伙难道是同性恋？）你既然那么敬爱他怎么还不理这次的召集呢。”

“我的恋爱观很正常。也没有要对液体发情的兴趣。……因为我听说他把格洛瓦斯岛的‘领主’之位让给了他的养子，所以就想该去打声招呼。”

“虽说是领主，但那只是不为人知形同虚设的城主之位吧？如果要打招呼，也要等有空……至少是格哈德殿手头空闲时再去吧？”

“那就没有意义了。”

米拉尔德咯咯地笑着，想象着那还未谋面的“新城主”的样子。

“在我读取格哈德先生的想法时，我感觉他非常信赖他的儿子。嘛，梅尔希路姆所制造的‘兵器’，作为吸血鬼之王君临世间的人物，与人类共存的和平使者……你不觉得正是格哈德先生腾不出手的现在，才是该去格洛瓦斯岛进行确认的时刻吗？不过主要还是我有兴趣。”

“（这家伙的性格真恶劣）……”

“那么，在没有了伟大父亲做后盾的现在，被制造出的吸血鬼雷利克·冯·巴尔修泰因会在岛上沉溺于何种‘思绪’呢……。哎呀，我真受不了这种窥视他人的背德感！”

“（这家伙实在是糟透了）你去死一死吧。死得越惨越好。”

不理会杜里奇那依旧比心中所想要辛辣数倍的语言，米拉尔德愉快地仰望着夜空中的明月。

“那么……出发前，再稍微体味一下欲望的声音吧。”

然后米拉尔德再度倾听那从楼下直接在心中响起的晚会参加者们的“想法”——

然而，从会场上却传来了一个格外强烈的念头，静静地震动了他的心。

（我饿了。）

“嗯？”

（我饿了。肚子，瘪瘪的了。生肉，想吃。想吃，生肉。生肉生肉生肉生肉生肉生肉生肉生肉生肉生肉生肉生肉生肉生肉生肉。肉，肉，我要肉。肉，肉，我要肉。）

以语言的形式所呈现的心声就听到这里，然后便只有毫无道理的空腹感和想象着吃肉时的影像在疯狂打转。

“……喂，杜里奇。”

“什么事。”

“你的助手，差不多快忍不住要吃人了……”

“啊！华、华生君……！？”

望着慌忙走下楼梯的吸血鬼朋友，米拉尔德静静地转过身来。

然后，在那里的是意识恢复正常的詹姆斯，他正跪在地上呆呆地望着这边。

“我感觉，你不是很明白刚才这段对话。啊，所谓华生就是……不，算了，还是你自己去调查吧。”

米拉尔德对詹姆斯既没有怜悯也没有侮蔑，他只是用孩子般的充满好奇的目光看着他——然后吸血鬼耸了耸肩继续说道：

“对你来说我只是个说书人而已。正因如此，我不会夺去你的性命。就像刚才说过的那样，杀死你爱人的不是我。即便如此，如果你还是不原谅我的话……就等稍微成熟些再来吧。我本身无法再成长，可能依旧会让你讨厌……至少，我还会说，说出那一瞬间的你。”

似乎想起了刚才的事，詹姆斯发出了“咿”的一声短促悲鸣，就这样仿佛抱着空气一样按着自己的双肩开始发抖。

青年心中浮现出恋人被杀时的情景。

看到位于那番景象中的吸血鬼，米拉尔德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再捉弄青年——就这样从脚下开始慢慢地让自己身体雾化。

特殊的雾使空气出现了复杂的折射，詹姆斯看到了无数月亮。

然而仿佛万花筒般的景象很快也消失了，詹姆斯抱着方便的幻想，希望包括刚才的事情在内，一切都是虚幻。

雾化后的米拉尔德继续读取着青年的这些想法——他一边在脑海里苦笑，一边让全身的粒子随风飘荡。

——那么……还未谋面的雷利克·冯·巴尔修泰因君。

——我要稍微去对你说说你的事咯。

——你身为格哈德先生的儿子。希望会是个滴水不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