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Ⅲ 野兽之森 <前篇>

有人跟着我。

于是我立刻转头过去——

却只看到一片黑暗。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却只看到幽暗深邃的森林,朦胧的四周视线已经很差了,而且还是阴天黑漆漆的夜晚。虽然眼睛张不张开都一样,但我仍没有闭着眼睛走路的勇气,所以我一步一步地,像是确认有没有埋地雷般小心翼翼地向前走。

森林。

夜晚的森林。

深邃又浓密的森林。

视线不好的情况,大家都一样吧。

事实上,无论是动物或植物都在睡梦中,甚至听不见虫鸣。

却有人跟着我。

身为『小红帽』的我在森林里不管遇到猎人或野狼,都敬谢不敏。

我调侃似地想——却笑不出来。

为了甩开后面跟着的家伙,头也不回地拚命往前跑。

被身分不明的人跟踪的恐惧赢过了黑暗的恐惧。

我压抑着扑通跳个不停的心脏,虽然快要哭出来,还是拚命地往前跑。

然而,由于这几天一直在森林里绕来绕去——变得虚弱的身体,根本连跑步这种运动都已经无法负荷了。最惨的是,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我因为没注意到前面的树……整个人撞了上去。

《呃……》

我仰着天,动作好笑地——倒在地上。

好痛。

额头痛死了。

倒在地上时背后所接触到的地面又湿又臭,好恶心。

对身长在全是机械的孤岛的我而言,是极不习惯的大自然。

好可怕。

我害怕这个世界。

我不懂。我不懂。夜晚的恐怖。森林的恐怖。没有大声呼唤立刻就会跑过来的同伴,没有警戒着四周,维护治安的机器人,气候也不安定,到处都是我不认识的生物,吃的东西也得靠自己去寻找——

讨厌。

好讨厌这种地方。

「呜……呜、呜。」

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我用唯一能够靠自己发出的呻吟声哭泣着。

我因某种恐怖经验从此失声,而我的伙伴——能够咀嚼我的内心并代替『有话想说』的我,将想法说出来的一只黄色小鸟——《传声鸟》似乎一时间找不到我,翅膀啪嗒啪嗒地拍动着飞过来。

因为有他在所以孤独感还不至于那么深,然而,要一人一鸟忍受漆黑的黑夜实在——太沉重。几乎快崩溃了。张开眼是一片黑暗,闭上眼也是一片黑暗。简直跟死亡没两样。我讨厌黑暗。我讨厌孤独。

霎时传来「咚!」的脚步声。

我吓得——几乎整个人跳起来,脸色苍白地看着那边。

倒在地上的我旁边站着一个人,应该是一直尾随在我身后——原以为因为森林又黑又暗所以产生幻听,看来真的有人在跟纵我!

我连忙想站起来,但因为营养失调、口渴、疲劳又睡眠不足的关系,体力与力气全都消耗殆尽,动也动不了。《传声鸟》警戒地鸣叫着。

似乎被这声音给吓到,影子的肩膀晃了一下。

并俯视着我。

看起来像一只野兽。

反射微微光亮,目光炯炯的双眸。

可是,那怎么看都——

「……你是……人类……吗?」

用单字来问话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蓬乱的头发。

身上穿的也称不上是衣服,只是用破布包一包而已。

全身脏兮兮,还发出如野兽般的体臭。

横看竖看——

《我才想……问呢。》

终于找到我的《传声鸟》,停在肩上并开口说话。

《你是——人类吗?还是只是因为搞错了什么而拥有自我的童一便?好脏……好臭,也好黑,我想你应该是大便吧?》

哇噻。哇噻。

我家鸟儿嘴巴还真臭呢。

对第一次见面的人不能这样吧。不过,虽然对方真的很脏。

「很脏吗……但我已经算很常……在河川里洗澡……」

像是女孩子不知是野兽还是人类的她,难过似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说。

「我是叫做山羊的人类。你也是人类吗?」

自称山羊的她,理所当然地表示——

「若是人类就拯救。若是机器人就毁掉。」

如此说道。

我连想都没想,直接回答。

◇◇◇

情况变得很奇怪呢。

「…………」

我像是想着别人的事情一样,回看着对我一直看不腻的山羊。也许是讨厌四眼相对吧,她马上转移了视线。

接着,太阳逐渐升起。

一表明我是人类后,态度立刻变温柔的山羊,轻而易举地将我扛起来,带着我在夜晚的森林里灵活地行走移动。一开始我抱着天真的期待以为她会带我到人类的城镇里,然而,最后到达的地方,从我的角度来看,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森林。

鸟儿的吱喳声,虫子的鸣叫声,野兽嘶吼声,树木沙沙作响的声音。没有时尚的建筑物,不用说,风当然是咻咻地狂吹——然而,山羊抱着我入睡所以并不冷。一开始虽然介意她的体臭……但鼻子很快就麻痹了,没多久睡意造访——

当我醒来时,山羊从正上方目不转睛地俯视着我。

在早晨的阳光中重新看她,发现原来她是个五官端正可爱的女孩子。

当然,头发仍然乱糟糟的,也没有穿衣服,或许纯粹为了御寒且不想被树枝给弄伤身体,才用鞣过的皮包着身体。全身脏兮兮,一点都不像人类。说好听一点是野人,说难听一点是野兽。嘴里还像嚼口香糖般嚼着不知道什么东西。

反射纯粹的景色,黝黑的瞳仁。

年龄——是几岁呢?至少绝不是大人。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吧。顺带一提,虽然我看起来很小,但据我推测我应该是在十八岁左右。不过,因为上次那个可怕的体验,头发一夕之间变成了白色,且身体几乎没有成长。

总而言之。

「…………」

「…………」

这沉默是怎么回事?快说说话吧。

山羊似乎注意到我视线里的意思,将手指插入自己的嘴中,拿出很像是肉之类的东西,歪着头问道:

「想吃吗?」

《不想吃不想吃不想吃》

我的教养很好,怎么可能吃别人嘴里的东西呢?

山羊将肉放回嘴里,面无表情地喃喃说:

「可是,我咬了很久所以肉很软哟……?」

《就说了不想吃嘛。》

我对无精打采的她发脾气。总之,对方似乎没有马上伤害我的打算——

我因为刚起床没什么精神,躺在地上向山羊问道:

《这里是……哪里?》

「森林啊。」

我要的不是这种想也知道的答案啊,那边那个黑妞。

我下意识地在心底咒骂着,山羊不知在高兴什么,眼睛兴奋地闪着光。

「这里是山羊的地盘哦。有吃的也有喝的。但捡到人类还是第一次。」

她的语气很开心,但脸上却没有半点笑容。

不知哪里听来的。

野兽不会笑。会笑的动物……只有人类。

那么她是——

「你是人类吗?」

山羊不安地问着,并提心吊胆地举起我的手。

我的手被小断砍断,并由钢铁的义肢来代替我那已经不存在世上的两只手……藏有无敌破坏力的火箭重拳。

不过——不晓得来龙去脉的人,会觉得我看起来像机器人吧?

但我并不是机器人。

看到一脸不高兴……皱着眉头的我,山羊用像是发现骨头的狗一样的表情说:

「这个像是很厉害的机器人。所以山羊无法判断你是人类还是机器人,要观察一阵子。虽然一出地盘就跟山羊无关,不过因为你倒在山羊的地盘,所以不能装作看不见。」

还真是体贴呢。

可是,她的行动简直跟动物一样。

《别担心,我可是人类哦。》

我认真地表示,因为有兴趣所以向她问道:

《你说过若是机器人就毁掉,为什么?你恨机器人吗?》

「因为机器人是人类的敌人。」

山羊一反刚刚的态度,用冷冽却又淡漠的语气说。

彷佛在说讨厌生病一样地轻松。

理所当然地脱口而出,没有渗杂半点嫌恶之意。

然后她慢慢地扶起我,视野顿时变宽——从树林间的缝隙,指着看得见青空的高度。

那里。

远远的地方,看见围绕着朦胧薄雾,类似中世时期城堡的尖塔。

「看得到吗?」

山羊愤恨地如同猫咪警戒时的动作,咧嘴低吼着。

「那里是我们人类的大敌,机器人们所居住的城镇中央的尖塔。」

《机器人的……城镇的塔吗?》

那座塔以太阳为背景变成了影子,所以看不太清楚。

但我对机器人也没有什么好感,那里既然是机器人的城镇——大概是机器人们的基地或工场之类的……就算说跟那间《学园》一样,我也不觉得害怕。

不过……机器人的城镇吗?

以时间来看,那座塔太古老,不太像是机械……

「好久好久以前。」

山羊静静地,没有渗杂特别感情地表示。

时间有那么久远吗?

「人类与机器人发生大战,我们的城镇立刻被侵略、被压制、被支配。当时人类被机器人大量扑杀。被杀害、杀害、杀害,但我们没办法消除心中的怨气,只能抛下城镇逃之天天……」

那是。

在这样的时代并不稀奇,到处都有的不幸的故事。

话虽如此,但这样的悲剧却无法让人听听就算了。

好悲惨。

「那个城镇,以前原本是我祖先所居住的地方。」

她指着高塔,哀伤地垂着头。

「可是现在,那个城镇只剩下机器人。居民是机器人、国王也是机器人,虽然外表跟人类很像,但其实全都是机器人……那些机器人,玩着模仿原本住在那里的人类的游戏……」

那是。

有种不祥的,可怕的事实。

没有任何活人的城镇。

但该城镇放眼所及却是一如往常地充满朝气。

机器人的城镇。

这件事——恶心地令人作呕。

「与机器人的战争输了之后,只能一味地逃离机器人的虐杀,最后我的祖先来到这座森林里躲起来。」

山羊望着远方,谈着过去的历史。

一个人将森林当作自己的地盘,如野兽般以食肉为生的少女。

机器人在城市里生活,人类在森林里生活。

该说讽刺……还是说现实真疯狂。

「舍弃文明。」

动物虽然不会笑。

「堕落成野兽。」

却会流泪。

山丰的脸上流下透明的液体。

「逃离机器人们的追杀,逃窜、躲藏、潜伏、却仍全力以赴地活下去,曾几何时我们——像这样,举手头足都与这座森林的野兽们如此相似。可是、可是……」

她擦掉眼泪,紧握拳头,似乎连灵魂都在颤抖着。

「我们是——人类。」

我无话可说,也没有说话的资格。

既然她说自己是人类……这样的骄傲就是最好的证据。跟我很像。虽定义自己为人类,却苦无证据,令人困惑。因此,我没有叫她野兽或蔑视她的权利。

我曾经梦想过。

在全是机械的《学园》中,如童话故事般地想像人类的世界。

人类的生活。文明。居住环境。在那里大口呼吸,过着闪闪发亮的幸福人生。

不过——

原来竟是这么回事。

竞如此悲惨,被机器人追杀、躲藏在森林中,变成邋邋遢遢的动物。

这就是现实的,真正的,人类的姿态吗?

为了变成现在的这样子。

为了变成这种生物——因为憧憬,因为爱情的力量,我努力地撑到……现在。

「……怎、怎么了?」

山羊不解地看着肩膀颤抖并露出绝望笑容的我。或许是她难得看到笑容吧。

笑不出来。

已经完全笑不出来了。

当我在《学园》里过着烦闷无聊的生活时,人类早已彻底地败给机器人了。

丧失身为这颗星球支配者的权威,堕落成野兽吗——

头好晕。

如果现实是这样、现实是这样的话,我宁愿——没有看见这一切。

不想知道这些事。

《哈……哈……哈哈哈哈……》

小断。

山田。

我们到底为了什么……提起勇气手牵着手逃出来呢?我们是为了体验这般愚蠢的现实,绝望的感受,才奋力逃离《学园》,来到陌生又遥远的土地吗?

这是令人笑不出来的——故事。

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当场昏过去。

◇◇◇

我曾经梦见。

幸福洋溢的——梦。

◇◇◇

海上旅行三天后我就腻了。

持续不停地在广阔无边的大海里前进,景色一成不变也没发生什么事,话虽如此,船上摇摇晃晃的不适合胡闹,玩耍的话空间太小,而且驾驶船的工作大都是由山田插手负责,我与奈奈子两人就像尸体般无所事事,持续过着这样的生活。

当时好无聊。

一点都不好玩。

一开始对什么都很有兴趣,频频寻问船的构造什么的,但一问到浮力抗力什么的之后,就觉得不好玩了,开始厌烦地大骂:反正只要不沉下去都可以啦你这个猪头山田!没几个小时就腻了。

不过,海上旅行只是很无聊——并不会很糟糕。

至少大家都在身边。

重要的人以及自由,填满了我的心。

无事可做又没有任何照明,所以我一到晚上便早早上床睡觉。因为连忙逃出《学园》,所以也没准备什么娱乐活动,因此过着一边阅读房里原本摆放的书,一边与晕船战斗的生活。一整天几乎都在睡觉。

由于身体变得迟顿,所以山田他们会做做运动,但原本就没什么行动力的我懒得做运动,因此几乎都关在船上的客舱里。

话虽如此,一个人也很无聊,若跟大家在一起也很无聊的话,至少跟大家在一起比较好——所以我早上一起床,几乎都待在大家身边。

山田,小断。

我的伙伴。

他们就像……我的家人一样。

是的,两个人都是。

我真的好开心哦。以前对任何事都感到恐惧、害怕、封闭起来的我——是你们找到我的。在不相信任何人,连自己的身分都怀疑的含糊不清的世界,是你们给了我轮廓。

我的伙伴。我的朋友。我的家人。

我的——证明。

用言语表达感觉很假,所以一直都没说。

但我其实很感谢。

能遇见你们……真是太好了。

「…………」

我离开船舱,找寻他们两人的身影。

虽然去了趟操舵室,但山田不在那儿。船是以自动驾驶的方式随意地前进。跑到哪里去混了啦那个窝囊废,我落寞地想着并离开那里,四处找寻着山田……终于在甲板上发现他。

《山田——》

本想跑过去,但却又立刻停下来。

动作快我一步的《传声鸟》像是在问我:「怎么了?」似的看着我。

我动弹不得。从指尖到头顶全变成石头。

怎么了?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动不了。

小断在山田的身边。

他们似乎在钓鱼。当然,小断不能拿钓鱼的工具,所以她只是开心地看着山田钓鱼。山田在说明些什么,而小断也开心地附和他,温馨地——聊天谈笑。

这气氛令人无法靠近。

看起来真的好幸福,害我好害怕若我参与他们会破坏这个和乐的气氛。走过去的话会妨碍他们。会打扰他们。如果他们这么想的话——该怎么办?

我对他们当然没有恶意。

他们也不会将我摒除在外吧。

但是……我好寂寞。

我因为受不了而想跑开,走了几步后——突然涌上一股怒气,我转过身,并直直地朝他们定去……

「啊,早安,小红帽。我们现在在钓——」

我往话说到一半的山田背后踹下去。

「…………哎?」

坐在甲板边缘的山田,带着僵硬的笑容掉下去。悲鸣声的尾音拉得长长、长长的,咚地一声消失在海面上。

「小、小红帽!」

小断铁青着脸,浑身颤抖着。

「小红帽,你刚刚——杀了山田!」

我才没杀他呢。

……应该吧。

《看起来挺乐的嘛。》

我真是——

讨人厌的家伙。

《我就让他更开心罗》

如果寂寞的话,老实说出来不就得了。

不要发脾气,接受他们的善意,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爱逞强。个性又不好。又不可爱。真是差劲透顶。

可是——

「咦?哎?」

我也往一脸困惑的奈奈子背后踹下去。

「等啊——!」

发出好笑的惨叫声,奈奈子也扑通地掉下去。

扑通!

落水的声音。接着是沉默与寂静。

「……哼!」

我把脸撇过去,打算离开现场——冷不防地察觉到空无一人的甲板上变得冷冷清清。我二话不说就把他们两人给踹下去,看来真的做得太过分了。

突然间我觉得很恐怖,望了望四周,一发现附有救生圈的绳索后立刻跑过去。我拿起救生圈来到甲板边缘,投向在海面上挣扎的两人。

我转动着旋转杆将手动式的绳索收回来,顺利回收紧抱着救生圈的两人。虽然这动作很辛苦,但还是成功了。只要去做就办得到。

双手抓住甲板,全身湿透的两人面容惨淡。

「小……小红帽……你到底恨我们什么……」

山田抱怨地说。

我怎么可能老实地说《不小心发脾气,现在正好好地反省。》——我只是把眼睛移开。

《对不起喵,原谅小红帽喵,哥哥~》

「别以为我会轻易原谅你哦!刚刚的行为可是杀人未遂啊!那边那个猫女!今天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山田难得生气,他站起来怒瞪着我。

我不喜欢人家骂我,所以退后几步。

被骂了。被凶了。

被讨厌了。

讨厌。我并不是想破坏跟山田他们的感情……

「嗯哼!」

紧张的气氛被奈奈子突然发出的娇喘声所打破。

我与山田两人一起看过去,奈奈子满脸通红地扭动着身体。

「等——啊哼,嗯哼,讨厌啦……」

看来好像是鱼儿跑到衣服底下了。因为她的手长那样所以无法靠自己把鱼拿走,只能在地上滚来滚去,应该是痒得不得了,所以她边大笑边在地上不停地发出娇喘声。

「啊哼,嗯哼……呀,山田,小红帽——快拿开!请快点把鱼先生拿开!哎呀哈哈哈~~会死——我会死啦~!」

「…………」

「…………」

多亏奈奈子这么丢脸,当下什么事都变得不重要了。

山田叹了口气,敲了敲我的额头。

好痛。

我摸着额头看着山田,他表情认真地说:

「……对不起哦。我们并不是要排挤小红帽的。」

然后再摸摸我的头。

明明没说什么,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但山田却向我道歉,谅解我的心情——都怪他太宠我了,所以我才无法改变这种讨人厌的个性。

傻蛋。

一群傻蛋。

◇◇◇

从那之后不久。

我们的船被卷入暴风中——三人因而被迫分开。

我失去的……比我想的还要多。

离开你们之后,感受更加深刻啊。

我没有你们……不行。完全不行啊。

傻蛋。

一群傻蛋。

山田。小断。

你们抛下我——跑到哪里去了?

◇◇◇

……我发着高烧,在朦胧的意识中,作着恶梦恍恍惚惚地昏睡着。

梦与现实都变得暧昧混淆,似乎在逃避思考的混浊意识中,山羊早晚费尽心力照顾我的身影,深深打动了我。

她泪流满面地表示自己是人类。

与其用说的,这个行为更能证明她的人性。

我不断重复说着:山羊是人类哦。

每说一次,山羊就乐不可支地害羞了起来。

之后的记忆变得很零碎无法清楚判断,连我自己都觉得很窝囊。

《传声鸟》啪嗒啪嗒飞舞的翅膀声。

自己心脏的鼓动声。

彷佛大脑中有虫在爬似的恶心的感觉。

高烧不退。

天旋地转扭曲的视野中,看见拚命拯救我的——山羊。

总而言之,已到了极限吧。在各个层面上。

我之前已有过好几次死里逃生的经验。

在害我黑发变白发的骇人《墓场》中,执行废弃处分之前的干钧一发。

被砍断双手,定罪之后——

今天的情况比较接近后者。当时因出血过多而失去意识,醒来后在《学园》的《保健室》里接受治疗,之后也出现高烧不退与呕吐感,头痛与晕眩,受了那么多苦最后终于存活下来。由于血液不足,再加上失去肉体的疼痛与失落感深深折磨着我。

此时此刻——人生第三次的危机,看来真会要了我的命。

因长途的海上旅行身体变得衰弱,孤独地徘徊在森林中造成肉体与精神上的疲劳。营养、水份、睡眠与休息全都不够……我已经超越了生物能够活动的极限了。

不断累积的困苦与恶劣的环境,好似受地狱苦刑般的状况腐蚀着我。身体简直要被撕裂了。好想——吐。

山羊努力地照顾着我。

山羊很体贴。

她大概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弱小的人类吧。如野生动物般在森林里生活,对拥有自己的地盘,拥有独自一个人努力活下去的力量与智慧的少女而言,我看起来就像是矮小柔弱又脆弱不堪的生物吧。

说不定,她也是第一次看到快要死掉的人类吧。

所以她手足无措地边哭边设法努力救活我。

我说想喝水时她就汲取冰凉的湖水给我喝,看到因为喝生水而弄坏肚子,不断呕吐的我感到不知所措而又哭了起来。

我说肚子饿时她就从别处拿来肉或水果,但身体虚弱且家境很好的我,无法食用没烹煮过或吃不惯的食物,身体反射性地又开始呕吐——每遇到这情形,山羊又会开始哭。

她拼命擦拭我的身体,并在日渐消瘦的我的身边,发出如远吠般的哭声,应该是其他的『人类』吧——山羊带来几名跟她打扮得一模一样的人过来,虽借用了其他人的智慧,但我仍不见起色,害她伤心得不得了。

人类不能在森林里生活。

至少我无法适应森林。

我不像山羊一样强壮。

不对,我从一开始就是弱小的生物。

在守护中成长。

在那间《学园》中,在保护下成长。

什么学生会长。什么《学园》英雄。我在外面的环境就只是这样的程度。柔弱又脆弱,光连活下去都办不到的劣等生物。早知道就不作梦了。早知道就不追逐梦想了。如果会变成这样。如果会如此痛苦。

在《学园》中——豢养到最后被杀掉还要好得多。

好痛苦。

好痛苦。

好痛苦.

《我不想……死、不想——死、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我不在想在绝望的深渊,全身脏兮兮又瘦不拉叽丑得要死的情况下死去。

我不想死。

我不是为了这样死去,才努力逃出《学园》的。

以为会得到什么。

以为会抓住什么。

然而,得到的是绝望,抓住的只有迈入死亡的自己。

笑不出来的——一段故事。

我是。

我是……

「奈奈子。」

山羊低头看着思绪已经变得混乱的我。

山羊抱着膝,连自己也变得憔悴,形容枯槁——眼眶泛泪。

或许不知何时我在说梦话或呓语时说出自己的名字,所以山羊叫唤我的名字。

「奈奈子是山羊捡到的。」

自言自语般的声音,却在我那意识朦胧的脑海中回响着,她告诉我。

「所以,山羊有责任。捡起你的命、捡起你的人生就要负起责任。因为你是人类,既然你身为一个人,山羊就要负起责任。山羊绝不会让奈奈子死掉。」

说完后,山羊用手指轻触消瘦得不成样的我的白发。

「奈奈子好漂亮。山羊喜欢漂亮的奈奈子。山羊会守护漂亮的奈奈子。」

话声暂歇,她站起来,不可置信的——她笑了。

「那个《王国》里,还留有叫做药的东西。机器人们模仿着以前的人类——听说现在也在大量制造药品。吃下那些药,奈奈子也许就会好起来,这是森林的伙伴们告诉山羊的。关于吃的东西,《王国》里的也比森林里的还美味且安全,奈奈子也一定能吞得下去的。所以——」

山羊。

你在说什么?

你要去哪里?要去哪里?

不要。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我讨厌一个人。更讨厌一个人孤单地死去。

「奈奈子。」

小羊笑咪咪地像是额头碰额头般地拉近——目不转睛,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又好像很幸福的样子,双眼发亮地看着我。

「奈奈子真的好漂亮哦。」

山羊感慨万分地嘀咕着,然后精神抖擞地站起来并快步往前跑。

最后——转头看向我,咧嘴笑着说:

「尤其我最喜欢这个表情。笑容吗?是叫做笑容吗?奈奈子教山羊的——一定要再让我看看奈奈子的笑容,奈奈子美丽的笑容哦!」

然后蹦蹦跳跳地愈跑愈远。

即使我再泼冷水也阻止不了已经作了某项重大决定的人.一直称我为奈奈子,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的少女头也不回地——吞没于野兽之森深沉幽暗的黑暗中。

对所有的苦痛均已麻痹,只是懒懒地想要一直睡下去,暧昧模糊的感觉一直跟着我。森林的景色没有改变,只有一个人对时间的流逝也变得迟钝,不晓得山羊离去后究竟过了多久时间。

不对——那是跟山羊一样,在这座野兽之森生活的人类最后变成的样子。大家都做类似的打扮,头发遮住了脸,无法辩识每个人的脸孔。不过,只有一件事能够判断……我忍着头痛与寒意开口询问。

向这群野兽问道。

《山羊……呢?》

虽然我的意识断断续续的,但《传声鸟》仍以对方能够听到的音量,将我的声音翻译出来。野兽们对这个鸟儿说话的现象感到不可思议而有些畏惧,但只是有点害怕,脸上仍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低头看着我。

「山羊她。」

某只野兽低声说。

「山羊是个勇敢的战士。」

另一个野兽又说。

「山羊负起了责任。」

不知哪个野兽又说。

「山羊去《王国》偷了药。在你睡觉的时候,请拥有专业知识的我等长老用这个药治疗你。虽然有人反对反抗自然延续生命,但还是尊重了山羊的意思。」

听他们这么说,我身体内部感到一股燥热。

那并非侵蚀肉体的疾病或导致衰弱的热气,我认为那绝对是生命的灯火。

山羊——

温柔的少女。

她实现了约定。单方面地,真挚地负起责任。她救了我。延续了我那只剩一口气在的生命。勇敢前往有危险机器人们徘徊的《王国》……单枪匹马地闯进去——还偷到药。

一定很辛苦吧。

为了我,她赌上自己的性命。

差点命丧黄泉的我,没有任何能够回报她的东西。不过,我对她的心意真的感到很开心,甚至流下感动的泪水,至少要对她说声谢谢,所以我又再度问道:

《山羊在哪里?》

没人回应。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说:

「山羊是勇敢的战士。」

我的背脊汗毛直竖。

感到不祥的预感。

我睁开眼,望着无法一一辨识的野兽们,但他们的语气与表情都没改变。

「山羊是勇敢的战士。」

「我们不会忘记她的名字。」

怎么回事,这种说法。

怎么回事——这种说法!

我全身剧烈地发着抖。湿黏的汗渗了出来。

顿时想到。

山羊的眼泪。笑容。抱着我时的体温。以及结结巴巴的说话方式。

她的温柔。

「你有责任。」

谁说了这句话。

那人的手捧着用木头削整而成的原始食器,食器上装满了说是料理却仍令人害怕的不晓得是什么东西。

深红色的、深红色的。

黏稠的——某种肉?

野兽走向我。

「你有责任。」

谁说了这句话。

「你有责任。」

山羊负起了责任。

我的——责任是什么?

头晕。头痛。腹痛。药应该已发挥效用却一点都不感到轻松。甚至觉得这是在作梦。没有现实感。无法思考。

我看着递到眼前的东西。鼻子已经麻痹,闻不到味道。

我的全身仍颤抖不已。

有件事。

有件不能去思考的事实。

「山羊不能被杀。」

谁说了这句话。

我尽量努力地往好处解释这句话。

《山羊还活着吗?这是山羊做的料理吧?是吧?》

「山羊是勇敢的战士。」

反应依然没变。

既没否定也没肯定。

野兽们所说的话,不是谎言也没有虚假。没有生气也没有悲伤。

他们只是淡淡地、淡淡地重复说道。

「你有责任。」

「山羊不能被杀。」

讨厌。

讨厌的推测在我的脑海中,结成恶魔般的果实。

为了消除这个可能性,可怕的事实,我再度向他们确认。

《喂,我说——你们回答我啊。》

我微微撑起发抖的身体——背靠着树木,将我唯一的武器——手,伸向野兽们。当然,对不晓得手臂威力的他们构不成威胁。但野兽们明显地对这只近似机器人的钢铁义肢感到畏惧。

为了一举刺穿动摇的心情,我低声且虚无地——寻问道。

《喂……我问你们,这到底是——什么肉?》

野兽们的态度没有改变。

依然将盘子递在我面前,没有回答我的疑问。

一副不需要说明的样子。

「山羊是勇敢的战士。」

「你有责任。」

「山羊不能被杀。」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

我不认同。

这样我不认同。

这根本不是现实。

我并不是为了看这种东西——才逃离《学园》的。

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

我为了打碎所有的一切,否定现实中的一切,一只手举向天空。并激动地发射带着爆炸威力的火箭重拳。

贯穿高空的红色闪光。

呼唤破灭散布破坏,我最终的兵器。

耐不住震撼的野兽们摔倒在地,然后被猛烈的爆风吹离我身边。

啊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哈!

对!消失吧!全都给我消失!

这样的现实给我消失!全都给我消失!

我不认同!不认同!我绝不认同!

这样的现实!这样的人类!我绝对绝对绝对不认同——!

哐当一声,

不知何物掉到我旁边。

那是倒在地上的野兽刚刚拿在手里,装满红色黏稠物的盘子。

盘中的东西倾倒一空。

哐当一声。

「啊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声音无法抑止地从我口中流泻而出。

理应生锈的声带,竟发出变形的笑声。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像是石块般掉在我脚边的那个。

染上深红、深红色的——血色。

绝不可能看错,那是颗又圆又可爱的某人的眼球。

「啊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谁说了这句话。

「山羊是勇敢的战士。」

谁说了这句话。

「山羊不能被杀。」

谁说了这句话。

「你有责任。」

noise

……

…………

假设。

只是假设,所以不是真的。

听到这件事,没有任何怀疑而悠悠哉哉地接受这个世界的你,若能看到在下所看的世界就太好了——这是希望,空海先生。也可说是依恋吧。

算了,别管在下的想法了。

谈谈这个世界吧。

举个例,试着想像濒临死亡的世界。

错了。应该是想像即将毁灭的,人类的世界与文明。

迈向临终的人类这个种族。

这样的人类错在动作太慢。

浪费资源、污染大自然与环境、发动战争彼此残杀、散布有害物质,有如自杀一般,将自己所居住的星球消耗殆尽,濒临死亡。

存活下来极少数的人类,拚了命地想活下去。

该怎么办?

他们不晓得该怎么做。

因为过去的错误,将自己的种族暴露于灭亡危机中的他们,该怎么做才能使人类以及未来,继续走下去——究竟该如何存活下去,一筹莫展。

错误。错误。错误。

失败。失败。失败。

一步步自取灭亡的人类,再也不容许一丁点儿的失败。

于是。

他们决定做个实验——就是这么回事吧。

譬如说,空海先生。

假如。

假如有另一个与他们所住的星球环境几乎一模一样的星球,另一个……假设有的话。

假如。

假如,将性能及生态与人类一模一样的机器人——送到那里。

如果是这样的话——会变成怎样呢?

很简单。

该星球就会变成极为精巧的,人类所居住的星球复制品。

制造出这样的复制品,让存活下来的人类进行实验。

透过人类的复制品在星球复制品上生活,让人类来摸索自己未来的方向。

让几乎与人类相同的伪人类。

在条件几乎相同的星球上生活。

好比说。

让这个星球步上机器人与人类大战的未来之路。

了解到人类会因此毁灭的未来是不可行的——如此一来,在真正的星球上,人类绝不会选择与机器人战争的未来。

最佳的未来。人类为了找到能够永远不灭的未来,在伪星球上,让伪人类替真正的人类过着未来的生活,让这个伪星球成为实验室里的实验台……

不断重复再重复。

伪人类本人深信自己才是真正的人类。

不断重复再重复。

直到找到『最佳的未来』为止,不断重复繁荣与衰退、灭亡与再生。

真正的人类将负责旁观、引导历史、文明且监视的存在送过去——他们自己则是在找到『最佳的未来』之前,持续沉睡下去。

如果这才是真实的世界……该怎么办。

这只是假设啦,空海先生。

◇◇◇

奈奈子。

你想说的——我大概懂了。

我想到了一件事。

我们的记忆很混乱。

我与奈奈子都是被日本这个国家养育长大。

并且在美国洛杉矶的大学,立志学习同一门学问,相遇——顺理成章地都参加同一个实验。

半途中,发生了某些事。

啊。记忆混乱。连大学时代的记忆,若不看当时的照片……我都忘了。不知道被什么人给删除了……?

啊,头好痛。

总而言之,在这个时期——美国的政治出现大混乱,无法保持国家的形态,因此我们所参加的实验由日本来继承?

然而,态度扭捏的美国——不知是用监视还是陪伴的名目……总之,为了不让我们被为所欲为处置,送来了一只机器人。那是因为无法信任人类,而被新造出来的记录用机器人。

名字是——没错,直接沿用这个名字,虽然有点好笑。

美利坚.合众国。

她是特异点。我们不是参与实验的研究者。只是单纯做记录,再报告给美国的存在。她不会被实验内容束缚,只是在一旁观察。只能在一旁观察的意思也就是说,不能左右该实验……

无论如何,这样的实验开始了。

在这个部分——啊,记忆好混乱。

我们参加的是什么实验?

虽然说只是假设。

难不成我们…………

◇◇◇

最好别再继续说下去。

即使只是一点点,只要我们留有关于那边的记忆,无论对进行实验的祖国或那边的人类,都是不恰当的吧。所以想起这些记忆可说是意料之外的状况。

空海先生,这也是假设哦。

与真正的星球——地球相似的伪星球,可视为第二地球吧?送入第二地球,作为引导人类的文明,进行实验,观察一切经过的存在,对第二地球面言属于通往历史的路标的……外星人是怎样的存在呢?

应该不会是乘坐着UFO穿着外星服装,那么明显的外表吧?

外星人自然地混入第二地球的文明中——

不知不觉间操纵并诱导着人类的未来……

将内容与实验结果——无意识地传送到真正的地球,并进行报告……外表应该跟一般的人类不太一样吧。

他或她,本能地将第二地球上的人类历史,配合着真正的地球人类想知道的实验内容,扭转在一起。

然后,伪星球被引导至某一个未来,并得出实验结果。

一直持续到,足以判断这个结果就是『最佳的未来』为止。

这样的实验一再重复再重复,重复再重复,持续进行下去……?

在下问你哦,空海先生。

我们创造拥有自我的机械,真的是依照我们自己的意思吗?

会不会我们才是从真正的地球被送过来的——

…………

或许你会嘲笑这是可笑的妄想。

不过,既然觉得这想法很可笑,代表在下内心抱持太多的疑虑。

我们为何完全不记得祖国的事情呢?

美利坚妹妹偶然拿出来的——不对,或许是察觉到记忆被操控的在下或空海先生,故意拿给与实验无关的特异点美利坚妹妹的吧。如果没有看到那张照片,我们应该连祖国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吧?

这个世界并没有日本这个国家。

所谓的大日本帝国,在我们所知的历史中,这国家的名字似乎太过古老。

这个世界并没有美国这个国家。

或许曾经有过,但在老早之前便已毁灭。

众所周知,在真正的地球上,美国已失去国家的形态且崩坏——关于这部分,不是与第二地球的历史相同吗?

改变的是,被扭曲的是,在遥远的前方——真正的人类尚未到达的不确定未来。

或许是可笑的妄想。

在下说的也许只是假设。

可是——在下心中存疑。

这个世界不是真正的世界。

这些人类不是真正的人类。

非常怀疑。或许主宰我们参加实验的祖国,并不喜欢真正的地球上的人类。

在下想了解。了解后,可以的话希望能取回所有的记忆。他们夺走在下的记忆,让在下在伪星球里扮演着丑角,被尽情地利用,自己却在那里安稳地呼呼大睡……在下想让他们瞧瞧我们真正的实力。

为什么只有我们非得被迫干这种遭糕透顶的工作呢?

爱情、记忆与青春全被夺走,在这个全是虚假的世界中!

……

呵……呵呵……你不相信……我吧……

我明白。

我们的记忆不只被夺走,似乎也被给予了暗示,要我们去怀疑。

我到现在还是半信半疑。

看来你所取回来的记忆比在下还少呢……可是,你却对我那即使只有一点点,即使是假的,跟在下一样,确信共同拥有过被夺走的过去,抱持着没有根据的怀疑。

你不去怀疑也没关系。

即使只有我一个人,也要把被夺走的一切全部要回来。

从现在开始,我是——世界的敌人。

这跟真的假的没有关系,我要向夺走一切的人类展开复仇。

永别了,空海先生。

我被夺走的青春,也许是我曾经喜欢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