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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杜德里眼睛直直地盯著墙壁。

他在床上用毛毯包住自己,蜷缩成一团。虽然房间里一点都不冷,但他却止不住地额抖著。他盯著墙壁的一角,只要走廊一有声音,他的身子便立刻抖了抖,绷起神经注意著墙壁对面的情况。

他的脸上毫无血色,眼眶四周也清楚地浮现出黑眼圈。

房间依然微暗。窗户的窗帘虽然都拉上了,不过阳光仍从缝隙巾透了进来,微微地照著室内,明明才过中午没多久,四周却弥漫著黄昏时分的气氛。

「呀!」

走廊又传来了脚步声,它慢慢地靠近,通过门前之後,接著愈走愈远。直到完全没了声音,杜德里才又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你……」

此时头顶上响起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爱达飘然而落,然後盯著杜德里的脸瞧。但是他却依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你这两天几乎都没吃什么东西吧?我会在你头上监视著,一有什么状况就告诉你。所以你多少也出去晃一晃吧。」

爱达说著,伸手轻触杜德里的脸颊。幻影的指尖竟然不可思议地带著些微的温度,轻抚著杜德里的脸。杜德里感觉到她的触感突然间睁开眼睛,瞳孔缩了缩,爱达见状叹了一口气,收回手。

「……你知道手枪这种东西吗?」

爱达又飘了上去,杜德里轻讽地对她笑了笑。

「那是你以前的时代并不存在,一种从很远的地方也能杀死人的武器。只要对方拿那个出来,你也没办法完全监控到。」

「我只要知道是哪一种武器就能掌握大概的状况了。那个什么手枪应该只是弓箭的进化版吧!」

杜德里一副这样行不通似地摇摇头。於是爱达的眉头皱了皱。

「可是这样下去你会先饿死。那个黑夹男人也会高兴他完全不用费吹灰之力就置你於死地。难道你想要助他一臂之力吗?」

『你会死』这句话重重地震慽了杜德里,他不断发抖著,手里紧紧握住毛毯问的交叠处。看样子他似乎无法开口反驳的样子。

爱达双手环胸,叹了一口气。现在不管再说什么都无法让这个年轻人放下警戒。

自从在街上被男人攻击到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杜德单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被莫名男人偷袭的原因不明,於是他只能一直保持著警戒状态。人来人往的大学是不能再去了,所以他总是窝在自己的房间里。

经过的那个人会是刺客吗?那个脚步声会是要来把自己杀掉的人发出来的吗?……一直陷在惊恐当中让他变得愈来愈憔悴。眼看著杜德里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地差,可是爱达却什么也做不到。面对不知道对方是谁,没有对象的敌人,即使是能放出火焰的爱达也是束手无策。虽说至少可以当杜德里的另一双眼睛和耳朵,可是却也被他自己拒绝了。

此时走廊上响起啪嚏啪嚏的声音,然後门被咚咚咚地敲了三下。

「请进。」

杜德里缓缓地站起身来去开门。原来是拉尔夫。

拉尔夫盯著脸色愈来愈差的杜德里瞧,眉头一皱。

「你、你的脸色比之前更差了耶!你不是说只要睡一觉就会好了?所以我才叫你要去医生的嘛!」

不去上课一直躲在房间绝对会被人怀疑,所以拉尔夫跟其他同学说他感冒需要稍微睡一下。虽然这个理由他从头到尾都不相信,不过目前为止拉尔夫还是照著杜德里的话做了。

「你今天大概也还没吃吧!我先去餐厅看看还有没有剩下些什么东西。」

这个体贴的朋友话一说完便冲出房间。学生时代开始,他就以自己矫健的身手自豪,不过在走廊上这样跑大概会遭到高年级生斥责吧。

杜德里马上在他刚出去的那扇门上喀的一声落锁。杜德里一一地把门锁锁上,也请认识的人用特定的节奏来敲门。

拉尔夫是很好的朋友。他不会惺惺作态,两人也会一起恶作剧。以前放长假去他们家玩的时候,他们家也部热情地款待他。也许就是这种坦率不讳的个性才使他这么受社交圈的欢迎吧。杜德里也知道他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

不过前天杜德里还是什么也没告诉拉尔夫。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能显示他和那件事毫无关系,而且就算不是他,黑衣男人是否就是在自己的身边,不能说没有这种可能。如果有人从拉尔夫的口中得知自己现在是一个人待在宿舍的话……?

想到这里,杜德里立刻又垂下头紧紧揪住毛毯。

不管怎么说,毕竟他完全不知道原因。会要某个人的命一定得有足够理由吧!可是杜德里却想不出来到底有谁这么憎恨自己。

对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杀意的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最近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

杜德里抬头看著天花板,那里依然有一道身穿红衣的影子。

要说到特别的事情,应该没有比那个更特别了吧。两个礼拜前根本不可能想到自己会跟一个从遥远土地而来的上古女神一起行动。

「怎么了?」

爱达担心地问道,而杜德里则是垂下眼睑。应该不可能是爱达所引起的吧?他摇摇头,因为只有极少部分的人能够见到她的形影,现在知道她存在的也仅有杜德里和帕尼兹。这样的她很难拿来跟其他人的利害关系作联想。

大部分的人就连爱达的样子都看不到。大英博物馆的馆长在这个国家是个有权力及人脉的人物,要说与杜德里见面後也许会对某个人造成不利的话,比起爱达,帕尼兹还比较有可能。而事实上,杜德里对帕尼兹所造成的影响几乎可以说是一点也没有。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杜德里双手环胸陷入沉思。爱达则是担心地盯著他瞧。

——也不能保证只有自己和帕尼兹知道爱达的事情,也许在连她也不知道的地方,已经有别人注意到她的存在也说不定。帕尼兹强迫自己陪著爱达,会不会个中其实存在著什么潜藏意图?还是有人对博物馆的展示品抱持著什么阴谋?

结果是愈想愈复杂。杜德里痛苦地叹了一口气,接著又重新把毛毯盖回去。

「……乾脆搬到美国还是澳洲算了。」

他自嘲地喃喃念道。美国那边最近也陷入内乱,而澳洲从前就是国内专门流放犯罪者的岛屿。对家世良好的杜德里来说都是一些印象恐怖的国家,不过他觉得至少都比现在的英国好。

「也有可能是弄错了。就算你死在这里也无济於事吧。」

听到爱达这么说,杜德里斜睨了她一眼。爱达当时的确是说「有个人正注意著杜德里」。很显然地就是有人正对他虎视眈眈。也许他的真正目的并非要杀人,也可能是哪里弄错厂也说不定。

「如果知道原因的话至少也可以想个办法。」

「所以我刚刚就一直在想呀!」

杜德里吼道,声音之大连自己都吓厂一跳。

「就是差点被杀的原因嘛!我最近都一直待在大学里面,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呀!直到前阵子碰到馆长之前!」

他知道他粗鲁的语气让爱达顿时杏眼圆睁。

就在此时,门边又响起敲门声。杜德里吓得双肩一抖,然後缓缓地把门打开。一脸诧异的拉尔夫正站在哪里。

「你刚刚是不是有在吼什么?我知道一直窝在床上心情都会不好,不过在完全没人的房间突然大吼,别人会觉得你的脑袋有问题喔!」

拉尔夫端著的盘子上,放著装有燕麦粥的汤碗还有面包。应该是从餐厅拿过来的样子。

「作了恶梦不小心跳起来而已。」

「呵呵。你小时候不是常常作恶梦?常常梦见被幽灵追?」

拉尔夫似乎并没有听到他刚才说了些什么的样子——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拉尔夫小心地将汤碗放在杜德里的床旁边。

「至少先把这个吃掉吧。」

「……谢谢。」

「嗯,等你好了以後可要好好地报答我,还有把那个的钱付一付。」

拉尔夫摇摇手,然後便走出房间。如果他是真的生病的话,应该会很感激这个朋友的关怀吧。会做这种事的人,绝对不可能是那个黑衣男人——就算他逼自己这么想,可是心里的怀疑仍然没有消失。

当他的手正伸向燕麦粥时,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毒杀这两个字。

「这里面没下毒。我看得到能够害人的东西。」

爱达读出杜德里的想法,先开口说道。可是杜德里还是犹豫一下,最後终於下定决心,将汤匙送进嘴里。确实是他吃习惯的滋味,没有其他怪怪的味道。

「……如果要说原因,大概就是那个博物馆吧。那天有很多人部是我第一次遇到。我也不是很清楚在哪里做了些什么……」

「那就去问那个馆长有没有有碰过相同的事情?」

这就对了。如果帕尼兹也遇到相同的情况,那就能把原因归纳成一个——爱达。

「一个人去博物馆没关系吗?如果在人群中我被人趁乱用刀刺中,这次可能就躲不过了。」

杜德里身体抖了抖。他觉得那些希腊雕像还有埃及的木乃伊好像全部都不怀好意地盯著他一样。

「那我去问问看好了。」

「你怎么能保证这是真的?」

被杜德里斜眼一睨,爱达眨了眨眼。

「你怎么证明你跟帕尼兹馆长不是同谋?」

「你的意思是我说谎?前天把你从危机中解救出来的是我耶!如果那时我没有警告的话,你不是早就被杀了?这样你还不信?」

「万一这一切都是计算过的呢?第一次先故意失败然後藉此得到对方的信任,这种简单伎俩很早以前就有了。」

「我跟那个馆长合作可以得到什么利益?你真是愚蠢!」

「总是会有的。例如跟他约定好可以回到那尊雕像的故乡?」

两个人面对面地对望著。一阵沉默之後……

「……看样子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厂。无法信赖别人的人是没有未来。」

先将视线栘开的人是爱达,她叹了一口气,飘了上去,跟杜德里保持一段距离,自己盘据在房间的一角。

「这是当然的!说不定就是因为你才害我差点被杀的耶!」

杜德里朝著飘得远远的少女大叫,然後朝旁边的桌子打了一拳。上面放著的汤碗发出喀锵的声音。

爱达沉默了。她有很多说法可以反驳杜德里的话。无论是要监视帕尼兹还是要监视博物馆,对她而言都是轻而易举。但是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无济於事。

「……能获得信赖是如此困难,可是破坏它只需要一瞬问。」

垂著头的杜德里并没有看到爱达低喃的表情。

「以前就是这样。很长一段时间,我是那片土地的女神。我守护土地,也守护家庭炉灶的火焰,持续了好久好久。可是他们很快地从邻近的土地找来其他神只,只用一瞬间就把我给换掉。他们把饥荒怪到我头上,家里有人死也辱骂我,接著放火把神殿烧掉之後,就把雕像埋在土里……我就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一个神明竟然连一个人都没办法取信,真是个笑话。」

少女无力的声音回荡在灰暗的房间里。

「人们信神於是我存在,那个馆长是这么说的。但是你不相信我,我就不是你的神,也没办法帮你的忙了。」

「我也没打算求你帮忙……」杜德里才开口後又把话吞了回去。在夕阳的光线照射下,仿佛倚靠在窗边的少女,脸上已经看不见原本光艳的活力神采,就连红衣也呈现褪色的感觉。

「那片土地的家伙们最後也遗忘了我,你不久後也会忘记我吧。等到那个馆长死了,你也死了,然後我大概只能永远待在博物馆里面了吧……」

爱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飘然降落到杜德里身边。

「再见了,我唯一的人民啊……啊,还有,能够看到火车真令人开心。」

少女的手指轻抚过杜德里的脸,指尖的触威确实轻柔又温暖。

「啊……」

杜德里正想开口说什么时,房间里已经失去了女神的踪影。

大英博物馆的馆员中,有大部分的人都住在博物馆附近。

馆长与部长等干部可以在馆内分配到房间,而其他下层的人大部分会在附近租房子。因为绝大多数人都常常废寝忘食地进行研究,所以通勤很麻烦,而且偶尔有紧急情况也会被博物馆叫可去。

阿修雷·哈迪并不是干部阶级。所以他住在博物馆附近的一间房间里,他在嘴唇现在正在微微颤动著。

不算很宽的房间中东西乱成一团,实在惨不忍睹。椅子上挂著外套和衬衫等一堆杂物,有些掉到地上,地板还有床铺也堆满了书,没洗的茶杯及酒瓶也都翻倒在那。以一个学者的身分来看,这说不定是标准状况,不过以一个成年人来说这实在没什么好骄傲的。

放在桌上的书堆积如山,上面甚至还叠著信封。信封上只有写著收件者,没有寄作者的名字。信封已经被打开,里面的几张纸从他的手中滑落发出啪的一声。

那张纸跟普通的信不同,看起来很奇怪。它不是手写而是属於印刷品,另一边有被撕破的痕迹。上面的一角印著数字,很明显是把书撕破後取出来的一部分。

「我被释放了。应该都已经结束了才是。」

阿修雷面无血色地喃念著。他的表情已经不像前天热心地为杜德里介绍博物馆时那么开朗。

阿修雷应该很清楚这个被寄来的残页内容。它是这个国家的人应该都清楚的作品。

是莎士比亚「哈姆雷特」故事中的一部分。失去父亲的丹麦王子哈姆雷特掌握到叔父杀掉父王的证据後,开始计画著。於是在城中找来演员重演当时叔父毒杀父王的场面。依照剧情,叔父会狼狈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就算没有寄件人的名宇,不过是谁寄来这种东西的,阿修雷心中已经有了底。她身边只有一个人会作这种事。但是没有证据。书页是印刷物所以不可能拿去笔迹监定,收件人的名字也必定隐藏了真正的字迹。而且就算把一部分的信交给警察也不能定罪。

没有证据。这明明是阿修雷的武器,但却不是只有他才能挥动的武器。他威觉到对方也以此为盾步步逼近。

寄来这张书页的人的意图应该已经很明显了——我知道你下毒杀人的事情。有一天我一定会报仇的。

阿修雷紧咬著苍白的嘴唇,连流血了都没发现。

「要杀我吗……」

阿修雷的话不是疑问,而是确定的语气。

这问没有别人房间里,他就这么一直伫立在那。

博物馆的馆长有很多对外的事务。

现在的馆长帕尼兹的工作态度一样也是十分地努力不懈,他年轻的时候不舍昼夜地沉浸在制作目录的工作上,而到他升为上层干部後就比较不用再这么做了。实际调查研究的工作都是那些部属、馆员的工作。

帕尼兹需要做的事就是与外界斡旋。例如向政府要预算,和总是炮火连发、恶言相向的报纸打交道,甚至还被取一个怪名叫作『义大利火山』,这些都是只有帕尼兹才能做的工作。

帕尼兹时常因为交涉而不在馆内,不过他只要在馆内的话,通常都会到展览室绕一绕。有异状发生时能够亲眼确认,明确掌握状况,而他本身也十分喜欢巡视自己成长进步的地方。

帕尼兹跟平常一样与其他参观者一起在展览物的前面走著,突然间,他的目光停在玻璃柜中的一个角落。他凝视了一下,便歪著头走了过去。

「你在这里吧……」

他用旁边男人听不到的声音喃喃念道。突然问,红布在眼前飞舞。

浮现在帕尼兹眼前的是一名身穿异国服饰的少女。她的美貌任谁都会留下鲜明深刻的印象。帕尼兹也记得她是寄宿在雕像中的女神。

「你怎么没跟那名叫做杜德里的年轻人在一起?其实他好像从那之後有好一阵子都没来博物馆的样子了。」

确定旁边的男人走掉後,帕尼兹才如此问道。就算是帕尼兹,也没有勇气大声地作出旁人眼中是自言自语的行径。

「我好像已经只是个被利用完毕的遗物而已。」

爱达泄愤似地回答道。帕尼兹皱了皱眉。

「那个年轻人这么说吗?我不觉得那个软弱的男人会对女生说出这种粗鲁的话。」

帕尼兹头一偏,摸摸胡须。爱达心情不好地把头别过去。

「唔,那个年轻人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竟然不要女神的保护?」

她觉得也许可以跟他聊聊,可是实际上看到他发问的嘴脸,那一副兴致盎然的表情,彷佛对烦恼(不是自己而是别人的)觉得很有趣,只是喜欢凑上一脚的样子。如果爱达有实体的话绝对会对他吐口水吧。

「跟你没有关系。」

「可是现在知道你的事情的也只有那个年轻人还有我吧?我前几天好像说过除了这问博物馆以外,你应该只能待在我或者他的旁边。要不要乾脆离开那个年轻人,待在我的身边呢?我个人是很欢迎旁边有美女陪伴啦。」

帕尼兹说完便自己笑了起来,然後他用晶亮的眼神瞅著爱达。

看起来应该会沉默很久的样子,事情果然如老人心中所预料,她烦恼了一会儿後,终於开始说出前些日子的经过。

「唔……?」

帕尼兹也感到很意外,他又开始抚弄著胡须。

「嗯,故事好像有点长,要不要到我的房间去?」

说完帕尼兹便开始往前走。爱达一脸不爽却又没办法地跟了上去。

「就算是我,也不希望因为一直自言自语,而被别人觉得是精神有问题的人。」

从旁人的眼光来看,帕尼兹看起来应该是一副仰头对著空气,迳自叨念不休的人吧。他抬头看著爱达,露出苦笑。

终於来到内侧的区域,打开馆长室的门,里面的样子爱达都还记得。帕尼兹先从柜子拿出茶杯,为自己泡了一杯红茶。

「这个国家的食物总是难吃到令人反胃,只有红茶很棒,这应该是水质的关系。不能招待你真是令人遗憾。」

「那是有药草的功用吗?」

「不,只是喜欢暍而已。」

看到帕尼兹悠然地享受著这蒸腾满溢的香气,爱达露出一脸不解的表情。在她的时代里并没有这种东西。

「那么回到正事上。我到目前为止没发生过跟那个年轻人一样被袭击的状况。既没有被从身後偷剌也没有被下毒,就像现在这样健康平安的样子。」

帕尼兹一副在演戏一般,悠哉地含了一口红茶。

「所以,至少这可以证明原因并不在你。如果原因是你的话,那么我没有受袭这点就说不过去了。」

「那家伙好像怀疑我跟你之间有什么挂勾。」

「我们两个就算特别做出那种事情也毫无利益……就算这么跟他解释,应该也是没用吧。对听不进去的人说再多也没有用。」

两人一齐叹了一口气。

「如果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一定会尽全力协助。我也可以跟杜德里年轻人好好谈一下……前提是他要愿意听我说。博物馆的状况几乎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会先调查看看自从他来之後有没有什么别的异常状况。」

既然杜德里说「博物馆是主因」,那么得到帕尼兹的协助这点便十分重要。不过至於杜德里愿不愿意相信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干嘛为了那家伙做这么多事。」

看到爱达突然眯起眼睛,帕尼兹耸耸肩回答道:

「我的神教导我们要友爱邻人。全能的神可以关爱所有世人,但是生命短暂的人类最多只能做到这样吧!所以如果知道有认识的人被杀了,或是变得憔悴落魄而且……」

帕尼兹怱然问作出一个邀约跳舞的手势。

「帮苦恼的美女解决困难,这才称得上是绅士不是吗?」

他朝爱达伸出一只手,她用厌恶的语气回道:

「所以是为了我吗?」

爱达也用彷佛在演舞台剧般的姿势,夸张地挥动著手回应著,然後受不了地摇摇头。

「能够印证历史的东西是国家的财产,而美丽的女性则是世界的财产。」

帕尼兹一副很认真的表情断然地说道。爱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向眼前的老人说道:

「如果想要帮我的忙就把我从那个透明的箱子里取出来。对了,乾脆放在那个叫作火车的铁块出入的场所好了。光看著那个也挺开心的。」

「我没办法同意你的要求。那个雕像是国家的财产,即使我是馆长,我也没有私自占有的权限。而且这间博物馆的使命就是能让全国人民白由地利用。」

虽然早就能猜到他会这么回答,不过瞬间爱达的脸上仍旧浮现出愤怒的神色。

「就算那个小伙子是邻人,可是我似乎不是你的神口中所说的邻人哪!」

「嗯,也对。如果在教会中告诉大家你的存在,应该马上就会被神父赶出去了吧。不知道是要先驱魔,还是说罗马教宗会先昏倒。」

帕尼兹怪异地笑了笑,接著将剩下的红茶一饮而尽。

「那么这间博物馆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是为了侮蔑我以及其他的同伴,把我们当玩物观赏?难道这就是你们的骄傲?」

「我并没有侮蔑这些遗物的意思,因为这样就会变成是对历史的侮辱。」

帕尼兹沉稳地回视著爱达愤怒的眼神。

「以前你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我之所以会守护这栋建筑物,是因为我相信这一切都是为了人民。」

帕尼兹静静地说著。

「人类没有改变历史的力量。只能去学习历史。我就是为了要将所有的方法提供给人民才会存在在这里的——这里有的东西全部都是过去曾生活过的人们的迷惘、痛苦和决定所遗留下来的痕迹。过去的事物沉积著,再一点点地将新的开始堆叠在上面,人类的存在才会延续到今日。人们能藉由检视过去,进而迈向未来,我一直这么相信著。」

他的语气听起来宛如历经了漫长的时序递嬗,悠然且醇厚。这样的他确实够资格管理这个世界有名的博物馆。

「这个地方的每一个物品,都多少残留著过去曾经认真生活过的人们的气息,我深深地喜爱著它们。你一定也是如此吧,长久以来总是关注於历史的女神。」

稳重的笑脸让他看起来正是与他年龄吻合的老人。爱达一时间没有反驳,保持沉默。

她也可以怒吼说她很不开心,而且这些事情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如果这么做的话,便太过膨胀她身为女神的自尊了。她内心深处有这种感觉。

他确实实践了他的神明指示他做的事情——友爱自己的邻人,甚至被及邻人的邻人,以人的方式去爱他。这也是爱达身为女神应有的姿态。

「……我……」

帕尼兹略感遥远地凝视著陷入沉默的爱达。

「但是……」

他似乎突然想到什么般地开口。与刚才判若两人,又变为以往语带笑意的样子。

「从前伟大的母神现在也改变了呢。曾经广爱众生的女神,现在却只为了跟一个男人的关系感到烦恼。不过那个年轻人……」

帕尼兹自己一个人边想边笑,而爱达则是瞬间涨红了一张脸。

「谁什么时候说过那种话了!」

下一秒钟出现了火焰的漩涡,包围住帕尼兹。帕尼兹则一动也不动。

「啊,真抱歉。拜托你快把火焰收回去,如果烧到桌上的文件就不好了。」

他一脸平静地高举双手,一副投降的样子。看他这么迅速地放低姿态,即便是爱达,一时间也觉得怒气无处可宣泄。她看这个老人愈来愈不顺眼了。

「不,请不要生气。你何不试著用笑来面对呢?若你真的是由人类创造出来的话,那最原始的愿望一定是『羁绊』。人们聚集在炉灶的火焰旁,彼此间的牵引也愈来愈广大。所以也请自豪地正视你在这个时代所得到的羁绊。」

帕尼兹说完便笑了。

爱达垂下头。如果那么短暂的日子就能称为羁绊,那么为了在异国之地得到的这个羁绊,自己该能做些什么呢?从前孕育出自己的那片土地和人们也已忘了自己,明明是这样,却……

爱达抬起头。眼前是一名仿佛正看著自己女儿的老人。

「……我看你是愈来愈不顺眼了。我可不觉得你有那个资格能对我说教。」

「那实在太可怕了。这次请务必小心绝对不要烧到文件。」

爱达瞪著他,帕尼兹耸耸肩,邪邪地笑了。

「不过那个年轻人呀!老实是老实,可是缺点就是不够稳重。怎么样,跟小孩子比起来要不要乾脆来我这里?现在说到遗产我也……」

「烦死了!」

帕尼兹一边拈著胡须一边说著,而爱达却是对他大声地怒吼道。

望向窗外,已是日落时分。

一直警戒四周没有让身体休息,体力和力气马上就到了临界点。杜德里仍然缩在房间里,这几天倒在床上打瞌睡的时问变多了。总是睡睡醒醒的感觉,他起身拿起怀表一看,又过了好几个小时。

看著日复一日眼下的黑眼圈愈来愈重的杜德里,拉尔夫不只一次叫他去医院看医生。他总是四两拨千金地回掉後,只留下食物。

「不是医院,应该是警察局吧……」

他觉得最近自己常常自言自语。眺望著窗外,夕阳将宿舍的砖墙染上一片红色。仿佛火焰燃烧般的颜色。

「……红色的世界……吗?」

以前很少会自言自语的。自己常常跟朋友在一起,而且就算在房间或是走在街上,头顶上方都会有个吵闹的少女。

浑身红色、放出火焰的女神。

自从三天前爱达从这个房间消失後,结果还是没有改变。他仍然维持著一个人躲在屋里的状态。这种日子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口好乾……水。」

虽然水壶里面应该还有水吧。当他站起来想要倒一杯水的时候,杜德里注意到了。明明自己几天前放在那里,现在却遗忘的东西。

水壶的旁边放著一个备用的长杯,边缘还缺了一角,里面插了几枝花。白色的花办被夕阳给染红,但却不像窗外那么鲜艳的红色,有点枯萎了。

是前些日子外出时,在爱达要求下买回来的小甘菊。买完後马上被攻击,结果惊魂未定地回来了,之後就过著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日子。

买下它到现在应该也没过多久,但总觉得好像是很遥远的事情一样。无论是造访博物馆、与爱达相遇还是看见火车大吃一惊的那些天。

「……哈哈。」

杜德里只能无力地乾笑著将水注入杯中。他自然地抽起一支小甘菊,拿起杯子回到床上。他坐在床上暍了一口水,凝视著花朵。

「因为供奉的神明已经不在了所以才枯萎的吗……」

他的呢喃声空空地回荡在房间里,那个会用轻松语气回嘴的对象已经不在了。

「啊……对了,爱达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夕阳将室内染红的关系,还是花束的存在提醒『浮现出一段回忆。是的,自己之前也曾像现在这样,在黄昏中凝视着花束。当时还有另一个人……抛下自己的那个人,就是爱达。

「……果然还是不应该帮那家伙取那个名字的。」

当他低喃的时候,门边传来三声敲门声。他打开门看见拉尔夫的脸。

「你已经醒了吗?至少还活著嘛!」

拉尔夫今天似乎有到街上去,手上还提著类似购物袋的东西。

「这个花,是不是不久前你带回来的那种?因为不能换水所以开始凋谢了吧。」

拉尔夫从袋子里拿出一堆东西,排在桌上让他看。似乎在路边买的柳丁、还有在古董店买的杂物——他从以前就喜欢这些东西——等等。

「今天发现了这个。很有趣吧!只要转这个螺丝就可以……」

「……我好像慢慢想起来了。」

手里拿著东西正准备开始说明的拉尔夫以及呆愣地呢喃著的杜德里,两人同时开了口。拉尔夫顿时愣了愣,然後住嘴似乎决定等友人先说的样子。

一阵沉默之後,杜德里再次开口说道:

「以前……大概十岁左右的时候我也买过这种花。本来打算拿到认识的女孩子那边。她叫作爱达,大我四岁。有著一头美丽的余发,是一个个性很强的人。跟我的家人一直有来往,小时候我们常常玩在一起。」

拉尔夫一直凝视著一边看著窗外一边说话的杜德里。

「然後呢?本来要给可人儿的花怎么了吗?」

「我趁著学校放假来到伦敦的时候,一如往常地到他们家去。当时他们好像很忙的样子。我在庭园等了一会儿後,爱达来了,一副特别装扮过的样子让我吓了一跳。她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是来送花的,以往她总是会开心地收下,可是那时她却大声地笑了起来。问了以後才知道,那天好像正好是她第一次在社交界亮相的日子。如果白己接到花就能确定地位,然後在舞会上邀舞,但是不知道自己是否会留到那个时候还没推销山去,听说就是这样。这简直就像是对小孩说话的语气。」

上流社会的子女到了一定的年龄便会在社交界公开亮相推销自己。藉由在舞会、剧场、马场和其他上流社会的人来往以寻找结婚对象。如果大约过了两三次社交季,仍然没有找到对象的话,就变滞销了。之所以要在这些盛大的场合展示自己,是因为这是一场赌上了家族与自己名誉的战斗。

「……原来是这样啊。」

出身男爵家族的拉尔夫似乎也有这样的风气,因此他露出苦笑。

「确实是个很强势的大小姐。」

「嗯,一直很孩子气想四处找人玩的我也是笨蛋,不过就是因为觉得他是曾经玩在一起过的朋友,所以才会更为吃惊。然後我的花就随手被她丢掉了,她叫我不要送这种路边卖的花,应该要送蔷薇……还对我说你们家应该更少有准备那种东西的能力吧,就这样。」

权力的斗争气氛就连小孩子也能敏感地察觉到。被夺走花的杜德里也无法反驳她的话。

「然後你有跑去买一堆蔷薇冲进舞会现场吗?」

「我又没有那个胆,这点你应该最清楚吧!」

杜德里软弱地笑了。

「我什么都没说,然後我从旁边捡起石头丢她,打到了爱达的肩膀,结果引起好大的骚动。後来我因为害怕就跑了出去。之後好像造成了大麻烦的样子。」

「所以你可怜的初恋就这么幻灭了?唉,这是常有的事啦!」

拉尔夫不停揉著杜德里的头安慰著他。

「嗯,真的是……常有的事吧。」

这也不是多了不起的故事。不分国家或阶级都一样。

「只是,没多久後我听说,她在那之後很快地就决定结婚了。她嫁过去之後与丈夫威情不睦,所以开始酗酒也吸了过多的鸦片,一两年後就去世了。听说还没有小孩。」

现在回想起来,当她嫌恶地对杜德里胡说八道时,说不定正是她最幸福的时候吧,因为她对社交生活以及结婚充满了幢憬。杜德里最後看到她就是那个时候,因此心里更觉得难过。

拉尔夫一直认真地听著他不著边际的话。然後……

「那时如果你捧著一大东的蔷薇花,也许她会得到幸福吧。」

两人对看了一眼,自嘲地笑了笑。

「小时候就算想做也没办法吧。所以不要想太多。那毕竟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所以才结婚的。」

「……是啊。我只是看到这个花才想起来的——而且……一

拉尔夫的表情像是催促他继续讲下去,不过杜德里却沉默地低下头。

前天为止都还有一个同名的少女在这里。那个红衣少女没有要求要蔷薇,而且现在回想起来,她一直都在为杜德里担心。

可是他却对她说出那种违反本意的话。

「……我……」

自己总是这样。每次事後後悔的时候,对方已经不在旁边了。什么话都没有告诉对方,只能这样盯著枯萎的花朵。还以为自己从那时候多少有些成长了,明明都已经来到伦敦了说。

杜德里垂著头露出沉痛的表情,而拉尔夫则是敲了敲他。以往他都会回嘴道:「不要把我当小孩子!」,可是现在的杜德里却没有那个力气了。

一瞬间,他突然有种想对拉尔夫完全倾吐的心情,心想这样或许感觉会比较轻松一点。但是又想起之前还在怀疑拉尔夫怀疑拉尔会未必一定是自己的伙伴,於是决定还是谨慎—点比较好。

拉尔人默默地看着杜德里不停地抬头又低头,然後……

「算了,你今天就先休息吧!」

可能是觉得再继续跟杜德里聊天的话会造成他的负担,所以结束了话题。他再一次敲了敲杜德里的肩膀,然後准备走出房间,手搭在门上。

「等你好了一定要好好谢我喔。对了,就请三顿晚餐好了。」

「等等,你到底想吃多少呀……」

听到比自己想像中还要高出许多的谢理,杜德里不自觉地忘了忧郁坐起身来。然後拉尔夫挥挥手笑了笑,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拉尔夫·巴纳度关上房间的门,有—道光一直在他无法察觉的地方盯着他看。视线追随着他啪挞啪哒地走在走廊上的背景,最后又将注意力放回门上。

爱达待在杜德里房间的门口。但是与前天跟杜德里说话的时候不同,经过的人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不对,只是又回归到之前在博物馆中,待在雕像旁边相同的状态罢了,这么说就该比较贴切吧。

门的另—边泄漏出沉郁的心情。那个小子还是依然自己一个人躲在房间。她也不是不懂他的心情。

「杀人吗?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有这种事呀。」

爱达自言自语说道。以前祭祀她的地方,也曾发生过这种事情。导火线有时候是抢夺女人,有时候只是为了一点点粮食。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这么做一定不会幸福。

唉……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到底自己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呢。

前些日子杜德里被攻击的时候,爱达清楚地感受到针对他的明显杀意。她没有忽略那呈现一直线的杀气轨迹。那时对方确实认识杜德里。

也就是说,对方是认识杜德里的人。那条街上认识的人不多,而且又掌握著他当天的行动,这样一来可能的对象便缩小了。

如果能在这里听到杜德里的意见,那事情就好办了,可是却一直事与愿违。不过既然那个杀意这么强烈,实在不太可能因为失败一次就停止。所以她反覆思量後,决定还是先待在杜德里附近监看。

不过从前被奉为神只、随著季节接受祭祖的自己竟然沦落到变成一个小孩子的门神,实在令她感到丢脸难堪。爱达揪住自己的一缯长发,垂著眼睛胡乱扯著。

有几个穿著跟杜德里类似衣服的年轻男人在走廊上走著。为什么这个世界的男人每个人都喜欢作那种束缚肩膀的打扮,她实在不懂。

「……唉」

她不自觉地溢出一声叹息。

到底为什么自己要做这种事——如果这件事被帕尼兹知道了,他大概也会这么说吧——「是因为寂寞吗?」

是的,爱达也有这样的自觉。结论就是不想自己一个人。

那个老人说过她诞生的起源是「羁绊」。所以存在人们牵绊中的白己,无法忍受失去牵绊。从以往守护的土地到这片遥远、充满煤炭灰尘的土地都一样,即使对象只有一个人。

人们既然忘却了身为神的自己,那么年岁久远的自己也不过只是个『物品』罢了。只是颗单纯埋在土地里的石头,有没有意识都没关系。因为声音也传不到任何人那里。

但是现在……

「……咦?」

视线突然瞬间扭曲了。应该说是原本笔直的走廊扭曲了,通路对面看起来好像一片黑暗的样子。不过那只是错觉,她知道歪曲的是自己。如果杜德里或帕尼兹在身边的话,她的样子看起来应该是歪曲变形的吧。

「果然是这样。」

她苦闷地的用手支著双脸,没多久视线又安定了下来。那种以人类来说接近生气或忧郁的难过感觉,也慢慢平息下来。她深深吸了好几口气,轻轻地敲著自已的脸颊,一扫身上的疲倦。

「我这么费尽苦心你却一点都不了解,你最好以後给我记著!」

她看向门的对面,此时杜德里似乎正在打瞌睡。她不禁升起想要用脚把他踹醒的冲动,不过又想到现在自己的状况似乎不太适合,於是她只好再次盯著走廊。

帕尼兹收到那个报告时,是在他工作之间的休息时刻。

在一脸担心地走进馆长室的下属面前,帕尼兹苦著一张脸把红茶放下。

「是紧急报告吗?」

「……不,也不是那样。不过还是请您听一下。」

进来的人是民俗学部门的部长。这间博物馆的主管职大部分都是由努力不懈的学者升上来的,这个男人也是古埃及史的专家。男人日晒的肤色与灰白的发色看上去异常地协调。

虽然与图书部出身的帕尼兹交情不错,不过两人都是公私分明的好友。目前为止工作上配合得还算不错。

「你的部门有什么问题吗?」

「虽然不是紧急的事,不过倒是真的有点问题。我底下有一个研究人员叫作阿修雷·哈迪……您对他的名字还有印象吗?」

部长问著,而帕尼兹则微微领首。

「就是不久之前梅儿莉·安达松事件的那个男人吗?」

「是的。那之後他便回到博物馆,照常地工作……不过最近样子看起来有点怪怪的。部门的同事拍他的肩时,他总会害怕地怪叫出声,有一次还把旁边的人撞飞,让别人受到轻伤。虽然他对工作很有热情,也算是个模范牛,最近却似乎不太想接近研究室的样子。就算没有医生的诊断证明,不过我想他多少有点精神衰弱。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对其他的业务造成影响,所以我想也许让他暂时休息一下比较好。」

听完部长简单扼要的说明後,帕尼兹微微点头。

「他是最近才开始有这种举止的吗?」

「听说他回来没多久都还保持以前开朗的样子……对了,我收到报告说他让同事受轻伤的时候是四天前。周围的人的态度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听完後,帕尼兹无趣地用手指在桌亡敲了敲。

「哈迪精神衰弱的情况是事实吧?而且之所以变化会这么大应该是有原因的。我不觉得让他回家乡疗养就会恢复。」

部长颇有同感地轻轻点了点头。

「先问问看本人的意思。如果本人想要暂时休息一下的话,我不会反对给他休假,不过……」

帕尼兹的手指不停在桌面上敲著,他与部长正眼对视。

「如果哈迪对博物馆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我就会解雇他。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部长迟疑了一下後点点头。这大概表示他小小的抵抗吧。

「好吧。哈迪今天在研究室吧?那让我来跟他谈谈好了。」

「由馆长您吗?」

部长露出略微慌张的表情。虽然最後裁决的人是帕尼兹,不过这种小状况都要他亲自出面,这点让他有点始料未及。

「因为最近这阵子似乎发生了几件类似的事情。」

部长不懂帕尼兹话中的意思,於是轻轻地皱皱眉。

「那么我把哈迪叫来办公室好了。」

这场谈话的结论虽然令他十分意外,不过他还是行了一个礼後便慌慌张张地冲出房间。帕尼兹确认过门确实阖上後,才对著无人的房间开口道:

「听到了吧?」

「待在这里就算不想听也听得到。」

原本应该什么也没有的天花板附近,响起一道语带厌烦的声音。终於,从空虚中显现一抹红色,然後渐渐凝聚成一个少女的姿态。爱达今天似乎待在帕尼兹身边的样子。

「你好像到处跑来跑去的。今天不待在那个年轻人身边可以吗?」

「我不是说那个男人把我赶出去了吗?我才不管那家伙的事情。」

爱达臭著脸说道,而帕尼兹只是邪邪地笑著。如果多说什么的话一定会被追问更多,所以爱达才保持沉默没有回嘴。没想到自己竟然对一个人类如此顾忌,真是愈想愈火大。

「话说回来,刚刚的谈话,不知道跟你的男人有没有关系。」

「不知道,而且你说我的男人是什么意思。」

爱达飘在空中,咬牙切齿地说道。不过帕尼兹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不是吗?年纪大的人都会往这方面想。唔,你就在这里听听看,说不定会有些什么有趣的发现喔!」

敲门声打断了帕尼兹的笑容。那个部长办事效率很快是众人有目共睹的。门的另一边是部长,他身後还跟著一个人。

看到那个人爱达的脸嫌恶地扭曲著,不过帕尼兹应该没注意到吧。阿修雷·哈迪在部长的催促下忐忑不安地踏进馆长室。大概是像他这种基层的研究员平常没有机会能够进入馆长室的缘故,他十分不安地环视著四周。

「这里没有东西会让你不安的,所以请放心。」

听到帕尼兹这么说,阿修雷为之一惊,然後点点头。帕尼兹用认真的表情示意他坐下,于是阿修雷便惶恐地在待客用的沙发上,部长的旁边坐了下来。

「那么,听说你前天让同事受伤了。虽然听说不是什么严重的伤,不过还是要听听你的解释。」

阿修雷像一只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身体缩了缩。

「那、那件事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因为被声音吓到,手腕一动,就打到站在那里的人。」

从阿修雷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但是帕尼兹似乎另有盘算。他动动嘴唇,问著在场的另外一个人。

「你觉得呢?」

「他没说谎啊,但是也没把话说完。」

爱达用很冲的口气回答道。她的眼睛一直盯著眼前这个长久以来的仇人。

「不过我听到你最近不单只是做出那种举动吧。我必须视情况对你做出一些处分。」

帕尼兹居高临下地看著阿修雷。阿修雷的瞳孔不自觉地缩了缩。

「但是,我认为这问博物馆最重要的就是像你这样的人才。收藏品虽然难得,可是人才也同样难得。我也尽量不想亏待这问博物馆的夥伴……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次他态度一变,用温柔的口吻说著。他知道阿修雷顿时无力地松了一口气。

「你这家伙是剧场的演员吗?」

上面的爱达有点傻眼地呢喃道。

「……啊,那个……」

但是土角阿修雷却只是呻吟说不出话来。看起来是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

「你以前似乎被梅儿莉·安达松的事件拘禁了一阵子,跟那个有什么关系吗?」

帕尼兹尖锐地问道,这次阿修雷的身体一震,从沙发上跌落下来。他撑著部长从旁边伸过来的手才爬起身来。

「我应该不用特别监定他的话吧?梅儿莉·安达松……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爱达愣愣的话传进帕尼兹的耳里。

「梅儿莉·安达松事件就是有一位叫作悔儿莉的女性被毒杀了对吧?听说你被当成嫌疑犯遭到逮捕,不过又因为证据不足而获释,然後回到工作岗位。我是这么听说的。」

帕尼兹应该是为了爱达才这么说的。爱达思考了一会儿,才想到之前杜德里在街上念过的报纸,里面就出现这个名字。

「是、是的。」

「你不是因为被判无罪而获释了吗?那么事件应该就算结束了吧。』

「本来应该是这样……才对,可是……」

阿修雷的脸色苍白到令人怜悯。帕尼兹皱起眉。

「既然这样那是怎么回事?」

「还是有人怀疑我是犯人,似乎想要把我杀掉,而且一直有不是警察的人在我的周遭徘徊的样子。我不是收到一些奇怪的信,就是房间有被人人侵过的迹象、桌上被放了奇怪的信之类的。所以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杀掉……」

阿修雷一口气地全说出来了。身体还明显地发抖著。

「原来如此,看起来应该有人不能接受裁判的结果,然後还因为这样随便入侵这问博物馆。」

阿修雷频频点头。

「这个国家无论是谁都必须遵从法律。那个威胁你的犯人是应该受到惩罚……你知道是怎么样的人吗?」

帕尼兹看了天空一眼。爱达正在那边。

「我想应该是梅儿莉·安达松的哥哥。只有他会这样。」

「那个人的名字是?」

「伊恩·布朗恩……伦敦国王学院的助教。」

听到这个名字後帕尼兹的嘴唇动了动,而爱达则是整个身体好像弹跳起来一般。此时她如果是坐在椅子上的话应该会把椅子整个翻倒跳了起来吧。

「我对这个伊恩有印象。他在大学里跟杜德里说过话。」

「哦?他跟这件事有关系吗?」

帕尼兹的低喃传进阿修雷的耳里,他露出不安的表情。

「那你是怀疑那个布朗恩就是可疑事件的犯人罗?你有做些什么去阻止他吗?」

「当我被判无罪的时候,他本来想要打我,可是被法院的人阻止了……所以我想我再怎么解释都没用吧。就算跟他说没有证据他也不肯相信的样子。」

帕尼兹沉吟了一下,不停敲著桌子。

「这种欠缺客观的论点,而且一厢情愿的想法也不是说不能处理。研究上也是一样。仔细地去调查、去发掘,接著再用冷静地观点研究。这么重要的事情我相信那个大学助教不可能不知道。」

帕尼兹苦笑著,而阿修雷则用僵硬的笑容回应。

「总而言之,如果你没做什么坏事的话那过得正大光明地就好了……话虽如此,如果一直有人这么误会下去也不行。」

如果正直的人不会遭到什么不测的话,那么世界上的犯罪率应该多少能下降一些吧。帕尼兹的笑容里参杂了一点苦涩。

「原来如此,我能够理解你的行为和原因了。至於那个伊恩·布朗恩……如果他真的会对这间博物馆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那我们也必须想想对策。至少我们不会牺牲掉你的,所以你可以放心。」

帕尼兹沉稳地笑了。

「……非、非常谢谢您。」

可能是没想到馆长会这么亲切,阿修雷不禁泪流满面。帕尼兹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正义最後一定会获胜,你放心吧。」

阿修雷的表情瞬间一僵,这个表情帕尼兹及爱达都瞧见了。

阿修雷频频道著谢,最後跟部长一起退了出去。帕尼兹朝著空气问道:

「那你觉得怎么样?」

「不知道。大概会造成很大的骚动……这应该是你所希望的吧?」

爱达想起前几天的对话。想要杀什德里的人恐怕是他认识的人,而那个人也跟博物馆有所关系。根据阿修雷的说词,伊恩·布朗恩都符合这个条件。但是也不能这样就认定是他。

就算知道这些心情也并没有比较好,反而让人情绪低落。因为要告诉杜德里他认识的那个人说不定就是犯人,这种感觉实在很差。

爱达愈来愈觉得人类真是愚蠢,这个想法闪进她的脑里。如果是为了争夺粮食那还可以理解。但是为了金钱或是一时不顺就杀掉同胞,这些心态都让爱达完全不能苟同。

「我并非希望引起骚动。反而比谁都希望和平。」

帕尼兹夸张地挥动双手,他的表情格外地认真。也许他跟爱达抱持著同样的想法也说不定。

「但是,为了这个和平,有时也是需要战争的。」

帕尼兹瞬间眯起眼睛。爱达叹了一口气,一扫沉郁的心情。

伊恩·布朗恩一个人关在大学的研究室里。

他在共用的研究室中有分配到一张个人的桌子,而现在同事都外出不在。助教的工作是一边协助教授,一边进行自己的研究,不过常常会因为数授和学生的关系而中断自己的工作。

桌上除了放著仔细整理过的笔记还有香菸外,还有看到一半摊在那边的杂志。看起来像论文的封面上,除了文章外还刊载了不知道仿印什么的图像。

论文上面的作者名字是阿修雷·哈迪。就算父亲还有妹妹的脸孔都已模糊,伊恩也绝对不会忘记这个名字。

伊恩的桌上除了杂志以外,还有看起来不知道是谁抄下备忘的纸堆。样子看起来看年岁久远,纸张都已经发黄,还积了一点灰尘。

伊恩悄悄摊开纸片,读著上面的文字。文字似乎是在不平稳的地方下写的,歪歪扭扭地很难阅读。但是这些字迹现在看起来却让人有些怀念。

卷起的一张纸,上面有著乱七八糟的涂鸦。

看似随意地记录著整体的形状,细节部分并没有画得很详细。上面画著用黑红两色漆成的陶器碎片、镶著玛瑙的手饰还有用黏土作成的小雕像等等,旁边还写著补充说明。而当中也有以女人为形体的雕像。

杂志的图片和涂鸦上的补注指的都是同一个东西,如果是杜德里或帕尼兹应该一看就会知道——那是爱达所寄宿的雕像。

「……哼!」

伊恩柔和的脸庞顿时扭曲,他用拳头捶著杂志。竟敢不要脸地摆出一副全是靠自己似的研究者姿态!

发掘这些东西的人是阿修雷·哈迪,这是事实没错。但是所有权拥有人却是伊恩的父亲。伊恩的父亲在异国进行私人性质的挖掘,阿修雷只不过是在他底下做事的人而已。发掘的证据就是这些备忘书记,这都是伊恩的父亲所写的。

本来他应该拿了酬劳就离开的,可是他却在异国对这些物品升起抢夺的心思。他不仅没把东西给伊恩的父亲,还使了一些小手段让它变成自己的。

之後阿修雷又针对挖掘的物品写了几篇论文,然後受到认可,因此雕像和他便被纳入博物馆之下。

「呼……」

伊恩的身体缓缓地陷入椅子内。每次激动过後都只会留下空虚感。

阿修雷的背叛使得伊恩的父亲因为失意而去世。妹妹梅儿莉也为了要找出阿修雷掠夺的证据而来回奔走,最後开心地寄来一封写著「找到证据了」的信。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应该劝她要慎重行事才对。

因为在那之後没多久梅儿莉就死了。

当然伊恩对警察说阿修雷很可疑。梅儿莉在阿修雷身边调查的事情旁观者看得很明显,所以警察一开始也认为阿修雷很可疑,不过怎么样都找不到他藏毒的证据,所以最後他获判无罪。

「……证据吗。无法证明的事实就无法成为真相,确实是这样没错。」

空虚之後渐渐衍生出憎恨。伊恩望著窗外的眼睛已经没有激动的情绪。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点累积出的恶意。

「为了证明就必须验证,这是所有事情的真相。但那到底是确立在多么脆弱的基础上,这点就让我来证明看看吧!」

伊恩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就这么溶解在空虚的房间里。

大英博物馆的干部在这个国家中属於高收入的族群。

特别是馆长的职位年薪高达一千两百英磅,跟医生比起来毫不逊色。另外干部们与在馆内

像家人般住在一起,所以馆员们在博物馆中部像一个家庭一样生活著。也就是这样的交流支撑著博物馆。

杜德里来到了馆内的其中一问房间,也就是现在馆长住的家。

「咦……原来馆里面有这种地方呀。」

他是昨天在大学宿舍接到帕尼兹寄来的信,叫他今天来帕尼兹的家拜访一趟。於是杜德里便依言来到了博物馆。

当然,他因为害怕那个杀人犯可能也在这里,所以心里也曾犹豫过。但是帕尼兹的信上面却写著「有一个对你有用的情报」。而且他终於领悟到再这样继续关在房间也差不多要到了极限,同时他无法忽视这个讯息,於是便尽量避人耳目,甚至还叫了马车来到这里。

不,其实还有别的原因。帕尼兹之所以会知道杜德里的事情,一定是有人告诉他的——只有一个人有这个可能。

「……这里真是奇怪。」

杜德里垂著头闪进门内。

研究人员使用的区域是外部的人不太能进来的场所。因为觉得很稀奇,所以他东张西望著,最後目光停在眼前的门上。分配给帕尼兹的住处竟然也是普通的木制门啊……当他正这么想著的时候,门突然靠近了杜德里。

他险些闪过差点撞到他的门,总算免除了额头被敲到的噩运。但是身体却失去了平衡,摇晃了一下後,把手扶在墙壁上。

此时从门里面探出一个女人的脸。虽然她应该也知道门差点撞到杜德里,不过却依然气定神闲地问道:

「真是不好意思,您是这里的客人吗?」

「呃,嗯……我叫杜德里·莱纳斯。是帕尼兹先生找我来的。」

「啊,我有听说今天会有年轻的客人到访,请进。」

女人友善地笑了笑,示意他进门。仔细一看,她穿著黑色的衣服外面罩着白色的围裙,一副就是典型女仆的造型。应该是在这个家里工作的人吧。

听到她的话杜德里不禁愣了愣。明明差点让主人的客人受伤了却一点表示也没有,不过因为是出现在帕尼兹的家里,所以反而觉得可以理解。

帕尼兹的住宅虽小,但品味不错。因为不是住过好几代的乡村大宅,所以看起来没什么历史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里面的家具和地毯的质料都很不错。如果出现在乡村别墅中,应该也是年轻主人的房间吧。

这里跟那个充满年轻活力的老人还颇相称的。唔……杜德里如此低喃著。

眼前的帕尼兹已经穿好吃晚餐时的正式服装。引领杜德里来到了客厅,在暖呼呼地燃烧著的暖炉前,两人终於正面相对。

「我听到消息时本来还很担心,不过你看起来似乎满有精神的嘛!」

许久不见的两人重逢後握手互相打著招呼。背部被敲了几下的杜德里不由得乾咳了起来。

「什么啊,原来你的身体这么虚弱呀!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地过你的学生生活啊!」

「……请不要再说了。」

贵族和富豪间通学的公立学校运动风气颇为盛行,每周都有大部分的时间在进行橄榄球的运动。而体型弱小的杜德里常常被撞飞,所以他实在不觉得运动有什么好的……而且被年过六十的帕尼兹瞧不起,实在让他觉得很丢脸。

「主人,晚餐准备好了。」

随著女仆的出现,告知晚宴即将开始。

帕尼兹走在前面带领杜德里来到餐桌上示意他坐下。这问房间颇为狭小,与乡村别墅中一次可以坐数十个人的晚宴间相比还小上许多。不过墙壁边缘的柜子摆设丝毫不逊色,桌上也放置著蜡烛还有花朵,很有家庭式的豪华气氛。

「现在上的是前菜。」

在餐桌旁随侍的不是厨师而是刚刚的女仆。举止优雅的女仆为两人排好餐盘。餐盘里盛著色彩鲜艳且丰富的沙拉。

「她很不错吧?虽然爱达小姐也很美,不过总觉得太单薄了。」

帕尼兹小小声地说道。不过这时,背後好像升起一种恶寒的感觉,令杜德里的身体不由得抖了一下。

女仆在这段时间中已经完成了手边的工作,当她准备要退下时开口说道:

「请不要在客人面前作出这么丢脸的事情。」

「我现在正在跟他说你是个美人的事情呢!」

帕尼兹的手中拿著叉子,身体往後一仰,说道:

「下一道我不要料理,我想要你的爱……」

「我是女佣,不是应召女郎,主人!」

不过女仆似乎已经对此习惯了,她平静如常地捧起盘子。

「你还是一样严肃呀!」

「是吗,如果你把一千两百磅的年薪全给我的话,我也是可以考虑看看的。」

听到女仆说得这么云淡风轻,杜德里手上拿的叉子不自觉地掉了下来。

「……年薪一千两百磅!」

这个社会年薪只要超过八百磅就能拥有私人马车,而且还会拥有受人尊敬的地位。路边的阻街女郎,也就是说伦敦的娼妇,年收入可达到一千英镑以上都是所谓特例中的特例。以贵族为对象的高级娼妇或许还有这个可能也说不定。

杜德里双眼圆睁,眼睛不自觉地一直盯著女仆瞧。她拥有一头光艳的金发,还有细长的翡翠眼眸,再配上雪白的肌肤。通常在餐桌前招呼客人的女仆外表都还不错,而她又称得上特别地美丽脱俗,紧腰衬衣和连身裙衬托出她优美的身段。

杜德里觉得他大概知道帕尼兹会想对她出手的原因,不过会对女仆下手的人实在不多。

大概是因为帕尼兹每次都会这么说的关系,所以女仆丝毫不以为意地退到墙壁旁。

「嗯,对了…」

帕尼兹一派闲适转向杜德里。

「……啊,呃……」

好像只有杜德里一个人说不出话来的样子,他呆愣地回应。

「那就先吃吧。家里的厨师是义大利人,他的手艺我绝对可以保证。」

上流社会的家庭通常都是要法国或是义大利厨师。由他们手做出来的细致又丰富的美味料理,通常都是晚宴中极大的武器。这让杜德里回想起帕尼兹似乎是个义大利人。所以这些料理大概也是义大利口味的吧。

他送了一口沙拉到嘴里,酱汁偏酸,有种清爽的口威。能够使用新鲜的蔬菜也是富裕的证明。吃到美味的东西很自然地也会令人心情变得愉快,这是人之常情,杜德里的嘴角不知不觉问浮现出微笑。

「我记得前阵子应该有跟一个牛津的教授聊过天。他年轻的时候,早上总是面包配一杯红茶或咖啡,中餐则是苹果或面包挑一个吃。而且十年来都一样喔!我听了一头雾水,於是问他为什么都不会腻,而他却回答我说:『那是因为我很喜欢吃这些。』」

帕尼兹用叉子插著蔬菜,一脸不相信地摇摇头。不过杜德里则是因为平常的饮食习惯跟教授很类似,所以笑不太出来。

「我来到这个国家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我觉得这边整体而言是个很棒的国家,不过只有食物让人难以下咽,让我好几次都想返回故乡。过了很久以後,才终於可以像现在这样吃到故乡的料理。」

饮食习惯通常都跟个人的背景有著很大的关系。帕尼兹说这些话的语气听起来,比起以前任何时候都还要沉重。

「我觉得这个国家能够在印度、中国,还有世界各地部握有大权,是非常厉害的一件事。而造成这些的原动力我想一定是饮食习惯没错。就算是身在异乡,可是一直吃着个合门味的食物,还能没有任何怨言,这种事情我绝对做不到。」

帕尼兹一边挥动著叉子,一边振振有词地说道。

「嗯嗯……」

从出生至今只在英国生活的杜德里)(能乾笑地应籼著。他自己虽然对平常的饮食习惯没有任何的疑问,可是嘴巴毒而且见多识广的人常常都会说出这样的话。也就是说,在英国想吃到美味的食物也只有一天得吃二次早餐的菜色——面包、培根、煎蛋籼—朴红茶——仅此而已。总而言之,就是英国是没有好吃的食物。

当他们说话的时候,汤品以及主菜都已经送了上来。料理的做法部采用义人利式,晚宴的主人帕尼兹将肉块切开,让女仆分配下去。

只有主菜部分是采用英国料理的烤牛肉。杜德里下口总是在宿舍吃苦简单食物,这顿晚餐让他尝到了绝佳的美味。他的动作略嫌粗鲁、沉醉地一口接著一口吃著。

「如果觉得食物合胃口的话,那你一定要去一趟义人利。那是个好地方。」

帕尼兹的目光渐渐变得悠远,看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杜德里内心开始真切的感觉到他真的是一个皱纹满面的老人,这种真切的实感。

「家里的厨师手艺真的很棒,不过还是比不上母亲的味道。」

帕尼兹一边用刀子将肉割得一块一块、一边轻声呢喃道。

这句话应该能充分表达长时间身处异乡之人的心情吧。味觉在某种意义上,或许是最让人能印象深刻地留在记忆里的东西吧。

「这么说来,帕尼兹先生为什么会从义大利来到伦敦呢?」

「我在那边是个律师。因为参加祖国统一的运动,而在缺席判决中被判死刑。我一时慌乱,在身无分文之下逃来伦敦。然後在这里拜托认识的人,最後进来博物馆……等我注意到的时候,已经过了三十年了。」

虽然帕尼兹说的很轻松,可是杜德里知道个中滋味一定很不好受。离乡背井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待个数十年,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杜德里将视线调回眼前的盘子上。如果自己也到了很远的地方,一定也会怀念起祖国的食物吧?

「唔,虽然很辛苦,不过大致上我还是很满意自己的人生。这个国家的食物,吃久了也总是会习惯的。」

看到杜德里的情绪变得低落起来,帕尼兹对他苦笑了一下。杜德里连忙塞了好几口肉到嘴巴里。

牛肉烤得恰到好处,愈咬愈有味道。就连另外搭配的约克郡布丁,尝起来的味道感觉上也跟以往完全不同。料理美味到让他很快就一扫而空,望著迅速变得空荡的盘子,他饱足地呼出一口气。

接著最後送上桌的是甜点,於是晚宴就这么结束了。

上流社会的晚宴结束後,通常是男女个别带开各自打发的时间。两人一起站起身离开饭厅,接著走到客厅。

「对了……」

两人坐在松软的沙发上,帕尼兹不经意地开了口。他朝女仆瞄了一眼,确认女仆退下後才接著说:

「你对爱达的事情一句话都没说对吧。」

帕尼兹用乎静的目光瞧著杜德里。杜德里受不了,於是先将视线栘开。

本来还想说帕尼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不过仔细思量後发现这真是个笨问题。光看他把自己叫来这里的时间点,就很明显地知道他几乎已经掌握整个状况了。不过很快地他的嘴巴还是吐出了藉口:

「都是那家伙……自己随便就跑掉了……」

「关於这一点她应该也有她的理由吧。对於完全不肯相信她的话的人类,即使是女神也会感到痛苦吧!」

杜德里从嘴里挤出来的声音微微颤抖著。而帕尼兹则淡淡地回道。

「相信……」

他低喃著,杜德里想起自己连帕尼兹都怀疑过的这件事。自己跟爱达吵架,可是却跟帕尼兹这样在一起见面吃饭。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会对她说出那种不经大脑的话?

现在仔细一想,她明明就一直这么担心著自己的事……

帕尼兹一直看著沉默不语的杜德里,然後……

「看样子你似乎还有话想要对她说吧?」

想要说的话。应该说的话。是的,他真的有话想要传达给她知道。

从前,他有些话来不及告诉『爱达』,为此他一直很後悔。他想送给她的其实不是一大束的蔷薇花,而是简单的几句话。

「……是的。」

可是她已经不在身边了。想要传达的对象已经不在了,他正打算这么说出口的时候——

「那么,你稍微看看天空吧。因为你一直垂著头,你总是低著头看著脚底,这样是无法看清整个世界的。」

——天空?

回想起来似乎从街上那件事情过後,自己就一直没有抬头仰望过天空了。毕竟光是盯著擦身而过的人,还有凝视自己的脚边就占掉绝大部分的注意力、根本没有空档去管到天空。自己总是在室内包著毛毯,甚至也没有好好地晒到太阳。

「……是的。」

他的脑海里模糊地浮现出蓝天,让人十分怀念。杜德里闻言後,便抬头看向天花板。那是个用精致的雕刻装饰著的天花板。

这么说来,他也曾经常常像这样抬头看著上方……

「唔,你还是这么一脸呆愣的蠢样。」

……然後就会像现在一样,响起一道嘲讽的声音。

「……嗄?」

杜德里不由得眨了眨眼睛。刚刚为止还什么都没有的天花板,竟然出现了红色的纹路。接著形成漩涡,最後终於凝聚成熟悉的形影。

出现在眼前的爱达还是跟以前一样,两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瞧著杜德里。

「啊……」

明明与她分开的日子并没有多久,然而杜德里却有种像是与多年不见的老友重逢的感觉。直到刚刚为止明明有股很强烈的冲动想对她说些什么,可是当她出现在眼前之後,所有的话语反而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令杜德里一时语塞,不过……

「我还想说这么久没见,你至少会换个衣服之类的吧,不过看样子是不可能了。」

结果从嘴里吐出来的还是跟以往一样的恶言恶语。站在旁边看著互相瞪眼的两人,帕尼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这个躲在房间里一直哭的小子还真敢说!」

爱达回嘴说道,当她正想要继续斗嘴下去——她的形影突然问扭曲了一下。

杜德里一惊,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彷佛透过奇怪的镜片窥视一样,爱达的身影呈现微微的扭曲感。她的姿态宛如海市蜃楼一样,存在感变得十分薄弱。杜德里立刻伸手过去,可是连一点碰触到她的感觉都没有。

「你怎么了……」

「只是能量消耗而已。」

只有声音跟往常一样响亮有神,让人稍微放心了一点。

「那个能量消耗是怎么回事?」

这个答案让他不得不追问下去。在他默默地盯著她一会儿後,爱达身体的体积渐渐地开始变小。彷佛水面上的波纹收敛一样,终於回复成稳定的姿态。

杜德里松了一口气。爱达苦涩地盯著自己的一只手。

「这么短的时间就变成这副模样。」

正当杜德里想开口询问的时候,爱达自己肩膀一缩地说道:

「我不是说了吗,只是能量的消耗。我的力量泉源来自於人类。不过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人认识我了,我没办法得到力量,所以我的存在开始变得不安定。」

杜德里仔细咀嚼後终於懂了。以前帕尼兹曾经说过「因为人们心中希望,於是才有她的存在」,其真正的意思就跟话里的一样吧。若是没有人把她当女神来信奉,那么爱达便连最基本的模样都无法维持。

「……怎么会……」

话才说出口他便恍然大悟。如果自己不相信她所说的话,那么爱达的存在就岌岌可危了。

「别误会了。我的能量之所以会消耗,都是我自己的意志决定的。」

被爱达斜眼一瞪下,杜德里的心头一惊。

「野兽要靠自己的意识活动不是需要食物吗?然而当其曝尸荒野的时候并不需要摄取任何的能量。而我也是这样。如果只是当作一个埋在土里的石像那就另当别论。然而若要通灵则需要力量,仅此而已。」

说得还满有道理的。杜德里听懂了。但是……

「通灵……那是什么?」

这次爱达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沉默地看著别的地方。

「你、我……」

「笨蛋,我怎么可能是为了你!那是都是我自己的意思!」

爱达的双颊微微泛红,接著突然朝天花板飞了上去。

杜德里没想到自己不好的预感竟然真的猜中了,於是他也愣住了。虽然爱达自己不承认,但她的确是为了杜德里才这样做的。结果能量消耗过度反而让自己的身

每次自己都在关键时刻说不出话来。事到如今,即便是现在,自己明明有些话非要告诉她不可的说……

「那么接下来该谈谈正事了。杜德里同学,其实我找你过来这里是有原因的。」

帕尼兹的语气平静中带了点冷酷。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许冷意,让杜德里混乱无章的意识渐渐平静下来。杜德里无力地把身子投向松软的沙发,帕尼兹则持续地用指尖敲著手肘。

「我在博物馆听到的消息是,有一位叫作伊恩·布朗恩的男人威胁我们的馆员阿修雷·哈迪。哈迪似乎很害怕自己会被杀掉的样子。」

「伊恩·布朗恩……?该不会是……」

「恐怕就是你所认识的那个男人。」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杜德里显得比刚刚还来得混乱惊讶。

「伊恩先生……吗?阿修雷就是我之前见过,那个挖掘出雕像的人吗?等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杜德里不停地搔著头。

「哈迪有杀害伊恩妹妹的嫌疑。不过最後结果是证据不足,然而伊恩无法接受,所以计画向哈迪报仇。哈迪是这么想的。」

「伊恩的妹妹?」

「你之前好像说看过一篇关於一个叫作梅儿莉·安达松的女人被杀害的报纸吧?」

杜德里拚命搔著头,用手指在桌卜画著关系图。又喃喃念了一阵子,然後他一脸终於弄懂状况的样子抬起头。

「因为姓不一样所以才不知道。而且先不管伊恩先生跟阿修雷先生有什么关系,这件事怎么会牵扯剑我身上。我也是最近才见过阿修雷先生而已。」

「这部分我也不明白。只是可能是馆内发生了什么事。」

杜德里和帕尼兹一起双手环胸认真地思索著。

「有一点倒是可以仔细想想。哈迪似乎有收到恐吓信,不过你应该没有对吧?犯人似乎想慢慢地享受哈迪的恐惧,可是却想趁早把你给解决掉。这个前提是如果犯人是同一个人的话,对吧。」

帕尼兹说出如果犯人是同一个,而伊恩是犯人的根据下所做的推论。

杜德里开始搜寻著记忆。搜寻他所知道的伊恩·布朗恩这个人,以及与阿修雷见面的事情,还有在这问博物馆所看到的每一样东西。

「伊恩先生……啊!」

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件事。在两人的目光注视下,杜德里慢慢地开口说道:

「那天夜里,在这家伙的雕像前面,我有闻到烟草的味道。那味略为罕见,而且混合著花朵的香味。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有闻过……而伊恩先生好像有著类似的烟管。」

如果当时伊恩就站在玻璃柜前的话。

「唔。这么一来,布朗恩应该就知道你碰过爱达的雕像了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是有跟他说我去过博物馆。」

曾经站在玻璃柜前面的伊恩、管理研究雕像的阿修雷,遇见爱达的杜德里,这三个人以博物馆为中心串联在一起。

不过这还是一条很细微的线索。只有这么细小的接点,就算是警察也无法展开搜查吧。

而且杜德里自己也太想不相信。毕竟在他的认知里,伊恩是个对低年级生都很好的人。不过他内心的情绪或许盖过了这些吧。那个黑衣人居然就是自己所认识的人——光是想像起来杜德里就觉得反胃。伊恩竟然是对自己持刀相向的那个人。

「怎么会……」

杜德里陷入沉默,帕尼兹则是用担心的眼光看著他。

「只有这些证据还不能表示犯人就是特定的那个人。」

爱达苦涩地颔首。杜德里的心情与其说是不安,不如说是莫名地放下心来。

「但是,伊恩·布朗恩确实有这样的一面。虽然不一定跟你的事件有关系,但还是警戒一点比较好。」

听到这番话杜德里坦然地点点头。这些天一直关在宿舍里,说不定也不全然都是错的。

「听哈迪所言,布朗恩很有可能会潜入这问博物馆。但是他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他有办法在馆员没察觉的情况下在这里徘徊,那么他要杀掉仇人哈迪应该也是易如反掌,可是哈迪在恐惧之下依然活著。我也请馆员们确认过,除了哈迪特别恐惧之外,馆内并没有什么异状。」

这应该是帕尼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他一边用手指敲著手肘,一边喃喃念著。杜德里听著他喀喀喀敲著的声音,一面努力想著。

伊恩应该满脑子都是复仇吧。目标是杀害妹妹的犯人阿修雷。一有空档便想杀掉他,或是将他打入绝望的深渊——

杜德里默默地垂下头。总觉得脑袋里浮现出了什么东西,可是却还没有具体的形状。只有自己的心悸声回荡在耳边。

真是讨厌的预感。除了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外,是不是还会发生其他的事情?但是杜德里并没有说出口,只是胡乱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