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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鼠

远昔大和志贵曾有一鼠,

其毛有赤黑白三色,

常捕猫而食。

华夷考中亦载有一猫王,

可啮鼠数十匹。

果然不分猫鼠,

凡成精皆可畏也。

(后略)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化卷第贰/第拾陆

【壹】

御行!御行!

远方传来阵阵孩童的呼喊。秋季分明已告尾声,却见一男子快步而行,一身单薄白单衣随风飘逸。五六孩童不住呼喊,紧随其后。随着阵阵响亮铃声,渐渐远离。

看来可真快活,又市说道:

「那家伙是什么人?穿得如此单薄,难道不怕受寒?」

那人是个御行,久濑棠庵答道。

「御行?这字眼听来可真荒唐。且那些小鬼头为何在那儿直嚷嚷?难不成那家伙是个卖糖的?」

「是个卖纸札的。」

「卖纸札的?可是赌场的札?」

「不不,御行所贩售者非歌留多(注1),而是护符,靠挨家挨户兜售辟邪纸符维生,亦可说是祈愿和尚。」

还真是吵人的和尚呀,又市说道。虽没仔细打量,但听棠庵这么一说,这才想起似乎没瞧见他结有发髻。或许是脑门用什么给裹住了吧。

「不过——怎么有一伙小鬼头追在这卖辟邪纸札的家伙后头?难道他作弄了这些小鬼头还是什么的?」

棠庵以女人般尖锐的嗓音大笑道:

「御行本应任让孩童追赶。给追急了,就朝孩童们抛纸札,故总能引来想讨纸札的孩童紧随其后。」

「小鬼头哪希罕什么纸札?纸札上头印的不是权现(注2)、荒神(注3),就是防祝融、消灾厄什么的,看了就教人心烦,哪会有人想讨?」

不不,棠庵再度挥手否定道:

「孩童想讨的,乃印有图画之纸札。其上所绘大抵是些天神、妖怪、与滑稽戏绘一类。」

「妖怪?」

「没错,妖怪。诸如见越人道、辘轳首、一目小僧等等。」

「噢。」

双六也是印有妖怪者最受欢迎。无关流行与否,凡属此类,大抵都不愁碰不着买家。不过又市也没多认真营商,这感触其实有点儿模糊就是。

「难道是强逼小鬼头们买这些个妖怪纸札?这不是形同骗娃儿的钱?」

小娃儿哪有什么饯?年迈的本草学者笑着回道:

「那是为了招徕客人。一听见娃儿们大呼小叫,人人便知今年御行又再度造访,可上前换张新札什么的。区区几个子儿,便可获得一纸色彩鲜艳之辟邪护符,御行便是靠此手法营生。售出护符时,还会唱一句文言咒语——」

棠庵以右手结了个印,凑向鼻头继续说道:

「——御行奉为。因此,人方以御行称之。」

这生意做得可真是拖泥带水呀,又市在缘台(注4)坐正身子说道:

「还不如强逼人买下干脆。与其哄骗小鬼头,自个儿边走边喊护符、护符的,不就得了?况且穿得如此单薄,走在路上难道不怕受寒?」

话说得倒有理,这御行似乎来早了,棠庵蹭了蹭光滑无须的下巴说道:

「天候未寒,距年末尚有一段时日。眼下仍是秋日哩。」

「当然仍是秋日。霜月才刚到,师走(注5)还早着呢。」

「通常得等到天将入冬,御行才会现身。」

「天将入冬还穿得如此单薄?干这行的都是傻子么?」

「如今,御行已十分少见,或许也不再讲究这习俗。噢——将军。」

棠庵说着,将指头伸向棋子儿。且慢且慢,又市制止道:

「不是轮到我了?」

「不,轮到老夫。先生方才以步取金,腾出了角道——」

「噢。」

对御行的好奇,教又市分了心。

「因此老夫得以将先生一军。要不要让个一手?」

「算了,我认输就是,反正也不稀罕那么点钱。可还真是不甘心哪,教那御行和尚给害得一场也没赢。唉,只怪自己棋艺不精。」

又市已连输了五场棋。

「老头儿,我和姓林的交手时可厉害着,但为何总是赢不了你?」

「乃因先生生性虎头蛇尾使然。虽懂得洞察先机,亦懂得运筹帷幄,但一到最后关头,总是少了胆识。」

我?少了胆识?又市将棋子抛回盒里说道:

「我哪可能少了胆识?」

「或许是老夫这形容欠妥。不该说少了胆识,而是少了气势。先生没打算赢,没打算用尽千方百计、不择手段地赢,是客套,是敦厚抑或是逞强,先生的心,老夫无从猜透。倘若方才先生向老夫解释都是那御行害先生分心、下错了棋——老夫也可退个一步,不将先生的军。若先生改将隔邻的步朝前一移,老夫可就要无计可施了。」

原本又市的确有如此盘算。

「棋局掌握得既快且深,收尾却轻忽草率——」

小心这性子哪天可能教先生小命不保,棠庵说道。

呿,又市不屑地应了一声。

今日打一大清早下棋至今。昨日也是如此。

丝毫提不起劲干任何活儿。虽然损料差事的酬劳得以供自己好一阵子衣食无虞,但也不是因衣食无虞而懒得干活,纯粹是提不起劲儿。但虽什么活儿也没干,一抹不安却总在又市心中挥之不去。

春日里那场山地乳的局赚了百两。过了夏日,又赚得五十两。然手头虽宽裕却找不到地方花,挣得的银两都原封不动地存了下来。打从在阎魔屋当帮手算起,至今已存了近二百两。区区一介双六贩子,一辈子也赚不到如此巨款,又市已形同挣得了好几辈子的份儿。

挣得这么多,又有何用?——又市喃喃自语道。

瞧先生说得可真豁达,老人神情古怪地望向又市说道。

「老头儿,你挣的不也和我一样多?瞧你一副老骨头干瘪瘪的,钱能花哪儿去?」

「用之于搜购书卷。此外,药材亦是价格不斐,若无银两,便无从调制良药。」

「原来老头儿——钱是这么花的。」

棠庵名目上是个本草学者,但亦深谙医术药理,不仅常为人诊治,对调药之术更是精通。据说棠庵调的药,要比大夫开的药更具疗效。

不过,这好心老头绝非行医敛财的密医,看诊其实形同施舍。其诊治者皆为请不起大夫的贫民,且棠庵几乎是分文不收。

开立处方,调制良药,再无偿地施予贫民。

托本年收入甚丰之福,棠庵说道:

「老夫方得以治愈几名罹患疑难杂症之病患。毕竟南蛮与和兰陀(注6)之药材,即便能入手,亦属不法。无盘商经手之药材,价格亦属不斐。话虽如此,吾等得以累积如此钜额之酬劳——实则意味凶灾厄事是何等频繁。」

没错。

这些酬劳,皆是代人善后灾厄的损料。

又市心中的不安,即源于此。

「去年生意的确没这么好。」

「长年来——都没这么好。往昔的酬劳,都不过几个子儿。即便是代阿甲夫人行事,酬劳也多为一分二分、五文十文,若有个一两,便堪称可观。再者,老夫所从事者——」

棠庵朝额头上戳个两下说道:

「——多为动脑的差事。既毋须如仲藏先生四处奔走,亦不似山崎先生得出生入死。仅贡献一己所知,实不值多少银两。故老夫对如此微薄收入,亦是甘之如饴。然而……」

「今年却多了点儿?」

又市总感觉社稷并不安宁。

的确没出什么大事儿,地震、歉收,灾厄虽源源不绝,然天下尚堪称太平。不过,犯罪的确是与日俱增。入屋行窃、当街抢夺、绑票勒索、拦路斩杀日益频繁,就连自身番(注7)也被迫雇用临时的夜回(注8)以自保。

蒙受损失者,亦是为数甚众。

而在这些损失的背后,又市都瞥见了一个人的影子。

稻荷圾只右卫门——

一个被唤作妖怪的魔头。

打从在春日里黑绘马事件中知悉此人的存在后,又市不仅在许多场合中听到这名号,也亲眼见识到许多弱者对这魔头是何其畏惧。切勿与其有任何瓜葛,已是众人一致的见解。即使被迫与其交手,阎魔屋一伙人面对只右卫门时也是极其慎重,不仅得极力避免露脸,甚至露出一丁点儿狐狸尾巴也不成。

——长此以往可不成。

又市总认为仅能如此应对,实在过于含糊。

偷天换日、美人色诱、设局蒙骗、顺手牵羊、乔装行窃、乃至醉汉互殴——再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又市眼中皆似有蹊跷。就又市看来——一切恶事背后,似乎均可窥见只右卫门隐身其中。

同伙林藏,总是嘲讽又市过度多疑。

林藏认为,一个连奉行所、火盗改均无法擒拿的大魔头,岂可能在意这等蝇头小利,这看法的确不无道理。事实上,南北两町奉行所及火付盗贼改方——虽说是逐渐一点一滴地——对只右卫门的传言已有所听闻,似乎自今夏过后便已开始着手查办。又市曾耳闻,官府已将只右卫门这藐视国法的万恶之首视为盗贼头目,或密谋叛乱、颠覆幕府的谋反凶徒。

又市深知实情并非如此。

只右卫门并无分毫颠覆天下之意,反而是改朝换代更教他困扰。这家伙最擅长的——便是利用现今天下之缺陷赚取甜头。对只右卫门而言,今之国法反而最适合藏身。

正因如此,只右卫门的踪迹才会如此难以掌握。

之所以无从擒拿,既非因其位高权重,亦非因其党羽众多,实因其行踪至难掌握。

因此——

才教又市认为就连醉汉相争,似乎也与其有所关联。

日前——谷中之冈场所一家大吴服商之继任者,与一酒后烂醉的无宿人起了争执而遭殴打,因碰巧伤及要害当场不治。事发后,凶手当场就逮,并旋遭斩处。不过……

继任者一死,吴服商一家便开始为家业争夺不休。不巧的是——吴服屋之店东,此时又病重危笃。一场纠纷过后,终于决定由店东之弟继承家业,前继任者之后妻与其子,则在遭莫须有的诽谤后,被逐出家门。

这回的差事,便是代其弥补损失。

虽无意争取家产,然而一个子儿也没得着又惨遭放逐,凄恻堪怜,莫此为甚。此后妻之子,乃前继任者所亲生,依理,本该由这孩儿继承家业才是。

眼见如此,林藏便设局自店家盗取五百两,交予此后妻。

有了这笔钜款,母子俩应可生活无虞。

损料为全额之一成共五十两。由于多少帮了点忙,又市也分得了二两。

众人认为这桩差事——与只右卫门毫不相干,看来也的确是如此。然而……

果真毫无关系?这难道不是为夺取家业而精心策划的戏码?眼见继任者死亡时机如此凑巧,又市猜测这应非偶然。

继任者死于一无宿人之手。

凶手于事发后当场就逮,毫未抗辩便唯唯诺诺遭正法斩处。既已有了交代,众人对此也不以为意——

然此无宿人仍有一妻。又市前去探访时,其所寄宿之长屋竟已空无一人。常人想必以为,其夫既犯下杀人大罪,此妻应是难耐众人指点,乘夜遁逃。

又市原本也是如此推论。

不过,这对无宿人夫妻似乎在谷中一事发生前,便已迁出长屋。

况且,隔邻之妻亦表示,无宿人之妻近日将迁离江户。

岂可能轻易迁离?若是如又市、林藏般的不法之徒,或许另当别论,但区区一介无宿人,又带着娃儿,哪可能随心所欲地跨越朱引?若是仍潜身江户某处,尚不难理解,但绝无可能轻易迁至外地谋生。

除非是——身怀相当程度的盘缠,又有人引领。

然此类人等,何来盘缠?

据传这家子积欠的房租已达年余,过的想必是难能饱餐的日子。该无宿人不仅无业,又坏了身子,岂有可能豪饮至烂醉?何况也不可能有上冈场所的闲钱,哪可能与大商家的少东起争执?

该不会是,以保证妻小生活无虞为代价——

出卖了自己这条命吧?

据传,这凶手伏法时甚是顺从。围观者议论纷纷,或许是争执时虽曾起勃然怒火,然毕竟犯下杀人重罪,吓得他无胆造次。然又市听在耳里,却不作如是想,怎么看都像是早已有此觉悟。

少东实乃遭人设计谋害——

又市如此判断。

但继承家业的店东之弟与凶手之间,却找不出任何牵连。不仅如此,凶手与少东之间,亦不见任何关联。依常理——即便有人以犯后伏法为前提,也不至于傻到杀害素昧平生者。这回的凶手与吴服商毫无关系,且犯行后立刻遭到官府治罪。由此二点看来——谷中一案与争夺家业应是无关。

不过。

若有只右卫门介入,情况可就不同了。

这凶手,会不会是受只右卫门指使,被迫犯下杀人重罪?

只右卫门这魔头最擅长的把戏,就是利用无身分、不受社稷庇护者犯案,且用完即弃。以赤贫的无宿人充当卒子谋财害命,对其而言根本是家常便饭。

稻荷坂只右卫门视无宿人、野非人如道具,命其杀害他人并顺从偿命——应非难事。

若是如此——

阎魔屋这回又与只右卫门狭路相逢了。不,即便是其他差事,其实也不乏疑点。不分大事小事,只要有任何内幕,只右卫门便可能悄然垫伏其间。

总之,其踪至难察觉。

也正是因此,又市才会在这不平静的世间,无时无刻不怀疑似有这么个妖怪藏身其中。这教又市甚感不安。

先生可是厌烦了?棠庵问道。

「厌烦——为何事厌烦?」

「难道不感觉损料差事变得日益沉重?」

「老头儿为何这么说?我不过是——」

「从先生的处事之道便不难看出,先生不是卒子,而是棋手。」

「棋手——?」

没错,老人将棋盘挪开缘台,继续说道:

「先生莫认为老夫是老王卖瓜,但老夫的确是头脑明晰。然虽头脑明晰,仍不过是个卒子。仲藏先生、山崎先生亦是如此。仲藏先生乃一手艺精湛之工匠,山崎先生则不仅是个武艺高强的侠客,还度量宽宏、处世圆融。然此二人,亦不擅长指挥调度。至于先生,虽一无所长,却是个长于指挥调度的棋手。」

「一无所长?这话说得可真难听。」

「难道不是一无所长?手无缚鸡之力,脑无八斗之才,手既不灵巧,身也不敏捷,跑起来还没有巳之八先生快。」

话是没错——又市回答。这的确是事实。

「然而,先生虽无才学,却有智慧。又市先生,世间最聪慧者,便是懂得辨识孰最聪慧,最高强者,便是懂得辨识孰最高强。熟知如何不战而胜者必能不败,既不以战论胜败,又如何能败?」

「那么,老头子,你自己又是如何?」

老夫早已老朽如枯木,棠庵回道。

「老朽如枯木是看得出来。但你不也是不以战论胜败?」

「老夫的确懂得避而不战,但仅救得了自己。」

「仅救得了自己?」

「老夫不与人起争执。但——已无余力消弭他人之争。」

阿甲夫人之所以邀来先生,正是为此——

话毕,棠庵面露一抹微笑。

「夫人还嫌我天真哩。」

「若非天真,哪照顾得了人?总之,先生的负担,较仅堪充任卒子的吾等沉重得多。」

「所以才说沉重么——」

又市抬起头,仰望辽阔天际。

原本想说些什么,但只见棠庵哎哟哎哟地喊着,以罕见的敏捷动作站起身来。这自称尽可能避免行动,以避免消耗体力导致空腹的老人,平时的动作总是十分缓慢。

少爷,这不是少爷么?棠庵扯着嗓门不住喊道。

这放声大喊,也是同样罕见。

又市随棠庵的视线望去,看见一名年约十七八,相貌古怪的小伙子有气无力地朝这头跑来。从那怪异的姿态看来,平日应是不习惯快跑。只见这小伙子在大街上停下脚步,环视四下,似乎没听出喊声打哪儿传来。

少爷怎么了?同样不习惯步行的棠庵再次喊道,以同样古怪的姿势朝他走去。这下小伙子方才发现是谁叫住了自己。看来的确是个迟钝的慢郎中。

「噢?原来是棠庵先生。」

小伙子应了一声,回过头来。只见他一张脸生得稚气未脱,原本以为约有十七八岁,这下看来或许更为年少。他身披黑色小袖,脚穿裁着袴,脑门上则结着总发。

「初次瞧见少爷快步奔走,亟欲一探究竟,不禁叫住了少爷。若少爷有要事在身,老夫在此致歉——」

棠庵滔滔不绝地说着,只见这小伙子跑向老人身旁,询问是否曾见一御行打此处走过。

「确有一御行走过。」

「走向哪一头了?」

看来这小伙子正在找那刚走过的御行。只见棠庵向他问了些什么,小伙子急促地回了一句,接着便朝棠庵所指的方向跑去。一脸惊讶地望着他的背影远去后,这老朽如枯木的老头儿才以一如往常的缓慢脚步走回缘台。

「这小伙子是何许人?」

「乃京桥一蜡烛盘商之三代少东。」

「是个商人?可瞧那身打扮,活像个大夫或卜卦师——看来不似什么正经人。」

的确不是个正经人,棠庵开怀笑道:

「是个古怪的小伙子。那蜡烛盘商之前店东,乃一带点儿书卷气的好学之士,藏书可谓汗牛充栋。家中建有一小屋,屋内满是和书汉籍。老夫与此前店东颇为熟稔,不时为借閲书卷遥访其邸。」

比你藏得还多?又市问道。多个好几倍,棠庵回答。

「听来可真惊人。」

棠庵的居处,都已教藏书给淹没了。

「而这三代少东,对营商毫无兴趣,只爱阅览其祖父之藏书。每回前去造访,店东皆委托老夫代为训斥,但老夫自己都是这副德行,何来资格说服这小伙子?」

「的确没资格。」

你们俩根本是一丘之貉,又市说道。确是一丘之貉,棠庵回道:

「故老火之规劝,自然是注定无效。唉,这小伙子生性青涩,不嗜吃喝嫖赌,说正直的确是正直,但若任其继承家业,生驹屋势将关门大吉。」

「果然是富不过三代。听来——这家伙可真是个名副其实的败家子。」

「确是个败家子。再怎么看,也绝非是块经商的料儿。且还像个不解人情的娃儿,竟想向方才路过的御行讨纸札。」

讨护符么?又市问道。是讨妖怪纸札,棠庵回答。

「妖怪纸札?可是娃儿们喜欢的那种?」

「没错。正是那些个印有妖怪图样的纸札。唉,这小伙子,的确如非人的妖怪般不解人情。据说那纸札上头印有罕见的画,似乎是连黄表纸(注9)也难见着的妖怪。少东表示自己已搜得五枚,亟欲搜尽所有种类。」

「什么?」

又市惊叹道:

「竟想讨这种东西?又不是五六岁的娃儿。」

「的确令人惊讶。少东表示,手中已搜得的绘札计有,噢,茄子婆、六道踊、霭船、一文字狸、无动寺谷之妖(注10)——」

「什么?」

这些岂不是——?

比叡山七不可思议,是不是?棠庵说道:

「老夫亦告知少东,这些乃比叡山七不可思议。少东闻言,表示依此看来尚有其他二枚,便于告辞后飞也似的跑了去。」

倒是——棠庵两眼直视着又市问道:

「曾于京都照顾过先生的恩人——似乎也叫一文字狸?」

「没错。我的头儿正是一文字狸。同伙中既有茄子婆,也有六道踊,而林藏的名号便是霭船。上回前来江户的玉泉坊,便是以无动寺谷之妖取的名。那化身成妖的和尚,就叫玉泉坊。」

原来先生在京都的同党,尽是敬山妖物呀,棠庵赞叹道。

一文字屋仁藏,是统领京都不法之徒的大头目。不知本是有意无意,也不知是刻意召集、还是大伙儿自个儿凑过来的,如此说来,大伙的确个个是钗山妖物。

「总之,若那御行所持绘札真印有比散山七不可思议,那么未搜得的,就只剩东塔敲钟的一眼一脚法师,及洒水净身的女亡者了。噢——」

不不,棠庵蹭着下巴继续说道:

攒川之能。无助寺谷之妖——并不在比叡山七不可思议之列。」

「是么?」

「至少老夫是如此认为。无动寺谷之妖并非怪谈,而是往昔传说,叙述的乃是远昔当地曾有妖物出没。噢,如此说来,横川之龙亦属昔日传说,其余的方为至今依然出没的妖物,因此,才以不可思议称之。」

如此说来。

那些纸札上印的并非这七不可思议。难不成……

「那御行——」

又市起身说道:

「老头儿,你方才说,那御行——来得太早了?」

「没错。至少早了半个月。依规矩,御行应于入冬过后现身。不过,可有哪里可疑——?」

倘若纸札上印的并非这七不可思议——

那么绘札所指,不就是一文字狸徒党这一伙儿了?

若是如此——在江户并无几人知晓这谜底,除了又市与林藏,几可说已无他人。那御行……

——难道是个信差?

会是大坂差来的信差么?一个一文字屋仁藏为了向又市一伙儿告知些什么,而遣来的使者?倘若真是如此,此事似乎不宜直接同阎魔屋商谈。

若真是如此——

——难道又是一桩与只右卫门有关的差事?

除此之外,别无可能。自春日里那桩差事至今,一文字狸想必依然在思索击败只右卫门的对策。仁藏心思谨慎缜密,即便差遣手下暗地里监视只右卫门的一举一动,亦不足为奇。若真是如此……

或许已掌握到了什么。

至于会是什么——

想必——也与阎魔屋一伙儿有关。但欲通报——

—又基于某个理由,而无法接近阎魔屋。

「先生在思索什么?」

「噢?这——」

应是只右卫门的事儿吧?棠庵低声说道。

又市并未回答,仅是默默不语。

棠庵再度坐回缘台,远眺大街,接着唐突地说出了这么一句:

「相传,世间有一猫王。」

「那是什么东西?」

「即猫中之王。噢,先生只消当个故事听听便可。据传,此猫王栖息于肥后阿苏一带一座名曰根子岳之山中。其样貌众说纷纭,有云其躯硕大如鹿,亦有云其尾长达八尺。」

「猫哪能生得如此巨大?」

「反正,这仅是个传说。该地之猫——噢,亦有一云称该国之猫,总之,为讨此猫王欢心而登此山之猫,可谓络绎不绝。猫之所以登此山,乃因达一定年龄,便须上山事奉猫王,亦有云乃为上山修行,以期修成猫精。尚有云——不仅止于猫,鼠亦在朝拜者之列。」

「鼠?难道不怕被吃了?」

「正是为被吃而去的。」

「自愿去送死?」

「没错。据传,每日均有大批鼠群前赴——并死于此猫王栖息之处。曾有书卷记载,群鼠自愿赴死,尸骸堆积如山。听来,群鼠甚是愚蠢。即便是天敌之王,亦无须自愿赴死。是不是?」

那还用说,又市回道。

「若是为此猫王所袭而放弃求生,尚且不难理解。眼见对手为天敌之王,敌我之力如此悬殊,当然仅存认命受死一途——这江户人应是不难体会。然自愿赴死,便是难以理解了。」

「当然是难以理解。但我就连你脑袋里想些什么也难以理解。这究竟是个什么比喻?」

「老夫一听到只右卫门的事儿,便想起这猫王之说。」

棠庵说道:

「虽不知这只右卫门究竟是如何神通广大,但总感觉——弱者们也有如朝贡一般,自愿前去受死。」

「哪是自愿的?他们可是被迫供他差遣的。」

真是如此?棠庵面带不安地质疑道。

「难道不是?」

「威胁、暴力尚不足以束缚人。若不赏点儿甜头,人心终将背离。依老夫所见——供只右卫门差遗的弱者,似有某方面希冀只右卫门的帮助。若非如此,应无可能心甘情愿任其摆布到如此地步。莫忘有些时候,只右卫门甚至强逼这些人去送死。」

「真是如此?不就是给逼得走投无路罢了?别忘了这些人……」

尽是弱者,棠庵把又市的话接下去说道:

没错,尽是既无立场、亦无身分,更身无分文的弱者。

「猫强,鼠弱。但俗话有云,穷鼠亦可噬猫。若是给逼上绝路,鼠也可能反噬。即便是猫,遭这么一咬也得负伤。先生说是不是?」

「听不出有哪儿不对。」

「然而,即使给逼上了绝路,这些人却无一反噬。再怎么看——只右卫门这只猫,对鼠辈反噬似乎早有防范。至于众鼠辈,似乎也出于某种理由无法反噬。」

「什么理由?」

「这……」

就不得而知了,棠庵蹭了蹭下巴答道。

鼠增长极快,沉默了半晌,棠庵才又开口说道:

「即便每日均有为数甚众的群鼠上山,自愿献身供猫王吞食——尚有众多同类于野地村里间繁衍生息,其数不至减少。不过,倘若猫王一声令下,命全国猫群大举前往野地村里里猎捕鼠辈——结果会是如何?」

「会是如何?」

「鼠辈或许因此灭种。故此,老夫方才所提的故事——或许是个为保护全体鼠辈之安泰,须牺牲部分同类之寓言。若不如此解释,道理便说不通。因有鼠自愿牺牲,野地村里间的同类方能永保存命——或许对登山赴死的群鼠而言是个损失,但对鼠辈全体而言——」

「可就是个赚头了?」

棠庵点了点头。

「想必就是如此。」

「自愿献身的鼠——」

仅有遭噬一途。

「这——哪是什么赚头?」

又市说道:

「或许正如老头儿所言,世间确有此类须有部分牺牲,方能损得两平之事。然以一丁点儿零头小利便要取人性命,可就超出限度了。为讨好输诚而奉上贡品尚能理解,然送上性命可得不到任何好处。即便丢的是他人的命,凡有人送命,便是损失。」

此外——又市两眼直视棠庵说道:

「猫的确强过鼠。然这并不表示猫优于鼠。」

没错,棠庵朝缘台一拍,说道:

「猫强过鼠却不优于鼠,此乃真理是也。先生的过人之处——便是懂得发掘此类道理。」

「此言何意?」

既有猫王,亦有鼠王,老人一脸严肃地说道:

「年久成精之鼠,亦能噬猫。既有危害人间之妖鼠,亦有袭猫噬食之鼠精。」

「看来鼠并不输猫?」

「亦非如此。不过是,虽为鼠,亦无道理须虔敬待猫。世间并无此铁则。然鼠辈却忘了这个道理。若群鼠须向猫王输诚,群猫亦应向鼠王输诚。鼠辈一旦想通双方应对等相待——」

便无须唯唯诺诺赴死。

「意即——既然自己人给吃了,就该吃回去?」

没错,棠庵再度颔首说道:

「诚如先生所言,抛弃性命,本就是一无所得。持续供猫王噬食,自是永无止尽之损失。但若遭噬便要反噬,便沦为两相残杀,对双方更是有害无利。」

的确有理。

倒是,又市先生,棠庵一脸严肃地说道:

「这旧鼠——并不仅是捕猫食之的强大鼠辈,有时,亦哺育幼猫。」

「鼠会哺育幼猫?」

「以乳育五猫——相传芭蕉(注11)之弟子曾良曾于出羽听闻此事。据传芭蕉闻言后,又以亦有猫哺育鼠辈之事回之。年久成精不仅力增,亦能长智。故有时也可能相互哺育天敌之裔。由此可见,强者噬弱并非恒常。」

「意即——噬或遭噬,均有因可循——是不是?」

「没错。无宿人、野非人之所以不反噬,必是有因。或许代表,只右卫门已备有计策因应此类反噬。只需揭穿其计,解消此因——鼠亦有可能噬猫。不,该说必将反噬。但至于这是否为解决之策,老夫认为,即便猫王与旧鼠相噬,亦是无济于事。不,甚至可能导致不仅是猫,鼠亦将尽数灭绝。最使老夫忧虑者即此境况也。故此,被讥为天真的先生,或许能——」

少抬举我,又市说道。

也是,棠庵笑道:

「总而言之,猫鼠之关系无从改变。无论如何,猫仍将捕鼠为食。不过,这并不表示猫尊鼠卑,两者不过是以此尊卑之序共存。若因厌猫而将猫灭绝,亦无济于事。猫虽捕鼠,行之过当仍将遭反噬——此为最佳平衡。诚如先生所言,损得均衡,确有达成之可能。」

惜目前之均衡,或许有失公允,棠庵继续说道:

「猫王坐镇山中,目光炯炯,故即便穷鼠亦无胆噬猫。不仅如此,还为讨猫王欢心而群集上山,接连丧命。不过……」

棠庵先是左右环视一番,接着才继续说道:

「老夫并不认为,猫王真的存在。」

「并不存在?」

不都说此事当个故事听听无妨?老人说道:

「又市先生。我国既无山猫,亦无猛虎,并无堪称大猫之兽类栖息。猫即便是年久成精,亦无可能有多巨大。不论是阿苏抑或出羽,均无巨猫存在。」

「的确如此,但——」

——这老头儿究竟想说些什么?

「不过,鼠辈完全无从确认其是否存在。而虽未查证,既听闻其存在之说,便心生畏惧,方自愿上山赴死。诚如先生所言,这的确是白白牺牲,但似乎有着某些非如此不可的理由,故也无从杜绝。只是不论此说是虚是实,世间应无猫王,即便存在,亦不过是只猫而已。若能将这点告知群鼠——至少便无须再有同类白白牺牲。先生说是不是?」

「话是没错——」

「况且,亦应告知鼠亦能噬猫。即便不常发生,双方本就有如此均衡。此话可对?」

一点也没错。

「然而——这该怎么做?该如何才能……?」

鼠辈心生畏惧,乃因无从窥得猫王真貌使然,棠庵说道:

「只消循线查出鼠辈无从反噬之因——或许便能使猫王原形毕露。」

让只右卫门原形毕露——

「老夫认为——倘能揭露其真貌,便可以计制之。」

「真貌——」

「先生平日常言——凡事均可能毋须牺牲人命,便得以收拾。天真反而是好事儿。唯有天真之人,方能不计强弱、尊卑,亦知身分、立场、血缘什么的……」

尽是狗屁,棠庵罕见地口吐粗言总结道。

「有道理。」

老夫竟说了粗话,老翁说道:

「真是有失士大夫身段。惭愧呀,惭愧。」

我这就告辞了,又市望向低头的棠庵,唐突地说道。

「先生上哪去?」

「我也想向那御行讨几张妖怪纸札。」

噢,棠庵惊讶地抬起头来,一张皱纹满布的脸为之扭曲。

「老头子,林藏若是来了——可否代我转告那御行的妖怪纸札一事?此外,若有事上阎魔屋,务必警告大总管留心自身安危。」

老夫会代为转达,棠庵回道。

这是又市听到久濑棠庵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贰】

原来你人在这儿呀,又市,自桥梁间探出头来的削挂贩子林藏说道。

你又上哪去了?又市反问道。林藏以敏捷身手跨过栏杆,手抓桥缘跃至桥下,迅速走向又市所藏身的破舟。

「不过是四处走走。」

「四处走走?瞧你这是在卖什么关子?可去找过棠庵那老头子?」

「找过。还不是为了找你。不过——他人不在。」

「什么?那老头子不在?」

「没错。见他门也没关,窗也没阖,我便进屋内等候半刻,但见他迟迟不归,我也就待不住了——」

难道老头子他——

去过阎魔屋么?又市问道。没去,林藏旋即回答:

「应该说,去不得。」

「去不得——?」

又市——林藏低声蜕道:

「看来果然教你给料中了。」

「料中了什么?」

林藏别开头,手伫着布满青苔的石墙回道:

「就是上回吴服屋那件事儿。看来那果然不是桩普通的争执。总感觉——我似乎教人给跟踪了。」

「什么?你这混帐东西。」

甭操心,已教我给甩开了,林藏抬起头,改以急促的口吻说道:

「但千万别走进阎魔屋。看来——情况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你这家伙,叫人别接近,自己却去了?」

「我仅躲在远处窥探。那儿台面上的生意颇为兴隆,今儿个却连一个客人也没有。你不觉得不对劲?」

的确不对劲。

辰五郎与阿缟也都不见人影,林藏继续说道:

「看得我直觉苗头不对,所以即使都到了浅草,也没去拜访长耳那老家伙,就连鸟见大爷也联系不上,这下只得试着找你——你又是如何?该不会也是嗅到苗头不对,才且躲且逃吧?」

「我在找一个御行。」

那是什么东西——林藏惊讶地回过头来问道。看来他也没听说过这门行业。

可说是一种四处游荡的和尚罢,又市答道。

「原来是乞丐。你找这种人做什么?」

「虽无证据,但这御行——似乎是大圾那只老狐狸差来找咱们的。」

老狐狸?林藏瞠目惊呼:

「仁藏老大找咱们做什么?」

我哪知道?又市粗鲁地回答道:

「但那御行怎么也找不着,也不知究竟是游荡到哪儿去了。原本还纳闷那老狐狸直接找咱们不就得了,何必绕这么大圈子——但见如今这情况,想必也是逼不得已吧。」

由此可见,形势的确不妙。

看来是和只右卫门有关,林藏喃喃说道。

「这还无从判明。」

「否则那只老狐狸哪会有所行动?正因如此……」

话及至此,林藏又闭上了嘴。

「我曾叫棠庵那老头子上阎魔屋一趟,或许是到那儿去了——」

不对。若是门也没关,窗也没阖,想必他已——

看来辰五郎与阿缟已惨遭不测,又市说道。

「惨遭不测——难、难道是教谁给杀了?」

「不无可能。」

喂,阿又——林藏突然朝又市肩头猛然一抓。

「你这是做什么?」

「真的么?真的教人给杀了?喂,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有谁把大伙儿都给杀了?」

我哪知道?又市怒喊,使劲甩开了林藏的手。

「你这是在慌个什么劲儿?早就该知道这对手有多不好惹。是谁老在嘲笑我想太多、胆子太小、又蠢又笨来着?喂,姓林的,上回那桩差事可是你筹划的,当时信誓旦旦地保证无须忧心的又是谁来着?不就是你自己么?同伙是不是遭到了什么不测,我还想向你打听哩。」

好好,我知错了,林藏怒喊道:

「正因知错了——这下才着急呀。」

「焦急?如今后悔也于事无补,该想想如何因应才成。」

这我当然知道。林藏气得再次别过身去。

破舟在水上晃了一晃。

「我说阿又呀。」

「又怎了?你不大对劲哩,林藏。」

「阿睦她——」

阿睦她也不见踪影哩。林藏喃喃说道。

「阿睦也不见踪影?」

又市惊呼道:

「喂,都这种时候了,你还给我儿女情长?难不成你们小俩口吵架了?」

哪有什么架好吵?林藏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怎么了?或许那丑巴怪大概又喝醉了,大白天就睡得毫无知觉。反正这下太阳都要下山,想必她也差不多要出来露个脸了。」

「绝无可能。在长屋也没找着她,所有她可能现身的地方,我都找过一回了。」

「那么,或许是躲哪儿逍遥去了。说不定是色诱了哪个大爷员外,或是捡到了大笔银两——」

不对,林藏低声打断了又市的胡言乱语。

「傻子,是哪儿不对了?你这家伙——究竟是哪根筋不对头了?阿睦和咱们的差事八竿子打不着,和阎魔屋也毫无关系,就连阎魔屋的布帘都没钻进去过哩。」

不对,林藏再次否定道:

「我曾邀阿睦参与过——吴服屋那回的局。」

「邀她参与过——?」

「当、当然没向她告知原因。那姑娘对咱们的目的浑然不知,就连损料屋的事儿也没让她知道,当然也不知自己扮的是什么样的角色。因此我才……」

你这傻子,又市厉声怒斥道:

「可知道你干了什么傻事?」

「我不过是——生怕自己只身进入吴服屋过于突兀,以为找个女人家作伴较不引人侧目,才邀她一同进了店里。」

「阿睦就这么露了脸?」

没错。话毕,林藏丧气地垂下了头,朝舟上一蹲。

破舟再次晃动。

又市望向船头。

只见黝暗的水面也随之晃动。

「阿睦她——」

或许也同样惨遭不测,林藏以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嗓音说道。

不都说还不知道了?又市益发耐不住性子地怒斥道。

「又市呀,我又犯了同样的错。对不?」

「给我闭嘴。少给我唠唠叨叨的。」

对么?又市,林藏高声喊道:

「我是不是又害死了一个自己钟意的姑娘?是不是呀,又市?」

「别再嚷嚷了好不好?」

又市将腐朽的缆绳一把抛入河中。

抛得虽带劲,却没在水上溅起多大声响。只见缆绳迅速没入水中。

「我可是真心的。」

林藏开始喃喃自语:

「唉——起初是没多认真,也没什么打算。但阿又呀,或许钝得像颗石头的你从未察觉,其实阿睦她——」

对你可是一片痴心哪。

——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唉。虽然你开口闭口骂人家丑巴怪、母夜叉,阿睦她可是个痴情的姑娘呀。不过是傻了点儿罢了。阿又,她对你真是一片痴心哪。」

河面泛起一阵粼粼波光。

明月自暗云间露出脸来,但旋即又为乌云所吞噬。

「至于我——说实在是没多认真。不过那姑娘眼里仅容得下你一个。之所以愿意和我作伴,也仅是看在你我是朋友的份上。这我一直很清楚,不过,原本也没多在意。孰料不知不觉间,竟开始不服气了起来。唉,说老实话……」

我是喜欢上她了。

真心喜欢上她了,林藏再次说道。

「又一个自己真心喜欢上的姑娘——就这么,就这么教我给害死了。我这个混帐,竟然又重蹈覆辙……」

「林藏。」

又市取下包覆头上的包巾说道:

「你——就别再穷嚷嚷了。阿睦对我是什么感觉——其实我自己也清楚。」

「什么?」

林藏自后脑狠狠瞪向又市。

「我一直很清楚。你都和我合伙干活几年了?其可能不知道我是靠度量他人心思耍嘴皮子餬口的?哪可能儍到看不出一个姑娘对自己动情?」

「明、明知如此,你却……」

你这狼心狗肺的混帐东西,林藏咬牙切齿地骂道。

「林藏,男欢女爱这等事儿,你哪来资格同我说教?」

又市朝进水的底板使劲一踩,两眼直瞪着林藏说道:

「给我听好。虽不知你是抱着什么样的心境在江湖上厮混,但总想想咱们是什么。咱们是无宿人,既无保人,亦无户口,更何况你我还是恶名昭彰的不法之徒。稍有闪失,脑袋就得在落地后被搁个三尺高。咱们不就是这种货色?而这下——瞧你这副德行,难不成还打算讨老婆、生孩子,扮个正经百姓过生活?」

「无宿人、非人又如何?不也有些有妻小?」

「当然有。若你也找个无宿人共结连理,我可没打算干涉。但——」

又市朝林藏缓缓转过身来。

「你可知道阿睦是什么出身?」

「出——出身?」

「虽然她逃离老家,吊儿郎当地在江户靠偷拐抢骗混日子——但她原本可是川越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哩。不,别说原本,即便现在仍是个大千金,可不是个下三滥的无宿人。她有保人,名字也载于户口帐上。只要愿意返乡,随时都能过起衣食无缺的好日子。只消嫁作人妇,耕点儿田再生个娃儿——轻轻松松便可安稳度日。」

这下你清楚了没有?又市先是狠狠逼问,接着又继续说道:

「林藏,管你是色迷心窍还是怎的,可别以为自己有资格高攀人家。迷恋人家,成天巴着人家不放,你这是教她如何是好?难道以为如此就能和人家长相厮守?」

难不成以为自己能让人家过上好日子——?

林藏用手撑着额头。

「我没办法。我死都办不到?瞧我现在这副惨相——窝在桥下的破舟上,接下来是生是死都难料。当初就是料到会落到这等下场才会……」

才会——

阿又,你可真是窝囊,林藏怒斥道。

「这些——难道还不成理由?」

你这不是逞强、在装模作样么?林藏咒骂道:

「你也装得太过头了。这不是窝囊是什么?迷恋人家哪还需要什么理由?不论你怎么说,阿睦对你这个双六贩子——」

完全是一片痴心哪。

「正如同我对她。」

唉,对不住。林藏先是低声道了个歉。

接着又面带失落地鼓着面颊笑了起来:

「瞧我都给忘了。同你混了好些年,竟然忘了你生性就好逞强。」

「我哪儿逞强了?」

「也罢。或许阿睦她——一直清楚你是如何设想的。而瞧瞧我,根本是个滑稽的丑角,任谁见了,只怕都要笑掉大牙。」

甭顾忌,嘲笑我吧,林藏说道。

几乎已要泣不成声。

「这回——又欠了你一个人情。」

「我可没赏你什么人情。」

「还得算上在京都时欠了你的。」

「我没打算讨旧债。」

「这回——我又出了个大岔子。」

我竟然将阿睦给害死了——林藏说道。

「也还不知她究竟是生是死,别净说些丧气话成不成?」

「不,阿睦她想必已经……」

给我闭嘴,又市怒斥道:

「为一个尚未确认的臆测哭天喊地的,你丢不丢人?若她没事儿,就无须在这儿干着急。若真遭不测,就更没必要穷嚷嚷了。任你再怎么急,也不能让死人复生。」

「这——这我自个儿也清楚。但……」

这毕竟是我犯的过,话毕,林藏垂下了头。

「没错,林藏,是你犯的过。你是个傻子,全天下最傻的傻子。若是套用你骂人的口吻——该骂你蠢得像条猪。」

闻言,林藏一声也没吭。

「喂,林藏——尽快离开江户。」

「你、你说什么?阿睦她还……」

「阿睦的事儿就交给我。」

又市一把揪起林藏的衣襟说道:

「人若还活着,我就救她。若是死了——可就什么也做不成了。总之,无论她是生是死,都给我死了这条心,且立刻头也不回地给我离开江户,回京都去。」

「你、你这是在说什么?又市,这未免——」

「别再嚷嚷,快给我走。就你说的听来,阎魔屋想必也撑不了多久了。这下就连长耳和鸟见大爷都是生死未卜,笃定还活着的,就只剩下咱们俩了。」

「没、没错。正是因此,你只身在此哪使得上什么力?更何况阿、阿睦她……」

都叫你给我死心了,话毕,又市将林藏一把抛开。

破舟剧烈摇晃,溅得林藏一脸水花。

「不都说过若还活着我就救她?救着了自然会助她脱身。不过,倘若阿睦真的死了,你的确是难辞其咎。但林藏,你也甭再口口声声坚持收拾自己留下的烂摊子,如今已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了。给我听好,倘若阿睦真的死了——就给我好好忏悔一番。若你的确对她钟情,就给我后悔一辈子。这都是你应得的报应。就连我……」

——就连我,又何尝不难过?

霎时间,一阵微微的脂粉味自又市鼻头掠过。

当然,这不过是个错觉。桥下仅有阵阵湿冷的河风吹拂而过。

知道了,林藏先是蹙眉沉默了半晌,接着才开口说道:

「但、但是,又市,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当然是对付只右卫门。这可不是报复,也不是损料差事,我对私人恩怨可没半点儿希罕。这是我自己的差事,是我这小股潜——」

——小股潜。

第一个如此称呼又市的,就是阿睦。

是我小股潜又市的第一桩差事,又市说道。

「但,又市——难道你已有什么盘算?」

「这你无须过问。给我听好,无论如何,你都给我好好活下去。若将小命给丢了,我可不饶你,就算你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我也要追去同你算帐。平安抵达京都后,告诉一文字屋仁藏,稻荷坂只右卫门就交给我又市来收拾。头儿从前已支付过我太多酬劳,我这小股潜这回就不收分毫——倒是……」

若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往后就有劳头儿收拾了——

「记住了没有?」

「三长两短?又市,你……」

「当然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这条烂命我还想好好留着。去吧,快给我上路。」

还不快滚?又市朝底板使劲一踏。

半浮半沉地倚在岩石边的小舟剧烈晃动,将又市溅得浑身湿透。

同样被溅得湿漉漉的林藏缓缓起身。

「又市。」

「别再给我唠唠叨叨的。咱们江户人可没什么好性子。」

「什么江户人?你根本是武州人。」

话毕,林藏跳上土堤,一溜烟地爬向石墙上。

月光在他身后探出了头,林藏霎时被映照成一抹黑影。

又市抬起头来。

逃离京都时,也是在如此夜晚。当时你背后挨了一刀,你那姑娘给人从盾劈到了腰。姑娘都断气了,你却仍死命背着她——

那夜,我可辛苦了。

你虽说我是个好逞强的窝囊废。

但我可从没在你眼前落过一滴泪。

而你,却每回都哭得稀哩哗啦的。你说自己丢不丢人?

——林藏,是不是?

「你也给我好好活下去。」

抛下这短短一句,霭船林藏便转过身子,飞也似地奔上桥头。

就这么头也不回地逃离了江户。

【参】

当天,南叮奉行所定町回同心志方兵吾甚是忙碌。

平日,志方对町方同心这职衔与职务并无任何不满,但当日可就厌恶难耐了。不仅案发处拥挤不堪,还得被迫仔细端详这种东西——教他巴不得卖了自己的同心身分。

志方站在麴町自身番屋的白砂上。

身旁站着冈引爱宕万三、下引龟吉与千太、小厮、以及番屋的大家、店番(注12)和番太(注13)。木门外则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全都是为了——一睹这种东西。

任何事都比不过争相目睹这种东西更为不敬。不,该说任何想看这种东西的人,本身的人格就教人起疑。难道世风业已败坏到如此地步?

思及至此,志方再也按捺不住满腔怒火,喝令龟吉与小厮即刻将看热闹的人群尽数驱离。此景当然教人动怒。不发顿脾气怎么成?

紧接着,又差了个信使赶赴奉行所求援。此事绝非志方一人所能处置。

抬头仰望。

一如多数自身番屋,此处亦建有望楼。

然而,望楼四方——

却挂有四具死尸。

死尸俱已发黑,双脚遭人以粗绳捆绑,自望楼四角倒悬而下。

死状之凄惨,实难名状。

「是今晨发现的。」

万三说道。

「令晨——?这可就离奇了。自身番屋四时皆有人留守,不分昼夜,当时番太理应在场,亦有遗人巡守。如此看来,昨夜似有怠怱职守之嫌。」

绝无此事,大家回道:

「昨夜巡守亦一如往常,丝毫未有懈怠。」

「若是如此,何以无人及时发现?有人攀上屋顶,本当有所警觉。何况不仅是攀上,还悬挂了死尸。且不仅是一具,竟多达四具。若有人留守屋内,岂有毫未察觉之理?大家瞧瞧,死尸并非悬于人迹罕至之深山野地,而是番所望楼之下。勿忘此处乃自身番屋,乃是为维护町内治安而设。」

是,大家短促应了一声,旋即又低头跪下了身子。

「怎了?难不成真有懈怠?」

「绝、绝无此事。昨夜,不,直至今晨,皆有捕快留守此处,亦有人巡视屋外。孰料……这……唉,竟然——」

竟然无人察觉——大家再度下跪致歉。

「倒是。」

万三开口打岔道:

「深夜——约丑时三刻(注14)时,曾有人于此处木门外互殴。是不是?」

是,番太诚惶诚恐地回答道。

「由于实在过于嘈杂,大伙儿便外出察看。只见四五名一身脏污的醉汉正打得不可开交。虽说不过是互殴,但如此深夜,总不能任其滋事扰民。依常规——应将其强押至板间盘问,但碍于人数众多乱了手脚,就这么教他们给逃了。是不是?」

番太再次畏缩地绷紧身子。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伙人作鸟兽散。毕竟,总不能为了追捕倾巢而出,放任番所无人看守。那么,想必就是……」

死尸就是那段时间给挂上的?志方问道。是,众人异口同声回答。

「也仅能如此推测。诚如大人所雷,若人都在屋内,岂可能没察觉?」

「但——」

这可不是桩简单的差事。

「唉。只能说——教人给乘虚而入了。孰能料到,有人胆敢将死尸挂在番所的屋顶上?大人办案心切,小的不是不能理解,或许听来像是狡辩——但大人千万别再责怪大伙儿了。」

「住嘴。万三,这可是对官府最恶意的骚、骚扰,不,已形同谋、谋反,简直就是践踏王法。」

这小的也清楚,万三诚惶诚恐地回道:

「若不尽快逮捕真凶,势将有损奉行所颜面。不,较这更是严重。此等恶行——万万不可宽贷。」

就连小的也给激得满腔怒火哩,万三语带忿恨、咬牙切齿地说道。

「嗯——」

眼见万三这副神情,志方多少冷静了下来。

任谁见了,都要认为如此暴行不可饶恕。

可查证过这四人的身份了?志方问道:

「查过。右乃新富町长吉长屋的鸢职(注15)辰五郎,其后乃根津片町之当铺滨田屋之仆佣阿缟,左乃根岸町损料商号阎魔屋之小厮巳之八。正中央的,则是受雇于这条小巷弯过去那头一家名曰伊势屋之小馆子的阿睦。这姑娘——小的也认得。」

「你认得——?」

「是。」

志方心中一阵沉痛。

原本不过是无名死尸,听到名字,才想起这几人原本也是血肉之躯。

「这阿睦,据说不久前还在深川一带干扒手。原为川越农家之女,因町内有亲戚为其担保,方得于此寄居——不知是去年还是前年,也不知契机为何,突然与原本的狐群狗党断了往来,就此金盆洗手,认真干活。虽说不上体态有多标致——但也是个人见人爱的可人儿。」

「够了。」

再听下去,心中只会更难捱。

「这四人有何关联?」

毫无关联,万三立刻答道。

「毫无关联——?」

「是。或许是未经查证——但再怎么想,也应是毫无关联。不仅年龄各不相同,行业也毫不相干。」

鸢职、当铺、损料屋,就行业来看,四人生前也应无往来。

「可有家人?」

「辰五郎从未成家,又是个打零工的鸢职。」

「打零工的——鸢职?不是町火消的人夫?」

「并不是——虽不知其打火时都干些什么样的活儿,但仅限于人手不足时充当人夫,且游走于众组之间,并不隶属于特定头目。至于阿缟,虽年已二十有八,仍是小姑独处,双亲早已亡故。当舖老板已是个高龄八十的老头儿,店内大小事实际上均由阿缟代为打理。巳之八乃飞驿出身,似乎是赴阎魔屋习商的学徒。」

「似乎——难道无从确定?」

「是的。目前虽能确认身分,但尚未与商家之任何人详谈。毕竟事发至今仅一刻半。」

有道理。

或许,目前能判别身分,已属佳绩。

虽不愿卒睹,志方仍抬头仰望。

只见这名日阿睦的姑娘正挂在上头。

不,如今甚至难以看出,这具尸首生前是个姑娘。

「着实令人发指。」

「的确是——天理难容。」

是否该将尸首卸下?万三问道。

虽然巴不得尽快将之卸下——

「得再稍后一阵。死后仍遭曝尸受辱纵然堪怜——然而或许仍得供其他同侪详加查验。如此残虐不仁之恶行——必得以王法制之。想必不出多久,便将有同侪前来。」

志方虽这么说,但依然不敢进入番屋。

毕竟上有尸首,谁愿在其下啜茶?

果不其然,旋即有持大刀之小厮随行的与力一骑、笔头同心笹野、以及多门与钤木两名同心赶至现场。幸好已事先将看热闹的人群全数驱离,众人得以谨慎卸下尸首,进行一场破天荒的自身番屋内查验。

四具尸首被并置于番屋板间内。

看来,四人乃遭凌虐致死。

虽不见刀伤,但每具尸首上均清晰可见施暴痕迹。

志方再也按捺不住,径自步出了番屋。与这伙同心凑在一起,也办不了事儿。

万三紧追其后喊道:

「请大人留步。」

接着便一脸罕见的凝重神情,邀志方走向屋后的柳树下。

「怎么了?难道——还有什么机密可禀报?」

「是的。大人可知——二三日前,多处均曾发现尸首?」

「不可胡言。」

「不——此话保证属实。光是小的亲耳听见的,便有五件。据说死者均为无宿人或野非人之流——虽知人命无贵贱之分,但似乎正因死者身分低贱,未受任何重视。」

岂有此理?志方说道:

「不论身分为何,凶案毕竟是凶案,城内出现尸首,岂有放任不管之理?」

「大人,大义名分可不是处处管用。」

万三打断志方的话说道:

「大人为人处事光明正大,小的比谁都要清楚。深知大人为信为义,甚至不惜赴汤蹈火。大人生性本是如此,小的此言绝非奉承。正是为此,小的即便力有未逮,亦深以辅佐大人为荣。故大人此番义愤,小的亦甚是赞同。不过,大人,世道并非如此。一如武士与百姓有别,身分亦是高低有别。大人说是不是?」

这——的确是如此。

「无须计较哪类人等较有权势。同为武士,大名与随处可见的御家人本是天差地别,而浪人就连衣食温饱亦属难求。而同是庄稼汉,富农坐拥万贯家财,无农地的贫农可就苦了。商人亦是如此。可见行行业业各有高低贵贱,高者藐视低者,低者仇视高者,世间众生就是如此度日的。市井百姓亦是同样道理。每个行业均有自己的规矩。甚至——就连长吏猿饲抑或非人,亦有自己的规矩得守。」

「此类人等亦有高低之别——?但……」

「确有高低之别。或许常见其混杂于城内,看似无任何分别,然实有贵贱之分,亦有行规得依循。小的和大人受町方管辖,彼等则受弹左卫门大人、车老大(注16)、或加贺美太夫等。认为其无别,实形同藐视。原本并无藐视或受藐视之理。故此——小的认为,以其亦有贵贱之分视之,较为妥当。」

「但——」

大人想说的是,凡人均应一视同仁,是不是?万三说道:

「没错,既生为人,本应无贵贱之分。但大人可要想想,咱们百姓并无切腹之责。武士蒙羞须切腹以明志,然小的这等百姓并不须为此自戕。由此可证——武士与百姓的确有别。制裁小的之法,不同于制裁大人之法。即便大名为恶,町方的大人亦不得将之绳之以法。大人能逮捕的,仅限于咱们百姓,同目付大人(注17)不得逮捕庄稼汉是同样道理。」

「你言下之意是?」

「小的所指,乃不论大人如何公正,都无从改变世间规矩。总之,非人这称呼本就不妥,虽称非人,毕竟也是常人,只是并非百姓罢了。当然,长吏及猿饲也和咱们同样是人,唯一差异,不过是少了百姓的身分。这本非蔑称,不过是活在不同的规矩里罢了。这回的凶案——乃发生于城内。」

「噢。即便是长吏非人之犯行,若事发于城内,便属町奉行所辖下。」

「是,这小的也清楚。除非是武士,凡于城内犯罪者,均得由奉行大人裁决。不过,这些长吏非人——并非凶手,而是遇害死者。」

志方一时答不上话来。

「人既已死,身分、名号便无从判明,亦不知该依何种规矩处置。姓名未载于户口帐上者,便非百姓。同理,姓名未载于非人帐上者,便非非人。若江户城内的四大非人头目均称不识,死者便是连非人也不是。大人说是不是?」

没错——的确是如此。

「除非世生巨变,使天下规矩悉遭撤废,否则……」

「万三。」

是,万三诚惶诚恐地继续说道:

「说这些耸听危雷,还请大人见谅。不过,除非天下真起巨变,否则只有无宿野非人为取缔对象,抱非人(注18)则无被捕之虞。野非人见之必捕,遭捕后不是登录为抱非人,便是遣送寄场(注19)或金山(注20)。这回遇害的——便是此类人等。」

「意即,对此类人等,无法作公平裁决?」

别说是裁决,万三说道:

「小的认为——就连调查本身都有困难。不过,大人,小的倒是认为,本案——与那些个无宿人之死似有关联。」

「什么?」

「昨夜……」

万三指向番屋木门说道:

「在木门外滋事者——绝非寻常百姓。」

「何以见得?」

虽说一身龌龊。

「何以见得非寻常百姓?单凭衣着尚不足为证,总得有些证明身分之——」

「大人,咱们当差,绝非仅跟在大人后头四处游荡。勿忘所谓自身番,乃百姓为维持辖区内治安编制而成,番屋内亦保有户口帐册。辖区内之大小事,上至大家下至番太,均略有知悉。」

「这本官也知道。」

「是的,小的也无须于大人面前班门弄斧。番太曾言,滋事者均非熟面孔,且悉数未结发髻——这大人可记得?」

「未结发髻——」

「代表其均属不结发髻之身分。」

「意即——凶手乃是非人?」

当然——万三说道:

「况且,还非普通非人,而是野非人。」

「且慢。若非非人,应不至于未结发髻。若尚未依非人制道(注21)遭捕,彼等便如你所言,应是毫无身分,既非百姓,亦非非人,仅能以无宿人视之。分划并非如此清楚。」

是的,万三弯低身子说道:

「故此,应是逃离小屋(注22)——亦即抛弃抱非人身分之逸非人(注23)。」

「逸非人?——真有此等身分?」

「想必是有。想必大人亦知悉,番屋亦时有非人身分者出入。捕快人夫不多由非人充任?若是抱非人,身分应不至于难以查明。」

的确是如此。

「不过,大人,小的方才亦曾言及,野非人若遭发现,便得就逮,绝无可能逍遥法外。逸非人则更是如此,一旦遭逮,便得受罚。更何况——这伙人还于深夜吵闹滋事,况且还是于自身番门前。」

「难道——是调虎离山之计?这——」

志方抬头望向望楼。

没错,万三回道:

「这伙人佯装滋事,将番太诱出番屋,其他同伙再乘隙将死尸挂上望楼,这应是毋庸置疑,佯装吵闹,不过是为悬挂死尸而施的障眼法。不过——这伙逸非人如此铤而走险,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

「难道是刻意犯上——意图谋反?」

「不——」

虽曾言此举已形同谋反,但志方自己亦不作此想。

「虽不知垂挂死尸者是否为野非人,但对彼等而言,于自身番前佯装滋事较挂尸更是危险。即便如此——这伙人仍愿铤而走险。」

难道有只右卫门在其后发号施令?万三说道:

「若是奉只右卫门之令——彼等当然不敢不从。」

「这——」

难不成……

真是这操弄无宿人的大魔头?

「此说——不过是流言蜚语。官府公仆,切勿轻信此类无稽之谈。」

「岂是无稽之谈?小的听闻,火盗改业已着手讨伐只右卫门哩。」

「町奉行所亦有所行动。然而,并非对只右卫门此一不知虚实之人物发令通缉,不过是对散播此无凭无据传雷之不法之徒加以取缔而已。」

弹左卫门及车善七(注24),则已正式对稻荷圾只右卫门提出诉状。

取缔野非人并将其登录为抱非人之野非人制道,乃非人头之责。就制度而言,非人头为长吏头弹左卫门所辖,弹左卫门役所则与奉行所维持密切关系。

在江户,无宿人为数甚众。

若不加以妥善管理,江户之治安将无以维持。

若非以非人制道严加取缔,将之登录为非人,或归为乞胸、愿人(注25),就是依法逮捕无宿人,将之遣返回乡或遣送寄场。无论手段为何,均需强行将之纳入制度内,方可管束。

然而——

如今,逮捕已非易事。

无宿人的确与日俱增,但就捕者却是有减无增。

相传之所以如此,乃无宿人今有该冒名只右卫门者统辖使然。此举形同藐视王法,故宜加取缔,以维法纪——此乃非人头提诉之理由。

的确是藐视王法。

一如万三所言,每一人均须被纳入所属身分,并依该身分之规矩行事。既属某一身分,便有奉行其规之义务。然若不属于任何身分,便不受此约束。话虽如此,缺乏身分其实甚难营生。但若有其他奥援,可能就另当别论了。

的确,或许真有意图摆脱非人头支配的不法之徒。如此一来,万三所言及之逸非人便真有可能存在。此类传言,有时恐有招徕恶事之虞。

不过……

那不过是无稽讹传,志方说道:

「的确曾有个只右卫门。但此人业已于五年前亡故。」

「业已亡故——大人此话当真?」

「不论世间如何讹传,此人确已不在人世。万三,此事万万不可张扬。稻荷坺只右卫门,生前乃浅草新町公事宿世话役(注26),由于严重贪渎为人揭露,遭弹左卫门通缉而遁逃。而后于柳桥某一料亭与捕快对峙,杀害其挟为人质之姑娘后——为町方所捕,依法裁定后遭官府斩首。」

「斩——斩首?」

闻言,万三惊讶得两眼圆睁。

「没错,遭斩首示众。总而言之,只右卫门确已亡故。虽未曾参与此案,但本宫曾于北町轮值,曾见奉行所之调书清楚载有其姓名、身分、原籍。故可明言,只右卫门业已不在人世。」

「大人——此话当真?」

「当然当真。故此,时下若有任何人以只右卫门自称,且就连名号也相同,必是个假冒的骗徒。」

「不过是个骗徒?」

万三一脸疑惑地说道:

「不过,事发至今也不过五年。当时小的已身为冈引了。」

「你任冈引至今已逾十载了吧。自本官仍为见习同心时,你便已值此勤务。」

「是的。不过——怎不记得曾有这么回事儿?或许仅能怪小的孤陋寡闻——然而,若遭斩首至今不过五年,认识只右卫门的应仍大有人在——况且这些家伙应也知悉只右卫门已遭斩首。哪可能轻易骗得了人?」

「处刑时,官府曾刻意隐瞒只右卫门之姓名身分。」

没错,当时未有公表。高札(注27)、幡旗(注28)上头,应是一个字儿也没写。

或许正因如此,志方说道。为何没公表?万三问道:

「何须刻意隐瞒?」

「乃因只右卫门为弹左卫门之下属——且乃遭通缉之罪人,恐有损弹左卫门与奉行两方之颜面。故此,不得不谎称遭枭首示众者乃区区无名小卒。或许正因如此,方有只右卫门尚在人世之说。本官推断,如今正有人利用此一无稽之谈为恶。」

真是这么回事儿——?万三双手抱胸,喃喃自语道。

「不过,大人,即便真是冒名骗徒所为,如今真有传言直指某人冒用只右卫门之名,令无宿野非人四处肆虐为恶。不,依小的所见——这不仅是个传言,虽未公表,实际上已造成极大祸害,百姓们可是个个吓破了胆哩。不,不仅是百姓,就连非人、长吏,也全都给吓得寝食难安。这可是不争的事实。」

没错。

吓得寝食难安——非人头的诉状上似乎就是这么写的。

虽然志方不解何须如此畏惧。

「祸害——指的是什么样的祸害?」

不胜枚举,万三说道:

「任何大人想像得到的都有。相传——甚至挟人把柄要胁,迫人充当傀儡,代其为恶。」

「迫人充当傀儡?原来如此。」

借恐吓奴役他人。这岂不是比盗贼还卑劣?

至于今回这案子——万三抬头仰望望楼说道:

「小的认为,只不过是杀鸡儆猴。」

「杀鸡儆猴?」

「用意是昭告世人,惹着只右卫门,便是如此下场。大人,于自身番之望楼垂挂死尸,确是藐视王法之举——但仅身为武士的大人,才会如此认为。」

「难不成百姓见状——」

会作不同感想?

「大人任职官府,须以执法为职志。而小的这等人,既是辅佐大人的下属……」

亦是受王法保护的百姓。

「人须守法,法亦可护人。大人之职责,乃将盗贼或杀人凶徒悉数绳之以法,遇有穷人诉苦,亦须耐心倾听。如此一来,百姓对大人便毫无抱怨,且满怀敬爱之情。但这下子——」

万三指向望楼说道:

「遭人如此侮辱——百姓见状将作何感想?奉行所已不值得信赖,官府已无力护民。凶手如此铺陈,用意似乎在此。」

想不到同一件事儿,看在武士及百姓眼里竟是如此不同。

志方不觉陷入沉思。

「大人动怒是理所当然,毕竟此举简直是对官府的大胆挑衅。不过,就咱们看来,没有任何事儿比这更骇人。对百姓而言,这根本形同胁迫。」

「如此说来——的确是杀鸡儆猴。噢,且慢,但……」

又是针对谁杀鸡儆猴?

「论其用意,或许仅为夸示一己实力?」

「不,小的并不如此认为。或许——该回头想想日前发现的无宿人死骸。这些个遭人杀害的无宿人,或许正是只右卫门的卒子。」

「什么——?」

这点可是从没想过。

「大人,小的想说的实为此事。或许——有谁向只右卫门拔刀相向,决意不放任其为所欲为,便挺身而出,杀了他的卒子,惹得只右卫门勃然大怒,因此——」

「且慢,万三。如此说来,遭人挂在上头的遇害者究竟是……」

志方望向番屋的木墙。遇害者——正躺在墙后。

小的也不知道,万三说道:

「只不过,小的判断并非挺身相向者。那鸢职先不用说,小的毫不认为损料屋小厮、当铺女伙计、乃至阿睦能有这能耐。若只右卫门真如传言所述——或许习于拿对手的亲人开刀。因此便遣人杀害对手之家人至亲,以为报复——」

那么,就真是杀鸡儆猴了。

若是如此,死者之间毫无关联,也是无可厚非。

不过,至今依然毫无确证,万三低声说道:

「诚如小的稍早所言,这仅为一己推论。只不过……」

「不,无须进一步详述,本官也想通了。万三,本官——多亏有你这么个好下属。即便这番推测有误——你亦助本官发现武士之眼界何其狭隘,对本官而言已是获益良多。不过,倘若你的推断无误,此事可就十分——」

可就十分棘手了。

「首先,证明的确有人冒用只右卫门名号霸道横行,亦证明有人不愿姑息而挺身反击。犯罪本就不可纵容,然被害人暗地报复亦须禁止。更何况对此反击之报复——已沦为残杀无辜,如此一来——兹事体大,岂不是犹如于官府无从察觉之处大开杀戒?」

依法依理,均不可纵放。

「是否——该尽速详查众无宿人尸首之身分?」

「当然。本官将尽速通报调查该案之同心。接下来——」

——或许得找出垂挂此处之死尸的家人至亲。

「噢?」

万三自志方身旁凑出了脑袋,朝木门那头望去。

「大人,没想到——」

阎魔屋的女掌柜,这么快就来收尸了,这冈引说道。

【肆】

一把将门推开,只见屋内一片狼借。

此处是长耳仲藏位于浅草外围的居处。土间内有双严重磨耗却大得吓人的木屐,及一双老旧的竹皮草履。木屐虽给踢翻了,竹皮草履倒是依然摆放整齐……

纸门已是满目疮痍。看来像是先给踢倒,又被踩破的。土间的水缸也破了,幸好水勺依然完好,又市掬起勺底余水,啜饮一口。

又市鞋也没脱,便踏入了屋内。

长耳居所其实是个工房,屋内虽宽敞,却毫无隔间。

工具、绘笔、颜料散乱一地。看似材料的竹子与木材也撒了一地。灰烬自破裂的火钵倾泻而出,在榻榻米上叠成了一座小山,火钳更是倒刺在榻榻米上头。屋内物品悉遭毁坏,无一完好。

感觉四下无人。

长耳他——

——难道也教人给杀了?

「人不在。」

噢,突然传来这么一声将又市吓个正着,不禁失声高喊。

只见山崎寅之助跪坐缘侧。

「大——大爷!你怎会在这儿?」

「在下一直在这儿,但仲藏可就不知去向了。从天花板上一路搜到茅厕,就连榻榻米都掀起来搜遍了,就是找不着那大块头的踪迹。」

「榻榻米下当然找不着。他可不是跳蚤。」

「不不,那大块头哪可能躲进榻榻米中?只是心想榻榻米下头或有地板夹层可藏身,孰料里头却连只老鼠也没有。这教在下着实参不透。那秃驴原本分明还在屋内。」

「怎知——他还在屋内?」

「理应还在——至少遇袭前还在。」

「遇袭?」

「在下于一刻钟前入内——当时已是这副景况。正欲离去,却感觉似乎仍有人藏身屋内。原本怀疑是否仍有来袭盗匪潜藏其中,但四下搜寻,却没见着一个人影,连仲藏也没找着。正好奇究竟出了何事——」

长耳也遇袭了?

—虽然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一看便知,情况绝不寻常。

「尚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呆坐此处——你就现身了。」

幸好幸好,山崎说着,面露与此紧迫情势十分不符的亲切笑容。

—话虽如此。

我完全没察觉大爷藏身此处,又市说道。因为在下屏住了气息,山崎一派轻松地说道:

「在下多少还是起了点戒心。一看见开门的是阿又先生,才卸下了心防。」

「大爷果然了得。」

常人若准备狙击外敌,总要冒出腾腾杀气。

山崎则正好相反。一旦摆出架势——反而不泄漏丝毫杀气。

又市走向山崎身旁,撩起衣摆蹲下身子。

「倒是,大爷说那秃驴原本还在屋内——是怎么一回事?」

「噢,其实,在下稍早——走在这条路前头那道土堤旁的路上,突见十五六名看似乞丐的家伙自在下身旁快步跑过,看似蹊跷,便一路尾随其至此。赶到时,彼等业已闯入屋内。在下原本打算冲入屋内制止,但却错失先机,只得躲在那丛灌木里伺机行动。只见那群家伙在屋内大肆破坏了好一阵,最后终于鱼贯离开。待人一走,在下便火速冲进屋内,但这下看来——已太迟了。」

「哪儿迟了——?」

「该怎么说呢。眼见灶烟袅袅升起,在下以为仲藏人在屋内,孰料入屋一瞧,却不见人影——着实教人费解。」

山崎一脸纳闷地继续说道:

「看似恶斗将起,在下原本打算助阵救人。孰料那群家伙似乎是来搜屋的,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因应。后来眼见来者个个满脸狐疑地走了出来——这才发现那巧手的家伙——似乎是巧妙脱身了。总而言之……」

真是汗颜之至,山崎低下头说道。

「何须向我致歉?护己当然是第一要务。倒是——倘若那家伙真脱了身……」

难道是赤足逃脱的?

又市朝门口的木屐瞟了一眼说道:

「仲藏那家伙生得一双大脚,根本买不着合脚的木屐。因此——唯一能穿脚上的就只有那双老木屐。一旁的竹皮草履,想必是大爷的吧?」

没错,山崎说道:

「在下实在不习惯穿着鞋进人屋里。」

「在此处就别计较了,脱了鞋只会脏了自己的袜子。更何况如今还是这副景况——」

那些家伙捣毁得可真是彻底,山崎蹙起短眉说道。

「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看来是无宿人,且并非吃这行饭的,其中显然还掺杂了几名非人。看似没什么组织,不过是群乌合之众。正是因此——在下才没立刻出手制止。」

「巳之八、辰五郎、阿缟……」

全都死了,又市说道。

在下也听说了,山崎板着脸说道:

「此外——那与你熟识的姑娘也惨遭不测——是不是?」

—他指的是阿睦。

「那姑娘可是遭殃及的无辜?抑或……」

「都是林藏——不。」

的确是遭殃及的无辜,又市回答。

「是么?」

真是遭殃及的无辜?山崎先是闭上了嘴,接着才又开口说道:

「这已非遗憾两字能形容。死状如此凄惨,着实教人不忍——」

「大爷看见了?昨日那——」

麴町望楼上那——

——仅是忆起,心头便为之一痛。

「在下仅在远处围观。景况甚是凄惨。」

山崎闭上双眼,继续说道:

「唉。其实,就连喜多、以及你大概没见过的政吉、舍藏几名阎魔屋的同伙——也遇害了。不过是没教人给挂上去罢了。」

原来——丧命的不只四名。

「因此,在下才打算到此处瞧瞧。也纳闷为何不见你、林藏与棠庵先生的踪影。」

林藏回京都去了,又市说道:

「看看能否靠他同京都那只老狐狸牵上线。不过,我是不抱多少期望。」

「原来如此。这下——只能期望他安然脱身。对手的耳目可比官府灵光得多,此时欲自江户出逃,或许较通过关所(注29)还要困难。别说是山还是海,就连岔路也不安全。那么,久濑先生上哪去了?」

「这我也不知。」

——不知那老头子如何了?

唉,山崎双手掩面说道:

「这回咱们赔得可大了,损失如此惨重,业已无从弥补。或许专责武行的在下不该这么说,但这还真是教人难以承受。眼见同伙接连丧命,心头岂不沉重?」

「说什么?」

不是你常说的么?话毕,山崎抬起头来。

「我说了什么?」

「你不是常说,不想见人丧命?丢了命、杀了人,都是有害无利,你一直是这么说的。这的确是真理;丢了命所留下的窟窿,可是用什么也无法填补。」

山崎有气无力地站了起来,一脚将破了一半的遮雨板朝庭院里一踢。

霎时,一阵风吹进了屋内。

「依你这说法——阎魔屋这回可是抽了支下下签。敢于黑绘马一案出手,这下看来也不过是不知天高地厚。唉,事到如今,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那不过是个开端,又市说道。

「难道教咱们惹祸上身的,还不只黑绘马那桩?」

「咱们的确破了那塌局,但对方这回的杀戮,绝非是为那桩案子报复。」

「何以见得?」

「当然不是。辰五郎、阿缟和喜多均未参与黑绘马一案,长耳也同样未插手。况且事发至今,都已过了这么久。此外,那回死在咱们手上的仅有鬼蜘蛛那伙人,这鬼蜘蛛并非那家伙的至亲好友,不过是花钱雇来的刺客。要说是为那伙人报仇——我可不认为只右卫门会有这么讲义气。」

「那么,又是为了何事?」

「应是继该案之后,阎魔屋所承接的损料差事——全都和那家伙对上了。」

「意即,那几桩事儿的背后,均有只右卫门插手其中?」

「似乎是如此。由于无从一窥其真面目,咱们总以为只右卫门仅挑大有赚头的差事,实则不然。以一个大魔头而言,其行事算是罕见。此外……」

「还有什么?」

——就是这点。

大爷可曾遭人袭击?又市问道。

「在下也遇上了。同样是非人——与其说是非人,看来更像是山民,噢,也可能是蓑作(注30)。」

「但大爷还好端端地活着。」

「没错。毕竟彼等非道上高手,不过是胡乱出手。」

大爷是否将他们给杀了?又市问道。

若是杀了又如何?山崎反问道。

「大爷是否杀了来袭的无宿人?回答我。」

山崎静静地转头面向又市。

「你认为如何?」

「若猜得着,哪还用问?」

人在下是没杀,山崎说道。

「此话——当真?」

「绝对属实。在下的武艺有如镜子,遇强敌则强,遇弱者则弱。欲夺其凶器,对方却是手无寸铁,仅打算以肉身撞敌。遇上如此对手,在下反而无从招架,仅能在频频闪躲之余,伺机回以两三拳。」

「对手武艺甚弱?」

「对在下而言是如此。」

但阿又先生若是遇上,或许难有生机,山崎说道:

「对方杀气腾腾,人数众多:心生畏惧,必将为彼等所擒。即便谨慎以对,与下手不知轻重者认真对峙,或有可能致使对手丧命,然仅搏倒区区一两人,最终仍将死于其他同党手中。」

「原来如此——」

阿睦碰上了,当然毫无招架之力。

「其实,亦有无宿人相继遇害。」

「无宿人——相继遇害?」

「截至昨日为止,业已发现五具不具身分的野非人死尸,今日又发现了三具,悉数死于他杀。看来案情绝不单纯。」

「这——」

闻雷,山崎神色为之一沉。

「遇害者——似是只右卫门的卒子。」

「意即,已有人挺身而出,抵抗只右卫门?」

「这……虽不知是否真有穷鼠噬猫,但遇袭的猫倒是反晈了回去。看来,情况就成了这么个你来我往。」

「且慢——咱们可没出手哩。」

「所以,才询问先生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噢。」

山崎手捂着嘴说道:

「难不成你怀疑——人是在下杀的?」

「要说没这么怀疑是自欺欺人。总之,大爷为了损料差事所杀的敌手仅限于鬼蜘蛛,但对方是否如此认为,可就不得而知了,毕竟就连我也要怀疑。无论如何,咱们碍了对方的事儿,而且咱们的身分,也全教对方给掌握了。」

大伙儿——全都死了。除了原本正四处奔走的又市与林藏,悉数遇袭身亡。

「那么,将死尸挂上望楼羞辱——就是对这反击的报复?」

「这就不得而知了。不过,那应是针对咱们的恫吓。另一方面,似乎有谁以强硬手段对抗只右卫门。看来望楼一事——便是对此结果的杀鸡儆猴之举。」

「真是如此?」

咱们非加以制止不可,又市说道。

——遭噬便要反噬,只会沦为两相残杀。

棠庵所指,正是这种情况。

「阎魔屋——又如何了?」

「不知道。若没什么突发意外,这下应在举行巳之八的葬仪才是。」

「葬仪——」

巳之八才刚满十八。

又市望向庭院。

造访此处已有数载,竟从未意识到有这么座庭院。仲藏总是从早到晚关着遮雨板,足不出户地埋首打遥奇妙的行头。

除了被山崎一脚踢来的遮雨板,庭院内空无一物,也没种半朵花。只有围在外头的一道木墙,正中央还有一座寒酸的小祠。

——这家伙根本不信神佛。

看不出这座祠祭祀的是什么。又市自个儿也不祭鬼拜神。

只见挂在祠上褴褛的褪色布幕正随风摇曳。

——噢?

除了在遮雨板被踢开时灌进屋内的一小阵风外,此时并没刮什么风。

屋外完全无风。不过……

不对。只见布幕又晃动了一阵。

这可奇了。首先,这座小祠的位置就有点儿古怪,怎么看都像是搭错了地方。依常理,应将祠设在庭院更深处才是,看来亦非出于方角的考量。况且,这座祠真有这么陈旧?

——难道是刻意布置得如此陈旧?

这对长耳而言确非难事。搭造戏台的大道具,正是仲藏这玩具贩子最得意的把戏。如此想来,这座祠的确启人疑卖。

「大爷曾言——缘廊下方也掀开来瞧过?」

「是瞧过——怎么了?」

「也记得大爷说,连只小鼠也没瞧见。是不是?」

「没错。虽没看得多仔细,但的确是什么也没有。」

「是么?」

又市站起身子,环视起一片凌乱的屋内。

屋内隔墙皆已打通,除梁柱外,放眼望去毫无辽拦,看来活像座铺满榻榻米的道场。壁橱的拉门也给卸下,好充当堆放材料的仓库。又市走向床间,不,该说是曾为床间之处,发现就连此处也成了仓库,早已分不出上座、下座。

原本堆积在内的东西全给推垮,该立起的东西尽数倒地。

又市以脚清开散乱杂物,在床间地板上踩了踩。

只听到些微声响。

再使劲踩了一脚,

「怎么了?」

山崎低头朝地板望去,问道:

「阿又先生,你这是在做什么?」

又市泛起一丝微笑回道:

「大爷,小老鼠或许没有,但——巨鼠似乎有一只。」

又市举起一只脚,准备再朝地板踩个几回,就在此时……

山崎机警地站了起来,安静无声地移动到又市身旁。

「怎么了——?」

「别出声。」

山崎以双手护着又市说道:

「看来咱们被包围了,」

「被包围了——?」

「对不住,都怪在下一时大意。方才也说了,在下遇弱则弱。看来包围咱们的,就是那伙无宿人。感觉得出彼等心浮气躁,毫无纪律,散着的不是杀气,而是恐惧。」

呵呵呵,山崎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继续说道:

「阿又先生得有所觉悟。这回在下可帮不了什么手。」

山崎悄悄滑步,侧身朝前移动。

「在下取不了这群家伙的命。噢,绝非因有先生同行而有所顾忌。想必先生亦知,在下从未携带武器,想必来者亦是手无寸铁。在下的武器,就是自对手抢来的行头。对方若无武器——在下亦与手无寸铁无异。」

山崎缓缓转了个身。

「同高人过招还轻松多了呢。来者浑身散发腾腾杀气,可见彼等亟欲取下咱们俩的性命。」

山崎压低了身子。

「因此,在下当然也不甘示弱。不过,门外汉心绪烦躁不定,满心恐惧、嫌恶、伤悲、苦痛——遇上此等人,实不忍痛下毒手。」

先生瞧,危急之际,在下话匣一开,便要滔滔不绝,山崎边朝外窥探边说:

「在下的弱点——便是容易心神不宁,不耐沉默:心一静,便忆及死于在下之手的亡者。彼等之死前神情、绝望哀号,总是教在下苦痛难当。在下所弑之人——第一个就是自个儿的亲弟弟。」

「大、大爷——」

「呵呵呵。看来在下逗留屋内,实为下策。扬长而去却又再度折返——想必彼等曾遗人留守,待察知吾等人屋后,便引同伙回返。既有留人窥探——可见长耳仍是安然无恙。」

来者——

正藏身木墙影下。

这下就连又市也察觉了。

「虽不知来者人数,但看来绝不只十几二十名。阿又先生,待在下一喊,先生立刻跳出窗口,头也不回地全力飞奔,在下将紧随在后,至少能击倒个两三名对手。仅动这么点儿粗,还请先生包涵。听清楚了么——?」

跑!山崎喊道。

几乎眼也没睁——

又市便依山崎吩咐,头朝下地往前飞奔。

与此同时,木墙亦骤然倒塌,有几人闯进了屋内。想当然耳,亦有模糊人影挡在又市眼前。

又市撞开或踢开了这些人影,朝屋外一跃而出。

虽然跃出了屋外。

却无法再往前行。此时屋外竟是人山人海,无数双手将又市抓得离地腾空,已分不出哪边是天,哪边是地。由于两脚难以着地,感觉活像浑身都浮了起来。

不过,也清楚感觉有人正抓着自己的身子。

两眼一睁,只见无数手脚。

与无数双眼、无数根指头、无数张龇牙咧嘴的脸孔。

还来不及惊呼,又市便翻了个筋斗跌落地上。

只感觉肚子朝地上使劲一摔。阿又先生,快逃,也听见山崎不知打哪儿传来的呼喊。

这下哪逃得开?就连站也站不起身,喊也喊不出声。

无数只手、无数只脚、无数个人。与其说是人墙,不如说是股人涡。

突然传来一阵无以名状的怒吼,视野霎时豁然开朗。

又市看见了山崎。

只见山崎正为许多扮相古怪的人所包围。其中不乏披头散发者、头结发髻者,亦不乏看似座头(注31)者,更有满面胡须者、蓬头垢面者、头戴头巾者……不似武士或百姓的各色人等,正将山崎团团包围,完全看不出人数究竟有多少。

山崎使劲挣脱。

但再怎么甩开,新的胳膊还是不断凑近。

脏污的手、粗糙的手、胳膊、掌心、拳头。

宛如群鼠汇聚。

看来犹如——成群饥不择食的鼠辈,正在疯狂啃噬山崎。

这下。

又市方才察觉自己也身处同样的险境,顿时感觉到一股贯彻全身的痛楚与深不见底的恐惧。虽欲呼救,喉咙却喊不出半点声来。

气管竟然给塞住了,也不知是颈子教人给勒着,还是喉咙教人给压着。不,或许是有谁正紧压自己身上。全身被紧紧揪住,毫无办法喘息。

心生畏惧,必将为彼等所擒——

教这些家伙给架住,颈子再给这么一勒,想必万事休矣——

—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下又市已给吓破了胆。

惧怕。

死亡。

丝毫喊不出声,感觉益发恐惧。

愈是恐惧,便愈想呼喊。

——我命休矣。

突然感觉自己似乎触到了哪个姑娘柔软、沁凉的肌肤。

这……

这必是幻觉。

又市心头顿时涌现一股温馨,原本的恐惧莫名奇妙地随之烟消云散。

——少罗唆。

——别碰我。

——给我滚一边去。

——少给我拉拉扯扯的。

——阿睦。

对不住,阿睦。

山崎他——看来也撑不了多久。

什么嘛,大爷,你一身武艺,又有何用?

意识愈发蒙胧。

就在此时,一股异臭倏地掠过又市鼻尖。

只见几道火光不住旋转。

微微火光。

看来——犹如鼠花火(注32)。

这幻觉看着看着。

又市便晕死了过去。

【伍】

只嗅到一股抹香的香气。

微微睁眼,看见一道白烟袅袅升起。

射入视野的细细微光。光滑的白瓷香炉。雾金色的摆饰。

噢,是谁死了?瞧这死亡的气味,死亡的光景。

那头一片漆黑,但这头仅是昏暗,点着一支蜡烛,看得还算清楚。

本以为地狱伸手不见五指,原来多少还有点儿光。这也是理所当然,像你这么个窝囊废来到这儿,若真是一片漆黑,只怕要将你给吓得不知所措。喂,老爹,老爹是死了么?像你这种臭老头儿,死了当然无人凭吊。你一归西,与那和你勾搭上的女人不就永别了?像你这种混帐东西

死了最好。

「像你这种……」

「醒了么?阿又先生。」

这家伙不是老爹。此人是……

「山,山崎大爷—」

此处可是地狱?又市起身问道。和地狱差不了多少,山崎回答。

此处是个座敷。又市正睡在地铺上。稍稍转个头子,竟疼得要人命。

但不转也不成。只为了朝隔壁房窥探一番。

房内有倒立的屏风(注33)、纯白被褥、短刀、以及脸上覆着白布的——

「是巳、巳之八?」

「没错。此处乃——阎魔屋。」

又市似乎是梦见自己遇上了生父。虽已无法忆起梦中看见了什么样的光景,但这股令人生厌的不快气氛,与对生父的回忆完全相仿。

巳之——

「难道咱们获——获救了?」

「似乎是如此。」

此时纸门被拉了开来,只见阿甲现身门外。

「又市先生。」

「大总管——别来无恙?」

「又市先生得以安然脱身——实为不幸中之大幸。」

阿甲就地跪坐,朝又市低头致意。抬起头时,可见其面容甚是憔悴。

「众人——都亡故了。」

「噢。」

又市将视线自巳之八的遗体别开,

「倒是——现在遗留在店内,不会有麻烦?」

「嗯。店内已无他人。」

「都遣回去了?」

「我吩咐寄宿店内习艺之年少小厮暂时返乡,他于昨日领了点儿盘缠便告离去。亦嘱咐其他雇佣停工,众番头则委托他行接纳,上其他店家干活去了。大掌柜当差至今早为止,如今——仅余我与角助留守。」

「是么?意即,店铺行将歇业?」

阿甲垂下视线回答:

「也不得不歇业——若再次遇袭,已无从防身。此外,亦不忍再殃及无辜。」

阿睦小姐,就这么教咱们给连累了,阿甲再次垂头说道:

「想不到——结局竟是如此。」

「事后懊悔亦是于事无补。大总管就别再自责了。」

棠庵那老头儿可来过?又市问道。阿甲摇头回答:

「巳之八不见踪影时——我甚是挂心,立刻差遗角助前去采视棠庵先生,当时便已递寻不着。看来……」

人伙儿几乎是同时过袭,山崎把话接下去说道:

「得以脱身的除在下之外,仅此处三人以及仲藏、林藏两人。当时阿又先生与林藏正四处奔走,使对手无从掌握行踪。至于大总管及角助——想必是刻意留下的活口。」

可是为了使其受尽折磨?

仲藏先生又如何了?阿甲有气无力地问道。

「不得而知。遇袭时,在下与阿又先生面对的徒众少说五十名,眼见这下插翅也难逃,在下已做好还债的觉悟——」

孰料竟能幸运获救,山崎苦笑道。

「咱们俩——是如何脱身的?」

又市问道,并撑起身子,盘腿而坐。

感觉浑身一阵酸痛,尤其是颈子,痛得活像睡时扭伤了似的。

不得而知,只能怪咱们运气太好,山崎苦笑道。虽然房内昏暗瞧不清楚,但山崎似乎也是浑身瘀伤。这才发现其神情看来有如苦笑,原来是眼睑严重肿胀使然。

「看来——曾有人以奇技助咱们脱身。」

「奇技?」

「用的是火。」

「火?」

什么样的火,又市说道。

「在下也不懂。只见到——在下脚边突如火光炸裂,犹如……」

那气味,那火光。

犹如鼠花火?又市问道。没错,山崎回答:

「确如鼠花火。至少于其乍现时。」

原来——

那并非梦。

「起初是微微的炸裂声响,亦出现小火球于脚下不住旋转。见状,暴徒为之一惊,在下也给吓得不知所措,毕竟事出突然。只见徒众被火花炸得难以立足,紧抓在下的手当然也松了开来。在下乘乱解开束缚,自徒众间穿梭而过,赶赴先生所在之处。此时,原本的小小火光……」

山崎一脸纳闷地说道:

「竟如蛇般相连串起——宛如一道火绳。只见这道火绳宛如具生命般,于无宿人之间——」

「火绳——?」

「没错。此时徒众已无暇顾及咱们俩。此景甚是不可思议,几可以妖火形容。况且,这妖火还不只一道。徒众中不乏果敢与妖火对峙者,然而即便火绳遭斩为寸断亦不灭熄,而是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地迅速增多。」

这……岂可能属实?

听来是天狗御灯,阿甲说道。

「噢——世间真有此等妖物?」

「不——应是小右卫门火。总之,必是妖物所燃之怪火。」

「大、大总管,难不成是——」

阿甲朝又市一瞥,点了个头。

——御灯小右卫门。

原来是他?

是他救了咱们?

「在下孤陋寡闻,不知真有这种妖火。但总不能因其罕见而看个出神。幸好这妖火并未烧向咱们俩,在下便——将先生一把抱起——」

「带着我逃离该处?」

「头也不回地逃离该处。虽听见背后数度传出轰然巨响,亦无暇回头观望。毕竟生死仅一线间,根本无暇顾及他人。故此,袭击咱们俩的徒众结局如何——在下也不得而知。」

「结局如何——的确无从得知。」

看来先生似乎知道些什么?山崎问道。

「这——目前毫无确证,尚难判明我的揣测是否属实。」

原来这只噬猫的穷鼠。

——就是小右卫门。

此人被喻为暗界之首。既是个手艺了得的傀儡师,也是个能巧妙驾驭火药的不法之徒。

是个迟早得解决掉的对手——

谈及只右卫门时,此人曾如此说过。

不过,如此一来……

「大爷,袭击咱们俩的无宿人均为门外汉,是不是?」

不仅是门外汉,几乎连个架也没打过,山崎回答:

「因此才如此拼命。也不知该如何伤人、杀人,仅能胡乱出招。在下最骇怕的,便是此类对手。根本不知该从何打起。」

「意即,那伙人不过是受只右卫门差遗?」

「想必——确是如此。」

「因此,理应无罪?」

「不,哪管是受托还是受迫,袭人、伤人本身便是罪。那伙人本身虽无意加害于人,但——也算不上无罪。」

但杀害这伙人,不也毫无意义?又市说道:

「即便有罪,也不过是受摆布的卒子。擒贼还得先擒王哪。」

「的确,斩草若不除根,的确是毫无意义。只右卫门不除,便无从杜绝乱源。但手足若失——头儿也将无以为继。毕竟与咱们交手者乃其手足。遭利用者虽堪怜——但少了这伙人,只右卫门也将无从举事。就此而言,仍堪称制敌之道。」

真是如此?但鼠繁衍甚速,又市说道。

「繁衍甚速——所言何意?」

「只右卫门坐拥手足无数,仅拔除五六支,根本无济于事。不将其根绝,便无从期待任何改变。世间无宿人、野非人多如繁星,数量有增无减,除非将其杀至一个不留,否则这头儿绝不愁找不到手足。」

的确有理,山崎喃喃说道。

「那么……」

阿甲问道:

「又市先生可是认为——此人即意图根绝只右卫门之手足——?」

「虽不知此人用意为何,但所行之事纯属无谓杀生。不是么?」

「或许是如此,不过……」

阿甲望向巳之八的遗体,继续说道:

「只右卫门之作为,亦是无谓杀生。姑且不论受雇于阎魔屋之人——就连阿睦小姐这局外人也没放过。而山崎先生与又市先生亦险些丧命。又市先生,若见星星之火,当即灭之。」

「是,大总管。」

话是如此,不过……

「不过,大总管,欲杀蜥蜴,必斩其首,仅断其足不足取其性命,断其尾更是毫无意义,再怎么斩,仍将重生。然只要斩其首——手足便将无可动弹,尾亦无可重生。」

又市端正坐姿,面向阿甲说道:

「大总管,小的深知自己这么个小伙子,无权向大总管说教,但仍欲奉劝——复仇之念,应即断之。」

阿甲将视线自巳之八的遗体移向又市。

「你来我往,绝无意义。咱们是损料屋,并非代人寻仇之刺客,绝不应有复仇之念。大爷亦有言——今回这人命之损失已无从填补。然虽无可弥补,或可封住缺口。仅须供人做个封住缺口的梦即可。这才是咱们这损料屋该干的差事。」

阿甲默默颔首。

无论如何,又市继续说道:

「杀害巳之八之凶手或为无宿人,然真正仇敌绝非下手真凶,而是只右卫门。不论杀几名无宿人、野非人,均不过是无谓杀生。然而,只消将大火扑灭,星星之火亦便将不复见。」

阿甲一脸伤悲地凝视着巳之八。

「这我不是不知。然此大火——根本无从扑灭。」

没错,山崎也开口说道:

「从前在下也曾在此提及,稻荷圾只右卫门——早已不在人世。」

「此说——不过是个传言不是?」

并非传言,山崎说道:

「其实,在下寄宿之聚落,便有几人曾与只右卫门甚为熟稔。」

山崎栖身于本所外围一处无名之地——一介贫民窟。

这怪人虽身为武士,却自愿过着最低层的生活。

「就在下所听闻,这家伙确已身故。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这家伙乃死于斩首之刑。」

「斩首之刑——?记得大爷也曾提及,此人生前于弹左卫门之下任公事宿世话役?」

「没错。亦曾听闻其乃因诬陷而遭定罪。只右卫门为人乐善好施、公正严谨,毫无犯罪之理。识得只右卫门者,皆如此宣称。」

是否因含冤而死,致其心生怨念?阿甲问道。

「似乎是如此。」

「那么——难不成是个鬼?」

又市将双手垂在胸前说道:

「满怀怨恨不甘么?因而才会本着对王法的满腔愤怒,恣意危害人间?可真是名符其实、散布灾厄的大魔头哪。难不成把自己当将门(注34),还是菅公了?」

话及至此,又市再次跪正双腿,继续说道:

「不过,他可找错吓唬的对象了。只右卫门可没忤逆王法。宫府对其视若无睹,苦的尽是下头的百姓,底层的更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有谁听说过四处敛财的幽魂?难不成是为了把少了的两条腿给买回来?」

不不,并非如此,山崎回答道:

「离奇之处在于——有人认识只右卫门,亦有人知道只右卫门已死,即便如此,却有人宣称只右卫门尚在人世,这岂不是相互矛盾?虽有矛盾,但离奇的是——竟无人视其为亡灵或幽魂。」

「那是什么?」

「众人似乎皆坚信其尚在人世。」

这就是麻烦之处,山崎说道:

「若是亡灵,只消行祭降魔除妖便可解决。但尚在人世,可就无法如此对付。」

这的确是个难题。一旦如此传言流布开来,再怎么费劲解释此人已死,想必也无人相信。

无论如何,只右卫门业已不在人世,山崎一脸不解地说道。

「志方大人也曾……」

也曾提及此事,阿甲说道。

——志方兵吾。

「那位大人——也曾提及只右卫门?」

「是的,前去取回巳之八遗体时,志方大人曾询问,此人或店内众伙计,是否曾有得罪只右卫门之情事——」

「这……」

——难道他也知情?

志方,不,奉行所,大概知道多少?

当然,志方大人对吾等的差事应不知情,阿甲回答道:

「此外,奉行所似乎也否定只右卫门之存在。当然,乃因仍有行刑记录可供查阅,不,毕竟是自个儿处的刑——但即便如此,此一传言四处流传既是事实,又有一连串案件与此有关,这下当然不可坐视不管。因此——奉行所应是判断,似有某人假冒只右卫门之名四处为恶。」

「噢,依理,当然是视为欺瞒较为合理。那么,假设真是如此——」

若是如此,此人可杀得了?山崎问道。

「杀不了么?」

「若真有人冒名为恶,这骗子便是头儿。那么只消将之正法,看似便可杜绝乱源。不过,即使将此冒名者捕而诛之,只右卫门也依然不死。不论就擒或处死之人皆不过为只右卫门之冒牌货而已。真正之只右卫门业已死去——意即已免于法网,亦不会死亡。即便收拾了冒名者,只右卫门仍不会消失。」

「言下之意可是——这股骚动不会因此止息?」

或许真是如此。

「此外,头儿或许不只一个,冒名者可能不只一人。若是多人依缜密计谋行事,非得将其全数收拾,方能根除祸端。有三个就杀三个,有十个就杀十个。况且,只要只右卫门这名号不消失,任何人都可冒名顶替。这回的头儿的确是个冒牌货,而擒王亦为擒贼最善之策。不过,又市先生,仅除去现今的冒牌货,后继者仍将前仆后继。」

敢问这祸根该如何根除?山崎问道:

「诛杀冒名者?见一个杀一个?」

这……

「这岂不是有违先生的规矩?」

「噢……」

先生平日常言——

凡事均可能不牺牲人命,便得收拾——

棠庵曾如此说过。

倘能揭露其真貌,便可以计制之——

只消循线查出鼠辈无从反噬之因——

鼠辈心生畏惧,乃因无从窥得猫王之真貌使然——

「只消循线查出鼠辈无从反噬之因——」

「先生在说些什么?」

又市倏然起身。

上哪儿去?山崎问道。目前尚不宜轻举妄动,阿甲也说道。

「对不住,大总管。我生性天真莽撞,静不下也坐不住。况且,倘若对方胆敢于堂堂白昼来袭,大伙儿群聚此处,同样将遭歼灭,大爷说是不是?」

「话是没错——」

「记得大爷也曾说过,兵法有言,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嗯,山崎应道。

「避而非战,实为良策,这可是大爷教我的道理。与其坐以待毙——或许不如找个退路较有胜算。总而言之,倘若此处毁于敌袭——」

就转至长耳那毁了的家藏身,又市说道。

「然该处早为对方所察,这先生也清楚。」

「是没错,但那床间——尚未为对方所知。」

「床间?」

山崎皱眉反问道。大总管就拜托大爷关照了,话毕,又市转身离去。

「又市先生。」

阿甲唤道:

「小心行事,务必保重——」

朝又市的背影如此说完,阿甲便不再作声。又市头也没转、话也没回地拉开纸门,跨出房外,再静静地将门拉上。

见角助人在帐房,又市便朝他打了声招呼。

阿又先生,这掌柜的头也没回地应道:

「要走了?」

「没错,出门蹓躂蹓躂。」

「不会——再回来了?」

「再说吧。想回便会回来。」

「噢,想到就回来瞧瞧吧。」

否则谁也不会回来了,角助语带落寞地说道。

少这么无精打采的,又市朝角助背后一拍,以中气十足的嗓音说道:

「往后也只能靠你了。」

「只能靠我?指的是什么?」

「傻子。还不就大总管——不,老板娘阿甲?」

「噢?这……」

「有什么好支支吾吾的?姓角的,这店家关门大吉后,就仅剩你能照顾她了。你们俩也共事了这么久,除了恩情义理什么的,也有情份不是?」

噢,角助抬起青筋暴露的脑袋应了一声。

「哼,瞧你这寒酸性子,别白白错失一段良缘。听好,给我好好活下去。我是一无所有,但你可不是。可别因为生得像条野狗,就死得像条野狗。」

话毕,又市再度拍拍角助的肩头,接着便推开木门,步出店外。

夜风徐徐吹来。

又市使劲吸了口气。

走上大街,再度回首。

根岸町,损料商阎魔屋。

向这面招牌投以今生的最后一瞥。

【陆】

又市来到了两国。

有两件事非处理不可。

首先,是找着那御行。其次,是造访小右卫门。

关于那御行,完全不知该从何找起。虽未曾向本人探听,但生驹屋那古怪的少东,到头来似乎也没找着这御行。打听良久,依然掌握不到半点儿线索。

就这么毫无头绪地找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即便真能找着,又市也不知对现今的事态能有什么帮助。原本猜测此人可能是大圾那头遣来和自己联系的,或许这猜测本身就是个误会。

至于另一个目的——

关于小右卫门与此事的关联,又市已确信不疑。又市判断充当只右卫门卒子的无宿人,便是死于小右卫门的强硬手段之下,也知道该上哪儿找他。

又市伫立小右卫门居处门前。

望着写有傀儡师小右卫门的木牌。

默不作声地踏入庭院内,穿越玄关口,一路走上走道。

走道尽头有个板间。

前回造访时,就是被引领至此处。

人若在,便在此处。人若不在,又市也打定主意在此等候。

推开木门时,又市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房内有具傀儡。

跪坐于宽敞板间的正中央。

又市出神地望着这具傀儡。

板间四隅均立有烛台,每座均点有百目蜡烛(注35)。月光自大窗射下,照耀着这具傀儡。

这是一具小姑娘的傀儡。

看来约十一、二岁。又市看不出这小姑娘的年龄,但大抵是这个岁数。不——

——傀儡何来岁数?

只见其身穿绣有鲜艳牡丹花样的振袖,向上盘起的黑发上刺有一根替代发簪的芒草。两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又市。

——不,既是傀儡,当然不可能眨眼。

傀儡既无命,亦无心。这——

——难道就是所谓的逼真傀儡?

一张细长的瓜子脸上,似乎抹有胡粉精心妆点,细致的肌庸甚是晶莹雪白。

唯有细长眼角上,带有一丝艳红。看似是个小姑娘,或许是双唇未上唇脂使然。

这具傀儡旁,另有一具个头较小的傀儡,同样是个小姑娘的模样。这便是傀儡戏里使用的净瑠璃傀儡。

又市出神地观赏这副景致好一阵子,接着才回过神来,环视四方。

插有许多傀儡头的藁筒。

分解的手与脚。

正前方尚有四张榻榻米。其上置有道具箱、笔、水皿及坐垫。

房内更深处,则设有一不知祭祀何物的祭坛。

上回造访时没多留意,这下才发现各梁柱间串有注连绳,绳上等间隔地缀有纸御币(注36)。虽因房内昏暗瞧不清楚,但御币的形状甚是怪异,教人看不出是依什么形状裁制成的。

定睛一瞧,一枚御币微微晃动了起来。

「小右卫门并不在此。」

又市登时给吓得朝后跳了一步。

回过神来。

竟看见净瑠璃傀儡的嘴宛如梨子般裂了开来,眼球反转,头生双角,并露出满口獠牙。

「小右卫门并不在此。没听见么?」

所谓清脆如银铃,指的就是如此嗓音吧。

此时,大傀儡竟撑着小傀儡站了起来。

「来者何人?」

「你——你——」

竟是个活人?

「小女留守此处,不容汝擅闯空门。尽速报上名来。」

「我、我乃——」

只见这具傀儡将操弄手上的净瑠璃傀儡朝前一凑,凑近了又市的脸颊。

「我——是个小股潜。」

「何谓小股潜?」

「就是个骗徒。」

话毕,又市逐步退向入口。

这具傀儡——不,这个貌似傀儡的小姑娘则朝前跨出一步。

「不过,这位小姑娘,我可不是个普通的骗徒。」

又市又朝后退了一步。

「而是擅长化实为虚,化虚为实的——」

又市已退至走道。

「小股潜,名曰又市。小右卫门,你可听见了?」

又市转过身来。

只见走道另一头冒出一抹黑影。

「小伙子,怎么又是你——?」

「我可不是什么小伙子。」

小鬼头,可别放肆,黑影语带威吓地说道:

「胆敢乘我外出时擅闯家门,你可真懂得规矩呀,又市。犹记我曾警告勿再来访,无事登门,当心惹祸上身。」

「倘若无事,何须来访?上这鬼地方哪有什么乐子?倒是,小右卫门,瞧你现身的时机——该不会是自阎魔屋一路跟踪我至此吧?」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小右卫门身旁燃起一盏烈焰,看来宛如鬼火。

「噢?这就是小右卫门火什么的?喂,威胁我可不管用。」

「威胁——岂止威胁?」

「难不成打算杀了我?」

「这就看你的造化了。」

「哼,少给我逞威风。如何?小右卫门,难不成你怕了?把我给杀了呀?反正也不过是个没没无闻的无宿人。喂,小右卫门,你可说来听听,究竟杀了多少无宿人?今儿稍早那些家伙,想必也死在你手上了。算算数目如此惊人,再添一个又何妨?放马过来罢,快把我给杀了。」

杀了我,只右卫门可就开心了——又市说道。

火焰倏然消失。

霎时四下一片黑暗。板间的蜡烛亦悉数灭熄。

「果然有点儿气势。不过,又市,可惜你收尾过于天真。倘若挟那小姑娘为人质——咱们可就势均力敌了。你为何没这么做?」

「因为这有违我的原则。小右卫门,话说回来——」

又市望向板间,发现那小姑娘早已消失无踪。

幽幽月光白天窗射入屋内,在地板上映照出一片方形的熠熠白光。

「——也不知那小姑娘是何方神圣,挟为人质,可不保证有效。」

「有道理。毕竟尚难辨明她究竟是不是我的亲人。那么——今儿个所为何来?听你方才那语气,似乎知道了不少事儿。难不成是眼见我为你的同党报了一箭之仇,前来酬谢的?还是发现自个儿已无计可施——前来求我助你保住小命?」

「你这番话说得可真蠢。」

「蠢?哪儿蠢了?」

看不出小右卫门身在何方。

手不见五指、仿佛十八层地狱般的黑暗怒喊道:

「报一箭之仇?这玩笑也说得过火了吧。小右卫门你这哪叫报仇?不过是杀戳罢了,况且,还是无谓的杀戮。」

「无谓的杀戮?」

「正是无谓的杀戮。死在你手上的,是既无权力,亦无家产,更无身分的无宿野非人,无一是遭撵出社稷、贫苦无依的弱者。小右卫门,杀害这等人,可值得高兴?你习得那一身绝活儿,难道就是为了杀害弱者?」

又市的嗓音为黑暗所吞噬。

「没错。」

黑暗回答道:

「一切正如你所言。然而,这些弱者——又做了些什么?这些家伙所犯下的罪行,可是天理难容。虽说都得怪那魔头的指使——但勿忘这些家伙教多少人饱受磨难,又教多少人命丧黄泉。这些事儿,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同伙就有数人遇害,也看见了遭垂挂示众的尸首。难道即便如此——你还要我放这些家伙一马,只因他们是弱者?」

「我没说过要放他们一马。」

而是该教他们收手,又市说道。

「没错。所以,我不是教他们收手了?」

「但瞧瞧你用的是什么法子?难道只要杀几个人,就能教他们收手?」

又市怒喊道:

「他们不过是卒子,不过是只右卫门的傀儡。除去一个卒子,立刻有其他卒子替补。你杀得愈多,只会让更多家伙受只右卫门迫使。小右卫门,难不成你打算一路杀下去卜将这些家伙赶尽杀绝?正是为此,我才问你究竟打算杀多少人。」

「那么,又市,我倒要问,这些家伙为何甘愿供那魔头差遗?」

不正是受胁迫?黑暗说道:

「不听从便要遭折磨,甚至遭杀害,是不是?我的盘算,可不是除掉那魔头的卒子。正如你说的,这些家伙愈是拔除,只会繁衍得愈多。但倘若让他们知道听那魔头差遗、为那魔头作恶也得丧命——结果又是如何?那些家伙作恶可不是出于自愿,想必也不甘冒生命危险接受那魔头指使——」

「并非如此,小右卫门。」

又市跨开双足,与黑暗对峙。

「你错了。御灯——小右卫门。」

此时——一盏烈焰倏地燃起。

火光在黑暗中照耀出一张满面胡须、威严十足的脸孔。

「小右卫门,你这番话,乍听之下似有道理,实则错误百出。那些家伙之所以任只右卫门指使,并非纯然出于畏惧不从便将遭弑。听命受死亦在所不辞——便是铁证。若是贪生怕死而听命行事的窝囊废,岂可能甘愿拱手让出性命?这你难道不好奇?」

供只右卫门差遣的弱者,似有某方面希冀只右卫门的帮助——

没错。犹记棠庵曾如此说过。

黑暗中接连燃起几盏烈焰,挂行灯(注37)也点上了火。

「彼等必有无法拒绝的理由。那么,你自己又是如何?以这能将米仓炸得灰飞烟灭的绝技杀害这些家伙,试图以恐惧制止其犯行——你以为就能逼人屈从?」

「无法拒绝的理由——所指为何?」

「我不正在找这理由?」

挂行灯接连亮起,将走道照耀得益发明亮。

火光映照下,一个一身火事装束的魁梧汉子霎时映入眼帘。

身旁还站着那仿佛逼真傀儡的小姑娘。

「又市,见你话说的颇有道理,就饶你一命。让我好好见识见识——你这小股潜有多少能耐吧。」

「哼,若是要我谢你开恩,我可不从。顺带一提,人尽皆知你在暗处是个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坐拥如此权力——此事竟然还得亲自出马,为何不差遗手下为之?」

「我并没有手下。」

「嗅?」

「凡助我者,尽是出于对我的恐惧。但——」

毕竟无人胆敢触怒那魔头,小右卫门说道:

「于暗处生息者,对这等事儿避之唯恐不及。除了上回鬼蜘蛛那等凶徒,都应循守着视而不见的江湖规矩。近五年内,胆敢挑衅那魔头的——」

仅有你们一伙儿,小右卫门说道。

「近五年内——?难道只右卫门兴风作浪,打五年前就开始了?」

那不就是遭枭首示众后没多久的事儿?

「那么,小右卫门,你自己又是如何?咱们非道上高人,不谙什么江湖规矩。至于你——不是该十分清楚才是?」

「我——同那魔头结有梁子。」

「什么样的梁子?」

「那家伙——杀害了这小姑娘的爹娘。」

小姑娘闻言,依然像个傀儡般动也没动。

「这岂不是挟私怨报复?」

我又何尝不天真?小右卫门回道。

「噢?」

小右卫门语带笑意地说道:

「之所以扶养这小姑娘,并代其报杀亲之仇——并非为了银两,亦非出于义愤,纯然出于天真。这并非身在江湖者当为之事,因此无意求人相助,即便开口求助,想必也无人愿意代劳。总之——你这番道理,我是懂了。」

「真懂了?」

「当然懂了。又市,既然让你给说服了,就依你的法子行事。既然定了——咱们就单刀直入地说吧。那损料屋,如今还剩下多少人?」

「仅余——三人。」

——这又怎了?

「你的推论不假,在浅草外围之所以得以脱身,的确是我以火药袭击那伙徒众,人命应是没出,至多不过受了点伤。毕竟人数如此众多,不如此无法收拾。幸好附近并无可能遭殃及的民家。接下来——我便一路尾随你们俩。」

「尾随我们俩?难不成你打算当个护弱的大善人?」

不都说我天真了?小右卫门说道:

「总之,既然那魔头决意取你们的性命,只消尾随你们,迟早能逮着他的尾巴——老实说,我原本是如此盘算。因此直到你步出店门为止,我都在店外守候。」

「那么——可发现了什么线索?」

「不同于稍早那栋破屋子,店家位于大街上。若有大批无宿野非人群聚而来,必将引起轩然大波。何况这下子町方戒备森严,火盗改亦不敢懈怠。」

「只右卫门哪会在乎?根本不愁没卒子可差遗,且用完即抛也不足为惜。」

「的确如此。然即便对牺牲不以为意,想必也不敢贸然坏事。倘若失败一回,接下来可就愈发难办。若要遗人袭击,必得乘夜为之。想必你们那损料屋,已撑不了多久了。」

天明前必将遇袭,小右卫门说道:

「况且,人数将会相当可观,应不少于昼间那回的两倍。」

「噢——」

再度遇袭早可预测,但若人数加倍,山崎还护得了店家么?

不,店家就甭守了,只须助阿甲与角助逃往长耳居处——

「阿银,这儿交给你看守。」

小右卫门向傀儡般的小姑娘说道,接着便转头望向又市。

「还在磨蹭个什么劲儿?咱们上路。」

话毕,小右卫门转身迈步。

这回下手会轻些,但免不了要死上几人——只听他边走边说道。

【柒】

睁开双眼,一片稀疏的芦苇帘子霎时映人眼帘。

帘子的缝隙间,可看见一个又圆又白的东西。

那究竟是什么?高挂天际、熠熠生光,难道是太阳?

然四下却是一片黑暗,看来此处似乎位于地底,

一坐起身,脑袋便碰上了帘子。抬起头来,看见一轮洁白的明月。

此处是何处?这可是个家哩,只听见山崎的嗓音回答道。

「大爷——」

只见山崎正躺卧一旁的草蓆上。

「此处是在下的居处。虽然称不上是个像样的住所,下无榻榻米,上无天花板,就连一道墙也没有——」

甚至连草蓆都是一片破烂,山崎苦笑道:

「阿又先生——看来咱们是活了下来。」

「活了下来——?」

只记得一片火海。

又市与小右卫门赶赴时,阎魔屋已为红莲般的烈焰所包覆,行将于猛烈火势中倾塌。

两人离开小右卫门居处时,已听见半钟(注38)的钟响。

「想不到对方竟然用上纵火这招。况且,还不是在阎魔屋纵的,而是考虑风向,自隔邻第三栋及后头放的。似乎是想将咱们给薰出屋外。」

山崎费力地坐起身子说道:

「看来是打算乘咱们逃出时下手。不出多久,町火消便赶赴现场,旁边还挤满了围观百姓,咱们虽得以乘隙逃出屋外——」

没错,盗贼改与町方都来了。

又市和小右卫门因此无计可施。

总不能教小右卫门将围观百姓与官差炸得死伤惨重。

「百姓的两人之中,便有一人是潜藏的敌手。若没你们俩赶来援助,咱们根本无从对付。不过,对手竟出此奇策,完全出乎咱们意料。」

在官差面前下手。

即便躲得开,也无法攻击。根本无从全力还击。

对手完全不怕遭官府逮捕,显然早已将小右卫门先发制人的习性纳入考量。

「唉,空有一身武艺,此时却连自己也护不成,同阿甲夫人与角助也给冲散,活像要溺死于人群之中。总之,虽不知是怎么办到的,若没那奇技相救,想必在下……」

早已魂归西天了。话毕,山崎一脸纳闷地起了身。

当时——

小右卫门以矫健身手爬上大街对面商号的屋顶,将业已烧毁一半、众人正忙于灭火的邻家给炸毁了。

用的似乎是与从前炸毁立木藩米仓时同样的小型兵器。随着一声爆裂声响,邻家顷刻碎裂坍塌,围观百姓与官差见状——纷纷仓皇避逃。想必没人料想得到,此乃兵器神威所为。

八成以为是火灾所致。

也有几名町火消遭炸落。

虽然看似仅是一栋宅邸毁于视融——但屋子一塌,根岸町一隅顿时化为人间炼狱。又市穿梭其间,四处寻找阿甲与角助的身影。

「当时,我没料到围观百姓中竟混有敌手,虽然根本不难猜想。多亏大爷救了我一命。」

挨了许多打,也挨了许多踢。

直到山崎赶来相助,又市方能自人群中狼狈脱逃。

倒是——

「角助死了。」

是么?山崎短促地回答道。

「他为了保护阿甲夫人,死于包围他的五名敌手刀下——就这么轰轰烈烈地走完了这辈子。」

临别时角助那神情,又市将永生难忘。角助承认了又市的臆测,面露微微一笑。

「我曾告诉他——唯有他能保护阿甲夫人。」

他是个了不起的掌柜,山崎说道:

「想必是喜欢上阿甲夫人了。」

若是如此,他岂不是更想活下去?

「那么,阿甲夫人如何了?」

阿甲她……

似乎是——教小右卫门给救走了。

杀害角助的一行人,似乎是小右卫门驱离的。阿甲当时正在一旁,试图营救——为保护自己而牺牲性命的角助。

「我自己教人又踢又打的,倒地后连站也站不起身。幸好当时火盗改的援兵赶到,连马都来了——」

我才得以勉强脱困。

想来还真是难为情,话毕,又市又躺了回去。

此处甚是狭窄。

「虽不知是何方神圣,那随你来的汉子的确有两下子。总之,阿甲夫人似乎真是教他给救走了,想必是安然无恙——好了,多歇点儿。」

硬撑下去,当心小命不保,山崎说道:

「此处——还算安全。在下窝身此处,至今已有四年。此处乃一走投无路者聚集之地,住民来自诸国,有至伊势参宫(注39)后无法返乡者、抛弃农地出逃的佃农、下山谋生的山民、身败名裂的百姓、脱藩的浪士、亦不乏遭官府通缉的凶徒。既无武士,亦无百姓,让在下得以安然度日。」

「大爷——情况不大对劲哩。」

噢?山崎如此回应的同时,入口垂挂的帘子被拨了开来。

一个年纪未满十岁,生得一睑稚气的女童将脑袋探进房内,噢,这不是美铃么?山崎坐起身子问道:

「怎么了?时候都这么晚了。噢不——难道已是黎明时分?」

女童默默不语地递出一只碗。又市瞧见了她小小的指头。

「噢?三佐大人为咱们俩煮了杂炊(注40)?」

女童颔首回应。

「这真是教人不胜感激。说老实话,在下已有好一阵子没吃顿像样的饭。那么,就不客气了——」

女童转头望向又市。噢,这位是在下的友人,山崎说道。

女童转身放下帘子,接着又再度探进头来,又递出了一只碗。

碗上冒着腾腾热气。

「噢?连在下友人的份儿也准备了?真是感激不尽。」

山崎接下碗,诚挚地向女童低头致谢。女童再度转身,接下来又以握有筷子的小手拨开帘子,向又市递上筷子。

「噢——」

又市短促地回应一声,收下了筷子,女童便放下帘子,转身离去。

「这小姑娘不懂得什么礼节,是不是?在下就欣赏这点,孩童本就该诚实。过于谄媚教人困扰,寡言木讷反而教人怜爱。这小姑娘,乃此处一名曰三佐的耆老之孙,爷孙俩对我这懒骨头甚是关照。」

原本因疼痛与疲累而无法专注,这才发现此处冷飕飕的,丝毫不像屋内该有的温度。热腾腾的杂炊渗入胃腑,味虽清淡,感觉却甚是美味。一如山崎所言,两人已有四五日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

终于有了活过来的感觉,山崎说道:

「打吾妻亡故后……」

在下就没干过什么像样的活儿——山崎转头朝帘子缝隙间凝望,继续说道:

「在下几可说是自甘堕落。唉,虽说是亡故,其实是死于在下之手。」

「死于大爷之手?大爷杀了自己的妻子?」

没错,山崎说道:

「鸟见役并不是什么好差事。名目虽为寻鸟,暗地里其实和庭番(注41)差不了多少。得巡行江户周遭观察地势、绘图注记,因此常得出外远行。此外,还得不分昼夜监视大名屋敷等等,干的活儿与密探没多大分别。」

又市漫不精心地聆听着。长耳曾说过,这是份寻找鹰、雀和蛙的差事。

「然却收入甚丰。不仅高达八十仪五人扶持,就连车马费也没少。此外,通常还能收受点贿赂。鹰场中上至鹰场头,下至撒饵者,仅需略施恐吓,便可强行索贿。」

「原来是这等差事?」

「没错,正是这等差事。只消四处游荡绘些地图,嗅到银两的气味便搜刮些许。鸟见役共有二十二名,尽为世袭。至于在下,则是个赘夫。」

「赘夫——却将妻子给……?」

却将妻子给杀了?不不,在下所杀的第一人,乃在下之弟——难道不曾向先生提及么?山崎回答道:

「在下原为职等不高的一小普请组之次男,上有一兄,下有一弟。家弟甚不成材,四处为恶。在下除剑术外别无所长,加上生性木讷不擅融通,故与为人正直之兄长较为友好,同家弟则颇为不和。一日——某任鸟见役之山崎家遗使前来招赘,告知其女对在下一见钟情云云。唉,如今忆及,不过是个阴错阳差的笑话,但条件如此诱人,事情当然也顺利谈成,在下就这么成了山崎家之赘夫。不过,之所以说是个阴错阳差的笑话——乃因这山崎家招错了人。」

「招错了人——?」

「山崎家原本要招的,乃是家弟。然家弟因放荡不羁,与家中已少有往来,更无人料到竟有人欲向家弟提亲事儿。故吾家——便径自判断山崎家欲招者,应是在下。」

「意即,其女钟情者,乃是令弟?」

「谈不上钟情。实乃家弟玷污了人家。」

「玷污?大爷,这……」

山崎仰面躺下,有气无力地笑道:

「不过是个无赖玷污了武家女子。总之,吾妻重体面,想必不愿承认遭淫而失完璧之身。不过,也欲迫使这无赖负责,方谎称对家弟一见钟情,以为掩饰。适逢其父解职退隐,正欲为女招个赘夫,以承其职。总而言之,两家均严重误判。在下的亲事,就这么在谎言与误判中谈成了。」

可笑不?山崎问道。

「哪儿可笑了,大爷?这种事儿可是前所未闻的荒唐。难道直到入门前,大爷都没见过妻子?只要见个一面,便能察觉误会才是。」

「见是见过。然当时没察觉。」

「为何没察觉?」

「因为两人甚为神似。」

在下与家弟,活像同个模子翻出来的,山崎说道。

「这难道不可笑?」

「更不知有哪儿可笑了。」

又市也没起身,仅抬起头来望向山崎。

「总之,阿又先生,武家的相亲总是相隔老远、低头望下的。手也不握,话也不说。一切都由亲属打点,可谓乏味至极。吾妻于宴席间一度神色有异,然而在下当时也没多质疑。知道实情之后——」

「可是大为光火?」

「不不,在下仅一笑置之。反正这等事儿毫不打紧。夫妇一旦习惯彼此,从前的事儿就没什么好追究的。只要愿意相互扶持,便能将日子好好过下去。然吾妻……该怎么说呢,对此事总难以释怀,看在下亦是百般不顺眼。」

「大爷与令弟不是甚为神似?」

「相像之处仅止于面容。在下——并不适合鸟见一职。既无意索贿,亦无胆潜入大名屋敷窥探,更不愿胁迫百姓农户。与先任的吾妻之父相较——收入竟然半减,日子也得过得朴实些,总之是挥霍不得,导致吾妻认定在下无能。况且,当年在下极不擅言辞,平素沉默寡言,丝毫不解风情。」

难以置信,是不是?山崎依旧躺着身子笑道:

「总之,当年的在下无话时默默不语,有话时也尽可能长话短说。与妻独处时——阿又先生,根本是尴尬至极,教人难耐。」

「因此招妻嫌恶?」

「没错。唉,虽不时尽力找些话说——但反而是弄巧反拙,狗嘴里也吐不出什么象牙来。强逼自己做不擅长的事儿,形同自掘坟墓,到头来反教吾妻益发疏远。唉,原本就毫无情份,这也是理所当然。但即便如此,夫妻俩却不得离异。」

毕竟是武家之身,山崎说道:

「若是寻常嫁娶,尚可遣妻返乡,但在下身为赘夫,必得顾及体面,何况在下已承接鸟见之职。且完婚翌年,其父又告辞世。此时若欲离异,各方均不合宜。」

规矩可真罗唆,又市说道。

「可不是?不过,在下还是捱了下来。方才也曾提及,鸟见这差事常须远行,一年内有半年出门在外。故此,在下是得以忍受,然吾妻可就捱不得了。竟开始乘在下出外时——」

与家弟频频往来,山崎说道。

「这——不就形同私通?」

「确是私通。也不知是家弟主动前来,还是吾妻引其入室。堂堂人妇,竟愿与玷污一己之恶徒奸通,实令在下始料未及,察觉时当然甚是惊讶。」

「因此杀了这对奸夫淫妇?」

不不,山崎再度笑道:

「在下的确大为光火,然思及吾妻属意者本为家弟,亦深知夫妻不睦之主因,乃缘于在下不解风情。故即便无意放任不理,亦不敢过度指责。或许在下如此态度,给了吾妻可乘之机——竟开始图谋不轨。」

「图谋不轨?」

「简单说来——便是意图谋害在下,由家弟取而代之。」

「谋害,可是指谋杀?」

没错,正是谋杀。山崎翻了个身,背对又市说道:

「随谎言与误解入赘成婚,认真当差却遭斥无能,夫妻因此貌合神离,而妻子不仅不安于室,到头来更意图辣手杀夫。你瞧,这岂不是个大笑话?」

「哪是笑话?」

不当笑话哪熬得下去?山崎语带自嘲地继续说道:

「一日,在下自岩榇视察归来。入浴更衣欲就寝时——竟见家弟持刀立于卧榻之前。在下也非傻子,惊觉情况不妙,欲拔刀应战,伸手却摸了个空。原来吾妻为杜绝在下活路,乘在下入浴时将刀藏起。看来虽屡斥在下无能——吾妻至少认为在下武艺确有过人之处。不过,在下虽手无寸铁……」

仍顺利搏倒家弟,山崎说道。

「是如何搏倒的——?」

「噢,在下夺过家弟所持凶刀,挥刀斩之。吾妻原本藏身邻室窥探,此时竟一脸狐疑地拉开纸门。任谁也猜不到,一个手无寸铁者竟能搏倒持刀刺客。况且——胜败两造生得如此神似,令吾妻一时难辨孰胜孰败,交互看了咱们兄弟好几回。当时,在下尚未发现这可能是吾妻使的奸计——直到看见在下的刀竟被抱在吾妻怀中,方才意会过来。在下便……」

将刀自吾妻手中一把夺下,挥而斩之——

「原来——是这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事发后,在下万念俱灰,只觉万事休矣。仅随口编造说辞,谎称家弟怒失理智,斩杀吾妻,遂遭在下诛杀正法。作势配合官府盘查后,连法事也没办好,便弃家离去。不,因不愿再佩挂杀妻凶刀,就连武士的身分也抛下了。日后听闻,鸟见役一职已由山崎家之远亲继承,但在下已与此职毫无关系。」

管它是讨伐仇敌还是承继家业,武家之行事已令在下厌倦至极,山崎说道。

「总之,绝不乐见再有人死于在下之手。老实说,当时若能死于家弟刀下,反而是皆大欢喜。既能供家弟任鸟见一职,吾妻也能换得如意郎君。诚如先生所言,人死尽是有失无得——杀生俱是有害无益。」

压根儿没半点好处,山崎总结道。

「嗅,不知不觉竟然发了这么多牢骚。事发至今,在下从未向他人提及过往——劝先生多歇点儿,却一股脑儿地说了这么多话,想必教先生想歇息也难。」

「夫妻若是貌合神离,可就难以维系?」

「没错,注定彼此疏远。」

山崎语带落寞地笑道。

光线自帘子缝隙渗了进来。

看来已是黎明时分。或许因曾晕死过去,如今已无半点睡意。又市坐起身来,环视空无一物的小屋。之所以空无一物,乃因山崎什么也不需要。

「大爷——挣得的银两上哪去了?」

「银两?在下仅需填饱肚子便心满意足,剩余的银两全分给了此处居民。噢,这绝非施舍,而是感恩众人对在下的照料,可谓共存共荣,方才那碗杂炊,便算是在下的招待吧。」

「原来如此。」

看来人人对酬劳均作不同盘算。

悉数存起的,大概仅又市一个。

「此处住起来可舒服了。」

山崎以双手枕住头,仰望又市说道:

「既无须顾及门面,亦无须顾及体面。」

「果真如此——?」

山崎是如此认为,然而……

看在本就如此度日的又市眼中,可就不是这么回事儿。对此处而言,山崎仍是个来自外界的外人,原本的出身,不会轻易改变。

此时,强光自帘子缝隙渗入,在室内映照出一道道横光。

接下来——

该如何是好?

又市正欲开口时,入口的帘子又被掀了开来。

只见稍早送上杂炊的小姑娘——美铃探进头来。噢,是美铃呀,山崎起身说道:

「可是来取回这两只碗的?你们也该吃早饭了。尚未清洗上具是对不住。我这就奉还。」

山崎拾起又市的碗,叠在自己的碗上递向美钤。

但美铃并未收下。怎了?山崎探出身子问道。

霎时。

美铃将一把利刃朝山崎颈上使劲一插。

「喂!」

又市撑起单膝,浑身却无法动弹。

——这光景……

教又市吓破了胆。

山崎两眼圆睁,直视小姑娘稚气未脱的脸庞。

既未出声,亦未抵抗。

利刃——一把看似山刀的凶器——缓缓刺入山崎颈内,直到仅剩刀柄方才停下。

美钤一放开手,山崎立刻朝前一仆。

「大、大爷。」

山崎大爷——又市这才喊出声来,迅速挪向山崎身旁,将之抱起,一把握住其颈上的山刀。别拔,山崎以嘶哑的嗓音说道。

「大、大爷。」

「拔了——鲜血将倾泻而出。留着——在下还能多说几句。」

「大、大爷别说傻话。」

「对不住——无法再伴先生捱下去。记得不?——在下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算算今生也杀了不少人。又市,接下来的就——」

接下来,呼的一声吐了口气。

山崎寅之助就此绝命。

「岂——岂……」

岂有此理,又市高声呐喊,让山崎的遗体躺平后,又市将帘子一把扯下。

入口外。

已是人山人海。

「你——你们是……」

尽是无宿野非人。其中有山民、河民、亦有不属于任何身分者。

美钤快步跑向人群正中央一位老人。

此人虽结有发髻,但打扮既不似城内百姓,亦不似庄稼汉。

「真是悲哀。然而——这也是迫不得已。」

老人说道。

「哪、哪是迫不得已?」

又市自小屋飞奔而出,在门外跨足而立。

「竟、竟然教这么小的娃儿干这种事儿。你们难道疯了?」

「当然没疯。」

「哪儿没疯?这位大爷难道不是你们的乡里?不都同你们共处四年了?」

「没错。寅之助大爷与其他武士截然不同,是个人尽皆知的大善人,对吾等总是多所关照。落得如此下场,吾等甚是遗憾。」

「落得如此下场?人可是你们唆使这娃儿杀的。」

「没错。寅之助大爷身手不凡,吾等难以下手。但思及其为人和善,必不忍对年幼孩童出手,吾等方出此策。」

「你——你们疯了。」

你们全都疯了,又市放声怒喊道:

「这是为何?为何非得杀了他不可?难不成是奉只右卫门的命令?」

「并非命令。」

蓬发的老人说道。一旁的座头把话接下说道:

「吾等所为,不过是如只右卫门大爷所望。」

「只右卫门大爷若命咱们赴死,咱们亦在所不辞。不过……」

「不过,寅之助大爷不愿听命受死,咱们只得杀了他。」

「这是为何?」

又市问道。

「为何只右卫门对你们如此重要?可是为了活命?为活命而杀害他人,本就没道理,为活命而甘愿受死,岂不是更无稽?」

「并非为了活命。」

头结发髻的老人——三佐说道:

「而是为了保有自身尊严。」

「此言何意?」

「任公事宿时的只右卫门大爷,乃一为人宽厚、待人和善的大善人。此处住民,泰半曾受过大爷之恩。若非大爷相助,吾等本应为官府所捕,或押赴寄场——甚至遭枭首处死。」

「但官府放了你们?」

「承蒙大爷相助。」

「幸有大爷关照。」

「一派胡言。」

又市朝地上愤愤一蹬。

「拿这当报恩?别装傻了。只右卫门不是早就死了?」

「大爷没死。那本是不白之冤,大爷绝无违法之实。」

「恣意纵放、助你们这些罪人脱罪,就官府看来,岂不就是如假包换的违法?虽不知其生前都帮了你们哪些忙,但只右卫门不就是为此,才遭枭首示众的?」

「不。」

只右卫门大爷尚在人世,众人异口同声说道。

「分明已经死了。不是已遭斩首,并于小塚原(注42)示众?」

「不。」

「何须如此顽固?你们难道还看不出,那不过是个冒牌货?不过是某个冒用善人只右卫门名号的恶棍,借哄骗使你们供其当卒子差遣。」

并非如此,三佐说道。

「为何还不承认?」

「只右卫门大爷至今仍频频暗助吾等。官府欲搜捕非人、无宿人时,总不忘于事前将日期与捕快人数告知吾等。若有人遭捕,大爷亦可将其释放。」

——原来如此。

这——就是棠庵所说的甜头?

「如此鞠躬尽瘁助吾等度日者,除大爷外别无一人。」

「没错,若是冒牌货,绝无可能对咱们关照得如此无微不至。这位叫又市还是什么的先生不妨想想,冒险刺探奉行所及弹左卫门役所之内情,并逐一向咱们通风报信,对只右卫门大爷可有任何好处?」

好处——

当然有好处。

「为了知道这些,难道就值得你们舍命抛家、助纣为虐、夺人性命?值得你们教娃儿如此心狠手辣地——?」

难道这比性命还重要?

「当然重要。」

三佐说道:

「一眼便可看出——吾等并非寻常百姓,非农户、工匠,更非商人。什么也没造,什么也没卖。身处江户无从渔猎,亦非猎师或渔民,当然更非武士。吾等毫无身分。想必——汝亦如是。」

三佐指向又市说道:

「一如吾等,汝亦无身分——既非非人,亦非无宿人。」

众人此起彼落地说道:

「若为非人头所捕,即成非人。」

「若于搜捕无宿人时为宫府所擒,即成无宿人。」

「咱们既非寄场人夫,亦非罪人。」

「一旦成抱非人,必得束发结髻。」

「遭流放遣送至佐渡,则得遭纹身注记,为官府掘金。」

「并非不愿干活,而是不愿受迫。」

「不愿受身分所限。」

咱们什么也不是,好几名徒众说道:

「咱们的命运该由自己决定。若须听命于他人……」

咱们毋宁死。

「非人头车大人,自称乃曾于常陆大名旗下任职家老的武士之后。」

「关八州之长吏弹左卫门大人,自称拥有源赖朝公之由绪书(注43)。」

岂不是一派胡言?有人喊道:

「为何非得如此捏造一己出身?为何视武士后裔为尊贵,视武家为显赫?难道武家说对便对,说错便错?何以须受谎称一己出身、虚张声势者指为非人,供其差遣?」

吾等不甘被划为此等人之下属,三佐说道:

「吾等乃自由之身。既然什么也不是,便无须受任何人差遗。若无法如此度日,吾等毋宁求死。为此,吾等任何事都愿干。」

「咱们绝不逊于常人,无须受人藐视。虽贫困弱小,却也不亢不卑。此乃大爷教咱们的道理。神佛未曾救济吾等,惟大爷这番话可为救赎。」

「没错。正是大爷教了咱们,即便无身分,亦可好好将日子过下去。」

「直到如今,也仅有大爷愿帮助咱们。因此……」

「对咱们而言,只右卫门大爷甚是重要。」

——原来如此。

生前,只右卫门或许真如众人所言,是个圣人般的大善人。

甘冒触法之险救助弱者,或许是出于浓厚的正义感驱使。然而——

似乎是出了什么事儿,使只右卫门含冤而死。抑或是遭人谋害。

殁后,只右卫门的教诲——便被奉为信仰。

此与信奉神佛几无差异。因此——信众甘愿为其送死、害命。

而今,此信仰为恶人所用,信众却丝毫不察。

不察也是理所当然。因幕后黑手,已巧妙化身为信众带来实质利益的救星。

借冒用只右卫门之名,此恶人使信众坚信只右卫门尚在人世。遭极刑却依然不死——这既是矛盾,亦是奇迹。

既非未遭刑处。

亦非殁后成鬼。

这骗局的巧妙之处,便是使信众相信只右卫门虽遭刑处、却依然健在此一矛盾。如此一来,恩义为信仰所替代,亲切善人则被供奉为膜拜对象。

信众未受任何胁迫,而是出于盲从的自愿自发。不将为只右卫门而死不视为无谓牺牲,而是殉教之举。

如此一来,不信者便被贬为异端。

凡半信半疑者、违背教义者,均遭信众攻击、排挤,一旦遭撵出众落便无从营生。强制者并非本尊,亦非神体,而是信众自身。而盘据此迷信之中心者,即为熟识生前的只右卫门者——

——换言之。

即是这聚落内的住民。只右卫门生前所言,透过彼等之口传述,成了如孔子或佛祖般的金科玉律,广为流传。若能善加利用此迷信——

——便可为所欲为。

无须威胁利诱,只消谎称此乃神谕,信众便会心甘情愿链而走险。

殊不知冒名只右卫门之幕后黑手——

极可能便是陷害只右卫门之真凶。

一股莫名怒火在又市心底涌现,但旋告沉淀。

这些家伙是善是恶?该饶不该饶?

受害者。丧命者。

以及——葬身此地的山崎。

究竟该如何是好?

「意下如何?又市。」

三佐开口说道:

「汝与吾等俱为毫无身分之徒。寅之助大爷则是个武士,即使为人和善,可惜依然是武家之身。若求其奉只右卫门大爷之托送上性命,必将不从,吾等只能杀之。汝又是如何?就乖乖受只右卫门保护吧。」

「遗憾的是,我可没如此顺从。若要我死,可不会乖乖送上性命。」

「的确遗憾。」

众人朝前聚拢拢。

「若愿加入吾等,便可免于一死——但若宁为城内百姓之卒,同只右卫门大爷作对,便只能乖乖受死。」

杀——众人齐声叫喊。

看来大概不下两百人。换作其他地方,或许难以想像,然此处可不同。既无地名、亦无人管辖,此处乃无身分者群集之地。

——说来可真讽刺,鸟见大爷。

大爷以为此处最为安全,实则最是凶险。

人群一步步朝又市聚拢。看来——这回必是难逃一死。

「喂。」

又市开口说道。这下他也和山崎一样,难再默不吭声了。

「杀不杀我哪由得着你们决定?就算只右卫门真如你们所言,是个值得牺牲一己性命的活菩萨。但决定生死的可不是你们,而是只右卫门这家伙罢?」

众人默不作答。

「哼,瞧你们,这下无话可说了是不是?方才我默不吭声地聆听你们一番长篇大论,话说得可好听。然正如你们毫无身分,哪管是武士、农户、百姓、长吏、还是非人,不也是同样道理?大家不过是守个行规。在各自的行规下,任谁也不自由,且不分人等高低,贱者贫苦,贵者辛劳,处境同样堪怜。因此,少在行规外看人热闹说人风凉话,受苦的可不是只有你们。你们那套道理,和武士看低农户的心态有什么不同?」

众人并未作答,然脚步却已停了下来。

「山崎寅之助喜与你们共处,就连银两也分赠给你们。而你们对大爷他百般照料,双方可谓共存共荣。然你们只因只右卫门一句话,只因他是个武士之身,便将他给杀了。人本不该有强弱尊卑之分,身分、立场、血缘什么的,全是胡说八道。凭什么自认什么人也不是?开什么玩笑,你们根本是杀人凶手。杀了人却没半点愧疚,你们的确不是人。」

三佐背过身去。

「哼,要杀尽管杀吧。我虽是个无处容身的无宿野非人,但可不似你们装模作样地自称毫无身分。我可是……」

我可是小股潜又市哩。

话毕,又市盘起双腿,席地而坐。

「又市。」

三佐低头俯视又市说道:

「方才所言——的确有理。然而,吾等已别无选择。若为只右卫门大爷所弃,即形同顿失标的,信仰毕竟难以抛弃。因此,还是得杀了你才成。纳命来吧——」

霎时,无数双手朝又市伸去。

又市闭上双眼。

「住手。」

此时突然有人喊道,每双手都停了下来。又市睁开双眼,只见人墙中出现了一道缝。

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站立其中。

此人身披白单衣,头覆白木棉行者头巾,腰缠多圈绳,颈挂黑偈箱,手持五钴铃。

——此人。

不正是又市寻觅多时的御行?

「此人不可杀。不,凡杀生均不可为。窃盗、勒索,均不可再为之。」

御行以洪亮低沉的嗓音说道。

「来、来者何人?」

「这张脸——汝等难道不复记忆?」

话毕,御行解下行者头巾,又迅速解开缠腰绳。

「仔细瞧吧。」

御行说道。

【捌】

麴町一案事发四日后,志方兵吾收到一份投书。

投书内容甚是惊人。

其文教志方惊讶不已,久久不知该如何对处。得赶紧呈报与力。不,或许该呈报奉行,抑或应先同笔头同心商议——

到头来,志方还是决定上面町找爱宕万三商量。

闻言,万三惊慌不已,认为或应尽速央请奉行所定夺。毕竟兹事体大,绝非一介同心与冈引可解决。

投书以怪异的丑陋字迹写道:

吾人频频遗人为恶,纷扰社稷数载。

令欲投案自首,以正王法。

将于根津六道稻荷堂静候大驾。

稻荷圾只右卫门留——

当务之急——乃确认此投书是真是假。若是无视,既不会造成任何困扰,亦无须受上级斥责。不,该思索的并非前去与否,而是呈报与否。若向上呈报,不就表示自己将此事当真?

志方立刻造访笔头同心笹野九郎兵卫,向其出示投书。

然笹野反应也和志方相同,不知是否该上呈与力。

结果,笹野下了如下命令。

尽速前往根津六道稻荷堂,判明真伪——

看来是打算遗志方先行确认,并于期间事先疏通。依志方回报,再行决定派遣捕快、小厮、还是同心。总之,总得有人前去瞧瞧。

志方遂率万三、龟吉两人前往根津。

若投书内容属实,如此人数必是无法因应。毕竟对手是个视恐吓、杀人、放火为家常便饭的大魔头。

二日前损料屋遇袭一案,灾情甚是惨重。

计有八屋全毁,五人死于烈焰焚身,町火消亦有两名身亡。此外,尚有伤者三十余名、行踪不明者三名。当然,毫无确证证明此案与只右卫门有所关联,但该损料屋之小厮曾于二日前遭曝尸望楼。要说两案无关,着实教人难以置信。

行踪不明者之一,乃日前曾前往望楼收尸的阎魔屋女店东。

当然,只右卫门是否涉及望楼一案,同样是无从确认。

若无凭据佐证,只右卫门与此两案便丝毫沾不上边。

不过,坊间盛传此两案——不,甚至其他大小事件——均为魔头只右卫门所为。近年发生于朱引内的罪案,大多被指为只右卫门所犯。

真相无人知晓。何况只右卫门确已不在人世,即便与其真有关联,亦是不轨之徒冒名为恶。但身分之真伪已不重要,若真有人在背后指使一切——

则此人必是个心狠手辣的大魔头。

如今与这魔头对峙的,仅有区区三人。

志方、万三、乃至龟吉,士气甚是低落。

当此低落情绪随紧张迅速高涨,最终转为恐惧时——

三人已抵达根津的六道稻荷堂。

只见稻荷堂周遭一片静寂。

志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看来这投书,不过是有心人的恶作剧,压根儿不足采信——志方如此心想。

不过,开门一瞧——

只右卫门果真静坐祠堂之中。

只见一年约四十五六、体态中等、双层浓密、眼神锐利的男子,正跪坐于祠堂中央。

其后,则有一衣着褴褛、年近七十的乞儿——志方判断应是如此身分——诚惶诚恐地正身跪坐。见状,志方惊讶得哑口无言。

二人一见志方,便划一地曲身叩首。

接着,跪坐正中央的男子开口说道:

——劳驾大人亲身前来。

——敝人确为稻荷坂只右卫门。

——跪坐身后之无宿人,乃敝人之左右手,名日三佐。

——为祸市井数年,敝人满心悔恨却无从偿罪,故今在此投案伏法。

——借此,欲逐一将敝人所策之大小诸案据实招出。

——供出罪状后,亦愿受当受之刑,以正王法。

话毕,二人低身垂头,朝志方伸出双手。

这下,不逮捕也不成。

虽然缚之以绳,但总不能将人留在根津的自身番屋内,志方一行人只得将这两名自称罪人者一路押解至南町奉行所。沿途两人默默无语,毫无反抗,这怪异的行列就这么静静地在大街小巷中行进。

抵达奉行所时,所内起了一阵混乱。

一行人只是奉派前去瞧瞧,却带了人回来,众人当然要大吃一惊。但更教人吃惊的,是只右卫门这号人物竟然真有其人。原本大家或多或少都还认为,此人应是个虚构角色。

此自称只右卫门者,态度甚是毅然,丝毫不似个恶贯满盈的大魔头。

接受盘问时,亦没有分毫不从。

但在供出罪状时,这自称只右卫门者开了一个条件。

此条件即——不得将实际下毒手的无宿人治罪。

亦声称只要官府遵守条件,便愿据实供出一切。

虽所有恶行均源自一己罪业,然部分无宿野非人对其多所膜拜,即便未具体下令,仍导致徒众为其触犯王法——意即该等无宿野非人,不过是承继了此自称只右卫门者所造的业。

并表示今之所以愿主动投案,乃因无法坐视此类惨祸继续发生。

此外,尚声称自己已有认罪受刑的觉悟,然不应逮捕并追究实际下毒手的无宿人之罪责。毕竟一切都源自其自身罪业,只要伏法受刑,无宿野非人之恶行必将随之止息——

吟味方与力对此犹豫难决,只得委请奉行代为定夺。

奉行亦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此形同纵放罪嫌,绝非官府所当为。

不过——事到如今,欲一一追究每一罪嫌之罪责,已是难过登天。

不仅详情难以查证,想必就连犯案者人数,也是无从统计。

欲实际查出每一案件之罪嫌并依法裁决,也是毫无可能。如此看来,要查办这些案件,不过是白费力气。

到头来,官府只得开出条件以为回应——除业已伏法者、遭通缉者、以及未遭通缉但罪证确凿者,对其他罪嫌均既往不咎。

此自称只右卫门者果然坦承一切犯行。虽有些许细节已不复记忆,但其自供中之勒索、窃盗、凶杀诸案的确真有其事,对除非是罪嫌本人,否则应无从知晓的细节亦是知之甚详。一同伏法的三佐——则负责联系只右卫门与无宿人,乃实际下令唆使之连络人。此人亦宣称之所以主动投案,同样是难耐良心苛责使然。

但最教人纳闷的,还在后头。

即是——此人似乎真是只右卫门。

此人供违之生地、生年、与经历——与北町奉行所所藏之只右卫门相关记录完全吻合。

不仅如此,似乎就连长相也是同一模样。

只右卫门伏法受刑,至今不过五年,与其相识者多仍健在。官府特邀只右卫门曾任职之公事宿同侪、与当年负责裁判论刑之弹左卫门指认,众人均称此人确是只右卫门本人。而逮捕者、裁决者、甚至斩首行刑者,众人依相貌、嗓音、体格比对后,亦表示其确为本人。凡曾与只右卫门有所往来者,均证实此人确为只右卫门无误。

况且——即便是无法去除之身体特征,亦与本人完全吻合。若仅就长相而论,或许不难找到神似者顶替,但连此类特征也全然吻合,可就无从否定了。

如此一来……

不禁教人纳闷五年前遭枭首者究竟是何许人。不,就连曾目睹示众首级者,均称此人长相与该首级毫无分别。这下——究竟该作何解释?

所内由上至下均是不知所措。此人既遭斩首示众,已不可能再次处以同样刑罚。与其说不可能,毋宁说不合理更为贴切。诸法中,亦无可对应此不合理情势之刑罚。

此只右卫门,真是彼只右卫门?

除了其中必有一人是冒牌货,别无解释。

若此人真是只右卫门本人,北町当年之判决行刑,即为误判,形同处死某无辜顶替者。事隔数年,此案再度喧腾,必将遭上级究责。若当年的只右卫门即是本人,此只右卫门所供述便成严重伪证。若姓名、生年、籍贯以及经历均为伪证——其他自白亦不足采信。此人虽有一死之觉悟,总不能因此便将之处斩,只为使此案草草落幕。

即便态度再大义凛然,供述伪证依然形同犯上。哪管意图仅止于包庇他人,伪证仍是重罪。

大义凛然背后,亦似别有企图。

不出多久,所内喧腾便告止息,然众人心内仍是满腹疑问。

「总之——本官如此告诉众人……」

志方将一口乔麦面吸入口中后说道。

此处是面馆的二楼。

「无须困惑——此人乃只右卫门是也。」

大人何来如此自信?万三问道:

「敢问大人——是否有任何根据?」

「本官并无根据。连奉行大人也难断之事,本官岂能明断?」

「那么——大人这番话,可是虚张声势?」

「绝非如此。总之,此人乃由本官所捕,众人或可能为此征询本官——然本官当然难断真相。不,官府愈是困惑,则世间愈是混乱,百姓愈是不安。根岸町之惨祸发生后,坊间益发人心惶惶。是不是?」

「是的。虽已增派夜回,但百姓见夜回频频巡逻,反而更为惊恐。」

「没错。眼见情势如此,藐视官府图谋不轨者及冒名为恶者亦纷纷出笼。一旦官府威信扫地,世间注定陷入混乱。长此以往,民反不过是早晚问题。有监于此,已不得再有煽惑民心之举——记得你如此说过。」

「小的曾如此说过?」

「你曾有言,自己亦是受王法保护的百姓。」

噢?这是说过,万三害臊地搔搔脑袋说道:

「对不住呀大人,这番话,小的放肆了。」

「无须致歉。这番话听得本官茅塞顿开。总之既为町方,就得保护町内百姓。若当官的都迷糊了,百姓将何去何从?」

「话虽如此——不过……」

万三微微拉开拉门,透过细缝俯视大街问道:

「那曾教人拖着游街的家伙——果真就是只右卫门——?」

当然,志方答道。此时可万万迷糊不得。

「的确是只右卫门。原浅草新町公事宿小普请组只右卫门,通称稻荷圾——舍札(注44)、幡旗不都写得清清楚楚?既然如此写着,此人便是只右卫门。只右卫门曾于仕置场遭斩首身亡,此事确为不争事实。」

确是事实,万三双眼远眺,以吟诗般的口吻说道:

「那家伙游街示众时可热闹了,瓦版也印了不少。涌向仕置场看热闹的人潮,还真能把人活活给吓死。昨日、前日已有不少人争睹其示众首级。今儿个就是最后一日,小塚原更是人潮汹涌,仿佛枯山亦成美景。唉,一睹示众首级,并非什么风流雅事,但诚如大人所言,这多少能教人安心。」

看了尸首,反而能教人安心哩,万三说道:

「这全是大人的功劳,城内百姓对志方大人可感激了。就连我家那婆子,都嚷嚷着这下终于能高枕无忧,一个劲儿地朝八丁堀这头膜拜哩。」

还说什么高枕无忧,根本是高兴得睡不着觉,万三说道。

「无须挖苦本官。这绝非本官的功劳,不过是事发偶然。若该投书投向其他同心屋敷,当然便得由派驻该屋敷者经办。况且,若这真是桩功劳,随本官办案的你,不也该奖励?」

小的已经同亲戚们炫耀过了,万三笑道:

「然而,小的可不认为事发偶然。打春日那桩黑绘马奇案起,大人不就是赫赫有名了?想必投书前,只右卫门也曾逐户检视门札,非大名鼎鼎的志方大人不投——」

「不可胡言。」

不过。

志方也认为万三这番推测,或许不无可能。

黑绘马一案,亦是只右卫门指使的恶事。其人曾听过志方之名,也是理所当然。

志方以筷子夹起最后一口蔷麦面,吞入口中。

「你也清楚,那不过是场平淡无奇的逮捕之行。未起任何打闹厮杀,不过是静静押着罪嫌走。」

「小的可是叙述得天花乱坠,教我家那婆子直以为小的将大恶棍又打又抛、又杀又刚的,让小的乘机多讨了点儿银两花花。」

受官府委任者,不可虚报其事。志方苦笑道。

「不过,大人。」

万三突然一脸严肃了起来,朝前探出身子说道:

「小的倒是认为,那投书若没投到志方大人手上,本案绝不会办得如此顺利。这绝非奉承大人的场面话,少了大人一番进言,这回可就难以结案了。毕竟曾有五年前北町的斩首示众,依理——一句此人乃只右卫门是也,可是说服不了人的。」

大人究竟是如何说服众人的?万三问道。

「本官并未说服任何人。罪嫌业已招认,证人亦纷纷指证,何况所述罪状又全数吻合,本已无余地有任何质疑。本官不过是建议,既然罪嫌承认自己确为只右卫门,唯有上官依法裁罚,社稷百姓方能重获安宁。」

「噢?」

大人可真是厉害,万三说道:

「此话一说,哪管是奉行大人还是与力大人,当然都要相信。不过,北町的大人们又作何感想?倘若今日于小塚原示众的是本人的首级,那么五年前的首级不就是……」

亦是本人,志方说道。

「噢?小的不解。」

「有何不解?无须执著于真真假假,只要南北各负其责,两者俱可视为本尊。」

志方于调书上如此记载。

此人自称原弹左卫门门下之稻荷坂只右卫门,为恶多年,经查虽罪证确凿,然依官府所载,此人已于五年前于北町断罪论处。

若如是,两名只右卫门应非同一人——

「两名只右卫门应非同一人——?」

「没错,应非同一人。意即,实有两名经历、籍贯、姓名皆雷同者。」

有理。若不作如是想,的确难以解释。

大人果然高明,万三开怀笑道:

「仅知您为人公正不阿,却不知大人亦是辩才无碍。此话或有失礼,然大人还真教小的吃了一惊,惊觉自己竟无视人之明。有幸跟随大人,这下益发教小的与有荣焉哪——」

万三语带阿谀地奉承道。

透过万三拉开的拉门缝隙。

志方望见屋外一片苍天。

这不过是诡辩。虽是诡辩,却能收效。

文书、手续,不过是这么回事。而事实,亦是这么回事。

不过,这诡辩并非志方所创。赋予志方度过此一难关之机智者——

实为双六贩子又市。

奉行所仍为如何处置自称只右卫门之罪嫌议论不休的某夜——

又市突然造访志方住处。

只见此人于庭院一隅单膝而跪,状甚恭谨。

——小民有事欲向大人禀报。

又市开口说道。

志方立刻忆起,曾于头脑唇一案时在番屋内见过此人。实为有事相求,又市率先承认道。可知未经许可夜闯同心组官舍,遭斩杀亦无权过问?志方问道。小民已置死生于度外,又市回答。

此人不似恶徒——

志方如此判断,遂答应听取又市陈情。

不分百姓、农户、非人、商人,对其皆是畏惧莫名。

与其拘泥程序,不妨先明白宣告——

凶贼稻荷坂只右卫门业已伏法。

不。

昭告天下,就擒者毫无疑问确为只右卫门。

这较任何事都来得重要,又市说道。

——长此以往,则天地必乱,灾厄必至。

没错。

的确有理,志方心想。

昭告后,宜央请上官发落,明确记下姓名罪状,将之斩处。

并宣告法理对不法绝不宽贷。世人大可安心度日。

——一味拘泥于辨明真假,实无助益。

的确如此。

虽然体面上、文书上或许较不合宜,但执著于合议表决,本就毫无意义。即便众人意见一致,仍可能是天大误判。总之,真相本不该裁而决之,而是选而择之。择一最善说法,将之昭告天下,较什么都来得有效。

——坊间本如梦幻,谎言本无虚实。

——两名只右卫门俱为本人,即便两名只右卫门应非同一人——

大人不妨如此撰载,又市进言道。

又市,本官业已如此撰载,志方在心中喃喃自语道。

【玖】

又市站在一个立有两面牌位的首级前。

首级置于竹矢的另一头。这遭残酷斩杀的尸首一部分,就这么被当成了杀鸡儆猴的道具。

此处为小塚原刑场。场内有仅以垂挂草蓆的木桩搭成的简陋小屋,并立有非人番及长吏番(注45)。

突棒、刺股、以及福岛阙所枪(注46)。仅以钉有木板的长桩造成的舍札、及许多长逾八尺的和纸造成的幡旗,上头均以潦草的字迹,写满了「只右卫门」。

只右卫门——

眼前的,便是稻荷圾只右卫门的首级。

——总之。

稻荷坂只右卫门在游街示众后,终于死于枭首示众之刑。

只右卫门旗下的无宿人三佐,则遭处磔刑(注47)。

世间就此恢复平静。

——还是输了。

到头来。

——又丢了两条人命。

原本已死了不少人。为了让此事落幕,又多赔上了两条人命。到头来究竟死了多少人?山崎寅之助、角助、巳之八、阿睦,大伙儿全都死了。久濑棠庵依然行踪不明,不知他究竟是生是死?抑或两者皆非?

总之,这辈子与棠庵是无缘再见了,又市心中有如此预感。混在人群中望着示众首级.又忆起棠庵的一番话。

先生平日常言——

凡事均可能不牺牲人命,便得收拾——

然而,这回却没能如此成事。又市终究违背了棠庵的期待。

——不过。

至少得以一窥只右卫门的样貌。

这首级,便是只右卫门。

原本无从窥见的真面目,如今正赤裸裸地曝晒于大众眼前。此人便是只右卫门,瞧他这满脸横肉的长相再心狠手辣到头来也是这结局这个混帐东西早该死了这一脸凶相的家伙究竟祸殃了多少人这下真是大快人心哪——大伙儿终于能安心度日了。

看热闹的人群七嘴八舌地说道。这就是江户坊间的心声,形同毫不负责的随口设骂。不过,这样也好。

——老头子,你说得没错。

坊间言传——皆是谎言。

没错,皆是天大的谎言。

直到沦为示众首级为止,此人并不是只右卫门。

又市再度望向首级,端详起这生有一双浓眉、坚毅嘴角的脸庞。

此人并非只右卫门,而是又市寻觅多日的御行。

——好不容易教我找着。

「你竟然就这么死了。」

又市低声说完后,便转身离开了刑场。

山崎遇害当日——

于本所的贫民窟内遭到大群无宿野非人包围的又市,因着这御行突然到访,九死一生地逃过一劫。

一见这御行的长相,以三佐为首的数名无宿人——应是这伙人的头儿——惊讶得浑身僵直。待御行解开缠腰粗绳,又有更多人为之动摇——

只右卫门大爷,三佐如此高喊一声,众人也纷纷随之呼喊——到头来,所有无宿野非人均虔敬地伏地叩首。

原来此人便是只右卫门。

不,其实不过是貌似只右卫门。

御行踏着稳健步伐,自跪地的众人间走向又市面前,默默不语地鞠了个躬。接下来,又端详起小屋内山崎的遗体,一脸悲怆神情。

汝等以为,敝人喜好残虐杀生——?

御行问道。

但,只右卫门大爷——三佐抬起头来,语无伦次地回答道:

吾等确有收到久无音讯之大爷书信,命吾等杀害此人——

那书信,必是他人伪造,御行语带怒意地说道。三佐吓得浑身僵直。

然该书信印有只右卫门大爷之印记——

可是这个?御行指着自己的肚子说道。只见其腹上有个怪异纹身。

三佐再度伏地叩首。

御行又开口说道:

此等文书,仿之甚易。然吾人身有此一稻荷圾印记,又是如何——?

这难道可轻易仿造?抑或汝等视投书者为真,吾为假——?

难道忘了吾之相貌、嗓音——?

小的不敢,只右卫门大爷,三佐额头紧贴地面回答道。

似有人图谋不轨,假冒吾名行骗——

看来吾潜身多年,实对诸位造成困扰——

接着便面向众人宣布:

吾乃稻荷坂只右卫门本人是也——

众人一阵欢呼,十指交握于胸前,向御行膜拜祈祷。

御行以洪亮嗓音继续说道:

今后严禁一切杀生——

亦严戒为害、盗窃、诈欺——

或无须严守王法,然切勿悖违天理人伦——

勿忘汝等虽无身分,但仍不失为人,御行高声说道:

凡为人者,均须顺应人伦——

不论身分,不论阶层,有违人伦即为罪业——

吾将为诸位洗刷前罪——

闻言,众人一片哗然。

万万不可,只右卫门大爷,三佐与身旁数人抬头说道:

吾等为恶徒所惑,助纣为虐,岂可由只右卫门大爷代吾等背负罪业——?

自身罪业,应由自己来偿——

没错,没错,众人异口同声说道。

紧接着,众人纷纷忏悔自己杀了什么人,偷了什么东西。是自己下的毒手,是自己犯的罪业,该由自己偿还——

绝无此事,御行说道:

汝等不过是承继了吾所背负之罪业。

难不成,汝等认为这稚气未脱的小姑娘也得偿罪?御行指向跪坐三佐身旁的美铃问道。三佐闻言,霎时脸色一片苍白。

她不过是听从小民指使,罪在小民,三佐说道。

不,归根究柢,众人为恶之因实为吾,故此乃吾之罪——

吾这就前去赎罪——

大人请留步,只右卫门大人请留步,众人纷纷阻止道。

诸位无须留人。吾早为——

早为遭斩首示众之身。

接下来,御行步入小屋,静静将山刀自山崎颈子拔出,举起五钴铃说了一句:

御行奉为——

语毕,又摇了一记铃。

接着又唤来三佐说道,诸位务必厚葬此人。三佐回了一句小民遵命后,便望着山崎的遗体,直喊对不住地哭了起来,并向御行乞求道:

请大爷允许小民同行——

说服众人相信投书者,乃是小民—

教唆孙女杀害寅之助大爷者,亦是小民——

罪业如此深重,小民已无颜苟活,三佐说道。

御行深思了好一阵,接着又望向又市。又市脑海里一片混乱,此人的确该为自己所为悔恨不已,竟唆使年幼娃儿充当道具,在又市眼前杀害了山崎。原本还又说又笑的山崎,如今已成一具死尸。

然而。

又市对其竟涌不起一丝恨意。

起身罢,眼见三佐不住叩首好一阵,御行这才一脸悲怆地吩咐道:

后日早朝卯刻(注48)前,一人至根津六道稻荷堂来——

多谢大爷,多谢大爷,三佐额头紧贴地上,不住致谢。

此情此景,着实悲戚。

御行一步出小屋,便向本在祈祷的众人宣告,今后,诸位尽管安心营生,接着又转向又市说道—走罢——

又市便在御行引领下,穿过不住祈祷的大群无宿野非人。

虽不知将被领往何处,但不知怎的,又市心中却没有丝毫不安,有的只是无从消解的伤悲。

沿途,御行解释了一切。

御行名日宗右卫门。

乃一文字屋仁藏为压制只右卫门而祭出的致胜绝招。

宗右卫门乃公事宿世话役只右卫门之挛生哥哥。

孪生子被视为不祥的畜生腹(注49),常交不同人分别抚育。故此,只右卫门长于江户,宗右卫门则于他国成长。一文字屋虽栖身京都,却获知此一不为人知的过往,为此耗费半年觅得宗右卫门。眼见这惊人魄力,教人益发对其心生畏惧。

仁藏思得一策,以宗右卫门抑制暴徒,封住魔头诡计。

宗右卫门幼年被送至尾张(注50)某一寺庙,并被育为寺男(注51)。住持辞世后,他便离开寺庙,以御行之身营生。虽未出家,仍是个深谙佛学的佛教徒。

仁藏邀宗右卫门前往大圾解释全事缘由,并求其协助。

宗右卫门亦是个同贫下人等共同生活的无宿人。获悉江户之惨况,宗右卫门甚是痛心。

从不知吾竟有兄弟,今日听闻此事,甚是惊讶,宗右卫门表示。

仁藏所生之计,大致如下。

只右卫门已死。业已不在人世。

对此事实视而不见,称其尚在人间,便得以操弄无宿野非人。

亦即,冒名者本无形无体,绝不可能以自身面貌示人。

若是如此,将活生生的只右卫门推上舞台,劝说众人勿再为恶,或有可为。

眼见血肉之躯现身,必能吸引徒众心之所向。如此一来,无形无体之冒名者,便形同遭剥除手足一般。

如此一来,无须斩其手足,只需断其头便可。

宗右卫门爽快应允。

对宗右卫门而言,假冒只右卫门之名行骗者,形同其弟之仇敌。

况且,宗右卫门笃信佛教,对此种大逆不道之犯行自是深恶痛绝。

其弟只右卫门亦是善人。看来兄弟俩不仅是样貌,连性子也颇为相似。

此外,尚有一事相告,宗右卫门说道:

敝人实已来日无多——

宗右卫门患有不治之症,深知余生之日已是屈指可数。

区区一介乞食御行,两袖清风、无亲无故苟活至今,死前至少该为社稷谋福——宗右卫门如此说道。

获得允可后,仁藏便于宗右卫门腹上纹身。

纹的图案,乃是只头上戴着骷髅的狐狸——

此图即为稻荷坺之印记。至于只右卫门为何纹上此一古怪图案,且非纹于背上,而是腹上,如今已无从知晓。然不难想像,对认识只右卫门者而言,此无法抹除的狐狸纹身应是个深植记忆的特征。

命无宿人行恶的书信上,似乎也印有此一图案。三佐等曾与只右卫门熟识者之所以坚信投书确为其指示——想必也是信上印有此一图案使然。

想必仁藏是自由冒名只右卫门者魔掌下逃至大坂的铸挂屋(注52)——即该为仁藏所救者那头听来的。

欲扮只右卫门,便须有此纹身。换言之,由于有此纹身,长相本就神似之宗右卫门,必能顺利化身只右卫门本尊。

宗右卫门就这么成了只右卫门。

仁藏之计,终于得以付诸实行。

然而,终究太迟了。

毕竟耗费了半年光阴。不,查出宗右卫门行踪,觅得其人,又精心策划此一妙计,半年并不算长。然而毕竟是太迟了。

该魔头——即冒名之只右卫门,察觉了仁藏的存在。据说,奉仁藏之命暗地潜入江户者,悉数惨遭杀害,使仁藏难以再遗人赴江户。当然,也不能同又市一伙人联系。若为敌所察,阎魔屋必将难逃其魔掌。对仁藏而言,不与暗处往来之阎魔屋已然是最后一片城池。

然而,总不能继续坐视观望。

只得由宗右卫门只身赴江户。

汝之大名,敝人早有耳闻——宗右卫门说道。

仁藏告知宗右卫门,遇事可向阎魔屋求助。但亦告知,事成之前不宜有所接触。仁藏果然审慎机警,这指示甚是正确。

敌方若察觉宗右卫门与仁藏有所关联,必将对阎魔屋心生疑虑。而阎魔屋若已为敌方所袭,则宗右卫门亦可能遭池鱼之殃。不论是孰者,计策均将失败。

阎魔屋早已遇袭。不,在宗右卫门抵达江户时,阎魔屋业已遭到这魔头的攻击。

又市与棠庵目击宗右卫门时——

阿睦已惨遭毒手。

巳之八也已遇害。倘若宗右卫门直接造访阎魔屋,必将遭敌方杀害。

先在江户城内走一遭,撒撒纸札,仁藏曾如此嘱咐宗右卫门,

事前下此指示,仁藏行事果然谨慎。

一如仁藏预想,又市也察觉了纸札的意图。

然而,又市却迟迟未能与宗右卫门有所接触。之所以遍找不着,乃因除了又市,尚有一人读出了纸札的暗号。

此人便是长耳仲藏。

仲藏乃一玩具贩子,平日以雕造孩童玩具为业,偶尔亦印制妖怪纸札。此外,与戏班子也甚是熟络。故此,有人四处抛撒珍稀妖怪纸札的消息,很快便传入仲藏耳里。

除此之外,仲藏又熟知又市及林藏的经历。虽与仁藏毫无渊源,但透过两人,对一文字狸也是知之甚详。

因此,仲藏读出了讯息,并立刻采取行动。

仲藏亦察觉阎魔屋周遭将起异变,心想倘若仁藏在策划些什么,自己也该有所行动。

因此,便与宗右卫门取得接触,询问详情——

接着,就躲了起来。

除了潜身,别无他法。敌方亦已由静转攻,欲执行仁藏之计策,亦不知如何行动最能收效。总不能招徕全江户的无宿人,宣告此人乃只右卫门之本尊。若在此之前就遭杀身之祸,岂不万事休矣?

御行亦潜身长耳家中。

当山崎与又市来访时——久寻未果的御行,其实就藏身又市脚下。

没错。

仲藏甚至连又市也瞒着,在自宅地下挖了座地窖——并以此密室藏身。

山崎曾言屋内无人,却有人气,实为如此。当时,地下果真藏有巨鼠。当然,山崎连缘下也找过,却未在缘下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就连眼力绝佳的山崎都没察觉,来袭的无宿人当然更不可能发现。

入口处似乎也施以工夫掩蔽。论及雕造大小机关道具的功力,无人能出长耳之右。对其而言,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

又市之所以发现这座密室,乃因瞥见庭院内那座老朽祠堂的布幕竟无故飘摇。该祠堂——即为地下密室之通风口。因此即使无风,也可能摇曳飘动。座落位置之所以古怪,也是因为如此。陈旧的外观,应是出于长耳的巧手布置。

只不过,长耳生得一副庞然巨躯,欲藏身于缘下至为困难。既无法于地板下旬匐施工,若不能迅速至屋内移动至此,密室也将失去意义。

看来地板下必有个出入口,又市心想。

极可能在床间。

那床间是可开启的。

床间的物品之所以悉数崩倒,乃因此处曾开启过。无宿人虽曾涌入屋内大肆破坏,四处搜寻长耳的踪影,但绝不可能想到该从此处找起。长耳仲藏并非小鼠,而是个彪形大汉。仲藏家中的墙早已悉数拆除,可能的藏身之处也仅限于壁橱、棚架、厕所以及庭院。棚架上的物品遭人推倒、壁橱内的物品遭人抛出、辽雨板遭人破坏——代表来者确曾仔细翻找。然而除非是怒失理智,应不至于连床间上的小东西都给扯下才是。

山崎说过,曾见灶烟袅袅升起。由此看来,长耳当时的确置身于屋内,一察觉有人来袭,便开启床间,自地板下的入口逃入地下。

木屐尚在屋内,可为明证。

又市仔细观察床间,确定其下必有密室。

因此,才建议阿甲若有万一,可逃往长耳住处藏身。

欲供阿甲藏身,惟那密室可用。只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遍寻不着的御行——即宗右卫门,亦藏身此处。

宗右卫门表示,该地底密室以石造成,室内牢固宽敞,既有水井,亦备有食物,藏身十至二十日,绝不成问题。虽不知是于何时、因何故而建,但这回的确是派上了用场。

宗右卫门潜身地下后,情势便开始急远发展。

屋外可能尚有监视——欲外出,也是难为。

接下来,阎魔屋亦遭逢敌袭。

角助遇害后,小右卫门及时现身,为阿甲解了危。获救的阿甲采信又市的建言,与小右卫门一同前往长耳住处。小右卫门一眼便发现密室所在,四人会合后,仲藏与宗右卫门听说了阎魔屋的惨况,小右卫门与阿甲也听说了仁藏的计策。

知道一切后,小右卫门顷刻动身。

确认又市与山崎无恙后,便迅速折返——

引领宗右卫门前往该贫民窟。

虽没能救山崎一命。

但仁藏的计策终究收效。死而复生的只右卫门现身众人眼前,演了一场精彩好戏。

小右卫门曾建议,当宗右卫门进入贫民窟时,自己亦就近潜身,若见到情势生变,便可及时搭救。

好意敝人心领,然并无此必要,宗右卫门回道:

因不愿再见任何杀生之举—

敝人决心代只右卫门,受枭首示众之刑——

又市直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万万想不到,为无宿人洗刷罪业,用的竟是这种手段。

何须如此?又市问道。只消宗右卫门化身只右卫门,昭告认其为本尊之无宿野非人停止行恶——仁藏的计策便已大功告成。何况,在场目睹者必将尽速向全江户之无宿野非人传达此事。如此一来—

这还不够,宗右卫门说道。

得向全江户百姓昭告——

众人往后得以高枕无忧。

若不如此。

不出多久,有心人必将再兴祸端。御行继续说道:

人人心怀恐惧,幕后黑手正潜身此恐惧之中。即便众无宿人真心悔改,自此不再为恶,百姓对此依然一无所悉。恐惧一日不除,大众仍将饱受魔头只右卫门要胁。只要仍有人不知情——

只右卫门形同不死,宗右卫门说道。

故此,敝人必得化身只右卫门,以只右卫门之身死于大众眼前。如此一来——

方能化除此魔头之奸计,宗右卫门说道。

岂能……

岂能如此?又市质问道:如此一来,你不就得牺牲性命?难道这也在仁藏的计划之中?人命关天——岂能如此布局?

仁藏大爷并无此计划,宗右卫门答道:

反而规劝吾人切勿送命——

不过,敝人本就来日无多——

死有轻如鸿毛,亦有重如泰山——

如此死法,岂不较病死荒郊更有意义?宗右卫门笑道:

想必汝并不乐见,然该人也将随敝人赴死。

所指似是三佐。

该人眼神——实教敝人不忍拒绝,宗右卫门语带落寞地说道:

除吾等两人之外,将不至再有人牺牲性命。先生就放心让吾等赴义吧。

话虽如此……

——人死了终究没戏唱呀。

又市在心中自语道。

不过,御行去意已坚,看来,已无半点供这小股潜说服的空间。

返回长耳住处后,宗右卫门便开始为赴死做起准备。自小右卫门与阿甲打听了只右卫门所起的大小事件后,宗右卫门换上与只右卫门生前同样的衣装。素未谋面的弟弟衣装,竟成了宗右卫门赴义的寿服。

据信——根津的六道稻荷堂,便是宗右卫门与只右卫门兄弟遭弃的场所。

两人乃为爹娘所弃。

宗右卫门曾自有养育之恩的僧侣口中,打听出自己遭弃的场所。虽无任何记忆,名称至少是记住了。宗右卫门表示——当年僧侣乃是于言谈中,不觉脱口说出此名。或许,只右卫门的名号稻荷坂,即是由此而来。

后来。

宗右卫门被当作只右卫门,于城内公开游街,又于众人面前遭斩首示众——

就这么死去。

这下终于见着他了。

离开刑场后,又市刻意绕了远路,行至浅草外围。

来到了长耳住处。

一拉开门,便看见小右卫门、与那逼真傀儡——名曰阿银——俱在屋内。阿银这回作一身百姓姑娘打扮,但一张脸依然神似人偶。

小右卫门瞥向又市问道:

「事成了么?」

「噢,事是成了。我——又眼睁睁看着两人赔上性命。」

「唉。」

去瞧么?短促地应了又市一声后,小右卫门转向阿银问道。不去,阿银面无表情地回答。不瞧也罢,小右卫门回道。

「去瞧什么?」

又市问道。去瞧那首级,小右卫门回答。

「本就不是妇孺该瞧的东西。更不该公然示众。」

「话是没错。不过,这宗右卫门——可是这小姑娘的伯父。」

「噢?」

如此说来,阿银竟是——

「也罢,都自个儿说不去瞧了。反正人都死了,瞧了也没用。」

小右卫门如此说道,但阿银只是默默不语。

又市端详着两人好一阵,最后终于受不了这沉默,高声喊道:

「倒是,你这秃驴在做什么?难不成还躲在地洞里?胆子再小也该有个限度吧。」

又市气冲冲地站起身来,快步走向床间。

原本穿在宗右卫门身上的衣装、偈箱、白木棉头巾,折叠得工工整整地摆在床间一旁。

又市正欲朝地板一踢,床间突然升起,直朝又市倒去。

「这是在做什么?难不成想夹死我?」

「吵个什么劲儿呀,又市。还骂我胆子小?我这鼠胆,这回不是立了大功?」

地板下先是冒出一顶秃头,接着一张生有一对长耳的古怪脸孔随即现身。

「你当自己是个妖怪傀儡?难道不知如此现身只会更吓人?这下还是大白天的,你这妖怪还不给我滚回箱根那头去?」

你这小伙子还真是没口德呀,仲藏整副身躯不耐烦地爬了出来,一走到座敷,便将胳臂伸进了地洞里。举起壮硕的胳臂时,拉起的是业已换上一身旅装的阿甲。

「瞧我为防万一,先将大总管给藏了起来。毕竟幕后黑手还没解决,谁能放得下心?」

没错。

冒名的只右卫门——即害死了只右卫门,策划一切恶行的诸恶乱源,依然是毫发无伤。

阿甲在凌乱依旧的座敷跪坐下来,面朝又市磕头一拜。

「又市先生这回辛苦了。」

「大总管切勿多礼——噢,似乎不该再以大总管称呼了。阿甲夫人,向我磕头绝无好处。倒是,请先收下这个。」

又市向阿甲递上以白布包裹的两块牌位。

「是角助和巳之八。」

多谢先生,阿甲虔敬地接下牌位,恳切地致谢道。

「为他们俩起戒名(注53)的是个窝囊的臭和尚,也不知两人是否能成佛,但角助和巳之八的遗骨,都已葬在谷中的寺庙内了。虽不知其他人怎么了,但应已接受超渡。山崎大爷已由贫民窟的居民所厚葬,而棠庵那老头子——」

则是不知上哪儿去了,又市说道。

「那么,阿甲夫人,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打算——将两人送返故乡。」

记得两人都是飞驿出身来着?又市这么一问,阿甲便默默点了个头。

「两人自告别亲人后来到江户,至今均未曾返乡。」

「有我护送,无须挂心。」

仲藏露齿笑道。

「怎不担心?有你这么个引人注目、又笨手笨脚的家伙作伴,岂不是更危险?」

「甭担心。别忘了我有副鼠胆。」

话毕,长耳再度笑了起来。

阿甲凝视着仲藏半晌,接着才转向小右卫门,低头致谢道:

「承蒙大爷照顾了。」

无须多礼,我不过是受这小伙子牵累罢了,小右卫门转头望向阿甲回道。

「倒是,老板娘。到了飞驿后——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所指为何?」

「可打算返回此地?」

我无此打算,阿甲说道:

「虽尚不知是否将于飞驿落户栖身,但我已不打算返回江户。」

「如此较为稳当。」

我亦是个无宿人,阿甲面带微笑地说道:

「即便如此,江户仍是危机四伏。离乡背井,总好过丧命。」

没错,有什么比丧命更不值?

「喂,小右卫门,我打算护送完阿甲夫人便回来。可有危险?」

当然危险,又市说道:

「方才你自个儿都说了,幕后黑手至今毫发未伤,何况,尚不知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唆使无宿人充当卒子的乱局是止住了,这阵子城内应能恢复平静,但咱们可没这福气。小右卫门或许还安全,但你、我、和阿甲夫人都教敌方给看透了,还不知将遭到什么样的报复哩——」

没错。

这回的局,终究以失败告终,又市就这么败给了此案的幕后黑手。虽然托宗右卫门之福,乱象终得以止息,然又市除了仓皇失措、东跑西窜,到头来什么忙也没能帮上。不过是四处劝人勿杀生、勿送死,但结局依然是尸横遍野。为使此事落幕,竟又赔上了两条性命。

可说是败得体无完肤。

别再回来了,又市说道。确如又市先生所言,阿甲也说道:

「仲藏先生,依我之见——此一结局,或可视为正中该幕后黑手之下怀。宗右卫门先生的牺牲,虽使恶事嘎然止息,然而此事或可视为——宗右卫门先生,不过是沦为该幕后黑手的代罪羔羊。」

的确有理。

这幕后黑手依然逍遥法外。有了宗右卫门顶下一切罪状,这家伙更是不痛不痒。虽然损失众多卒子,但头目依然是元气未伤。

形同——未曾遭蒙任何损失。

「虽不知这幕后黑手是何方神圣,但为恶至此,必是个如假包换的妖魔,想必不会善罢甘休。风头过后卷土重来,亦是不无可能。不,必将如此。届时能出手阻挠的——唯有吾等。」

「没错。」

仲藏不舍地环视家中说道:

「况且此处——已教敌方给发现了。」

「只有那地洞没被发现。凭你那鼠胆,竟不知滞留在此也有危险?」

少吓唬我,教又市如此揶揄,仲藏不耐烦地回道:

「不过,阿甲夫人,难道——就这么任这幕后黑手逍遥法外?虽不知敌为何人,欲攻之也是无从,想必我即便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

江户该如何是好?仲藏说道。

有我在,小右卫门回道:

「绝不容其恣意妄为。只不过——我无法照料各位。」

这我当然知道,仲藏朝小右卫门瞄了一眼,低声说道。

仲藏先生,阿甲说道:

「既然你我将同行一阵子——是否该盘算应作何打扮?」

若连先生都赔上性命,我将无意苟活。

「喂夫人,这种话还是别说的好。这秃驴一辈子没教姑娘示好过,难保不会想歪。若在旅途中动了情,可就难收拾了。」

「这是真心话。也请又市先生多多保重。」

阿甲望向又市问道:

「先生自己——又有何打算?」

「我?」

又市狠狠瞪向小右卫门答道:

「我——打算留下。」

「打算留下?喂,阿又,亏你还要我别再回来,自己却打算留在江户?你留下又能如何?不比这位御灯大爷,你既无奇技,又无气力。一个一无所长、只会耍嘴皮子的小股潜,哪成得了什么事儿?」

「是成不了什么事儿。」

不过。

我还是打算留下,又市再次说道。

「仲藏,有种名叫旧鼠的妖鼠,力大无穷,足可噬人。然分明是只鼠,却曾哺育仔猫。哺育仇敌之后,你说这妖怪慈悲不慈悲?」

话毕,又市再次望向小右卫门。

「你这是在说些什么?阿又——难不成你疯了?」

又市毫不理睬惊讶不已的仲藏,走到小右卫门面前说道:

「看不出你这家伙真的如此天真。如何?」

考不考虑同我联手——又市问道。

小右卫门一脸严肃地回望又市,最后,满面胡须的脸孔上终于泛起一丝微笑。

「同我联手——可是形同自断重返社稷之路。」

「我当然知道。阿甲夫人曾劝阻我勿同你这暗处头目联系——如今,阎魔屋没了,我亦无处可回。对我而言,明处暗处早无分别。」

小右卫门朝阿银瞄了一眼,阿银两眼正望向又市。

又市先生,阿甲唤道。仲藏缓缓起身说道:

「阿又,看来你心意已决,我就不再劝了。」

「哼,仲藏,给我好好保护阿甲夫人——」

话毕,又市自散乱在地板上的道具箱中取出一把剪子,

一刀剪断了发髻。

头发霎时垂到了肩上。

接下来,又市褪去穿惯了的唯一一件衣衫,一把披上放置于床间一旁的御行单衣,将偈箱朝颈上一挂,再将白木棉朝脑门上一卷,扎成了一头紧紧的行者头巾。

又握起五钴铃。

「又市先生——」

「阿甲夫人,咱们的缘分就至此为止。我已不再是损料屋的手下,亦不再是双六贩子。今日起——」

不过是一介御行乞丐,又市将偈箱中残存的纸札朝空中一撒。

「御行奉为——」

对不住,实在是力有未逮——

叮铃——为悼忌死去的同侪,又市摇响了一声钤。

两位保重,抛下这么一句,又市步出了这栋位于朱引外围的弃屋——

消失于江户的巷弄之间。

注1:日本传统纸牌游戏所用的牌。牌上印有和歌。竞技者用的牌仅印下旬,须按读牌者所读的上句,寻找对应之纸牌。

注2:日本用于神明之称号,指佛教神佛为普渡众生,而假借日本神明的姿势现身之意。

注3:为人带来灾祸或不幸的邪神。

注4:放置于庭院内,供休憩或乘凉用的细长座椅。多为木、竹制。

注5:即年关。

注6:商蛮指自印度或东南亚来航贸易的西班牙、葡萄牙等国,和兰陀则指荷兰,又作和兰、阿兰陀。

注7:江户、大坂等大都市中,设于各町内的民间警备单位。原本多由地主管理,后逐渐由百姓掌管。

注8:负责夜间巡逻警戒防范火灾者。

注9:一种自江户中期开始流行的绘本,采插画、小说交杂的形式,内容多为以夸张的幽默讽刺世事俗事。后发展成「合卷」,传承至明治初期。

注10:京都比叡山相传有七大不可思议之事,此处所列皆属其中。

注11:松尾芭蕉(西元二八四四~一六九四年),为日本江户时代前期的一位俳句诗人,被誉为日本「俳圣」。

注12:为番屋之长大家的下属。通常番屋采五人编制,大家下有二店番,其下又有两名雇员。

注13:江户时代负责维持城内治安之低阶夜警。主要工作为取缔及逮捕游民、监狱或刑场杂务、与协助处刑等。

注14:丑刻相当于今之凌晨一点至三点。丑三刻指丑刻进行至四分之三时,即约今之凌晨两点半。

注15:以高处作业维生的建筑工人,火灾时协助拆除房屋以防延烧。亦不时受邀于节庆祭典中表演特技,以娱观客。

注16:指车善七,为江户时代负责管理浅草一带非人的头目,采世袭制。

注17:幕府派驻于大名、名门、或朝廷中,负责监观是否有谋反意图的官员。

注18:指接受登记,并为非人头所管理之合法非人。

注19:人足寄场之简称,为一七九〇年设于江户石川岛之游民、轻度罪犯收容所。

注20:位于今新泻县佐渡岛之金山。江户时代后期曾有一千八百名游民与罪犯被引渡至此强制劳动,主要负责排放低于海平面之矿坑内的大量积水。

注21:非人有自我管理之义务,来自外地之野非人须依非人制道排除、逮补。遭捕者须被遣返原地,或受登记成抱非人,并加入当地非人组织接受管理。

注22:抱非人之法定居处。依法,抱非人须居于小屋,受非人小屋管理。

注23:逸为逃逸之意,无此阶级,此处乃指出逃之非人。

注24:见注16「车老大」。

注25:即愿人坊主。江户时代剃发素服,挨户行乞之伪僧。常徘徊市井,于自行许愿、诉愿后,开始向人乞讨钱米。

注26:公事宿为江户时期供诉讼者宿泊之处,并代为处理诉讼事宜,即今之代书,公事宿世话役为负责打理相关事务者。

注27:江户时代高挂于行人往来的显眼处,细数罪犯罪行等的布告。

注28:于军阵、祭祀、仪式中竖立的日式旗帜。

注29:设于重要场所,负责盘查路过者、检验其行李之岗哨。

注30:原文为「蓑作り」。在江户时期为被贱视的职业。

注31:指盲人,尤指盲眼按摩师。江户时期盲人阶级之一,亦泛指盲人按摩师、针灸师、琵琶奏者等。「座」为幕府为保障残障者的经济自立而组织的排他性职业公会。

注32:将喷火的烟火排列成圆形,施放时随喷火方向而回转的烟火。放置地面施放时,圆形火焰迅速回转,看似老鼠奔驰,故得其名。

注33:日本传统葬仪中有倒置一切物品的习俗,包括将死者棉破刚盖、袜子左右倒穿,及将其床位前屏风倒立等。据信源自将死者与生昔领域隔绝的信仰。

注34:即平将门(西元九〇三~九四〇年),日本桓武天皇之五世孙。西元九三九年举兵谋反,后兵败战死,死后又遭斩首。然有其死后阴魂不散,欲东山再起之说,长年为人所惧。

注35:一种重达百钱的大蜡烛。

注36:神社中用来区划出神圣场所的注连绳上,每隔三、五、七捻即会缀以方形纸张,此即纸御币。

注37:行灯即灯笼,照明灯笼的一种。固定室内照明用者为「置行灯」,垂挂天花板者为「吊行灯」,悬挂柱上或充当招牌用者则为「挂行灯」。

注38:悬于望楼,用于火灾、洪灾时敲钟报信,警告百姓并召集消防团体的吊钟。

注39:指前往伊势神宫参拜的集体朝圣。往昔曾被日本人视为一生一度必行之事。

注40:将米饭佐以蔬菜、鱼贝,以酱油或味噌调味的餐点。

注41:江户第八代将军德川吉宗所创的官职。职责为直接奉将军命令,暗地里执行谍报任务。

注42:存在于江户至明治初期的刑场,位于今东京都荒川区南千住,与大和田刑场、铃森刑场并称三大刑场。

注43:指载有自古至今之来历的文件,此处所指或类似家谱或血缘证明书。

注44:江户时代公开行刑时,竖立街头细数犯人罪状的告示牌。通常从行刑日起会展示三十日。

注45:非人番为江户职称,负责维持农村治安、取缔盗贼及野非人,以收受米或麦为俸禄。长吏番则查无此职,应指受弹左卫门等长吏头管辖,负责取缔、管理非人之长吏。江户时代常命非人负责刑场杂务,于行刑时立于先头,以加深百姓对其之歧视,确保阶级秩序得以维持。

注46:江户时代的两种缉捕道具,突棒之前端为铁制,呈T字形,上有成排铁钉,前端下头为十二至十三公尺的木柄。刺股又名指叉,铁制前端呈U字形,下有二至三公尺之长柄,用来将对方咽喉、胳臂等强加固定于墙面或地面。福岛阙所枪为刑场内两支饰枪之俗称,被视为不祥标记。

注47:将犯人肢体分裂肢解的酷刑。

注48:相当于今早上六点。

注49:原指犬猫等动物一胎生两只以上的习性,亦泛指孪生子。古时因一胎多生与兽类相似而被视为不佯,允其男女孪生者,常被视为前世殉情而死之男女转世。

注50:古国名,位于今爱知县西半部,亦称尾州。

注51:于寺庙内负责杂务之男仆。

注52:亦作「铸铁屋」,为负责修补锅子的工匠。

注53:即法号。日人有为死者取日本佛教式法号的习俗。

前巷说百物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