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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防大蟆

周防国深山内

有一成精蛤蟆

常捕蛇而食之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壹/第玖

【壹】

你就是阎魔屋差来的人?浪人一脸爽朗笑容地问道。

虽说是浪人,但此人看来却不似一副浪人风貌。知道他是个浪人,乃是由于事前曾被告知此人身分。若非事前知情,想必绝不可能猜出他是浪人之身,甚至完全猜不出他是个武士。

此人一身简洁装束。

身着色彩鲜艳的小袖(注1),上披袖无羽织(注2),脚未着袴。虽没剃月代,但头发也不至于散乱,而是结成一头整齐的总发(注3)。

这身古怪打扮,看来虽不像个武士,却也不像个百姓。

「我听说过你。记得你名曰又八——不,又吉?」

「又市。本人名曰又市。」

没错没错,对不住呀,又市先生,浪人山崎寅之助开怀大笑地说道。

「好罢。这回要找我干的,又是什么样的野蛮勾当?」

「野蛮勾当——?」

又市不过是受嘱咐将此人带来,根本不知是为了何事。但甫见面就表明自己不晓事由,只怕让人听了笑话,故除了邀此人同行,什么话也没多说。

当然,山崎客气地说声麻烦稍后,便钻回了长屋中。勉强称之为长屋,不过是因为与邻家尚有接壤,其实不过是栋简陋的小屋,破旧得连是否有地板、天花板都教人怀疑。

此处是位于本所(注4)之外——

一座无名的聚落。

此处是就连奉行所、非人头或长吏头(注5)的目光都无法触及的化外之地。里头住的,尽是些别说是身分,就连姓名、出身、行业均不可考的家伙。

对不住对不住,让你久候了,步出长屋时,山崎以帮间(注6)般的口吻说道。

进屋原来不过是为了披上一件外衣(注7)。

又市望向他的腰际。

瞧见又市这举动,山崎高声笑道:

「噢,那东西?没有没有。」

「没有——」

的确没有。他的腰上没有该有的行头。

山崎并未佩刀。这还真是古怪。

可是——忘了带?又市问道。

「并非忘了带,而是根本不带。老早就把那东西给卖了。佩戴那沉重的家伙不过是个负担,肚皮填不饱,刀也不能拿来吃。你说是不是?」

「噢。」

这下还真不知该如何回话。意思是——他已放弃了武士的身分?

身分哪值得计较,山崎说道:

「如今这时局,有谁能在路上拔刀?刀一出鞘就教官府给捕了。既然连挥个两下也不成,这东西不是个饰物,又是什么?」

「饰物?但腰上的佩刀不是武士的——?」

「将饰物吹嘘成魂魄或生命什么的,只会教人笑掉大牙吧?」

山崎开怀笑道:

「但若是仕官,佩刀可就等同于和尚的袈裟,抑或——你是个卖双六的,是不是?也等同于你头上的头巾,也就是身分的证物。但浪人哪需要这种东西?我无俸、无主、亦无根,压根儿没任何身分证明。无身分证明却要证明身分,岂不等同于诈欺?为争面子、争声誉而饿肚子,根本是蠢事一桩。」

所言甚是,又市说道。

「听懂了?噢,你还真是达理。」

山崎语气悠然地说道:

沉甸甸的东西,就让其他人去扛罢,话毕,又抬头仰望天际,继续说道:

「气力这东西,又市先生,就数用在哪里最为重要。若是用错地方,便注定要事倍功半。为了确保用对地方,便得先温存气力。不须使的气力,就不该使。成天仗着性子找人决胜负——」

是傻子才会干的事儿,山崎语气开怀地说道。

这道理,又市当然懂。

凡事均力求事半功倍——这亦是又市秉持的信条。只是万万料不到,竟然会从一个武士嘴里听到这番道理。

你认为,这不像武士该说的话?山崎问道。

心思竟教他给看穿了。

「噢,这……武士不该是……?」

「武家重体面,武士重尊严,武士们只要一开口,不出一两句就满嘴这些个道理,但泰半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偶尔——有些会拿道呀还是诚呀什么的吹嘘一番,正面迎敌、坚持到底根本没什么好讲究的,根本全都是狗屁。我连肚子也填不饱了,根本连个屁也放不成。」

「当真放不成?」

「没错,放不成。又市先生,若是崇尚精神,就不该动武。若视剑道为人伦之道,便丝毫无须以刀剑与人搏命。伤人、杀人,只会教刀剑蒙尘罢了。你说是不是?」

「一点儿也没错。」

「刀剑的用途,乃斩对手之肉、断对手之骨,要不就是对其施以恫吓。而这恫吓之所以有效,乃因刀剑实为凶器使然。不过,打一开始就滥用气力施以胁迫,也不一定就是好。唉呀。」

同你说这些个,根本是关公面前舞大刀罢,山崎说道。

「没的事儿。」

「对我就甭谦虚了。据传——你可是个靠哄骗餬口的高人哩。」

「可惜小的手无缚鸡之力。」

手无缚鸡之力?是么?山崎开怀笑道:

「这不是最好?气力这东西,本就是愈小愈好。锻链体魄根本没半点儿用处。照顾身子没别的诀窍,只要别伤到就成。而锻链这东西所能做到的,就是损伤身子。钢炼过头必成废铁,仰仗气力终将伤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倘若过度拘泥气力,有时就连对手较之自己是强是弱,只怕都要无法辨识。不过,只要一开始就不把对方当对手,就不至于挨揍或送命了。」

总之,该逃时尽管逃。你说是不是?山崎拍拍又市的肩头说道。

的确有理。

「小的无意顶嘴,不过在敌人面前临阵脱逃——对武家而言不是卑怯之举么?」

哪儿卑怯了?山崎回答:

「确保退路可是兵法基本哩。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可不是什么卑怯之举,回避冲突方为上策,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将棋中,就数毫不要花招的布阵最强,愈要花招,就愈是破绽百出。」

「对敌方而言,不也是如此?」

「噢?难以相信你竟如此正直呀。」

「小的——正直?」

「难道不正直?敌我这种字眼,可是愚昧的武士才会挂嘴上的。或许你要嫌唠叨,在下还是得重申,搏斗绝对是蠢勾当。同敌斗,同己斗,同世间斗,充其量都不过是无谓诡辩。总而言之,欲以胜败论断,就非得像个傻子般,将世间一切单纯论之才成。你说是不是?」

一点儿也没错。

世间一切,岂是非黑即白?

「总之,世间一切可不似赌局,可以掷骰子决定。若硬是要以胜败论断一切,岂不愚蠢?只有傻子才会以胜败判优劣。是不是?」

「是的。」

又市对此是毫无异议。然而……

「但,为何说我正直?」

「以胜败论断一切的傻子,是干不了你们这行的。若是如此,哪还需要分什么敌我?既然是做生意,该分的是盈亏才是。不论是委托人、抑或是设局对象,均应奉为客官。然而,你却用了敌方这称呼,这不叫正直叫什么?」

原来如此。此言的确有理。

损料屋没有敌,仅有客。

损料屋从事的,是租赁器物的生意。

既然是租赁而非贩卖,东西用完当然要请客官返还。返还时,器物可能会带上些许损耗或脏污。即使看似完璧,多少还是带点损伤。造成这损伤的客官,便得支付相应的费用。损料屋干的,就是如此一门生意。

收取的并非租金,而是损料。

寻常的损料屋,从事的主要是租赁被褥的生意。但阎魔屋不仅是被褥,从日常杂货、汤碗、餐盘、木工工具、乃至婴孩的襁褓都借得着。不——出租的不仅是器物,阎魔屋就连人、主意、帮手都能张罗。

而且——

就连不便张扬的东西都能租赁。

损失大小有别,或可定悲欢,或可判生死。凡是存在于世间之各种损失,均能以相应的费用代为承担——

此乃阎魔屋不为人知的一面。

而伤害愈多,损失便愈大,此乃世间铁则。收取与伤害相应之费用,代客官弥补损失,便是阎魔屋暗地里从事的交易。

委托人支付与自己损失相应之费用,阎魔屋再依收受的金额代为扛下损失,此即为此类交易之铁则。

实际执行此类差事的,便是又市一行人。

又市乃一离乡背井,曾横行京都一带从事不法勾当的小股潜——即以几近诈术之舌灿莲花惑人的不法之徒。因同伙出了纰漏而被迫远离关西,最终于去年落脚江户。

初秋一场骚动,成了又市受雇于阎魔屋之契机,至今已约三月。

期间,又市办了四桩差事。

他整垮了一家贪得无厌的当铺,自一名以诈赌大发横财的折助(注8)手中赚回了五十两,以美人计将一色欲薰心的花和尚送进了大牢,顺道自其庙中取出佛像本尊,融成生铁变卖。最后,还助遭骗下海的宿场娼妓逃离火坑。

每桩差事均是以三寸不烂之舌所行的诈骗勾当,亦均有又市于京都结识、靠贩售讨吉祥的行头维生的林藏相助。

桩桩均用上了明显取巧的骗术,自扯谎、恐吓、乃至诈财,可谓招招派上用场。

不过,又市的原则是绝不触法。虽为成事不惜用尽各种手段,但既不偷取,亦不害命。

甚至未曾动过粗。

那当铺的店东与诈赌折助,均是令人忍不住要痛揍五六拳——不,就连这也无法泄愤——的可憎恶棍,又市却没伤他们一根寒毛。

若是出了手,设的局便形同失败。由此看来,又市似是认为唯有耐着性子巧妙布局,以求让这些个恶棍尝到较殴打沉重数倍、乃至数十倍的打击,方为上策。

事实上——

或许山崎所言不假,因为又市手无缚鸡之力,才会如此行事。

话毕,山崎以一对骨碌碌直转的眼睛望向又市,接着又说:

「说你正直,正是为此。」

「抱歉,小的依然——无法了解先生口中的正直是什么个意思。毕竟小的有生以来,从未干过任何值得夸奖的事儿。」

不不,山崎摇着手说道:

「骨子里,你其实是满心怒气。对受害者甚是同情,视加害者为十恶不赦,并为此愤恨难平。我说的对不对?」

「——的确如此。」

「你瞧。你对自己的行径分明有充分理解,却仍试着以善恶论断一切。虽然违背社稷人伦,却仍试图循正道度日。这若非正直,会是什么?」

「以善恶论断一切?」

「没错。」

「小的可没这么正经。」

「不不,人无论如何都需要个大义名分。世间可憎的混帐的确是多不胜数,但可不能据此斥其为恶,亦不该因人受难遇害而视其为善。是善是恶,常随立场而易。因此于法,不可以善恶来为人定罪,反正为人定罪的终究是官府。有些义理须扭曲法理方能成立,亦有些不法乃出于世故人情。即便是义贼,也耍不上什么威风,毕竟终究是罪人。正义这东西,不过是个须为一己立场辩护时,所使用的一时权宜罢了。」

「噢?」

你还真是个善人哪,山崎说道。

「小的——是个善人?」

「可不是?人果真是不可貌相,瞧你这人把情义看重得像什么似的。不过你们那老板娘,噢不,大总管常感叹就是需要个像你这么有手腕的,想必自有她的理由罢——」

切记,别太为委托人着想。山崎说道。

「这是何故?」

「损料屋可不是助人报仇的打手。若是将责任揽过了头,包准造成亏损。承接的仅是差事,若是连怨恨还是不甘愿什么的都给揽下,不就等同于引火上身?」

「上具是如此?」

「当然是如此。总之上你们那儿求助的,泰半是走投无路的家伙,听了这些客官的遭遇,当然难免同情。不过,别忘了同情不过是个我尊彼卑的情感。」

「唉,或许真是如此。」

说不定真如山崎所言。

或许又市不过是借由同情委托人、憎恨加害人,好让自个儿干的不法勾当显得正当些。虽未犯法,不,或许除未犯法之外,其他均算得上是罪大恶极。又市所干的勾当,没有一桩是值得褒奖的。

想来,这态度还真是自以为是。

自己不过是个不法之徒,哪来的资格界定孰善孰恶、孰可怜孰可憎?

况且——

或许正如山崎所言,正因认定己善彼恶,自己才用得出敌这么个字眼。敌若是恶,那么已便是善了。

但又市的行径,岂可能是善?

先生所言的确有理,又市回答道。

甭这么客气,山崎说道:

「枉顾人情者非人。然而须了解同情亦是一种判定了我尊彼卑后,方可能产生之人情。」

「先生言下之意,是要小的凡事置身事外?」

「当然要置身事外。因此更应极力避免将之视为一己之事,对委托人产生同情。随委托人又哭又怒,只会教自个儿失去立场。」

别忘了这不过是门生意,山崎比出拨弄金币的手势说道。

「这你千万得牢记,又市先生。绝不能将击倒对手视为一己之快。该为此快活的是委托人。咱们的差事,不过是收下银两代其承担损失。损料差事的目的是填补损失的缺口,在咱们承接前,早已有缺口洞开,再由咱们干的活将之填平,但不可填过了头,填出一座土馒头。」

如此一来,可就没赚头了,山崎笑道:

「万万不可仗着铲凶除恶的心态吃这行饭。损料屋有时的确得受处境堪怜者之托,向可憎仇敌报一箭之仇,但这不过是个结果。一如在下方才所言,不论是委托人、抑或是设局对象,均应奉为客官。」

「奉为——客官?」

那狠心老头、混帐郎中、淫荡和尚、以及吝啬的窑子老板——的确都是客官。

理由是——拜这些家伙干了恶毒勾当之赐,损料屋才有差事可干。

两人的言谈就此打住。

只听见风筝迎风飘荡的声响。

举头望天,却不见半只风筝。

只看见一羽飞鹤翱翔天际。

没见过飞鹤的又市,出神凝望好一会儿。

那些人在浅草田圃内撒饵,山崎说道。

「撒饵喂鹤?」

「没错。好供高官放鹰猎鹤。这些鹤可真是堪怜。」

「放鹰猎鹤?」

「猎鹤并非为食其肉。放鹰猎鹤不过是个余兴。为杀而饲,好不滑稽。你说是不是?」

这羽鹤——

——也终将命丧鹰爪?

眼下还看得见它。

也依旧听得见风筝的迎风声响。

「江户的新年——可真是安静呀。」

两人只需闭上嘴,四下便是一片鸦雀无声。

大坂绝无可能如此静谧。

大坂这地方,说好听些是热闹,说难听些是嘈杂,哪可能听着目光不可及的远方风筝声响。江户的新春,远比大坂质朴、素净得多。

人口虽多,其中武士占的比重也不少。

或许这正是原因。

静过了头,可就教人难捱了,山崎回道。

「先生受不了安静?」

「没错,反而更教人心浮气躁。若是深山幽谷,安静是理所当然,但人山人海的都城却如此安静,难道不教人感觉不寻常?元旦时自家的蟋蟀呜叫,就连隔壁三轩两邻都听得着哩。真是教人难捱呀——」

就新年发过一阵牢骚后,山崎方才说道:

「唉,这就是在下的缺点了。」

「缺点——?」

「不是说过在下讨厌安静?」

「先生可是喜欢吵杂?」

「噢,吵杂是没什么好,但这该怎么说呢,瞧瞧在下——一张嘴就是永远闭不上。想必你早已发现,在下老是这般唠叨个不停。在下的缺点就是太多嘴,总之就是怎么也静不下来。人说沉默是金,或许在下就是教这张嘴给害了,老是与财无缘。」

否则若不是穷怕了,在下哪可能给逼得大过年的还来干这野蛮勾当?山崎自嘲道。

野蛮勾当——?

这回需要干一桩野蛮勾当,去将山崎先生给请来——

大总管是这么说的。

至于这野蛮勾当究竟是什么,又市就不得而知了。

就字面上推敲,指的应该是需要气力或武术的差事。但山崎怎么看都不像是干这类活儿的。虽然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但看不出有几两身手。

怎么看都是个坚不佩刀的古怪武士,哪适合干什么粗活儿?

不出多久,一只绘有阎罗王的招牌映入两人眼帘。

两人终于抵达位于根岸町的损料屋——阎魔屋。

【贰】

镇坐于上座的,是阎魔屋店主阿甲。

又市总是猜不透这女人究竟是什么年纪。

想必老早超过三十,甚至可能超过四十。就一身威严看来,或许还要来得更年长也说不定。只不过,她的眼神颇为年轻,有时甚至像个小姑娘般熠熠生辉。

即便如此,若是教她那锐利眼神一瞪,论谁都得退缩三分。

——女人还真是难解。

尤其在昏暗的房中,更是教人难解。

此房位于阎魔屋之奥座敷(注9)后——乃一不为外人所知的密室。

房内几无日照,是个进行不法密谈的绝佳场所。

约十叠大的木造地板上,坐着山崎,以及一剃发、长耳之巨汉——即经营玩具铺的仲藏。

又市与搭档林藏则屈居于下座。

一丝微弱阳光自秘窗缝隙射入,在阿甲颈子与衣襟上映出一道细细的光影。

说吧,这回是要取什么人的命?——山崎开门见山地问了这么个骇人的问题:

「都将在下给唤来了,想必有哪儿又能多卖一具棺材。虽是大过年的,也没什么好己i讳,就把话给说清楚罢。」

「先生何须心急?」

阿甲语带一丝困扰,但并未否定山崎的推测。

这回得——取人性命?

又市不由得双肩紧绷,偷偷朝林藏瞄了一眼。

其实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两人在京都一带干过的差事里,也取过几条人命。虽从未亲自下手,但有几回也算得上是害命帮凶。

「这回——是山崎先生最擅长的复仇差事。」

阿甲说道。

「复仇差事——」

山崎蹭着下巴说道。长耳察觉又市正出神凝望他这动作,便开口说道:

「阿又,这位大爷,可是个复仇家哪。」

「复仇家——?」

可是——代当事人复仇的行业?

「在下绝不代人复仇。」

有时不也干这种勾当?长耳回道。

「极少。且那绝不似你所想。」

「那么——可是助人打帮架?」

「阿又,打帮架的是另一行。咱们是损料屋,图的非增,而是减。」

「减——此言何意?」

「我说阿又呀,为弱方助阵是打帮架的差事,咱们损料屋求的正好相反,乃是以减损为基准衡量双方实力差距。因此,谋的是减少强方实力。这位先生不打帮架,而是——在仇人或仇家实力过强时,或某方请来多名帮手时,在暗地里动些手脚,以使双方实力相当。」

这位先生可厉害了,长耳继续说道:

「犹记一年前,他曾助十二名毫无帮手的孩儿,与一师承新阴流剑法(注10)之仇人公平决胜,靠的是在前夜断此仇人手筋脚筋,废了其右手右足。」

总之,就是布置得双方实力相当,林藏说道。

「让双方公平决胜就是了?但何须如此大费周章?若有足以瘫痪强敌的实力,代客官杀了仇人不就得了?」

如此一来,便失去复仇的意义。山崎说道:

「事前委他人暗杀仇敌,只会使复仇者体面尽失。复仇的目的,绝非单纯为一逞心中之快而挟怨报复。不少是武家为保体面,而被迫行之——」

总之,不就是个愚昧野蛮的风习?山崎语带不屑地说道。

「那么,这回要封的,是复仇者之手,还是仇人之手?」

山崎问道。

「这回——两者皆非。」

阿甲回答道。

「两者皆非?」

「没错——或许算得上助仇人一臂之力,但委托人实为复仇者。」

「不懂。」

山崎纳闷道:

「既是助仇人一臂之力,委托人理应是这仇人才是。难道是复仇者委托咱们助其自戕?这未免离奇。」

山崎将双手揣入怀中,继续问道:

「难不成你们这损料屋,就连自戕的忙也帮?」

绝无此事,阿甲回答:

「咱们除了代人承接损失,什么忙也不帮——虽无权干涉他人自戕,但助人成全此行径,并非损料差事。丢失性命终究是损,若是让客官有所损失,咱们这招牌必得卸下。」

这道理在下也懂,山崎说道:

「看来大总管是打算阻止这客官自戕,是不是?」

大过年的,先生为何满口怪话?长耳说道。

满口怪话的,是你们大总管吧?山崎回嘴道:

「复仇者欲委他人助仇人一臂之力——若要推论,无非是此人认为复仇者实力过强,便认为仇人实力过低。这回难道是因仇人实力过低,复仇者主动要求封其五分功力?听来是个堂皇公平的考量——但复仇哪有谁计较公平与否?这岂不是主动削减自己成功复仇的机率?眼见自个儿占上风,便委人助对手一臂之力,有哪个傻子减法是这么算的?如此一来,不就等同于请人来打帮架了?这……」

是哪门子的减损?山崎说道。

仍是减损,阿甲回答。

那么,还请大总管明说,这下山崎提高嗓门问道:

「在下不懂为何得与这些个布置机关的共事。难道这回的差事得设什么暗局?」

言下之意,是不屑与我共事么?长耳问道:

他的长相的确怪异,鼻子平塌,嘴却奇大。

这长耳仲藏——平日以塑制孩童玩具为业,副业则是以一双妙手代人制造戏台之布景道具。仗其不凡手艺,亦不时承接损料差事所需之大小行头。

并非如此,山崎略显疑惑地说道:

「只不过,你干的尽是些障眼的活儿,而我干的尽是些野蛮勾当,性质根本是大相径庭。」

「没错——」

阿甲眉头微皱地回答:

「就连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连大总管也不解?这还真是罕见哪。」

长耳朝前探出了身子。他的一身庞然巨躯,让这密室显得更是狭小,想必本人也为挤身斗室感到不舒服。

阿甲正欲开口,此时突然有人拉开暗门。

映照其颈项与衣襟的细细光影突然扩大,这下就连阿甲的嘴都在光中现形。她的一双红唇先是闪现刹那,旋即又为黑影所包覆。

来者原来是小掌柜角助。

这身形瘦弱的小掌柜悄声步向阿甲,对其略事耳语,阿甲便微微颔首说道:

「咱们就会客罢。」

还有谁要进来么?长耳问道。

「是委托人。」

「委托人?」

山崎再度拉高嗓门惊呼:

「大总管,此话当真?虽说这回就连大总管也不解,但今后还有其他差事得干呀——这回承接的真是野蛮勾当?」

确是如此——阿甲回答。

「因此才会找在下来罢?那么,大总管,要在下同委托人会面这点,着实教人难以置信。如此一来,可就大事不妙了。让人见着在下的后果将是如何,大总管要比谁都清楚不是?」

不论理由为何,伤人毕竟是大罪。山崎有时就连取人性命的差事也承接——说老实话,干这行和杀人凶手根本没什么两样。

「我当然清楚。」

阿甲以惯有的威严语气回道。

「那又何必——?」

「今日就姑且相信我一回罢。」

话毕,阿甲朝角助使了个眼色。

是,角助短促回答,迅速步出房外。这家伙平日虽然是个马屁精,这种时候行动起来却格外机敏。

不出多久。

一名脸色惨白、身形较角助更为瘦弱的武士,在角助引领下步入房内。

一眼便可看出他并非浪人。

只见他手持斗笠与大刀,一身简洁的旅行装束。但凹陷的两眼不仅有着惨黑的眼窝,还一片红通通的。

这武士有气无力地向众人低头致意,接着便眼神飘怱地拖着虚弱的身子步向阿甲,在她身旁跪坐下来。

阿甲转头望向武士。

或许是感觉有人正紧盯着自己瞧,武士先是紧张得浑身打颤,旋即再度低下了头。

「在下为川津藩士,名曰岩见平七。」

武士低声说道。

「川津?那不是周防(注11)一带的一个小藩——噢,失礼,一个藩么?」

是的,角助佯装殷勤地代武士解释:

「这位客官——蒙受极大损失。不,若是置之不理,往后还可能损失得更为惨重,绝非其只身所能承担。为此,方才委托咱们代其扛下这损失——」

说来听听,山崎说道。

但岩见依然默默无语。

山崎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静默。果不其然,这饶舌的浪人不出多久,便像是跪坐得不舒服似的,不住改变坐姿。

吸吐两口气后,武士终于勉为其难地张嘴开始说道:

「在下来到江户之目的,乃为寻弑兄仇人。」

果然是桩复仇差事,山崎迫不及待地插嘴道。

「是的。家——家兄岩见左门,生前官拜戡定吟味役(注12)。前年夏季遭属下谋害——并因此丧命。」

「遭属下谋害?」

「是的。由于家兄查出有下属擅自挪用公款,欲呈报告发,此人为封家兄之口而下此毒手,后因真相为人所察,此人遂脱藩遁逃——表面上的说法是如此。」

「喂喂,何谓——表面上的说法?」

言下之意,即此说法与事实不符,长耳说道:

「意即此事另有隐情,是不是?岩见先生。」

是——岩见有气无力地回答,接着便自怀中掏出两纸书状,递向又市一行人。

「此即为——町奉行所颁发之复仇赦免状。」

「赦免状?」

山崎说道,并欲伸手拿取。

但指尖才触及书状,便旋即抽回。

「不就是几张批准杀戮的破纸头?」

山崎吐了口气,语带感叹地说道:

「只要持有这书状——便可公然取人性命。不,即便有千百个不愿,也得开杀戒。总之,实在是愚蠢至极。即便有什么堂皇的大义名分,杀人终究是杀人哪。」

还不就是为了武家的体面——长耳说道。

「没错,正是为了体面。为体面取人性命——」

「绝非正当。」

代山崎把话说完的,竟是岩见。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山崎先是倒抽一口气,旋即感叹了这么一句,接着又默默无语地望向大总管。

正是这么回事,阿甲回道:

「岩见大人须诛杀之仇人——乃一名曰疋田伊织之防州浪人,自去年起潜伏此地,隐姓埋名悄然度日,以木工、人力差事捆口。一个月前,川津藩派遣之探子探出了疋田的藏身之处,与本人确认无误后,旋即通报自藩国上江户之岩见大人。藩国即刻呈报本所之与力(注13),亦与町奉行所之帐簿进行对照,查明无误后,于昨日向岩见大人下了通达。」

「故已是骑虎难下?」

山崎感叹道。

「没错。疋田伊织亦已为本所方所拘捕。」

「不过。」

疋田大人实乃遭人嫁祸,岩见语带伤悲地说道。

「这话说得还真是斩钉截铁呀。」

坐姿益发迈遢的长耳说道。

「乃因——实情如此。」

岩见先是抬起头来,旋即又垂头解释道:

「家,家兄丧命时——在下与疋田大人均在现场。不论外人如何搪塞,这绝对是实情。」

「看来,必是有谁说了些什么吧?」

长耳窥探着山崎说道。

不知何故,山崎只是默默不语。

又市直觉案情绝不单纯。

「也就是遭人嫁祸了?」

若是遭人嫁祸,只消将真相公诸于世不就得了?林藏说道:

「就连复仇者自己都这么说了,想必案情就是如此。我说大总管的,看来咱们若是任其厮杀起来,对这位客官及仇人而言都是损失。欲填补这损失,唯有将真相公诸于世。是不是?」

「并非如你所想。」

山崎回头朝林藏狠狠一瞪说道。

「并非如我所想?」

那么,该作何解释?林藏问道。

又市亦有同感。诛杀无辜者不仅有违天理,亦有违人伦政道。明知对方清白却得下手诛之,有谁下得了手?

既然复仇者坚称仇人无罪,面对仇人时,当然是毫无理由出手。

果真是场了无意义的复仇之斗。

「这仇人——」

并非遭人嫁祸,山崎说道。

「但这位客官自个儿都这么说了。」

「即使如此,也非遭人嫁祸。林藏,即便谋害其兄者令有其人,那姓疋田的也确为清白——但此人的仇人,依然是那姓疋田的。」

「岂有此理?」

「不是连赦免状都颁了?」

山崎以食指在榻榻米上敲了敲。

「这东西,并非批准复仇的许可,而是仇得报,仇人也不得存活的状令。时下平民百姓也不时假决斗之名行报复之实,但这不过是模仿武家的行止。武家的决斗不同于百姓寻仇,绝非为报杀亲之仇而杀生的报复行径。」

「那么,是什么?」

教又市这么一问,山崎一脸阴郁地回答:

「乃是义务。」

「义务——?」

「没错。决斗——绝非因肉亲遭弑之愤恨、伤悲而为之。唯有为报亲族长辈遇害之仇的决斗得获赦免,便是明证。欲为晚辈报仇,则绝无可能获准,即便遇害者为一己之子或弟。此外,若败于仇人之手,亦不得再次决斗。若为这些个规矩所束缚,这算哪门子的复仇?」

总之,武家的决斗不刚于百姓寻仇,山崎如此重申,接着又继续说道:

「对尊崇忠义武勇之武家而言,决斗乃身为武士必履之义务。即便心无怀恨故不为之、或虽忿恨但选择忍让,均无权拒绝履行。毕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纵放仇人乃武士之耻。」

「即便如此,这位客官不是说过,这仇人实为清白?」

「唯有遇害者为一己之亲族晚辈,决斗者方有权裁决对方是否无辜。」

「诛杀仇人,难道不须经任何研议裁决?」

「裁决——想必并非没有,只是业已了结。既然赦免状都颁了,杀害此人之兄的凶手便是那姓疋田的。就连奉行所的记录上都已有明载。亦即——」

主君业已如此裁定,山崎说道。

岂有此理,林藏并不信服,又转身说道:

「藩主裁定后便无法翻案?这是哪门子法理?」

「法理?这便是法理。」

「但……」

林藏,阿甲厉声制止道:

「哪管再不合情理,天下既循此规矩,咱们也是无可奈何。」

「岂能坐视不管?」

「瞧你口气狂妄得什么似的。即便你在此处厉声抗议,天下也不会为此改变分毫。还是省省力气罢。」

林藏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山崎指向官府颁发的书状说道:

「奉行所经帐簿比对,亦认定此裁定无误。况且这仇人业已为其所捕。事已至此,已无他法可想。无论如何,这场决斗都得举行。且必得在众目睽睽之下行之,来个杀鸡儆猴——」

闻言,岩见紧按双膝。

你,剑术如何?山崎问道。

「这——」

岩见一时答不上话来。

「依我看来——是完全不行?」

「诚如大爷所言,就连竹刀也使不好。」

「果不其然。其实从大刀的握法便可看出几分。那么,对手可是个高人?」

「疋田大人在众藩士中,是数一数二的好手。」

「噢,不过,你应知决斗者不得雇帮手的规矩。欲寻帮手助己复仇,须先取得官府许可。这回不同于半路遇见仇人,乃是公开决斗,何况对手又是个囚人,欲事前串通也是无从。若欲护己之身——」

在下已有觉悟一死,岩见说道。

「原来——你已有于死于对手刀下的觉悟?」

「不仅如此,甚至曾有于决斗前自戕之盘算。不过——如今已打消这念头。」

是我劝这位客官打消念头的,角助说道。

是你劝的?山崎抬起视线望向角助问道:

「此人既已决心一死,又何须劝阻?」

因这死毫无意义,角助回答道。

「毫无意义——?」

「岩见大人家中尚有数名年幼亲属。倘若岩见大人为此送命,往后这些亲属……」

「终将重蹈在下之覆辙。唉,如此一来,年幼至亲将被迫踏上与在下相同之境遇。」

「所以说是毫无意义?不过,岩见大爷,既已有觉悟一死,只要于决斗中死于对手刀下——一切不都解决了?」

「在下若出席决斗,想必——不至于死于对手刀下。」

话毕,岩见便低下了头。

「此言何意?难不成你有自信胜出?」

「接下来的——」

就由我来解释,阿甲说道。

「川津藩已遗来见证人一名与帮手九名——合计十名,预定将于后日抵达江户。」

「九名——?」

「没错,正是九名,均为藩主指派之帮手。」

「遣来帮手是没问题——但何须动用九名?怎么看都是小题大作,这已称不上是助阵,也称不上决斗,不过是聚众杀人罢?」

的确是聚众杀人,阿甲说道。

「看似有人不惜一切代价——欲取疋田大人性命。」

「会是何许人?」

这……会是何许人呢?阿甲来了个四两拨千斤。

这下岩见的脑袋垂得更是低。

「此外,为何又需要什么见证人?这回举行的已是经奉行所批准、本所也将派专人前来监督的决斗,为何需要有人见证?」

「我藩——」

岩见以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嗓音说道:

「——虽是个小藩,但敬勇重义之风甚盛,视官学如藩主之训示,人人自幼便须彻底研读朱子学。故视复仇为武士必履行之本愿,对此甚是推崇。但——实际上,鲜有为复仇所行之决斗。」

常发生还得了?山崎说道。

「是的。此次乃我藩首度之决斗,故于我藩甚受……」

「甚受瞩目?」

「是的。在下离开藩国前,此事已是喧腾甚嚣。不难想见,此见证人应是藩主川津盛正大人亲自派遣,那位——」

川津盛行——阿甲说道:

「此人姓川津——与藩主可有什么关系?」

「乃川津藩之继任藩主是也。」

「由继任藩主——当见证人?」

是的,岩见应道,垂头丧气得丝毫不像个武士。

「这——这下可就更棘手了。」

「的确棘手。况且这继任者的亲信——似乎正是那九名帮手。」

「无稽。」

山崎不由得解开了跪坐之姿。

「真是无稽至极。」

「管他是为仁义还是忠勇,即便有个什么大义名分,决斗终究是杀戮。而尊崇杀戮者,全都是些混帐东西。」

「的确是——混帐东西。」

听见阿甲也随自己吐出这句粗话,山崎抬起头来喊道:

「大总管。」

「是的,诚如山崎先生所言,这些人全都是混帐东西。根据这位岩见大人的叙述——这位继任藩主……」

方为谋害其兄之真凶,阿甲板起脸来说道。

「噢?」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呀,原本默不作声的长耳,这下终于开口说道:

「打算凭嫁祸他人抵消一己之罪?还真是堂堂武士爱干的事儿。」

「布置机关的,可不是这么回事儿。」

山崎皱眉说道。

长耳露出一口巨牙说道:

「那是怎么一回事儿?大爷难不成想说,武士个个清廉正直,绝不干任何卑鄙勾当?保证教人笑掉大牙呀。」

「不,这种话打死我也不会说。不论武士百姓均不乏恶人,地位愈高,便愈是容易干出龌龊勾当。必要时,这些恶棍哪会客气?不过……」

「不过什么?」

「别忘了对手可是个继任藩主。」

「继任藩主又如何?我最厌恶的就是这种位高权重的混帐东西。」

阿又,你说是不是?仲藏转头向又市问道。

都说不是这么回事儿了,山崎说道:

「你说的这种位高权重的混帐东西,地位愈高就愈是可憎。不过,因高不成低不就而郁郁寡欢的御家人(注14)或许如此,继任藩主可就不同了。若欲销罪,只消来句不知情,大可堂堂正正抹消。不,即便不抹消,亦有许多后路可退。不不,即便不退,己身安全也绝不至受到任何威胁,何须大费周章布局,找个替死鬼来搪塞?」

「那么,鸟见大爷,这会是怎么一回事儿?」

仲藏问道。

鸟见?又市纳闷这指的是什么。

山崎双颊略带抽搐地说道:

「唔。看来——似有私人恩怨掺杂其中。这继任藩主,与汝兄及那姓疋田的之间,想必有着什么纠葛?」

岩见双唇紧抿地回道:

「详情——不便透露。」

「不能说来听听?」

「请各位务必信任在下,惟详情实不便透露。」

咬紧牙关回答后,岩见双手握拳朝榻榻米上一敲。

总之,在下实有难言之隐,如此重申后,岩见问道:

「难道不说出家兄丧命的理由,各位就无法接受在下委托?」

「此事敝店业已承接。」

角助回答:

「这几位均是受雇于敝店之人。依本行规矩,大总管阿甲夫人既已受客官之托接下这桩差事,便准备扛下相关损失。几位雇人——无权有任何异议。」

呋,长耳咋了个舌说道:

「瞧你神气得什么似的。角助,咱们的确是受雇于阎魔屋,但可不是你们店家的伙计还是弟子什么的,想拒绝还是能随时抽身。不过,想为你们阎魔屋卖命的家伙本就多得吓人,咱们若是抽身,想必你们也不愁找不到人差遗。是不是?大总管。」

「不,绝无此事。」

阿甲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绝无此事?我说大总管的……」

「这回的差事,绝不容任何人抽身。」

「噢?」

长耳朝前探出了身子问道:

「阿甲夫人,何故咱们不得抽身?」

「总而言之——无论如何,咱们都得担下这桩差事。」

「难不成——是要咱们无条件信任大总管?」

「信任我本就是你们的义务。而我对你们则无须信任——这就是规矩。」

长耳一脸惊讶地望向山崎。

就是为此,才要咱们与委托人照面?山崎问道。

接着又泛起一脸笑意说道:

「这下在下、大总管、和这两个年轻小伙子的样貌全教委托人给瞧见,注定是没了退路。长耳的,大总管这招,让咱们如今已是休戚与共,既无路可退,亦不容失败了。唉,即便没被这么设计,这本就是桩困难差事,想必其中有些什么不得公开的隐情。大总管想必是看透了咱们的牛脾气,料到咱们打算先套出个详情,再决定是否参与。这下——」

咱们还真是碰上了一只老狐狸呀,山崎说道。

阿甲丝毫不为这番嘲讽所动,仅在红艳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那么——大总管可有任何打算?」

「当然——」

阿甲先是望向岩见,接着又环视起又市一行人。

「那么。」

咱们就言归正传罢,阿甲说道。

【参】

还是想不透,又市嘀咕道。

「喂。」

少在那儿唠唠叨叨的,长耳怒斥道:

「哪有什么办法?阿又,就少再给我发牢骚了,活像个不甘愿的乡巴佬似的。大过年的,别像个长不大的别扭娃儿似的一脸无精打采。总之目前该想的,是如何设好这回的局才是。」

初次与鸟见大爷合作,情况还真教人弄不清楚,长耳抚摸着自己的长耳朵说道。接着,又从行囊中抽出一纸地图,在榻榻米上摊了开来。

此处是仲藏的自宅,位于浅草之外。

反正还不是要设计个什么无聊把戏?又市撇开头说道:

「倒是,鸟见指的是什么?那浪人究竟是什么身分?」

「你还真是什么也不懂呀。」

长耳数落道,两眼依旧端详着地图。

「那姓山崎的大爷,原本是个公家的鸟见役。这是门俸禄八十俵五人扶持(注15),还有传马金可领的差,扶持要比定町回还高哩。」

「我问的是鸟见指的究竟是什么?究竟是门官职,还是就指赏鸟这嗜好?」

就是指赏鸟呀,这巨汉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真有这种只须赏鸟的官职?」

「瞧你傻得什么似的。鸟见——乃是负责检视鹰场的官职,要务为确认场内是否有可供猎鹰捕获的猎物。欲行鹰猎时若无一只鸟可捕,猎鹰与鹰匠不都要落得英雄无用武之地?」

「原来真是门专司赏鸟的差事——」

竟然真有这种荒唐的官差。

果然是个天真的嫩小子,又市没来得及把话说完,长耳便如此揶揄道。

「我哪儿天真了?」

「鸟见的确是门专司赏鸟的官差,职务为确认鹰场内是否有雁或鹤可猎,但差事可不光只这些。加上见习人,鸟见之编制可是多达四十数名哩。赏鸟何须如此劳师动众?这不是无谓浪费俸禄?」

「那么,这些人还得找些什么?」

「得找蛙、雀、还有鹰。」

「不懂。」

「嗯。你想想,事前先行巡视,确认鹰是否有获物可猎,就连个孩儿也办得成。况且,鸟见之下还有些为其撒饵、引鸟留驻的百姓。」

这下又市方才忆起,山崎也曾提过此事。

「即便如此仍要巡视,自然有其他目的在。其一,便是取缔盗猎者。若是撒了饵,附近有谁饿昏了头,将诱来的鸟儿捉来吃了,岂不是万事休矣?只不过,眼见终日有人轮班巡视,其实没几个傻子胆敢鬼鬼祟祟潜入鹰场捕鸟。」

「这监视,其实不过是个名目?」

「可以这么说。骨子里——其实是为了调查当地情势。」

「调查当地情势?」

「鹰场多位于江户之外。这些人便以巡视鹰场的名义,调查江户近郊山峦田野之地势风土。传马金便是用来应付这类行事的银两。否则要巡视葛西或中野什么的,哪需要如此钜资?」

这些家伙巡视大小田圃,活像要捕蛙似的,长耳说道。

「难怪你方才说,这些人得找蛙。」

「没错。他们得摸清江户周遭的地势。万一江户遭人攻打,还得拿这些个村落充当要塞。因此才派出这些家伙四处寻蛙。此外——」

「还得找雀?」

「当然。雀是鹰的上等猎物,且不似稀少的鹤,雀的身影随处可见。随处可见这点,正好提供了上乘的借口。如此一来,凡是有雀之处——就能划入鸟见的管辖范围了。」

「何须划定管辖范围?」

「不论位于何处,凡有雀之地,鸟见随时有权踏足。即便是大名屋敷、佛门寺庙,只消宣称有雀飞入邸内,亦可通行无阻,也算得上是捉拿麻雀的捕快罢。如此一来,既得以一窥内部形势,倘若看见什么不该张扬的,还能捞些台面下的油水。」

「台面下的——油水?」

若是深谙要领,实际收得的酬劳要比同心来得多哩,长耳头也不抬,仅伸手比出收受银两的手势蜕道。

「鹰指的又是什么?这些人连鹰也得监视么?」

「鹰指的是鹰匠。表面上,这鸟见役隶属鹰番所,名义上归鹰匠统辖。事实上,其实是个监视鹰匠的差。」

鹰匠可是无法无天哪,长耳这下终于抬起头来说道:

「不过是个驯鸟儿的,却总以为自己多了不起,有些老是目无法纪。故监视这些家伙,亦是鸟见的差事之一。」

「怎么干的尽是些监视他人的勾当?」

「原本的名义就是监视鸟儿呀。」

而那山崎寅之助,原本就是个鸟见,长耳说道:

「后来不知怎的,却沦落到过着这有如无宿人的日子。来由我是无心探听。不过,阿又,对这家伙可是不得不防呀。」

「比你还该提防?」

「我这人最自豪的,就是表里如一。」

「你这家伙只有里,哪来的表了?任谁见着,都要觉得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相较之下,那位大爷看来要正常多了。」

正因如此,才得多加提防呀,仲藏一把拉过烟草盆,为烟斗里填入烟草。

「别看那家伙一脸斯文,骨子里可是武艺高强,强得吓人哩,从相貌难辨其身手,是这家伙最教人害怕的地方。」

不懂,又市拉上衣襟,打个岔道:

「倒是,你这破屋里怎么冷得教人打颤?既然有火抽烟,何不生个柴火?」

「不成不成。你难道忘了——那张蛙皮?」

「噢?」

长耳指的是自己为戏班子以兽肠加工制成的道具,一具以风箱吹胀的皮球巨蛙。

「就是那臭气冲天的东西?」

「没错。若是将屋内烘暖了,皮可是要发臭的。」

「那东西还没完成?」

「上回制的太大,一胀起来就要撑满整座戏台了。制的虽好,到头来却派不上用场,只得再缝制一具。光是为了张罗这张当材料的皮,就耗费了我整整三个月。」

「撑满整座戏台?那东西——真有这么大?」

「毕竟是具里头空无一物的皮球呀。不把气打足,形状便无法胀得确实。谁知打足气后,竟要比预想的大了两成。」

只能怪你自个儿手艺拙,又市骂道。

「卖双六的,瞧你气得什么似的。像你这种低贱人等嘟嘟嚷嚷的,有谁会搭理?还是省省力气罢。不过,阿甲这臭婆娘,这回是神气个什么劲儿?真是个混帐东西。」

「我也不服气。」

想到自己只能教阿甲那副威严押着打,着实教又市满心的不舒坦。

「可是对这桩差事的道理不服气?瞧那黄毛小子似的武士,到头来什么也没交代。」

不是为这个,又市撩起后摆说道:

「谁在乎道理什么的?即便缘由有多名正言顺,也与我无干。那武士吃了些亏是千真万确,这也算得上是桩损料差事。既然大总管严词申诫不得抽身,也只能跟她这回了。」

那么,是对哪儿不服气?仲藏叼着烟斗问道。

「不觉得差事的安排过于粗糙?」

一点儿也不审慎,又市心想。

嫌粗糙又能如何?事儿还是非办不可呀,长耳抛下火种说道:

「那武士都求咱们救仇人一命了,咱们也只得制服那一大伙打帮架的。」

「这我当然知道。」

岩见业已作好死于疋田刀下的准备。

既然不允许二度决斗,只要岩见在堂堂正正的对峙中死去,疋田便能安然逃过这一劫。

但这些打帮架的可就碍事儿了。

因此——

这下得将他们给——解决掉。

或许可在途中动点儿手脚,使这帮人无法及时抵达决斗现场。然而,这回却使不上这招,据说与这伙打帮架同行的继任藩主业已下令——务必等到见证人到场,方可开始决斗。

这下再怎么耽误这帮人,也仅能延迟决斗罢了。

有监于此,

阿甲与山崎研议出以下布局。

首先,将九人中的四人留在岸边。

要如何办到是不清楚,但似乎是准备让这四人暂时无法站立。

两人的盘算是——若是全数负伤,对方或许会再派出一帮人马。但若有五人幸免,决斗应将如期执行。既然都来到这儿了,应不至于为等候所有人伤愈以致得耽搁个把个月再举行决斗。又市也同意这揣测。

届时的决斗局面,将是包含岩见在内的六对一。

接下来,便轮到仲藏上场。

——他得想出个计策,使决斗现场陷入混乱,再由山崎出马,将残存帮手悉数解决,好让疋田顺利取走岩见的性命。倘若疋田不愿下手——

——便由山崎斩杀岩见。

待混乱一过——

看来便像是疋田胜出。

「这是哪门子的傻主意?若仅是拖住打帮架的,让两人一对一决个生死,至少算是合情合理。但为何非得取委托人的性命不可?」

「那武士若是不死,此事便无法完满解决。」

「睢管它完满不完满?若是死于仇人刀下也就算了,但为何就是得杀了他?到头来,不过等同于助人自戕的帮凶,还称什么——」

——死是个损失。

阿甲曾如此说过。

「客官如此要求,咱们哪有什么法子?」

「咱们就该如此搪塞?再者,那大爷不是还说,届时也顾不得其中几个帮手可能丧命?」

「是呀。这和埋伏路上或客栈乘隙出招不同,得在围有竹篱的场子里,在众人环视中,还得在刹那间收拾妥当,何况周遭还有捕快和见证人。此外,那些个帮手想必个个武艺高强,出手时根本无暇斟酌轻重。」

「为救一人性命,得死六个人?这怎么看也不划算哩。」

是不划算,长耳一副事不关己地说着,在地图标上了个记号。

「是不划算——但阿又,这就是咱们的差事。倒是——要我想个计策……」

究竟该如何把这差事办成?长耳皱眉说道:

「如此困难的局,我还是头一遭碰上。究竟该如何障住围观者与捕快的眼?」

喂阿又,你也帮忙出个主意罢,长耳拍拍又市的肩头说道。

「我哪想得出什么主意?这种不划算的害命勾当——我压根儿不想当帮凶。若真想得出该如何设这种局,不如干脆立刻上本所去,将那姓疋田的给放走不就得了?」

「他若肯逃,这哪难得倒我?」

「都已教官府给逮着,还有人等着取他性命,放他逃他哪会不逃?」

任谁都要逃罢?又市说道,旋即一把抢过长耳叼在嘴上的烟斗,百无聊赖地把玩起来。

就是不肯逃呀,长耳露出一口巨牙说道。

「为何不逃?」

「疋田这家伙似乎早已决心一死,就逮后便斋戒沐浴,将胡须、月代剃得干干净净,还备妥一套白衣,就这么虔心静坐,等候死期到来。你认为叫这么个家伙悄悄遁逃,他会乖乖听话么?」

「真教人难解呀。」

这种决心究竟有何意义?又市完全无法理解。

「你这种用经文拭屁股的家伙哪会懂?这位疋田大爷,想必真是遭人嫁祸。自己的清白,有谁能比自己更清楚?因此选择脱藩落脚江户,独自担下莫须有的罪名。」

「或许真是如此。」

「真相当然是如此。也不知是奉藩主之命,还是为了让继任藩主保个颜面,疋田打一开始便已作好背负污名死去的觉悟。离开藩国时,便知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无稽。

山崎曾如此痛斥。

果真是无稽至极。

因此,鸟见大爷才得杀了那蠢武士呀,长耳说出了这令人不忍听闻的事实。

「他判断,即便没那些个帮手,疋田也不打算好好招架。而岩见也不愿杀了疋田,宁可死于仇人刀下。两人都像在舍身喂虎似的,哪是什么堂堂正正的决斗?如此下去,包准是没完没了,要有个结果,只得……」

在两者中牺牲一人了,长耳说道。而正是得有人牺牲这点,最教又市不服气。

「为此就得取人性命,岂不流于粗糙?何不用哄的、用骗的?若真要找,法子多得是。」

「唉——你说的不是没道理,但事情已是迫在眉睫。说服、哄骗都需要时间,让人心服也是费日耗时。总而言之,明日见证人便将抵达江户,这下非得赶紧想出个妙计不可。」

看来该用点儿火药哩,长耳两手抱胸说道。

「你手头有这种危险东西?」

「这——有是有。这回的酬劳不低,使用火药是不至于蚀本。」

「可是——来自藩国赐予岩见用于决斗的经费?」

他打算以这笔经费,了断自个儿的性命?

「怎么看还是不划算。」

又市将烟斗一把抛开。

此时房门突然嘎嘎作响了起来。

真是冷得要人命呀,只见林藏伴着冷风自拉开的门步入屋内,嘴上还直嚷嚷着。一察觉屋内没任何东西可供取暖,立刻绷起一张脸抱怨道:

「混帐东西。天寒地冻的,我还得在外头四处奔走,你们俩窝在屋内,也不晓得把屋子弄暖些好招待我?」

「少罗唆。倒是,你可有探到些什么?若只是四处奔走却一无所获,我差只狗去探信息还省事些。」

「卖双六的,给我闭上你那张嘴。」

林藏作势要踹又市一脚,接着便在仲藏身旁坐了下来。

「可别把我这卖削挂的给看扁了。倒是,造玩具的,我查到了好些可疑的事儿。稍早上了川津藩的江户屋敷一趟,据我所查,杀害岩见大爷之兄的真凶,大抵正是藩主之子,也就是这回的见证人。因此,那武士才要极力隐瞒。」

「少卖关子,知道多少都给我说清楚。我已经被烦得头昏眼花了,听到你这嗓音只会更没耐性。」

你这张嘴还真是刻薄呀,林藏脸绷得更僵地说道:

「不是说,事因是盗领公款什么的?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真正原因是情杀,林藏说道。

为了姑娘争风吃醋?又市问道。不,是为了男人,林藏回答。

「为了男人?」

「没错,为了男人。阿又,听了可别吓着,教那藩主之子倾心不已的——正是业已就逮的仇人疋田。」

「对疋田倾心不已——?」

看来这家伙似有断袖之癖,长耳低喃道: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好希罕的。」

「若是常人,的确没什么好希罕。但这回可是藩主之子呀。」

「哪管是藩主之子还是将军之后,这癖好与身分毫无关系,不也常见和尚结伙上阴间茶屋(注16)作乐什么的?阿又,瞧你生得细皮嫩肉的,难保哪天不被这些家伙给相中哩。」

「混帐秃子,我哪儿生得细皮嫩肉了?藩主亵玩脔童、和尚亵渎死尸,又与我何干?不过,这种事儿理应不可对外张扬,可是家臣透露的?」

我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才探来的,林藏说道:

「不过,阿又,这在藩中可是个众所皆知的秘密。至于那少主,口碑可谓奇差无比。立场上虽不便对外张扬,但一旦开始数落,大伙儿便有如溃堤般痛骂个不停哩。」

「那么,是哪个对哪个倾心?」

「当然是少主对疋田呀。只是再怎么勾引,这疋田也是不从。」

若没兴趣,当然抵死不从,长耳揶揄道。

「姓林的,若是教我勾引,你可会从?」

「教你这糟老头给勾引,就算是熊也要跳崖寻短。总之,真不懂这些有头有脸的大爷们都在想些什么,似乎是推测疋田之所以不从,乃是因心中另有其人。」

「因此推想是那姓岩见还是什么的人之兄长?」

「没错,正是认为疋田所心仪者——应为其兄。故此,少主对疋田与岩见百般刁难,但岩见对其中缘由当然是毫不明白。只是,为情痴狂的少主,早已是色欲薰心。」

「已失去了理智?」

「看来是如此。」

反正人都死了,这早已是死无对证,林藏说完,冷得打了个哆嗦。

「根据折助那老头的说法,这疋田伊织是个笃侰朱子学、为人光明正大的正人君子。虽说为人正直不代表就不好男色,但他若无断袖之癖,想必曾对少主几番训斥。」

「斥其不应有此癖好?」

「详情是不清楚,但若是如此,问题可就无关男色女色了。少主早是公私混淆,为激情所驱而无法自拔,况且,还胡乱揣测心生嫉妒。」

「原来如此。」

又市哪懂什么是朱子学。

但也不至于不知道武士们——至少表面上——厌恶卑鄙软弱,重主从长幼之序,也力求贯彻始终。

因邪念衍生疑念,挟权势为难下属——哪管是否出于理智——亦无关男色女色——均非正道所能容。

「难道是严斥少主——不可违背伦常?」

「想必是如此。只是这少主,心智早巳为激情所盲。即便没如此,遭下属训斥,况且还是循理说教,当然要心生不悦。唉,或许址认为自己的断袖之癖为疋田所鄙视。」

「那么——可就因此斥其无礼,一刀斩下?」

「这应是不至于。遭斩的是被视为情敌的岩见不是?你们说这少主是不是无法无天?对疋田,就这么从意图染指转为怒不可抑。换作常人,碰上少主举止如此荒唐,理应向其父申诉不是?」

「至少该将此事公诸于世。」

但疋田却没这么做,林藏说道:

「眼见主子如此荒唐,这傻子竟也不愿背弃,担心若是张扬出去,恐使少主颜面扫地,便试图说服少主,此等行止有违伦常。」

「武士们还真是死脑筋呀。」

「的确是死脑筋。也不知是为了尽忠、还是保全武家体面,到头来,竟换来一场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就这么被嫁祸成母藩公敌?」

「真是愚蠢。」

又市对这桩差事已是干劲全失。

哪管是藩主还是少主,男色还是女色,一个胡乱猜忌的混帐东西,因误解而杀害无辜,整件事儿就是如此荒诞。

遇害者平白受到牵连,当然堪怜。

这——可是个赔上性命的大损失。但依照常理,尚可惩罚这因误解错杀无辜的混帐东西,以法理弥补遇害者之损失。虽然人死不能复生,这损失终究无法获得真正补偿,但多少也算是尽了人事。

——但这回……

别说是惩罚,凶手不仅逍遥法外,还依然一派威风。

而为了保护这凶手——

遇害者之亲族,竟被迫夺取一平白遭嫁祸者的性命。

而为了回避这场无谓的杀戮——

竟得赔上更多条性命。

那分明遭受最大损失的亲族,也将于决斗中殡命。这回设的,就是这么一场局。兄长之死,加上一己之死,对岩见而言,这绝对是个毫不划算的大损失。

「咱们这算哪门子的损料屋?」

又市感觉自己活像个闹脾气的孩儿,一把无处宣泄的怒火在心中油然而升。

我怎不知你这么爱发脾气?长耳缓缓起身说道:

「虽知你是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这么爱发脾气,可就真活像个娃儿了。」

长耳的,可想到了什么主意?林藏问道。

「哪这么容易?这回若是稍有疏忽,包准要出人命。而那一带既没有山,也不可能以火药将他们给炸飞——」

「你这秃子,怎么老打这种吓人的主意?可别连自己的命也给赔上了。」

「哼。」

长耳蹭了蹭耳朵说道:

「我正打算连同自己也给炸飞哩。」

「也太吓人了罢?唉,不过这回的差事实在麻烦,不难体会你想干脆来个玉石俱焚什么的。」

倒是,林藏这下似乎想起了什么,迅速挪到长耳面前说道:

「糟老头子,这件事或许可让阿又来办。又不是要厮杀什么的,或许无须弄得如此铺张。是否可能在事前先来点儿小手段什么的?」

「事前?」

「为山崎大爷带路时,我已掌握了那伙帮手和那男色少主的行踪,就连一行人寄宿何处都知道。」

林藏自怀中掏出一张纸头。

「哪管是需要带路还是献计,我这卖吉祥货的林藏可是样样神通。但那位大爷却要我什么忙也别帮。你认为那家伙只身一人是否真办得来?」

何须担心?仲藏回答道:

「这下对方想必已折损四人。不是断了脚筋,就是断了骨头——而且全都伤在眨眼间,让人以为是伤于偶然。」

「但那伙帮手可是个个武艺高强。而咱们那家伙别说是一副寒酸相,就连把刀也没有。」

「只有傻子才带刀。」

又市自原本的正坐改成了盘腿,说道:

「倒是,姓林的,你见着那好男色的少主了么?」

「当然见着了,看来根本是弱不禁风。」

林藏眯眼说道。

这神情,表明他根本没把对手放在眼里。

「弱不禁风?意即——这家伙只会虚张声势?」

「的确爱虚张声势,不过众藩士对其似乎是嗤之以鼻。论权位虽是高高在上,但无人与其交好,当然是满心怨气,住居还是主屋外之小屋。表面上虽常裹包颊头巾,试着让自己看来威武些,但充其量只和寻常的御家人差不了多少。不过,我是不太懂得凭衣着辨识武士的层级就是了。」

「川津藩并不是个富庶的藩。」

有这种没出息的儿子,摆在大名行列(注17)中哪可能称头?长耳以略带揶揄的口吻说着,接地图折了回去。

「不行。还是想不出个法子。」

「老头子,我看你就别太伤神了。就随便张罗一场罢,只要稍稍把人给吓得一愣一愣的,剩下的就交给那位大爷处理。不是说他身手不凡?」

「武艺再高强有什么用?届时那儿满是看热闹的家伙,除了有捕快警戒外,四周还围有竹篱哩。」

「那么,只消让众人朝其他方向望一望,不就得了?」

「竹篱该如何挪开?」

「只要动点儿手脚,让它容易塌下就成了。反正这东西是在事前造的。届时只要弄出一阵大声响,趁大伙儿朝那头张望时,一口气将它给推倒。如此一来,看热闹的人群便会涌入场内,再乘这混乱……」

好个点子,长耳模仿林藏的口吻说道:

「小子,原来你偶尔也会出些好主意。那么,噢……」

仲藏再度摊开地图,指着说道:

「对了,这儿有片森林。决斗场是此处,只消在这头弄出点声响——不,光是声响恐怕不够,得引人侧目够久才成。看来还得在这片森林上头弄出个什么——」

「会是什么?」

「如今哪有时间再造出个什么大东西。手头有什么就用什么——」

要用那蛤蟆?又市问道。

「先以巨蛙慑人——再乘隙杀人?怎么又是个骗孩儿的把戏?那原本无须送命的五名帮手,和那姓岩见的窝囊武士,都得随这无聊的把戏命丧黄泉?真是不值——」

着实不值,又市再次感叹道。

【肄】

南町奉行所定町回同心志方兵吾,听见于本所举行之决斗有怪事发生的传闻,乃决斗二日后,即正月十日的事儿。

传闻内容至为荒诞。

仇人武士被逼入绝境,于决斗中使唤妖术——于堂堂正正决胜负的决斗中使用妖魔之术,可谓卑劣至极,简直就是个前所未闻的恶棍。此一传闻,于街坊间传得甚嚣尘上。

捎来这传闻的,是担任冈引之爱宕万三。

由于想不透这妖术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志方便向万三询问。是,万三先是恭敬回应,旋即苦笑道:

「别说是大爷,小的也感到难以置信。」

「本官并未问你相信与否。欲知的是此一坊间传闻之全貌。惜本官孤陋寡闻,对妖术一无所知,即便听闻降魔或障眼之术等诸多解释,亦是无从想像。可是什么类似儿雷也变幻术的东西?」

「是的,正如大人所言。」

「正如本官所言?难不成,此人化成了一只硕大无朋的蛤蟆?」

老实说,正是如此,万三回答道。

「果真是——幻化成蛤蟆?」

绝无可能。

「禀告大人,此乃街坊传言,故仅听信五成便可。该场决斗之仇人为一浪人,名日疋田,身高足有六尺,满面胡须,据传生得貌似钟馗。似乎是个可与石川五右卫门(注18)并提之不法恶徒。复仇者则为一名曰岩见之俊俏武士。两人样貌之悬殊,犹如牛若丸对上弁庆(注19)。」

万三干起活来颇有两下子,惟饶舌这点着实教人困扰。通常得耗上好些时间,方能自其言语中听出要点。志方本欲催其尽速切入正题,但仍决定耐住性子听下去。

「只可惜……」

这复仇者没有牛若丸般的身手,万三语带嘲讽地说道:

「这牛若丸剑术奇差,别说是乌天狗,只怕就连只乌鸦也打不过。决斗将由何方胜出,早已是一目了然。这么个复仇者,别说是无从斩敌雪耻,想必自己还得命丧仇人之手。或许眼见情势如此,疋田即便早已为本所所捕,依然是一派悠哉,一无所惧。」

「一派悠哉?」

「是的,悠哉得有如上酒馆作乐之逍遥耆老。」

据实以报,别吹嘘得像你亲眼见过似的,志方斥责道,但传闻就是描述得如此活灵活现,万三回道:

「总之,想必此人必是架势不凡,看似若有哪个不知好歹的小子放马过来,只消手指一捻就能使其毙命。孰知那复仇者志在必得,为报一箭之仇,竟自母藩遗来帮手,共差出……一名、两名、三名——」

「本官听闻共九名。」

一共遗来了九名帮手。

怎么看,这人数都是多得异常。或许的确是我弱敌强,但再怎么说,十对一绝算不上是堂堂决斗。志方原本对此纳闷不已——听闻经过,方知两方实力原来是如此悬殊。

但思及至此,志方又开始质疑了。

万三常将话说得夸张,更何况今回所述,又是从流言蜚语听来的。就连信个一半,只怕都要嫌多。

再怎么想,九人实在是过多。

一下来了九人,这仇人哪能招架?万三说道:

「哪管武艺如何高强,以一挡十也是毫无胜算。唉,话本故事什么的虽常有好汉快刀斩敌十人、甚至二十人之情节,毕竟不过是虚构杜撰。大人说是不是?」

志方从未与人搏命比划。但想到得一次击倒十名拔刀剑客,现实中的确是毫无可能。

「唉,小的不比大爷,就连见个老婆子拿菜刀都要害怕。若是见人拔刀威吓,只怕要吓得屁滚尿流了。这家伙虽是武艺高强,面对十人也是毫无胜算。原本以为仅有小伙子一名,准备轻松取胜,这下发现敌众我寡,当然是要吓破胆了。」

万三嘴叼十手、比出打手印的架势说道:

「因此,就如此这般……」

「又不是在作戏,岂有可能——?」

可是大爷,当时的确有怪异声响传出哩,万三说道:

「据说周遭霎时响起一阵大鼓般的隆隆声响,在场众人全都听见了。噢,不仅是在场者,就连两国,不,甚至番町一带都有人听见,似乎是响彻了全江户的大街小巷哩。」

「本官怎没听见?」

倘若番町听得见,八丁堀哪有听不见的道理。别说是在奉行所内,倘若当时正在城内巡梭,理应听得更清楚才是。

你也听见了?志方问道。似乎也听见了,万三回答。

「似乎?」

「是的。如今回想,当时似乎是听见了。噢,就连下引(注20)千太也听见了,直说活像有人在放烟花哩。」

且慢,志方打岔道:

「烟花与大鼓——声响哪可能相同?」

「同样都是隆隆作响不是?小的当时人在筑地,听见的的确是烟花般的声响。但仔细想想于此时节,况且还是晨间,哪可能有谁施放烟花?绝对是有谁击鼓施妖术。」

「妖术……」

这着实教人难以采信。或许的确曾有什么震天巨响,但要说是妖术,还真难以信服。

「这下,好戏开始了。」

也不知是为何,万三先是一番左顾右盼,接着将十手朝后腰一插,敞开双臂说道:

「有只这么大的蛤蟆现身。」

「那东西——真是只蛤蟆?」

「是的,的确是只蛤蟆,况且还不是只普通的蛤蟆。若只是闯进了只大蛤蟆,理应不至于教十名剑客停止比划。生得再大,毕竟不过是只蛙,只消一踢或是一踩就给摆平了。但这只蛙却有座小山那么大。」

「有座小山那么大?」

「是只比牛、比马都来得大,高约一丈的巨蛙。况且,还浑身冒出毒烟,张着血盆大口呱呱呜叫。」

「荒——荒唐。这等无稽之言,就连傻子听了,只怕也是一笑置之。」

绝无可能有这种事儿,志方说道。

是的,的确是绝无可能,万三擦拭着十手说道。

「听来的确是荒唐之至。」

「明知荒唐,还如此向本官禀报?」

「方才不也说了,小的也不信哪。不过大爷,当时可是有不少人在场围观哩。在场看热闹的就不必说了,就连深川那头也有人瞧见了那巨蛙,甚至连河对岸的浅草也有人看见哩。」

看来必定是硕大无朋呀,万三仰面说道:

「大爷,小的认为官府若是放任不管,似乎不妥,方才向大爷禀报此事。」

「放任不管?」

「遇妖言惑众者必得严加查办,大爷不是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

「当然得查办。」

「那么,此事不也该严加查办?若是放任不管,本所七大奇案——可就要添上这桩巨蛙大闹决斗场,成为八大奇案了。」

「就连你都说这流言蜚语该查办了。」

小的不过是据实禀报,万三说道:

「故此,大爷,至少也该去探探实情究竟为何吧。这可是一场官府为其颁发书状许可的决斗哪。」

虽不知安的是什么心,但万三这席话也有几分道理。这的确是奉行所颁布书状,经过查证比对方才举行的正式决斗,理应是留下了些纪录。

不对——

官府的纪录,不过是徒具形式。

上头载的——顶多是时刻、场所、胜败。至今未曾见过任何纪录,载有诸如巨蛙现形一类荒诞无稽之事。

万三出外巡视之后,志方又思索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耐不住性子,前去造访本所方之诘所(注21)。

抵达时,诘所内仅有一名年轻同心。

见志方表明身分后,同心似乎吃了一惊。想必是担心自己是否出了什么疏失。

志方只得委婉表示,自己不过是前来询问一桩私事。

此同心是名新手,名日田代。

田代连忙沏茶招待,递上茶后便开口问道:

「那么,请问大人欲询问些什么?」

「乃是关于前日举行之川津藩士决斗一事。」

是否真有巨蛙现形这种事儿,实在无法劈头就问。

不得已,志方只得先确认那仇人的传闻是否属实:

「本官有闻,那姓疋田的仇人是个擎天巨汉——」

田代两眼圆睁地回答:

「不,绝非什么巨汉。虽算不上矮小,也仅约五尺六寸——体格大抵与志方相当。」

「可有蓄须?」

「噢?」

这下田代双眼睁得更圆了:

「获川津藩通报将之拘捕到案时,月代与胡渣子是没剃干净。后经比对确认身分——事实上,一开始就认定必是此人无误,但还是得与町方纪录略事比对,确认无误后,便告知将有仇家前来决斗,大概是有了一死的觉悟,此人立刻要求一副白衣装,并请求斋戒沐浴,此时便将胡须给剃了干净——」

敢问大人为何询问这些?田代神色不安地问道。

「这……本官不过是对……噢,对帮手的人数感到质疑。据说帮手高达九名——如此人数并不寻常,理应无法获得官府认可,本官好奇其中或有什么隐情。」

「噢。其实在下也为此大感惊讶。但决定者为该藩藩主,批准者又是奉行,在下也不便过问什么。」

的确不便过问。

「正是为此,本官方才好奇这仇人武艺究竟是多高强。根据街坊传闻,此人是名长相凶恶的巨汉——」

「其实,是因复仇者武艺过低。」

话一说完,田代立刻捂住了嘴。

「噢,请大人见谅,在下不过是……」

「别放心上。无须拘谨,本官今回的询问,绝非为了公务,你大可坦率陈述。那位——姓岩见的武士,武艺真有这么弱?」

「这——」

应说自架势判断,并不高强——大概是担心再度失言,田代依旧以手捂嘴,踌躇了半晌方才如此回答。

「是架势给人如此观感?」

「噢,不仅是架势,不论怎么看,都看得出剑术必不高强。不过,时下也没多少剑术高强的武士——噢,在下似乎不该说这种话?」

「直说无妨。本官也同样没拔过几回刀,更没与人正式比划过。」

虽然如此,护刀与琢磨剑术倒是从不怠惰。

志方就是这么样个人。

田代有气无力地望着志方,为他再添了一杯茶说道:

「总之,若要论其剑术强弱,应是后者无误。话虽如此,此事于其母藩甚受瞩目,据说此乃川津藩首次决斗……」

「因此——得顾及颜面?」

「这……看来其中应是有种种顾虑。看来疋田的确是个高人,想必是为防有个万一,经过审慎计议,方才决定差出如此人数才是。」

疋田真是如此高强?志方问道。气魄的确是不小,田代回答:

「当时,疋田就被拘禁于本诘所——内侧那房间。毕竟从无前例,不知该如何处置。此处并非牢狱,也无法将其囚于唐丸笼(注22)。大人亦知本所方仅有同心二名,名义上须和与力一同轮值——」

但从未见任何与力前来,田代说道。

「据说此人当时一派悠闲?」

「也不知该说是悠闲,还是严肃。除用膳、如厕外,多于此处潜心静坐。」

年轻同心伸指一比。

指尖另一头,是块陈旧的榻榻米。

且坐姿总是坚毅英挺,田代说道。

「静心等候死期到来?」

「想必是如此。此人虽看似志清节高,但似乎并非如此达观。据传乃因担忧其盗用公款遭人举发,故于斩杀对其盘查之上司后脱藩遁逃。不过,看来完全不像如此卑劣之人——」

噢,在下又失言了,田代再次捣嘴致歉。

还真是个老实人。

「那么——这场十对一的古怪决斗,过程又是如何?」

这才是志方最想探听的。

田代费力地叹了一口气。

「事实上是六对一。自品川宿的客栈前往川津藩之江户屋敷途中,有四名帮手负了伤。」

「是遇上了什么纠纷么?」

「不。这几名,似乎是教倒塌的木材给压断了腿骨。因此,当日仅余五名帮手抵达决斗会场。虽然五名也算多了——」

此外,尚有那名见证人,田代再次叹了口气说道。

「据说——那名见证人,乃是自母藩专程赶来的?」

「是的。但关于此人身分,本所是一概不知,就连个介绍也没有。仅口头呈报将有此人到场,姓名、身分却只字未提,仅要求接待此人时,务必待之以礼。」

「原来如此。光是连派遣见证人这一特例举措,动机便已是费人疑猜——连个名也不愿报上,便更教人难以理解了。」

「噢,那不过是个特例——与其说是特例,或许称之为例外更为恰当。虽有口头呈报,但未曾呈交任何书状,故此见证人并非官派公差,就连旅途中亦是极力隐密。看来此人不同于其他九名,并无表明姓名身分之义务。」

的确是如此。

至于这见证人……言及至此,田代一时打住,并叹了第三口气。

接下来——

便开始叙述起这场光怪陆离,教人难以置信的决斗经过。

当日五时,决斗于本所方诘所旁之日枝神社境内举行。

虽为仇人,但疋田伊织却着一身白衣到场,于本所方同心二名、与力一骑、小厮四名之警护下正坐场内,静待时候到临。

决斗场外围有竹篱,由八名小厮警护。

五时前,已有五十余名围观者群集现场。

距决斗开始尚有四半刻(注23)前,复仇者岩见平七、五名帮手,以及一名见证人皆亦抵达现场。

六名复仇者进入竹篱中,见证人则立于稍远处之镇守之森(注24)入口处。田代解释该处正好无人围观,能清楚观览决斗。

田代亦表示当时天候甚寒。志方记得当日天虽大晴,但决斗乃于拂晓时分举行,想必现场仍是寒气逼人。

时候一到,与力宣布决斗开始,复仇者岩见便依例报上姓名。

杀兄仇敌疋田伊织,吾将在此与汝一决胜负——

想必当时还说了这么番话。

接下来,五名帮手亦依序报上姓名。

本所方与力也翻开事前记有五名帮手姓名的帐册,逐一确认。

其实,这些举措根本是毫无必要。

决斗看似规矩繁琐,事实上,其中有不少不被正式遵行。除某些特定地区严禁决斗外,执法上其实出人意料的和缓。

但如今,为不共戴天之仇决斗被视为美德,就连百姓或庄稼汉都可能为仇一决生死,故也不乏因拒绝报仇而受罚之例。

总之,对决斗毕竟仅止于奖励性质,规矩的执行上才会如此和缓。

五人依序报上姓名得花点儿时间。被迫伫立寒风中,教田代冷得双腿直打颤。

就在第五名报完名,决斗即将展开时。

「当时,突然传出一阵隆隆声响。」

「隆隆声响?是什么样的声响?」

「噢,这该如何形容……颇似隅田川的烟花那震耳欲聋的声响。活像有谁在施放那叫二尺玉(注25)还是什么的似的。」

「果真是烟花声?」

「大人也听说了?」

「不——」

志方不敢坦承自己听说过当时传出一阵大鼓声。大人听人说是大鼓声吧?田代苦笑道,想必已知道外头流传些什么。

「看来大家都认为那是大鼓声。不过,那声响不似戏班子的大鼓声,而是与祭典上的大鼓声较为近似。听来轰隆轰隆的,活像射击大筒(注26)时的声响。此时,其中一名帮手脱口说出了虚空太鼓这个字眼。」

「虚空太鼓——这是什么东西?」

这下田代笑得更是开怀了:

「该如何说呢——据说是神鬼一类的东西,似乎是出没于周防一带的妖怪。大概是类似咱们传说中的——狸猫马鹿囃子(注27)什么的。」

「类似狸囃子?意即这虚空太鼓指的是——分明无人击鼓,却传出阵阵鼓声?」

正如大人所言,田代朝大腿上拍了一记,接着说道:

「防州一带似有传言,古时曾有个神乐(注28)班子遭遇船难,不断击鼓意图求援,但终因无援而命丧黄泉,其魂至今仍击鼓不辍。」

难怪那帮手会当这是鼓声。

这与万三的说法颇有出入。

与其说是加油添醋,不如说是遭万三曲解。

不不,实情绝非如此,田代说道。

「什么事儿绝非如此?本官一句话儿都还没说哩。」

「噢,大人该不会是认为,决斗中竟还能忆起这远古传说般的鬼怪故事,这帮手还真是有闲情逸致——是不是?」

是没如此质疑,但若要这么想,也是无可厚非。

但实情绝非如此,田代再次强调,并解释道:

「当时确有天摇地动之巨响,在场群众亦为之动摇。围观者、吾等官府、复仇者与众帮手、甚至原本处之泰然的仇人均大为惊慌,有的甚至为这古怪声响给吓得失声惊呼——」

尤其时值新年,周遭本是一片宁静,田代说道:

「那声响——乃自镇守之森那头传出,约五六响过后,森林上方……」

据说森林上方——冒出了什么古怪东西。

本所方的田代一伙人——包括仇人在内——均面向森林那头而立,因此看得是一清二楚。

现身的,竟然是只巨蛙。

「巨蛙——?」

「没错,怎么看都是只巨蛙。在下也亲眼瞧见了。如今回想,又深感难以置信,不禁怀疑在下当时是不是看花了。」

若是较森林中的树木还要庞大——

那么,就不仅是数寸数尺,而是身长数丈的庞然大物了。世上真有如此巨大的蛙?

「不是幻觉?」

「不,那东西确有实体,绝非幻灯或海市蜃楼般的幻影,就连林中树木都为之晃动。那东西,是拨开枝枒钻出来的。」

「且慢。」

这蛤蟆……

「难道就是那仇人疋田……」

借妖术召唤来的——?

不不,田代挥手回答:

「那……那蛤蟆并非……这下还真不知该如何形容——在下有把握断言,那绝非疋田念了些什么咒,或施了些什么法给变出来的。总而言之,世上是否真有如此巨大的蛙,抑或那是狸猫还是什么给变出来的——在下亦知这说法无稽,总之是完全无从判断。话虽如此……」

当时那头的确冒出了这么个东西,田代望向志方背后的纸门说道。

那头——是一片辽阔森林。

志方试着想像那比森林更为巨大的蛤蟆生得是什么模样,但终究是徒然。

「毕竟此处举行决斗已是史无前例,还初次目击那么一只巨妖——」

这也是理所当然,志方回道。

若是自己碰上,想必也不知该如何因应。

眼见继怪声后,又有个庞然怪物现身,决斗场外的人群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围观者原本大多背对大蛤蟆现身的镇守之森,这下有的逃,有的给吓傻,有的欲一睹妖怪的真面目,尽数同时骚动起来,结果硬生生将竹篱给压塌,围观者就这么倒成一团,将负责戒护的小厮们一同挤进了决斗场中。

原本伫立仇人身旁的本所方与力同心,连忙同小厮一同起身收拾乱局。

毕竟惊慌失措的五十余名乌合之众,悉数涌入了举刀对峙的七名武士之中。

「当时直觉,千万不能让任何人伤着。毕竟情势已是一触即发,一番厮杀已是箭在弦上,除了仇人与复仇者,其余五人均已拔刀出鞘——」

但乱局哪能这么容易收拾。

大蛤蟆仍傲然耸立于蔚蓝天际下,仿佛在嘲笑地上的一团混乱。

「就在此时。」

距镇守之森最近者——即头裹包颊头巾的川津藩见证人,突然以较复仇者报上姓名时更为惊人的大嗓门怒吼一阵。

当然——是朝着林中那只大蛤蟆。

「大胆妖物,胆敢扰乱决斗这尽忠孝之举,瞧我如何治你——如此一阵高喊后,这见证人旋即纵身入林。当时吾等忙于将百姓驱向一旁,根本无人有暇追随其后。」

「那么,这见证人后来如何了?」

这……田代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说道:

「在下也不知该如何形容。」

「别卖关子。」

那见证人,自此一去,便未复返,田代回答道。

「什么?未复返?难道至今仍未归返?」

「别说是仍未归返,整个人等同消失无踪一般。想必那位见证人,必是果敢挥刀斩向那妖物。」

「那妖物又如何了?」

「旋即与见证人一同失去踪影。如此硕大无朋,却在转瞬间消失无踪。事后诸与力曾入林检视,就连一丝痕迹也没找着。当然,亦不见任何步出林外之迹象。毕竟如此庞然巨躯,若移动了任谁都见得着。怎么看都是凭空消失。」

「姑且不深究那妖物消失无踪——不,这当然需追究,惟在此暂时按下不谈。但就连那见证人也失去踪影,岂不是事态严重?可曾向奉行所禀报此事?」

「并未禀报。」

「何未禀报?那见证人——不是个身分尊贵的人物?」

毕竟此人身分不明,田代在一番抱头苦思后回答:

「就连姓名也是无从知晓。有此见证人一事,诸帮手坚持绝不可对外张扬,向川津藩之江户屋敷探听,亦探不出个究竟。」

「岂可能探不出个究竟——派遣见证人一事,不就是川津藩自个儿要求的?」

「是的。该藩于通达中表示,派遣此人一事务必保密,要求吾等竭力配合。」

「原来如此。此人此行——必须隐匿。」

「是的。因此吾等不仅未将此人记录于书面上,亦未向町奉行所禀报此事。」

「这——」

究竟是为了什么?

「嗅,当然,吾等曾向川津藩禀报此事之经由,然该藩仍未有任何回应。眼见如此,本所方——虽自称本所方,实不过是个奉行所,哪能采取任何行动?此乃该藩之内务,非本町官府所能管辖。若是出手,便成了越权。因此,亦曾考虑透过奉行,向目付(注29)提出谘询。」

这岂不是办过了头?志方说道:

「首先,奉行必要大感困扰——尤其若这见证人身分尊贵,或许便非得向大目付禀报不可——不,即便如此,大目付大人想必也是无可奈何不是?」

没错,田代一脸困窘地说道:

「唉,怎么看都不似有任何阴谋,毕竟冒出了个妖怪。」

「正是如此。不过——」

若仅是冒出了个妖怪,或许还能斥之为无稽之谈。但若有人丧命,可就不得等闲视之了。

「汝等是否判定——此人已为那蛤蟆所害?」

「不,吾等之判定正好相反。」

「正好相反?」

「吾等将之视为——该见证人驱除了那蛤蟆。」

「驱除了那蛤蟆——?」

原来也能这么解释。

毕竟那蛤蟆就此消失无踪,的确也能说成是遭到驱除不是?田代说道:

「承蒙此人果敢入林驱除蛤蟆,决斗方能安然实行。吾等也只能如此解释不是?」

的确是如此。

妖怪于转瞬间消失于无形。

当时无人入林搜寻该见证人。有监于当时的纷乱,这也是理所当然。

包含田代在内的两名同心,将喧哗不已的围观者聚于一处,小厮们也将竹篱重新立起。

「就在那转瞬之间。」

「还发生了什么事儿?」

不就是那场决斗?田代一脸尴尬地转头望向志方说道:

「当时重要的是决斗,虽有蛤蟆现身,也不过是个干扰。」

田代所言的确有理。决斗是主,妖怪蛤蟆现身不过是从。志方为掩饰尴尬,刻意咳了一声:

「重要的是决斗——没错,蛤蟆一事的确是离题。那么,那仇人结果如何?」

顺利遭复仇者斩杀,田代说道。

「于、于如此乱局中?」

或许这乱局反而奏了功,这年轻同心苦笑道:

「自上至下,众人见有妖怪现身,均是惊骇不已,唯有复仇者岩见殿下一人丝毫不为所动。岩见殿下仿佛是既没瞧见那蛤蟆、亦未听见虚空太鼓,眼中似乎除了仇人,无法容下任何事物。设身处地想想,这感觉的确不难体会。这毕竟是场决斗,众人亦已报上姓名。事前,岩见殿下恐怕是极为紧张。毕竟——如此形容,还请大人包涵——此人武艺甚弱。至于仇人疋田,则是眼见怪事发生,心生狼狈而不克防御,教岩见殿下得以凭对等功力制敌。」

决斗中,疋田伊织终于命丧岩见平七刀下。

这本所方同心说道。

【伍】

喂阿又,读着了么?——只见阿睦手持读卖(注30),一路闪躲着醉客快步跑来。又市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原本就难喝的酒,这下可要变得更难喝了。

平时,阿睦对流言的嗜好就教人不敢恭维。

今日更是无心领教。

少在这儿嚷嚷,给我滚一边儿去,又市不耐烦地挥手赶人。别把人当狗儿赶成不成?阿睦噘嘴说道,在又市身旁坐了下来。

看来人反而是赶不成了。

「瞧瞧这幅画。真有这么大的蛤蟆?」

「都这么写了,想必是有罢。」

有是有,只不过皮肤下其实空无一物。

——那东西。

不过是长耳造出来的行头。

真是教人难以置信呀,阿睦两眼直盯着画说道:

「据说还像阵烟般来,又像阵烟般去,这难道不惊人?记得老家越后,相传也有大蛤蟆出没。据说可达三叠大,浑身长瘤,但也没听说能如此来无影、去无踪哪。」

「少瞎唬人了。你老家不是会津?要扯谎也该有个分寸罢。」

瞧你今儿个心情似乎不好哪,阿睦先是手搭又市肩头,旋即整副身子都凑了过来。

又市将她一把推开。

「是不好,非常不好。所以不想嗅到你那一身白粉味。少缠着我,给我滚远点儿。」

万万想不到,那骗孩儿的把戏竟也能奏效。

那张胀起来能塞满整座戏台的大蛤蟆皮球,于事前先被挂在镇守之森的树尖上。听见林藏与角助点燃火药炸出的隆隆鼓声这信号,潜身树上的长耳再以风箱将之吹胀。

不仅是一场以原本派不上用场的大道具赶鸭子上架凑合成的把戏,情节还如此荒诞。

未料竟获绝大奇效。或许是受人在目睹过于荒诞的光景时,可能失去判断使然。

由于是只内侧空无一物的皮囊,萎缩起来也十分容易。仅需算好时机在上头开个孔,一只大蛤蟆就能在转瞬间缩至一副被套儿的大小。

真是无稽至极,又市说道:

「哪可能有这么大的蛤蟆。」

「方才你才说真的有哩。」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又市一把将阿睦推得老远。

碰触到阿睦肩头时残留掌心的柔软感触,教又市感到一股莫名的嫌恶。给我滚一边去,又市转身背对阿睦咒骂道。

视线自茶碗移向酒馆门外时,又市在绳暖帘的缝隙间瞥见了山崎的身影。

山崎也正望着又市。目光交会时,山崎露出了一脸微笑。

真是教人毛骨悚然。

「喂,阿睦,求你行行好,上别处去罢。光是听见你的嗓音就够教我头疼了。这壶酒送你,快给我滚——」

也没回头看阿睦一眼,又市朝背后递出了茶碗。谁希罕你这臭酒?阿睦起身说道:

「用喝剩的浊酒就想打发人家走?当老娘阿睦是什么了?你这混帐秃子,可别狗眼看人低呀。」

阿睦连珠炮似的在又市背后不住痛骂,并一脚踢开椅子离去。又市将原本递出去的浊酒一饮而尽,待阿睦那泼辣的嗓音远去后,山崎便走到了又市面前。

「没打扰到你罢?」

「没的事儿。还该感谢大爷助我脱困哩。」

那姑娘生得挺标致不是?山崎先是回头朝门外望了一眼,接着便在又市面前坐了下来。

「可是个吓人的婆娘?」

「再怎么也没大爷吓人。」

这男人——的确吓人。

长耳所言果然不假,山崎的剑术甚是高强,在又市所见过的剑客中,想必无人能出其右。

当时。

他竟背着众人,来了一阵快刀斩乱麻。

山崎寅之助有如一张迎风飘动的碎布,毫无抵抗地钻向对手怀中。

直到触上凶器的瞬间,他柔软的身手与亲切的笑容都丝毫未改。

山崎似乎是利用对手手中的武器,将对手给制服的。

凶器就在牺牲者自己手上。

——不须使的气力,就不该使。

原来这还真有道理。

根本无须特地持着沉甸甸的大刀威吓人。

「大爷可真是不简单哪。」

又市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山崎说道。

笑容下潜藏一股杀气。不,或许这男人就连一丝杀气也没有,便能取人性命。

真正不简单的,是你才是,山崎说道。

「我是哪儿——不简单了?」

「噢。我和大总管原本的计划,的确不够周延。你一番修改过后的,才真正划算。你比谁都适合吃损料屋这口饭哩。」

「划算——?」

这种差事,哪有什么划算不划算可言?

不,或许此事的确该以划算与否来论断。当然不简单,山崎将酒壶递向又市说道:

「拜你妙计之赐——咱们方能不辜负委托人所托,供仇人保住一命。」

没错,疋田并未丧命。

读卖瓦版上刊载的——其实并非真相。

又市说什么也无法接受。

毫无罪责——反而是损失最钜的委托人,竟得借舍己之命成全大局,怎么想都不对劲。更何况或许还得拖累五名帮手共赴黄泉。

而仇人疋田本是清白,也无须为此偿命。

话虽如此,为保住疋田一人的生路,却得赔上六条命,怎么想都是不划算。

又市为此绞尽脑汁,在聆听林藏的叙述,并帮助长耳准备行头时,终于想出一则良策。

赶紧同阿甲商量。

阿甲也决定改采又市的提议。

虽然时间所剩无多,计策还是作了大幅更动。

长耳负责的行头过于巨大,如今要改也是无从。毕竟即使不改,都要赶不及竣工了。原本计划中把这大蛤蟆朝决斗场旁的森林上挂、以火药炸出巨响以造成混乱、并在竹篱上动些手脚,这些都未作更动。

唯独。

角色换了。

又市与山崎乘着夜色潜入川津藩江户屋敷,绑架了该名见证人,即继任藩主川津盛行。

山崎的身手的确是超乎想像的矫健。

整场绑架进行得十分顺利。

自藩邸劫走少主——听来像一场暴戾之举。事实上,这回的差事并没有多困难。继任藩主此回秘密入城,表面上人并不在江户。而林藏的一番查访,也探出了这少主并不受藩士们爱戴的消息。此外——

他也没什么身手。

虽是杀害岩见之兄的真凶,但川津盛行的武艺并不高强。

对山崎而言,擒拿他就如制服一个小娃儿般轻而易举。

至此,大致上还算顺利。

但接下来的,可就是场大赌局了。

又市——将假扮成盛行。

两人体格大同小异。只消换上衣裳、披上贴颊围巾,自远处观之理应是难以辨识。但若碰上与盛行熟识者,或许一眼便要遭其识破。

只是——现身的时刻甚早。值此时节,清晨六时天色依然昏暗。话虽如此,抵达本所时或许已是个大晴天了。只不过……

幸好五名帮手不仅无一望向又市,就连四目相接都力图避免。

继任藩主果然为众人所嫌恶,就连藩邸也未派人随侍。

途中步行时,又市力图与五名帮手保持距离。

挂在腰上的大小双刀。

佩戴起来沉甸甸的。

又市这才知道,刀原来有这么重。

这——根本不是什么武士之魂,不过是杀人凶器罢了。纯粹是为取人性命而打造的沉重铁块。若非如此……

倘若光凭佩刀便能证明自己是个武士——又市这下不就成了个武士?

山崎所言果然不假——

这东西不过是个饰物。

决斗场给布置得活像个挂着草蓆的戏台子。

跑龙套的戏子们照本宣科地报上姓名后,烟火开炸,大道具应声出场,

围观者——个个惶恐不已。

正月里的江户城一片宁静,让烟花听来甚是响亮。

一片清冷寒空,将大蛤蟆的身影衬托得甚是清晰。

又市高声呐喊,快步奔入林中。

这见证人非得自此处抽身不可。

竹篱倒塌,围观者涌入,现场陷入一片混乱,捕快们也被推离仇人身旁。

乘这短暂的缝隙。

山崎藏身人群中,静悄悄地奔向疋田,使劲一撞将之撞晕,拖向拜殿一旁。拜殿下方,堆有事先准备的干草。

干草堆下藏的,便是失去神智、并被换上一身白衣的川津盛行——即实为真凶的继任藩主。

疋田一到,这少主便被拖上决斗场,此时山崎间不容发地——

挥刀将其颜面劈成两半,让人无从辨识容貌。

事前,岩见已被告知此一计划。自拜殿下头拖出的盛行乃真正的杀兄仇人,故应由岩见亲自手刃之。不同于疋田,盛行与岩见同样不谙剑法,而且此时遗失去了神智。任岩见刀法再怎么拙劣,依理也能轻易诛之。

不过,岩见并无一刀两断之功力,说不定就连对方的命也取不了。话虽如此,也不能先代其下刀。盛行非得当场由岩见以自己手上的刀诛杀不可。

但山崎的刀法的确了得。

一见岩见走近,山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取过其刀,为其诛杀了真正的杀兄仇人。

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岩见的白衣,山崎身上则几乎没沾上半滴血,迅速自现场销声匿迹。

大爷果真了得,又市说道:

「瞧大爷当时的身手,活像是为了杀人而生似的。」

「哼。」

说什么傻话?山崎以不客气的口吻蜕道,并为茶碗斟上了酒,

「为一己所为感到不齿,再怎么贬低我也是徒然。你说的没错,我就是靠伤人混饭吃的,说穿了根本是个刽子手。世间大概没几行比这低贱。」

你说我低不低贱?山崎两眼盯着又市问道。

「我——可不是个好藐视人的人。」

是么?山崎说道,随即将茶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尽管藐视我无妨。我知道自己吃这行饭,也只有遭人藐视的份儿。不过阿又,再龌龊、再操劳的差事,有时的确能助人弥补损失。为人承担沉重、难捱、悲戚的损失——这种令人厌恶的差事,可没几个人愿意承接。」

「这说法的确有理。不过大爷,这仍是诡辩。不就是刽子手的开脱之辞?」

「没错,的确是教人难以容忍的诡辩。故此……」

尽管藐视我罢,话毕,山崎露出一脸笑容。

并在茶碗中斟满了酒。

「我不也说过,这种事儿根本无关胜负。若要以胜负论之,我绝对是个输家。只要有违正义,一切便都成了谎言。夺人性命,是哪门子的正义?话虽如此,若是心生同情,就什么事儿也办不成。就连死于自己刀下的,当然也要教自己同情。我所干的……」

「不过是门差事——是不是?」

没错,不过是门差事,山崎吊儿郎当地回答。

接下来,这浪人又啜饮了一口酒。

「只不过,我并不是冲着喜欢而干这等野蛮差事的。人若能少死一个,就该少死一个。想必阿甲也认同这点,因此才采纳了你的妙计。托你那妙计的福,那被迫寻仇的委托人及被拖累的帮手们才得以保住小命。丧命的,就这么从六个减成了一个。」

「但……」

——还是有个人丢了性命。

「这也是无可奈何,只能说那家伙是自作自受了。起初是岩见之兄一人遇害,这回丧命的也是一人。而这个人,正是杀害岩见之兄的真凶。」

算起来是划算,山崎一把将酒壶抢了过去。

大概是眼看又市不曾递出茶碗。

「也算是——以因果报应做了个了结?」

「你还是不服?」

「没错。这么说或许有点儿冒犯大爷,但小的仍然不服。」

难道没个法子,能不失一命便完满收拾?

到头来,又市还是感到遗憾。

「那少主——的确是个心术不正、愚昧昏庸的混帐东西。莫名其妙地杀了个人,因此导致多人不幸,让多人深恶痛绝,为此又得多死几个人——逼得大家得参加这场毫无根据的假决斗。即便如此,那姓岩见的武士与其仇人疋田,原本就知悉实情。是不是?」

「想必是知道。」

「分明知道,却从没动过杀了那少主的念头。是不是?」

「没错。」

「岩见与疋田——均有一死的觉悟。而……」

而你正是救了他们俩的恩人,山崎说道。

「我哪儿救了人?再如何绞尽脑汁,设下的局还是得有一人送命。」

「又市。」

山崎厉声一喝。

这一喝——还真是惊动四座。此事毕竟不宜张扬,山崎旋即恢复原本的沉稳语调低声说道:

「没有一桩损料差事是教人心服的。干这行经手的不是货物或银两,而是人。与人扯上关系的差事往往是说不清个道理的。顾此便要失彼,总有一方得遭蒙损失。反正世间本非绝对公平,咱们只能就这么把日子给过下去。人就是如此可怜,你说是不是?」

「没错。」

「还真是可怜。」

山崎恢复原本的严肃神情,眼带悲戚地凝视着喝干了的茶碗。

「他们俩之所以没打算杀了川津盛行报仇,乃是碍于自己的武士身分。下克上万不可为,杀害继任藩主这种念头,压根儿不可能出现在他们俩的脑袋瓜里。」

「难道不怀丝毫怨恨?」

「凡是人,怨恨想必是免不了。但哪管是血海深仇抑或椎心伤痛,弑主这种念头想必是起不了。毕竟他们俩均为——愚昧的武士。故此——」

难道武士皆如此愚昧?

「并非空有恨意便能杀人。正如你说的,只要有杀了人便算失败。不过阿又,这回你并非杀人帮凶,就当作是帮了两个傻武士的忙罢。」

「这——」

这也是诡辩,山崎说道,但这下不知何故,却开怀地笑了起来:

「的确是个开脱之辞,但倘若这番话就将你点醒,我可就要对不起阿甲了。该让你再天真一段时日才是。」

——天真?

托你这天真的福,咱们这回才得以竟全功哩,话毕,山崎高声大笑,并扯开嗓门吩咐掌柜上酒。

「我说阿又呀,想必你对此事已有不少定见,但关于其前后缘由,我还得再略作补述。」

「难不成还有什么内情?」

这——还真是不想听。

就甭闹别扭了,山崎在又市的茶碗中斟了点酒说道:

「首先,是关于那川津盛行。表面上由于保密,此人抵达江户一事无人知晓。再者,若是向幕府禀报此人惨遭大蛤蟆吞噬,有谁会采信?故十之八九只能以病死处之。对川津藩而言,其实是正中下怀。」

「正中下怀?」

自己的继任少主命丧刀下——不,消失无踪——哪可能是正中下怀?

「那少主,其实是川津藩的一大烦恼。不论藩主或家臣,似乎都期望由次男忠行侯继位。」

「可是因——?」

与断袖之癖毫无关系,曾任鸟见役的山崎苦笑道:

「纯粹是出于其为人。一个窝囊的武士,并不代表就是个窝囊的人。但一个窝囊的人,绝对当不了一个好武士。可惜如今的藩主笃信朱子学,说什么也不愿轻易废嫡,只能试图匡正盛行的个性。为矫正盛行那好以嫉妒、怨恨、奸计凌辱他人,甚至可能将之杀害的性子,藩主及家老可谓煞费苦心。但苦口婆心的劝戒,只会使其更感厌烦。这下可好,就连江户家老都不愿同他攀谈。说来是既无情又讽刺,如今换来如此结果,大家反而认为——是皆大欢喜。」

「死了个儿子——怎会是皆大欢喜?」

世间真有父母如此无情?

完全是出于扭曲,山崎说道:

「武士这行的伦理,若非奠基于这些歪理上,是无法成立的。唉,或许如此的不仅只是武士,但执著于扭曲而失去常理,绝对会造成差错的。」

「但这不代表他们就统统该死。」

「没错。的确没有窝囊就该死,或不如人就该死的道理。同理,恶人就该死这道理也并不成立。总之再坏的混帐东西,死了理应也有人哀悼。但这家伙——却无人为其哀悼。」

你说可不可怜?山崎继续说道:

「方才我也说过这是自作自受,但不代表他就罪该万死。死了无人致哀,反而皆大欢喜,只能说——是此人咎由自取。无人为其决定人生,而是此人自个儿的选择。或许身为一介武士、沦为一个恶人、生为一名男子,不得不道守的规矩可谓形形色色,但或许为数稀少,在扭曲的武家中,仍不乏光明磊落的汉子。」

惟光明磊落,至难度日,曾任鸟见的山崎说道。不难想见,又市回答。

此外——山崎继续说道,并向又市劝酒。

又市几乎一点儿也没喝。

「顺利成事的岩见平七——也就是委托人。」

于事后脱藩了,山崎说道。

「脱、脱藩——?」

「不再当藩士,成了个浪人。」

「何必如此?返乡不就成个英雄了?」

「想必是参透颜面、名誉根本是毫无意义罢。事实上,阿又,疋田之所以不为盛行的诱惑所动——乃是因其已情钟他人。」

「情钟他人?难、难道…………?」

「是个男人。」

「那么,那少主的臆测——」

「没错,那恶意的臆测,其实猜中了一半。疋田有个同为男人的对象,只不过是将这对象给猜错了。」

「还真是糊涂——是否正是因此,才无法就此罢手?」

「当然无法罢手,毕竟人是错杀了。总之关于色道,那少主应该也是略有嗅觉。不——识错情敌杀错人,事情当然是没妥善收拾。」

至于对象是何许人,山崎语带感叹地说道:

「与疋田私通的并非其兄岩见左门,而是其弟平七。」

「那么,他们俩——」

因此被迫成了复仇者与仇人?

没错,山崎说道:

「那少主该嫉妒的,其实是岩见平七本人。意即——」

「本该死于其刀下的,其实正是这桩差事的委托人?」

原来如此。

「其兄——完全是给错杀了,归咎其因,其实是平七本人。想必是出于内疚,平七才会一心寻死罢。至于疋田,也无心同岩见厮杀。毕竟两人——」

早已互有情愫,山崎继续说道:

「杀兄之仇已无须追究。平七脱藩后,便与疋田相偕销声匿迹,毕竟表面上,疋田已于决斗中身亡,总不能公然返乡。想必是打算赴远处宁静度日,为其兄与少主悼念菩提罢。」

「是么?但——」

「如何?阿又,这回咱们干的——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差事,但托你那计策的福——」

损失是补平了,这武艺高强的浪人语气和蔼地说道。

这下,又市不知该如何回应。

总之,就别再苦恼了,山崎解开坐姿说道:

「倒是阿又,蛤蟆这道具,你选得可真巧。」

「巧——怎么说?」

「蛤蟆这东西令人嫌恶,正好符合这差事的需要。」

「符合需要?不过是个赶鸭子上架的选择罢了。」

「川津藩地处周防一带。该地相传有高逾八尺、口吐虹色毒气的大蛤蟆。虫鸟一触及这毒气,便于顷刻间丧命,为此蛤蟆所食。这蛤蟆每逢夏日——连蛇都吃哩。」

「蛙——也能吞蛇?」

「有道是穷鼠啮狸。不就和下克上同样道理?」

话毕,山崎放声大笑。

虽纯属偶然,又市也不由得为这巧合笑了起来。

注1:和眼之窄袖便服,贵族多当成内衣着用,对平民百姓而言则是日常穿着。亦指绸面棉袄。

注2:无袖和服之短外褂。

注3:江户时代前期男性发型之一,结此发者多为神官或学者。不剃月代,将前发往后梳并结成髻。由于状似慈菇,故亦称「慈菇头」。

注4:江户城内地名。明治时代改称本所区,一九四七年时与向岛区合并为今之墨田区。

注5:非人及长吏昔称秽多,为古日本贱民阶级之一。长吏头为管理众长吏者,亦称长吏小头。

注6:在宴席上以奉承话、才艺表演、或帮助艺妓炒热气氛讨客人敬喜,以助长酒兴的男人。

注7:原文作「道行き」,原为一种为旅行装束的和服外套,有小灰领,呈四角形。

注8:受雇于武家的仆佣。

注9:日式建筑中,用来接待访客之客厅为表座敷,家族专用之内宅客厅则为奥座敷。

注10:日本战国时期之剑术名家上泉伊势守秀网融合鎌仓之念流、爱洲移香斋之阴流、与杉本备前守纪政之神道流,于一五六〇年代成立的剑术流派。

注11:日本古国亭之一,疆域约为今山口县之东南半部。

注12:江户时代于各藩、旗本设有由戡定奉行执掌之戡定所,为负责管理民政、财政之机关。戡定吟味役为地位仅次于戡定奉行之官员,旗本、御家人出身者方可任之。

注13:江户时代辅佐奉行、所司代、城代、大番头、书院番头等官员管理、指挥同心者之职称。

注14:江户时期,与旗本同为将军直属,俸禄一万石以下之家臣。

注15:俵为武士当作薪水领取的玄米单伍,一石为二·五俵。扶持则为为其扶养家属或家臣所发放的津贴,一人扶持意指家中另有一人每月可领取三合至五合米的津贴,后文所述传马金则为差旅费。

注16:阴间意指年少男娼,阴间茶屋则为有此类男唱卖春之酒馆或餐馆。

注17:江户幕府为削弱藩国势力,为弱化其财政、扣留人质、并严防藩国造反,定有「参勤交代」之规定。各藩大名均得赴江户执政一段时日,再返回已藩领土。往返时大名须携带多名随从,依规定组成动辄数千人规模的大名行列,耗费人力与财力成本甚钜。原为一年一回,幕府末期改为三年一回,每回百日。

注18:活跃在安土桃山时代的侠盗,以劫富济贫的义举着称。后因窃走丰臣秀吉之宝物「千鸟香炉」被捕,遭处釜煎之刑而死。

注19:牛若丸为源义经之乳名。弁庆为平安时代末期之武僧,杀人如麻,曾立誓要夺取千把刀剑,夺第一千把时在京都五条桥与牛若丸相遇,败于牛若丸手下,遂认牛若丸为主。后助义经打赢不少战役,后义经功高震主而受其兄迫害,被迫四处躲藏,亦由弁庆一路相护。最终舍命护主,身中万箭而死。

注20:受冈引统辖的非正规执法人员。

注21:江户时代,供官职人员临时宿泊或待命之用的住所。此处指同心驻守值勤处,相当于今之警察署。

注22:护送囚犯用的驾笼。

注23:昔日本采中国之时制,一刻为二小时,四半刻指四分之一刻,乃三十分钟。

注24:围绕神社四周的森林,被视为神明聚集之处。

注25:日本传统烟火以寸、尺标示大小。二尺玉直径约六〇·六公分,可炸出直径约五百公尺的烟火。

注26:大炮之古称。

注27:马鹿囃子为东京一带的祭典中,于山车或舞台上以鼓、笛、钲等演奏的乐曲。深夜里,特别是月圆之夜,自远处传来的马鹿囃子声响,称为狸囃子。江户时代的本所(今东京都墨田区)曾有名曰马鹿囃子(ばかぱやし)的怪谈,名列本所七大不可思议之一,与「分福茶釜」、「八百八狸物语」并称「日本三大狸传说」。

注28:神社祭祀时演奏的音乐。于宫中演奏者称为御神乐,民间演奏者称为里神乐。

注29:幕府派驻于大名、名门、或朝廷中,负责监视旗本、御家人是否有怠职之情事、或有谋反意图的官职。多由大目付或家老所辖,辖下尚有徒目付、小人目付等职。

注30:瓦版之别称,亦指贩售瓦版的小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