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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台版 转自 澄空学园二次元轻小说社 

+图源:琉璃

+修图:RAJ

+录入:chen8chen6

+校对:ことみちゃん; chen8chen6

那个……是星光吗?

不用想也知道不可能,但黑暗另一头闪烁的微弱光芒,在万里眼中看起来还是很像星光。

不过星星不可能离地面那么近又那么低。就算自己现在是这副德性,这点小事还是懂的。所以,那光芒一定是来自什么人造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呢?是某种照明灯具吗,类似电灯泡那样的。

总之,在某人的意图、或是失误下,那小小的光就被放置在那个地方了……难道是萤火虫的光?但五月的静冈应该没有萤火虫吧,就一般常识来说的话。

黑暗的夜空与黑色的山脚边缘。

现在,那东西正在白天时绿意盎然、欣欣向荣的医院空地另一头闪烁着。朝树丛后方有一条延伸的复健用斜面步道,位置刚好就在跨过步道那一带。

从树丛的缝隙间,青白色的微弱光芒像拥有自己的意识般,不断反复明灭。

此时,挂在墙上的时钟发出拨弦般的清亮声响,原来是长针和短针重叠了。万里心中擅自认定,和房间大小相较之下,时钟显得比例特别大的原因,一定是为了方便在「病人刚才临终了……死亡时刻,几点几分……」「爷……爷爷!」(众人合掌)的情境下能将时刻看得更清楚吧。

日期改变。

而自己这活生生的肉体,却横躺在这张至今不知见证过多少人临终的病床上。万里这么想着,睁着眼睛。关于这方面的事情,按照他目前的打算,应该要什么感觉都没有才对。毕竟一一感受死亡的气息,对住院生活来说可是很难熬的。

踢开莫名沉重的棉被,无力的双腿瘫在床单上,失眠的夜晚渐渐深了,脑袋却愈来愈清醒。

病房窗外,来自另一端的不可思议光芒还在看着自己。

说真的,那到底是什么啊。万里不由得这么想。一边在脑中发挥各种想象力,一边凝神细看那黑暗中的一点光芒,终究还是掌握不到它的真面目。

最早开始发现那东西,是三天前的夜里。

那是熄灯后又过了好一阵子的事了。万里和平常一样因失眠而辗转反侧时,突然发现窗外闪闪发着光。内心诧异地望了半晌后,光芒就消失看不见了。前后大约两个小时左右吧。

早晨来临,万里试着问护士知不知道关于那光芒的事。然而得到的只有「不知道耶,会是什么呢?」的敷衍回答,甚至还被转移了话题,护士突然说:「话说回来!」

你那个时间还不睡觉在干嘛?不困吗?上次跟精神科医师面谈时有没有提起这件事?有没有好好说出来?你不想把病治好了吗……明明只是想普通地闲聊一下,最后还是变成如此官方又符合医院的气氛。万里含混笑着,嘴里嘟囔着:有什么关系嘛。然后闭上嘴,舌头用力抵住上颚。

白天复健的时候,装作若无其事地踏出斜坡步道外,想实际到发光的地点确认一下。没想到才踏出半步,紧跟在后方的物理治疗师小哥马上就嚷着:「危险、危险!」上前阻止了。

因为在树林中散步,令人不由得想探寻一下初夏的气息嘛……一说出这恶心的借口,物理治疗师小哥突然摘下脚边的一朵野花,边说「那就拿这个去吧」边塞到万里手中。呃……真是狂野得令人错愕啊。总之外出时最多只能到这个地步,还走不远就会被拉回斜坡步道了。

有着白色楚楚动人小花瓣和直线型叶茎的野花,似乎就是耳熟能详的花韭。

现在,这朵小花韭被自己害得失了根,离了土,万里无法对它弃之不顾,于是在杯子里装水,把花插了进去。「妈妈」看到时也说「啊,是花韭嘛」。据她所说,每年这个时期,家里后院也长满了这种小花。

这么可爱的花为什么被叫成「韭菜」啊。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仔细一看还确实是韭菜,不断散发着韭菜的气场。

那天夜里,谜样的光芒又出现了。

约莫刚过晚上十一点,万里就察觉光芒出现了。心想:又出现了!观察了好一会儿之后,照样又在大约两小时之后消失。

不久天亮了,也开始下起雨来。

浅浅的困意这时才好不容易造访万里,睡着之后被琐碎的梦境追赶,带着比睡前还疲倦的感觉醒来时,雨还没停。

每天都要做的复健也改在医院内进行,拜此之赐,万里一整天都没能外出。当然也无法到那片花韭的生长地去。

这里基本上是不允许任何单独行动的。

只有在从这间奢侈的单人病房移动到同为三楼的厕所时,万里才能够享有不被任何人纠正的行动自由。诊疗时就不用说了,连复健时也一定会有专属的物理治疗师来接送。至于缺这个、或想要那个的时候,负责照顾他的几乎都是「妈妈」。

大家都对自己很亲切。

可是每天过着的却是绝对没有「自由」的生活。

大家对待他就好像一只被关在牢笼里的怪兽,决定尽量不刺激他,好让他安静生活,但却又保持一定距离,观察着他的一举手一投足……就是这种感觉。我这个人或许很过分也说不定。因为,不但被救了起来,还得到这么好的照顾,自己却一点都不知感恩。

不过实际上,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作为一个病患住在这间医院里的每一天,都教人觉得几乎要窒息。

这不是被害妄想。被观察——不如说是被监视,本来就是事实。

躺在白色冰冷的床单上,今晚也凝望着那谜样的光芒,万里恍惚地回想着自己是如何变成这般无能为力,连去探究那光芒的真相都办不到。

「似乎」在大约一个半月前,三月里的某一天。万里被救护车送到这间医院来。清醒时,据说已经过了好几天。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身上有好几个地方骨折、挫伤,头上还肿了一个大包。呼吸困难,必须戴上氧气面罩,以极其惨烈的姿势躺在病床上。

一睁开眼,最先看见的是黑暗。静谧的黑暗描绘着混沌黑烟般的阴影蠢动着,万里这才察觉到「自己正看着黑暗」。不久,那片混沌的黑影开始转变为漩涡状,仿佛有人从上面滴下白色的水彩颜料,形成一圈一圈的图案。那大理石花纹的漩涡渐渐复杂起来,不久后又停止了旋转。仔细一看,才看清楚那其实是白色的天花板和四方型的电灯。

从「呼」地吸进一口气的瞬间,一切就开始了。

这是什么……这是哪里……好痛……好痛苦……我到底怎么了……扭动着身体,想知道自己的状况。不知为何,双腿之间一阵剧痛。一发出近乎哭声的呻吟,视野之中就突然冲过来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在耳边悄声说,因为装了帮助呼吸和尿尿的管子所以会不舒服。然而这说明只让万里感到更加混乱而已。

这里是医院,是急救大楼里的加护病房,你才刚恢复意识。就算像这样好好说明状况,也未必搞得清楚眼前的情况。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而此时的自己,似乎被当成自杀未遂的病患。

也是因为这样,当表示失去记忆,忘记一切关于自己的事时,主治医生才会毫不客气、不加修饰地直言:这只是你对于过去失败得想要自杀的人生,试图将之一笔勾消的说词吧?

不是这样的。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究竟是不小心跌落的,还是意图自杀,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而且,事实也无法确认了。因为我本人已经把那全部忘光了。这样反复说明的内容,到底有几分被采信了,至今仍是个谜。

不过,家人却坚持万里不是会因为这种事就烦恼的孩子。尽管他确实没考上大学,确定要重考了,但还是怀抱着去东京的补习班准备重考的希望,这样的孩子怎么可能自杀未遂呢,他一定是真的失去记忆了。因此,这整件事表面上才终于得以「单纯的跌落事件」落幕。

不过,真正的真相如何,毕竟没有人能肯定。也因此他才会被监视着。

大家都对像这样被关在牢笼里,只有外表是「多田万里」,实际上是什么没有人知道的「某种生物」敬而远之。

也不知道到底要在这里住上多久,虽说衣食住都不用担心,但也就是个只确保了衣食住的牢笼。万里甚至怀疑是不是没有离开这里的一天。

如果之后身体的伤完全痊愈了,没有必要再住在外科病房了,自己又会被送到哪里去。光想就觉得可怕,明明不想去想这件事,但夜里失眠时还是不免又想了起来。

自己真的能像个平凡人般走在阳光下,平凡地和某个人心意相通,过着平凡普通的生活吗?

即使失去记忆,还是记得过去平凡的日子是什么感觉。这一类的概念并没有失去,而且还会想「回去」。真是不可思议。

要是能有一天突然「啊?我至今都在干什么啊?」地想起一切,那会是最好的状况了吧。最好顺便来个快乐大结局,在笑容与欢呼声中撒着花瓣,被主治医生和护士们鼓掌送出院,自己则一边回头看他们一边用力挥着手,回到家人和朋友的怀抱之中。没错,就像从恶梦中醒来一样。

恶梦……是恶梦啊。

不知不觉,万里在黑暗中短短叹了一口气。不管这是恶梦还是什么,只能这样活下去了,独自一人在黑夜中这么想。

手肘撑在铺了毛巾的枕头上,用卧佛的姿势侧躺着,只有头抬起来。光脚的脚尖将棉被踢得更远,缓缓将手伸进睡裤和内裤之间……请别担心,并没有要摸哪里,只是像这样将手夹在温暖的大腿之间,总能让内心平静下来。在夜变得更深前,雨终于停了。

隔着窗玻璃的黑暗之中,现在也正闪烁着光芒。

(说真的,那到底是什么啊……)

大前天、昨天、然后是今晚。不管怎么眺望,还是想不出那到底会是什么。天亮之后,就算想趁复健时顺便去看看也不能如愿。那位物理治疗师随时都近距离站在能支撑自己身体的地方,要支开他是不可能的……干脆请他一起去好了?不行吧。在复健途中说什么「要不要和我一起到树丛中找寻谜样发光体?」这种事不可能获得允许吧,只会让自己更加被认为脑袋有问题而已。

稍微转动脖子,抬起脸,看见枕边的花韭已经枯萎了。寂寞地低垂着头,白花俯瞰着自己。

那姿态简直就像是个垂头站立的女子,自己果然做了很对不起她的事。

口中轻轻说着「抱歉」,视线再度回到那真相不明的光芒上。

(会是什么照明设备吗……即使如此还是很怪,在那种地方,又那么小,没有意义吧。)

再说,只有像这样从这间医院的窗户往外看的无聊家伙,才可能察觉那里有光,而一般的住院病患都过着早睡早起的规律生活,这个时间大家早就睡着了。

住院病患加上有失眠倾向,但因为不想被怀疑精神不健全而不想拿药吃的家伙。如此狭隘的条件范围——符合的人也只有万里了。那么,那专程展示给自己看的光到底是什么?是哪里的谁,出自何种企图这么做的呢?

(……该不会是某种讯号,或是谁在发送暗号吧。)

万里被自己这样的念头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将单手从裤子里伸了出来,再用同一只手抚摸起自己的嘴唇。刚才什么都没摸到,所以一样请不用担心。

(暗号?会是暗号吗?为了让我知道什么……不,不会吧。该不会是……可是……)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那跳跃般明灭的光点动态,看起来就愈来愈活像是希望被自己发现似的。

万里屏气凝神,仔细观察。

光好像在说:喂!

这里、这里!你看见了吗?你发现了吗?光芒仿佛一边这么叫着,一边闪烁。

不,不可能有这回事吧。怎么可能。这未免太蠢了。要是让人家知道自己心里想着这种事,绝对会被当成危险的疯子。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可是正常人。只要发生意外时的冲击没把脑子撞坏的话,我可是个正常的普通人。

拼命打消自己荒谬的念头,万里仍忍不住起身。

明灭的光芒左右摇晃,像是察觉万里已经发现自己一般——突然增加了。

「呜喔?」

惊讶之余,忍不住喊了起来。

就在万里眼前,那微小的光芒突然分裂成两个,增加了。就这样交错蹦跳着,有如跳舞,明灭的光芒时而闪现,时而合而为一。

「咦、咦、咦……?咦咦咦……?」

要是旁边有人的话,现在自己在他眼中一定是一副傻样吧。可是,因惊吓而痴呆的表情已经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了。瞠目结舌的程度,甚至感觉瞠大的眼眶都痛了起来。毕竟,怎么会有这种事啊。这下真的是莫名其妙了。

谜样的光芒是给自己的暗号,正呼唤着自己。为了让自己发现它的存在而死命地闪烁。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发生吗?

万里终于忍不住下了床。

赤着脚,蹑手蹑脚正想走动时。

「唔……!」

搞砸了。

把枕边插着花韭的杯子给碰掉了。幸好杯子只是塑胶制品,连声音都没发出来,也没摔破,只是水全都洒光了。慌慌张张地从湿答答的地板上捡起白花,单手紧握着,收拾的事就等会儿再说吧。

紧抓着哀伤枯萎的白花走向窗边,用力拉开卡紧的窗子。

瞬间,一阵初夏夜晚的青草味猛然涌进室内,甚至让万里整个身子往回倒退了一点。全身很快被那气味包裹。空气满中是浓浓的草木气息,加上雨后的气味,以及夜空清澄的味道。深呼吸了两、三次,每次万里都感觉到自己呼出的气息中也沾染了有如濡湿石子般静寂的颜色与气味。

还带着湿意的风吹进室内,病房里原本沉淀的空气一下子清新了起来。米色的沉重窗帘如波浪般摇曳。

光还在闪烁。

仿佛发出「喂~」的声音呼唤着万里。仿佛呐喊着:「我就在这里啊!」

我就在这里啊!在这里闪闪发光啊!如此传送着暗号。

可是,那到底是什么的暗号。我又该怎么做。

在一切不明的状态下,万里只感到心脏怦通怦通地加速。久站的双脚配合心跳颤抖了起来。呼吸急促,脑袋也开始发晕,连头皮毛孔都兴奋战栗。

单手拿着小白花,花已开始枯萎,又失去了维系生命的水,现在正可说是濒临死亡,成了一株等待枯死的植物。可是那被拔断的根部还是湿润的,总觉得只要赶紧插回土中,一定就能活过来。

「……」

再一次,看见了光芒。光芒依然闪烁。

又亮了起来。

「……真的是在呼唤我吗?」

那光。

「……是我唷?我这种人唷?什么都没有,像个空壳,任何人看到都会失望的,既恶心又可怕的……这个我唷?你呼唤的真的是这样的我吗?」

暗号的闪烁像是黑夜里的脉动。仿佛说着:是啊,是啊,是啊……

可是,我什么都办不到啊——这么想着,望着手中的花。这因为自己而被毫不留情葬送了未来的生命。

现在挽回或许还来得及。曾经一切都因「办不到」、「不被允许」、「会被觉得很奇怪」而放弃,只能颓然坐在这个牢笼里。但只要能离开这里,或许能挽回这家伙的生命。

应该这么说……好想离开。

现在,肯定地这么想。自己想从这里离开。想去寻找那光芒。想用力吸满整个胸腔的空气,想尽情跑跳,不需要被谁阻止,不用在意谁的视线,不须担心别人怎么想,只想以自己的身分跑出去。这么一来,在前方一定能找到自由。

在那里自由地活,做自己。

毫无理由,近乎愚蠢,然而却不断涌出的「预感」,使万里内心一口气热了起来。

发光的暗号与呼唤,就试着去相信吧。想要试着相信,我想要试着相信啊。

差点呼吸不过来,于是用力咽下一口气,身体随着脉动颤抖。从这活生生的肉体正中央贯穿的是(就去吧),某种类似冲动的东西。

——就去吧。

就这样,一个人去吧。躲开监视的眼光,抓紧那暗号,随心所欲地去吧。用自己的身体行动,连手中低垂着头的白花看起来都像在点头称是。仿佛在说:嗯嗯!好啊!去外面吧!然后,把我救活吧!

那副模样看起来非常可爱,让万里情不自禁嘴角上扬了。在深夜失眠的高昂情绪下,心想。

(……好!就去吧!)

决定了。

往外朝窗下窥看,离地面很远,三层楼的高度令人晕眩。抓着窗框,下意识向后退,脚也踮了起来。不过,已经决定了。

用力甩头,顺顺呼吸,用力弯曲膝盖,深深蹲下去。顺着这股气势用力弹跳起来,万里从窗边离开。

轻轻关上窗户,窗帘也拉上。像丰臣秀吉那样将拖鞋塞在睡衣领口内,单手抓着白花,赤裸的脚迅速移动。确实握好门把,小心注意不发出声音地转开它。推开门。将脸探出熄灯后的走廊,左右确认那里没有任何人在。深呼吸,让空气装满整个胸腔,用力压住猛烈跳动着、仿佛要发出声音的心脏。

就这样,万里从病房中赤脚踏出一步。

顺从自己内心的渴望,移动着双脚。无人的走廊上,只有紧急照明的绿色灯光静静发着光。万里独自走在这样的走廊上。从地板上延伸到墙上的是自己淡淡的斜影。用五根脚趾交错点地,向前移动。

拼命克制自己因紧张而差点发出的喘气声,小心翼翼如同小偷般挪动双脚,谨慎地下楼。经过灯火通明的护理站前时则几乎是匍匐前进,还打算万一被发现了,就用「想帮花找水」做借口来度过难关。

穿过突出的护理站柜台下,身体贴着墙壁,祈祷不要有任何人跑出来,慢慢攻破这最大的关卡。一方面紧张得要命,一方面又觉得这么紧张的自己实在很好笑,万里得拼命闭上嘴巴才不至于笑出来,从鼻孔发出「呼……唔……」的声音。一听这声音,不由得又想笑了起来。

(还差一点……)

强忍住想全力冲刺的冲动,为了不发出声音把全身肌肉紧绷得颤抖,以打太极拳般缓慢的动作穿过走廊,目标是走廊尽头的夜间出入口。

像个忍者似的,用黑暗掩饰自己,停止呼吸。要是被人发现的话,一身病人专用的睡衣睡裤可是会让他毫无借口开脱。万里一边祈祷(请务必保佑……)一边前进,像乌龟般伸长脖子确认前方状况。太幸运了,出入口处除了「如有要事请按铃」的告示外,空无一人。

看来是不会被发现了……可千万不要杀出程咬金啊……拜托,门一定不能锁上……

好不容易抵达沉重的玻璃门前,伸手一推,毫不费工夫地听见门锁发出「喀嚓」一声,打开了。万里情不自禁小声欢呼。

推开一条能供身体通过的缝隙时,感到「轰!」地一阵来自室外的空气通过身旁。像被吸出去一样踏出一步、两步。跌出室外之后,包围着全身的压力才突然减轻。重力这种东西,似乎是会突然减少的呢。

温暖潮湿的风轻柔地拂过万里的脸颊,轻松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黑夜。

漆黑的夜。

有着日光灯闪灿的屋檐下,是一条磁砖铺成的缓坡道。从怀中取出和体温相同温度的拖鞋,迫不及待把脚套进去。没有闲工夫在灯下品味成为信长的滋味(注:在寒冬的清晨,丰臣秀吉会将织田信长的拖鞋放进怀里温暖),接下来就是要不顾一切了。

好几次回头望向安静的病房大楼,确认没被任何人发现,万里跑了出去。

一开始,脚步还像雏鸟般疲软无力,身体也很沉重。感觉像是忘了跑步时的节奏感,四肢的动作也参差不齐,不知道该把重心放在哪里才好。无法好好驾驭身体,踉跄了好几次。每跑出一步,内脏就像被摇晃起来似的,下巴也合不拢。住院生活让自己全身的肌肉都衰弱了。手臂难以摆动,腿也抬不起来。很快地就喘不过气,手忙脚乱的样子真是难看死了。可是,可是……

……对啊!可是!

「……呀。」

望着前方,再一次闭上眼睛,又马上睁开。头顶的天幕是雨后的夜空。星星像是即将洒落。脚底感受着来自坚硬地面的冲击,风的声音、远方的景色、夜的漆黑、水洼。全部,都属于我。全部全部都是我的。现在这个我正感受这一切!

一直无法拉长的步伐,也渐渐如愿伸展了开来,万里一点一滴想起如何用压低身体滑步的方式拉长距离。僵硬的关节也像是上了润滑油,膝盖和脚踝终于能好好转动了。

「呀喝——————!」

尽量小声地从丹田发出呐喊,万里张开双手将夜风拥抱入怀。

夜空的另一端看得见山头的黑影,也看得见山脚下开展的万家灯火。风带来温柔的气味,万里无视于痛苦气喘得像是立刻就要爆发的心脏,忘我地一个劲儿蹬着地面向前奔跑。全力冲刺。

……真的跑出来了!

真的做了!多田万里!你真的放手一搏了!原来我是这种男人啊!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得像个笨蛋似的、本来已经够难看的姿势更是变得东倒西歪。为了确认来自光芒的暗号,就这样进入复健步道旁的树丛中。

枝叶覆盖在树顶,树下的走道显得相当阴暗,不过道路修整得很好,所以还不至于跌倒。找到花韭群生之处后,万里激烈地喘着停下脚步。肩膀上下起伏,发出动物般粗重的鼻息,毫不犹豫踩进草丛里。跪下来,伸手掘开湿润的泥土地。将手中的花的根部插进去,再把泥土盖回去。带着祈祷的心情,用手心把盖上的土压整均匀。

「……好了!」

起身,汗水沿着太阳穴滑落。

在睡裤上拍拍被泥土弄脏的手,踩进草丛更深处,把裤子弄得更脏了。拨开高度及胸的草,朝树下走去。

那光芒就是出现在这附近。

强忍着高昂的情绪,沿着下坡兽径小心翼翼往下走。或许是被树荫挡住了,现在从这个位置看不到光芒。

不过方位一定是没有错的。穿着拖鞋的脚用力踩着步伐,万里在内心祈求光芒再次出现。给我暗号吧。呼唤我吧。像刚才那样闪烁吧。这次我马上就能找到你了。

然而,愈是往前走,前方也只是一片愈来愈广大的黑暗草丛与比那更黑的树影。

突然感到不安了起来……说不定今天暗号就已经结束了呢?好不容易才死命从医院里逃出来,却无法确认那到底是什么。那真的是某种暗号吗?说不定最后真相根本什么都不是。但事到如今,事情会如何发展已经不重要了,什么都好,总之只想要一个清楚的答案。自己的逃脱行动需要一个意义,就凭着这个念头万里继续向前进。

拜托了。如此低喃着,用力挥开垂到眼前的枯木枝叶,就在此时。

「……呜哇……」

脚下的拖鞋底部突然打滑。

急急忙忙想重整姿势,反而更失去平衡。

身体比自己以为的还要衰弱,加上过度使用的肌肉已经失去力气,无法再支撑体重,万里就这样向后跌了一屁股。接着,便是哀号。呜哇、呜哇、呜哇?一边大喊,一边沿着陡坡向下凄惨地滚落。

停不下来,没办法停下来,穿过草丛滚落。一边滚一边自己吐槽「简直跟漫画没两样」实在毫无意义。

不久,以自动贩卖机中掉下来的罐装饮料般的气势,万里终于被草丛吐到柏油地面上。

没辙地摊开手脚,呈大字型仰躺在地上。

「……啊……」

终于停住了。

这是空地吗——

双眼茫然睁开着。

头上已不见黑色的枝影,而是一片看得见高远星光的辽阔夜空。

试着缓缓转头,接着,看见了。

那青色的光芒。和星光不同,闪烁着的光芒。

光芒有两个,而从这只相隔几公尺的地方仔细一看……

「……球、球鞋……?」

类似HI-TEC登山鞋的设计款。

脚尖的部位使用能反射出强烈日光灯般光芒的特殊素材,左右各一。那闪烁的光芒就在前方两公尺左右的地方。

「……喔喔……?」

既然是鞋子,就一定有穿着鞋子的人脚。

保持仰躺的姿势,只有视线往上,看到的是一双穿着窄管牛仔裤的腿,上半身则是宽松的T恤,长发披散在胸前。

那是一头漂亮光滑的长直发。在后脑靠近后颈的位置随意地扎成一把,再拉到前面垂在胸前。

是个女生。

尖尖的下巴,白晰的脸庞。带点特殊自然卷的乱糟糟浏海。

她看起来相当害怕。嘴巴张开呈现正要喊出「呀啊……」的形状,眼睛几乎是翻白眼状态。不住发抖,肩膀像丝线傀儡般垂下,低头看着万里,整个人都僵直了。

这也是当然的吧。万里心想,我可以理解。

突然之间一个男人从草丛中滚出来,就算不是女生,看见这般光景一定都会不由得「呀啊」地叫出来吧。

而且这家伙身上的睡衣还沾满泥巴。看起来似乎不是幽灵之类的玩意儿,而是很普通的活人。但比起灵异现象,这种情况或许还更危险。可以体会她想当场尖叫逃走,甚至想去报警的心情。

可是,如果可以,小姐,请你稍等一下。

「……请、请就这样……稍等一下……好吗?」

试着发出微弱的声音说。

背和腰都在痛,似乎是撞到了,没办法马上站起来。试着轻轻转动肩膀,因意外骨折,才刚接好的锁骨应该没事,但还是有点担心。

「……啊,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

尽管这么说着,却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有够可疑。一不小心还「噗嗤」笑了出来。绝对造成反效果了,她惊吓的表情不断升级,现在根本就是梅图一雄笔下的人物了嘛。(注:梅图一雄为日本惊悚恐怖漫画大师)

万里说话时得忍着痛才能发出声音,但听起来根本就像是变态无误……即使穿着沾满泥土的睡衣睡裤滚落在地上,还是努力想表达自己是个身心健全的人类。举起一只手挥了挥,希望对方在报警之前,能理解自己没有要袭击她的意图,也不是什么危险的家伙。

女生还是看傻了眼似的,呆呆地望着正在挥手的万里。纤细的身体前后摇晃,双腿就像刚出生的小鹿一样颤抖……要是不赶快让她理解的话,恐怕这女生会先吓死。

「那个……我是住在那边那间医院的病人!」

虽然爬不起身,万里还是伸出拇指死命指着树木对面高台上的医院,她应该看得见才对。

「至于我为什么会这样躺在这里,其实是因为那光芒!」

接着,他指向女生穿着的球鞋鞋尖。

「从房间里看得见!我一直在想,那到底是什么!真的很不可思议呢!一个人东想西想,终于决定来确认一下那到底是什么……」

女生看着滚倒在地上拼命说明状况的万里,身子终于踉跄地晃了晃。像喝醉的人那样左右大力晃了两下后。

「呜、哇……」

发出一声奇妙的哀号。

指着万里的脸,就这样跌坐在柏油地上,天哪,以M字开脚的姿势。

「……你没……没事吧?」

不由得这么说。

「啊,你才想问我有没有事喔?」

突然想起自身的状况,明明是住院病患却在这深夜里跑出来,根本不是担心别人的时候。

「……我、我我我……我……」

她连声音都在发抖,姿势难看的M字开脚似乎都发软了。看来她想说的是「我、我没事,我没事,所以你不要靠近我啊啊啊!」吧。

然而,回答却出乎万里预料。

「我……我去医院……帮你找个人来吧……?」

脚上的球鞋闪烁。原来她关心的是万里的状况。哇,怎么会有这么亲切的人……万里心想。在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下,自己都M字开脚跌坐在地了,还有余力关心眼前这号可疑人物。

「不、不用了!这部分没问题!」

万里干脆地摇着头。

「我、我是从医院偷跑出来的!所以不能找人来帮忙!等到身体能动了,我会自己回……唔呵……!」

糟了。万里心想。

不行,忍不住了,可是——呵、呵呵、唔呵呵呵……突如其来的笑意发作,袭击了万里。从鼻孔里连着鼻水一起喷笑了出来。

因为,看看这模样嘛。在这荒郊野外全身是泥,呈大字躺在地上的自己,加上一个M字开脚担心自己的女生。

这两人构成的画面简直是……从旁看来……实在相当……

「这……这到底是在干嘛啊我……呜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还无法从地上爬起来的身体笑得抽搐,像只虾子般蜷曲起来。万里无法遏止自己既突兀又激烈的笑。

「啊~哈哈哈哈……好痛痛痛,哇哈哈,啊,好痛,啊哈哈哈哈!」

每扭动一次身体,背后就吃痛。可是笑意一旦发作就难以收拾,万里停不了地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到最后已经连到底什么好笑都搞不清楚,只是不停笑着,莫名其妙、难以控制地。腹肌痉挛,差点要笑到失禁了。M字女生依然腿软,愣愣地看着万里的狂态。

受不了,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夜晚。

「……那、那是……」

勉强止住笑,万里再次指向M字女生的鞋尖。

女生瞪得大大的双眼,在黑暗之中亮晶晶地散发强烈的光芒。从这距离看来,那双眼瞳甚至还比鞋尖闪亮。

水润、清澈、圆圆大大的双眼,令人忍不住看傻了……怎么怎么,万里突然害羞起来,止住了笑。

目光从她那双莫名具有吸引力的眼瞳移开,万里吸了一口气,然后再深呼吸几次。默默平复激动的呼吸。

「……因为那个,在发光,我看得……很清楚……啊,好难受,笑太过头了……对啊,真的看得很清楚。从我房间,那闪烁的光芒看起来就像星星似的。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一直在想那到底是什么。」

M字女生坐在距离万里两公尺处,默默无语。然而万里也看得出来,她全身还是紧绷着没有放松,呼吸也很急促。或许她心中正在想,这家伙果然脑袋有问题,和这家伙对峙太可怕了,也还没有放松警戒吧。

「……可是,我想,那不可能是星星。」

为了不加深她的恐惧,万里努力发出稳重的声音。不再像刚才那样笑得像个笨蛋,也不像一开始那样笑得像个变态,试着在脸上挂上普通的笑容。

「所以,我心想,那该不会是谁正在对我发送『暗号』吧,该怎么说呢……逃跑的暗号?类似这样的。像是呼唤着我说,在这边在这边!我感到自己被引导,所以才偷偷跑出病房,离开医院……结果就是现在这副德性。没错,我就是个大蠢蛋!」

豁出去承认自己就是这么蠢,女生应该会笑了吧?万里心想。

不过事情可没这么简单。

「……这样……啊……」

女生僵硬地说,声音像硬从喉咙挤出来的一样。白晰的脸颊紧绷。不过,不久后,从上下起伏的肩膀就看得出来她正在努力深呼吸。紧张感也因此稍微缓和了一点——希望这不只是出自万里希望的观测结果。

试着慢慢抬起身体时,万里发出「唔!」的呻吟。背后还是很痛。看着再次倒地的万里,M字女生表情惊讶地弹跳起来,反射地伸出手。

「没事没事,你不用担心我。」

万里的话让她停下伸出的手。无处可去的手停留在半空中。

M字女生依然维持那奇妙的姿势,半张着嘴,用难以言喻的表情凝视着万里。

那表情中带着混沌与漩涡般的感情,那究竟是恐惧、紧张、还是惊愕……万里无法理解。

唯一知道的只有尽管如此,她似乎还是无计可施地担心着万里。明明她自己都还处于M字开脚的软腿姿势不得动弹,眼神却连瞬间都没离开过万里。看起来也不像想从这边逃跑。在半空中彷徨的手非常白晰。

「……对了,那双鞋前面亮亮的地方……」

万里刻意大声爽朗的说,像是要强调「我没事,真的」。

「为什么看起来会那样闪烁个不停呢,从我的病房看过来真的就像是星星一样,一闪一闪亮晶晶。」

「那大概是……因为……」

她将停留在半空中的手收回自己身侧。

然后一边摇摇晃晃地确认自己脚下,一边站起来。

「因为我在这附近晃来晃去的关系吧。」

身子还有点站不稳的她,再看了万里一眼。好几秒的时间就那样不动,看着万里的眼睛、脸、被剃成平头的头、住院病患手腕上戴着标签手环、因为拖鞋飞走而弄得脏兮兮的脚、还有万里的全身上下,直到他几乎无法忍受她的视线。

接着,她甩着头发别过头。

「像这样。」

她开始在万里面前反复左右来回踱步给他看。这么一来,配合脚步,鞋尖真的一明一灭地闪烁了起来。

「没错,就是这个!」

万里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她稍微换个方向,转身时,左右两脚的光正好以巧妙的角度重叠,合而为一,接着又再度分开。万里当时以为星星突然分裂成两个,其实就是这个吧。

原来如此。当万里终于搞清楚时,却又出现了另一个谜团。

这个看来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女生,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独自在这个地方来回走动呢?而且……对啊,还连续三天。

她背后停着一辆把手上挂着安全帽的破破速克达机车。那应该就是她来这里的交通工具吧。

「……你为什么要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啊?不觉得危险吗?」

不禁开口问了。

「因为从山下上来,到这里刚好没路了啊。」

回答是回答了,却又好像没有回答。

「是说……你是不是从三天前起,就开始来这里啊?」

「因为黄金周假期开始了。」

这又是个有回答跟没回答一样……不,这算是有回答喔。对啊,世间从三天前开始进入连续假期了呢。万里想起自己预定的复健行程和诊疗时间都有被错开的事。

不过就算开始放连续假期,也不构成她来这里的理由吧。稍微思考了一下是否该问她这个问题,但毕竟是别人的事,问到这个地步未免管太多了。对初次见面,而且还是在如此莫名妙状况下相遇的人,这样确实是干涉过头了。

万里抬头窥探站着的她。打算只要察觉一丝不愉快的神色,除了「已经很晚了,快点回去吧」之外,就不再多说什么。

可是当她一察觉万里的视线,立刻伸出手作势压住有自然卷的浏海,挡住包括眼睛在内的半张脸。然后说:

「……我从这里看着医院。」

只看得见她的嘴似乎带着笑。

「我朋友住院了喔。可是,我不能去看他……我担心得受不了,所以想说至少来看看是不是能知道些状况……所以才想尽量靠近医院。」

万里忽然想到。

说不定其实这个女生白天也在这附近徘徊吧。只是因为白天看不见发亮的球鞋,所以才没发现。

尽管如此,她还真是——担心那个朋友啊。

这么一想,胸口突然揪紧般地痛了起来。那似乎已经是不能碰的部分了。

「……放假才能过来,这么说来你不住在这附近啰?」

万里不加思索转移话题。「嗯。」女生仅牵动嘴角微笑,点头表示肯定。

「我住在东京,从东京过来的。现在是大学生。」

「喔,这样啊……这样啊……好好喔,真羡慕你。」

「……羡慕?东京吗?」

听见万里脱口而出的话,女生突然抬眼看他。湿润的眼神闪闪发光,眼角有点上扬,有着美丽双眼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万里。

「嗯。我很羡慕喔。因为待在这里,真~的觉得自己像被关住一样。有种永远无法离开这里的感觉,我也知道心情因此变得好忧郁,好灰暗。」

「……那个,虽然问这种事情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你的身体状况真的那么糟吗?」

「嗯,很糟啊。」

万里尽可能让语气别显得那么沉重,轻快地回答。没错。是很糟。

身体受的伤姑且不论,失去的记忆——最后到底会变怎样,谁也不知道。可能一辈子就这样了。也可能一辈子都要住院。一辈子,或许都别想过平凡普通的生活。

到底会怎样,谁都不知道。

「……不能出院吗?」

「我也想啊。」

身体一边用力,一边避免将体重放在背肌上,万里慢条斯理地起身。坐在地上试着轻轻扭腰,还有点痛,但并非不能忍受。

即使如此,万里还是痛得脸都扭曲了。而她依然直盯着万里看。像脚底被人钉在地上似的,隔着一段距离僵立不动。万里看见她好像犹豫着要不要朝自己伸手,大概是想支撑万里站起来。

不用不用,没问题。这么说着,万里慎重而缓慢地试着伸展了一下背肌。和她之间仍维持着两公尺左右的距离。

「痛痛痛……真好啊,东京。」

嘴里边吐气边这么说。

「我也好想去啊。要是能成为东京的大学生……是说我现在是重考生就是了。不过,要是能考上东京的大学,就能跟这个牢笼说再见了。总觉得,那样就能逃脱了。只要先赚到这两百公里左右的距离,或许就能完全逃离。」

「?……牢笼?你是指医院?你住院的事?」

「嗯。这些也包含在内。但我指的还有如今束缚着我的人际关系,困住我的东西,这些全部都算。发生了各种事,我感觉非常……类似一种封闭的感觉。对了,既然如此,不如跑到比东京还更远更远的地方去算了。冲绳,北海道,或是干脆出国。」

「……我觉得,东京不错啊……」

说着,她突然止住了话语,心里似乎很难受。不过马上又说:

「东京很好玩的喔。要是你愿意的话,来东京吧。到这里来吧。」

补上这句后,微微一笑。

看到她的笑容,万里打从心里觉得——真想去啊,总有一天,要是真能上东京的大学就好了。要是能在校园里邂逅有这种笑容的女孩子就好了。如果能办到,一定能拥有更美好,更闪亮的日子。如梦一般的全新生活。

然后他发现了。

自己现在,正有生以来第一次找到未来想做的事。

至今关于未来的想象,都是些恐怖惊悚电影般的情节。可是现在却看见了不一样的未来。现在打动自己内心的,一定是名为「希望」的东西吧。

万里不禁伸手压住心脏,心跳得好快。我现在正怀抱着希望而活呢。打从内心祈愿着能迎向未来。

呜哇。不知不觉,口中发出低喃。

胸中突然点燃的这盏希望之灯威力高强,让万里看清了「下一步」该怎么走。简直就像沿着地面延烧出去的火苗。

万里心想,明天一早,就去对主治医生还有父母这么说吧。说自己想去东京,想以此为目标……或许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期待隔天早晨的到来。

突然提出这件事,不知道大家会怎么想,也不知道会不会获得允许,万里无法预测他们会有什么反应。可是,一定要将自己的想法和意志表达出去。要让他们知道,自己想要离开这里。

有如连锁反应般,万里也才因此察觉至今自己是如何地逃避。总是胆颤心惊在意着周遭的视线,害怕被人以为自己不是真的,于是不敢透露半点内心真正的想法。

这才真的是牢笼。过去,其实一直是万里把自己关在这牢笼里。

已经不想再做这种事了。想重获自由。就像刚才拔腿飞奔时一样,要跟着自己的心意走。像那样尽情使用自己的身体,用尽全力的活,那才叫「自由」。和身在何处没有关系,能随心所欲地驱使自己的心与身体才是真正的「自由」。双眼在这黑暗之中,总算是真正打开了。

「……谢谢你!」

「咦?」

万里太过唐突的一句话,让她惊讶地猛然抬头。

「谢谢你送暗号给我。我知道,那当然不是为我打的暗号,可是对我来说,你就是光,是让我冲破牢笼的暗号。」

真的是打从内心这么想。

谢谢你,真的。谢谢——万里不断反复着。

「我太庆幸自己因为那暗号而飞奔出来了!」

打从心底轻松地笑了起来。

在黑暗中闪灿的她的光芒,为万里送出了一个象征飞奔时刻到来的暗号。

于是,万里才能鼓起勇气忘我地冲出来,找到星星。好好地找到了。原本失去的,属于自己的一部分,终于找回来了。

她依然一脸惊讶看着微笑的万里。

「为了答谢你,如果有什么我能办得到的,我都愿意做喔。对了!我到医院里找出你朋友吧!要是遇到他的话,我可以帮你带话给他。」

「……要是……遇到他的话……?」

嗯!万里用力点头。然而她听见万里这么说,却没有露出半点高兴的样子。脸上还留着一半的笑,另一半却因哀伤而扭曲。

还是她比较想自己将心意传达给对方啊……这样说也是没错啦。与其由别人去传话,一定更想直接和对方见面吧。这种心情万里也不是不懂。可是……

「我答应你,一定会将你想说的话,还有你到这里来的事好好传达到。所以你还是别再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比较好喔。」

「……咦……」

她的表情显得更黯淡了。

「毕竟,这样很危险不是吗?这种深夜里,附近又没有人烟,就算你是骑机车来的,我觉得还是不行。」

回望万里,她那张白晰的脸紧绷着,几乎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为了说服她,万里无法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

「别急,你只要静心等待朋友回来就行了。你的暗号,一定会传递到你朋友身边的。」

因为,那是如此美丽闪亮,就像星星一样,甚至让我的眼睛都为此睁开了啊——万里这么想。

「啊……暗号……什么的……」

她用双手掩着脸,终于深深低下头。

「暗号什么的,现在才传达已经太迟了。我没能赶上……不管是暗号还是什么都一样。声音也好,什么都好啊。要是那时候能赶得上的话就好了。我已经什么都无能为力了……什么都……已经无能为力……」

察觉她闷闷的声音里夹杂着眼泪,万里大吃一惊。惊讶之余,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我一直想,要是这双手能来得及的话……嗳,要是有赶上那瞬间的话,如果那样、如果那样……或许就能挽救那可怕的危险瞬间,或许就不会变成这样的下场了!我脑中净是想着这些事,你知道吗……!」

她铿锵有力的声音,听起来竟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如果那样,我一定会紧紧将手抓住,绝对不放开!绝对!不管有多重,我绝对不会将你……」

这句话里的诡异之处,万里并未听漏。

「……『你』?是指我?」

她这才止住似乎是无意间流露的真心话。

「你现在是在讲我出意外的那件事?」

她口中的「朋友」不是别人,就是我多田万里?向后退开一点距离,重新审视她的脸。

「……难道,你是我认识的人……你认识以前的我?」

多田万里的朋友——换句话说,就是最容易凸显出现在自己的异常性,最强烈谴责、拒绝接受现在的自己,也是现在自己最不想见的那一种人?

然而。

「……不是的,你搞错了。」

回应的声音已经不再颤抖。那是一种打从心底觉悟的冷静声音。

「我才不认识你。」

补上这句话后,不知为何又加了一句「抱歉」,她迅速转身。

黑夜中,她绑成一束的头发摇晃着,背对还坐在地上的万里,朝停在一旁的速克达机车走去。拿起安全帽,用不熟练的姿势跨上老旧的座垫。

看来,她打算这样就走。一切都还没解释清楚,但万里不但还站不起来,也连「等等」都说不出口。因为他找不到任何再多说点话的理由。

「喂!你要我带的话呢?」

好不容易,总算是挤出这句话。她戴上安全帽,在下巴处仔细扣好。转动车钥匙,发动机车引擎。噗、噗噜噜噜,机车发动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滑稽。在这滑稽声音之间听见她说:

「加油!就这么告诉他……啊,是不是不要随便说这种话比较好?」

她沉默了几秒,再次深呼吸。然后。

「XXXX!」

机车引擎发出海中哺乳类幼兽啼哭般的声音,就这样离开了。最重要的,该把话传给谁,那个人名她却没说。这样问了传话内容也没意义啊。当万里发现这点时,周遭已经被夜晚的寂静包围了。

被单独留下的万里,视线依然捜寻着朝树木另一端渐行渐远的红色车尾灯。

但那光却不再闪亮,再也找不到了。

这天夜里发生的事,简直如梦境中的一幕,不可思议地不具现实感。

——可是那确实是现实中发生的事。

这一点万里很明白。

当时的事,到现在万里已经平安出院并且来到东京成为大学生后依然难忘。

记忆中的那张脸和在大学里现在经常看见的那张脸连结起来,而且那就是琳达,这点万里也很明白。

只不过,事到如今也不用特地去证实这件事了。没这必要。那就是琳达,这件事只要万里自己知道就好。

万里也知道琳达那时候不承认她认识自己的理由为何。不是别的,正是因为万里对母亲说过「要是有过去认识我的人来探病,我绝对不见」。还要母亲告诉他们,不希望他们来。那个时期,那个状况之下,琳达不可能说出真正的身分。

而现在,自己和琳达也清楚地下定了决心,再也不回首过去,彼此都当作没有过去那些事。

对现在的两人而言,事到如今更没有理由回首当时那件事了。

那时琳达想见的人,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了。自己见过的那个琳达,是为了寻找那个已经不在世上的家伙而出现的女生。透过那个已经不在的家伙,两人因而相遇的那一刻宛如虚幻。该「当作没发生过的事」,或说该算是「不必回首的过去」。

然而,唯有一件事实在很难不去在意。

怎么也想不起来,说完「加油」又更正后,她重新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在记忆中,那句话被机车的引擎声给掩盖,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应该有听见的,曾几何时却忘记了,而且连自己都忘了到底是什么时候忘记的。

有时会想,当时琳达到底说了什么。可是,又觉得似乎不该想起来。

所以,忘了就忘了吧。那天晚上的事就像一场路过的梦幻微风,不时温柔地抚慰内心深处。

这样就够了。现在万里是这么认为的。

而东京的夏天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