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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扎实」、「猛烈」——是不是应该将这些个充满魄力的形容词加诸在自己的「女友」,也就是那位华丽美女恋人身上,让万里感到有些难以拿捏。

即使如此,今天的加贺香子仍教人不得不这么认为。今天的她,真的莫名的扎实,也莫名的猛烈。

万里那因为发烧而濒临垂死的身体依然佣懒地横躺在床上,看着在狭小的房间里拥挤落坐的友人们,以及夹带惊人扎实的安定感混在他们之中的香子。

「我真的是开玩笑的啦!想说用『外遇』吓吓你也满好玩的嘛!只是这样而已,我其实是想要搞笑啦。」

霸占住离万里的床最近,也就是靠着床垫坐下的香子,挺直了背脊漂亮地端坐着,开口说话的模样怎样看都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千金小姐。摊开一条轻飘飘的丝质手帕盖在膝盖上,以一副野餐约会的架式优雅地遮住双腿。

脸上的笑容透露着胜券在握的信心。散发悠然的气势。俨然是女王的格调。

「因为人家相信多田同学绝对不会外遇的啊。」

呵呵!从鼻子里喷出轻笑,不容任何人插嘴,自我陶醉地左右摇着头。

「因为多田同学是真心爱我的,那种事当然不会发生,我心知肚明……我是被爱的!」

最后一句突然采取丹田发声,奋力得连太阳穴都浮现青筋。喔喔……所有人都倒退了好几步。

「这种绝对的自信,会让我愈来愈强大。而被爱的力量将就此更加以一种良性循环促使我变得更美好,然后再更加良性循环也让多田同……好痛!」

要是放着她不管,不知道要一个人讲多久的香子,雪白的手肘附近被人用力「啪!」地拍打了一下。出手的是坐在她隔壁的琳达。

「你刚才那眼神明明就满认真的啊!真的不要开玩笑了,我刚才有一瞬间差点被你吓死!」

「那是你的错觉啦。」

不知为何有点开心地一边摩擦着被琳达打的地方,一边优雅地眨着装上满满漆黑假睫毛的眼睛。淡紫色的眼影强调出深邃的眼窝阴影,今天的她也全身散发着女人味。

如此自信满满的香子,像个美丽的女明星般风姿绰约地从包包里取出一个小小圆圆,一看就知道是女生才会带的珍珠蚌壳状容器。

「琳达学姊可是救了我真命天子——多田同学的人耶,我怎么可能乱误会你呢?本来以为NANA学姊也在的,所以她是先回隔壁去了吗?」

竖起无名指沾了一点容器里装的东西。琳达一回答「是啊」,她就又接着一边说「真可惜,我本来想当面向她道谢的」,一边用指尖轻点了几下嘴唇。手指沾取的东西好像是蔷薇粉红色的唇蜜,散发浓稠的光泽,将她形状优美的嘴唇点缀得更美了。

而后,她又缓缓转身朝向万里,温柔地眯起眼睛。不出声,也不让其他人看见她的表情,用嘴型对万里说:

「你没事吧?」

就这么一句话。

我没事,谢谢。万里也不出声,只对香子点点头。香子白皙的脸颊,慢慢浮现一个柔和的微笑。

万里心想,看到这种表情,绝对说不出口了嘛。

枕头边,以简直像是献给死者的姿态,被香子摆放在墓碑旁的蔷薇花束……的香气,从刚才开始就浓烈得让身体已经很不舒服的万里更难受了。可以的话,希望可以拿开待愈远愈好……这,怎么说得出口。

然而,虽说她做的事总是偏离红心,但也确实是毫无虚假的真心。从香子的视线传递过来的,满满的都是她不夹杂一滴混浊杂质的纯粹爱情。

能得到她献上如此这般的爱,哪还顾得了自己身体舒不舒服。

还有,那件事——那张照片的事。现在也没办法提起了。

那张以前和琳达一起合照的照片。万里怀疑带走那张照片的人,很可能就是香子。香子来过这个房间好几次,再加上几天前在祭研练习时发生的那件事。在那场大雨中,她因为万里所不明白的原因导致情绪相当不稳定,甚至还哭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说不定正是因为她看了自己和琳达那张照片。

她看到照片了吗?还带走了它吗?万里一直想弄清楚这一点。而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也得好好向她说明事实才行。那些失去记忆前后纠缠不清,至今仍未曾告诉香子的万里与琳达间的种种。

可是,面对露出那种眼神微笑的恋人,现在要万里故意提起那件事,这根本就是办不到。

再者,说不定事实上香子跟照片不见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照片可能只是不小心夹进哪两本昼之间的缝隙。这种事不是不可能发生,万里也希望最好是这样。更何况别的不提,在琳达也还在场的情况下,本来就不可能直接询问这件事嘛。

放弃所有事情,全都先收在自己心里,万里深呼吸直到鼻腔中都充满了蔷薇的甜香,加快了晕眩的速度。香子带着优雅的笑容从万里身边滑开,转而面对琳达。

「琳达学姊,再次向你说聱谢谢,谢谢你帮忙照顾我的多田同学,身为他的女朋友,我真的很感谢你。也请你代我向NANA学姊致意,」

「好啊,我会好好转达给她的。本来我就打算先去隔壁找她再去学校,那等一下我就跟她说。是说,要是小香你愿意的话,要不要把你的联络方式告诉NANA学姊啊?要是再有像今天这样的事,当然是不希望再发生啦,不过如果发生的话,就可以直接找小香你来了。」

「嗯!好的!当然!我愿意!」

香子一副家教良好乖女孩,还露出忠心学妹的眼神点头同意。

「你真的很会装,太恐怖了。跟刚刚讲的完全不一样嘛!」

看到她这副模样,第一个受不了发出声音的人是柳泽光央。

他是香子的青梅竹马,香子原本暗恋的对象(也有人说是跟踪狂行为的对象),而现在则是几近她天敌的存在。大家都叫他柳兄。

总而言之柳兄他就是个帅哥。穿着一件毫芜特殊之处的灰色T恤搭二手牛仔裤站在万里那普通到不行的房间里,光是这样就让他背后那一块空间里的摆设变得像是时髦的电影布景。不只如此,除了本来就是个备受上天宠爱的俊俏男人之外,最近又因为一头久未修剪的乱发平添了几许精悍与粗犷;而在电影研究社学长的介绍下开始了搬家公司的打工后,更是将上半身练出一身醒目的肌肉,这家伙近来受欢迎的程度已经突破天际,无人能比了。

柳泽在和自己曾有过种种复杂纠葛的香子正对面盘腿坐了下来。

「装什么乖女孩,恶心死了。」

哼。用力耸了耸肩。

另一方面,香子只回了一句:

「……啥?」

脸上还保持着微笑。

只是视线却已经冷得像是冰柱,不耐而尖锐地朝柳泽戳过去。

不过,不愧是经历过长年纠缠,有着砍不断孽缘的柳泽,这种程度的视线是不可能让他闭上嘴的。这是毅力吧。旁观的万里这么想。要是自己被那双眼睛这么一瞪,就算有反抗之意,一定也会在瞬间燃烧殆尽。

「啥什么啥?你自己刚刚明明大吵大闹着说句外遇、外遇、外遇啦!多田同学外遇了啦!这绝对是外遇、外遇、外遇吧!哼!』嫉妒心火力全开的烦死人了,对吧,二次元君?然后还硬是拖了我们两个一起来,说什么『制止我,制止我!如果出了什么事你们一定要制止我喔!』对吧?二次元君。」

「……啊、呃……」

被滔滔不绝的帅哥一把抓住肩膀的二次元君。

好歹他也是有个叫做佐藤隆哉的本名,不过他的朋友几乎都忘了这件事,不然就是根本不曾知道这件事。

二次元君像个小市民般看着香子的脸色。万里看不到,不过,他观察香子脸色之后的结果是:

「……我也不知道啦,那边那些三次元的事情,我不大懂啦!」

二次元君似乎决定逃之天天。摆出一副爽朗的笑容,轻推了一下那几乎快成为他注册商标的黑框眼镜。

「话说回来,你好!不好意思耶,第一次见面就搞得这样乱糟糟的。不介意的话,请叫我二次元。」

半是为了岔开话题,也是刚好想起来这还是和琳达初次见面,便打了招呼。

「二次元?你叫这名字?」

不可思议地歪着头,琳达对二次元君摆出不失学姊架式的温柔笑容。

「是,因为我已经舍弃三次元了。证据就是用这名字行走江湖,请叫我二次元君吧!」

「喔喔,真热血。」

「好歹我也是有老婆的。」

「咦!竟然是个已婚角色吗?」

「是我自己创作的脑内老婆。不如我现在来跟您说明一下这件事吧?」

「喔,那不需要。我叫琳达,一样是法学部的。今年二年级,和万里及香子一起参加祭研的社团活动。请多指教罗,二次元。」

「请多多指教!啊,真开心,这么说来这还是第一次有这种和学长姊的直接联系呢!」

「二次元没参加社团吗?」

「不知为何错过了加入社团的时机,就一直拖到现在了。学姊也是第一次见到柳泽这家伙吗?」

「我和柳泽,也就是柳兄,在之前就见过面,聊过一些选必修课的事情罗。对吧?」

正当琳达将视线转移到柳泽身上时,突然有个人从旁一把抓住她的手说:

「琳达学姊,请不要跟光央计较喔。因为光央他脑袋有病。」

是香子。

把琳达的手抓起来放在自己胸前,香子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又接着说:「与其说是有病,不如说是笨得要死!」看到她以千金小姐的外表讲出这番破坏形象的话,琳达不禁「噗嗤!」地笑了出来。

「竟然说他笨得要死!你还真过分!」

「可是这是真的啊。别看他外表一副老实样,这孩子可是有说谎癖的喔。很可怜的,因为他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呢。连脑浆都滑溜溜的,完全就是个脑袋空空的大傻蛋。是说就连头皮都快要真的变得光溜溜了!别看他外表这样,毛囊全部都被烫发药水搞烂了喔!」

「啥?香子你这女人少在那随便乱讲!我绝不允许你侮辱我的毛囊!」

「好讨厌喔,又发作了啦。」

面对一边嚷着「好~恐怖唷」一边轻笑着刻意把身体往后退的香子,柳泽再也忍无可忍。

「你……不要闹了喔!」

接着又说:

「还不是你一直吵着要一起来,吵得我们没办法才只好……」

「嗯嗯,对啦对啦,在光央你的小世界里事情确实是这样没错!我知道我知道,嗯嗯,不要紧的!」

香子模仿起令人怀念的草创时期少女漫画封面女主角,双手十指交握着放在下巴附近,闪闪发亮的可爱大眼睛眨巴眨巴的。

「好罗,那,回家吧!玄关就在那边唷!」

转眼间,又换上认真的表情,手指指向一旁。出现了。是「光央Go home」。

「……」

眼看自己嘴上是讲不过她了,光央决定靠蛮力解决。猛然伸手抓住吞子下巴,还伸出拇指用力戳。

「看我不把你这屁股下巴戳到痔疮裂开!」

开始动手的光央有那么点圣饥魔Ⅱ的架式。

「呀啊啊啊啊!要裂开了啦要裂开了啦!」

只见香子狂乱地挥舞着手脚,光央则大喊「罗唆!」,粗暴地想要推倒她。这一幕从旁人眼中看来,根本就是一幕强暴妇女的画面嘛。想当然耳采取拚死抵抗的香子,伸出涂上漂亮指甲油的手揪住光央长长的头发。

「呜喔喔你这臭女人,竟、竟然、竟然抓、抓我的头发!放开啦!」

「你才是,快点放开我的下巴啦!呜噫——」

这对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就这样互相粗鲁地抓着对方,开始在地板上翻滚了起来。

「够了!不准打架!别忘了还有病人在旁边啊,吵什么!」

谢谢你仗义执言!万里在心中对介入两人之间调停的琳达献上喝采。

反观二次元那个家伙,当那对青梅竹马一如往常的开始他俩几近翻脸的拌嘴时,他就马上拿出iPHONE来玩,打开冷漠结界,浑身散发出「不关俺的事喔」的气息。

「啊……不好意思。抱歉喔,多田同学……」

非常尴尬的,香子这才猛然回神,起身窥视万里的表情。

不会啦,没关系没关系。万里摇摇头。

一边摇头,一边却心想「哎呀呀」。彷佛看见一个壶,只因出现一条发丝粗细的裂缝就整个迸裂了。

不知道是因为原本梳整得完美无瑕的发型在刚才的乱斗中变得凌乱,还是因为项链的坠子跑到背上去了,又或是因为在男友面前和青梅竹马上演了一场幼稚肉搏战的缘故。

至今香子那看似充满全身的安定光芒——也是她自认为「因为被爱着!」的绝对自信,在万里眼中竟似忽然被破坏、消失了。

香子沮丧地低下头,意气消沉的像是整个人都用肢体语言发出叹息声。

「……是说,真的啦,相信我好不好?我真的没认为你外遇,真的、没有那么想,可是……」

停下来缓口气,再瞪了一眼柳泽。看来,青梅竹马的发言正中红心地砸在她的痛脚上。

万里很想对她说些什么,但香子却马上转头面向琳达。

「我真的没那么想,学姊。可是,该怎么说呢,就是……有别的女生比我还早赶到多田同学身边照顾他,而我却来迟了,这个辜实教我……心慌意乱……或许这点我真的……无法否认。」

吞吞吐吐的语气一点也不像平日的她,就连琳达也发出「哎呀」的惊叹,眉头皱成了八字。香子漂亮的脸蛋低垂,扭扭捏捏地用指甲来回揠着木头地板的缝隙(那里应该很脏,真希望她赶紧住手)。

「……所以,我才会想出让牛郎来诱惑你们!这种权宜之计。」

「啊?你说我们是牛郎吗?」

香子点了点头对二次元君提出的疑问表示肯定。

「二次元负责NANA学姊,光央就负责琳达学姊。我打的主意是就这样把两位学姊的女人心封印起来,这样多田同学就只会对我留下强烈的『靠得住的女朋友』印象了……」

「你还真是个策士呢,香子。」

「……但我觉得好像搞砸了……」

「没事。你看,我的女人心就像这样。」

琳达温柔地伸出膝盖挤进两个臭男生中间,很快地一手一个的抱住他们两人的肩膀,朝自己靠拢。

「我把一切都奉献给这对双胞胎牛郎罗!我可是双枪侠呢!好不好?嗯!来,柳子和二次子!跳个舞给大爷看看!」

万里知道,应该说,看过。

柳泽和二次元一边故意开玩笑发出「讨厌啦~哎哟~」的扭捏声音,身体一边紧紧朝琳达贴上去。咦,意外的还笑得一副并不排斥这样的恶心样——这是什么鬼啊!万里在心中模仿松田优作的著名台词如此吐槽着。

是说。

他们根本就不是双胞胎嘛。

琳达也不是什么双枪侠啊。

到后来甚至还玩起艺妓游戏,柳子就算了,二次子实在太牵强了啦。

「……」

万里独自忍耐着宛如团团转了好几圈后的晕眩,以及从鼻腔黏膜侵入脑髓的蔷薇香气,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无言的从旁看着似乎谈笑得很开心的那群人。

琳达本来给人的印象就是跟谁都能爽朗相处,现在柳泽和二次元君想必因此将更对她抱持好感吧。只要看到他们俩那在臭男生独处时,从未曾出现过的莫名开怀笑脸就知道了。不只他们俩没大没小的黏着琳达说说笑笑,对于熟稔起来的两个学弟,琳达也不时开玩笑地送他们几记手肘拐子,然后大家就又都笑了。

「对了,柳子啊,你有顺利选到必修课吗?那之后我一直满担心你的呢。」

「有的!托琳达学姊的福,完全没问题!」

「该不会捅出上学期末得考好几场考试的漏子吧?」

「我只有要考语学而已,轻轻松松啦,应该吧。」

「二次子和香子呢?」

「俺没问题!」

「我也没问题,只有一些报告要写而已。」

「这样啊,太好了太好了,那就可以开开心心迎接暑假罗。」

……万子咧?

你不用也问一下万子吗?

对了!暑假到了!耶!冷眼旁观着他们兴高采烈的模样,万里一个人默默缄口不语。

就算不开口嘴唇还是很痛,晕眩的感觉也没有好转的迹象。

「哇——好期待暑假喔!再过几天,就能享受整个夏天、一个半月的自由生活了,简直像是在作梦!大学生真是太棒了!」

那平常有过度孤僻倾向的香子,也不知道是因为尽情吐露了内心这样那样的烦闷而感到解放了,还是因为待在熟悉的万里房间里的安心感使然,她也难得发自内心开心的笑着。

众人背对躺在床上的万里,彼此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万里不禁觉得他们是不是把自己的存在给遗忘了。

……没有啦,讲这样就太耍性子了。不至于啦。

「真的呢,成为大学生真是太棒了!琳达学姊夏天有什么预定计划吗?出国旅行什么的?」

二次元君把话题引导到琳达身上。

「啊,虽然没有钱出国,但旅行无论如何会想去喔。不过,只是想而已啦。还没有计划。现实可能是回老家整天发懒闲晃,顶多和家乡的朋友众聚吧。」

「咦,你家不在这边喔?老家是在哪里呢?」

此时,竖起耳朵听着大家对话的万里,毛巾被下的身体不由得僵直起来。

老家。家乡……突然演变成有点危险的话题了。

若是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很快的大家就会发现自己和琳达的关系——有这个可能。仓促之间偷瞄了一眼琳达,但沉重的身躯还是动弹不得。

不,也不是说被知道了就会感到困扰或怎样,可是关于失去记忆的事,还有——那绝对不想被任何人发现的,心中复苏的那——

「是说,海边啊!」

提高了音量,琳达突然拍手说道。

「夏天嘛!毕竟还是想去海边吧!而且又这么热!真想放下一切去海边玩哪!你们几个没有这类计划吗?大家一起去海边,之类的。」

「啊,不错耶!超想去海边的!」

柳泽大大点头表示同意。二次元君也说:

「我有驾照,不如大家租台车一起去,一定很好玩。」

「是说,就走吧!既然是难得的夏天,找个近一点的地方,像是湘南如何?要不然就干脆走远点到伊豆一带好了。成员就这群人正好,感觉一定会超开心!说真的,我们走嘛!就这样决定了!」

柳泽伸出手指指了房间一圈。

……总觉得,很少看他情绪这么高昂。万里心想,这或许还是第一次看见,柳泽这么积极的主动安排一些什么呢。而且还不着痕迹的连天敌香子都一并邀请进去了。搞什么啊,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不过现在身体不舒服,不适合吐槽就是了。

虽然应该不是因为感受到万里不能吐槽的这份遗憾之情,不过香子也以平板的声音问:

「怎么?也把我算进去吗?」

柳泽则是选择假装没听见。

「我才要问呢,怎么也把我算进去啦?」

接下来问了同样问题的是琳达。面对她,柳泽虽不至于堆上满脸笑容,却也露出了爽朗中带着羞涩的笑脸。

「那当然!女生如果只有香子一个人未免太无趣了吧!」

立刻竖起大拇指给了回答……这是怎样啊。说真的啦,到底搞什么,柳泽光央你哪根筋不对了吗?万里脑中模糊地这么想着,可是思路却因发烧而轻飘飘地涣散着,没法好好做出一个结论。

「耶!不如也约隔壁的NANA学姊吧!」

听到琳达这句话,熟知NANA学姊的香子不禁「噗!」地笑出来。按捺不住似地发出难得的咯咯笑声,痛苦地扭着身体说:

「学、学姊!NANA学姊不适合去海边啦……!啊哈哈哈哈,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个人晒到太阳大概会死掉吧!太糟糕了啦!我是认真的,这样不行啦!」

「噗哈哈哈哈!你说得没错,那个人可能会化成一缕轻烟消失喔!」

琳达也跟着开始笑了起来。就连二次元也上前凑热闹,大笑着问两个女生:

「咦、嗳?NANA学姊是个怎样的人啊?她就住隔壁吗?柳兄也认识她吗?」

「不、我不认识。是我们学校的人吗?」

「对啊,三年级的。简单来说就是个玩角色扮演的人吧。」

——而且我又不是角色扮演玩家!

连视野都开始变模糊,万里贻终保持沉默,抬头望着团团转的天花板。

是不是烧得更严重了呢。友人们嬉闹闲聊的声音,听起来像被远远隔开,彷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样。

依然怀抱着闹别扭的心情,现在的疏离感更是真实了。

简直就像自己变成一个谁都看不见的鬼魂一样的感觉。

就连刚才柳泽说「成员就这群人吧」的时候,万里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把自己也算进去。

真的没有自信,在别人眼中,是不是真的确实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搞不好根本没人发现自己就在这里。关于自己的事,说不定大家都不知道。以为认识大家,说不定其实只有自己这样想而已。或许根本没半个人察觉到自己,也或许根本连看都没看见,甚至也听不见。

说不定大家会丢下动弹不得的自己,就这样离开。

……这种感觉,就是卑微又幼稚的所谓「被同伴排挤」的寂寞吗?

又或者——

「……」

万里慵懒无力地闭上眼,呼出热热的一口气。

告诉自己,别想了。一定是因为受伤和生病,以及过去的自己复苏造成的情绪不安定,才会变得有点忧郁沮丧而已。把负面思考先放一边,试着想像即将来临的闪亮盛夏吧。

……因为夏天到了,所以要和大家去海边。

嗯,听起来很好玩,非常好玩。

柳泽、二次元君、香子、琳达学姊,说不定还会有NANA学姊,当然,还有自己也一起。会开车去吧。备妥泳装,买好凉鞋,尽情喧闹,一早就兴致勃勃的相约会合。沙滩排球、游泳圈、小冰桶、大量的冰和饮料。也别忘了带毛巾。对了,还有还有,绝对要擦防晒。就让自称是半个专业美妆人士的香子帮忙准备个感觉还不错的防晒品吧。

试着想像之后,要把自己放进成员里面就容易多了。

穿着老土海滩裤的万里开心地和大家在海边笑闹,在浪花旁嬉戏,男生们彼此将对方过肩摔入海水里,不时偷瞄穿着泳装的女生们,吃吃炒面或判冰。随心所欲的大呼「好热」或「好烫」,全力以赴地享受大学生的逍遥身分。多田万里就这样在大太阳下谌歌十九岁的夏天。

——不过,那家伙。

真的是真正的自己吗?

感觉就像是在阴冷的黑暗中,独自一人睁开眼睛时的心境。

一如昨天的自己和今天的自己已经「不同」.现在的自己和在海边的自己应该也「不同」吧?就连想反驳「不可能有这种事」都办不到了吧。只不过是一个晚上的时间就有了这么大的改变,自己还真是个不定性的男人啊。

彷佛就这样,当现在的自己成为过去的自己后,似乎只能看着在闪闪发光的季节之中诞生的「下一个」现在的自己。

或许真的是这样也说不定。

甚至连缩在毛巾被下的指尖都有如冻僵一般,动弹不得。

觉得彷佛活在眼前每个瞬间的自己都持续的在死去。就这样不断蜕变重生。已死去的自己被脱下、被舍弃,被留置在原地。

而被保留下来的自己,是否真的和前一个瞬间的自己相同,万里并不知道。说不定脚下早已堆满了那些过去的自己,连怨恨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不断层层叠叠堆积起来。所能做的只是睁大眼睛看着而已。看着现在的这个自己。他们的声音不被听见,无法从被隔离的空间传来。

万里一点自信也没有。

明天的自己是否和现在的自己相同,万里完全无法确定。

***

——醒来了。

房间里光线昏暗。

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又睡着了。到底睡了多久呢。不知道现在外面是天刚亮呢?还是傍晚时分?

仓促之间掌握不到时间感的万里,环顾着周遭,企图辨识出现在的时刻。房里没有点灯,室外街灯的光芒朦胧地越过拉上的窗帘照进房中。

寂静无声。

地板上,那张现在没有人坐的折椅拉长了影子。

影子的尖端部分,有一双赤裸的足尖。

并拢的足尖往上是白皙的小腿,笔直地延伸向膝盖,再往上,是洋装的裙摆。

万里发现,那是香子。

像个被收纳妥当的洋娃娃似的伸长了双腿坐在地上,背靠着墙,香子一个人低着头。

五官深远的脸上奇妙地被白晃晃的光线打亮,万里很快地明白了她是在把玩着手机,几缕长发落在脸颊和肩上,嘴唇微张,露出破绽。从这不完美的表情看来,香子并未发现万里已经醒来并望着她。

……这么说起来,过去好像也曾有过一次像这样醒来时,凝望着屋内香子的经验。

万里没有发出声音,身体动也不动的只是眺望着香子的身影。

对了,就是香子被柳泽狠狠甩掉,自暴自弃地跑去LIVE HOUSE喝得酩酊大醉那个晚上的事。现在回想起来,那都已经是令人怀念,纷纷扰扰的春日里发生的事了。

高挺的美丽鼻粱,在冷冽的光线照耀下低俯的侧脸,

到底是为什么呢。万里心想。

当时也是,现在也是,看到香子的身影就彷佛看见自己,真是不可思议。论外表,两人毫无相似之处。放眼望去也没有任何共通点。更别说她可是穿着裙子,留着长发,有着一张美丽脸庞的女性。

即使如此,这种时候的加贺香子,却和独自生活在这房间里,不经世事的、无能为力又没没无名的年轻人——换句话说,就是与渺小的自己如此相似。万里怎么也无法不这么想。

你就在那里,看得见你,听得见你的声音。好像不这么对她说,这条生命就会从这世上消失了。她看起就是这样,彷佛随时可能碰坏。而且万里很难不这么想。

所以万里——

「加贺同学。」

对她开了口。

倏然颤动,她应该是吓到了吧。光线之中,那排美丽而整齐向上翘的长睫毛震动着,即使躺在床上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你醒来了?」

「嗯。现在几点了?我到底睡了多久啊?」

「我看看喔……」

屋里没开灯,也没开电视。在一片寂静昏暗中,香子一边轻咳一边跪着移动膝盖摸索靠近床边。

「你看,已经七点多了喔。」

手机画面朝向万里,那眩目的光线使他闭起眼睛,并未看见现在的时刻。不过还是很意外,就算已经傍晚了,本来以为顶多五点而已吧。

「七点……咦,不会吧……真的吗?」

「嗯,你一直在睡喔。作梦了吗?」

「没有。」

「那可见你睡得很沉。身体要是有好点就好。」

「……听你这么一说,晕眩的感觉好像消退了……等等,加贺同学你该不会一直在这吧?大家呢?」

「大家中午就回去了喔。对了,你想吃点什么吗?还是喝水?」

「不,没关系。是说……」

稍微直起身,万里望着香子的脸。几乎是反射地,香子美丽的脸庞浮起微笑。明明她应该是很累的啊。

香子竟然就这样,电视也不开的只是把玩着手机待在自己身边吗。甚至在大家都回去之后也依然如此。

一直待在自己身边。

瞬间,万里察觉胸口渗出热流,滴在心上。

这种既类似焦躁,又像是用舌头揍下一颗火球并将之吞下肚的感觉,这段日子以来万里已经很熟悉了。

每当触及香子的真心时,自己总是会产生这种感觉。

感觉自己真的好爱好爱眼前这个人。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想哭的脆弱心情,一定也是因为自己正深深陷入这种感情之中的缘故。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表达,却也无法将这份感情独自深埋于心,使得万里变成像是一个无用的木偶,做不出半点机灵的事。

只是,她愈待在自己身边却愈是寂寞。虽然也知道只要握住她的手,这寂寞就能多少获得排遣,而若是能紧紧拥抱接吻,又将能化解更多寂寞……这些事,其实不是不知道的。因为那份令人难耐、再也无法含混蒙骗的几近痛苦的恋慕,就是有这么巨大。

——甚至在自己改变了这么多之后,依然如此。

每一次见到加贺香子时。每当新生的细胞在当下、在这个瞬间重新觉醒时。每次遇见的她,都如此令人心生爱怜。

然而。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万里用力扯下额上早已变得温热的退热贴,彷佛要浏海都一起扯掉似的。

对她的感情明明是如此确定,现在在这里的一切也明明都没有虚假,然而自己内心那驱使着自己的,令人想回去的地方,却不是「这里」——怎么会这样。

不可置信的喘着气急促呼吸。总觉得刚才吞进肚里的香子之火,现在好像在责备自己似的烧灼着肺。又热又疼地撕裂了每个细胞。

这件事光靠自己根本无法解决。束手无策。无论怎么挣扎,怎么努力,都无法厘清自己的情感。无论如何都无法用先来后到的时间顺序来解释。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到底该怪谁。

好不容易,万里才有办法正眼望向香子的眼睛。香子在万里身还,不出声的只是静静等候万里说点什么或做点什么。

「……我不要紧……对不起,加贺同学才是,都这时间了,没关系吗?」

「没关系啊。」

「吃过东西了吗?啊,你该不会什么都没吃吧?」

「没有啦,没问题的,我把琳达学姊给的面包吃掉了。我才要跟你道歉呢。」

香子的道歉,令万里傻楞楞地瞠目结舌了。只有自己对不起她的份,哪有她向自己道歉的道理呢。

「为、为什么?你做了什么吗?」

「因为……你身体都已经不舒服了我还硬是跑来,不但没能好好照顾你,甚至还吵吵闹闹的……你一定完全无法好好休息吧。我应该不要来才对,是不是?」

和说出口的颓丧之词相反,香子嘟着嘴抬起下巴,眯起双眼露出找碴挑衅的模样。

可是,那只是她鲁莽的逞强,现在的万里已经很明白了。

「没这回事。」

摆在枕边的蔷薇花束散发甜腻的香气。这房间里没有花瓶。

「有啦。」

「我说没有嘛。」

「就是有……我明明是那么想成为一个『好女友』,却怎么也做不好。像我这种没用的家伙,一点都派不上用场。」

「我都已经跟你说,没这回事了!」

撑起虚弱的身体,万里用尽最大的力气说。可是。

「……有就是有!」

即使如此,香子还是要回嘴。不肯停止自虐。脸上挂着无意义的微笑,伸出手指着自己雪白美丽的脸庞说:

「我今天深深体会到了……比起这样的我,像琳达学姊那样的人一定更……」

怎么能让她继续说这种话。

万里抓住香子的手腕,用力晃动她的身体,朝自己的方向拉近。不是这样的,因为不是这样的,所以你不准再说了。想要用肢体语言这样告诉她。

香子的肌肤水润,摸起来像花瓣一样有着冰凉的触感,抓在自己发烧的手中彷佛就要融化了。

被这么用力一抓而导致失去平衡,跌坐下来的香子沉默不语,上半身压在万里身上,令他忘了呼吸。

隔着这极近的距离,万里凝视她困惑闪躲的眼睛。

不知所措反覆眨着眼,那双眼睛才好不容易恢复镇静,长长的睫毛低垂,淡淡发香痒痒地刺激着万里的鼻子。

就算被用力抓住手腕,就算被拉近身边,就算在昏暗的屋内两人独处,就算面对的是这样的自己,香子依然沉默,像是在说这些都无所谓、不在乎。

不发一语,不管万里想儆什么,或有什么打算,她似乎都知道,所以只是等待着。毫不挣扎,香子平静地,试探性的看着万里的眼色。

——为什么会这么地……

「多田、同学……?

紧握的香子手腕比外表看到的还要纤细,就算连自己这种弱鸡,只要真的使上力气恐怕也能折得断吧。

「……多田同学……」

万里将憋住的气一口气全吐了出来。

松开五只手指。

手指一边颤抖着,喉咙一边发出像在笑的声音:

「……加贺同学,你真的,没关系吗……?」

像是呻吟般,泫然欲泣的声响。

早有预感无法好好发出声音说话。即使如此,还是想问清楚。

像我这种莫名其妙的家伙,该说是坏掉一半呢,还是半人半鬼呢,总之跟我这种半吊子男交往,你真的没关系吗?

就自己看来,绝对不是没关系啊。

明天在这里的会是谁,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所以你最好趁现在远远逃离我比较好喔。

万里想说的是这个,香子却笑着回答。

「我没关系啊?」

完全不必担心我。

不管是时间或肚子饿不饿,全部都没问题。

美丽的脸庞浮现一个完美的微笑,万里放开的那双手,再次朝他伸去。冰凉而柔软的指尖像要确认什么似的沿着他额头的形状触摸上来。

「……还在发烧呢。一个人住在这里,又受了这种伤,身体这么不舒服,一定很不安吧。不过已经没事了喔。虽然我是个这么没用的女朋友……但唯有爱,我是绝对不输任何人的。我会尽量待在你身边,只要是我能做的,什么都会为你做。」

不久,确实的重量落在眼皮附近覆盖住它。

这动作彷佛向他宣言,什么都不要看,若是感到害怕就哭出来也没关系。

无尽的温柔,令人感到几近恐怖的牺牲奉献,万里心想,这简直就是懦夫对决。

看谁能处于更危险的状况中,却还能不惜表现出对对方的爱。看谁能将更绳粹的心意暴露在危险之中。看谁更敢把重要的东西弄坏。看谁更能不顾一切采取手段。耗损神经的进攻,一直逼近到临界点。这场竞争太痛。但造成事情变这样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是自己毫无预警迳自展开的行动。

香子一点责任都没有。没理由要她加入这场痛苦的对决。她本该爱上配得上她的人,也被对方所爱,只要穿着华美的衣服鞋子,漂漂亮亮的在那里笑着就好。加贺香子本该是个只要想着幸福的事情过日子就好的女人。

要不是被这样的「多田万里」牵扯进来,她也不会——

「嗳,多田同学,我呢。」

盖在眼皮上的手,被万里的体温渲染得渐渐带上温水般的暖意。万里轻轻伸出手叠在那双手上。十根手指握得愈来愈用力,将她那双柔软的手用力压在自己窝囊的丑脸上。

紧抓着她不放。

像请求援助,又像请求原谅似的,紧紧握住香子白皙的手。香子也只是静静地接受。

「刚才我想到一件事。我想去海边……不是跟大家一起,而是只有多田同学和我两个人。我只想和你两个人一起去喔。等你身体好起来了,带我去好吗?」

万里的耳朵听到了这番话。

从她手中传来沉稳的香气。她的声音在寂静的黑暗中振动,深深回荡。

「真的吗……?你只想和我单独去吗?」

「嗯。我想去……不是巴黎也没关系。我想和多田同学一起去喔。」

「……这样啊。我知道了,好啊。」

「真的?约好罗?」

「嗯。约好了。我会带加贺同学去海边……毕竟是夏天嘛。我们去吧,我会想好计划的,一定会很开心。」

看不见的视野一角,感觉香子似乎笑了起来。同样也感觉到她在点头。

只要能实现与她的约定,香子就能够像这样笑着——像这样幸福着。如果是这样的话,无论如何都要实现承诺。

但另一方面,或许自己真正该做的是现在马上就放开这双手才对吧。这点万里也心知肚明。

可是直到最后还是无法这么做,因为自己内心还是渴望着香子的笑容。回过神来,也发现自己因为这样的欲望得到满足而笑容满面,真的很恶心。到底在笑什么啊,我这家伙。

万里不经意地这么想。

现在,自己正憎恨着自己的肉体和生命。不是模棱两可的不安或恐惧那类暧昧的情绪,而是清清楚楚的希望自己的存在能够消灭,如此这般,有着明确目标的憎恨。

觉得自己的身体彷佛某种霉菌,只要一碰到就会渗进香子美丽的肌肤,玷污她。太讨厌这样肮脏的自己了。若是能丢弃的话,不管是心还是灵魂,一定都会变得轻松多了吧。

要是覆盖在眼皮上,香子那温柔又带点微温的手能顺着脸颊向下抚摸,突然用力掐住喉结该有多好。不过万里也知道,正因为温柔的香子绝不可能这么做,所以自己才能悠哉地想着这种事。就连这样的自己都好讨厌。

一切都变得支离破碎,乱七八糟了。

要是无法期待恋人掐住自己的脖子给自己一个痛快的话,那就只能靠自己屏住呼吸,不发出一点声音了。就这样,一时之间万里除了这样独自消沉之外什么都办不到。

在没有任何人了解原因之下,想哭的喉咙和眼睛好痛。当然伤口和阖不起来的嘴巴也很痛。

心底很清楚,人生现在正陷入最糟糕的状态之中。

***

万里心想,日常真是伟大。

当那彷佛从绝望的管中窥见世界终结的夜晚迎向天明,太阳再次升空之后,亮晃晃的夏日早晨依然如此清爽。区区一个人类内心的纠结,对世界根本起不了一丝一毫的影响。

还不等闹钟响,人就完全清醒了。从床上爬起来,发现身体已经退烧,十九岁的肉体一个劲儿的渴望着卡路里。

万里一边小心注意着唇上的伤口,一边用嘴巴吸着纳豆。

要找冰箱里有的东西,营养又要够,还不会摩擦口腔,方便食用,也不需要咀嚼——符合以上条件的,刚好就只有纳豆。吃掉一盒后,判断还可以再来一盒,就这样将当初三盒一组买来的纳豆吃得一干二净。坐在折椅上弓着背,以口就盒吃将起来。吃到一半心想,连白饭都没有,我到底是在吃什么啊,这副模样要是被旁人看到的搞不好会以为是什么妖怪吧。不过无论如何,这可是纳豆呢,是健康的纳豆呢。最适合日本人的遗传因子,也对身体最好的东西就是它了。不再犹豫,剩下的就把自己想成在吃面吧。万里在晨光包围之下一口气吃完了三盒纳豆。

……把这件事告诉香子后。

「我弟的衣柜。」

她的反应很奇妙。

不,应该说是莫名其妙。

「静的衣柜啊,不知为何散发出纳豆的臭味。」

香子说这话的表情,决计称不上「开心」。耸肩的肢体语言更像是茌说「真讨厌」。

「多田同学觉得那是为什么?」

「呃……他躲在……衣柜里……吃纳豆……?」

「不对,猜错了。正确答案是体育服。那孩子,忘了把穿脏的体育服拿出来洗,就这样放进衣柜里了。男生的体臭很快变酸臭,结果就是散发出一种像是纳豆的臭味。这是我用这副鼻子亲自追查出来的,绝对没有错。话说回来多田同学,你竟然说我弟躲在衣柜吃纳豆,要真是这样那可是大事件了吧?普通人哪会这样啊?」

「……你明明就知道原因,干嘛还问我?」

「这是构成对话的技巧啊。时而加入疑问句,是让对话进展更顺利的诀窍,我在网路上看来的。」

呵呵!香子得意地歪着头,脸上露出完美的笑容抬眼望向万里,然后突然五指交缠地握住万里的手,并用力捏紧。被她这么一握,万里整个人都没力了。

「这样喔~!」

「就是这样啊~!」

「原来如此~!」

「是~不~是~!」

原~来~如~此~喵~!喵哈哈哈哈!只能完全像对笨蛋情侣似的相视而笑了。

日常的节奏真的是很伟大。

你这家伙~呀~戳你戳你~死相啦~一边持续这样一来一往,万里再次深深如此认为。无论是睡眠、早晨的太阳,遗是非去不可的学校、擦身而过的路人。只要活着就无法避免的生理需求。被社会要求戴上的假面具。束缚着自己的种种方便与不便。这一切一切,或许都是为了让人遗忘而存在的系统。

正因为有这些,正因为夜晚过后白天一定会来临,所以就算是被烦恼塞爆脑袋的人类,也可以若无其事的过着社会生活吧。

要是放着不管,一个人默默思考的黑夜一定会不知道消沉到哪里去吧。但现在却像这样,昨夜的事已经连一点气息都感受不到了。不论是谁,太阳光都会平等的照射在他们脸上。简直就像没有黑夜这回事一样。人们就像这样,再度换上一张什么事都没有的表情从床上爬起来出门去。

第三堂课结束后,整体呈灰色调的法学部川堂里,嘈杂的学生们来来往往。

上同一堂课的万里和香子一如往常的腻在一起,作为人群里的一分子向前走动。暗色调的人群中,唯有香子耀限得像在众光灯照射下散发令人眩目的光芒,这应该不是男友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是说你弟的纳豆臭真是非同小可耶!换句话说,一定是那气味都传到房间外面了不是吗?所以加贺同学才会找到衣柜去的。」

「不,倒是没有那么严重。我平常本来就会定期检查弟弟的衣柜,那只是一连串检查动作的一环而已。」

「定期?检查?……检查弟弟的衣柜吗?」

「对啊,有什么不对吗?」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想知道最近的小孩都做些什么啊。身为姊姊,不掌握清楚可不行。检查他是不是有藏什么不妙的东西啊。换句话说,这是对家人爱的表现方式。不过啊,这么一检查下来,这次也有所发现喔!」

我~就~知~道!香子用莫名的外国人色情口音这么说着,抬起下巴。从底下延伸出线条柔美的颈项。然而。

「除了纳豆体育服外,我还发现他在缝隙间藏了可疑的DVD!所以我马上把体育服丢进洗衣机,再把DVD放在客厅柜子最上层的正面,表示『发·现·罗』。我放的地方选得可好罗,旁边就是安迪沃荷的素描呢。」

处刑。万里脑中浮现这两个字。这个姊姊的手段相当凶残啊。

「……你弟不会生气吗?」

「是不会生气,但他会用比平常阴暗的眼神看我。」

「……对了,那DVD到底是?」

「标题是『女同志美容中心的陷阱』。我问你,这标题正常吗?一个高中男生怎么会对什么女同志美容中心感兴趣啊?难不成过去每当我说要去美容中心时,他都偷偷在内心想着『姊姊……小心女同志美容中心的陷阱喔……』?」

「呃、不,这、这怎么说呢……那个跟这个是两件事吧?说不定……他会成为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狂热者……?」

最近那些边走边以手指划过智慧型手机画面,头上还装备着头罩式耳机,丝毫无视外界的家伙们也大量涌进了校园内,毫不留情的碰撞着一样是目中无人,手牵着手悠闲散步的万里与香子。

「好痛!」

「哎呀多田同学,你不要紧吧?是说,静也真是的,如果是不想被人看见的东西,不是应该放在更隐密的地方吗……好痛!」

「哇,香子你也不要紧吧?话说回来,为了你和你弟弟着想,还是别太常擅自进他房间吧。」

「讨厌,刚才那个人那样好危险啊……呀啊!」

墙上贴的「此处多事故,请注意前方」的纸条,在这样的碰撞下也显得空泛无意义。

连续被四个人撞得差点跌倒,万里和香子急忙抓紧彼此的手,退到墙角边。用手拨起垂落额前的浏海,香子皱着两道漂亮的眉毛大喊:「真是的!」

「这是怎样啊?他们都没看见多田同学这副惨状吗?大家应该更当心一点才是啊!」

对吧!面对寻求万里同意的甜美声音,他也只能耸耸肩。

谁会特别去当心一个擦身而过,嘴角还贴着OK绷的男生啊。再说在拥挤的校园内,反倒是自己和香子给别人带来的困扰还比较大。更重要的是,在得知了香子是一个手段如此凶残的姊姊之后,万里内心实在不得不暗自同情着那只知道名字的弟弟「静(还知道他的爱猫名叫蒙古烤肉……喔不对,是石锅拌饭)」。有这么个难搞的姊姊也真是难为他了,不过血缘这种东西就是你想逃也逃不开的。

正当万里想着这种事时。

「喔,是万里和机器子啊!」

稍远处,有个大嗓门喊着两人。一看之下,是祭研的三年级科西学长,正招着手叫他们快点过去。两人立刻反射的一齐向学长低下头打了招呼。

「……机器子?」

香子从喉咙深处挤出呻吟般的低语,歪了歪头。机器子是说我吗?可是,为什么?

虽然在祭研的学长姊之间,「黄金机器子」这个绰号不知从何时已经固定下来了,似乎只有她本人还不知道这件事。

祭研的例行会议,今天也在老地方举行。法学部大厅一角,设有公布栏、桌子和长板凳的地方。

科西学长四平八稳,大手大脚地坐着,坐在他身边那条板凳的是琳达。

发现万里和香子的到来,笑着抬起头招呼了声「嗨」!

「多田万里,你烧退了吗?」

露出一截小腿,莫名具有女人味的九分工作裤,只搭配了简单的棉质上衣,今天的她也一如平日的随性不羁。像只在街角偶过,不知名的优雅猫咪般,琳达爽朗露齿一笑。

「嗨,托学姊福已经没事了!谢谢!一个晚上睡得像个死人,早上醒来就跟平常一样了。」

万里留意着嘴上的伤口,用同样的笑容回应她。

可是,视线却不经意放在桌上摊开的,不知是谁正读到一半的报纸上。内容当然是完全看不到的,只是盯着上面罗列的文字,单纯为了让视野里有东西可看的行为。

只要不去意识她就好,只要不要让她出现在意识里就好。万里这么想。

什么都不思考,不去想,很普通的,和过去一样的应对就好。只要自己做得到这个,事态就不会有任何变化。然后,也能就此忘却,让一切沉淀。这么做是最好的。不,应该说,也只能这么做了。

在这样的万里身边。

「真的呢,都是多亏了琳达学姊,谢谢你。今天中午多田同学也狼吞虎咽了一碗亲子丼,已经没事了。是不是?」

五指交缠,香子撒娇地将身子依靠着万里,抬头看他。姑且不管琳达会怎么想,光是在其他学长姊面前卿卿我我就够教人难为情了,万里不加思索放开手指。

「没事了。」

抬起一边眉毛微笑。

香子却断然不放开手指。虽然看似有些不知所措,仍硬是抓着万里的手不放。眼睁睁看着困惑的万里,香子这边倒是保持着耀眼的笑容。  

今日的香子也是完美无比。

优雅的长卷发,拿大花图样的丝巾当成发箍来用。有着轻飘飘花边的无袖蝴蝶结衬衫是蓝色的。很适合夏日的白色紧身迷你裙配上九公分高的裸色细带凉鞋,将她的好身材衬托得一览无遗。微笑的唇上是出人意表的深樱桃色唇蜜。肩上挂着米色的名牌提包,站姿就像个专业模特儿,不愧是加贺香子!可是……

「烦耶。」

「够了没啊。」

祭研的学长姊们纷纷对两人丢出爆米花。「啊、呀、不要这样。」香子矫揉做作地扭着身子躲开。附带一提,大部分的爆米花都打到万里脸上了。

「闪光放够了就给我坐下。」

在科西前辈的催促下,香子总算把手放开了。两人才刚紧邻着琳达坐下,手边就被发下一份影印资料。大致浏览了一下。

「喔喔喔……终于要初次发表了吗!」

万里不由得惊呼出声。

手上那份资料上,写着祭研本年度首次的正式舞台,也就是即将参加市郊大规模商店街举行的阿波舞游行相关要点。

一到暑假,万里他们祭研的社员,就要加入其他大学群舞联队的行列,成为其中一分子。

科西学长轻咳了几声,作为吸引众人注目的开场白。

「就是这么回事,刚刚发下去的资料,大家都要好好保留到正式上场喔。上面不只写着参加日期和时间,遗有服装、鞋子、配件等等,大家都趁现在赶快确认一下。接下去就是练习舞步了,其实我们只剩下两次的排练时间。」

咦咦咦!所有人都发出惊讶的声音。万里也是。根本没有什么时间了嘛。

「咦咦咦,那,下礼拜三排练一次,下下礼拜三再排练一次,接着就要正式上场了吗?」

太恐怖了,糟了,不会吧。学姊们纷纷紧张了起来。学长们则满口问的都是:那庆功宴咧?要在哪办?得快预约场地才行啊!

「嗯,因为是群舞嘛,大家也不用那么紧张。比较醒目的大概也只会有我和琳达而已。」

盘腿坐着的琳达,举手对科西学长敬了个礼表示了解。香子窥探琳达的脸问:

「醒目,是有要另外做什么吗?」

「就是有啊。因为我和科西学长满常去联队那边露面,所以就被分配到站在集团前方领队,会多一些舞步和动作,算是比较醒目的位置。其实就连服装也和你们不同,会比较豪华一点喔。」

「咦,好棒喔!原来是这样啊!哇……琳达学姊跳得那么棒,一定会很好看的……」

面对香子的喃喃低语,琳达笑着说:

「不然我们交换?」

当然,任谁听都知道这只是玩笑话。

「呀!」

……所以,这个反应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看到香子(黄金机器子)发出哀号,仰天大惊的模样,所有人脑中都想起那天,她那彷佛喀答作响的笨拙机器舞了。要是让那个机器子站在队伍前方担任领队的话——噗嗤!不知是谁发出了嗤笑声。万里也和学长姊们一起嘻嘻哈哈着。

「加油喔,琳达。」

「遵命。」

在视野的角落。

瞥见科西学长和琳达正彼此碰了碰拳头的模样。好哥儿们般粗犷的招呼方式,教人从旁一看就知道两人的好交情。「我们从以前就很要好,是分享过种种的好哥儿们」的主张不言而喻。明明大学二年级和三年级的他俩,交情根本就不可能亲密到这个地步。是说……

——这又关我什么事。

万里这么想,移开目光。

自己丝毫没有在意的资格和理由。没有什么特别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去想。

只是,瞥见了科西学长从T恤袖口伸出的手臂。那笔直的线条,充满男子气概的粗大关节,厚实的肌肉,都是自己没有的。

自己所没有的,其实还不只这些。万里心想。

会议结束后,学长姊们纷纷离席。像是要跟上大家,万里也慌忙抓了包包站起来。

「你要去哪?」

理所当然的,香子也想跟上。

「抱歉,你等我一下。」

丢下这句话,万里独自快步跑了上去。

追上走在前头的学长四人组,万里轻轻拉扯科西学长的T恤袖子。

「那个,学长……」

「唷?怎么啦,多田万里。怎么用这么娇羞的方式拉住我啊,害我差点不小心萌了起来咧。」

「你也想打麻将吗?一起去?」

「不是的,只是有点事想请教学长们……边走边说就行了,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好啊,什么事,怎么啦?」

拖着脚步跟在学长身边走着,万里吞吞吐吐的开了口……

「……是这样的……我要带女朋友……」

「机器子?」

「是,是机器子。我答应了……要带她去海边……但是不知道具体该怎么计划才好。因为我不是这边长大的人,其他朋友又都经验不足,问他们也不可靠……」

「嗯,这样啊。我想你首要该做的事,是帮机器子全身喷上KURE 556(注:为一种防锈润滑剂),以免吹了海风生锈吧。」

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容一边这么回应着,科西学长一边伸出拳头朝万里肝脏附近用力钻。

「痛痛痛痛痛!」

哈哈哈,再用力一点啦,科西。四个学长笑闹着,在系大楼外面的阶梯上包围住万里。

「是说就连我们也没有过这么爽的经验啊!」

「看脸就该判断得出来了吧你!」

「要过夜吗?啊!两天一夜?是吗!」

被学长们激烈攻击了一番。

「过、过夜……咦!为什么会这么说?」

你这家伙事到如今装什么啊,学长们更毫不留情的踩在万里那双Jack Purcell的鞋尖上。两脚鞋面都被踩着转了几下,万里只能发出「不要啊!」的哀号。

「当然是要过夜啊!一般人都会这么做吧!丢海边什么的,她那头长发和自豪的美肌一定都会被海风吹得湿湿黏黏吧,光靠海边民宿的淋浴问是处理不好的喔,两个年轻人的身体也是一样!」

「『机器子没办法就这样回家!』」

「『人家想好好冲个澡!要是可以泡澡的话更好!我累了,想要休息一下!』」

「……然后呢,不是有那种设施吗?当人们『啊~好累喔~好困喔~撑不住了~』的时候,可以进去的地方啊。」

「……嗯嗯,有咧有咧。」

「进去之后,马上就……」

「请不要擅自说这种话好吗?」

嘿!万里双脚用力一蹬,弹开学长们的鞋子。再说,那种事对香子根本是一种冒渎。

虽然,真的觉得那是一种冒渎。可是…

——『不是巴黎也没关系。』

「……唔……」

为了挥去那瞬间从脑中浮现的记忆中的声音,万里用力甩头。

残留在耳边的甜美、低沉嗓音令人联想到夜色。那既不是在大白天的校园里该想起的东西,想要探究这句话背后真意的自己更是个下流生物。或许那句话根本就没什么特别意义。或许香子的意思只是不是巴黎也没关系,哪里都没关系总之就是想去个哪里,对了不如就去海边吧。或许只是如此而已。

……可是,说不定。说不定那句话的意思其实是……简单来说……不,不不不。

「……太下流了。学长你们的想法太下流了。请不要用那种眼光看加贺同学好吗,会把她搞脏的。」

万里鼓起本来就已经长得够平凡,最近又大大提升了丑度的脸上的腮帮子,虽然对学长们心怀恐惧但仍恶狠狠地轮番瞪了他们几眼。学长们一边发出「哇喔!」「啊喔!」的怪声,一边故意用慢动作假装逃跑。

「那是什么怪声啊。再说,我要问的又不是那些事。就不能给一点更普通的情报吗……像是去哪里哪里很不错喔,可以搭某某线的电车去喔!之类的。我的意思是想问这些。没想到学长你们却满脑子都是下流的妄想,真是太不可靠了,我好失望喔!」

「知道了知道了。是说,你打算搭电车去喔?」

「你没驾照吗?有没有车?」

「……两个都没育。移动只能靠电车了。」

是喔……学长们表情突然大变,不约而同双手抱胸,围住万里露出沉思的表情。科西学长一脸严肃地低语:

「很辛苦喔,搭电车去海边。是吧?」

学长们一齐点头。

「你看嘛。如果只是一群男生,或是和普通的活泼女生一起去的话,那还另当别论。可是,你是要带那个去耶。带那个从一大早就穿整天高跟鞋的千金小姐搭电车,又不知道会不会有位子坐,回来时还得和上班族挤电车。凉鞋里都是海边的沙粒,身上充满海风的腥味。你想想看,你们又不是国高中的小鬼头,都大学生了,没人在走这种行程的啦。」

「你自己或许不在意,但是对机器子来说可是相当严苛的修行吧,不,应该说是苦行才对。」

「干脆趁这次机会,让她体会什么是跟庶民交往的真谛好了。」

「不过无论如何,结果大概一定是『机器子果然是没办法,受不了』的结果吧。」

嗯嗯,很有可能。学长们纷纷点头如此赞同,万里却挤不出半个字来,只是一脸痴呆地站在原地。

「怎……怎么会……」

口中念念有词。

「顺便给你参考,荷西学长去年精心策划了带女友去热海过夜的旅行喔。晚上住的听说是适合成年人的,有点高级的温泉旅馆,去程回程都搭新干线,林林总总两个人花了十万左右。不过,去年秋天他们就分手了,现在应该说是前女友才对。原本部已经到半同居的地步了说。」

「啊,是有这回事,确实是这样没错。」

「那时候的荷西超烦人的,整个人都坏掉了。」

「虽然现在原因不一样,不过也是处于坏掉状态的就是了。他上次还说认真在考虑是不是干脆留级算了咧。」

「真的假的?」

学长们的心思已经转移到那位身心半毁的就职战士身上了,万里却还陷入烦恼之中。

热海,十万……竟然要十万。不过对自己这个静冈人来说,听到这熟悉的地名至少还觉得一满安心的。

「然后呢?多田万里,你有钱吗?」

科西学长似乎又想起万里的存在了。

「呃……没有……当然没有。」

「呼——既没车,又没钱,那就没办法了啊。总之你先从存钱开始比较好吧?有在打工吗?」

「……是……没有。」

「没有?不会吧。我奉劝你最好去打个工喔。」

「没错,那么漂亮的女朋友要是跑了,谅你一辈子也过不到第二个。」

「抱着必死的心情努力吧你。」

「拚了啦。」

「话说回来你这人就是欠却了点『努力感』。」

「啊,我懂。我也那么觉得。」

「我也懂。你或许觉得自己也是很努力了。可是如果不让人看见就没意义了啊。」

「没错没错,这种态度在就职找工作方面也是很重要的喔。」

「男人就是要做给人家看,多田万里。」

「偶尔也该展现一下男子气概啦。」

学长们突然摆出严肃的表情,从四面八方包围住万里并开始说教。万里被说得哑口无言,只能嗫嚅着用手指摸弄唇边的OK绷,尽管心里很想说「我可是伤患,病又刚好耶」,却说不出口。

越过科西学长那令人欣羡的宽阔肩膀去,正好看见香子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等待万里的雪白面容。落单的身影,有种说不出的不安与寂寞。万里想起那个春天刚认识她时的哀伤模样。

再等我一下。我正为了带给你幸福而寻求着灵感。所以请再等我一下……正当万里这个想着时,不知为何科西前辈突然说:

「呼……大家等一下!嘘!不要再说下去了!我看这家伙快要哭了啦!」

竟然说这种话。万里有种被指责娘娘腔的感觉,脸色更臭了。

***

「不行。」

笑着说得斩钉截铁,香子用完美的角度微歪着头。

「不行啦。绝对不准去打什么工。」

彷佛说着「你为什么要故意讲这种话呢」的目光,交互凝视万里左右双眼似的缓慢闪烁。

午餐时间几乎爆满的学生食堂,到了下午还是有不少学生。

有单独吃着迟来午餐的人,也有什么事都不做只是来占位子的一群人。

万里和香子选了一张大桌,挑较没人的角落把椅子拉成并排,比邻而坐。

「不、可是……」

「不——行。这样见面的时间会变少的。绝对不行,我绝不答应。哪有这种事。」

脸靠近的一看就知道是情侣,让周遭的人只想说「随便你们啦」的一幕。

香子的膝盖碰触着万里穿若牛仔裤的膝盖。从手肘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的香子领口,散发出甜美的蔷薇香气。艳丽诱人,彷佛感受得到她的体温,令万里头昏脑胀。不过。

「……不,哪没有这种事。」

干脆地反驳,硬生生将视线从雪白的前胸拉开。今天可不能让思考因此停止。刚才学长才鼓励过自己,要像个男人才行。

看着这样的万里,香子嘟起深樱桃色的嘴唇,甚至还发出「哼嗯」的声音。你是拉欧吗你。(注:漫画《北斗神拳》中的角色)

「你想想嘛,我不是答应了要带加贺同学你去海边吗?为了实现这个承诺我需要先做好准备啊。」

「你不用帮我出钱啊。」

「不,说真的,其实我连自己的零用钱够不够都有点勉强。再说,学生打工是很普通的事啊。」

「我就没打工。」

「那是因为你是千金小姐啊。」

「……不能请家人多寄点钱给你吗?」

「不可能不可能。现在给我这些都已经很吃力了,我不能再给父母增加负担。」

「可是,不行就是不行!我绝对不答应!因为打工而减少约会时间,我绝对不要!」

「怎么这么任性……」

「因为……那不然这样好了,由我来带多田同学去海边。如何?这样就行了吧?可以吧?这就解决了!」

这……也就是说……让你帮我出钱的意思吧。

哪有这么没出息的事。不,根本不应该有这种事。一般来说,这才不行吧。

万里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尴尬的搔着头。「嗳?真的吗~?那这次就让你请客罗~!」自己又不是会这么说着答应的男人。

这和内心曾出现不纯洁的念头或记忆无关,单纯只是一心想保住身为男人的颜面而已。

……当然也可以说,一直想到这件事那才叫不纯洁吧。呜哇,真的,我这人真是……现在的感觉,就像是有一个站在身体外侧的自己,正看着另一个搞不清楚场合和状况便擅自陷入沮丧的自己。

(唉唉。)

这样子……

(你在搞什么,多田万里。)

外侧的那个自己好像就要在无意识中剥落了。

回过神来。

「……唔……」

——那只是一瞬间。现在的感觉真的就是「回神」。

背脊突然一阵发凉。想到刚才那真实的他人感受不禁冷汗直流。

刚才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要是像那样继续出神下去,自己会变成怎样呢。

丝毫没发现万里内心不可思议的自我纠葛,香子一边卖力眨着闪亮大眼,一边将身体紧贴上来。

「嗳,你刚才在想什么?」

「……咦?」

香子指尖缓缓抚摸她那看似柔软的唇,引人遐思。从鼻腔里发出甜腻的笑声。

今天香子的指甲油是珍珠般淡淡的白色。尖端部分点缀着祖母绿和银色的亮片,令人联想到海底色彩斑斓的热带鱼鳞。纤细的指关节上戴着的细致戒指,蕾丝图样的设计非常漂亮。

当万里出神地望着那美丽手指的动作时。

「多田同学,你到底明不明白?」

香子这么说着,一双坚定的明眸窥进了他的眼中。

视线与视线聚了焦。

瞬间,万里感到一切都被看透了,心脏怦然大动。

我很清楚喔,清楚多田同学已经燮了——有个预感,香子的嘴里就要吐出这句话来了。

要是她真的这么说怎么办。该如何回答才好……该说什么谎才好。

口中遽然干渴了起来,强烈后悔着刚才没有先倒一杯免费供应的茶。

然而香子接着说的却是:

「我想更常见到你啊,多田同学你真的明白这一点吗?说真的,我想有更多、更多、更多~~~~时间和多田同学在一起。可是我不想被你嫌烦,所以一直压抑忍耐。我可是很拚命的喔,知道吗?」

事态偏离了想像中那最糟糕的轨道,万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是……这样喔?」

「是啊。分开的时间里,多田同学都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怎么想我……我满脑子都想着这些。真的是二十四小时都想和你腻在一起。你的所见所闻,吃了什么,有什么感觉,我统统都想知道、想掌握、想与你共有。一切的一切,完美地。可是啊,我也很清楚这样的自己实在太恶心了,简直就像跟踪狂一样可怕。」

我有长进了,对吧?

这么说着,香子美丽的脸上浮现完美的笑容,万里不禁大大「嗯!」了一声,并用力点头。不过他一点也不觉得恶心。

「所以呢,如果你真的去打工,我的忍耐就会超过极限了。明白吗?还有,既然话都说到这了,就顺便告诉你我的真心话吧。我才不要你去打工,然后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认识我不认识的女生呢。绝对不要,光是想像就觉得我脑袋要爆炸了。还是你真的这么想看我的脑浆啊?」

「……听我说,加贺同学。」

「什么事?你想看喔?你是认真的吗?」

「不是啦,听我说,不是那样的。」

「你想看我就让你看好啦?」

「不,你听我说嘛,真的。」

对着莫名开心、直拿脸逼近自己的香子,万里只好伸出一根食指从她的太阳穴推开闪避,勉强继续说下去。

「先告诉你一个相当基础的情报,那就是截止目前为止,只有你一个人,看得出我身为男人的价值。」

这说起来是很悲哀的一件事,但也是事实。

「老实说我根本不受女生欢迎,能像这样和加贺同学交往,这件事本身对我来说就是个天方夜谭,是个超现实的非现实梦想状态。也就是奇迹喔。所以现在就算有人突然跟我说『是的!这一切只是个整人游戏!』我也只会认为『果然如此,我就知道!』,并笑笑接受而已。所以你真的完全不需要担心那些事,百分之百不需要。」

在万里说完这番话的同时,原本一直强硬而耀眼的香子脸上的笑容突然黯淡了下来。

而那双直捣人心的眼神,也缓缓落在桌面上。指尖缠绕着柔美的大波浪卷发,肩膀重重下垂,呼出长长的一口气。

跟着,口中只喃喃吐出一句「怎么就是听不懂呢」。那是她的自言自语吗?

自己说错了什么吗?

万里试探地望着香子那突然转换了情绪的脸,思索着该说些什么好。

「……有时候我都会想,要是多田同学能变得小小的有多好,大概这么小。」

再度发出微笑攻击。

马上换回平日那张完美的表情,香子用拇指和食指比出约莫二十公分左右的高度。

「这样一来,就可以一直把你放在我身边了。照顾你吃饭、睡觉,帮你换衣服,藏在没人看得见的地万,守护着你,放在化妆包里随身携带,不让任何人抢走。镜子和唇蜜和多田万里,就像这样。最终,还想用海苔把你卷成一个军舰寿司吃掉。」

「咦!这是什么冲击性的开展……不,可是意外的听起来并不赖……?或许成为加贺同学的可口佳肴,化作你那充满弹性的肌肤细胞的一部分,这样的人生也不赖?简直就像银河铁道的结局一样……」

「银河铁道是在讲这样的故事?」

「是啊。我住院的时候,默默就把医院里放的整套漫画都看完了。中间有些地方跳着看就是了。因为会爆雷,我就不详细说罗。」

「咦?不要啦,我想知道。那是不要踩雷比较好的故事吗?我原本想像那是个浪漫感人的故事耶。那乔万尼和康佩内拉是谁把谁作成军舰卷吃掉的?」

「嗯?不是啦,不对不对。是梅德尔和铁郎啊。」

「啊、喔!是那个银河铁道喔!讨厌啦,那你一开始要先讲清楚啊!要说是银河铁道009的故事嘛!」

脸颊微微泛红,香子一边「呀!讨厌啦!」地笑得嘴型成了倒三角状,一边敲着万里的肩膀。

「不对不对,你又说错了啦。」(注:香子指的是《银河铁道之夜》,万里指的是《银河铁道999》。)

我是香子……是个老是搞错重点的女人……

当万里不禁垂下睫毛如此叹息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大白天的打什么情骂什么俏啊!」

是那个浑圆可爱,听来熟悉的卡通娃娃音。

「我有预感是小冈!」

回头一看,果然冈千波就站在那里。

「嗨!是说,咦!这里是怎么了?」

千波指着自己嘴边,也就是万里脸上贴着OK绷的地方。附带一提,千波那小巧白嫩的手上,还拿着喝到一半的宝特瓶茶饮,并用瓶底敲敲万里的肩胛骨一带。

「嗨,小冈。我在家跌倒,嘴唇撞破,脸肿起来了。」

「咦!没事吧?怎么会这样?啊,该不会是……」

将手中宝特瓶的瓶盖朝香子递过去,假装成麦克风,嘿嘿笑着像个孩子般歪着头说:

「你偷袭他啦?」

「……」

面无表情的香子把宝特瓶抢夺了过来,并且就这样顺手朝千波外露的额头敲下去,不过千波也不是省油的灯,继续嘻嘻哈哈着说:

「咦,不妙喔,该不会真的被我说中了吧?」

「……」

多嘴的结果就是沦落到遭宝特瓶殴打的下场。香子那华丽的乱打姿势犀利得几乎要出现残像了,万里不得不介入劝阻,夺下香子手中的宝特瓶,塞进千波的包包里,并做了一个简短的说明。

「这是自爆事故啦,我自己摔跤的。」

「噗哈哈哈哈——真的假的!」

真的有那么好笑吗?千波听了万里的说明后,一直抱着肚子像只猫似的喵喵笑。这个样子实在是喔……万里不禁眯起专业人士的眼睛,进入监赏模式。

笑得打滚的千波今天也依然可爱的像鬼……不,这么说还不足以形容。她的可爱根本就是惊天地,泣鬼神。

可能是因为笑容的关系,下垂的眼角使那张白皙小脸增添了五亿倍的无邪。炼乳般彷佛就要融化的高密度肌肤,嘴唇则是草莓色的。

令她看起来像个异国公主的丰盈黑发披在肩上,脸看起来更像个娃娃了,轮廓分明的黑色大眼湿漉漉地闪着眩目的光芒。

而且千波的身体不知怎地散发出不可思议,宛如香料般又像是茉莉花的香气。那香气非常怡人,淡淡地散发着独特的气息。

万里不禁深深陶醉地将那气息满满地吸进胸腔。无论何时,千波的可爱都不像是人世间该有,而是必须另眼看待的事物。万里老觉得这家伙的可爱根本就是一种天才。或许,她是天神赐给人间的名为「超绝可爱」的礼物。而千波也毫不保留的将这个天赋带给我们下界的人类。既然如此,当然要张开口全力承接那洒落的琼浆玉露罗。

带有刺绣的黑色麻质上衣,千波直接当成连身洋装罩在身上穿,下半身一样是黑色的紧身牛仔裤。皮制的凉鞋。今天不是背后背包而是提着民族风的藤编提包。从黑色衣服中露出的颈项、手腕、脚踝都是那么白皙,又细得像是就要折断,一看就知道是个很美、很特别的女孩子。手上只戴着一圈串珠手环,而那手环也发挥了将肤色衬托得更白皙的效果。手环以白色和芥末色为基础,有几处点缀着红色,配色非常显眼漂亮。

今天也可爱得像鬼的千波,在万里眼中看来就像是在充满细沙与咖啡色尘埃的风中,勇敢横渡沙漠的游牧民族。她带来的就是如此戏剧化的感受。

呼~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总觉得今天的小冈,好像是骑马来的喔……」

发表了感想,千波却似乎没有接收到。

「是吗?我很普通的从锦系町搭JR电车来的啊?」

你是住锦系町喔?怎么我的记忆擅自窜改为御徙町了啊?只听到香子这么低语着。冈千波、冈千波、御徙町(注:「冈千波」念音为Okachinami与「御徙町」Okachimach的发音相近)……加贺香子……看来你强大得连梅德尔(注:Maetel,松本零士《银河铁道999》当中登场的人物)都能召唤回来,不过吐槽还是先缓缓好了。

「比起老是打扮成赛巴巴,还是穿些成熟风格的衣服适合你……」

继续发表感想。可是,千波还是有听没有懂,一脸惊讶地说:

「……我什么时候打扮成赛巴巴过了啊?」

就是那惊讶的模样。那无邪地回望万里的眼瞳,根本就是自成一个宇宙。星光闪烁在永恒的黑夜中。万里简直像被施展了魔法似的直立不动,觉得自己又要被吸进千波的眼睛里去了。她的可爱就是这么与众不同,要另当别论的。

可是这种另当别论感,这里可有人不会懂。万里的手臂被用力抓住,猛烈摇晃。

「多田同学,我们换家店吧。」

一脸杀气的香子,从位子上站起来。这里又不是店,是学校餐厅耶。

「你看,超音波一直散发超色的色情光波。」

「喔喔……竟然能有从加贺同学的嘴里听到『超色』这个字的一天……」

「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啊。要是继续待在这里,你很快就会变成肉食雌蕊的饵食了啦!啊,我指的就是下面的花唷!」

「啊,原来如此!看看我做了什么!险些就要被囚禁在那肉质厚实的花瓣的丘间缝隙(注:音近小冈缝隙)之间了啊!啊,我指的也是下面的花唷!」

「……我已经不打算吐槽了。我什么都不会回应的……」

千波低声喃喃自语,和这对失礼的情侣拉开距离。开开玩笑开开玩笑、骗你的啦。万里亡羊补牢的安抚,只换来千波可爱的「哼!」别过头去闹着别扭。

「是说,我差不多也该去打工了。就不打扰两位,慢慢亲热吧。」

千波轻轻挥手。万里听了不由得脱口而出:

「啊!你看。就连小冈都有在打工不是吗?果然大家都很普通的有在打工啊。」

手指着千波,回头望向香子。香子皱起眉头,千波则停下脚步不可思议地反问:

「嗯?什么意思?怎么回事啊?」

「你听我说啦,我也想去打工,可是加贺同学不允许。小冈你也帮我说几句嘛,打工这种事是不是超普通的,大家都有在做啊。」

「超普通的啊,大家都有在做啊。是说我们店里正好有在找人耶。万里要不要也一起来打工?去面试看看如何?」

「咦!真的吗?」

「真的真的~」

话题的进展快得有如电光石火。大概就几秒的时间吧。千波邀约了他,香子脸上则露骨地摆出「讲什么鬼话?」的表情。

「话说,是哪一类的工作啊?」

万里已经完全接受了提议。

毕竟,不打工不行啊。不能照香子的任性去做。既然如此,选择和朋友一起打工的地点也是人之常情,能和千波一起更是好上加好。会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嘛。毕竟,小冈是另当别论的。

「代官山的咖啡店喔。」

「咦——!Cafe吗!岂不是很时尚!」

「是啊!超时尚的喔,很厉害吧。就像是T、T、T、TOKYO!S、S、S、SHIBUYA,KU!那样,时尚得都要流汁罗!」

「啊!是下面的花的意思吗?」

「我对这个话题已经不会有任何反应了喔!」

「话说回来,一般这么时尚的地方会录用我这种人吗?」

「总之,你去面试一次看看嘛。是说,万里你等一下有空吗?要是有空要不要就跟我一起去?就是『NOW』的意思。可以的话加贺同学也一起来!」

千波轻松的邀约。

「也?你说『也』是什么意思?」

香子却发飘了。跨步逼近千波身边。

「不要把我讲得像是顺便的好吗!找和多田同学可是一心同体耶!话说回来等一下我们本来要约会耶!不是你企图诱惑的主体多田同学and me喔!是·我·俩唷!是WE唷!懂吗?是W、E!懂不懂?不懂也要懂!现在马上搞懂!是说你最好是给我懂!」

几乎要压在小个子的千波身上,香子的美貌如今宛如夜叉。

「好好好,那,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呃……你们。」

哼哼!即使千波重新邀约,香子却将之视为爆燃(注:在火灾的缺氧燃烧空间中,因新鲜空气拥入火场,导致再次产生爆烧或瞬间剧烈燃烧的现象)一般嗤之以鼻,抬起她那美丽又高傲的下巴,摆出模特儿站姿说:

「不,去。怎么可能去啊,说什么傻话。问出无聊问题前请先用脑袋想一下好吗?属于我俩的时光怎可能让你来打扰。」

接着,她更像个坏皇后,转头望向万里询问「是不是」?

「咦——我们去嘛,加贺同学。」

在这里,万里刻意选择了背叛行为。

「你说啥!」

当然,香子是会出现这种反应。不过——

「我们老是约这附近,不然就在我家那边喝茶。我偶尔也想和加贺同学一起去时尚的空间流一点时尚的汁啊。」

听起来不错啊,咖啡店员。万里已经是很想做这份工作的心情了。想一鼓作气去面试、被录取、然后领到薪水。总觉得要是现在不马上去做,过一段时间就会失去动力了。

「而且我根本就不会打扰到你们约会。一到店里我马上就得转换成店员模式了啊,店里还满忙的,才没空跟客人聊天呢。」

「你看,小冈都这么说了,我们就去嘛,加贺同学。要是我们才刚交往就陷入固定模式而厌倦的话,岂不是太夸张了吗?」

厌倦,是吗——听见这句话像听见什么诅咒,香子深深皱起眉头。万里立刻乘胜追击。

「……要是加贺同学不肯跟我一起去的话,我就自己偷偷去喔。」

「咦咦咦……!」

香子露出难以称得上完美的表情,倒退了两步。前额凌乱的头发掉到鼻头上。

也不拨开头发,只是发出「唔唔唔……」的忧郁叹息。香子似乎终于放弃了。

「……我明白了。那今天的约会,就去时尚汁吧。」

那又不是店名,喵哈。千波可爱地做出了总结。

就这样,万里与香子置身于壮烈的时尚空间之中了。

从刻意营造成大马路上难以察觉的入口进去后,千波直奔员工准备室,万里和香子则被带往客席。

挑高的天花板(时尚!),以白色为基调的室内装潢(时尚!),与屁眼(时尚!)共鸣的Bossa Nova背景音乐(时尚!)。万里楞头楞脑地打量着周遭,完全不敌店内的气势,就连驼背的角度都是平日的两倍。

这里就是代官山(时尚!)呢。

将时尚的文化人的感性淬链得更为清澄,增幅了彼此之间的共鸣,咖啡店就这样成了时尚得不得了的场所。手上的菜单不知为何有着羊皮纸的质感(时尚!),摸起来粗粗的,把万里的手汗都吸了进去。

虽然早就听千波说这里很时尚,却没想到世界上真的有这么时尚的地方。

「怎么说呢……我好像跟这里格格不入耶?」

「不是『我』,是『我们』。」

就连香子也莫名的感到待不住,沉进沙发里的屁股不住地动来动去。就算香子再美,也无法融入这时尚的空间哪。调性实在差太多了。

万里心想,根本上就是两种不同的人种。完全没有共通语言。如果不具备在这个世界里被视为美好的文化素养背景,是无法被这里所接受的。有这种感觉。来到这里,除了满脑子「时尚!」的赞叹之外,就是被压倒,萎缩而已。

「啊——这个装潢,真的是好舒适喔。简直像在自己家客厅一样。」

「真的,这套Karimoku的沙发,跟我工作室里用的是同一套喔。」

两个头戴时尚帽子的男人缓缓微笑着对话。我们跟他们应该永远无法互相理解吧?就是有这种预感。抓着瓶装啤酒,先是四目相对再卷着舌头从喉咙里发出「cheers!」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看起来也不像是搞笑或小短剧啊。

不过千波倒是真的很了不起。

衬衫与围裙的工作服穿在她身上好时尚,不愧是时尚咖啡店的时尚店员,手脚俐落地工作着。她就好好地融入了呢,融入了这个空间。应该说,千波这个角色不管放进哪个空间,想必都能用她的玎爱应付一切吧。在万里眼中,她就是有这么厉害。

「……多田同学,你真的想在这工作?」

「我现在连身为一个客人都不成立呢……」

在这时尚的空间里畏缩着,因为太困惑了,导致万里失去了身体的平衡感,现在整个人正斜斜地坐在沙发里。

***

那天晚上,八点过后不久。

一边觉得大概不在家吧,万里一边对隔壁的门铃伸出了手指。不过想了想,还是没有按下去。无法预测的门铃音量,或许会让那个难搞的人不愉快。

所以他只是轻轻敲了门。不久。

「……什么事啊。」

NANA学姊叼着香烟探出头来。身上一样穿着毫无魅力的T恤,皱巴巴的运动裤,异样苍白的脸上没有化妆。

从打开的房门内侧,香烟混合着焚香的气味飘了出来。明明是晚餐时间,却完全闻不到食物的味道。万里心想,就是这种毫无生活感的地方,却莫名的很有这个人的风格。附带一提现在万里的房间里,则是飘着迈遢的炒面气味。

「呃,那个,昨天谢谢你了。」

「……怎么,你这家伙身上都是炒面的味道。」

「啊,我吃了炒面。你答对了呢。呃,总之这个是要还学姊的……」

万里递出信封,NANA先是露出了「?」的狐疑表情。

「喔喔。」

很快的,她好像就想起先借万里看病钱的事了。眯起眼睛,嘴上叼着的香烟火光明灭,用力从滤嘴吸了一口后,单手接过信封。然后很快地转身背过去,朝自己房内的玄关喷出一口烟。说不定,她这是在为大病初愈的万里着想。

就只是这点小事,让气氛一下子温暖了起来。

「……唉唉,不良少女果然很占便宜。雨中的弃犬与不良少女现象现在又……」

突然之间,门就「砰!」地被摔到喃喃自语的万里鼻尖上。连一句「再见」都没说。

回过神来,才发现走廊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啊!等、等一下啊NANA学姊!我还没说完。」

急急忙忙地敲门。

「你到底是想怎样啦,很烦耶!」

伴随着刺耳的一声「啧!」,NANA学姊总归是再次出场了。只是双眉之间皱得挤出了一道闪电。

「不是啦,我有东西要给你!要是不嫌弃的话,这个请收下。」

为了答谢学姊,虽然放弃了打工一事,万里还是在时尚咖啡店里买了时尚小饼干回来当伴手礼。NANA学姊瞥了万里递出的饼干一眼,满眼皆是不爽的视线。

即使知道她本质上是个好人,万里还是忍不住吓了一跳。毕竟记忆还残留着,身体还没忘记那些曾经被她拿吉他殴打、被揪着头发踢屁股的暴力行为。

「……该不会,你不喜欢吃甜食吧?」

从戒慎恐惧发问的万里手中抢过饼干」NANA学姊开始盯着记载着食品材料的贴纸看。万里一头雾水。

「坚果。」

只有这句话。当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啊?是说味道吗?」

「我会过敏啦。只有对坚果类无论如何就是会过敏。不过这个应该没问题,我就收下了。当晚餐吃。」

「……呃,晚餐,只吃饼干吗?」

「不行吗?」

「……还是我带点炒面给你?煮太多了,我刚才就一直勉强自己吃呢。不过还满好吃的喔,只有我自导自演也有点可惜。」

哈哈。NANA学姊靠在门上轻轻地笑了。我才不想被你这家伙喂食呢。不过,那笑声并非冷笑,万里觉得自己总算第一次听见这个人真正的笑声了,于是也自然地笑了起来。

「那个,已经不要紧了吗?」

NANA学姊用下巴努了努万里嘴边的OK绷。万里点头。

「已经没事了,不过还有继续吃药。」

「是吗。」

「真的很谢谢你。要是没有NANA学姊的帮助,真不知道会变成怎样……真的是差点遇害了呢,就在自己家门口。」

再次低头道谢。此时,万里脑中闪过一幅画面。

连鞋也没穿就逃进初春时分的山中。

从黑暗的另一端传来的光芒。

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

那是——啊,是了。

「……是说我上次遭难时也是被琳达学姊拯救的呢。怎么我的人生老是在遇害的时候被女人伸出援手啊……」

「琳达啊。」

哼。

莫名的低哼了一声,NANA学姊手指动作粗鲁地将烟灰压在鞋柜上的烟灰缸里。一边用眼睛尾随着这一连串的动作,万里一边吞下了内心涌现的疑问。

——关于自己跟琳达的事,NANA学姊知道多少呢?

琳达和NANA学姊感惰很好是可以肯定的。琳达很常去她的房间,有时也会住下来。是不是说了哪些关于自己的话题呢?

在前阵子逃避着琳达时,最后制造机会硬是让琳达和自己说上话的人,仔细想想也是NANA学姊。

这个人到底知道到哪里,现在又在想些什么呢?

「……你这什么表情。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抬头看着沉默不语的万里,NANA学姊双手抱在胸前说。彷佛在催促万里「讲啊」,手上拿着下一根要抽的烟,却不点燃。

万里情不自禁地吐出示弱的话语。

「是有……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啦。」

「喔。」

可是,就此打住。

「……主要是……那个……缺钱。」

嘿嘿。摆出个白痴表情笑了笑。NANA学姊则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无可奈何地歪歪头递出手中的东西。

「下次再还就好了。」

那是装着还她的钱的信封袋。万里慌忙弹跳起来。

「咦!啊、不是这样的,我不是那个意思啦!真的真的真的,你不收下我会很困扰的!」

虽然拚命地推辞了,可是。

「不必勉强。」

信封被硬塞过来,万里只好后退。像只倒退着逃命的螯蟹一样左右摇头,双手藏在身后。

「不不不!是说真的啦,我不要紧!而且我也在找打工了!」

「打工?……那现在呢?」

NANA学姊似乎总算放弃了把信封塞回来。纤细的手臂叉在腰上质问。

「现在没在做。啊,要是学姊有什么人脉或诀窍可以介绍一下的请务必告诉我,最好是发薪快一点的地方。」

「……这个周末。」

这次的感觉,来得快得仅次于千波的时尚汁。

「有个一晚上就能赚相当多的打工,你要做吗?是那种在举办活动时、或说是派对里帮忙,上菜的工作,因为是算日薪的,所以当天就会发了……不过我话先说在前头,那工作对你来说负担可能有点大喔。」

NANA学姊的话.再次引起了万里的兴趣。派对里的上菜工作啊——有点难以想像,不过应该做得来。至少,比时尚咖啡应该容易多了。

「请务必介绍!我想做!需要面试什么的吗?」

「如果是我介绍的话,应该不会不录用……不过,我有个条件。」

手从破破烂烂的T恤下摆伸进去,粗鲁的抓着扁平的胸口。NANA学姊眯起一边细细的眉毛。

「那个叫柳泽的。听琳达说长得相当不错,我要你带那家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