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关灯

第四章

从那天在万里房间喝酒聚会后,香子好像就感冒了。

大家一起过夜的隔天早上,男生们还在打鼾,早上七点,叫醒万里的是千波。

肩膀被摇晃着,半梦半醒,眼睛一睁开就看儿千波趴在枕头边窥看自己的睡脸说:「我和加贺同学要先回去罗。」万里还记得自己当时含糊点头,对香子挥手说「再传简讯给我喔」。

之后没多久才正式清醒的万里心想,不愧是女生。香子和千波把杯盘都洗干净,垃圾也分装在垃圾袋里了。光是这样,这间房间就恢复了某种程度的只需。

柳泽和二次元君睡醒时大概是九点多吧。柳泽错失了回家倒垃圾的时机,结果那天三个男生就这样一起跷了课,懒懒散散的过了一整天。

傍晚接到香子的简讯,万里才知道她感冒了。打从两人交往以来一定一起度过的周末,也因为香子身体不舒服而不能见面了。打电话给她没回,也没回覆简讯,可是一直打扰卧病在床的人也过意不去,万里只得在语音信箱留话,除此之外也不能多做什么。

万里还满自责的。毕竟自己是聚会的发起人,让她留宿在晚上可能太冷的房间里的人也是自己。

就这样,到了下一周的星期一。

这天是祭研久违的练习日。

早上传简讯问她「今天会来吗?」也没有回信,万里心想香子今天也身体不适无法起床吧。

所以,当中午他在平时集合的某区立设施里的排练室看见香子时,真是非常惊讶。

「咦?我还以为你今天会请假。」

从男厕换完衣服出来的万里出声对香子这么一说,她便如惊弓之鸟似的猛然回头。身上穿着白T恤,随处可见的运动裤,和其他学姊几乎完全相同的打扮。

「身体状况还好吗?这次感冒拖了很久吧?」

「……」

她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因为香子嘴里还晈着绑头发的发圈。两手正把一头长发往脑后拢,并巧妙地将卷曲的发尾向内折,正打算将头发扎成包包头。

这么久没见,她却表现得意外疏远,令万里不由得感到狐疑,直盯着那张白皙的脸。

只用一个发圈就像施展了魔法,把头发绑得漂漂亮亮的香子反问:「什么?」脸上的笑容如此完美,标准的加贺香子微笑。

虽然一切看似没变,但却又有着微妙的距离感。

正当万里想再靠近她一步时。

「哇,加贺学妹,你好会绑这种丸子头喔!」

「这要怎么绑?我头发这种长度也可以绑吗?」

一群学姊们一手梳子一手橡皮圈的跑过来,万里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又吞回去,乖乖从女人国里退出。

在这群人里,还没看到琳达的身影。

「多田万里,你最近怎么都没来?」

有个学长突然从背后冒出来猛捏万里屁股,整个人纵身一跳,万里立刻转身不让学长从背后先发制人,采取相扑选手那种绕圆圈的逃跑姿势,不过……

「呀!抱歉啦!因为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是说学长们请你们不要这样!」

「喔喔,你这小子还敢反抗!」

「就听说你最近很嚣张喔!」

其他的学长们一拥而上,有的揍屁股,有的往肚子搔痒,万里只能「噫噫!」叫着笑着逃跑。但是三个、四个……愈来愈多前辈靠过来,一年级的他简直被当成了大家的玩具。

「上、上次众会时的事情我不是都道歉了吗?」

关于四年级生也在场,自己却先回家的那次社团聚会,「因为身体突然不舒服」这理由不是马上就获得原谅了吗?

「才不是那件事呢!」

「你这家伙,是不是在和我们社团的黄金机器子交往啊?」

「上次还看到你们手牵手!」

「可别跟我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什么的!」

被激烈的搔痒撂倒在地,差点喘不过气来。即使大喊「学长们年纪也不小了,这样是在做什么!」他们也不肯停下攻击的手。被压倒在地,用毛巾鞭打,甚至有预感他们还想扯掉自己的运动服。万里一边尖叫着一边不由得对香子送出求救的目光。

香子却只是呆站着不动。

站在排练室正中央,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

既没有和其他学姊们说话,也没有在看闹成一团的万里这边,只是无神地睁着那双大眼,心不在焉。不知为何,才刚绑好的头发又披散了下来。甩了两、三下头,把头发梳开,眼神朝门口望去。那恍惚的神情与毫无血色的苍白,怎么想都太不寻常。

依然被学长们撂倒在地,万里的目光却紧紧系着香子。是不是还在发烧啊?还是又不舒服了?

想去找香子说话,拚命挣扎着起身时。

「好了,集合!你们这些人在干嘛啊!」

门打开,三年级的学长们现身,琳达也和他们一起进来了。

「喂,是谁在欺负万里?」

一脚一个踢开压住万里的男生,伸出手拉着他起身。放开她使力的手后,两人同时笔直伸出手指朝对方一指,接着心有灵犀的笑了起来。这就是麻吉的证明,也代表共同拥有不为人知秘密的手势……其实并不是真的有什么需要保密的事,只是自己和琳达的关系,没有必要去对他人一一说明,万里是这么认为的。

好不容易得救了,万里的目光开始搜寻香子,却被陆续聚集的祭研人墙挡住了。

三年级生抱来好几个大纸箱,似乎很重的样子,放住地上时看来沉甸甸的。

「这边的给臭男人!那边的给淑女们!打开箱子,把各自的拿走!」

学长们指示全体社员打开纸箱。

按照吩咐打开纸箱,看到的是和男社员人数相同数量的旧木屐,准备给女生们的则是斗笠。不管哪一种都用奇异笔写着其他大学的名称,科西学长将东西一一分配给大家。

「在正式上场之前,先用这些借来的道具,所以不能弄丢罗!每样东西都要小心保管!」

同时如此叮咛着。

喔!男生们发出低沉的声音答是,带着隐藏不住的雀跃。

没错,祭研下个月就要正式出道表演阿波舞了。

说是正式出道,其实也只是混在其他大学的阿波舞社团里——真要说的话只是顺便参加,而且还是那种以人数取胜的群舞而已。不过,正式表演总归是正式表演,大家要在正午时分的商店街上一边跳舞一边游行。

「响板或提灯那种道具我们没有,不过,这次就先当作热身吧。」

拿去吧,学长说着也递给万里一双木屐。深茶色的木屐配上深蓝色的夹脚鞋带。有点可惜的是上面用奇异笔写着一个大概指的是尺寸的「M」字,不过重量比看起来的轻,虽然穿旧了可是擦得很干净,一点都没有脏污的痕迹。

把脚套进事前被要求带来的白色足袋(注:拇趾与其他脚趾分开的袜子)里,将写着YES和NO的圆扇用力插在运动裤头,万里试着穿上木屐。

意外的高,走起路来脚下摇摇晃晃的。试着体重往前倾……

「……呜哇……」

差点顺势向前跌倒。

穿着这个真的能跳舞吗?变高的视线不安地东张西望。其他学长姊们也担心地叨念着:「要是跌倒可就难看了——」「脚趾痛死了啦。」之类的话。

香子没问题吧?试着找寻她的身影,但女生们全都戴着斗笠,实在太难分辨了。红色帽带在下巴处打着结,帽子调整成遮住脸颊的角度,大家都在议论纷纷:「这样真的看得到前面的路吗?」「怎么好像比上次借回来的还大顶?」

这么说来,第一次被学长姊们拉进社团那天,他们也证穿着这身阿波舞的装扮呢。万里脑中,那个极度喧嚣的春天记忆复苏。纷飞的樱花瓣、满天飞的脯告传单。美式足球社的骚动、职业摔角社的粗鲁、啦啦队员的大腿、森巴乐队,还有——琳达鲜艳的嘴唇。

那一天,琳达发现自己时心里在想什么?万里心想,下次一定要问问她。

排练室里的女生们,戴着相同的斗笠穿着类似的T恤,只看得到微笑的嘴巴并排着,乍看之下,根本分不出谁是谁。

「大家先排成一列,试着跳一遍熟悉一下舞步。」

在学长的指挥下,祭研社员们排成一个大圆圈,各自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配合号令开始有气无力的绕着排练室跳了起来。

万里也抬起双手,照学长姊教的方式踏出舞步,可是……

「……咦……啊?」

穿着木屐的脚煞不住的向前倾,才踏出第一步就差点摔倒。「喂喂!」听见后面学长的笑声,勉强平衡住身体回头报告:「我没事!」

为了不让队伍停滞,踩着不稳定的脚步再度前进,很丢脸的是好不容易才勉强维持住身体的平衡,实在很难顾及跳舞时该注意的要领。更糟的是,夹脚木屐的鞋带很快的吃进肉里,指缝之间痛得不得了。

反观学长姊们可能因为经验丰富,至少还能维持基本水准缓缓舞动着向前进。万里相当拚命的跟上他们,随着队伍前进,数着拍子跳舞。

此时,突然察觉香子的身影并不在队伍之中,放眼望去怎么也找不到她那僵硬特殊的舞蹈动作。

「咦?加贺同学?你到哪去了?」

东张西望了一会儿。

「嗯?我在这啊?」

就在眼前,一个整张脸都被遮在斗笠下而看不清楚的女生对着万里挥手。仔细一看,斗笠下的那张脸确实是香子没错。

「是说……你怎么跳得这么自然?」

万里惊讶地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其他学长姊也突然察觉这件事,每个人都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当大家都穿着穿不习惯的木屐,身体僵硬的跳舞;脸也藏在斗笠下,并穿着类似的T恤和裤子时,在连发型都无法区分的人群之中,香子的舞也显得很「自然」了。再也不会被揶揄是那个黄金机器子——C-3PO,身为群舞团成员的一分子,她个人的独特气息完全消失了。

喔喔!不知谁先开始鼓掌,香子藏在斗笠下的脸马上就变得很红。

「看来我们团队挺不赖嘛?」

「太好了,那就加快速度继续练习吧!」

加入了「铿铿」的练习用锣鼓声,继续着舞蹈练习。为了让穿着木屐的脚步和舞蹈动作都能整齐划一,大家排成一列慢慢绕着圆圈边跳边前进。室内明明开了冷气,但今天实在太闷热了,很快地万里连脖子一带都汗湿淋漓。

即使如此,为了配合前进的学长姊们,还是只能右、左、右、左。尽量跨大步,挥动双手,一点一点移动穿不习惯的木屐。听见有人喊着「多田,注意你的腰、腰!」万里注意着蹲低身子。小心翼翼的不让自己跌倒,同时尽量做出更大更轻松自在的动作。像个男子汉,充满魄力。

当间隔拉大到某种程度时,队伍很快的开始产生停滞。

因为是排成一列前进的,所以满身大汗的舞者们挤在一个角落形成螺旋状。天气热的缘故,大家脸都红通通的,气喘吁吁,缓下脚步擦身而过。

「很开心呢!」

不知道是谁在万里耳边这么说。

「嗯,很开心。」

回答之后,才感觉到是身边戴着斗笠的女生。虽然看不到脸,但应该是香子吧。万里心想。

呼吸重叠,靠近的彼此体温升高。

偶然间小指和小指互相碰触,瞬间似乎闪过一道电流。因为太烫了,让万里瞬间闭上眼睛。紧紧地,用力地,在数秒之间。

小指交缠,差点以为自己将就此死去。

胸口心跳异常的快,彷佛整颗心脏都被用力捏住。

马上分开的手指,温度却高得似乎将要烫伤,令万里缩了缩身体。像只痛苦的野兽般不停喘气。

再次踏出脚步,举起双手。锣鼓的节奏敲在身上。

好开心,又好痛苦——烧烫的「恋爱」温度,让跳着舞的他们头晕目眩。

***

约莫两小时的练习结束后,

「加贺同学,等一下有什么打算?有课吗?」

一滴水珠落在鼻尖上。

万里对着天空仰起头。更多大颗的水珠打在脸上。

的确今天从早上开始云就很多,一副随时都可能下雨的天气。然而天气预报明明说入夜之后才会开始下雨的啊,所以万里也没带伞出门。

天空很快变得昏暗,带着泥土气息的雨的气味立时弥漫在空气中。一眨眼,柏油路面上不断增加被雨打湿的水渍,路上行人的脚步也开始匆忙。打开折伞或便利商店塑胶伞等有备而来的人,大约占了一半。

不久,耳边便传来轰轰作响的雨孵。

雨来得太急雨势又太强,一时不知所措呆站在原地的万里也忍不住开口:

「糟了,我们快去找个屋檐避雨!」

拉着香子正想一起冲时。

「……」

香子却神情恍惚地盯着万里看,一步也不动。

雨滴不断落在她的头发和脸颊上。

「你在做什么。快走吧!」

左手抢过香子手上的东西,右手抓住她的手,一拉香子她也就跟着跑了起来,两人姑且先跑到铁门已经拉下的文具店门外避雨。

几乎是与此同时,随着一阵哗啦,雨势也一口气增强了。是那种打在身上会痛的倾盆大雨。

脚边溅起白花花的雨水,路过的上班族举着公事包或报纸纷纷快步冲过,附近私立中学的女学生们一边发出「呀啊啊啊啊」的尖叫声一边不知为何放声爆笑,成群结队的朝车站跑去。

万里擦着脸上的雨水,无奈地低头看看湿答答的牛仔裤。

「这雨下得好夸张……你要买伞吗?」

香子当然也全身湿透了,雪纺纱的罩衫袖子半透明地贴在手臂上,看似名牌货的小牛皮包包上令人遗憾地留下多处水渍。「哎呀,真糟糕。」说着,万里将还在滴水的冰冷头发往上撩。

「伞是一定需要的,绝对。我用跑的去便利商店买,也连加贺同学的一起买来好了。不然要是你着了凉,让感冒又变严重了那可不好。」

说着,他发现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香子侧脸,露出从未看过的生硬表情。白皙的脸颊沾满了雨水也不擦乾,香子任濡湿的头发贴在鼻头上,连大气也不喘一声的只是呆站在万里身边。

「……加贺同学?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急忙仔细端详她的脸,香子却依然连眼珠也不劲一下。万里挥挥手,她才总算看了过来,但还是没有笑容。

只有视线空虚地移动着。

因下雨而潮湿的空气里,蔷薇香气愈来愈浓。但站在眼前的香子却静默的连存在感都若有似无,万里心想,就算她就这样整个人消失了也不奇怪。有种感觉,彷佛雨声即将冲走一切,使一切变成「无」。

可以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香子很不对劲。在某个万里未曾察觉的地方,香子的心境起了某种变化。

「加贺同学,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

失魂落魄面无表情,香子除了眨眼之外没有任何反应。雨滴不断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一滴又一滴,好像永远不会停似的。突然——

「……你喜欢我吗?」

她丢出了这个问题。唐突地。

咦?万里不禁重新反问。

「什、什么……为什么这么问?当然喜欢,那还用说吗?」

即使万里做了回答,香子的表情依然没有变化。也不拨开被雨淋湿的头发,只是静静地站在雨中呼吸而已。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看得出她纤细的肩膀颤抖着。

接着,一把抓住万里的手。淋湿的指尖冰冷柔弱,一点力气都没有。

「……真的吗?」

微微偏着头,雨沿着下巴滴落。

「你真的,喜欢我?」

闪烁的视线似质问着什么。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确实没错,她正对万里有所质问。

不好的预感加快心跳。不明白是什么让她这么说,但是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现在突然这么说呢?我不是说过喜欢你吗……难道你还在介意上次小冈说的话吗?你真的担心我会因为柳兄的事吃醋吗?如果是这件事的话,那真的完全……」

摇摇头,但香子可能根本没听见万里的话,不管说什么,她还是露出一样的眼神自顾自的追问:

「你喜欢我吗……会一直喜欢我吗?发生了什么事会让你讨厌我?什么时候……你就会不需要我了?说这种话的我,是不是很烦?」

——是。

如果这样回答的话,香子一定会哭吧。

但不可否认确实有一点想这么回答。莫名其妙的被这么逼问指责,不知不觉中好像自己成了负心汉似的。什么讨厌,什么不需要,什么很烦的,这种话明明万里连一次都没说过。香子的这种被害者意识到底是从哪来的?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因为不明就里才会问她到底怎么了,她却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地追问自己想问的话,叫人摸不着头绪。

明明也清楚的说了我喜欢你,香子却似乎不能接受这句话。

这样的事态令万里觉得使不上力,有点生气又有点伤心——难道香子以为男人就不会有这种感受吗?

「不,说真的……你到底怎么了?」

「……你还……喜欢我吗?」

这问题还要继续下去吗。

「……我都说了!你这个问题,我真的听不懂!为什么突然这样?这算什么!我到底对加贺同学你做了什么吗?」

以不输给雨声的音量大吼回去,或许终于让香子感受到语气里的沉重了,她颤抖着身子说:

「……因为人家……」

努力和万里四目相对。接着又说:

「人家很不安嘛……很害怕。心里总是想着不好的事……我也很讨厌自己这样啊!在多田同学面前也想一直维持可爱的形象。可是,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会感到不安嘛……」

美丽的脸庞扭曲着,呼吸紊乱,没多久便发出了哭声。

「咦咦……?」

到底自己有哪一点让她如此不安呢——万里拚命回想自己说过的话和态度。但无论怎么想都想不通。只是,香子就在眼前哭泣着。从喉咙到太阳穴都哭得胀红了,单手遮着眼睛抽噎着。

听见这样的哭声万里实在不忍心。

「……抱歉。我道歉好吗?加贺同学?抱歉、抱歉……真的,很抱歉。」

拚命窥看她的表情,香子却怎么也不肯停止哭泣。怒意、自尊、疲劳,这一切情绪都因她的哭声而从身上被卸下,万里现在像个全裸的人,只剩下不忍心。真的。

不管被说了多重的话,或是被打被踢甚至被刀割,都比不上香子一滴眼泪让万里感到内心这么痛。

只有完美无缺的幸福才配得上香子。万里打从心底这么相信着。

正因如此,才会想将那样的幸福献给她。

想用完美的幸福将她包围起来。除此之外的事物都不想让她看见。无论是悲伤、痛苦或是不安与担心烦恼,这些都必须从她的世界排除才行。纯粹的完美,闪闪发光的美丽事物,永不损坏的宝物。这才是加贺香子。

希望这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是像这样配得上她的。

「抱歉,全都是我不好。」

说着,万里才忽然惊觉。

若是为了香子,自己就算全身沾满了污泥也无所谓。

不管多脏、多冷,多悲哀多讨厌的东西,只要能保护她,自己都愿意承受。

像一张盾牌,紧紧抱住香子冰冷的身体,万里抬头望着落下倾盆大雨的天空。层层叠叠的雾银色厚重云层形成漩涡状,看起来离地面很近。这场雨一定还会下好一阵子吧。或许是大雨阻碍了太多人的脚步,回过神来周遭已经没有行人的踪影了。

「你不需要有任何不安。也不用担心任何事。全都没问题,毫无瑕疵。」

把脸埋在万里胸口,香子还在哭。

像安抚幼儿似的温柔搓揉她的肩膀,抚顺她沾湿的头发,万里轻声的说:

「……要不要,颜面?」

瞬间,香子的背震动了一下。虽然只有一下下,但感觉得出她是笑了。呼吸声听起来是边哭边笑的那种。「才不要咧……」听见微弱的娇嗔。

万里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绝对不想被她讨厌。但只有这一点是很现实的问题。在一起的时光比什么都快乐,这心爱的时光,绝对不想放弃。一辈子,甚至可以说是永远,都想和加贺香子共度。

就算她这么烦人,总是毫无来由的使性子,也甘愿被她左右。

万里再度用力拥抱香子的身体。请你别再哭泣。别讨厌我。待在我身边。请你不要觉得不安,也不要害怕。相信我。请你一定要幸福。对于香子怀疑的「我」,老实说万里甚至认为根本不存在。

因为他打从心底觉得自己一点也不重要。

真的,自己怎样都没关系。

只要加贺香子能够幸福,一切都值得。只要这样就好。其他的什么都不想要。像这样连主体性都没了的男人,她不会喜欢吧?

雨声中,躲在屋檐下,万里缓缓弯下身子,端起香子的脸,慎重地亲吻了她。香子虽然身体僵硬,但仍安静地什么都没说。

温暖的体温相互碰触。

两人就此融化,直到几乎分不出彼此。从背脊到脖子,涌上一股强烈的震撼。以令人惊讶的速度滋润了全身细胞。全身所有神经都短路故障了。

或许,连脑浆都交融在一起了吧。两人之间散发火花的声音,香子或许也听见了吧。

或许根本没有未来。或许这就是生命的全部。万里心想,当双唇一分开,闭上的眼睛睁开时,究竟会面临怎样的世界末日呢。

***

——慢慢,睁开双眼。

万里的房间一片漆黑,窗外仍是深夜的黑。

为什么会在这种时间醒来呢。话说回来,已经死掉的我怎么会睡着,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很奇怪了吧。

起身后,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更重了。

本该一直在身旁的万里却不在。那个活在现在,我一直看着他的多田万里的身影不在这房间里。他到底去哪了,我站起身来。

「……唔……!」

猛烈的头痛令我眼冒金星。

无力的膝盖一弯,不由得跪在床垫上。

床单的触感,压在脸颊上的毛巾被。因我的体重而嘎嘎作响的床。枕头上残留的我的味道。有点什么不对劲。某种,决定性的不对劲。

撑起身体,总而言之决定先下床,身体却又整个崩落回床上,发出闷重的声响。身体有如被大石头压住,手脚都无法顺利摆动。头也重得让脖子难以支撑,好几次都得将额头抵在床上。

费尽力气举起发抖的手,朝黑暗之中伸出去。

怎么会有这种事。

这太奇怪了。

为何。

靠着墙壁立着的穿衣镜里,映照出趴在床上的多田万里——也就是我的身影。一头蓬乱的头发朝天乱翘,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镜中的自己。

自己的脸。

我的脸。

「……唔……啊……」

活着的,是这个我。

我重新取得了生命与肉体。理解到这个的瞬间,我用尽力气站起来。手撑着墙壁,体重向前倾。摇摇晃晃着踏出脚步。

我有个该去的地方。不去不行的地方。这比任何事都更早进入脑中,我毫无犹豫的行动。

「琳达……!」

口中呼唤着那唯一的名字。

我一直,一直一直,一直都想着。

「……琳达……」

一直,想赶到你身边。我想回去,想实现对你的承诺。

脚忘情的动着,口中疯狂呼喊琳达的名字,三、两步便跨到了门口,就要冲出玄关。这个瞬间,脚底踩到了某个东西。身体还维持着往前冲的姿势,就这样停留在半空中,脑中明确闪过「脚被绊倒」这个词……

——慢慢,睁开双眼。

热热烫烫,带着铁锈味的血在口中扩散开来,用舌头小心翼翼的舔着口腔寻找,发现应该是嘴唇内侧被门牙咬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血肉馍糊的伤口发疼,上唇整体来都烧烫得不舒服。用手背擦拭时感到一片黏腻,或许血沿着下巴滴落了吧。

脸正面朝下撞在地板上,牙齿没折断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竟然还有空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难道是还没睡醒吗?

地板上,那双为香子买的拖鞋,鞋底朝上翻了过来。应该就是踩到它所以滑倒了吧。

心脏跳得像在哭喊。几近痛楚的激烈跳动,令万里不由自主地伸手按住胸口。痛苦得难以忍受。

好想回去。

琳达。

脑中还清楚地烙印下这样的记忆轮廓。

琳达、琳达、琳达——还记得自己曾如此呐喊。

而现在,却像这样颓坐在地板上。

万里心想,那一定是过去的自己。不,应该说是真正的自己吧。必须去看医生了。等天一亮就打电话叫醒父母,告诉他们现在发生的事吧。然后该回静冈去,接受医院的诊断,然后……自己该上哪去才好呢?

治愈?

治愈之后,现在这个自己呢?

会变成怎样?这个身体,到底会变成怎样。

捣住嘴,万里屈膝在屋里匍匐爬行,手伸向当作书柜使用的三层木柜中间那一格。

想看看那家伙的脸。在琳达身边笑着的那家伙。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已经连自己都不清楚了。所以万里想着,至少亲眼确认一下那不是自己吧。可是,他发现了。

「……咦……?」

那张确实应该塞进这里的照片不见了。不知不觉之间,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简直就像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

「……为何……为什么……?

再也难已承受发生的所有事,万里瘫软在冰冷的地板上,嘴角还流淌着血,暂时闭上眼睛。

下次睁开眼睛时,自己究竟还会不会在这里,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