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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樱

1

「大宫同学是个好人呀!」

不知是谁这样静静地发言了。

「是呀!我还欠他一个人情。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被读国中的流氓找麻烦,如果不是他帮忙,我就惨了。」

另一个人如此搭腔地说。

「他曾经是高中的体育老师吧!而且还是柔道社的顾问老师。」

「嗯,对呀!」

又有另一个人回应。

「他的柔道很厉害。中学时代就经常参加全国比赛,还曾经打进决赛。」

「那么强壮的人,竟然四十几岁就……」

「人生实在无法预测。」

「没错。」

这是位于猫见小路尽头,一家名为「IARA」的酒吧内的深夜一景。此时围在桌子边的,是包括我在内的七名男女。四男三女的我们是同级生。

最初的「谁」开口后,我们之中除了我之外的其余六人,纷纷发言: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实在来得太突然了。」

「他是突然过世的?」

「听说是蛛网膜下腔出血。」

「正月遇到他的时候,当时他的样子看起来还很好呀。这年头在学校当老师要承受很多压力吧?」

「很不容易呀!」

「真可怜。」

「真的是……」

就这样——大伙开始了对「大宫同学」之死的哀悼,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正经,很认真地表达内心的感触。

从一开始,我就像刚刚所形容的那样,一直在发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夜已经深了,这家酒吧是我们这伙人今天聚会的第三摊。平常我不太喝酒,但今天晚上在大家不断劝酒之下,确实喝了不少。或许是因为喝多了,精神处于非正常的状态,所以才会这样……

此外,我对大家现在口中所说的大宫同学的事,原本就没有什么印象。

大宫好像是我小学同年级的同学,三年级和四年级时曾经同班,后来又读同一所公立中学。话虽如此,大家在说的时候,我也只是一味「啊……嗯」地回应,总之……我对小学时的事情,实在是没有什么记忆。大伙说他中学时是柔道健将时,我也没有特别的感觉:至于他现在是高中体育老师之事,更是今天才第一次听说——我觉得是这样的。

但是,来到这家酒吧后,大家突然开始讨论起大宫死了的事情。

我虽然喝多了,脑子呈现不太清楚的状态,但是听到大家这么说时,却讶异得忍不住想说:「什么?」

什么呀?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怎么会说出这么奇怪的话……

……不对!

或者,并不是他们奇怪,而是我奇怪。我之所以感到惊讶,是因为我喝醉了,因此对某些事情产生了误解或误认……

我缓缓晃动一团乱的脑子,伸手去拿桌子上的香烟和打火机,视线沿着桌面,斜斜地看向对面的座位。

那个座位前面的桌面上有用过的擦手巾,和还有剩一些余酒的酒杯——刚才确实有人就坐在那个座位上。剐才坐在那里的人便是大宫。

没错。就是那样。

刚才大宫还坐在那里,一边喝酒一边和大伙谈笑,然后独自离席了。他现在不在座位上的原因,应该是去洗手问吧?所以,他当然没有死。我的记忆与认知,应该是没有错的。但是——

虽然脑子里很乱,但还是在点燃香烟时,想清楚了这一点。

一个理着平头的高个子男人,从位于酒吧深处的厕所里走出来。他的外貌与体格,完全符合柔道健将的「猛者」形象。他——是大宫同学。

啊,果然……

我偷偷留意围着桌子的六个人的样子,他们完全没有惊慌失措或露出惭愧的表情。大宫一回座,之前大伙谈论的事好像从来不存在般,大宫很快就投入大家的新话题,加入谈笑之中。

2

明明才刚进入三月,圆谷公园的染井吉野樱就盛开了。

不只圆谷公园如此,黑鹭川的堤防、Q大学的校园、深泥丘散步道旁的樱花也都开了。这个城市里各个地方的樱花都开始开花了,今年开花的时间比往年提早了一个月。

电视新闻以「古都珍闻」的标题,报导了樱花早开的情形,知名主播或电视评论员纷纷皱起眉头,纷纷地说道「这也是受到地球暖化的影响吗?」。他们异口同声的模样,简直就像品质不良的人工智慧机器人。

是什么暖化了吗?

这个冬天是进入本世纪以来最冷的冬天,雪也下得比往常多;过了立春的现在,还不见气温回升的影子,每天都很冷,根本还不是樱花会绽放的天气。这样寒冷的天气明明还持续着,但樱花却开了……

不过,这似乎不是日本全国性的情况,好像只是这个城市特异的状况。因为除了比较温暖的冲绳之外,日本其他地方的樱花都还没有开始绽放。

据说这确实是观测史上第一个罕见的情况。然而因为不知道这种情况的原因为何,所以专家们也感到愈来愈困惑——但是,除了让以赏花客目标的观光业者感到措手不及外,对本地的居民而言,早到的樱花花期,并没有什么不便之处。

我家后面的白蟹神社社境内,也有大株的染井吉野樱。看到枝头上日渐丰满的花苞,妻子虽然会带着怀疑的语气说道:「真的已经要开花了吗?」神情却显得相当愉悦。至于我,我想的是:没有人会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赏花吧?会不会太傻了?

就在这时候——

我们举办了小学同学会。

国中、高中的同学会以前开过几次了,小学的同学会这还是第一次。不知道这次是谁提议的,是怎么计划进行的,总之,同学会最后是顺利地举办了。

我一方面因为忙,一方面也因为没有意愿,所以以前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同学会。但是,这次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了想去看看同学们的念头。

说起来,小学毕业至今也三十几年了。

我在想不起当时同学们的名字与长相的情况下,填写了愿意出席的回函。

3

大宫同学从厕所回来,立刻毫无障碍地加入大伙的谈笑中。就这样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吧?一位姓乌丸的女生从座位上站起来,她离席了。

乌丸同学结婚得早,有两个孩子,两个孩子目前也都已经入社会工作了。据说她的丈夫姓「壬生」,婚后冠了夫姓。不过,在现在这样的场合里,大家仍然以原本的姓氏「乌丸」称呼她。

乌丸同学不是去厕所,而是走向酒吧的入口处。她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快步走着。大概是因为这酒吧位于地下一楼,所以收讯情况不好。

乌丸同学的身影从入口处的门那边消失后不久——

「乌丸同学的事情实在来得太突然了。」

不知是谁静静地这么说了。

「听说是意外呢!太倒霉了。」

另一个人如此搭腔地说。

「听说她坐的计程车被闯红灯的车子撞了,和她同车的丈夫和司机只受了一点擦伤,只有她……」

「真可怜呀!」

又有另一个人回应。

「去年她的大儿子结婚了,听说孙子今年夏天就要出生,她还很高兴地对人说自己就要当祖母了。」

「她的运气实在太差了。」

「她是个好人呐!」

我再度受到惊吓,脑筋又糊涂了。

刚才是怎么一回事?他们说乌丸同学车祸死了?可是,就在刚才,乌丸还坐在这里的桌边,和大家一起说着话的。

这开的是什么玩笑?

如果是玩笑的话,未免太不吉利了……

我用力眨眨眼睛,重新仔细打量眼前的同学们——但他们和刚才一样,也是一脸正经,完全看不出是在开玩笑。

「我说……那个……」

我慢慢地插嘴说道:

「你们说的乌丸同学……她不是刚刚才出去打电话吗?」

我才这么一说,他们几个人的视线便同时射向我,表情冷漠而僵硬。

「你在说什么?」

一位女同学说。她好像叫室町,室町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小仃吧?那样……」

「乌丸同学死了。」

说这话的是男性。是刚才被大家当成死人的大宫。他也以锐利的眼神注视着我。

「上个月她出车祸死了,所以没有来参加今天的同学会。她现在没有在这里,不是吗?」

「可、可是——」

在他们强大的压力下,我好不容易找到可以反驳的言词:

「可是,她刚才还在这里呀!看,就是那个位子,她刚才坐的……」

难道刚才坐在那里的不是「乌丸」吗?难道是——

那确实是「乌丸」没错,但是,她也确实在上个月的时候车祸死了?

不相信鬼怪的我,却有了这样的想法——

我全身起鸡皮疙瘩了。

同学们一脸为难地面面相观,却谁也不想回答我问题。

我下意识地又伸手去拿香烟。用力吸了一口带着苦味的烟,努力压下自己紊乱的情绪,闭上有点浮肿的眼睑。过了一会儿——

「对不起,对不起。」

一个发音有点怪的女人如此说。另一个女人回应道:

「回来了?打电话给谁?」

「我老公。告诉他最后一班车已经走了,因为还没有要散会,晚一点才会回去,所以等一下会坐计程车回去,叫他先休息。」

「这么晚了,他没有抱怨吗?」

「一点也没有。」

「哇!乌丸真好命,有这么通情达理的老公。」

「啪」地张开眼睛,乌丸已经坐在原本的位子上了。她注意到我的视线,不解地问我:「怎么了吗?」

「啊,那个……」

我惶恐地试着问道:

「那个……你是乌丸同学?」

「哎呀!你终于想起来了。」

「不是这样的……啊,是。唔……」

再暍下去,恐怕会醉得更严重吧!虽然这么想着,却还是拿起酒杯,让杯中的红酒流过喉咙。突然——

呜哇!

强烈的晕眩!就在这阵强烈晕眩袭来的同时,围绕在桌子边的同学们的身影被扭曲的世界吞噬,一下子完全消失了——我觉得是这样的。

4

市立玄武第三国民小学。

三十几年前,我确实从这所位于市中心、颇有历史的古老小学毕业,但是——我连这一点记忆,都不是十分清晰。连「玄武第三国小」这个校名,也是看了这次同学会的手册,才生出「这么说来,好像是这样」的感觉,想起小学时的学校名称。

至于那时的朋友们或导师的事,我更是忘记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尽管努力地去回想,但那时的人、事、物,仿佛都是在雾中摆荡的影子。我曾经想过:或许应该去翻翻毕业纪念册,帮助回忆,毕业纪念册却不知道放到哪去了……

三月的第二个星期六。

这一天从黄昏时分开始,市内某一家饭店的宴会厅里,进行了所谓「玄武第三国民小学,昭和〇〇年毕业生同学会」。这场同学会的规模比我预期中的盛大,来参加的人数更是不下百人。

我在接待处领了名牌,别上名牌后,便在会场里闲适地晃来晃去。不久便有几个人来和我打招呼,但是我看了他们的脸,又看了他们的名牌,还是不清楚对方是谁。有人还说是我六年级时的同学,但我实在想不起来。不过,我很努力地不让对方发现自己不记得他们,老实说这还挺费力气的。

让我颇感意外的是:我用与本名不同的笔名写小说的事,大家好像都知道,还有几个人拿了书请我签名。这本应该是值得欣慰的事情,我却觉得有点不自在,有种走错场合的错觉。好像我愈是试着回想他们过去模糊的轮廓,现在自己的轮廓也会变得愈来愈模糊。这究竟是……

所以……

我原本打算同学会开始后,找个时间早早离开,结果却被劝说参加了第二摊聚会,甚至还参加了第三摊,于是来到这家酒吧……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但回过头仔细想,其实也不奇怪。

仍然像寒冬一样的三月寒空下,「IARA」所在的猫见小路一带,到处可见盛开的夜樱景色。

5

继大宫和乌丸同学之后,又有两人发生同样的情形。

一个是叫川端的男生。

川端同学继承了祖业,是和服店的经营者,住在从小长大的房子里。当他也和前面的人一样离开座位后,除了我以外的其余六个人,果然又开始了「川端同学死了」的话题。这回川端的死因是「胰脏癌」;说是川端去年秋天时觉得不舒服,便去看医生,但是查出病因时,病情似乎已经是回天乏术的状态了……

就在那六个人轮番说着「好人却早死」、「那样的男人死了,实在太可惜了」、「太遗憾了」、「好可怜呀」……等等哀悼故人的词句中,川端若无其事地回到桌边。其他入则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很快地和他开始了别的话题——和大宫与乌丸同学离席时的情形,可以说是完全一模一样。

第二个是叫堀川的女生。

她的情形也和前面三个人一样。堀川离过一次婚,没有小孩,目前单身与娘家年迈的母亲住在一起……;至于她死亡的原因,据说是因为厌世而「自杀」的。她从住家附近的大楼顶楼跳下来,并没有发现遗书之类的东西。

堀川很快就回到桌边。不过,从她的外表看来,一点也看不出她会「厌世」,而且,听说今年春天她要再婚了,这个话题让大伙很兴奋……

这样的变化真的让我又惊讶又混乱。

总之——

一定就是会变成那样的情况。

凡是站起来离开桌子边的人,在他离开的时候,一定会被当成「死人」,并且被按上「适当」的死因,其他人便依这「共同」的条件,发表对死者的哀悼之诃——也就是说,大伙要认真地演出那样的戏。依照目前的情形看来,我只能这样理解,不是吗?

只有这么想,才能做出合乎现实的解释吧?——虽然我已经喝到有醉意,但是仍然拥有这种程度的思考能力。

只是——

为什么要演这种戏呢?我不明白。

为什么来到这里后,他们便开始演这种戏?如果这是有某种特殊意义的游戏,那实在称不上有趣——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太过恶劣的游戏,不是吗?

啊,这是为什么……

想到这里,我的脑子里开始浮现几分偏离现实的意念。

——这并不是单纯的游戏,这是……仿佛是某种邪恶的「仪式」,像隐藏着阴毒恶意的「诅咒」……

「那个,可以问一下吗?」

我终于下定决心,问坐在我旁边的他。

他姓朱雀。在今天充斥着种种不现实的气氛里,他是个例外,是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轮廓的人。

小学时,朱雀同学一直和我不同班,但是进入国中后的第一年,我们却成了同班同学。朱雀这个人很守规矩而且很安静,是个瘦小的少年,不知为何,我们初识的时候就很投缘,还数次造访彼此的家。我很清楚地记得他的家像一间图书馆,有着堆满了书籍的房间。

但是,国一的第三学期※,朱雀因为「家里的事情」,突然转学,我们从此断了音信。没多久后,好像在跟随他的脚步般,我也因为搬家而转学了。或许是因为我的脑子里还有这一点点的记忆,所以对他存在着某种同伴的意识。(※日本是一年三学期制。)

货真价实的阔别三十几年,今天和他再次见面了。他外貌和以前一样,仍旧瘦瘦小小的,但是气质看起来成熟了,而且也变得比以前活泼,有社交能力。目前的他,好像是市政府文化财保护课的公务员。

「从刚才开始就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是说,每次只要有人离席,就……」

朱雀听到我的问题,鼻子发出「哼嗯」的声音说:

「咦?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不记得了呀?国中一年级的时候,不是玩过这个吗?」

我不自觉地「啊!」叫出声。

「这样的诅咒……啊,你是说这是在玩守灵游戏吗?」

「你说诅咒……」

朱雀吓了一跳般地皱了一下眉,但很快又「哼嗯」地说:

「看来你是真的不记得了。」

「……」

「国中一年级的……那一年,一进入秋天后,圆谷公园的樱花呀!」

朱雀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此时低声响了。这里的地下室收得到信息吗?或许是不同电信公司,收讯的情况有所差别。

他立刻拿起手机,好像是简讯。朱雀看了画面一眼后,对大伙说声「抱歉」,便站起来,往酒吧的门口走去。

就在他从门后消失后不久,发生了一件偶发事件。酒吧内的灯光突然全部熄灭了。

停电了。回荡在酒吧内的音乐戛然而止,但惊恐与不知所措的声音,却在酒吧内此起彼落。

两、三分钟后,停电的状况解除了,灯光回来了,音乐也回来了。「哗——」的欢呼声、松了一口气的叹息声与突然冒出的莫名其妙笑声,代替了刚才的惊恐与不知所措的声音。

刚才离席出去外面的朱雀,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因此——

因为发生了让人意外的停电事件,所以,尽管朱雀离开了位子,却没有人提出「朱雀同学死了」的话题。朱雀是否知道这情况呢?

「唔?怎么了吗?」

朱雀疑惑地问。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什么。」

回答的人是继承日本和服店的川端。他抽动表情有些诡异的脸颊说:

「只是刚才停电了一下子。很快就恢复了。」

「停电?」

朱雀皱着眉,好像想说什么,但最后他只是摇摇头说:

「临时有些事情,我要先走了。」

朱雀这么说。

除了我以外的其余六人听了朱雀的话后,便缓缓地相互看看彼此,却没有人说什么。是我太敏感了吗?我觉得除了川端外,另外那五个人的表情看起来都有些古怪。

「今天很开心。看到大家目前的情况都很好,真的太好了。希望下次还有这样的见面机会——再见,我先走了。」

我一边目送挥着手离去的昔日朋友,一边心里直嘀咕。因为——

我的尿意愈来愈强烈,已经接近忍耐的极限了。当然,我只要去上个厕所,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只是——

我一旦离开桌边,剩下来的六个同学们,就会开始说些什么吧?我非常在意这个……

6

——我把同学会的事情,说给妻子听。

翌日午后,好不容易摆脱了宿醉的纠缠,起床后却仍然觉得头昏脑胀。喝了妻子煮给我的浓咖啡后,我一边回想昨天晚上的事情,一边说给妻子听:

「如果说那是怪谈或鬼故事,那么,我从酒吧里出来时,应该就会发生『原来只有我一个人?』之类的桥段才对啊。」

「你的意思是:或许昨天根本没有什么同学会。是吗?」

「嗯、嗯。」

「然而确实是有同学会?」

「是呀!所以,你不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吗?」

「嗯。」

妻子托着腮,轻轻地歪着头,追问道:

「然后呢?朱雀同学回去后,你有没有去上厕所?该不会一直忍着吧?」

「没有那么夸张。」我苦笑着说:「我去厕所了。可是……还是会很在意吧?当我不在的时候,我是否也会被当成『死人』呢?」

「嗯,是呀!一般都会这样想的。」

「是吧?于是……」

于是我心生一计。

这一天我身上带着小型的数位相机。就在要离开座位前,从包包里拿出数位相机,若无其事地放在桌子的角落上。

最近的相机性能很好,具备长时间拍摄的功能,只要按下开启的开关,在录影的同时,也能录下现场的声音。自己不在场的时候,围绕在桌子边的人会说些什么呢?只要用了这个相机,就可以把他们的声音通通录下来……

「不愧是推理小说作家呢。」

妻子半开玩笑地说。

「那么,顺利的录下来了吗?」

「嗯,录下来了。」

我点点头,然后手掌抵着额头。

「他们说了什么,你听过了吗?」

「嗯,听过了。在回来的计程车上听了。」

「怎么样?」

妻子很感兴趣似的微笑着问。

「你也和其他人一样死了吗?」

「是的。我确确实实地死了。」

我以半开玩笑的语气回答,但脸上的表情一定不会是开心的,所以无法像妻子一样挂着微笑——不过,听到我的回答后,妻子并没有露出特别担心或忧虑的样子。

「你是怎么死的?」

妻子甚至这么问。

我低声叹了一口气,拉出放在长袍口袋里的数位相机,一边把相机放在妻子的面前,一边问道:

「要听听看吗?」

7

翌日是星期一,我特地早起前往深泥丘医院,去接受脑神经科专门医生石仓(一)先生的诊疗。

前一天听了用数位相机录下的同学会谈话内容后,妻子不慌不忙地说:「没有什么事,用不着慌张,不要紧的。」但天生神经质的我,可怎么样也坐不住……

——真的是一个好人呀!

——听说是脑子里长了恶性肿瘤。

——虽然动了手术,但手术没有成功。

——脑癌太可怕了。

——听说他健忘的情况相当严重,或许这就是原因了。

——或许吧!

——推理小说家脑筋糊涂了,那还真辛苦。

——只能说「太可怜了」。

——干脆地死了,那也算是好事呀!

——是啊!

……

……

……

……

用数位相机录下来的声音虽然有许多杂音,但还是清楚地听到了那些人对谈的内容。

「不要这么在意。不要在意。」

妻子立刻对我这么说。

「而且,你不是去年才仔细的检查过脑部了吗?」

「嗯。是呀,确实是那样。不过……」

我虽然点了头,但心情并不轻松。于是妻子又说:

「说到今年,今年是闰年唷。」

「唔?」

「樱花这么早就开了。」

「怎么了吗?」

见我这么问,妻子又托着腮,歪着头「唔——」了一声才说:

「我刚刚才想到的……你不知道吗?听说对这个地方而言,闰年是不好的年。」

「不知道……」

我学妻子托着腮,歪着脑袋。

「不过,如果真是那样,那不是很糟糕吗?所谓的『不好』,含有不祥、不吉的意思,是灾难的前兆吧!所以还是……」

谨慎起见,我还是赶快去医院做个检查吧!下定决心后,今天早上一起床,便前往熟悉的医院。

8

「没有什么异常的状况。」

以茶绿色眼罩遮着左眼的石仓医生一边看着排列在看片灯箱上的核磁共振成像,一边述说成像的内容。

「很干净呀!虽然你很在意自己健忘的情形,但从今天拍出来的成像看来,你的状态很正常,脑部很干净,看不到任何肿瘤的影子。」

「是吗?」

听到医生这么说,我放心了。

「嗯……太好了。」

「不过,你为什么突然想做检查呢?」

医生注视着我的脸问道:

「去年年底才做过脑部的检查不是吗?刚才我也问过你了,有没有类似严重的头痛或手脚肌痹、舌头不灵活等症状,你的回答都是没有吧?」

「是的,我只是常常有晕眩的症状。」

「你的晕眩症状应该是心因性的,是压力造成的晕眩——不过,你突然要求检查脑部是否有肿瘤,确实让我吓一跳。」

「啊……不好意思,惊动您了。」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医生眯着右眼问。

「一定有什么原因吧?」

「唔……是这样的——」

于是我把前天晚上同学会的事情,说给医生听。

开始的时候医生没说什么,只是侧耳倾听,但是渐渐便开始发出「呃」或「啊」之类的回应声,到了最后,则是双手交叉在胸前,不仅「嗯嗯嗯」地回应着,还频频微微点头。

「医生,那样的事不是很奇怪吗?……而且让人很不舒服。」

我很认真地说。

「我真的很在意。那到底是开什么玩笑?虽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知道自己被说因为脑癌而死了,总是会不舒服。虽然觉得那样很愚蠢……」

「所以你担心了?」

「是的。」

「原来如此。」

石仓医生仍旧双手交叉在胸前,用力的点了头。那位一直在诊疗室角落等候的咲谷护士,此时突然开口了:

「因为闰年的狂樱。」

「啊,就是那个。」

我反射性地说。

「我太太好像也那么说了……」

「唔?你不知道吗?」

医生开口,他松开交叉在胸前的双手。

「不过,关于那件事,我觉得你没有必要太认真。那是迷信不是吗?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

「闰年的时候樱花会提早开花。这是不好的事吗?」

我想起妻子说的话,便顺口说出来。但这时我突然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气氛。

那是……什么时候呢?

记得以前好像听过类似的话。确实听过,时间是三年前的梅雨季节时吗?每天都下雨,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雨了,所以……

——不好呀。

那时她也说「不好」。

——真的不好。

所以……啊,所以?

已经完全模糊的记忆,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我只能无力地摇摇头。

「所谓『狂樱』的现象,并不仅是像今年这样樱花异常的提早开放。」

石仓医生说。

「樱花在春天开过后,到了秋天时竟然再度盛开,这也是『狂樱』的现象。一般人说的『狂樱』,大多是指这种『再开花』的情形。」

「——噢。」

「那个对你说了一些像是故弄玄虚的话的人,是朱雀同学?是吗?」

我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朱雀同学的脸。我回答石仓医生:

「啊,是的。」

又说:

「他说我们国中一年级的时候也玩过那个。」

「你读国中一年级的……那一年不会也是闰年吧?」

「啊?唔……确实是的。」

「那已经是三十六年前了吧?」

医生的手指碰了碰眼罩。「吁」地轻轻叹了一声。

「那一年我也是本地的国中生。没错、没错,我记得很清楚,那年进入深秋后,圆谷公园的樱花像疯了一样的乱开。」

啊,对了!朱雀也在那时说了相同的事……

「闰年的狂樱不是好事。那是不吉的征兆,是灾难的前兆——很多人都这么说,而我们也接受了这样的说法。所以当时很流行一件事。」

「一件事……」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从哪一个人开始的。或许在那一年之前,人们就会那么做了,而且,也或许不是只有小孩会那么做。总之那是——」

「医生您说的事,就是我同学会那天晚上的那件事吗?」

我觉得有点头晕了,于是手指按着眼睑,继续说:

「但是我——」

「你不记得了,是吗?你不记得自己曾经做过那件事。」

「——是的。」

「唔,这种情况也是有的吧!」

医生若无其事地说着,但脸上却露出不自然的微笑。我皱着眉,深觉沮丧,又问:

「但是,医生,为什么呢?大家为什么要做那种不吉祥、像某种邪恶仪式般的交谈……」

「不对。」

医生脸上的微笑不见了。

「那不是邪恶的仪式或诅咒。完全不是那样,那件事的意义与你所想的正好相反。」

「意义正好相反?」

「对。总之,那件事……也就是说要那样做的意义是,赶走即将降临的灾难。那是为了消灾解厄而进行的事。换句话说,那件事就像可以消除厄运的符咒……」

虽然医生这么说,但……

我还是无法马上理解医生所说的话。离开医院,在走回家的路上,我不时摇着头,嘴里还喃喃念着「消灾解厄?」「消除厄运的符咒?」的话。

9

大约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朱雀同学过世的消息。据说在市政府的文化财产保护课工作的他,在前往如吕塚的古代遗迹时,突然被大片的坍方落石击中,结束了生命。

「他是好人呀……」

挂断来通报讣闻的电话,我忍不住低声地说。

明明才三月中旬,从我家可以看得到的红钗山的山腰上,近几年来总是延迟绽放的山樱花,今年却早早盛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