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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话 世上最邪恶魔女的后裔

托尔──没错,这是我取下的名字。

即使是无心之举,即使当时并没有前世的记忆,存在于体内的另一个自己,肯定在当时就已经告诉我。

──这个人命中注定的名字。

托尔双眼直直凝视著我,不发一语地朝我走近。

「啊……」

我却不知为何反射性地往后退。

然后拎起裙襬一溜烟地逃跑。

「!」

他应该吓了一跳吧。

我也搞不懂自己为何要逃跑。或许是因为托尔的出现过于突然,而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跟他面对面。

不,不对,我从刚才就一直在逃避。

因为我很害怕。明明如此思念,却害怕与他面对面,害怕确认自己的心意。

前世的那个我,直到现在仍会像这样不时微微显露出来。

胆小怯懦、逃避面对重要的人事物、无法将内心诉诸言语的性格。

我明明已不再是前世的那个她……

「哇!好痛……」

赤裸的单脚好像踢到了地上的尖锐石子还是什么。

「谁叫您赤脚在玫瑰园东奔西跑。您还是一样令人伤脑筋呢。」

托尔则依然故我地追著逃跑的我。

我在手足无措之下做出可疑举动后,拖著赤脚躲在一旁的树木后方。

明知行踪早已完全暴露,根本藏不住。

「为何要逃跑?小姐。」

托尔隔著树干问我。我的心脏大声狂跳著。

「因为……」

因为、因为……

「您已经讨厌我了吗?」

他的声音彷佛带著哀伤与痛心。

怎么可能!我不由自主把脸探出树干外。

「不、不是这样的,托尔!我、我只是……」

「抓~到您了~」

糟了,是陷阱!

托尔紧抓住我的肩,露出狡猾且狂妄的笑容。

一点都没变。这男的一点都没变啊!

「呃啊啊啊……」

该怎么说,我全身无力地缓缓往下滑,整个人蹲在地上。

托尔单膝跪在站不起身的我面前,像孩提时代一样凝视著我,并且充满骑士风范地对我伸出手。

「好久不见了,玛琪雅大小姐。」

「…………」

我还是说不出话,只能直盯著托尔伸出的手。我带著不知所措、混乱与少许害怕的心情,轻轻戳了戳他充满男性魅力的手。

有如对待第一次见到的稀有昆虫还是动物。

「为何要用戳的?」

「呃,因为怀疑你真的是托尔本人吗?应该不是我病入膏肓到产生幻觉吧?」

「如今还怀疑?」

结果托尔忍不住笑出来,

「啊哈哈!小姐果然还是小姐。」

接著他像是被戳到笑穴一样捧腹大笑。

虽然外貌成熟许多,但他笑起来的模样还是原本那个托尔,让我再次确认,眼前这位骑士是货真价实的托尔本人。

「……为什么要跑来这里?你刚才不是正在跳舞吗?」

我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喔喔,因为我在跳舞时,看见有位淑女豪迈地从会场飞奔而出,并发现那头红发非常眼熟。我猜想该不会是……就忍不住跑出来了。」

「这样没关系吗?托尔,你是这场舞会的主角之一吧?」

「嗯,没关系。我呀……其实并不擅长应付那种场面。」

会说这种话,也很像托尔的作风。

「还有,我在阶梯上捡到了这个。是小姐的对吧?」

托尔在我面前拿出一只银色的鞋子。

「对……没错,那是我的!啊啊,太好了~刚才中途松脱,但我扔著不管先逃跑了。」

「为何……如此急于逃避我呢?」

「…………」

托尔露出带著落寞的表情,捧起我赤裸的单脚,确认有无割伤等伤痕之后,轻轻为我套上银色鞋子。刚才虽然踢到地面凸起的尖物,但似乎没受伤。

眼帘低垂的托尔一瞥向我,我便「啊!」地叫了一声并且低下头。

「为何不愿意看著我?」

「因、因为……托尔你长得像个成熟大人了。呃,而且变得一表人才。」

「…………」

「会逃跑也是因为,我见到你之后,就……慌张得失去从容,变得怯生生的。」

啊啊啊,这什么充满少女心的回答。托尔都已经无言以对了啊!

我从刚才就变得不像我自己,整个人乱了分寸。

托尔的脸以前每天看都看习惯了,而且我们总是形影不离!

我会对他颐指气使,然后反被他嘲弄,彼此挖苦对方的同时,仍一起干尽所有好事坏事,然后紧挨著对方的身子一起喝著咖啡牛奶。

我们明明曾是那么要好!

「小姐,那是我的台词才对。」

「……咦?」

我不由自主抬起脸,发现托尔带著感伤的眼神凝视我。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小姐您变得如此亭亭玉立。」

「什、什么啦,以前也够可爱了吧!」

「是这样没错。但您现在比起当年又更加美丽动人许多。」

「…………」

咦?托尔也好像哪里不太对劲,竟然如此老实地称赞我。

「为何要歪头疑惑呢?」

「咦?呃,你也……你也是呀!不知何时变得这么会讲场面话。」

一脸诧异的托尔回我:「这可不是场面话。」

「不、不是啦,我原本想说的是你变得非常出色……才对。」

孩提时期的习惯又出现,我互戳著双手指尖。他轻声笑著说道:

「在这两年间,我在王宫骑士团学习骑士道与贵族社会的休闲嗜好。即使如此,我还是会被嫌弃不懂礼节、不擅言词呢。」

托尔靠著树干在我身旁坐下。这里没有任何人,除了我俩以外。

他沉默了片刻后说道:

「果然还是待在小姐身旁,最能让我平静。」

「……是吗?」

「嗯嗯。我很怀念德里亚领地。空旷的荒野、没人见过的壮阔天空、宛如世界尽头的盐之森……然而那里还有您、有我想念的家。好几次我都想回去那个地方……」

托尔静静倾诉的这些话语,我相信并不是什么场面话,而是发自内心。

分隔两地的期间,我丝毫不了解托尔的心情,但他肯定也经历许多迷惘与痛苦吧。

原来不只有我一个人单方面伤心而已。

「对了,小姐,机会难得,来跳支舞吧。反正这里听得见音乐声。」

「咦?在这里?」

「别看我这样,现在的舞技可是进步了不少哟。毕竟身为比格列兹家的养子,在严格的教育下学会了贵族的那套休闲嗜好……来,起身吧!」

托尔拉我起身,再次正式向我邀舞。

「玛琪雅-欧蒂利尔小姐,请问您愿意与我共舞一曲吗?」

「……嗯,当然好,托尔-比格列兹阁下。」

我也以贵族千金的架势接受他的邀请。看来我的状态开始恢复正常了。

虽然这里不是水晶吊灯下灯烛辉煌的舞池,但在这月光倾泻的神秘夜色下,在芬芳怡人的玫瑰花朵包围中起舞,也自有一番浪漫。

安静得无声的圆舞曲。

刚才在大厅看见托尔时就觉得,他的舞技确实大幅进步。

有他在身边的感觉是如此理所当然与自在,总有一股想哭的冲动。

「小姐,原来您还戴著那副耳环呢。明明只是便宜的宝石。」

在共舞时,托尔发现了我的耳环。

「当然!这可是我珍惜的宝贝。因为有这对耳环,我才能……」

「……小姐?」

「托尔,听我说,我……是为了见你才来到这里。」

虽然还带著些许忐忑不安,但我努力设法编织出言语。

「为了见你一面,我在魔法学校也力争上游。因为当初在那种状况下分离,我……」

其实一直好想好想见你。

但刚才却选择逃避,让你露出悲伤的表情,对不起。

当我正准备继续诉说时──

「托尔!原来你在这里!」

打断我的话语并现身的,是身穿淡水蓝色礼服的爱理小姐。

她看见我时一度发出「啊……」的叫声并露出困惑的表情,但随后马上跑向托尔身边。

「舞才跳到一半你就消失不见,把我丢在原地不管,实在太过分了!害人家脸都丢光了。」

「非常抱歉,爱理大人……呃……」

「我都为了这一天努力特训了不是吗?就怕踩到托尔你的脚。但是你却……」

爱理小姐热泪盈眶,彷佛随时会溃堤。

托尔将手搭在她纤细的肩上,频频说著「万分抱歉」赔罪。

「不过,这也不能怪你。既然对方是你重要的前任主人……」

「…………」

爱理小姐转身面向我,我们四目相交。

那双意志坚定的眼神,似乎带著对我的刺探。

「你就是玛琪雅-欧蒂利尔小姐对吧?托尔常提及关于你的事情。所以之前在那座岛上相遇时,我马上就发现到了。」

然后她把双手背在背后,把脸朝我凑近,并露出和蔼的笑容。

「因为托尔想见你,所以我才招待你入宫哟。」

这是我熟悉的田中同学的习惯动作,令我不禁一阵怀念。

「我真的不知该如何表达感谢之情。谢谢您,爱理大人。」

「不用啦,当时受到帮助的人是我呀。况且我也有点事情想确认一下。」

「……嗯?」

「先回去大厅吧。莱欧涅尔加入骑士团的巡逻行列,吉尔又必须招呼异国宾客。托尔不在场,我一个人好无聊。来,玛琪雅小姐也一起吧!」

爱理小姐轻快地转身,伴随裙襬翻飞。然后,她拉住了托尔的手。我也跟在他们后面,保持著一步的距离走回大厅。

以前几乎没机会看著托尔的背影走路呢。

感觉这也暗示著我们现在所处的立场。

如今该待在他身旁的少女是爱理小姐,不是我。

一回到大厅,我们不意外地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躁动不安的人们刺探般的眼神令我坐立难安。

与此同时,吉尔伯特王子大步朝我们走过来。他一脸急躁地站在托尔面前,毫不留情地掴了一巴掌。

「你这家伙在想什么!竟然当著众人的面把爱理扔在原地,跑去追其他女人。在如此隆重的时刻弃她于不顾!」

「……非常抱歉,殿下。」

托尔用冷静却充满诚意的态度道歉。

同时间,爱理小姐也说「不要责怪托尔啦,吉尔」,包庇著托尔。

「毕竟对托尔来说,原本的主人比我重要多了。」

她的发言带著些许落寞,似乎加剧了吉尔伯特王子的怒火。

「托尔,把救世主放在第一优先顺位、随时在身旁保护她,可是身为守护者的职责。不许你分心想其他女人的事。都不知道爱理有多伤心……你这个蠢材!」

「但是,殿下──」

「区区一个咸鱼翻身的奴隶敢对我顶嘴是吗?要不是看在同为守护者的分上,我早就拔剑处分你了!」

贵族们一阵哗然,因为第三王子揭露了托尔原本是奴隶的事实。

就算对方贵为王子,我仍无法坐视托尔因为出身背景而受到责难,忍不住插嘴。

「请先等一下。非常抱歉,殿下,是我不好。由于我跑出大厅,托尔阁下才因为担心而追上来吧。毕竟我们原本是家人关系。」

我向王子赔罪并且深深低下头。

托尔在那种场合跑出去追我,此举确实相当不妥当。

在这个时间点最重要的是展现救世主与守护者的紧密连结,加深国民心中的印象,以得到民意支持。这点道理就连我也明白。

「但是,无论托尔的出身背景如何,他的才能都是无庸置疑的。我想他必定能助爱理大人一臂之力。」

吉尔伯特王子眉头一抖。

「欧蒂利尔家的女儿……」

他的表情明显流露出厌恶。

王子似乎也知道托尔原本是效命于欧蒂利尔家的骑士。

「那个罪孽深重的『红之魔女』子孙。像你这样的人,对爱理有百害而无一利。实际上也很有可能破坏我们的羁绊。」

「……咦?」

我不自觉抬起脸。

「让前一个时代的『托涅利寇的救世主』送命的凶手,正是那位魔女。欧蒂利尔家的女儿跟她流著相同的血液。这个藏著一肚子坏水的女人,或许会伤害身分尊贵的爱理!」

「…………」

「我命令你即刻离开现场,不许再接近爱理!」

在众人面前遭到痛骂,并且被下了逐客令,我却无以反驳。

因为我担心此时要是多说任何一句,会让托尔的立场更加为难。

「吉尔伯特殿下,请您收回刚才的发言。这位小姐是我重要的主人。」

然而,托尔却往前一站,瞪著王子直言不讳。

「你这家伙……你明白自己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吗?你这么说等同于侮辱爱理!」

「不,我绝无轻蔑爱理大人之意。我会完成自身使命,但是玛琪雅大人的存在对我有著更特别的意义,如此而已。」

「!」

这番话绝不该在这种场合说出口。

托尔却没有一丝犹豫。

爱理小姐皱起眉头,微微垂低了视线。她的手同时紧抓著礼服裙身。

「这……你这番话就是在侮辱人,托尔!」

吉尔伯特王子一把揪住托尔的衣领。

「你没有身为守护者的自知之明吗?」

「请您收回对玛琪雅-欧蒂利尔小姐的诽谤。」

「你这臭小子……」

周遭群起骚动,所有人都支持王子的意见,对托尔发出责难:「站在守护者的立场,不该如此自作主张。」「果然是奴隶出身,真是不知分寸。」如此云云。

爱理小姐大喊「别吵了!」试图制止两人,但吉尔伯特王子与托尔都无意收回自己的发言,两人针锋相对。

「别说了,托尔。」

于是我主动制止托尔。

「吉尔伯特王子的疑虑是合理的。你必须对自己的发言负责。」

「……小姐。」

我明白托尔努力维护我的尊严。

但他越是试图袒护我,他身为守护者的信赖将流失得越严重。过往的奴隶身分更会加深影响,害他落人口实。

既然如此,就由我扮黑脸,老实地乖乖退场就好。

我突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确实曾是我的奴隶呢,托尔。明明过去对你那般颐指气使,如今却仍对我展现不变的忠诚,真是死心塌地……」

「小姐?」

说出这番话的我让托尔吃了一惊,而我接著摘下他送的耳环,直直递往他面前。

「但我已经不需要啦。无论是你,还是这玩意儿。」

托尔凝视著耳环,一时之间陷入无语。然后──

「……就连您也要拋弃我吗?」

「…………」

「我明白了。既然这是小姐的命令……」

他顺从地收下耳环。

那双带著悲伤的眼神与言语,充满了震惊。

他原本是个在异国被父母卖掉的少年,成为奴隶后又来到欧蒂利尔家。

自从守护者的纹章显现之后,他随即被比格列兹家收为养子,与欧蒂利尔家断绝关系。

从未有人尊重过他的意愿。或许这些际遇对他来说,都代表著被深受信赖的人「拋弃」。

「被拋弃」这件事,在托尔心中留下很深的伤口。

即使如此,我仍不对他的疑问做出任何回应。对在场宾客低头行礼后,我便静静退场。

父亲当时割舍托尔并目送他离去的心情,如今我能深深体会。

其实我并不想放手,但越是了解托尔的使命之重大,越是领悟到他对我的心意只会妨碍他本应奉献给救世主的忠诚。

以托尔的立场,必须将爱理小姐放在第一顺位,守护她的安全。

对他人的忠心与感情等要素,是不允许存在的。

退往墙边的我,因为口乾舌燥的关系,又喝起葡萄汁,同时思考著该如何回学校。

那些素昧平生的贵族们投射过来的视线,与不时传来的闲言闲语,从刚才就令我不自在。

对救世主与守护者的关系造成威胁、忤逆王子,并且舍弃了对我一片忠心的骑士──这样的我成了现场的大坏蛋。不过,既然原本针对托尔的抨击已经转移到我身上,那就足够了。

这时,魔法学校的组员们发现了我的踪影。

「玛琪雅,你没事吧?」

「刚才怎么好像起了什么争执……」

勒碧丝与尼洛前来关心我的状况。

「没事,我没事。谢谢你们。」

很庆幸在这种时候,能有对我不抱敌意的同伴在身边。虽然是个成立没多久的小组,但我认为是最佳阵容。

「那个跟我老哥起口角的黑发帅哥,是组长的什么人啊?前男友?」

弗雷还毫不顾虑地直接询问。不过,他这种态度也让我比较轻松。

「他原本是我的侍从。是我把他捡回家,让他担任我的骑士。不过守护者纹章出现后,他就不再效命于我了……你明白这意思吧。」

「啊~原本专属于自己的骑士,被异世界来的可爱姑娘给抢走了啊~真遗憾。」

「弗雷……你那口无遮拦的性格,真令我深感佩服。」

突然现身的救世主与这世界的宿命,抢走了我珍视的人。

如果用这种说法,我又会遭受更多抨击吧。

但我想这才是我的真心话,所以才会那般眼红。

「玛琪雅,你一直以来想见的那个人,就是他对吧?」

观察力敏锐的勒碧丝轻抚著我的肩膀。

「我们回去吧。我也不习惯这种场合。玛琪雅……你应该也累了。」

「……嗯。」

「你很努力承受那些闲言闲语了,真佩服你。」

见尼洛难得夸奖我,我的脸上微微绽放笑容。

总觉得胸口的苦闷感因此缓解了一些。

托尔有了新的伙伴,而我也一样有了新的同窗好友。

虽然这令人非常落寞,但我们或许已经分道扬镳,各自走上新的道路。没错。我们只能选择接受。

舞会还处于热闹的高潮,但我们决定打道回府。

搞不好未来再也没机会见到托尔。

对他怀抱的这份感情究竟是什么,可能一生都无法找到答案了。

但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我深刻地体会到寂寞与愁闷,怀抱著淡淡的失落感,穿越大门离开大厅。

就在此时……

「咦?」

一位贵族男性横穿过我面前。

他肩上竟然停著一只小巧的黄毛侏儒仓鼠──那是我的精灵,咚助。

「任务吱行中。」

我停下脚步并转过身,惊讶得失语。

为什么?我的咚助怎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而且还开口说话了?吱行中……?

然而,肩膀的主人似乎完全没发现咚助的存在。

我为了追上男子,再次折返大厅。

「啊!喂,组长!」

「玛琪雅,你是怎么了?」

「咚助,是咚助!」

我试图比手画脚向组员说明情况,但肩上停著咚助的男子越走越远。我心想绝不能跟丢,在进退两难间选择先追上去。

「啊,找到了!」

男子从外貌看来是位长发的中年贵族,正找上身为救世主而被众多贵族支持者包围的爱理小姐,殷勤地向她问候。

坐在贵族大叔肩上的仓鼠过于突兀,让这幅画面看起来很诡异,但无论我眨了眨眼重新确认多少遍,那都是咚助没错。

「快、快回来呀,咚助~啧、啧、啧。」

我隔著一小段距离呼唤咚助。身上没带任何葵花籽或零食真是一大败笔。

咚助露出愣愣的表情看向我。话说,它记得我是主人吗?

「啊……」

对了。我记得尤利西斯老师说过,要我思考精灵停留在外的理由。

咚助消失踪影的时间点。还有,这个男人又是「谁」──

我缓缓瞪大双眼。思路突然变得清晰,彷佛所有点跟线连了起来。

我绷紧表情,拨开人群前进并抓起男子的手,摘掉他的手套。

「!」

我的脱序举动应该吓坏了周遭的人吧。

包含原本正在与男子对话的爱理小姐,以及担任随从的托尔与吉尔伯特王子,也都呆若木鸡。

「成何体统!你这小姑娘究竟是……」

手套被拔掉的男子,试图甩开我的手。

……但是,果然不出我所料。

「欧蒂利尔家的女儿,事到如今你又在做什么!这位可是边境侯爵葛列古斯殿下啊!」

「吉尔伯特殿下,这个人是日前绑架爱理大人的男子!」

我的发言吸引了那位叫什么葛列古斯的边境侯爵把视线转移到我身上。

他起初摆出从容不迫的态度反驳「你有何根据」。然而……

「你的指尖有特殊的灼伤痕迹。这是你在那座无人岛上触碰我的皮肤所造成的灼伤。因为我是【火】之骄女,有发热与起火的体质。」

我一面瞪著男子,一面说明。

同时坏心地用眼神问他:「你当时摸我的脸颊,结果烫伤了手对吧?」

「灼……灼伤这点小事,日常生活也可能发生!这是我误触滚烫的茶壶造成的!」

「那么为何不把这烫伤治好?明明身处于专门制造优质魔法药的这个国度。」

「那是因为……」

「因为你不是不治好,而是无法治好,对吧?接触我肌肤所造成的灼伤是没有魔法药可医治的,自然痊愈则需要非常久的时间。况且,我至少还认得出我造成的烫伤痕迹,因为从中会散发出属于我的魔力气味。」我又补充,「只要详加调查就能证明了,你要怎么做?」

托尔也出面追击:「玛琪雅小姐所说的话句句属实。」

「你们是共犯!这些家伙暗中勾结,企图诬陷我!区区的男爵家让我如此蒙羞,别以为可以这样就算了!」

此时,爱理小姐阖起双掌大喊「对了」。

「当时歹徒戴著面具,所以不清楚长相,但确实是身材跟他差不多的男性。就是把我抓走,威胁我放弃救世主使命的那个人。虽然声音好像用魔法改变过,可是说话口气差不多呢。而且他从刚才就激动地坚持自己的主张,早就让我觉得很可疑。这种类型的角色,肯定藏有什么『内幕』。」

「!」

爱理小姐的发言令周遭议论纷纷,但没多久仍取得大家的信任。

边境侯爵也因此找不到推托之词。

「啧!」

他用锐利的眼神向某处打了个暗号。

糟了,或许有同伙在场!

葛列古斯边境侯爵趁我追踪他的视线时,甩开我的手,不知何时已手执小刀,朝我砍了过来。虽然惊险闪过小刀,但我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他接著改拿出枪枝抵著我,小刀应声掉落在他脚边。

刚才是怎么回事?

舞会禁止携带武器与魔法道具入场,他应该已通过大门感应装置的检测,为什么却接连拿出小刀跟枪枝……

「小姐!」

「所有人都不许动,除非你们想看见这小姑娘的头被轰出一个洞。」

托尔的行动缓下来。男子举起另一只空著的手发动熟悉的转移魔法,凭空又变出一把小型枪枝。

贵族们纷纷尖叫,在混乱中四处窜逃,此时侯爵举枪往天花板击发。

「回答我,何谓救世主?」

大厅内一瞬间鸦雀无声。

「拯救这世界之人?不知羞耻……分明只是来自异界的侵略者!打著这名号,大张旗鼓地将异界的知识与思想灌输给世人!这不叫侵略者,什么才是!国王与人民清一色地盲从听信,拱手将世界托付于她,实在令人悲愤!」

侯爵在这样的情况下义正词严地说个不停。

「那种异界的小丫头会有什么能耐?说起来,这世界中争夺霸权所引发的圣战,岂会因为这种小丫头就停止!」

正当他激昂地演说个没完没了之时,魔法兵已紧急冲进大厅内。

「不许动!我说过了不许动吧!这姑娘会如何──」

「无所谓!逮住那家伙!」

吉尔伯特王子下令。即使托尔大喊「殿下,请别这样」,魔法兵仍不为所动,施放出无数的绑缚魔法。然而这些技俩对侯爵毫不管用,一到他面前便消失。

是强力的守护壁魔法?不,不对,他是将所有魔法连同效果一起「转移」到别处去了。

吉尔伯特企图将爱理小姐带往安全的地方,然而──

「我要留在这里,不会逃走!」

爱理小姐拒绝离开。

「可是,爱理……」

吉尔伯特王子为了说服她而陷入苦战。

与此同时,我看见侯爵的视线匆忙地扫向大厅四周。

「快逃!歹徒不只他一个,还有其他同伙在场!」

我大喊出声。

无数枪击声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枪声并非来自侯爵,而是潜伏于大厅内的共犯。

托尔迅速地飞奔上前掩护爱理小姐,同时在自身周围竖立起圆形的【冰】系防护壁,将枪弹全数挡下。

「真不愧是托尔!我就知道你会挺身保护我!」

爱理小姐紧抱住托尔,心花怒放地说。

但是……总觉得状况不太对劲。

从四面八方射往冰壁上的枪弹,闪烁著绿色光芒,啪滋啪滋作响,并且互相连接成圆环状,变成魔法牢笼,禁锢位于内侧的托尔等人。

那是非常高等且构造复杂的紧缚魔法。恐怕源自异国……

「呃啊啊啊!」

爱理小姐的尖叫声传来。闪烁的光芒对圆环内的人进行魔力干扰,使其陷入痛苦,托尔也因此无法照常施展魔法。

紧缚魔法向上延伸为圆柱体,连正上方的巨大水晶吊灯也被包围在内。

敌方的目的是──

「托尔,上面!要掉下来了!」

「!」

就连水晶吊灯的飘浮魔法,也在闪烁光芒的干扰下被打乱术式,正摇摇欲坠,即将砸往托尔与爱理小姐的头上,连同吉尔伯特王子也会遭殃。

但他们无处可逃。

「啊哈哈哈哈哈!等著被压死吧,救世主!」

我趁著侯爵对于眼前光景乐不可支时,飞奔向前捡起掉在他脚边的小刀。

「你这丫头!」

慌了手脚的他连续击发好几枚子弹。我被其中一枚射穿了右脚,整个人失去重心跌倒在地。

「痛……」

好痛。但是若再不采取行动,托尔他们就要被水晶吊灯压扁了!

该怎么做才好?双脚无法动弹。这种小刀根本派不上用场,戒指也不在手边。

我不知道现在能使用什么魔法来突破现状……

『玛琪莉耶露希雅……』

这时,我想起了早已存在于记忆中的某道咒语。

潜藏于心底深处的某个人影,竖起手指抵在双唇前,对我私语。

现在就咏唱出来吧。

我进入忘我状态,一把抓起自己的长发,用小刀割断。然后……

「玛琪-莉耶-露希-雅──红莲之理,血傀儡,转动吧,红色纺车。」

喀嚓。不知何处响起了类似解锁的声响。

一阵强风以我为中心狂乱地刮起。刚才被割下的头发随风飞舞,化作散发红色光芒的细丝,纵横交错于地板、柱子与天花板之间,互相缠绕著。

转动吧、转动吧──

就连已逼近救世主面前的水晶吊灯,也在霎时间被鲜红色的丝线层层捆绑后悬吊于天花板上。

吊灯旁的玻璃花朵有几朵散落而下,朝著托尔、爱理小姐与吉尔伯特王子坠落。托尔整个人覆在爱理小姐身上,用沾满鲜血的身体掩护她。

转动吧、转动吧、转动吧──

「你这丫头……又打算妨碍我是吧!」

侯爵再一次举枪射往我的背部。

然而,自动聚集成束的红丝线保护了我,将子弹紧紧绑住并且反弹回去,简直像某种生物从口中猛力吐出子弹。

「呃!」

反弹的子弹命中侯爵的肩膀。我缓缓转过身子。

「刚才的子弹……逆向搜索出持有者,并且将其逮捕。一个都不能放过。」

不知为何,我对于丝线的操控方式早已了然于心。

脚边流下的鲜血,自动在地面上描绘出类似纺车转轮形状的魔法阵。

一圈又一圈地旋转。转动吧,命运的,红色纺车──

「啊……啊啊……」

从中纺出的红色丝线,一瞬间蔓延整座大厅,不知不觉已遭丝线缠身的歹徒们,彷佛变成一座座立体美术品,伫立在大厅各处。

红丝线滴水不漏地将所有恶意绑住,无论如何挣扎,也绝对无法从中逃脱。

当然,身为主谋的侯爵也被这些丝线束缚,垂吊在半空中。

「这是……怎么回事!」

散发灿烂红色光芒的丝线,充满不祥的危险气息却又美得动人。在场所有人都盯著眼前的光景,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

红丝线自动缠上我的脚,包扎我的伤口。

我站起身,轻拖著受伤的单脚,一语不发地朝侯爵走去。

然后我缓缓面对他伸出手。我用两手捧著通红的火焰,从中绽放的熊熊火光简直不像属于自然界。

「住手!住手住手快住手!别过来!好烫、好烫!可恨的魔女!可恨的魔女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脸上满是汗水与恐惧的他大声喊叫著。

我不明白。现在的自己,是打算把他烧得只剩灰烬吗?

「不可以!小姐!」

托尔的呼喊声传来。这道声音猛然切断我内心的「某道」开关。

位于我正下方的魔法阵几乎与此同时消失,双手举起的火焰也熄灭。

我全身发烫。在意识也陷入朦胧时,我凝视著自己微微颤抖的手。

刚才的魔法,究竟是……

魔法兵的急促脚步声响起。我听见远方传来吉尔伯特王子大喊,下令把逮到的犯人放下来并移送牢房。

「……『红之魔女』的命令魔法。」

同时还听见这句不知来自何处、又来自何人的轻声嗫语。

一抬起脸,便发现路斯奇亚国王与在旁守卫他的尤利西斯老师,正从二楼俯视著我。

我自己也心知肚明,这肯定是那位魔女遗留下来的魔法。

「小姐、小姐!」

猛然回过神,发现托尔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试图摇醒我。

「您还好吗?」

他满脸忧心,身上沾满鲜血。

从水晶吊灯旁脱落的玻璃装饰砸伤了他,毕竟他一直用肉身掩护著爱理小姐。

内心从紧绷的情绪一口气解脱,我看著托尔,眼里的泪水溃堤。

「对不起、对不起,托尔。」

「……咦?」

「说什么不再需要你,都是骗人的。我是为了见你一面,才大老远来到这里。怎么可能拋弃你?不可能的。如果失去你,我……」

我感到极度恐惧。除了对现状的不解以外,各种复杂的情感与纠结,同时在心头不停打转。

「我没能保护好所有人……对不起。对不起,托尔,呜呜呜呜呜~」

即使使出了那般魔法,终究还是让托尔遍体鳞伤。

「没关系,我没事的,小姐。请别费神担心我。这些全是轻微的皮肉伤而已。小姐的伤势才严重多了。您被击中了脚,流了好多血……还有,您的头发……」

「托尔、托尔!呜哇哇哇~~」

「……小姐,您为何──」

托尔用沾满血的双手抱紧了不顾周遭状况放声大哭的我。

「请别哭了,小姐。您还是跟以前一样,是个爱哭鬼。每当您一落泪,我总是……直到现在依然……胸口会揪痛得无法忍受。」

睽违好久,真的好久好久,我终于又像个初生婴儿般哭泣。

为什么会有如此想哭的强烈冲动,我不太清楚。只知道内心某种膨胀的情感爆发,让我再也无法忍耐。

怎么可能不需要?其实我一直都渴望著你的陪伴。

满心思慕著你。

我紧紧依偎著托尔哭个不停,彷佛把所有无法压抑的情绪全掏出来向他倾诉。就连自己都觉得,我真是好好大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