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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乐章 MESSIAH

尼可洛.帕格尼尼

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 康派涅拉 作品7

第三乐章 《钟》

响介心里全然放弃为那个人的事情纠结了——那个人根本不听他说话,拒绝他还不如勉强听从来得轻松。这么多年来,别说赞扬,那个人连“辛苦了”都根本没说过一次。藤间统就是这样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什么都不说啊——临死前曾如此说的母亲也对那个人失望了。响介并不同情抱着失望死去的母亲,因为他觉得一直失望地活着的自己才更可怜。

之所以那个人唯一一次演奏的钟声会一直萦绕在自己的耳边,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吧。那种倍音无法让人相信是擦弦乐器演奏出来的,听起来就像是打在厚重金属上的能让人五脏六腑震颤起来的声音……

那般钟声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这已然不是单纯的技术问题,但再现沉淀在记忆深处的那段钟声对响介来说着实困难。

兰德尔菲的鸣声途经身体并震颤全身,但仍说不上钟声,只能算是单纯的悲鸣。再怎么试图表现超出演奏者能力范畴的音符,琴弓也跟不上,运弓的手臂与滑动的运指会撞在一起,而且对自己声音过于集中又会压抑背景交响的音量。

必须停下来——他本能地如此想。现在的演奏根本没有意义,完全是对着乐谱照本宣科而已。不过,现在他又不能像个人练习时那样擅自放下琴弓。几个小节后独奏便告终,进入了少许休符。他按琴弦的手指就像被谁抓住一样无法动弹了。停下来——正当他以为自己手中的兰德尔菲在如此对他叫喊的瞬间,

“stop——!”

如同劈裂钟声的一声尖叫在响介耳边响起,响介的琴声连同他引领的交响在半吊子的余音里曳然而止。

响介试图挥去耳边钟声一样地摇了摇头。这次中断明显是因为他的演奏。周围有人露骨地叹气,响介朝交响的方向低头道歉说,

“对不起……”

“别泄气啊首席。”

“就是,再来一遍吧。”

业余乐团特有的亲切传递了过来,但响介并没发对此一笑了之。独奏者原本都是在练好独奏后才去配合交响,因为独奏者没多少时间去配合交响。客观说的话,他现在的独奏和背景交响从业余乐团角度来看大概都达到了可以听的水平。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心里的迷惘所致,现实的演奏与理想之间还差得很远。响介对默默地将总谱翻回首页的七绪说道,

“……可以稍微离开一下么?我借用一下空着的会议室。”

“随你便。”

七绪头也不抬地如此答道。若是因为响介的能力或练习不足才导致《康派涅拉》一直完不成的话,想必七绪也不会这么说,而是直接对他发火了。只不过她明白,响介演奏中的踌躇并不是来源于此。

响介也不回头看一眼坐在后面的成员,径自就走出了会议室。他一关上会议室的门,里面就马上传来了七绪指示乐团的声音。听着隔着一堵墙的喧闹声,响介这才重重地叹了声气。

为了不妨碍演奏,响介事先摘下了手表。他拿出揣在口袋里的手机看了下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八点了。没什么人的事务室里为了省电就没开暖气,响介感受着人头攒动的第五会议室里所感受不到的寒冬,颤抖着打开了另一个会议室的灯。犹豫了一下后,他又按下了暖气的开关,毕竟手指冷得动不了也就谈不上练习了。

响介摊乐谱,发觉自己根本没法看进谱子上的乐符,于是瘫坐在椅子上想起了几天前发生的事情。

……为什么斯特拉蒂瓦里乌斯“救世主”的仿制琴会贴着父亲的名字?为什么羽田野会有那挺小提琴呢?

“Ludwig Heidfeld 1972 Oxford for Osamu Toma”……一九七二年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在牛津为藤间统所制作的小提琴——那挺“救世主”里所贴标签上写的便是这样一行讯息。

制作者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应该是一个德国人的名字。小提琴的铭牌上一般都会有制作者的名字,但响介上网查了一下,根本就没有一个叫“海德菲尔德”的小提琴。如此看来,这个人应该不是什么知名的乐器匠人,何况制作地是在牛津,“救世主”棺椁的阿修莫林博物馆所在地。

七绪收到小提琴时,里面也没附带任何字句,估计她也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响介追问她的时候,她只是背靠着轮椅回过身来无趣地说,

“我咋知道嘞……我猜,不会是我爸和你爸就是同一个人吧?总感觉有点复杂,就当是这么回事吧。”

“鬼才信了!别开这种冷笑话啊!”

响介失声尖叫了起来,但马上又理解了七绪会放弃思考的心情。就因为这样,她才会说发生当代罕事并且半夜把自己叫过来的吧。七绪又从响介手里抢回那张邮单,看了看住所栏说,

“要是按照牛津的这个地址联系过去……可我没什么要和羽田野仁美说的啊。话说回来,她是怎么知道我地址的?”

她说到这里,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摸着下巴眯眼说道,

“啊啊、是从我妈那里听说的吧……听说那对姐妹在引退后就和好了,既然羽田野会提出援助我,那她肯定就知道我住哪儿的吧。”

“那你通过由加丽小姐问问呗?问问羽田野仁美关于这个小提琴是不是和你妈妈说过什么。”

“嘛、好像是可以问问……但,那之后呢?这个小提琴……我就先叫它海德菲尔德好了,这个就交给你保管?”

七绪指了指响介手里的小提琴问道。但响介犹豫了一下后就把小提琴交还到七绪手里了。他摇头说,

“不用,这是羽田野仁美交给你的小提琴,还是你拿着吧。”

况且,那里面贴着的“Osamu Toma”是不是响介的父亲还不知道呢。小提琴手同名同姓又不是完全不可能。不过,若这样想就什么头绪都没有了。响介看着沉脸握着海德菲尔德琴颈的七绪,下决心似的说,

“如是这样…就只有去问我叔叔了。”

七绪听后也点了点头。可能她早就料到这点,为了联系响介的叔叔才把响介叫过来的。

“就算关系不好,他们好歹也是一个家里走出来的弟兄俩。如果那个人也不知道的话,那这个地球上恐怕就没人知道这个小提琴的真相了……我有这种感觉。”

藤间馨——响介一想起那个怪诞叔叔的独特风貌,顿时有些脱力。那个满世界奔波的乐器商叔叔生着一副全然基因突变了似的大身板,是个长着一脸让人感觉不知哪国人的络腮胡子的五十多岁单身汉,而且是个能操多国语言散步似的在欧洲与日本之间往来的怪人。

响介会来龙之坂,契机也是这个叔叔。叔叔代替那个冷漠严厉的父亲关心着自己,是他支撑自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话虽如此,他怪人的属性却还是毋庸置疑的。

响介也的确是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他了,不过到底还是亲人,响介当场就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过去。电话理所当然似的没通。无奈之下,准备改天再联系的响介就此离开了七绪家,但那天以来他每天打都没能打通。

数天后在这个冷彻骨髓的会议室里,响介抱着兰德尔菲又拨了叔叔的电话。可惜这次还是没通,响介便沮丧地把手机丢在了桌子上。走道另一头微微传来了龙乐团演奏的《康派涅拉》旋律。

“就是会在这种关键时候联系不上啊,那个叔叔……”

也许他现在正在欧洲收购乐器吧。但叔叔那个人谁没摸不准,若说他现在正在亚马逊丛林深处和蟒蛇战斗,响介也不会吃惊。如果直接去联系他个人经营的公司,他的公司又根本没挂牌,那个人身为社长却连张名片都没有,网上也是毫无踪迹。

买卖乐器是个特殊的生意,有名声的乐器商都是只有少数人知道……那是一件乐器就值数百万甚至上千万的世界,不如说是个不得不限定客人的生意。

七绪那天以后一次也没有说起过那挺海德菲尔德。她也许也在和由加丽联系,但可能没得到什么值得说的新情报。七绪虽然也在意那挺小提琴,但她之所以没有像响介那样流露出来,可能是因为她自身就是比自己高出一等的音乐家。响介心里的犹豫则是毫无保留从演奏里流露了出来。

最可靠的自然是直接去问藤间统本人了。但那从各个方面来说显得不可行,所以响介现在才先去联系的叔叔。想到这里,响介又拿起了手机。

假如羽田野仁美和藤间统之间真有那么一点点关系的话——他如此想着就从通讯录里找出了一之濑由加丽的号码。虽说身为一之濑家的由加丽既不是那两人的关系人,更不是藤间家和羽田野家之间的关系人,但她母亲是羽田野仁美的妹妹,她也曾把自己的小提琴交给了响介那个经营乐器的叔叔藤间馨。那挺叔叔发掘出来的小提琴便是响介现在手中的这把兰德尔菲。虽说这其中的关系非常绕,但好歹是个联系。

但话又说回来,由加丽卖琴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据由加丽说,羽田野仁美是结婚之前就已经用斯特拉仿制琴海德菲尔德做备用琴了,也就是说,事情得回溯到三十多年前。这么一算虽然时间是隔得很久了,但和叔叔做过买卖的一之濑家也许还是有叔叔公司的号码的。

响介抱着一丝希望,给由加丽拨去了电话。

呼声响了几下后,电话通了。由加丽熟悉的嗓音令响介安心了一些,

“抱歉忽然给你打电话,但我有个唐突的事情想问问你……你知道我叔叔的联系方式么?”

“发生什么了吗?”

“没……我就是一直联系不上他。又不知道他公司的信息。所以我想曾经和他买卖过这个兰德尔菲的由加丽小姐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国际电话也好,我有点急事要问问他。”

“知道了。要是联系上了,我就叫他给你那边打电话。”

真是谢天谢地。由加丽给人的感觉着实不像她的妹妹。响介说了声拜托,一时沉默下来。他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该直接问,接着就下决心地又开口了,

“还有……七绪是不是联系过你了?”

“是啊。”

对面意外干脆地肯定了。响介一时无以为应,但对面的女子又苦笑地说,

“七绪说她收到了我之前说过的羽田野仁美用过的仿制斯特拉小提琴……而且听说里面还贴着响介君父亲的名字。我当时听了也吃了一惊,但又感觉这事并不是不可能。”

“……怎么回事?”

再次听得这般出乎预料的回答,响介朝无人的前方探出上身又问。由加丽听了,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解释说,

“给我妈妈介绍藤间乐器商的那个人,好像就是伯母哦。”

“就是要买这挺兰德尔菲的那时候?”

响介听到这里,开始动员起了所有的脑细胞。想来也是,像他叔叔这样的无牌小乐器商,一般都是通过客人来介绍客人的。像由加丽的母亲那种普通人,一般都不会知道藤间馨这种商人的存在。

“是的。就是小时候我妈妈在国内找哪里能廉价买到意大利古典提琴的那次。依我母亲的预算,她似乎也知道一般乐器商都进不到货……最后没办法,还是去找了羽田野仁美。接着——”

“……我叔叔的公司就被介绍过去了?”

响介说着就盯着自己手中的兰德尔菲看了起来。自己原本就是被这挺兰德尔菲引导来到这个地方的,没想到事情的源头还有过这般奇妙的关联。由加丽仿佛在话筒那一边点了点头,

“伯母虽没说过她是从哪里知道响介君叔叔这个乐器商……但伯母曾说他也许能弄到别人没法想的乐器。”

自己的叔叔居然被说成都市传说一样的存在,但如此形容那个怪诞人物可能也没错。响介琢磨到这里,终于理解了由加丽的言下之意,恍然抬头说道,

“也就是说……羽田野仁美以前也可能从我叔叔那里买过乐器……那些乐器里可能就有为我父亲制作的乐器。”

“是的。但如果响介君的父亲是一位小提琴手,可能不会那么容易就放弃自己的乐器……”

“不会,我父亲以前的确是拉过小提琴,但自打我记事起我就从没见过他拉过乐器。所以他如果因为某些原因不能继续演奏了,把小提琴卖给自己经营乐器的弟弟也不是不可能。”

略略发颤地如此说完,响介就把手按在了额头上。顺着这个线索勉强推导一番,他就得出了一个结论。

“原来是这样……虽然还不知道海德菲尔德是怎么制作出来的,但那个小提琴确实就是仿造‘救世主’制作出来的。执着于‘救世主’的羽田野仁美看上了那把小提琴,于是从我叔叔手里买了过去。”

响介自言自语般的如此说道。不过,话筒另一头的由加丽似乎不太同意地开口了,

“我也觉得会不会是这样……但怎么说呢,我又总感觉哪里不对。”

“不管怎么说,还是去问我叔叔最快。麻烦你了,有什么消息还请联系我,我这边也会仔细问问的。”

响介试图扫去由加丽心头疑惑似的如此说道。事已至此,能依赖的也就只有那个怪人化身的叔叔了。由加丽听到这话,似乎欲言又止地浅笑了一下。

“我明白了……还有,我年末可能去不了龙之坂看演奏会了。而且,我妈妈也说没法与七绪见面……很抱歉。”

说完这话,电话就被挂断了。由加丽心头的疑念虽让人有些挂心,但既然羽田野仁美和叔叔经营的乐器商有联系,海德菲尔德会在羽田野仁美手里也就不奇怪了。得出如此结论后,响介总算松了一口气。

眼前的爱器兰德尔菲反射着荧光灯的光芒,响介握紧指板,这才拿起琴弓。他比之前更为冷静地看着漆黑的乐符群,试图挥去盘踞不去的僵硬似的,把弓搭上了琴弦。

羽田野仁美结婚之前就有了这把斯特拉的仿制琴海德菲尔德——他忽然想起了由加丽说过的话。放手刻有自己名字的乐器也就必将意味着放弃了乐器本身。也就是说,与羽田野仁美同年代的父亲是在二十岁前半放弃演奏小提琴的。

那么,响介听到钟声的那段记忆……到底又算什么呢?

在响介的记忆里,那把反射着微弱光芒的崭新小提琴……他当时只有十六分之一尺寸的小提琴,他母亲则不会拉琴。那么那把全尺寸的小提琴是……

“响介。”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叫了响介的名字,响介搭着琴弓就转身看了过去。七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门口。她把手搭在轮把上淡然说道,

“怎么样了?首席。”

打完一通电话后,不知不觉好像已经快晚上九点,他到底还是没能做什么单独练习。响介无奈地垂下肩膀,无力地摇了摇头。接下来他还打算去六条的店里去的。七绪听了,却推着轮椅进到会议室里来了。

“离演奏会已经不到半个月了哦。”

“我知道啦……这段时间我会想办法的。”

听首席说出这种没骨气的话,七绪无奈地叹了声气。她是为优秀的指挥,清楚乐团所有成员的情况,响介自然也不会例外吧。响介觉得瞒七绪也无用,便看着她的眼睛说,

“……海德菲尔德怎么样了?”

“放家里保管着呢。虽说没保险箱可放。”

七绪想说不怎么样似的耸了耸肩。响介听后地拿了点,把搁在桌子上的手机揣进了口袋里。

“我好想知道那个乐器……海德菲尔德是哪儿来的了。”

“是么。嘛、那样一来,你的演奏能像样点真就万万岁了。”

七绪照例像是看穿了响介心思似的如此说道。响介服了她似的一边摇手一边将小提琴收进小提琴,

“我一遇到与那个人有牵扯的事情就会神经过敏。虽然我也知道这挺蠢的。”

虽自以为已经和那个人断了关系,但那个人还是以奇妙的形式,亡灵般地挡在了自己的面前。那个人绝不主动开口,不会回答发问,甚至因此与儿子断绝关系。七绪向响介投来的视线隐隐带着同情,悄然说道,

“我是觉得,这个《康派涅拉》会是影响你小提琴人生的曲子。唯独对你我是能这么确信的。”

响介听了,下意识地就别开了视线。七绪说的是事实,但也正是因此,作为业余乐团首席的响介才会这么费劲地解读这般晦涩的乐谱,才会为了达到更高层次的演奏而不断迷惘徘徊。

“在你心里,你父亲其实并没有消失的吧。你没有拉响小提琴的价值了,所以把弓放下吧……就因为这句话。”

为了摆脱落魄小提琴手的身份,就只能这么做。父亲那如同启示般的一次钟声……重现当时的钟声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更不能借此挡掉父亲丢来的刀子话。

“为了否定这点,你才选择的《康派涅拉》。就算你父亲不会来听,演奏这首曲子也肯定会成为你人生一个分歧点的吧?”

“我知道,我承认。我心里那个人说的话还是绝对,我就是被这样养大的……到了这个年纪也没变。可是啊……”

就算这样,为什么自己就有必要完成《康派涅拉》呢?

响介心里明知答案,却还是压下心中的怯弱,斗胆地回视着七绪开口说道,

“我不是因为被那个人说了才这么做的。我是以自己的意志决定如果演奏会上没有满意的表现……就放弃小提琴的。之后就再也不碰小提琴。”

就和那个人一样——响介在心里添了如此一句。初冬的寒气令人产生更为密集的错觉。七绪的表情没有变化,仅仅是直直地盯着响介,仿佛在确认他是不是当真如此说。她的嘴唇微微一动,正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咚地一阵金属敲击声传了过来,响介和七绪不约而同地朝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门下和吹子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好像是木下手里的长号撞在了门上。吹子责难似的打了一下木下的手臂,木下则隔着帽子挠了挠头,嗓音出奇小地说,

“…….抱歉,我们不是故意偷听的。”

“我是想明天第五会议室是不是也开着呢……又是星期六,我是想如果九点后就可以用的话,那椅子就用不着放回去什么的……”

他们略显尴尬地看着七绪说。也不知道他们听到了什么地步,但他们也知道刚才不是打断的时候吧。七绪听了,却坦然地将轮椅转了个说,

“我现在就去。”

她简短地说了一句就打算出会议室,但当她转着轮椅从一脸欲言又止表情并交替看着七绪和响介的两人身边经过时,她忽然又回头说,

“响介,我之前也说过的吧,如果你打算逃离音乐的话……”

说着她就无言地用食指朝响介指了过来。也不知她指的位置是响介的心脏还是兰德尔菲的魂柱,但无论她指的是什么,她接下里所说的话都是同一个意思,

“那么……音乐就再也不会回到你手里了。”

十二月过去一半,外面早已是一片圣诞节的气氛了。若是别处的商店街,这时候怕是已经放起了圣诞乐曲,但龙之坂商店街还是一如往常的《纽伦堡的名歌手》的无限循环。

话是如此,但街上也就只有BGM体现不出季节感了。Piccolo那对傻夫妇闹哄哄地在店门外摆弄起了圣诞树和花环,老和式点心谱子华京堂挂起了“圣诞特卖”这种跟点心毫无关联的招牌,连那个古板的白川玩具店也像是在说这时赚钱时节似的在外面拉起了写着“圣诞礼物尽在‘玩具小马驹’”的横幅,上面还配有一副拙劣的拖鞋插图。

响介此刻正用梦游一样的脚步走在早晨的商店街里,他几乎全是靠本能前往公民馆。刚掀开卷帘店门的木下的妻子吃惊地招呼了他一声,他也只是浅笑一下就走了过去。

六条像是给响介披了条毛毯,响介慌忙道谢,六条则说了别介意。响介为自己恶心六条言行的事情道了歉,这才前往了公民馆。

右手里的小提琴盒显得沉甸甸的……响介一边确认着这个与自己形同一体的存在,一边不断在脑海里循环着钟声的旋律。

……停下琴弓,并且放弃小提琴。说起来简单,以至于他曾数次差点对自己得出这个结论。老实说,他小时候被父亲强制练琴时也几乎天天这么想。十二岁在东亚音乐会上目睹了崇拜的小提琴手后,他略微提起了干劲,但之后上高中在进音乐大学后……当他见识到了他这样的庸才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企及的天才时,当他发现音乐世界是存在天赋这一说并且自己并没有天赋时,他都会陷入这种苦恼当中。

而到了毕业之后也没有找到工作,并且遭到父亲放逐时,他才初次面临“为了生存而放弃小提琴”的现实挑战。

不过,经过一番周折之后他依旧在龙之坂这个小城里继续拉着小提琴。并且勉强生活了下来。但是,这不能永远持续下去,也改变不了他是平凡小提琴手的事实。

我认为这首《康派涅拉》将左右你小提琴人生……

他想起了七绪说过的话。她这句话从背后推了响介一把。父亲所说的是不是事实,判断权由此被交到了响介的手里。

他自己是不是还有继续拉小提琴的价值呢……?为了回答这个沉重的问题,他就必须演奏《康派涅拉》。哪怕只是在商店街的振兴活动舞台上。

迎着上学的学生人流,响介到了公民馆。若是平常,这时候根津会在门口打扫,但今天却没见到他的人影。大概是太冷就没出来吧,他这么一想,才发现是他自己比平时早来了半个钟头。

根津平时一早就来开门的,该不是现在里面还没人吧,他想着便去推门,门果然没锁,里面的暖气也开了。响介一边脱围巾和外套一边朝事务所走了过去,

“早上好……”

招呼一声,里面果然坐着已经上班了的根津。不过,房间里还有一个奇妙的客人,那人正用他宽硕的后背对着这边与根津下着将棋……这么冷的冬天了,那人穿的还是几何图案的夏威夷衫。那人不仅身高比日本人高出一大截,横幅也相当大,如此塞满了肌肉和脂肪中年人格斗士般的身体,本身就起到相当的防寒作用了吧。响介眯着昏沉沉的眼睛,止步远眺起了那个客人。根津注意到了响介——虽说他几乎被那个人的巨大身体挡光了,他还是朝响介招招手说,

“早上好啊响介君,今天一早就来了一位稀客哦。”

这么一说,巨汉也回头看过来了。果然就是响介一直等着的那个人。不过这下真见到他了,茫然咧开嘴巴的响介又莫名其妙地产生了转身逃走的冲动。那个汉子嘴里嚼着柿种,一阵狮子吼似的叫道,

“哟!响介!还是那副瘦猴身体加穷酸脸啊。”

这家伙就是响介那个叔叔没跑了。话说这种人日本可不能再出现第二个了。那人坐在一张明显显小的钢管椅上,神经质似的发出了洪亮的笑声。根津为了缓和气氛,也跟着呵呵笑了起来。

“哎呀,今天真是吓了一跳呢,早上一来就看见一个巨熊站在门口啊……我刚想逃,他就说‘太迟了根津!我可是在这种大冷天里站着等了三小时啦,赶紧给我端热茶来!’”

“那不是没办法嘛,我就是这种一想到就马上做的人啊。到龙之坂时才刚过五点哦。嘛、本来以为直接去响介的公寓就行了,没成想他居然那种时候会不在家。我还以为这小子是通宵找女人去了,就打算等等来着,可又发现附近没有一早就开门的店,这才到这里来的。”

说完,他又豪爽地笑了起来。响介终于回过神来,走进了事务所。他叔叔用大手抓起一把柿种看过来说,

“唉、我好不容易回公司一趟,就发现由加丽留电话说叫我赶紧联系响介。话说工作方面的电话居然一个没有。那么响介,有什么事找我?不是好消息的话我就揍你一顿哦。”

“你还问什么事啊!还有,你来之前倒是先给我打个电话啊!我说你多少次了,还真是死性不改的暴风雨叔叔啊!一句话不说就走,一句话不说就来!”

响介觉得以前好像也有过类似的事情,如此大叫着抓住了他叔叔。不过他叔叔没被吓到,还是气定神闲地嚼着他的柿种。

“哎呀、我一个月前在罗马的公共厕所里把手机弄掉啦。不过嘛,要联系你也用不着你的手机号,所以就没管,觉得还是直接去问由加丽来着快。所以我就坐首发车从东京过来了。”

“你看你看,他还给我买礼物了呢,瞧、是‘真实之口’的镇纸哦。”

根津高兴地说着就举起了一个貌似随处都可以买到的垃圾玩意儿。还真是个满世界跑的大叔。叔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崭新的手机,像个得意地展示新玩具的小孩子一样举过来说,

“为了买个新手机我才回国的。日本手机设计是世界上最时尚的哦,我最喜欢日本手机了。可惜手机的功能我基本都用不上,看来是我老啦。”

他感慨颇深地如此说道。不过响介这时候可没心思听他讲这些愉快的冒险故事,想问的事情还一大堆呢。响介刚想开口,转念又觑了一眼手表,现在刚八点半,七绪这时候应该还在家里吧。响介用一只手拦住想问什么的叔叔,一边给七绪拨去了电话。

“哟、一大早什么事啊?你要是像个来生理的女高中生一样说不舒服想休息的话,我就抽你哦。”

七绪让人感觉有些低血压,早上的心情貌似经常不太好。不过响介也没在意,简短地说,

“七绪,你把海德菲尔德带过来吧……我叔叔回来了。”

这么一说,七绪就理解事态了似的忽然不说话了,停顿几秒后,

“好吧。”她简短说道。

挂掉电话又看向叔叔,叔叔微微皱起了眉头,应该是听到了这边的通话。

“七绪来上班后,有点事情想要问问叔叔你。馆长,能不能占用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

“可以啊,馨先生可是等三个钟头了嘛。而且今天也没啥要紧事。”

根津说完就又去下将棋了。听馆长都这么说了,叔叔好像也打算稍后再问,又去看他的将棋棋盘了。

响介把行李和兰德尔菲琴盒放在桌上,扶着额头试图整理一下思绪,但他脑子现在因为睡眠不足而轻微有些眩晕。被根津一把将死的叔叔大叫起来,让响介有些头疼起来了。

“哟、藤间大叔,每回见你都越发变得不靠谱了啊。”

几十分钟后,七绪膝盖上放着小提琴盒,坐在挂着便利店袋子和包的轮椅就过来了。也许是因为是来得匆忙,她剃得凌乱的栗色头发上还留着睡出来的可爱翘毛。叔叔听到七绪的声音后,边转身边举手打起了招呼,

“哦哦、不久不见啊七绪,怎么样,我这个本侄子没给你添麻烦吧?”

“没添麻烦哦,就是有点磨磨唧唧的。是吧,响介?”

七绪这么一问,响介只好点了点头。叔叔见状估计也是觉得好笑,就咧嘴笑了起来。七绪一如往常地熟练地操控轮椅进事务所,把东西放了下来。接着她一边撕开从便利店袋里取出的甜点面包,一边又问,

“然后呢?大叔你是因为响介叫你就过来的?还是被我姐叫过来的?”

“嘛、应该说是两个人叫过来的吧。响介,七绪这下来了哦,叫我来到底是干嘛?”

响介听后叹了一口气,径自从正吃着早饭的七绪的桌子上拿起那个小提琴盒。七绪也没拦他。响介掰开锁扣,在叔叔面前取出了里面的那把小提琴。

色调柔和的枫木面板,精致的转轴与微调器装饰,琴身微微散发着崭新的清漆味道。这把小提琴不是老牌古琴,尚未久经演奏的琴身在晨光里静静地泛着光泽。

叔叔咀嚼柿种的噪音顿时消失,面朝将棋盘的他扭头睁大了他眼睛看着这边,愣一下后他又马上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擦擦手,朝响介伸了过来。响介把请递给了叔叔。叔叔手指动作与他的形象毫不相符,如同与自己期望已久的婴儿重逢般从响介手里接过了那把小提琴。

“这个琴……真让人怀念啊。”

“有印象?这把小提琴到底怎么一回事?”

叔叔果然知道这把海德菲尔德。响介情不自禁地就探出了上身,连吃着面包的七绪也停了下来。不过,叔叔却漫不经心地说道,

“这个啊……可是我爸爸制作的小提琴哦。怎么会在你的手里啊。难道是哥哥他交给你的?”

响介一听,头上顿时冒出了许多问号。绞尽脑汁一番后,响介用连他自己都觉得呆愣的声音反刍道,

“……叔叔的爸爸?”

也就是我祖父了?响介理所当然地如此想着就朝叔叔看了过去。叔叔于是就把海德菲尔德左边的f形孔凑了过来。看来他肯定是知道这里面有标签的。

“里面不是有写的嘛,这个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呢,就是我爸爸。”

“祖父的名字……不是叫藤间大介么?”

Ludwig Heidfeld——响介想起那串签名,大叫似的反问了起来。一旁的七绪没说话,周围陷入了一片沉默。接着,叔叔用他另一只巨大的手掌抓住了响介的脑袋说,

“喂喂响介,你的眼睛瞎了?这不是明眼就可以看出来的事情嘛。你还真以为你爸爸和我是亲兄弟啊?”

叔叔顺势摇起了响介的头,令睡眠不足的响介差点吐出来。他忍着这股不舒服感,漠然想道——在身材都中等的藤间家族里,叔叔是一个令人感叹基因突变的奇妙存在。不过若是另有如此隐情,那就都能说通了。父亲连自己的事情都不说,叔叔的事情想必更是闭口不谈了。叔叔倒是一个大嘴巴,却不会说他自己的事情,为此响介至今未质疑过他。

“那个人和叔叔你是……异父兄弟?”

叔叔听了,这才停下晃响介脑袋的手,长叹一气后又像哄小孩似的拍了拍响介的脑袋。之后,他交替地看了看根津和七绪说,

“喂、我可以借用一下那边的房间吗?我去那儿讲讲藤间家的事情好了。”

根津和七绪面面相觑了一下,根津马上就说了声可以。叔叔一听可以就拿着海德菲尔德站起来,推搡着响介去了会议室。

……藤间家的事情会是什么?响介如此想着就被叔叔赶进了会议室。叔叔反手关上门,就近坐在了一个椅子上。接着他又握着琴颈举起来手里的小提琴问响介,

“我再问一次,这个琴是从哪儿来的?是哥哥他给你的?”

“我才想问呢,你听我说……这个海德菲尔德好像一直都在羽田野仁美手里的,但前些天忽然被寄给了七绪。”

“哈?”

这回轮到叔叔吃惊了。之前还感觉他在责备这边,但响介他们确实没做什么错事。于是响介探出上身又说,

“我说啊……若是那个世界级小提琴手羽田野仁美寄来一把贴有自己父亲名字的小提琴,搁谁都会吃惊的吧?我是觉得叔叔你可能知道点什么,所以才和由加丽小姐一起紧急联系了你的。”

一口气说到这里,响介长出了一口气。稍微冷静下来一些后,他又缓和气氛似的摆摆手说,

“本来还奇怪这个小提琴会在羽田野仁美手里呢……原来是叔叔你和她做过买卖的吧?听说真澄氏委托你买乐器的时候,就是她姐姐推荐的你。你就是那时候把从那个人手里拿到的海德菲尔德卖出去的吧?”

响介如此询问道。不过,满以为会承认的叔叔却愣愣地张开口,一脸茫然地嘀咕说,

“……我可从来没见过羽田野仁美那样的大人物哦。”

这下轮到响介不知该说什么了。他本来还想问什么,但嘴巴一翕一合就是说不出话来。叔叔的确从刚才就一直问这个小提琴是不是从父亲那里得到的……若是他从那个人手里得到后再卖给羽田野仁美的话,他就不会又这么问了。响介不禁又追问,

“什么见都没见过啊……那为什么羽田野仁美会把你介绍给她妹妹啊!如果不是做过生意,她怎么可能认识叔叔你这样的无名乐器商!”

“嗯……我也觉得这事儿奇怪呢。当初我为由加丽找那把兰德尔菲的时候,真澄氏的确说她是她姐姐推荐来的……但我当真不认识羽田野仁美啊。嘛、我当时只是天真地以为是自己的名声已经传到那种大人物耳朵里去了。”

他似乎是这时候才发觉蹊跷,说着就不可思议地歪了歪头。羽田野仁美给关系不好的妹妹随便介绍的乐器商……?不对,应该是妹妹单方面嫉妒取得成功的姐姐啊。而且话又说回来,若是不知道叔叔的存在,又谈何假介绍?

叔叔看样子也不像是在说谎。由加丽担心的没错,响介推测失误了。暂且不管这个疑问,响介又指了指叔叔手里的海德菲尔德说,

“说到底,这把小提琴到底怎么回事?我可是头一次听说叔叔和那个人是异父兄弟啊。如今看来,你若说你是个德国混血我也不奇怪了。”

听响介又这么问,皱着眉头的叔叔又靠回小椅子,抚摸着海德菲尔德的侧板说,

“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是个德国的小提琴手。嘛、也不过是个三流的小提琴手吧。战后他靠演奏小提琴生活不下去,后来好像是作为小提琴讲师被请到日本来的。”

如同一段往事。叔叔的父亲现在怎么想最起码都过八十岁了吧。响介点头听叔叔继续说了下去。

“虽说现在是没落了,但当时的藤间家可是所谓的上层阶级家族哦。为了让独生女儿学小提琴,海德菲尔德才被请来当讲师的。”

话让响介来说虽然有些不合适,但拥有几处分家和土地的藤间家的确是富裕家族。不然,也没那个实力对儿子实施音乐教育。但是响介并不喜欢藤间一家……在他印象里,祖父祖母对待自己总像是隔着一段距离,而父亲也不怎么回老家去。想到这里,响介恍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

“我想起来了,听说大介祖父好像就是入赘进藤间家的……因为须美江祖母是独生女,所以才招的女婿。”

“是那么回事。不过呢……那时候发生了一件麻烦事。”

叔叔停顿了一下,耸了耸肩。这里本该是他习惯性糊弄过去的地方……响介发觉他眼睛有些出神便屏住了一口气。

“须美江奶奶她啊,好像喜欢上了海德菲尔德了。”

叔叔用他的大手玩弄起了那把冠以德国小提琴老师名字的小提琴琴颈,响介则只是默默地盯着他。叔叔苦笑着继续说,

“嘛、毕竟是那个时代……而且须美江作为本家女儿还代表着整个家族的脸面,自然是不能招一个德国人做女婿。之后,她就被强迫安排去与经商成功人家的二少爷大介爷爷相亲结了婚,生下的就是我哥哥。”

这话让响介听来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这的确是一段过往旧事,但又和自己本身的存在直接相关。不过没等响介领会过来,叔叔就又说了开来,

“话虽如此,但那个海德菲尔德却是个大胆的混蛋哦,嘛、作为我爸爸也是自然。他居然趁夜把须美江奶奶带走,鲁莽地踏上了逃亲之旅。他们两人手牵手,甚至试图逃往英国的哦。”

“英国……?”

为什么德国人海德菲尔德会选择逃往英国呢……当时他可能是觉得去毫无关系的第三国会比较难被找到吧。想到这里,叔叔抿起嘴角露出了略显自嘲的笑容,

“嘛、他们几天后自然也是被找到带回来了……最后海德菲尔德是以再也不能踏上日本土地为代价被藤间家放过了。但,问题还没结束……因为我在几个月后出生了。”

说着叔叔就指了指自己的脸。响介盯着他的脸,还是没说话。

“这张脸出来一看就肯定知道不是自己的孩子,不过肚量大的大介爷爷并没有责备须美江奶奶,而是把我和哥哥平等对待地养大了。说白了,我其实是藤间家的一个异分子,所以……与其说是被藤间家断绝关系,其实是我实在呆不下去才高中一毕业就离开的。对大介爷爷我自是感激不尽,但我的存在让藤间家根基动摇也是事实。”

藤间家那从根基深处散发出来的呆滞气氛。如此一来,叔叔和父亲之间、父亲与他双亲之间那难以启齿的疑问也就真相大白了。不过,这事情却又让响介陷入了更大的混乱里。

“说是如此,但我当时也没地方可去,就想着滚去找那个罪魁祸首的亲爸,于是存了一点可怜的小钱飞去了德国。”

“你确信海德菲尔德在德国吗?况且德国那么大的地方……”

“鬼才知道。反正我先去了柏林,以为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可能是个尽人皆知的小提琴手来着。”

这也太莽撞了吧……响介刚想开口惊奇,转念一想,叔叔年轻时可能真就是这个样子。叔叔似乎看出了这边的心思,抿起嘴角笑着又说,

“况且当时的我啊,别说德语,英语也不会说哦。现在是会说几国话了,当时就是个不上进的毛小子,从不记得自己曾一个个往笔记本上写过单词。”

“就别拿那种事自夸啦……嘛、我知道你很厉害。但话说之后呢?你见到海德菲尔德了么?”

“啊啊。虽然交响团和音乐家协会之类的地方是根本没找到,但去卖小提琴的乐器店一问,我马上就打听到了他的消息……原来他从演奏和指挥上退下来后,好像在英国牛津开了一家制作小提琴的作坊。”

“英国……牛津?”

响介下意识地重复了一下这个地名。那是阿什莫林棺椁所在地,是海德菲尔德和祖母曾试图前往的国度,也是那挺小提琴被制作并打上刻印的都市。

“之后我就办了护照前往牛津,去找海德菲尔德啦。一开始还被当成强盗来着,我好一通解释人家才相信,又说辛苦我了又是哭的,真是不得了啊。”

说到这里,叔叔忽然飘开了视线。他以前只留下了个怪人叔叔的形象,但他也是说不尽的苦衷的。作为一个不贞之子,他也许从小就被人疏远了吧,况且他又带着混血特征的发色,人际关系上想必也吃过很多苦。虽说他嘴上说养父待他不错,但实际怎样谁也不知道。

“后来,他先是教我制作小提琴,但那种精细活着实不适合我。不过我嘴巴能说,就说给他卖他制作的小提琴,就成了一个乐器商人。”

“他为什么要在牛津开作坊呢?”

响介此时明确感觉到了一种即视感。他们都拘泥于牛津,最近的确听到过另一个类似的人物……

“因为‘救世主’。”

叔叔听后立即回道。响介瞬间就想起了另一件事,他凝视着叔叔手里的那把小提琴想,对啊,是羽田野仁美……她不是也打算在牛津永久居留了吗。

——羽田野仁美觊觎着“救世主”,想必现在也是。

“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他……是被‘救世主’迷住啦。”

七绪曾说过的话与叔叔的话相重叠在了一起。接着,叔叔就又举起手里那挺以自己生父名字命名的小提琴说,

“海德菲尔德曾不停地对我说,当他得知世界上最漂亮的小提琴这一存在时……就觉得自己非要拉响它不可。而且他相信,只要自己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小提琴手,就有可能拉响‘救世主’。”

此处又与羽田野仁美的行为相一致了。不过唯一不同的是,羽田野是当真是得到了世界最伟大小提琴手相类似的地位。

“不过别说是世界第一,他最后还只不过是个三流的小提琴手而已。之后当他被赶出日本后,他就下定了决心……他用别的方法得到‘救世主’并演奏它。”

“难道说……”

响介说着便再度凝视起了海德菲尔德小提琴。七绪当时看到这把小提琴就说了,这个是“救世主”的高仿品。

“对,他着手做的就是打造一个‘救世主’的完美复制品。放弃成为尼可洛.帕格尼尼的他转而试图成为君.巴蒂斯特.维尧姆。”

【译注:君.巴蒂斯特.维尧姆(Jean Baptiste Vuillaume)1798-1875,法国著名提琴制作家。】

“可是‘救世主’并不会像其它展示品一样能借出来作小提琴研究,他是怎么仿出来的?”

“你小子啊……学学你义祖父,睁大眼睛好好瞧瞧啊。”

叔叔吃惊地说着就将小提琴倾斜过来,指着刻着的签名中的“Oxford”淡淡说道,

“他看到了啊。”

“……看到了?”

“当然是一直在阿什莫林博物馆里看的啊。既不能拉更是碰不到,他就从早到晚一直站在‘救世主’的展柜前面看。他就是为了这个才特意在牛津开小提琴作坊的。”

这是何等的执着啊!“救世主”难不成是蛊惑人心的乐器?响介咧嘴暗自佩服,叔叔则感慨颇深地仰望会议室天花板又说,

“他的作坊里有多得数不清的‘救世主’仿制品……可是他好像一个都没满意。话是如此,却又的确是斯特拉的仿制琴,正好用来出售过日子。还有就是,他都没给它们贴标签……说是只有当做出完美的‘救世主’,他才会贴上自己的标签。”

“所以网上才没流出海德菲尔德标签的小提琴啊?”

再怎么无名的制琴师,买二手琴的时候都会标明制作者的。既然市面上找不到他的小提琴,想必就是他自己没贴吧。响介点头明白过来了。

“不过,当我去了作坊后不久……他就给某个小提琴打上了标签。就是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这一把。”

说着,他就像终于得出结论了似的轻轻敲了敲手中小提琴的背板。至此,小提琴标签的谜团渐渐露出了它的端倪。

“就是这把一七一六年制作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救世主’仿品——‘Ludwig Heidfeld 1973 Oxford for Toma’。”

“给我等一下……这把小提琴来历这么大,为什么会有那个人的名字?”

响介说出了他最后也是最大的一个疑问,他明白海德菲尔德将心血倾注于仿制“救世主”,但为什么又要给别人……别人也就算了,偏偏又是自己所爱女子与别的男人所生的孩子呢?

叔叔听了,耸耸肩膀说,

“海德菲尔德完成这把小提琴时,曾一脸满足地说——这是世界上唯一一把与‘救世主’分毫不差的仿制小提琴。但也正是因此,他不希望这把小提琴像‘救世主’一样不被任何人拉响就被放进阿什莫林棺材里变成观赏品。如果可以,他希望能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小提琴手所用。”

最伟大的小提琴手……此处是关键词。那是海德菲尔德所未能达到的境地。叔叔苦笑着接着说道,

“之后,他就让我说说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小提琴手是谁,叫我把这个‘救世主’送过去。他也好借此实现自己长年的梦想…….于是,我就说了那个最伟大的小提琴手的名字。”

响介听了,愈发不可思议地盯着叔叔,声音沙哑地问道,

“你就……说了那个人的名字?藤间统?”

“啊,虽然对于他来说可能是个不小的麻烦,不过我毕竟还是来到这个世上了……就算打小没和他想兄弟一样说过话,但在我看来,他毕竟还是自己唯一的哥哥。所以我就想,海德菲尔德也肯定会认为须美江的儿子会成为一个优秀小提琴手的……于是最后就打下了这样的标签。”

“for Osamu Toma”……响介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凝视着这段文字,接着他又无力地摇了摇头说,

“这种东西……那个人是不可能接受的吧。”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不过,哥哥他却是收下了的哦。我回国到家里后,迎接我的是大介老爷,说哥哥他离家去音乐大学了。我想着大介老爷比我更适合将这把小提琴交给哥哥,说了声这是给哥哥的就留下了小提琴。之后不久,一封信就被寄到作坊来了。哥哥说贴着自己名字的乐器不好送人,就先勉强收下了。”

这话倒是很符合那个人的作风。这样,这把小提琴的来头算是搞清楚了,看来叔叔所知道的这把小提琴的最后一个所有人就是藤间统。响介长出一气后,翻眼盯着叔叔小心地又问,

“那,现在海德菲尔德呢?”

“他啊……完成这把小提琴后几年就去世啦。怕是做出这把‘救世主’仿作后心满意足地走的吧。”

叔叔说着便摸了摸海德菲尔德的面板,将它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桌子上的琴盒。从结果来看,海德菲尔德的愿望算是被视线了,因为它经由羽田野仁美这一位世界级小提琴手在数次大舞台上展示了它的音色。

不过,问题也正好在这里。响介慢慢摇头又说,

“来由我算是知道了,那这把小提琴为什么又会出现在羽田野仁美手里?我还以为是叔叔你把这把小提琴卖给她的呢。”

“那我怎么知道呢,我自己还一直以为是哥哥拿着呢。难道是哥哥当掉了小提琴,羽田野仁美又偶然买到的?”

“那几率得多小啊……”

看来叔叔是真不知道事情的去脉了。不过,既然羽田野仁美二十五岁不到结婚之前就有了这把小提琴,那就说明这把小提琴没在父亲手里停留多少时间就到她手里了。

“看羽田野仁美的履历,她十几岁到结婚之间一段时间是在纽约的朱利亚德音乐学院上学。而那个人是在日本的音乐大学,两人应该没有联系的。话说那个人到底是去了哪个大学?”

“他上的肯定是音乐大学,刚才我不是说了么,去送海德菲尔德的时候大介老爷也说统离开家是去上音乐大学的。”

“但至少不会帝真,我已经确认过毕业生名册了。而城音大学创立不过三十周年……五十九岁的他是不可能从那里毕业的。”

想到这里,他有些不可思议了。老点的艺术大学倒是有音乐学科,但恐怕都算不上是音乐大学吧。就在这时,叔叔一下跳起来,吓得响介不禁后退。没等响介开口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叔叔就大声说,

“响介,我得先回公司一趟,刚想起我手里还有一个奇妙乐器呢。”

“奇妙的乐器?”

“嗯,和今天这件事倒是没关系,但我本想哪天给你的,我给忘光了。”

“等……叔叔!话还……”

没完呢——不等响介说完,叔叔就大步离开了会议室。响介本想追上去,但又不能就这样把海德菲尔德摊在桌子上,趁他犹豫的这片刻,那个叔叔就不见人影了。

他说自己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但六十多岁的年纪还这样就有点过了吧。响介无奈地垂下肩膀,给海德菲尔德的琴盒上了锁。等他慢吞吞地回事务所时,正呆呆地望着出口的七绪和根津——想必叔叔早就离开了吧——不约而同地扭头看了过来。

“藤间大叔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还是那副不着调的样子啊……话说那啥,我和你果然就是异母姐弟?”

“饶了我吧,那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

响介觉得七绪也不是真心这么认为,否认着就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不过,藤间统和羽田野仁美互相认识是无法否认的……那么,那两人到底会是在哪里认识的?

“听说这把海德菲尔德是叔叔他那着迷于‘救世主’的父亲所制作的……他为了完美仿制‘救世主’而倾注了生命,最后才终于做出了这么一把的。之后好像是送给了藤间统。这里面的刻印就是这么来的。”

响介将琴盒放在七绪的桌子上,一边咀嚼着刚才与叔叔的谈话如此说道。七绪没说话,只是催促下文似的眨着眼睛。

“这把海德菲尔德若是完美仿制于‘救世主’的话……那同样执着于‘救世主’的小提琴手也会希望得到的吧。如果不能将‘救世主’从阿什莫林棺椁里救出来,那好歹要把仿制品先弄到手。若是完美的复制品,那就更不用说了。你不觉得吗?”

“也就是说,羽田野仁美是因为某个契机得知你父亲手里有海德菲尔德……于是就得到它并作为自己的备用琴?”

“应该是这样。”

事情至此似乎没什么疑点了。但话又说回来,羽田野仁美是从何处得知藤间统手里有海德菲尔德的呢?

海德菲尔德只不过是某个人费劲心血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制作出来的乐器,并没有发布什么消息,更不是出名演奏家的所有物。若要分辨这是不是真正的‘救世主’仿制品,那就必须亲眼看到或者亲手拉响才行。

响介支起额头又想,父亲有没有将这把海德菲尔德用作自己的用器也是不好说的,若是一直封存下来的,那羽田野仁美就更不可能得知这把小提琴的存在了。

就算父亲拉的就是这把小提琴,那他是不会让别人去碰他的小提琴的,更别说让别人去拉了……

“不对……还有一种可能。”

想到这里,响介蓦然说出了声,令七绪吃惊地朝他瞥了过来。

虽说没法保证,但刚才叔叔说他讲海德菲尔德交给那个人后回国前曾祖父说过,父亲是离家去音乐大学的。可是,藤间本家是在东京,若是去帝真和关东圈内的大学,他是没必要离开家的。

……作为小提琴手,你没能达到我的希望。

那个人前几天曾如此说过。那么,自己又到底会是达到什么目的的道具呢?难道那个人也是借将自己的儿子培养成最伟大的小提琴手实现自己的某个目的的?如果是这样,那他是想……

“是为了……取回海德菲尔德。”

灵机一动之后,响介轻声说出了结论。

就在这时,

“早上好啊。”

听到柜台另一头有人打招呼,响介猛然抬头。站对面的是正提着乐器盒的木下以及彩花和吹子他们一干各部首席成员。响介这才想起,昨天大家好像是说过会议室周六空着的话就早点过来练习,于是他恍然打声招呼回礼。木下刚才打招呼显得犹豫,让人有些在意。

他们一群人朝第五会议室走了过去。演奏会马上就要到了,想必他们也是紧张的吧……响介刚又这么一想,

“我说首席啊……我想问个问题吗?”

本以为和大家一起去了第五会议室的木下忽然又挑起话头,让响介不禁暗吃一惊。刚才也见他夫人开卷帘店门,看来他今天是把看店的任务交给他夫人了。他今天穿的不是以往的鱼店作业服,而是旧衬衫加卡其裤的假日大叔装扮。他像刚才那样神秘兮兮地小声问道,

“听说演奏会的时候……你父亲会来?”

“呃?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没没,我随便问问。”

听人提起那个自己正好在想着的那个人,响介下意识地就如此反问。他本想对慌忙摇手的木下脱口说出答案——不会来,怎么可能会来…

不过,响介又把话咽了回去,并朝七绪桌上的海德菲尔德琴盒瞥了一眼。隔了一段沉默之后,响介沉闷地答道,

“……来的吧,我想。”

从眼角可以窥见正缠着手臂的七绪这时抬起了头。木下听后睁大眼睛,不知为何就抓住了响介的手,大声叫道,

“哦!是这样啊!”

他作势抓着响介的手腕举了举,接着就背好长号盒子朝第五会议室飞奔了过去。响介茫然目送着木下的背影,身后的七绪吃惊地问道,

“……怎么了?你不是断定你父亲不会来的吗?”

的确说了。那个人对演奏会本身是没有兴趣的,更别说是业余乐团了,他怕是会一声嗤笑了之的吧。何况他现在身处证券公司的重要职位,年末忙得不得了,就算是周日也不可能来这种乡下地方来。不过……

“如果我猜得没错……他回来的。为了夺回救世主的仿制品。”

“夺回?”

七绪诧异道,不过响介没再说什么了。该说全是靠猜测吧,但响介还是怀着稳稳的信心又对她说,

“七绪。”

晨光静静地洒满了事务所,响介打破这般沉静般地断言。他已经没有后路了,若是因为他的退缩而让音乐永远离开,那他主动出击就可以了。音乐应该也会回应他的……就算他只是个小小的业余乐团的首席,只是个吊车尾的小提琴手。

“二十三的演奏会,请在最前排留一个空位……就在独奏的正前面。”

工作期间,第五会议室传来了BGM般的《纽伦堡的名歌手》和《康派涅拉》。乐团成员们之后也陆续去了会议室,或加入配合或开始了自主练习。

下午五点,下班的铃声一响,七绪马上就开始收拾起了她的桌子。她清楚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根津也知道。

“那么秋叔,今天我们也要练到九点,有什么事情就来叫我们好了。”

“加油哦,当天我会带我孙子一起去听的。”

她说着又催促响介赶紧去会议室了。响介求之不得地提起兰德尔菲琴盒,追着早已离开的七绪走出了事务所。

一推开双扇的会议室门进去,成员们的演奏曳然而止,不由得让人以为是七绪打出了什么指示。不过看样子不是的,站在指挥台的七绪也是一脸诧异的模样。

打破沉默的站在中间的都。她颤着眼看着日益膨胀的身躯,下定决心似的双手握紧单簧管,

“……首席,我听木下和吹子说了!听说令尊想要你辞去首席!”

“哈?”

响介发出了几年不曾有过的惊叫声。七绪半吊子地把手搭在轮椅把手上,只是瞪大眼睛看着这边。

“首席和我们这些因为兴趣演奏音乐的人的确不同,是音乐大学出来的精英。令尊反对你留在这个小乐团我们也是能理解的!”

“首席要是想去更大的舞台,我们也会高兴地欢送你的哦。”

“是啊响酱。但要是你想要继续留在龙乐团,但你父亲还那样说的话……我们可也不会放任不管的哟。”

雅史彩花以及玲于奈却又相继如此叫了起来。响介求助似的环视了一下周围,但他面前的成员们好像都统一了意见,没人出来回答他的疑问。七绪瞪大眼睛怔住了,估计也指望不上她了。没办法,响介支支吾吾地回答说,

“不是的……我本来就算不上什么精英,反倒觉得大家能接纳我是我的荣幸……话说,怎么提起这件事了?”

“KYO!是古典乐人就说个清楚吧!简单说就是,KYO明明希望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倾情演奏音乐,但你父亲不同意是吧!”

古典乐人是什么啊,敲一下定音鼓说出如此生造怪词的正是亮三。响介迫于气势点了点头,对面就如同得到了认可似的,有人在后列更为大声地叫了起来,

“大家!既然这样,我们这次演奏会可要给他父亲好好展示一番啊!”

“就是就是!演奏会成功的话,响介的父亲肯定会理解的!”

这下元凶露面了。响介猛然抬头看去,说这话的正是举着小号和长号的如同一对父女的两人组——木下和吹子。

他这才想起来,那天在会议室和七绪说话的时候,那两人就在门口。他们估计是凭传出来的只言片语推测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刚才木下之所以会问那个人是不是会来听演奏会,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吧。

不过,他们所说的并不是全没切中要点,所以响介也没法否认,只好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顾自兴奋起来的乐团成员。

“啊啊……我大致知道发起人和他的理由了。不过,就这样下去不也一样吗?”

七绪的想法大概也一样,小声对响介如此说。响介本想否定,但又把话咽了回去,转而向成员们低下头说,

“谢谢大家……”

沉默不语的小峰和幸也在他视野的角落里点了点头。响介看着七绪苦笑登上指挥台,漠然想道,演奏那个人所灌输给自己的音乐存在怎样的意义……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抓住了一些与此不同的东西。虽说还不能明确那是怎样的东西,但他确实抓住了。响介如此想着就来到了他自己的位置。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双扇门又被推开,根津探进头来了。他朝响介轻轻地招了招手,响介便点头朝他走过去了。

“响介君,今天来了回头客啊。”

“回头客?”

响介琢磨着这个词,脑海里忽然冒出了某种预感。他用眼神朝七绪和成员们示意了一下得到理解,将兰德尔菲收进琴盒后走出了会议室。

和根津回到事务所,那个坐在响介位子上的巨汗果然还是他那个叔叔。早上他说要回公司拿东西,结果这时候就又回来了。这行动力着实让人惊叹。

“唉、真是……我就不吐槽你的行动力了。”

“哦、是响介。抱歉啊,公司仓库有段时间没收拾了,找东西花了点时间。”

他的东西好歹是在东京,来回跑一趟大概要三个小时……真没想到他会今天之内又回来。响介一走进事务所就注意到了叔叔面前放着的一个琴盒。

“那个就是你早上说的奇妙乐器?”

“啊啊,说是奇妙乐器,嘛、其实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小提琴而已。”

响介征得同意后打开了琴盒的锁扣,里面躺着的果然是叔叔所说的普通小提琴……就算不是乐器商的响介也看得出来,这是一把普通的国产量产小提琴。琴盒的内侧还夹着写有“小心拿放”的标签和产品单。

“这把琴怎么了……?”

“这是哥哥十年前拿来的哦。就如你所见,是把量产品,甚至没被拉过。我问哥哥是不是要卖这把琴,哥哥只是默不作声地把琴留下就走了。我好奇地打开一看,里面还有这么一个东西。”

叔叔说着就从琴盒内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那一卷类似被扎起来的产品册一样的东西原来是一封信和一份乐谱。

“原本想着等你长大后明白了很多事情就交给你的,结果我把这事给忘啦。今天早上难得说起往事,我一下想起来了。嘛、哥哥他也是发生了很多事,你也因此吃了些苦,多少体谅点吧。”

看着信上写着的名字,响介眯起了眼睛……他又确认了一下乐谱的曲名。这下他是明白这个便宜小提琴的意义所在了。

看起来很新也是自然,因为父亲大概一次也没有拉过这把小提琴。那个人没有把提琴丢掉的勇气,但为了让它从自己的视野里马上消失,就把它转交给了叔叔。

“二十三号演奏会那天叫那个人来……”

响介嘀咕着翻开了信件。叔叔用他庞大的身背挤压着小小的椅子,双手盘在脑后说,

“哥哥他回不回来啊?”

“会来。不只是海德菲尔德……现在这把小提琴也在我手里了。”

响介抚摸着小提琴的面板如此断言道。小提琴在荧光灯下反射着橘色的光泽……当时周围很昏暗,小提琴反射着微弱的采光,就如同自己与那个人之间的微弱的一缕维系。响介闭眼回溯记忆的瞬间,耳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阵令人无处可逃的钟声。

“我和这把小提琴……十三年未见了。”

夜里寒风呼啸,紧张的全体排练转眼就结束了。排练时,响介坚定了一个信念,而且并未因为影响到演奏。之所以会这样,想必是因为他心中已经没有了犹豫吧。

响介顶着寒风回到公寓时,房间里很是冰凉。这时还不到夜里十点,他今天是为了打一个电话才特意没去卡拉ok包厢练习的。响介没脱外套也没开暖气,把手里两个小提琴盒放在桌子上后就掏出手机,顺势就拨了出去。他的动作里不带一丁点儿犹豫,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是犹豫就会畏缩不前了。

响介一边听着传呼声,一边在心里暗想。那个人虽说不怎么说话,但电话是会接的。毕竟是个生意人。可是等呼声响了七次,对面还是没有任何会接听的迹象。

就在这时,电话突然通了。听筒里传来照例不是招呼,更不是询问近况,那个人只是用简洁甚至让人错觉是电子音的嗓音说了一句,

“…什么事。”

响介支起手肘,用另一只手扶住了额头。他原本把想说的话都在脑子捋过一遍了,但一听那人的声音马上又萎了,嘴干舌燥了起来。但响介半是自嘲地开口了,开口第一句话就像是下了结论,

“我手里现在……有两把小提琴。”

一股大风吹来,简陋公寓的墙壁感觉都要被吹倒了,楼上的婴儿也跟着哭了起来。响介接着又说,

“第一把的铭牌是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标签上写的是……‘Ludwig Heidfeld 1973Oxford for Osamu Toma’。”

响介一字一顿如同念咒文般对着话筒如此说道。不过对面的人没有回应。此时若是与他面对面,他此时的表情估计已经发生变化了吧,但他不说话响介也没办法。

当然,响介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我作为小提琴手没有做到你的要求,你是这么说过的吧?”

这还不如对着墙壁自言自语呢——响介如此想着又说了起来。不过对面不是墙壁,电话没被挂断说明那个人还在听。

“如果你是为了取回海德菲尔德而培养我成为小提琴手的话……虽说曲折,这也算是达到你的目的了吧。”

“你在诡辩,响介。”

对方瞬间投出了一把语言的利刃。不过,这句话却正中响介下怀,对面如此表态就已经足够了。响介的预料没错,也正是因此,他挑衅般地开口又说,

“你觉得我会说谎?”

对面再次沉默了。接着,响介掰开放在桌子上的琴盒的锁扣,准备使出他的杀手锏了。那个不是装兰德尔菲的银色碳纤维琴盒,而是一个用焦糖色人造革做出来的新品琴盒。

“还有一把,是叔叔交给我的。没铭牌,日本的量产品。但里面有一份信笺和一份乐谱,乐谱名是……”

他拿起琴盒里的信笺和乐谱,下定最终结论般淡淡地读出了写在乐谱上的曲名,

“……《康派涅拉》。”

幽暗中黯然响起钟声的旋律,是倍音。在量产小提琴的崭新色泽下,响介眯起了眼睛。听筒里微微传来了叹息声。

“你这辈子曾两次放弃小提琴。”

响介说着又盖上了琴盒。夜风不知何时已然停止,房间里静了下来。或许只是因为他现在正集中注意力于电话听筒吧。

“加上这把,我手里就有集齐了两把小提琴。我是没能做到你的期望,但你如果想要拿回去的话……这个月的二十三号下午四点你就来龙之坂市民会馆。在前台报下名字就可以。”

响介将手机从耳边拿开,直接挂掉了电话。就像那人以前径自挂掉与这边的通话一样。结果,那个人还是几乎没说过什么,不过响介觉得这样就够了…几天后的演奏会,那个人会来的。

响介如此确信着将手放在了琴盒上。那把自古让人痴狂的乐器现在依然沉默不语,不禁会让人感觉,它正在等待那终将到来的时刻。

十二月二十三日。龙之坂的天空弥漫着深冬所特有的澄净气味。

乐团成员们中午在龙之坂市民会馆的小音乐厅集合了。他们往常都是随意装扮,现在却都是穿着正装过来的,不禁会让人错觉接下来是要搞变装party。

之前还以为木下是最不适合穿正装的,但亮三穿正装的违和感却毫不输于木下。穿着眼看扣子就要被崩开的衬衫的小峰一脸的魂不守舍,抱着圆号四处乱转时一脚踩上了正为站脚位置不满意的玲于奈的礼服裙,又被玲于奈呵斥了起来。在音乐厅入口的地方,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吹子正一脸不满地盯着场内指示板。

“呐、我说彩花姐……隔壁市的钢琴教室发表会时都是大厅来着啊,我们却是这种小厅,不觉得有点不甘心吗?”

“说什么呢吹子酱,就凭我们能借来音乐厅就很不错的啦。这还都是托七绪酱和首席还有源先生的福呢。”

彩花说着就像描述梦想一样地摊开了双手。她身上穿的也是黑色的连衣裙,但背后的拉链却很打眼地没拉好,一会儿跟七绪说一声让她拉好吧。

舞台上的布置工作已经做好了,彩排也排过了。音响和照明的负责人是合作过多次的,七绪好像已经和他们简单碰过头了。会场前面是商店街的志愿者们,以源次郎先生为首,木下妻子以及田中酒店一家,似乎还有六条,正在负责接待入场。

“啊、一之濑小姐,藤间先生!”

确认客席位置的时候,七绪看到一个瘦瘦高高的人从音乐厅入口处大步走过来,有气无力地问道,

“……你这是在干什么啊,修一。”

脖子上挂着单反相机的修一好像手里抱着什么东西,听到七绪的问题时刹车踉跄了一下,表情苦涩地回答说,

“这么问也太伤人了吧……摄影师啊!我要把大家的英姿拍下来登上报纸的!”

估计是他爷爷没准许他继承照相馆吧。响介满意地点了点头,七绪则向修一示意了一下还在指示板那里和彩花说着话的吹子说,

“嚯嚯、你了不起了啊。话说吹子就在那里哦,想抓拍她的珍贵掠影现在可正是时候哦。”

“真、真的吗……不对不对,我才没有那种下流想法呢,我只是单纯想要把大家的活动广播给大众……”

见修一摇着细长手臂否定,七绪适可而止地放过了他。响介看着他们叹了口气,同时整理了一下领带。

侧眼确认一下侧台里的时钟,离下午四点还有五分钟。演奏是四点半开始。演奏开始之前他必须先与之谈谈的那个人是肯定不会搞错时间的。但如果四点后哪怕只是一分钟内没有出现,那他肯定这辈子都不会来了吧。

舞台上的站位上都用胶带贴有名签,响介在指挥左前方的独奏位置站定,接着转身面向了听众席。直线形最前列的席位上贴着写有“相关人员席位”。就在响介漠然盯着那个还无人坐上去的席位的时候,

“首席。”

站在刚才修一出现的入口处的是源次郎先生,他穿着一如往常的衣服,朝这边走了过来。他走到听众席的中间位置停了下来,面朝响介淡然说道,

“你父亲来了哦。”

响介抬头仰望高高的天花板,宽敞的天花板上挂着数个几何形的反音板,亮着几盏天花灯。响介仰头长出了一气,低头看向源次郎说,

“我知道了……谢谢你。”

他事先跟接待的人说过,如果藤间统来了就让他去隔壁的准备室。响介抬起头,一旁的七绪便全身倚在轮椅背上也望起了天花板。修一大概已经去招呼别人了,七绪保持着那个姿势开口说道,

“舞台与地狱一样……也不知是谁说过的话,估计是哪个声乐家说过的吧。或者应该说是所有站在舞台上的人的共同想法吧。”

她说着便将手搁在轮椅转柄上,转着轮椅驶向了唯一的入口坡道,响介也默不作声地跟上去了。

“所以音乐家会变成魔物或者怪物。为了能在面对地狱时也能保持冷静,他们就只能化身怪物。不过啊,德彪西不是说过的吗?所谓艺术,其实是最美丽的谎言。怪物说不定也只是披着一层吓人的皮而已哦。”

一边在铺着绒毯的走道上转动轮椅,七绪一边如此说。七绪现在身上穿的也是黑色的燕尾服,与上次为表示自己是伟大指挥所做的装扮一样。响介推开挂着“STAFF ONLY”牌子的房门,七绪随即驶进了房间。准备室就在走廊隔壁。

“他们其实和人类一样,有着柔软的心。他们只是在那颗心外包上了坚硬的外壳,扮演了怪物……那才是挑战地狱舞台的艺术家的真实面目。”

七绪的话语在长长的走廊里回荡起来。响介吐着气淡然问道,

“所以你才……一直说谎的吗?”

“谁知道呢。我这性格可是与生俱来的。”

“才能也是吧?”

响介苦笑着敲了敲面前的准备室门。没人应声,响介便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门。准备室并不大,桌子上摆的两个小提琴琴盒很是显眼。里面还摆着几个镜台和衣架,一个身穿西服的男子正抱臂深坐在椅子里。

这是自去年正月回老家以来第一次的见面。虽说只是一年没见,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却显得老了很多,身体看起来和响介一样消瘦。如此一想,这个眼神越发锐利的男子怕是快到退休的年纪了。不过,这个脸庞细削戴着薄镜片的男人几乎让人看不出任何表情,这倒是一点都没变。

他有条不紊地把视线转向了门这边。七绪先进了准备室,驶到那个缓慢起身的男人跟前后郑重地打起了招呼。

“欢迎您藤间先生,欢迎来到龙之坂。我是乐队指挥一之濑七绪。”

“感谢招待……”

他机械般的说话方式是一点没变,话里听不出丁点儿的谢意。这时响介才反手关上房门,门铰链的声音这时听起来有些刺耳。那个人转脸看向这边……接着就指了指摆在桌子上的海德菲尔德琴盒。

“响介……这个怎么会在你这里?”

他果然跳过招呼就直奔了主题,让响介脸上不由得浮出苦笑。小提琴盒看样子是没被碰过,因为海德菲尔德的琴盒与量产品的不同,是用特殊调色和材质做出来。想必他是单靠这点就判断出这里面是海德菲尔德的。

“不是我的,而是我们乐团指挥的。”

响介说着就朝七绪示意了一下。男子的视线跟着又转向七绪,催促般地沉默了。响介隔了一次心跳的空隙后再度开口道,

“羽田野仁美一引退就把这个寄给她了……不过,你也看到了,她现在身患残疾,手指已经不灵活而没法再拉小提琴了。所以,她才说要把这把小提琴还给制琴师所刻下名字的那个第一个主人。”

响介说着就走到了桌子跟前,打开了琴盒的锁扣。从中取出的那把小提琴依然如同一个因噩梦而屏息且紧闭双眼的婴儿,给人以沉重而冰凉的触感。

海德菲尔德……男子透过镜片目不转睛地盯着如此铭牌的小提琴,仅仅蠕动嘴唇开口问道,

“是叫一之濑小姐吧……你是?”

“我是羽田野仁美的女儿。”

七绪的语气听起来很是随便,和其他见人就点头说“妈妈受您照顾了”之类客套话的平常女儿一样,随口就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男子眯起眼睛,咀嚼了一下他头次听说的事实后悄然自语,

“原来如此……她是有女儿的啊。”

“不过外面是不知道的。关于此事,还请你务必体谅呢。”

七绪岔开话题似的耸了耸肩如此说了一句,不过对方可不是那种听得懂玩笑的人,他皱着眉头,神色微妙地点了点头。响介微微倾斜了一下那人视线所指的小提琴,长出一气说道,

“这个小提琴……我从叔叔那里听说了他的来历。但我不明白的是,这把小提琴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世界级小提琴手羽田野仁美的手里。我怎么也想不出事情的接点在哪里。”

这把小提琴被送出来的时候,他们都才二十出头。羽田野仁美当时在纽约的音乐学院留学,而男子在国内的音乐大学就读。不过在此期间,羽田野仁美也不是一次都没有回国。

“只不过,叔叔这么说过。你因为为了去音乐大学而离开老家的。若是帝真或其他首都圈里的音乐大学,本家的长子是没必要特意离开东京老家的。”

对了,羽田野仁美也曾因为国内某大学的演奏会邀请而一度回国……那是五岛的“坦格活德奇迹”发生的一九八六年,距今十二年前。

“虽说我也不喜欢学历社会这个词,但要进你工作的那家证券公司就必须有相当知名度的大学学历。就算是音乐大学,有名气的话也可能拿到公司内定的吧。而说到首都圈外有名气的音乐大学,也就只有一所……关西的诚修馆音乐大学。”

若是如此,那他们之间的接点就只有一处。后来,那年冬天的演奏会上上演了一场奇迹。那个小提琴手做到了音乐界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在她的光芒下还有分担一侧的另一个演奏者。都是源于他的小小的帮助,但他一瞬间的判断却改变了一把小提琴的命运……响介握着海德菲尔德的指板静静断言道,

“三十八年前的一九七四年冬天,你也在那个舞台上……那个人称‘诚修馆奏乐堂奇迹’所发生的那个交响乐小舞台上。”

男子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而是深深地坐进椅子后双手握在了一起。

尽管如此,响介还是察觉到他的冷漠双眼悄然垂下去了。他没有决定无视,而是为了催促继续话题而选择了沉默。

“一九七四年……诚修馆大学奏乐堂里举行的冬季演奏会,当时的独奏是留学朱利亚德的日本小提琴手羽田野仁美,曲名就是《康派涅拉》……你当时二十一岁,是大学交响乐团成员,能被选拔参演音乐会也是自然。你当时拉的小提琴……就是这把海德菲尔德。”

音乐大学定期举办演奏会时会现场演奏交响乐,而一年级想要被选拔上台就必须有相当卓越的技艺。响介也是到二年级冬天才首次登上演奏会舞台的。

“演奏过程中,羽田野仁美遭遇了变故。她的E弦断了。第一把小提琴常会发生的事……她镇定地向身边最近的演奏者借用小提琴继续演奏,而放在台侧的备用琴就被转交到了那个演奏者的手里。”

男子依旧未动声色。不过,如果他真听不下去了……或者自己说错了什么的话,他当即就会离座的。响介对此很清楚,所以继续说道,

“但是,第二把小提琴的E弦没过多久又断了。交响团其他成员也许会困惑,但当时的羽田野仁美大概还是很镇定吧。我不知道台侧是不是还有备用的小提琴,她又向身边的演奏者借了小提琴,于是……”

当时的奏乐堂里大概有钟声在回荡吧,如同在传递某种启示般的倍音钟声。弦是在演奏到哪里崩断的,不知道,不过响介仿佛已经听到了琴弦崩断时的钟声悲鸣。

“恶魔将第三把小提琴的E弦又弄断了。”

当时降临于舞台上的恶魔与羽田野仁美到底交换了什么契约,谁也不知道,不过眼前这个男子当时大概正好目击到了此番情景……

他曾经说过的那个仅有一次面缘的小提琴恶魔,那个在诚修馆奏乐堂响起的钟声中降临的恶魔。响介抿起嘴唇,挑衅般地盯着那个男子薄薄镜片后的双眸说道,

“台侧应该没有备用小提琴了。羽田野仁美当时也许犹豫过,但肯定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当时哪怕只是瞬间的判断失误,她因此退出演奏也毫不奇怪……但她将视线投向了坐在靠近第二小提琴末尾的演奏者。于是……那个小提琴手把自己拉的小提琴递给了她。”

响介手中的海德菲尔德似乎在固执地不作出任何回应,离开一直以来的主人的小提琴正如守着死一般沉默的救世主,冰冷的触感让响介不由得冒出寒意。响介长长地出了口气又说,

“而就在下一个瞬间,羽田野仁美就拉响了……她用那个男子递来的‘Ludwig Heidfeld 1973 Oxford for Osamu’继续演奏了《钟声》。羽田她和这把小提琴的制作者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一样,是被‘救世主’迷住了的人。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把小提琴是‘救世主’的仿制品,但她在拉响的瞬间就应该察觉到了吧。”

沉眠在阿什莫林棺椁里的真品救世主作为乐器已经不再发声,只是一味地昏睡着。放弃将它救出转而选择投入到制作仿制品的人,勇敢挑战将之救出的人,那是他们的初次相见。

“演奏会结束后,羽田野仁美归还小提琴时应该与他见过面,并且提出了出乎他意料的要求……请求转让那把小提琴。”

两人的邂逅是不是降临于舞台的恶魔所安排的,谁也不知道,刻着自己名字的乐器对于演奏者来说是特殊的存在。所以这个人虽然对叔叔送琴回以了讽刺,但他还是一直都用这把小提琴的。

“这还是羽田野仁美成名之前的事情了。你们是不是商谈过交易价格我不知道,但你把海德菲尔德转手给了羽田野仁美是事实。羽田当时肯定也很想知道这把小提琴的来历吧……你说谎也是无益,就把弟弟的名字告诉她了。当时叔叔作为乐器商已经在买卖海德菲尔德制作的小提琴了。”

一切都是以一九七三年海德菲尔德小提琴被做出来为契机的。那之后叔叔又把兰德尔菲卖给了一之濑,转而指引自己来到了这个小镇。

“羽田野仁美记得叔叔这个人,几十年后当她妹妹求她介绍乐器商的时候,她就介绍了叔叔,说叔叔也许能搞到意外很少见的乐器……她会这么说也是自然,能得到如此完美的救世主仿制品的乐器商,恐怕也就只有藤间馨了。”

响介说到这里停住了,男子终于抬起了一直垂着的眼睑。他看上去既不后悔也吃惊,神色很是透明。不过他的视线微微投向了这边。

“我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条件才同意把这把小提琴转让给羽田野仁美的。我当然不知道……因为你什么都不说。但可以确定的是,你被羽田野仁美夺走了救世主的仿制品,也是从那以后放弃了小提琴。”

“就算真是那样,那又怎么了?”

男子总算开口了,既不是斥责也不是质问。不过响介没有畏缩,反倒是第一次觉得这个人可怜,于是无力地摇了摇头说,

“……你让我失望了。”

那是响介来这个小镇前父亲所说过的话。

“我在什么地方让你失望了?”

男子提出了当时响介也曾提出问题。

“对儿子来说,父亲必须是最厉害的。可是,你却输了。输给了羽田野仁美,输给了救世主的仿造品。仅此就足够让人失望了……不过,”

响介抬起头,将海德菲尔德放进琴盒,轻轻地合上盖子后扣上了锁扣。接着,他又把手放在了另一个小提琴盒——那个随处可见的量产品小提琴琴盒上。

“这个小提琴……当我知道这是你舍弃的第二把小提琴的时候,我的想法变了。”

响介把琴盒拉到跟前,但没有打开它。男子肯定也知道盒子里装的是怎样一把小提琴,所以响介并未多说,以强调自己的某些小小权利的心情说道,

“……这个不会还你,就由我来保管。”

“随你便。”

男子也同意了。他摊开缠着的双臂,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海德菲尔德琴盒。接着,他转而将视线投向了后面的七绪。

就在这时,原本一片沉寂的准备室里忽然响起了敲门声。一阵很不客气的连敲。

男子皱起了眉头,响介也条件反射般的转过了身去。离门最近的七绪开了门,

“哟哟,果然是一团苦闷气氛啊。”

从门外探进头来的是一个外貌奇特的胡须脸巨汉……响介的叔叔。他看上去没什么顾忌,对房间里的那个男子也只是随便地抬起巨掌示意一下而已。父亲的嘴角肯定微微痉挛了一下。不过没等响介确认,叔叔就翘起大拇指指了指背后说,

“差不多要开始啦。哥哥就由我领到特等席去吧。”

响介一听,慌忙确认了一下钟。准备室里挂着的钟已经指向了六点半,估计听众已经开始入场了。

响介长长出了一口气,宣告了这段漫长会话的结束,接着他又拿起量产品小提琴盒,俯视那个貌似不打算起身的男人说,

“我这么做不是因为你。我是以自己的意志决定——如果今天的舞台上没能做到期望中的演奏,我就放下琴弓。就和当初被夺走救世主仿制品的你一样。”

说完他便转过了身去。至于父亲有没有听到,响介无所谓,因为他的决定与父亲并无瓜葛。这是他为了挣脱自幼束缚着他的牢笼的一次赌局。

“哪怕会让你成为我最后的指挥。”他与七绪擦身而过时如此说道,

“我不会后悔。就让我如此决定吧。”

响介把量产小提琴琴盒交给叔叔,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准备室。整理上衣时,他身后传来了七绪的声音,她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充满自信——

“交给我吧。只要全力挑战,音乐自然也会守护你……肯定的!”

变成怪物吧——七绪曾说过的话如今再次在耳边响起。舞台与地狱无异,艺术若是最美妙的谎言,一流的音乐家就是骗子。豪言自己的完美无缺,虚张怪物的气势,然后在地狱里起舞吧!

从昏暗的舞台一侧踏入灯光煌煌的舞台时,演奏者通常都会感觉一阵目眩。恐惧也许也是在那个瞬间产生的吧。开演时间到了,听众席传来了鼓掌声。毕竟只是个小音乐厅,容纳不了多少听众,但在台侧等待入场的乐团成员们却还都是一脸紧张的神色。平时再怎么喧闹,成员们这时候也都不窃窃私语了。登台时,位于乐团后方的成员会首先入场,低音鼓手亮三第一个竖起大拇指登上了舞台。金属管的木下和吹子以及小峰跟了上去,之后是木管的河本夫妇,彩花也一年紧张地点了点头,仿佛在说不用担心他们。

他们也是抱着各自的想法在演奏音乐的吧,尽管如此,即便说出会让人感觉矫情……他们也是试图为响介分担一些。响介对他们一一低头行了礼。

弦五部也登台了,响介这才注意到侧台就只有作为首席的自己和最后出场的七绪了。响介握住兰德尔菲的琴颈,发现自己此刻惊人的冷静。这就是所谓的心如磐石吧。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响介不禁咳嗽起来。

“第一次听说兰德尔菲这个名字的时候……所谓龙,你没觉得交响乐团冠以这种字眼太具攻击性吗?”

原来是七绪。她用力将响介的肩膀拉过来,在他耳边如此说道,

“不过呢,我倒是挺中意的。交响乐这种东西,可不像听众心里所想的那样优雅,一旦踏进舞台,就将发现那里是遍布恶魔与怪物的地狱。那么,我们这些挑战地狱的人被称为怪物也毫不奇怪了吧。”

说完她便推了响介后背一把。面对眼前的光明舞台,他开始向演奏者从未相信过的神祈愿。不过响介并没有向神祈求帮助,他更觉得他身后七绪所说的话是他现在唯一可以相信的。

“上吧,响介。能打败恶魔的,就只有怪物。”

响介在七绪的催促下朝着明亮的舞台入口迈出了脚步。迎接他的掌声算不上热烈,不过是他以往所见识的大学演奏会舞台的程度。不过,舞台的大小不是关键。响介在指挥台左前方的乐团首席位置上端正了坐姿。乐团全员看上去都很紧张,但七绪一从侧台上来,昏暗的听众席上就又传来了鼓掌声。

七绪驱动轮椅驶往指挥台,轮椅在整洁的地板上摩擦出了声响。等七绪登上指挥台,全员都站起来行了一礼。响介的耳边不再有掌声,他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成员们的演奏声和七绪的指挥棒上。

七绪落座不久就举起了指挥棒,响介也将琴弓搭上了兰德尔菲。这时,他看到了那个男子。那人将海德菲尔德琴盒放在脚边,深深地坐进椅子,完全是一副出于义务而不得已看着舞台的样子。他的眼神里还是没有一丝的情感。

从明亮的舞台上很难看清吸顶灯光下的客席,不过响介还是在那个瞬间捕捉到了那个男子的表情,刹那之间涌上他心头的情感,却是原谅。

响介怀着此番心情将视线转向七绪,在心里嗫嚅——对啊,我必须原谅这个人,要说为什么……因为他也是一个被抛弃的儿子。

七绪突兀地打出预拍,仿佛要撕裂这般紧张的气氛,而一拍之后奔流而出的雄壮旋律便是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匠人之歌。这首抬头便是全体重音的前奏曲就如脱笼而出的野兽,悠然地在大地上踱出了步子。

在中提琴与低音管的烘托下,圆号、小号以及长号等金属管主旋律昂扬了起来。从一开始就配合金属管的弦五部也如同被一线牵引着动作整齐划一,所有音色在下一瞬间就被收束在了一起。

响介感觉自己衣服下起了鸡皮,此时的演奏非常协调,全然无法让人相信是几个月前在这个市民会馆里演奏的同一首曲子。

当时的演奏也算是及格了……就业余乐团来说。但此刻龙乐团所演奏的音乐又如何?七绪指挥下的旋律无疑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匠人歌手们所创作的那个音乐。

威风凛凛的旋律在小小的音乐厅中回荡着。因为有了能准确演奏这首曲子的自信,演奏者的姿势自然也就舒展了,就算他们一走下舞台就会去做与音乐全无关系的工作,他们此刻依然是一流的演奏者。

响介如今才为这种事实吃了一惊,所谓演奏音乐,到底是什么呢?响介年幼时未被留有余地提出质疑,如今他背后的交响团用演奏作出了回答。就像他推开第五会议室的双扇门时,成员们会一如既往地等待他那样。

名歌手的旋律切实表现出了那种自豪。威廉.福特文格勒与维也纳国立歌剧场管弦乐团、赫伯特.冯.卡拉扬与德累斯顿管弦乐团……这些伟大指挥与交响团所留下的知名曲子是何时在商店街开始无休止循环的,响介不知道,但仅仅是能能这么想,他在龙乐团坚持演奏到现在就算有意义。响介如此想着就看向了七绪。七绪握紧左手,仿佛是不愿放手那缠绕在她手中的螺旋般交缠在一起的音乐旋律。

曲子进入中间部,七绪手中的指挥棒幅度越来越小了起来。

因为名歌手一开头的主旋律令人印象深刻,曲子跌进中间部时有时会让人感觉平淡,所以也有将八十九小节到一百五十八小节跳过的演奏手法。

龙乐团的招牌乐曲却没有一丝的动摇,甚至极弱符也不能将之束缚,隐隐传出了为最终强音助跑的力道强韧的胎动。

响介运弓不止,旋律徐徐向极弱靠拢了。在十分钟左右的名歌手演奏中,第一小提琴的休符很少。响介持续地排列着必须准确演奏的音符,中途又蓦然垂下了视线。从明亮舞台上是看不清幽暗的听众席的。

……祖母曾置年幼的他于不顾,追随着一个德国人离开了。

深坐于幽暗听众席的男子……如此印象将沉睡于响介内心深处的记忆胶片倒带,仿佛要将他与周边雄壮的旋律剥离似的展现在了眼前。倾耳倾听着兰德尔菲自鄂下传向全身的歌声,响介垂下了眼睑。

藤间须美江曾经抛弃过父亲,但她最终又抱着空虚回到了父亲的身边。为了填埋其中的空白,她将精力都投入到了对父亲的音乐培养之中。想必父亲当时也拉过十六分之一尺寸的小提琴的吧。

他也许是从内心深处憎恨着小提琴……

这把小提琴是让母亲抛弃自己的元凶。父亲自幼便是仅怀着这般怨恨与纠结拉小提琴的,而他作为藤间家的长子,也曾拼命试图回应家人的期待。

随着时光的流逝,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平凡。但此时如果放弃了小提琴,那他至今为止付出的辛劳就都将白费。他遇到了几乎所有音乐家都曾为止踌躇的残酷岔路。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把救世主的仿造品——海德菲尔德曾救他于深渊。恶魔从他手中夺走了那把小提琴,他也以此为口实放弃了小提琴。

可是,他却又无法完全放弃掉小提琴……

响介奋力地舞动开始微微沉重起来的右手,口中往复着浅浅的呼吸。呼吸乱则琴音乱,心跳乱则会失去节奏,也正是因此他才无法抑制这随着音乐涌现出来的情感。

啊啊,我果然只是一个平庸的小提琴手。既无法成为一流的演奏者,也无法成为音乐人,更是无法吞噬能撒出美妙谎言的怪物外皮的恶魔。他无法怀着漠然的心情登上无法,无法将心脏稳定出机械般的鼓动,怀着如此无奈的他却又在内心大声呐喊——

要我放下琴弓?最后为做出如此决定后悔的人不也是那个人自身吗!

响介再次将视线投向听众席,这次他看到那个坐在黑暗中的男人了,哪里都坐不住的叔叔的硕大身躯也在。当他的目光触及那个正置于男子膝上的小提琴盒,他不禁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时,吹子、木下以及小峰所引领的金属管主旋律猛然从背后传来,空气为之撕裂,响介的耳膜也在咆哮中震颤不止。

演奏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进入了尾声。为了打出最终的主旋律,七绪将双手举过了头顶。小提琴与中提琴整齐地拉高了琴弓,最终的主旋律仿佛席卷了响介内心的一切,雄壮地吼叫了起来。

他原本是负责引领大家的乐团首席,现在反倒像是被大家所引导了。响介咬紧牙关,奋力拉动琴弦,兰德尔菲似乎也试图卖力回应他,在他耳边低语说着没关系,昂扬地歌唱起了匠人之歌。

龙乐团的旋律凝聚成了一体,恍若人声的轰鸣震颤着整个音乐厅,乐符冲上高高的天井,试图将之洞穿般在头顶崩裂四溅并传向四方。

乐谱只剩最后一面,金属管与木管齐奏在总谱上漂亮地排成一列,弦五部做着柔软的烘托。

最后两小节,咆哮的四分音符,以及瞬间加入的总休符。

当再次面对四分音符,乐团的所有成员都从乐谱以及各自的乐器里抬起了头。七绪将他们的视线齐聚一身,试图把旋律汇聚成一体般,明确地打出了最终的手势。最终的四分音符仿佛是龙乐团化作一体的象征,各部器乐分毫不差地汇聚在了一起,而七绪打出的终止信号也仿佛在她头顶投射出了刺目而鲜艳的光芒。

寂静只是那一瞬间,没等七绪放下指挥棒,台下便飞来了热烈的鼓掌,如同音乐后续般响彻了这个不算很大的音乐厅。

七绪垂下了指挥棒。也看不清她额头上是否已经沁出了汗珠,但她仅靠腕力将轮椅了个方向,朝听众们举起了双手。听着再次响起的掌声,周围的乐团成员们这才放下心似的隐约松了口气。

不过响介此时反而抓紧了兰德尔菲的指板,拂去面板上的松脂,与周围逐渐放松成对比般的加快了动作。

掌声还未停息……仅仅是开始而已。

不要就此懈怠,因为舞台接下来才变身地狱。

潜伏的魔鬼此刻就要抬头趁机降身舞台了。

响介从首席座位上悄然起身,指挥重新面向乐团,听众席也静了下来。响介走向那个在地上标出来的独奏席位,此时整个大厅就只有他踏在舞台上的脚步声在传响。

七绪的斜前方……响介在那个位置上牢牢站定,一度面向了听众席。与刚才所见的一样,那个人就坐在正对面。

好安静,静得甚至让人错觉周围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听众、乐团、仿佛都是幻觉。

在这片令人耳膜生疼的寂静中,隐隐传出了细微的声响,一种如同雨珠拍打地面的声音。原来是七绪在用指挥棒敲打乐谱台。

她手中的指挥棒在黑色燕尾服的映衬下很是显眼,轮椅手柄在头顶灯光下泛着光芒,如同是在引领演奏者前进的方向。

响介望着七绪,就如同在看着某种启示。接着,他在心里艰难地念出了正摊在七绪面前总谱上的乐曲名——也是自己接下来要演奏的协奏曲曲名。

……《康派涅拉》。

曲名听来华丽美妙,却又是所有小提琴手们的噩梦。

将灵魂卖予恶魔的小提琴手尼可洛.帕格尼尼所创作的这首曲子,响介自幼便是如雷贯耳,也是那个委身于幽暗中的男子所唯一拉给响介听过的中速回旋。回荡不止的倍音钟声。

此刻,他清晰地回想起来了。之所以记忆中的那个男子像是隐身于黑暗中,那是因为他当时穿着丧服。

“诚修馆奏乐堂的奇迹”……因为与那个舞台上的恶魔相遇,男子放弃了那把泛着橘色光辉的小提琴;那把小提琴所释放的钟声;记忆的断片慢慢聚拢在了一起。响介将早已捂暖了的兰德尔菲架好,抿紧了嘴唇。

那个小提琴盒中所放信笺的内容,是以非常客套的尊称开头的——

——藤间统先生

恭贺您生日快乐。这时候送上礼物也许奇怪,但我也许等不到明年庆贺您的生日了。

我问您为何不拉小提琴时,你曾说“因为没有小提琴”的吧。我说买一把就可以,您却没同意,所以现在我把这个小提琴赠送给您。虽说只是一把便宜的小提琴,还是希望您能够用它演奏。

指挥棒在七绪的胸前舞动着,响介抬起视线,看着她双眸。指挥棒俄而静止,七绪的嘴唇蠕动起来——唱吧,高声唱出引领众生祈祷的钟声。

响介点头——就算七绪会是我最后的指挥,我也无怨无悔。不,这反而是我的荣幸。

响介将沉淀于肺腑深处的积气一口吐出,晨钟般的心跳也随之变远。

我认识您的时候,您已经不拉小提琴了。我也不知道您为何不再拉小提琴的理由。

我仅仅是希望您能不时回想起当初拉小提琴的事情,如此一来,响介不就更能怀着兴奋拉小提琴了吗?

更重要的是,哪怕一次也好,我也希望能听一听您的演奏啊。

——一九九九年八月十二日 藤间美铃

刹那之间的风将信简刮翻。

七绪举起的双手,笔直地导出了紧绷般的“fa#”。琴弓在下弓中降落,响介几乎是在用全身的力气将之跳起,至于从中迸发的是祝福般的钟声,还是恶魔的脚步声,响介不在意,他唯一知道的是,这首曲子正是一切的开始,同时也是一切的终结。

那个男子曾两次放弃小提琴,第二次正是他演奏《康派涅拉》的钟声的同时。而如今,响介作为他儿子,也在试图将小提琴手的分岔口抉择赌在这首由恶魔创造的曲子上。

响介回想起来了,回想的同时又哼唱了起来……他将那一群正迫人眼球般仰视着这边的乐符群排于兰德尔菲之上,领悟了那个量产小提琴琴盒里的信笺与乐谱的意义。

信笺上最后写下的日期是母亲去世的三个月之前。父亲拉响那把小提琴却是在母亲去世之后。他正是在母亲葬礼上,穿着一身丧服为之拉响的。当时四周之所以那么暗,怎么想都不会是出于隐藏那个男人的泪水这种感伤理由。也许,那只是为了隐藏他疲惫的面容。

……因为他就是如此的隐忍无言。

对啊,母亲去世前所说的话,绝不会是什么失望之语。母亲是理解的。而如今,我也能理解——

那个人不是什么都不说——仅仅是无以言语而已。

他说不出自己曾因为母亲不贞而一度被抛弃;

他说不出自己是心怀着悲哀与怨恨拉小提琴;

他说不出自己曾将爱琴献予年轻时所遇的小提琴恶魔,并因此放下琴弓;

他更是说不出自己在妻子死后为之追悔,试图让儿子夺回一把小提琴……

这一切他都无法言说。

与钟声相呼应的交响从响介背后传来,这般旋律让响介不禁焦躁起来。与其说自己是在拼命拉超出自己能力范畴的曲子,他更多感觉的是预感自己又要沦入被交响乐所牵引的境地了。

《康派涅拉》……龙乐团这首曲子的完成度是全然比不上名歌手的。排练了三个月,即便比普通的协奏曲要简单,但交响乐若是排在关键独奏者还未完成的基础上,那曲子听起来就会充满彷徨。

站起来!响介在心中如此呐喊。作为一个中坚独奏站起来引导他们!仅靠期许的光芒是无法令这首难解的钟声成形的。就算是不成形也不要紧,要像那满身疮痍的运动员拖着脚步奔向终点一样,就算最后会迎来休止符,也要在这个舞台上证明自己的音乐到底是为何物。不然,自己至今一路走来的意义就将荡然无存。

独奏与交响钟声交错缠绕着不断循环,响介能感受到背后来自交响成员们的视线。他们也敏锐地察觉了,响介每次试图构筑的音乐都会凌空分解,在地上摔裂堆积。交响也收拾残局般地一直追随着。每一次的崩裂都会打乱节奏,音乐在不谐音符中应声崩落。

响介明白指挥棒对此有所指示,不过他那运指都不灵活的左手却又恶作剧般开始僵硬起来。

真是一脉相承啊……他从内心深处涌出了气馁。

那个人也是因为这首曲子而放弃小提琴的。在诚修馆大学的奏乐堂,他抛弃了海德菲尔德。而母亲葬礼过后,他又抛弃了母亲所送的无名量产琴。

而作为他的儿子,他也将在这般钟声中放下兰德尔菲。如此预感的响介将曲名告诉了七绪。他为了放弃乐器,述说着无奈——我也会和那个人一样,输给这首《康派涅拉》。

与他打结般的运指相呼应般,背景交响也弱下去了。响介不知道是他们也开始心生迷惘了,还是自己耳朵放弃了倾听。不过此时他眼前那片漆黑的听众席里却没见有任何动静。

虽说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那个就坐在自己面前的男子已经拿起脱下的西服,手已经抓住放在脚边小提琴盒的提手,似乎随时都会拂袖而去。那人看也不看这边,弓腰立起身来了。

响介愕然盯着那个人,几乎只是靠本能继续拉着小提琴。算了吧,藤间家的人也就这点本事。再过几个小节,小提琴独奏就暂时要插入休符了。只要能拉到这里……

但就在下一个瞬间。不同于器乐的某种杂音传进了众人的耳膜。

响介就像被泼了一头水似的睁大眼睛,脸颊上一阵剧痛传来,兰德尔菲的歌声转眼也消散得无影无踪。他原本触碰E弦的手指却抵在了指板上。

响介瞬间就反应过来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在心中大叫——兰德尔菲的E弦断了!

大脑瞬间变成一片空白。侧台有备用的小提琴吗?不,不可能有那种功夫去准备。若是连小提琴手自己都不肯定的话,别人就更不可能去准备了。

响介迅速放下断了E弦的兰德尔菲,正打算回头朝后看。这时候他只能问最近的第一小提琴手借了。

这时,位于指挥台的七绪却张大了嘴巴——

拉!

她的口型的确是如此,让响介不禁感觉那断了弦的爱器兰德尔菲似乎也在叫喊。

拉什么?没说,但响介屏息用力地点了点头。这时独奏已经进入休符,交响成了主旋律。七绪重新面对乐团,开始重开演奏。而响介……则是将视线投向了略显骚动起来的听众席。

幽暗之中,正想离座而去的人停下了动作。他那薄镜片后的双眸正望着这边,不禁令响介心生感叹——如此真切地捕捉到他的目光真是久违多年啊。接着,响介又用眼神向那人示意了一下他的手边,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响介便疾步走到台边蹲了下来。

那人似乎犹豫了一下,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两人交换视线时虽未说一句话,但却是响介与那个人第一次真正的对话。那人打开手边小提琴盒的锁扣,从中取出了一把小提琴,而响介只是一直盯着——距小提琴独奏休符就只剩三小节了。

即便是如此小的舞台,恶魔也是存在的。小提琴手因为迷惘而放弃了运指,它便嘲笑般的弄断了他的兰德尔菲的E弦。但是,这个舞台上却又存在着一群能将恶魔吞噬的怪物。响介背对着他们的旋律,咬紧了牙关。

怎可因为如此儿戏而折断自己的魂柱!

听众席上的那个人向这边伸出手,如同献上救赎般将一把小提琴递了过来。救世主的仿造品……响介郑重地将那把死一般阖眼固守沉默的乐器接了过来。

只剩两小节了。

“Luduwig Heidfeld 1973 Oxford for Osamu Toma”……仅仅是一把四十年前制作出来的小提琴,却又像一个终于要站起来的婴孩。响介表示替代般的将自己断了弦的兰德尔菲递到了那个人的手中。那人退回幽暗的听众席,潜藏起了表情。

响介回到独奏的位置,继续演奏起了钟声。他倾听着旋律,将自己的一切都托付给了手中这把刻有父亲名字的乐器。仅剩的最后一小节,响介已无暇顾及调弦了,也不知道上一个主人羽田野仁美是什么时候调的弦。当小提琴的陌生腮托意外顺利地吸附在鄂下后,响介向七绪投去视线,七绪翻动指挥棒抛来了指示。响介如同祈祷般搭起了琴弓。

不要畏缩……拉起来!

那一瞬间喷薄而出的声音不再是羸弱的啼哭——钟声裹挟着野兽瞄准方向吼叫时的强劲,震颤全身般轰鸣了起来。

海德菲尔德在舞台灯光下仿佛泛起了活物所特有的体温热气,恰如一个因噩梦而颤颤蠕动身体的婴儿正在苏醒。它大口地吸气,仿佛要把不健全肺部的积气一股脑全部吐出,抖擞崭新身体并高亢地歌唱起来。

之前还残留在手腕上沉重感蓦然消失了,海德菲尔德就如是为响介量身定做的小提琴一般,将他心中对音乐的……对《康派涅拉》的情思化作了逼真的形态。

调和也出现了,不成形的《康派涅拉》在独奏的情感中聚拢,开始焕发准确而美妙的交响效果。龙乐团的成员们像刚才演奏名歌手那样挺直了胸膛,以匠人歌手的自豪支撑起了响介的钟声。

割断兰德尔菲E弦的恶魔若是要现身,那就是现在了。在这音乐尽情纵横的舞台上,他将卖出自己的灵魂。哪怕仅仅是数分钟,若是能能以帕格尼尼所付的代价获得那般力量,响介是不会怜惜他这个孱弱小提琴手的平庸灵魂的。

但是,他所站的这个舞台却又有着无限的温柔。所谓跌入地狱后的绝望,所谓魔鬼出没恶作剧令人徒生的紧张,从一开始就都不存在。

响介确信……这个舞台上,其实根本不存在恶魔。

崩断琴弦的就是兰德尔菲自身,抑或是手中这把海德菲尔德。

无名制琴师最后所做的这把小提琴仿佛早已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在这个舞台上被拉响,面对听众席释放出着朗朗的歌声。抖擞的响介迅猛而又不是纤细地嗫嚅着乐谱上的旋律,滑动琴弓的手似乎也在鼓舞他,钟声与当年父亲在幽暗中拉响的倍音呼应交错在了一起。

“救世主”……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小提琴,也是该由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小提琴所拉响的小提琴。那把小提琴迷倒了各种各样的人,也把他们卷进了命运的漩涡。至于这把脱胎于救世主的仿制小提琴,它也许也继承一些救世主的魅力了吧。

对啊……音乐若真是从谎言中脱胎而来,那救世主的仿造品向深渊探手也毫不奇怪。

七绪全力挥出指挥棒,《康派涅拉》在她手中化作一阵响亮的钟声,将长年盘踞于响介记忆里的钟声全然抹去了。

旋律在奔向尾声中逐渐加快,里面已听不出一丝的犹豫。伴着那些散布于乐谱的烂熟于心的乐符,响介脚蹬地面用力拉动手臂,使出全力狂奔了出去。交响跃然——当响介拉响最后一音,众人耳膜深处震颤依旧萦绕不散。

那便是钟声。

不经意间看向听众席,男子在幽暗中点头了。

没有一句话,但这就够了。

即便那也只是幻觉,响介也有了自己的答案——我赢了《康派涅拉》。

救世主的仿造品确实唱出了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谎言音乐。

一瞬的沉默之后,满场的鼓掌排山倒海而来。海德菲尔德的脉动在响介缓缓放下的左手中一度嘣响,之后便悠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