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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乐章 布伦希尔特-的初恋

W.R.瓦格纳

歌剧《瓦尔基里》第三幕前奏曲《瓦尔基里的骑行》-

:北欧神话中的一名瓦尔基里(女武神)

“中村先生……所谓交响乐啊,归结就是《革命》哦。”

一之濑七绪皱着眉头,表情神秘地点头如此说道。她歪着身子将手肘支在轮椅扶手上,坐在她对面的记者男子向她探出上身问道,

“……也就是说?”

“我要把龙乐团、不对、是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啊、记得在报道里用正式名称哦,中岛先生……因为对此感兴趣的人都会这么问,问什么是《革命》。”

七绪说着就拍了一下身旁的胶合板桌子,那张公民馆的便宜桌子随之发出了难听的吱呀声。老实坐在七绪旁边的藤间响介趁机瞟了一眼桌子上的那张名片——株式会社东阳新闻 中野义男

“答案大致有三种。首先是回答肖邦的人,接着是莫名其妙地回答贝多芬的人。若回答肖邦,尚且可以理解,说贝多芬就不行了。贝多芬没有创作过名叫革命的曲子,他创作的是那首著名的献给拿破仑的《英雄》。能莫名其妙地由此联想到革命,这种绕弯子的人实属多余。”

听着七绪装腔作势的教授口气,中野记者惊异地点头应和着。七绪也不细想对方的心思,用力点头又说,

“而我所需要的,就是那种一说《革命》就立即回答章鱼老师的人。”

“章鱼老师……”

“就是迪米特里·迪米特里耶·肖斯塔科维奇老师啊,中川先生。”

响介到底还是受不了了,故意咳嗽着将桌子上的那张名片推到了七绪的面前。但七绪瞧也不瞧一眼,仍旧靠在椅背上故作玄虚地缠着手臂。

“作为近代伟大的作曲家,章鱼老师的知名度的确不高。但想要在交响乐上有所建树的话,首先想起的不是肖邦的钢琴曲,也不是关于贝多芬的混淆知识,应该是章鱼老师的第五交响曲《革命》才对,重点就在这里。”

七绪似乎是要试图强行下定结论,但此刻的响介却对她叫错对方名字这件事在意得不得了。飞快地在本子上做着笔记的中野记者呆呆地张口沉默了片刻,又像刚才那样皮笑着推了推眼镜说,

“哎呀……一之濑小姐真是一位有趣的人呢。”

说完这句,他似乎也强行得出了他的结论。体会着被强制为这般奇妙的会面作陪的心情,响介小小地叹了一声。

九月下旬的龙之坂还残留着今年夏天笼罩日本列岛的酷暑,蝉声好歹是听不见了,但这个空调不灵的公民馆第一会议室里还是相当热。中野用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试图变换话题似的合上笔记本,关上了录音器的开关。

“那么,采访就到这里,接下来就是参观排练了,没问题吧?”

“当然啦,中原先生。不过我们要先回事务所一趟,准备好了再来吧。”

把别人的名字叫错到这种地步绝对是故意的,响介终于朝七绪轮椅的驱动轮轻踢了一脚。但是转动轮椅的七绪却巧妙地抬起前轮试图压住响介的脚。响介再没力气说什么了,疲惫地朝中野低头作了别。

他跟在飞快离开的七绪的背后,关上了会议室的门。乐团成员想必都已经聚集在最宽敞的第五会议室里了,七绪在亚麻地板上转着轮椅边进入事务所,边头也不回地得意说,

“怎么样响介,我的受访姿态出色吧?那番《革命》言论,不错的名言吧?”

“你啊……到底是在搞什么啊?”

七绪的桌子上躺着一本标题是《伟大经营者的名言》的新书,书里夹着数量相当可观的标签。真不知道她到底是学什么。这时,馆长从事务所里面出来了。这个壮年男子都快六十岁了,一双漆黑的栗子大眼却意外地给人一种可爱印象。馆长眨着他的可爱眼睛,担心地小声问,

“你们回来了啊七绪酱、响介君,没被问到什么怪问题吧?”

“放心吧,秋叔。我早就预料到他会问怪问题了。”

七绪口气里夹着呵欠如此答道。响介把中野的名片放进纸箱后,想起了他们刚才的谈话。

九月上旬龙之坂祭的演奏会后,全国性报纸的新闻社就打来了采访的请求。当然,作为一个以落寞商店街市民组成的以活跃地方为第一目的的交响乐团,这是求之不得的机会。

不过,对方采访的目的似乎和这边的目的不太一样。说白了,新闻社想要的是一个“轮椅指挥者”所述说的感人故事,而不是一个作为带动地域活力的代表团体的龙之坂商店街交响团。

能够宣传龙乐团自是不错,但让七绪成为小丑可不行。但不知道是吹的什么风,七绪二话不说就接受了这次采访。结果,采访就变成了刚才那种糟糕对话。

不过,那个中野记者也是心中有数的吧。等着他的不是一个悲剧性的主人公,而是一个操着少年口吻、满嘴不可思议言论的狂妄女人。新闻报道基本都是提前写好了原稿的,所谓采访也只不过是一种类似诱导提问的过程而已,所以这下他的原稿就基本派不上用场了吧。

至于七绪叫错对方名字,也不知道是这其中一环,还是意外地因为她紧张才出的错,总之响介还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让记者配合这边的意思写报道是求之不得,但果然还是不会那么容易的。

“你在想什么我基本清楚的哦,响介。”

想到这里,正操作着电脑的七绪忽然一本正经地这么说了一句。顿觉被看穿心思的响介噎了一下,但七绪却看也没看这边一眼。

“那种家伙就该反过来彻底利用。鸡毛蒜皮的事情得暧昧地避开,关键的地方说死了就可以啦。”

“关键的地方……?你是说刚才那个无聊的《革命》论?”

“白痴么你?龙乐团的理念和我的血泪悲情故事要是被一眼看过,那就全完了。关键的当然是怎么让报道能吸引客人到龙之坂商店街啊。”

七绪难得地说出了正经话,响介也点头了。说到底,龙乐团……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的目的就是让冷落的龙之坂市“振兴”。起初他听了还感觉这个业余乐团的设立目的其所未闻,但自从见识了商店街那些有识成员,他对此也认同了。

这时,收拾好东西从第一会议室出来的中野记者朝柜台这边走过来了。七绪飞快地拿过一张表格纸,伸到中野面前说,

“今年年末我们会在龙之坂市民会馆举办定期演奏会。”

听得这话,响介愣住了。那是什么?他这个乐团首席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响介下意识地扭头看向里边的根津,但根津只是嚼着爱吃的柿种对他不置可否地歪了歪头。七绪也不顾这边的诧异,继续说道,

“也请对贵报社报道感兴趣的人一定要莅临观赏,就是说,请你一定要在报道里写上哦,一定哦。”

说完七绪就抿起嘴角,走到走廊上领他去第五会议室的排练场了。响介从单手拿着貌似写着简单日程安排的纸的中野身边跑过,慌忙追上七绪小声问,

“……喂、刚才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没听说过有年末的定期演奏?”

“你当然没听说过了,因为那是我才决定的嘛。”

“哈?”

就像是听到了什么愚蠢问题,七绪立即如此答道。响介愕然,七绪便重新挺了挺胸说,

“是我刚刚决定的啦,年末我们要在龙之坂市民会馆办演奏会。既然要上全国报纸了,那就没法撤回了。让我们乐团成员团结一心,背水一战吧!”

这就该叫哑口无言以对了吧。七绪瞧也不瞧张口无言的响介一眼,径自示意了一下走廊尽头的第五会议室的门。双面平开的门里漏出了成员们的杂乱调弦声。

“开门,响介。我们可没空闲着哦。”

响介被夹在背后中野走近的脚步声和门对面龙乐团的调弦声之间,无奈地按住了额头。本以为好不容易能歇口气的,但这个小镇看样子并不那么让人轻松。响介如此抱怨着,打开了通往第五会议室的门。

“……就这样,常任指挥顺势就擅自决定年末要举办演奏会了。”

一边摊开手里的东阳新闻报,响介一边脸色凝重地解释说。十月初依旧残留着夏天的闷热,周日的全体排练刚结束。聚集在公民馆第五会议室的乐团成员们都摆着一手拿各自的乐器一手拿新闻剪报的奇特姿势,各自嘀咕着,

“这还真是突然啊,曲名定下来了吗?又是名歌手?”

“七绪酱不是说会把我的店登报的啊,根本没有嘛!”

而那个作为当事人的常任指挥却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膀说,

“我说你们啊,这可是全国性的报纸哦?哪能不利用的道理。”

采访过去了几星期,东阳新闻的第二十一面上刊载了七绪一脸不逊地从轮椅上回首的照片,标题是“轮椅上的指挥,用交响乐振兴地方”。

虽说不上是一则多大的报道,但东阳新闻是日本发行量第二的全国性大报。问题是采访当天……不,也许是七绪早就虎视眈眈有此打算,那个响介不知是何时决定下来的预定果然按七绪料想的那样,被登上报纸了。报道里自然是没有写明具体的时间,只是用“龙之坂公民馆将在年末举行定期演奏会”一笔带过了。

“……网上已经有人说会来了。”

已经把圆号收进盒子的小峰元气边敲着笔记本键盘边轻声说。小峰是商店街外一个冷清宠物店的店主。七绪听了,用指挥棒指向正吃力地推着镜腿卡进皮肉的眼镜的小峰说,

“现在我正让元气君火速制作着我们龙乐团的主页。啊,对了,各种咨询就都链接到响介的手机上吧。”

“等等!不要把我的私人联系方式放到网上去啊!我说你怎么总是在关键的地方毫无防备啊!”

“真拿你没办法,那电话号码就用公民馆的代理号码好了,不过还是藤间你负责。”

七绪说完,那个说没把店铺宣传等上报的河本都一手拿着单簧管,摇晃着她的浑圆身子对坐在旁边的双簧管丈夫雅史说,

“但是以后商店街能靠这个活跃起来就好了呢!雅史君、我们店里也弄一些原创的菜式吧!”

“好主意啊都酱!对啦,凭在商店街里消费三千日元积攒的票据入场这个主意怎么样?”

“哎呀!雅史君真聪明!这个我喜欢!”

于是听众席里都是提着购物袋的听众么……真是个让人头疼的场景。响介也不理会那对在商店街入口经营咖啡馆“piccolo”的夫妇的打情骂俏,刚要开口打算换个话题,七绪就打断了他,

“原来如此啊……演奏会和商店街的联动很有趣嘛。比如来听演奏会的人都可以得到一份“鱼匡”提供的鯵鱼什么的,怎么样啊?木下大叔?”

“好!年末也接近正月了,抽选三位客人送上高级腌鲑鱼吧!”

高声回应的是穿着胶筒靴和印着店名的围裙就来参加练习的长号手木下。想象一下客席里都坐满手拿鯵鱼片的听众的情形,响介不禁用手抵在了太阳穴上。

“我说你们啊…演奏会和各个店联动的想法暂且放下,首先要考虑的该是决定演奏会上最重要的事情吧?”

响介终于朝擅自热闹起来的成员们说话了。他好歹也是第一小提琴手,是为乐团掌舵的首席,成员们都住口看了过来。

“就是演奏曲目啊。已经没有时间了,就用和一个月前一样的名歌手做前奏、勃拉协奏做协奏曲?”

交响乐曲目最晚都是在演奏会的半年前决定好的,现在换用新曲是来不及了。但他一说和上次演奏会相同的曲子,成员们就都摇头了,

“哎呀,机会难得还是希望能加点别的演出曲子呢。”

“比起前奏曲和协奏曲,交响曲才是基本吧?”

相比安全的道路,这群热情高涨的人们看来是想选择刺激的道路。的确,交响乐演奏会一般都是由前奏曲、协奏曲以及交响曲构成的,业余乐团也不会因为编制不足而没法齐全……响介怀着几分无力,茫然地看着他们说,

“三个月练出交响曲么……”

长篇交响曲是由数个乐章组成的,演奏难度高,对龙乐团里优先各自本业的成员们来说就更是如此了,他们抽不出练习的时间。

“藤间先生,贝多五怎么样?”

坐在队伍中间位置的长笛手畑山彩花拖着声音问道。彩花她自己也是身为这个龙之坂百年老店“华京堂”的第四代店主的人。

“太过有名了……恐怕没法讨好那些挑剔的客人啊。”

贝多芬第五交响曲,通称《命运》。虽说开头是配合部分,但如此有名的曲子要是出了差错也刺耳,容不得一丝马虎。

“那样的话,要不干脆就用章鱼老师的曲子吧?”

扶着巨大的低音提琴开口的,是依旧身穿着华丽晚礼裙的玲于奈。身为速食店妈妈她做此打扮自是无可厚非,但响介眯眼看着她满是亮片的衣服摇了摇说,

“那个……是自杀行为。”

七绪接受采访时所说的那个肖斯塔科维奇的曲子可不是业余乐团所能演奏的。越是靠近近代,谱写出来的交响乐所需的编成就越多,乐谱也越发复杂。

“喂喂,消极首席,若是这么说的话,我们岂不是不用搞乐器了?勇敢地大声演奏才是我们龙乐团吧?”

七绪不耐烦地用指挥棒戳过来如此喝道,把苦思冥想的成员们拉回了现实。没错,也不能一上来就都否定。

“也是……抱歉,我慎重过头了。那么我暂且保留意见,先尽力把名歌手和勃拉协奏完成吧。”

“没关系啦,首席也是为了不让我们丢丑着想的嘛!”

木下高声说道,引得成员们都笑了起来。这时,会议室门被人犹豫地推开,根津的大眼从门缝外窥视进来说,

“抱歉打扰你们排练了,但现在已经九点了,差不多要闭馆……”

虽说这个会议室貌似是随意使用的,但终归属公民馆管理。馆长这话一说,成员们就都收拾东西准备回去了。响介擦着散落在琴面板上的松脂片,蓦然开口问七绪,

“话说七绪……演奏会的事情你有对源次郎说过的吧?既然是事关商店街全体的活动,商店会的会长兼乐团顾问要是不知道可就贻笑大方了哦?”

增田源次郎是龙之坂商店会的会长,他的孙女吹子是乐团的小号首席,可能已经转告过了,但这个当事人装作不知总说不过去吧。

七绪听后却楞了一下,然后竖起大拇指说,

“……OK响介,我正打算明天去报告呢。”

“你根本就是刚想起这回事的吧!”

响介不禁失声叫起来,引得几个成员吃惊地朝他们瞥了一眼。七绪也不介意,皱起眉头用小拇指掏着耳孔说,

“你还是像个小姑一样啰嗦啊,年纪轻轻就这么风火可是会谢顶的哦。明天正好是休馆日,你也一起来吧。”

谢顶的话都是谁的错啊——响介把这句吐槽憋在了嘴里。周一是公民馆的休馆日,难得的休息天还得陪这个让人无语的指挥,响介心怀些许无奈地看起了陆续回家的成员们。

抱怨了这么多,但又能和他们一起为了新目标而演奏的确是件高兴事。响介如此想着便关上了小提琴盒的锁扣。

第二天下午,这个在盆地里开拓出来的小镇还是湿热得全然不像十月。龙之坂拱廊商店街里还是循环着万年不变的《纽伦堡的名歌手》。响介一边呼扇着自己衬衫往里面灌风,一边追着以惊人速度在街道上行进的七绪。这步伐都快接近小跑了。

“七绪……为什么不开车去源先生那里啊?”

也不是觉得这么追着她跑有多吃力,响介还是这么问了。源次郎经营着一家扎根本地的葬礼店“增田葬仪”,但出于营业性质,他的店铺有些偏远。七绪再怎么有体力,轮椅的移动距离还是有限的。

平时她都会开她那辆装备了辅助装置的残疾人汽车,但今天她好像把它留在了公民馆。七绪听了响介的疑问,头也不回地说,

“源先生隐退后,和附近商店街振兴会所的老爷子下将棋比在家时间多啊。话说,你是第一次去振兴会吧?”

听了这话,响介只是随口应和了一下。他知道拱廊街尽头一条小道边有个简陋小屋就是商店街振兴会,但他自是没去过。七绪放缓转动轮椅轮子的速度,叹了口气说,

“源先生生性喜欢节日,演奏会的事情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是嘛,昨天你讲的要点还是得考虑考虑啊。”

“你说曲目的事情?”

昨天她那个时候在这个话题上随意和了稀泥,现在忽然又严肃地提起这事,让响介有些困惑。一之濑七绪这个女人虽说言语行动让人咋舌,但关乎音乐时却时常显露出令人惊异的冷酷与聪敏。响介冒了一阵冷汗,但七绪的口气随即又恢复了平常的舒缓。

“老实说,三个月要完成交响曲很难。不过,也不能不挑战新曲子。我说你,除了勃拉协奏还会拉其他独奏么?要是你这个独奏有个样子的话,后面的交响不完美也勉强能行的吧。”

“你是说把小提琴协奏曲作为新的常规曲目?”

的确,相比强调所有乐器配合的交响曲,独奏一人引导主旋律的协奏曲怕是更适合现在的龙乐团。虽说没能得出成果,但自己再滥也是一个以职业小提琴手为目标的音乐大学毕业生。

响介没说话,七绪就像是说不用他急着回答似的挥了挥手,

“但不管怎么说,龙乐团的弦五部不足是改不了的。就算考虑音乐的协调,交响曲看来还是不行啊。”

“……由加丽小姐怎么样?”

听了七绪的话,响介有些犹豫地这样问了起来。本想着她不回答也无所谓的,七绪却意外地干脆回答说,

“啊,那行不通吧。不是说我姐姐,是我妈妈那边。”

由加丽对外是作为七绪的姐姐身份的小提琴手。原先因为遭遇事故而与七绪断了联系,但一个月前的演奏会上她们又相见了。

由加丽原本就在龙乐团拉过小提琴,如果可以还是想让她再次登上相同的舞台的,但听说妈妈那边的身体不好,她又暂时回东京去了。据由加丽说,这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因为在事故最后舍弃七绪给自己带来的精神压力造成的。这话应该没对七绪说过,但敏感的七绪大致已经猜到了吧。

对于一个业余乐团来说,小提琴手是不可多得的。但由加丽有她自己的生活,不能强求。不过既然她说过情况有变就会联系,七绪想必也不会一直不见她妈妈吧。

如此想着,他们就已经走到了空荡得一如既往的拱廊街的终点。从一个挂着摇摇欲坠的倾斜锌板招牌的洗衣店拐过去,他们就看到了一个唯独招牌相当显眼的小房子…….“龙之坂商店街振兴会”。

估计这里原本是一家什么店铺,外面装着一扇玻璃拉门,现在因为炎热而敞开着,屋檐上的与季节不合的风铃正发着凉爽的声音。因为入口就是换鞋处,七绪推着轮椅就进去了。

“既然开着门,就说明源先生在啊。喂——源先生——”

说着就转着轮椅进去的七绪正要继续呼喊,就在这时——

“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凭你的一己之见就决定方针啊!”

“你说啥?你就知道对决定事项啰啰嗦嗦的!”

里面爆出了一阵大声争执,吓了响介一跳,连七绪也住口,连忙将轮椅刹停了。

“说到底,关键的手术的时候你还不是没露面!我可不想被你这种没种的家伙说呢!”

“我住院的时候你这家伙不是也两次昏倒被抬进了医院了!是我对大东先生说不要和你一个病房的,你该谢我才是!”

在里面争执着的是两个老人。入口处放着一个貌似全年放置的旧式石油暖炉,堆积着桶子和纸箱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两个老人正面对面坐在一张不知哪里搞来的长桌两边。

那个一直和源次郎争论的老人是商店会的副会长宫间芳吉。这个老人穿着一身简直马上就要去高级办公室的夏季西装和波洛领带,这种热天还戴着一顶呢帽,与他对面作散漫打扮的白发老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响介发现他手里握着新闻剪报,于是小声责怪七绪说,

“……怕不是已经因为新闻闹出矛盾了吧,怎么办啊!”

“源先生和芳爷一碰头就会吵架的啦,没啥好稀奇的。”

七绪把响介的话当成了耳边风,只是耸耸肩如此说。那两个老人全然没注意这边的两人,愈发大声地继续吵道,

“你听啰源次郎,我没打算否定振兴地方这个活动目的!但是要放弃本业去做那种事情,岂不是本末倒置么!”

“才没有放弃!你是没到现场去看才会这么说的!”

“我亲眼看过了!就说夫妇双双参加交响团的河本的店吧!那可是开在代表商店街颜面的入口,怎么能总是关着卷帘啊!”

被这般很难说是老人对话的音量压制下,刚想反驳的源次郎忽然咳嗽了起来。站在一旁的响介见状,慌忙插嘴进来了,

“源先生……冷静些吧,好不容易不再吹小号了,这又该晕倒了哦。”

源次郎都快八十岁了,但直至最近还是一个现役的小号手。但他原本就血压高,加上年纪也高了,经常在练习中晕倒被送去医院,所以最近才把小号手的位置让给了她的孙女吹子,现在在这种地方晕倒可不行。

“哦呀,这不是首席和七绪酱嘛,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啊?”

源次郎看来只是稍微噎了一下而已,这会儿终于察觉到这边的两个人了。这时,芳吉也朝这边瞥了一眼。

响介没怎么和芳吉见过面,芳吉同样也是个让人看不出年已过八旬的精神矍铄的老人。他拄着拐杖也许是因为腿脚不好,但个子相当高,着装也下过功夫,给人以庄重的印象。他大声咳嗽一声像是要收回前言一般,换副口气淡淡地抱歉说,

“这下失礼了,在别人面前不成体统地放出大声了……总之源次郎,我是不会同意你的做法的。关于今后的方针,看来有必要另找时间商量了啊。”

他们的争执看来被响介和七绪的到来结束了,芳吉撑着拐杖离开了会所。按照绅士的做法,他本该对这边做个脱帽礼的。七绪目送着他离开的背影,叹气说道,

“芳爷子看来是不看好龙乐团啊。”

“那个家伙从来都反对任何我说的话,要是我说解散龙乐团,他怕是反而会阻止的啦。”

被留下的源次郎哼了一下鼻子,忿忿地说道。这两个老人指尖看来是有着后辈所无法理解的纠葛。不过没过一会儿,源次郎就恢复往常的祥和表情看过来说,

“话说,今天两位凑一起来这里是吹的哪门子风啊?”

“抱歉没及早给您报告,就是关于刚才芳爷子手里的新闻那事儿啊。”

采访的事情是对源次郎说过的,但演奏会就因为七绪的独断专行而没作过报告了。不过源次郎听了,点头放松了表情说,

“嗯,演奏会的事情我听吹子说过了,是个难得的机会。那个顽固的老头子就由我来说服好了,你们年轻人只管放心练习去吧。”

听了这般一如往常的宽宏之语,响介微微松了口气。说着,源次郎忽然指了指身后的一个貌似没有子机的老式电话说,

“新闻上报后,也有好几个电话打到商店振兴会来询问龙乐团的事了。当初的振兴地方的目的也算是开始出现效果了,但根本不理解这个的芳吉那个家伙啊……”

他说着就好像又要生气了,忿忿地小声嘀咕了起来。

“但是不管副会长反对就进行活动也不太好吧,如果源次郎先生有话难说,那就让我们试着去说说?”

“放弃吧响介,这事还得专家解决,顽固老头子还是让顽固老头子去说吧。”

也不管幽默是不是用错了地方,七绪依旧口无遮拦地这样说了一句。响介带着几分无奈地小声反驳说,

“……你明明还说要解决成员的烦恼就把都不管不顾地塞给我呢,这会儿又不说要责任人该做的了?”

“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嘛。芳爷子若不是源先生去说,可是说不通的哦。”

七绪撅嘴解释道。源次郎也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

“是啊,这是我们两个老人之间的问题,你们集中注意力练习就好了。”

源次郎推了推玳瑁框眼镜长叹一声,盯着刚才芳吉离开的玻璃门方向,自言自语地如此说道,

“真是的……芳吉真是个不凑巧的家伙,真是一难又一难啊。”

“除了副会长的事情,还有什么吗?”

看到源次郎露出少见的担忧表情,响介不禁问了。午后的风吹进敞开的拉门,不符季节的风铃发着脆响。隔着一段铃声消散的沉默,七绪先开口了,

“芳爷的事情就交给源先生了,但别的事情的话,我们可以帮忙哦。响介也会是个大闲人的。”

最后一句纯属多余,但响介还是点了点头。源次郎听后犹豫了一会儿,又打定主意似的抬起了头,

“嗯,也许和吹子年纪接近的你们商量比较好吧。”

说着,源次郎就作了至今为止最长的一声叹,微微收声后凑到响介和七绪面前说,

“就是啊……最近吹子好像被人跟踪了。”

“总结源先生的话,也就是说啊——”

离开会所后,响介走在傍晚的拱廊街里嘀咕着。七绪放缓了轮椅的速度,响介在她背后确认着又问,

“也就是说最近有个龙之坂中央高中的男生在增田家附近晃悠,一看到源先生就躲起来,多半是趁吹子回家的时候来的。”

“但是吹子并没有明确说过自己被人跟踪。不过嘛,吹子最近正是叛逆期,就算是真被人跟踪了,估计她也不会找源先生商量的吧。”

响介回想起源次郎刚才手舞足蹈般仿佛在讲述世界末日的样子,又不禁远目茫然了。提示七点的《黄昏火烧云》旋律回荡起来,小学生们欢笑着从两人身边跑了过去。在这段喧闹声里,响介犹豫地小声说,

“感觉也许只是……祖父不肯承认孙女交到男朋友的被害妄想吧。”

“也许吧。”

七绪也马上表示赞同了。也不是全然不信源次郎所说的话,但也不能不听吹子解释就全部听信源次郎的揣测。响介走在黄昏的商店街里,仰头叹道,

“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啊,吹子也是谈恋爱的年龄了,这样也许还能让她更有点女人味呢。”

“你这是啥口气啊,就像个试图表现自己宽宏体谅的亲戚大叔似的,其实就是那种大叔才会对自己女儿不定时回家罗里吧嗦的哦。”

七绪忽然说了这句,冷不禁地刹住了轮椅。就在后面走着的响介下意识地就刹住了脚,七绪则毫不在意地将轮椅慢慢移动到了路边上。

“那个板脸女生交了男朋友的话的确是好事,但就怕对方是个混蛋。所以响介,我们就在这里等吹子吧。她现在没社团活动,回家时肯定会抄近路走拱廊街的。”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走到连接龙之坂车站的商店街的入口处了。在河本夫妇经营的咖啡店“piccolo”附近,七绪抱臂等了起来。

吹子是沿车站另一边道路骑车去龙之坂女子高中上学的,也常能看到她骑红色自行车窜过拱廊街的身影。道路另一头零星有几个身穿学校制服的女生朝车站走去。

“在源次郎面前,我们也不好去她家,而且今天正好没有练习。嘛,逮到她就请她去piccolo边喝果汁边问吧。”

好像还太挺来劲的……说白了她只是喜欢搀和这种事情吧,七绪正从轮椅探身盯着车站的方向。到这地步了响介也没法拦她,只好陪她一起盯视了起来。

正看着的这会儿,几个认识的人和店主路过和他们打起了招呼。他们脸上之所以没表现出特别惊讶的表情,恐怕都是在想“那两个人又在干些怪事了”或者“藤间有被一之濑拉去做什么了”。

响介莫名地伤感茫然时,一个眼熟的校服身影朝这边走过来了。因为逆光没能看清长相,但响介下意识就开口了,

“诶?穿的不是龙之坂女高的制服啊?”

“又没骑自行车,不是吹子吧……”

不过慢慢走近的那个少女虽不是吹子,但却是响介认识的人。这时七绪也认出她了,用力朝她挥了挥手。

“哦喂!真纪酱,怎么了?你家不是在下一站的么?”

“啊、你们好,我正好要买文具才过来的啊。这个商店街的文具店对龙女高的学生打折的。”

吃惊地抬起头的是一个短发的活泼少女。她和吹子一样,是从高中吹奏部跳到龙乐团的长笛手。她说着就把手里翻弄的手机收进了包里,朝这边看了过来。

“两位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啊?今天是乐团的休息日的吧?”

“是啊,我们这是在等吹子酱。”

他们两个就这样杵在商店街入口,再没有比这更怪的事情了吧。听了响介找借口般的解释,真纪眨着她的双眼皮说道,

“吹子的话,在我之前就走掉了哦,这会儿怕是已经到家了吧。”

“什么嘛,来迟了啊。”

“还是明天练习结束后再问问她吧。”

响介对耸耸肩膀的七绪建议道。本来还因为自己得陪她一直等到吹子出现而有点丧气,但听真纪都这么说了,也只好放弃等待了吧。接着,七绪歪头又问真纪了,

“呐,真纪你觉得吹子酱最近有没有点怪啊?比如忽然变可爱了啊、或者裙子的线头被缝好了之类的。”

“没什么啊?她的裙子还是和往常一样散着线头哦?”

听得这般唐突的问题,真纪困惑地反问了起来。不过,她瞬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拍了下手说,

“啊、我想起来了…….她说最近她感觉自己好像被人跟踪了来着。也许是错觉,为了不让家里人担心,她好像没和家里提起过。不过,如果是真的可就糟糕了啊,七绪姐你们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听了这话,响介和七绪不禁面面相觑。听着后面不远处玩具店老板呵斥小学生们赶紧回家的声音,他俩沉默了一会儿。

“喂喂,难不成……不是老爷子的痴话,是真的?”

七绪挤出了话来,真纪则仔细地打量起了他俩的表情。响介发觉事态比他想象的要严重,仰头望向了商店街的拱廊天井。

第二天傍晚,公民馆的定时铃正要响起,七绪对根津交代说几个小时后回来就带着响介离开了。她把轮椅留在公民馆入口,撑着步行拐杖去了停车场。

“七绪你等等啊,我们不是去听吹子怎么说的吗?”

“我说啊,吹子不是只说感觉有人跟踪么?又不知道对方是谁。我可不觉得还能打听到其他消息。”

七绪只有右脚能小幅挪动,但靠拐杖还是能走百米左右的。她坐进了她停在停车场的轿车,响介无奈之下也坐进了汽车助手席。不过他上安全带前,先把手放在了七绪手边的控制油门的操纵杆上。这已经成了响介的习惯,他用不带明显责怪的语气又问,

“话是这么说,但我们这是去哪儿?去警署?”

“笨蛋,就由我们抓住犯人不就完了?”

七绪理所当然地如此答道,朝着商店街所在的位置前进了。响介正为这个意料外的回答而不知道作何反应时,七绪又脱口继续说,

“源先生不是说他看见有个穿龙之坂中央高中制服的男生会在吹子回家的时段出现么?吹子酱如果有练习的话,回家就过九点了,没有就差不多会在这个时间回家帮忙家务。所以,那个犯人说不定今天这个时候说就会出现哦。”

前面的信号灯变红,七绪动作粗暴的刹车打断了响介的思绪。他本有很多槽要吐,但现在他已经坐进七绪的车里了,战斗机飞行员是不会中途下车的。响介疲倦地嘀咕着说,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啦……但一个轮椅女和一个孱弱男怎么去抓跟踪犯啊?”

也不是要故意自我贬低,他从小就被家长以“会弄伤手指”为由禁止了运动,一直都是在室内练习小提琴的他比同龄人都要明显白皙。要是在这种地方被卷进斗殴,那他肯定会被揍得很惨。不过,七绪却只是哼了下鼻子说,

“是个怪大叔的话当然要立即报警了,但对方可是高中男生啊,或许还是个不敢送出自己彻夜写出来的情书的纯洁害羞小男生呢。真要是这样,我不是就一定要帮忙他们牵红线了嘛。”

“……感觉完全靠不住啊。”

听七绪莫名兴奋地弄响手指关节,响介无力地如此回道。绿灯一亮,七绪马上发动汽车并用手指向了前方,可以看到宽敞道路的对面就是“增田葬仪”的招牌了。这家葬仪店虽然有些年头了,但建筑像是被翻新过好几回,看起来很崭新漂亮。增田家的主房则位于离店不远的地方。

“顺便一提,龙之坂中央高中的男生制服是老掉牙的中山装,你给我睁大眼睛找,一发现我们就把他拉进后座拷问。”

七绪用大拇指示意着后座这样说道。

“别说得好像我们才是罪犯一样!”

响介不以为然地吐槽了。说着,七绪忽然把车停到了路边上。那个位置虽说有点不合适,但好歹没什么车经过,路上除了一个老妇人用龟速推着一个装满购物袋的购物车,全然不见其他人影。

响介从助手席窗口望出去,看到了一个很大的日本式房子,那个少见的气派门扉上挂着“增田”的名牌。看来这里就是源先生和吹子的家了。

“还有,这里是不能停车的,感觉到有警车的话要及时报告哦。我还没摆脱吊销驾照的危机,而且我这辆车还被周围集中注意着呢,估计车牌号都已经被登记进《特别注意车辆》的名单并给交通科那些婶婶们传阅过啦。”

“我和你不一样,没过过必须敏锐捕捉警车气息的生活,所以我也没辙,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话说回来,擅自把车停在这种地方就已经让人可以了。源次郎本来就因为吹子的事情而注意家周围的情况,要是被他发现了可怎么办啊。但是,响介的心思根本没有意义,七绪还是把车熄火了。

现在已经过了五点,没有龙乐团的练习或者因为家里有事不能参加的话,现在应该是吹子回家的时候了吧。七绪把下巴搁在方向盘上,正一脸严肃地查看着四周。

“响介,你稍微下去瞧瞧吧,注意要尽量表现出一个闲人在散步的样子哦。”

“可万一到时候被源先生发现,变成——原来是你在跟踪吹子啊!——的情况可咋办?”

响介正要挥开七绪推着自己肩膀的手,忽然察觉到视野边缘映出了一个黑色细长的东西,于是把脸凑到车窗向外望了出去。那个位于七绪视野死角的电线杆后面,有个细长的东西好像与电线杆同化了似的立着。响介起初还以为是阴影,但眯眼仔细一看,是一个身穿黑色中山装校服的男生。

“喂……电线柱后面有情况哦。”

他降低助手席,向七绪示意了窗外。七绪皱起眉头,毫不客气地压着响介的头探过了身来。响介也跟着再次看向了窗外。

那是一个仿佛把成长期所吸收的所有营养都用在了长个子上的少年,目测就超过了一米九。那人身上的制服恐怕是成长期前穿上的,上衣和裤子都明显显短。不过相对的,他并没有相应的身体幅度,上衣肩膀向下耷拉着。结果这身中山装制服穿在他身上完全不合身,让人横生怜悯。

先不管跟踪吹子的是不是一个淳朴的害羞男孩,源先生所说的那个跟踪犯应该就是这个人了。七绪确认了那个可疑的人后,愈发用力地摇着响介的肩膀示意后座催促道,

“好,把他给我拉进来!”

“……体格相差太多了,办不到。”

人家再怎么瘦,对于只有日本男子平均身高的响介来说还是无从下手的。七绪听了,仅凭上半身的力气就坐回到了驾驶席上,拉上安全带并发动了引擎。没等响介产生不祥预感,汽车就猛然开了出去。

“喂!七绪!”

无视响介的叫喊,汽车在电线杆旁边来了个急刹车。七绪唯独这个操纵技巧练得是炉火纯青。当然,那个瘦高少年睁大眼睛看了过来,不过七绪抢先一步大开车窗探出头去了。

“那边的为恋爱烦恼的少年哟,需要帮忙吗?”

说着她就伸出右手逮住了少年的手臂。七绪的臂力可非同小可,她不仅每天要转动轮椅,作为指挥更是要经常使用臂弯和腰背的。少年一如所料地受惊叫道,

“你、你干什么!”

他试图一蹦退开几米,但七绪的手腕让他得逞。不过这时,七绪惊叫了起来,

“什么嘛!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芳爷的孙子嘛!你小子又长个子了嘛,上一次见的时候没这么高的吧?”

七绪的口气就像是看到了好久不见的亲戚带来的小孩一样,让响介听后吃了一惊。原来是昨天和源先生争吵的那个老人的孙子啊。一想起那位拄着拐杖的高个子宫间,响介回过神来了。

“哈啊……原来如此,也就是龙之坂的罗密欧和朱丽叶啊。这还真是浪漫,布鲁克纳也得脱帽致敬呢。”

【布鲁克纳:奥地利作曲家,谱有第四交响曲“浪漫”】

七绪理解了什么似的如此说道,敲了敲少年的手臂。而少年依旧是一脸的茫然,莫名其妙地凝视着七绪的脸。

“是一之濑小姐核藤间先生吧,公民馆的……祖父一直受你们关照了。”

“我是受过芳爷的照顾,可不记得有关照过芳爷哦。”

少年礼貌地低头打起了招呼,但被七绪一句话噎了回来,眨眼间都带上了泪光。少年连自己的名字都知道,这让响介吃了一惊,不过想必是因为有事来过公民馆的吧。这个少年长得高却弯着腰,完全没有威严感。七绪也没有在意这个少年的高个子,只把头扭向响介说,

“这家伙就是芳爷的孙子宫间修一。真没想到跟踪吹子的人就是你啊,也就是说因为爷爷辈之间有矛盾,你们的交往没被认可啊,真是让人同情呢。”

“等……等一下!你说什么呢,请不要擅自胡编乱造!”

“那又会是什么?源先生说最近有可疑的高中男生在附近转悠,正担心吹子是不是被人跟踪呢。不说清楚就暴露身份的话,你们的爷爷们的关系不可就更糟糕了哦?”

“是、是这样吗?但就算那样也是误会……!”

修一尖嗓子地叫起来,把头伸进了车窗。就在这时,响介从后视镜看到一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女人从增田家大门里出来了,那人正可疑地巡视着周围。于是响介慌忙对那两个纠缠不清的人说,

“喂、在人家家门口说话会被人怀疑的,修一君你暂时先进来吧。”

出门来的估计是吹子的母亲吧。原本就有源先生在戒备了,再惹更多人怀疑可不好。修一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顺从地打开了汽车后座的门。他认识七绪,估计也认为这样做为好的吧。一如所料,他进来时头顶着了顶棚,蜷起身体才勉强坐进来的。助手席后面的座位是被放下来装着七绪的轮椅的,留给修一的空间很小。

修一一屁股还没坐稳,七绪就猛地发动了汽车。这架势简直是在逃跑一样,不被人怀疑才怪了。七绪一边在行人稀少的路上行驶,一边问,

“然后呢?你到底是在做什么?根据你的回答,我也许要抽你,也许还能帮你一把哦?”

“抽、抽还是饶过我吧……我说就是了……”

虽说成功把犯人弄进汽车后座了,但现在事态并没有任何好转。坐在后面的修一缩着他的手脚,不停地眨着眼睛。如果凑近仔细瞧的话,少年的面容相当年轻。他抱着书包,细软的头发在敞开的车窗风里摇曳着。

“最近商店街变得热闹起来了啊……我觉得是托一之濑小姐你们的福。但一提起那件事,我祖父和会长先生的意见就不一致了。”

“啊啊、昨天也吵架来着的。老爷子们有精神比什么都好。”

“打我小时候起,爷爷和会长先生的关系就不好……虽说他们经常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我爸爸和增田家的父亲一见面也挺尴尬的。就算问爷爷为什么两家的关系不好,爷爷也会说不知道。”

修一的口气听着有点假,但说的话还是比较能让人相信的。七绪也一改刚才的玩笑口吻,带着几分认真表情地回道,

“原来如此啊,你作为副会长的孙子也是考虑了很多嘛。不过你的想法虽然不错,但这和你跟踪吹子有什么关系?”

“也、也就是说啊!我是想要让这种不和在我这代结束的啊!”

一听这话,修一就叫着向前探出身子,结果又一头撞上了顶棚,发出了一声闷响。响介隔了一会儿,又开口问道,

“不过嘛……所以说你为什么要跟踪吹子酱呢?我觉得这是让两家关系更糟糕啊?”

“因、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女孩子搭话……”

修一越说声音越小了。三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是七绪沮丧地耸肩叹了声气,

“我就说吧?响介……果然不是跟踪犯,就是个不敢送出彻夜写的情书的单纯害羞小男生嘛。”

“…….想送的不是情书,是各家代表的停战协议书才对吧!”

“不管是情书还是停战协议书,简单说都是请友好相处的意思,结果还不是一样的东西!”

“才不是呢!完全不是!”

修一奋力狡辩起来,但如果换一种非常简洁的说法的话,事情都可以用“不敢向吹子搭话”这一句话总结掉,所以七绪说得也没错。不过响介还是有点没法释怀,把头转向后座问,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是现在?是有什么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吗?”

说到底,增田家和宫间家的不和……虽说是家长之间的个人不快,但又好像很久以前就结下的,修一想和解的想法让人感觉在时间上有点莫名其妙。修一听后犹豫了一下,低着头开口了,

“是的……我也在想爷爷和增田先生的关系为什么一直都不好,最近,我终于找到了原因。”

听到这般下定决心吐露的话,正好被红灯拦住的七绪只是侧眼看向了修一。他们的汽车并没有行驶目的,只是在路上转着圈子而已。

“爷爷已经八十多岁了,虽然看起来挺健朗,但最近经常要出入医院……就算是我多管闲事,我也希望爷爷能和会长先生和解。于是,我就想是不是和增田先生说说这事。”

“且不管你的做法,你想说什么我是知道了……那他们不和的理由是什么?”

听了七绪的疑问,修一眼神犹豫了,估计是想垂死挣扎吧,但他最终还是放弃般的叹声气,示意了一下红绿灯的对面。对面就是商店街的方向。

“呃……那么就先去我家店里吧?”

拱廊街外那条圆号手小峰经营的宠物店所在的道路边上,有一座相当醒目的建筑,坚固的砖砌招牌上写的是“宫间照相馆”。这栋建筑建造当初想必是非常洋气的吧,但是放到今天,就是更适于作为重要文化遗产公开展览的古董建筑了。不过,这店本身并不大,店前面有容停一辆车的地方,也正好空着,于是七绪就把汽车开了进去。

人常说秋日的天空湛蓝欲滴,但刚才还明亮的天空现在已经黑透下来了。靠着散布的路灯亮光,修一从车后座上下来,打开毗邻车位的店门后开了里面的灯。

这么近的话,七绪也就用不着换轮椅了,趁响介还在磨磨蹭蹭的时候,七绪就拿着手杖从车里下来了。响介环顾了一下四周,又问为他们打开玄关的修一说,

“店好像关着门啊,我们擅自进去没关系?”

“自从爷爷身体不好后,店里就基本不营业了……我家住宅在路对面,偶尔也会到店里来打扫打扫的。这家店在我爷爷那代就是最后了……我爸爸是普通的工薪族。”

说着就让他们进来的,是一个不知道是客厅还是仓库的房间。如同艺术品般泛着黑色光泽的照相机整齐地排列在玻璃柜里,伞状的反光板则展开着倒在了地上。在披着防尘布的各式三脚架和器材的正中间,摆着一张桌子,修一拉过一张椅子让七绪坐下了。

墙上挂着的是貌似七五三节拍的和服的小孩、身穿白无垢的女子以及老夫妇等各种照片。这些照片里也许还有认识的人的旧时身影。

如此眺望寻思的时候,一张风景照忽然映入了眼帘。唯独那张是挺新的彩色照,拍的是山岳间的日出镜像。不懂照相的人也看得出这张照片拍得不错,但照片上的景象总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到底是在哪里拍的呢?响介正苦思冥想的时候,修一给他也拉过一张椅子来了。

“爷爷住院的时候,是爸爸让我把里面收拾一下的……虽说是收拾,这不也是不能随便把东西丢掉的嘛,所以我就只把散乱的文件和照片都整理了一下。”

“这样啊。那、你发现的理由是什么?”

七绪催问后,修一就迈出修长的双腿绕开地上各种器材,打开了一个柜子。文件好像都按年份整理过了,他取出的是一张照片。

“就是这个……是我整理这边的时候偶然发现的。”

那是一张老旧的黑白照片。保管状况不怎么好,而且都褪去一半颜色了,可以看出是相当久以前的照片。

照片上的一对年轻男女。女子是一位单眼皮的美女,一身素色和服地站立着,男子则坐在椅子上,身上是类似军服的衣服。男子看上去各自相当高,即便是坐着也和站在他身旁的女子差不多高。

响介正感觉这两个人很脸熟时,七绪就无言地把照片翻了个个。照片背面上写着一串小字,响介从他的位置看不清,不过七绪小声将之读了出来,

“……宫间、近藤两家,一九……四?年份模糊看不清了。不过这肯定是七十年前的照片了。”

“既然是宫间,那这个男子难不成就是芳吉先生?”

“我想是的,脸看上也像。”

高个子加上修长的面容,若说是前些天见到的那个老人也很有说服力。而且,照片上的人总让人感觉和眼前的修一很像。

确认到这里,响介又侧头说道,

“那么,女子那边就是近藤小姐了吧。话说,修一君的奶奶的旧姓是什么?”

“不……我奶奶的旧姓是须田才对,这个女子不是我的奶奶。”

修一皱着眉头摇了摇头。这时,沉默的七绪又将照片翻过来,靠在椅背上小声说,

“…….近藤清子。”

七绪口中所说的人名响介自是没有印象,他便疑惑地盯向了七绪。七绪瞥了他一眼,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她是源先生的夫人。”

说完,修一跟着点了点头。响介眯起眼睛,有将视线放到了那张照片上……这时他才发觉,这个女子长得有点像吹子。也许是先入感作祟,响介翻遍不多的记忆后确认着说,

“那个半年前去世的是……?”

“没错,就是吹子酱最喜欢的奶奶。”

响介想起了他刚搬到这里时被卷入的那场骚动。想到这里,他不禁扶额了——在那种时代,单纯的男女友人会大胆地合照吗?响介看了看修一,修一便低声说,

“从这张照片来看,爷爷和会长的夫人肯定有某种关系的。但现实是,近藤小姐和会长先生结婚了……”

“修一你是不是想说,源先生和芳爷之间的不和是因为以前在争夺同一个女人?”

“我之所以这么确信,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修一从椅子上起身走出房间,从走廊对面取来什么东西放在了桌上。那是响介看惯了的东西,一个人造革的乐器盒。从盒子的硕大外形来看,里面是什么乐器很容易猜到。修一打开锁扣,里面的乐器果然反射出了金属管的光泽。

“以前,我也吹过这个乐器……在我爷爷的劝说下。”

盒子里放的是一个小号,是源次郎和吹子一直吹奏的帝王乐器。不过,增田家的二人之所以会吹小号,都是因为一个女子。

“如此想来,源先生也说过呢,说他夫人曾经在鼓笛队吹过小号。”

听说源次郎就是因为憧憬那个大他三岁的勇敢女子才开始吹小号的。响介又将视线落在了桌子上的那张照片上。修一继续说道,

“爷爷他不听古典乐的,却又在我小学的时候推荐我进鼓笛队。虽然最后我还是在中学退出了吹奏乐社团……现在想想,感觉爷爷还是有所迷恋的。”

说到这里,修一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就如他所说,他想必自中学就不再吹小号的吧。修一将那个并未用旧的小号箱子合上了。

“这种事情要是被奶奶知道了就糟糕了,所以我多少能理解爷爷为什么事事都与会长先生作对了。”

“女人出于吃的怨恨和男人出于女人关系的怨恨还真是吓人啊……虽说有点不像芳爷的风格,不过嘛,我也不能说是能理解芳爷怎么想的啦。”

七绪拖着腮帮如此说道,响介微微点头表示赞同。七绪仰头看向天花板,俄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拿起了那张照片。

“原来还想着看一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好戏来着,这下越来越像是一场白日剧了呢……话说修一,你在学校成绩怎么样?”

听得这般唐突的提问,修一顿时僵硬了。眨过三次眼睛后,他愣愣地老实答道,

“那个啊……居中偏下吧。”

“那我问你一个简单的历史问题。太平洋战争是哪一年结束的?”

“诶?应该是……几个月前电视上说今年是战后六十几年,所以……”

“好了,时间到,你这个迟钝的笨蛋。”

如此粗鲁地说了一句后,七绪又像是忘了自己刚才所提的问题,开始环顾起了四周。修一诧异地看向响介,响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地歪了歪头。停战是在一九四五年,那又怎么了吗?这时,七绪开口打断了他的思考,

“哦、那不是唱片机嘛,而且是相当老的型号呢。”

“嘛,爷爷的东西都是旧式的,就算是照相,他也说数码相机是邪门歪道而不肯认可呢,明明现在就算是单反也有好相机的…….”

“那不是录音机嘛,而且还是现代的,哎呀,让我瞧瞧!”

七绪孩子似的两眼闪着光,一下就从椅子上下来……该说是摔下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嫌拄拐杖麻烦,她趴在地板上靠着腕力就朝唱片机爬过去了。这个家伙在别人家里真是一点都不客气。

“啊啊、地上有很多灰的!还有那是爷爷的东西,可不要弄坏了啊!”

想必是音乐家的热血被激起来了,修一慌张地看着七绪,不过发现七绪只是看看唱片的封套后,他便又低头继续刚才的话题了,

“但是仔细想想,就算知道这点,也许只会火上浇油,对增田先生讲可能也没用……增田先生要是知道了自己夫人有那种过去,也只会受伤而已……”

“的确,我明白你想要让爷爷辈们和解的想法。但那种事情就算是真的,我认为你和吹子这代能让增田家和宫间家和睦相处也就可以了啊。”

“也许是这样,但……”

修一看上去很沮丧。就算只是他的揣测,爷爷辈发生那种事情果然还是开心不起来的吧。响介敲了敲桌子,试图打破这种凝重的气氛,

“修一君,难不成你只是希望和吹子拉好关系吗?吹子虽说有点冷冰冰的,但长得很可爱的啊。”

哈哈,他还玩笑般地笑了笑。本以为修一会马上否认,修一却吃惊地仰起脸,脸上微妙地发着青,说不话来了,

“…….嗯?”

“哈?”

修一沙哑地反问起来,面朝这边僵住了。就在下个瞬间,他突然抓住响介的衣袖,脸上一下涨红,唾沫飞溅地叫起来,

“才……才不是的!藤间先生你在说什么啊!真的不是哦,真的!真的不是那回事的!我、我只是在担心爷爷,没有任何其他意思!”

“知、知道了……我就当是这样的好了,你冷静点。”

刚才自己也许是触碰到了淳朴少年不该被触碰到的什么地方了,响介拍了拍拼命解释的修一的肩膀,终于松口气小声说,

“真是的……现在的高中男生真是丢人啊。”

“藤间先生你不也是!不也整天跟在一之濑姐屁股后面嘛!我才不想被你说呢!”

“我是她——她好歹也是工作上的前辈啊,作为社会人,我只是按照上下级关系来对待的!”

但那个趴在别人家地板上的职场前辈到底是闹哪样啊——被人戳到痛楚的响介小声反驳起来。但是在这个不大的房间里,这声音不可能不传进七绪的耳朵。七绪看着芳爷的唱机,头也不回地说,

“闭嘴,你们这些草食家伙,两个人友好地一起去啃春菊吧!”

突然被这么一说,两人都不作声了。

自己的确没资格去说修一……响介心里推脱着那是因为七绪对自己来说太过特殊,再一次反省了自己。这时,七绪一边拂去唱机上的灰尘一边又说,

“嘛、修一的确很丢脸,在我心里的小白脸排名里,修一以压倒性的差距超过了上周还维持第一的响介,一跃成为第一了哦!”

“你给我等等,不要擅自搞出那种侮辱人的排名啊!”

“吵死啦。给你们吃黄绿色蔬菜的春菊都便宜你们了,像你们这种一滴汁水都不产的给点卷心菜就够了。你们这些卷心菜男!”

修一听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一下伏在桌上把脸埋了起来。这下他身上的沮丧气更重了,一下进入自暴自弃模式里去了,

“说的也是……向我这种不会学习,又什么都坚持不长的人,真是丢人……爷爷也说我就像个当归,我果然一无是处啊……”

看少年掉进犹豫模式,响介用责难的眼神瞥向了七绪,但那个正哼着调子背对这边的女人根本不吃这一套。

“没那回事的,修一君你……你看你长得这么高,肯定非常适合打篮球或排球什么的!”

“……运动也都根本不行,只会被球砸到脸……同班同学都说我中看不中用,像我这种人……”

情绪越发阴暗了。响介黔驴技穷了,只好向根本没信过的上帝祈求挽回之策,

“啊、对了,你参加的是什么社团?总该有什么特长的吧?”

“社团……特长……”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恍惚地抬起了头。但就在这时,背后的七绪又不客气地开口道,

“喂、修一,抱歉打扰你自个儿为自己悲伤,”

她还是没回过身来,修一闻言则慢慢转身看过去了。七绪将视线落在唱片的封套上,咕哝着问,

“刚才你说芳爷不听古典乐的吧?”

“是的……他喜欢歌剧,我记得他一直是听歌剧的。”

“也是,这里的确都是些歌剧的唱片。”

说到这里,七绪取出了一枚唱片。那张唱片很有年份,纸质的封套都被磨破了棱角。

“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可是混进了一张古典哦?”

她说着就擅自打开唱片的封套。那张唱片可能是很久没用过,拆封时腾起了灰尘。修一慌忙站起来,但七绪已经手法熟练地将唱片放在了唱机上,轻轻地搭上了唱针。唱机立时喷溅出了震颤空气的雄壮金属管器乐声。若是喜欢电影的人,一听到这首曲子,就该本能起想起《地狱默示录》以及影片中旋回的直升机场景。

突然在室内回荡起来的旋律令响介吃了一惊,理查德.瓦格纳的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全篇上演需耗时十五个小时,由四部曲组成的鸿篇巨制。

【注:《尼伯龙根的指环》由《莱茵的黄金》、《女武神》、《齐格弗里德》、《诸神的黄昏》四部曲组成】

这张唱片便是第一夜第三幕开头所演奏的曲子,是歌剧舞台上最著名最为人熟知的旋律。聆听着抬头便是强音的源源不绝的音符,响介喃喃地说出了曲目,

“……《女武神的骑行》。”

“那张照片上的男的,我总感觉有点不像是芳爷啊。”

修一送他们离开宫间照相馆后,七绪就如此断言。一边沿着龙之坂彻底黑透的宽敞道路行驶,七绪边小声说,

“男的不是穿着军装吗?估计是临入伍前拍下的照片吧……不然,那种时代可不是那么容易拍照的。”

如此一说,响介也产生了同感。不过,他也是因为不知道芳吉的年龄才没察觉出来的。七绪握着方向盘,朝这边瞥了一眼又说,

“你用减法算算啊,芳爷比源先生大两岁,就算是战败的一九四五年,他也不过才十六岁。从年龄上来看可对不上啊。不过嘛,临到战败了就算十六岁也可能被征召,他被征兵了也不奇怪。”

原来如此……不知道日本哪一年战败的修一应该是把这些一概当做了“往事”,没能注意到这点。在他看来,恐怕镰仓幕府和太平洋战争都是一样的。七绪左拐驶向车站方向,眯眼又说,

“嘛,我们这些和平白痴的那点可怜知识也有是有限的,也不好直接去问芳爷。所以,这时我们有必要去找知道情况的第三方介入了。”

“什么第三方啊?”

“很久以前就住在龙之坂的和源先生同年代的人啊。不过,说到在这个商店街里跟增田葬仪店和宫间照相馆一样老的店……首先就是华京堂,但二代掌柜已经死了,三代掌柜又是下一代了。那么,除此以外就是…….”

刚说到这里,七绪一下就左拐进了一条小路。是前往拱廊街的方向。小路是禁止车辆进入的,但七绪就在驶进去的一瞬间刹住了车。这地方当然是禁止停车的,不过反正也不会有车经过。

估计这里是哪家店的后面,响介如此想着便跟上了麻利地拄着拐杖下车的七绪。一走进拱廊街,他们眼前的便是“玩具小马驹”。对啊,那个玩具店老板的确相当老了。

现在已经过了下午五点了,不过玩具店好像是一直营业到晚上八点的。在七绪的催促下,响介推开了那扇贴满收集卡和游戏软件贩卖告示的玻璃门。在柜台上用手肘撑头的白发老人不经意地抬起了头。

“……怎么了七绪?有什么事吗?已经打烊了哦。”

白川平时总要和那些不按时回家的小孩们作斗争,是龙之坂挺有市民街味道的一道风景。不过老实说的话,他并不适合做以小孩子为对象的生意。一个猴子玩偶在背后用三三七拍子敲着铜钹,老人板着脸站起身从里面取出了圆椅。七绪不客气地坐下来后,在柜台上探出身说,

“嗯,是想知道些事情。那边估计卖剩下的《魔法天使米卡尔路菜菜子☆菜菜子闪亮亮变身套装》响介会买五个的,所以请协助一下吧。”

七绪指了指排满各色玩具盒的货架,说话的口气就像是在演一场侦探冒险电影。货架上堆着的都是包装上印着眼睛占去半张脸的动画角色的盒子,响介可不想买五个那种东西回去。白川听了,神情苦涩地指了指上面一层的货架,

“比起米卡尔路菜菜子,要是买我的拉法尔露尤娜的话,我就听你的。那个总是卖不出去呢…….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哪个是菜菜子哪个是尤娜啊?就说头发颜色吧,那个蓝发的?”

“蓝头发的是嘎布利尔路,黄色的是尤娜…….不对,好像粉色的才对……?”

“照常理粉色的才是菜菜子吧?像这种面向女孩子的战队,主人公肯定都是粉红色头发啦。如果对象是男孩子,头发就是红色了。”

“我说,比起那种事情…….”

看着这两个人比对着玩具包装争执的大人,响介忍不住开口了。

管她米卡尔路菜菜子的头发是蓝色的还是粉色的,响介压根就没打算买。七绪像是想起了自己的来意,重新面向白川说,

“对对,像白川爷爷这种年纪的人,都是喜欢聊年轻时的事情吧?我们这回来正是想要听听战争时的事情的。”

“我把话说在前面,击落了几架美军飞机之类的英雄故事我是说不出来的啊。战败的时候,我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屁孩呢。”

“那、龙之坂还有能说那种英雄故事的老人吗?源先生呢?”

七绪看来是在诱导提问。白川见七绪面对人生前辈居然如此毫无顾虑,一脸惊愕地摸了摸残留着白色胡须的下巴,

“会长和我也就差一两岁而已,也一样的吧。”

“也是啊,那副会长呢?芳爷好像比源先生年长的吧?”

“是年长,但那个家伙可没被征兵哦。”

在玩具铜钹的敲打声中,白川如此断言道。响介闻言便眯起了眼睛,七绪则不甚感兴趣地“唉——”了一声。

“芳吉那个家伙不是拖着腿吗?那不是因为年老,是他打小就那样了。听说是小时候受过伤,所以他应该没接到过红条子。何况我父亲也是战后才开起这家店的,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清楚。”【红条子:二战时日本征兵的红色征召令】

说完,白川便长长地叹了口气,古板的脸上更显诧异了,

“话说你为什么忽然问这个?是暑假作业落下的?”

“没没,知道这些就够了。好了,响介,记得去买五个啊。”

说完七绪就像完事了似的拄着拐杖站了起来。白川目送着七绪晃晃悠悠地朝店门走去的背影,叹道,

“真是的,七绪还是莫名其妙让人捉摸不透啊……小哥,你就买这个抵作今天的情报费吧。”

说着,白川就将收银机旁边的奇怪玩具放在了响介面前。那看上去是个戴着太阳镜的向日葵一样的摆饰,只要白川一说话就会颤动茎杆。响介好奇地睁大眼睛盯着那个微妙地布着灰尘的玩具,闷声问道,

“什么啊…….这是?”

“是以前风靡一时,奇迹般保留下来的玩具,说不定还价值不菲呢。”

“哦…….这要多少钱?”

“五百日元便宜给你啦。”

响介虽然很不乐意,但总比买五个魔法天使变身套装好。天性不懂拒绝的响介把一枚五百日元硬币放在白川面前,又开口问道,

“顺便问一下,副会长先生有哥哥吗?”

“喂喂、那个玩具里可不附带其他情报了哦?”

“有什么关系嘛,就当是稍微给我点优惠。”

响介边好奇地看着因为自己的声音而不停颤动的玩具,边如此嘀咕道。白川似乎要准备关门了,站起来说道,

“不清楚啊,只记得他有的都是姐妹,一聚集起来就抱怨不自在。”

“是么……谢谢了。”

“…….小哥,买的东西好歹记得拿走啊。”

响介刚转身想走,白川就叫住他了。无奈之下,他接过那个被他全然忘掉的奇怪玩具,单手拿着走出了玩具店。

夜越发深了,头上已经浮出了月亮。真是漫长的一天啊,他如此想着回到汽车里,七绪则等得不耐烦似的拍了拍方向盘说,

“那个满是八十年代气味的旧东西是什么啊?”

“给你吧。嘛,总之明白那张照片不是修一所担心的那样了。”

响介把白川塞给他的玩具丢进了大小正合适的汽车收纳箱里。七绪听了,哼了下鼻子就发动了汽车。

“不过,还什么结论都没得出来呢。之前不也说了?临战败时他也是可能收到红条子的。”

“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得向修一说那张照片上的人不太可能是芳吉先生的吧?何况他在意这件事,放任不管的话,单纯少年搞不好就真的被人当成跟踪狂了哦…….”

说到这里,他这才察觉到自己包里的手机在响。一看手机屏幕,是长笛首席畑山彩花打来的。对了,他和七绪离开公民馆的时候说过几个小时就回去的,本还想着要参加之后的练习,结果他们却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响介慌忙接通电话,电话里就传来彩花拖长的嗓音,

“啊、喂喂?首席和七绪酱?你们现在在哪里啊?”

“抱歉,事情耽搁了。指挥和首席不在给大家添麻烦了吧?”

“哎呀哎呀,没关系的啦。那么,今天就当各自练习吧。”

公民馆也快闭馆了,于是响介说声拜托就挂掉了电话。把手机放回包里后,他便听到开车的七绪正独自嘀咕着什么。

“瓦尔基里……将勇敢战死的战士们引领至天堂的女神。”

瞥眼瞧去,她的双眸满是往常时而流露出的冷酷光泽。那或许只是稀落路灯的反光,但响介听了却想起了之前七绪在宫间照相馆擅自播放的唱片。

“虽说这名字听着不错,但瓦尔基里的语源可是挑选战死者的女人哦。嘛,也就是说一旦被她们选中就完了。”

响介耳边响起了那首强音开头的雄壮旋律。骑兵群的奔腾声。骑在马鞍上的不是坚强的战士,而是美丽的女子。在《尼伯龙根的指环》里率领她们的是悲情的女武神——布伦希尔德。驰骋白马的女子们在战场上巡视并挑选战死沙场的士兵的骑行…….

响介忽然摇摇头试图挥去眼前想象的景象,而在一旁驾驶的七绪也变回了往常的表情。马蹄声从耳边消失,唯有汽车在空荡道路飞驰时的微微引擎声。

第二天傍晚,果然抱有同样心事的七绪叫上响介就去了商店街的入口。那个瘦瘦高高的身影果然也在。

“……还在干这钟事情啊。这样太容易被人误会了。”

那个站在piccolo和文具店的夹缝里朝车站方向窥视的正是修一。估计他也感觉在增田家附近有危险,学校附近又有众多眼线,所以就选择了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等……尽管这么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七绪无奈地摇着轮椅来到修一跟前,拍了拍他后背说,

“哟、烦恼的少年。”

“哇啊!”

没注意背后的修一吓了一跳,贴在咖啡店墙壁上后盯向了这边。等缓过神来,他才拍拍沾满灰尘的中山制服,低头招呼说,

“啊、一之濑小姐,藤间先生……昨天谢谢了。”

“谢你个头啊,又在干些没长进的事情了。”

“…….为了这个商店街,果然还是得让我爷爷和会长先生和好……但我去见会长先生会很失礼,所以就只能去找增田同学……”

修一像是被戳中了痛处,说着便垂下了肩膀。响介见状便开口打起了圆场,

“关于昨天那张照片,我们觉得应该不是芳吉先生哦?”

“…….是么?”

“那人身上穿着军装,但从芳吉先生当时的年龄和他打小就腿脚不便来看,他入伍的可能性很小。”

“那……那张照片是?”

修一刚吃惊地这么一问,七绪冷不防地抓住了修一的手臂,接着就用单手将少年朝街道方向推了过去,

“去吧,吹子来了。”

“哈?”

“放心,我会给你收尸的。死得漂亮点哦。”

七绪丢下这句就用她另一只手用力推了一把少年的腰。修一立刻朝车站方向看过去,接着就像下定什么决心一样,用老电视剧里的那种姿势一下跃进了街道。

“增、增田同学!”

响介被眼前的突发状况惊呆了,张嘴朝车站方向看了过去。进入视野的正是一辆眼熟的红色自行车和站着猛蹬踏板的校服少女。

“呀…….呃?干什么!”

不好,眼看就要撞上了——霎那间,少女尖叫着抓下了刹车,迸溅出刺耳的刹车声。自行车在离修一近在咫尺的地方停住了。还好年轻人反应快,响介不由得松口气,擦了擦不知不觉间流下的冷汗后咕哝道,

“啊啊……总算是拦住了啊。”

“好了上吧,让我见识见识你的男人气概。”

响介正感概着,七绪便握紧拳头对修一如此说了。不过,首先开口的却是吹子。她甩着茶色马尾辫,唾沫横飞地叫嚷了起来,

“你干什么啊!我赶时间呢,快给我闪开!不然我从你身上轧过去哦!”

“那、那个……抱歉……”

听到对方理直气壮地发火,修一吓得弯下了腰。吹子站稳后仔细一瞧,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用手指着修一的脸说,

“啊!你是龙央的宫间!”

因为龙之坂中央高中的简称“龙中”与龙之坂中学容易搞混,所以龙之坂中央高中又被叫做龙央。这且不说,她一下就叫出了修一的名字……可能两人是认识的吧。吹子抓着车把探出身冲正做痴呆状的修一叫道,

“你来得正好!我家糟老头子说要去你爷爷那里就出门了!我正要去拦他呢,你也给我来!”

“…….啊?”

修一吃了一惊,响介和七绪也愣住了。响介琢磨了一下后神色紧张地说,

“难道……昨天坐车离开的时候还是被他家里人看到了?”

的确,当时是有一个像是吹子母亲的中年女人出来了。如果那人认识修一,很可能就告诉正保持高度警惕的源次郎了。响介脑子里涌上了最坏的事态,一旁的七绪则沉着脸缠起双臂说,

“这下,代理人之间的停战交涉看来是失败了啊。”

“现在是说那种话的时候吗!我们也有责任的,得去向源先生说清楚啊!”

“我知道我知道。喂!吹子酱,又被那个粗线条的爷爷耍得团团转了啊。”

说着七绪就摇着轮椅朝吹子和修一过去了。吹子看到这两人组忽然从小巷里钻出来,脸上并未显出吃惊,而是一副见怪不怪表情地问道,

“……干什么啊,两个人又凑在一起。”

“我们是为龙之坂解决纠纷的公民馆的正义职员啊。听说这次是源先生要去攻打什么地方?”

“鬼知道咧!芳吉那个家伙,这次是绝对不能原谅他了!——老头子这么说着就出门了……七绪和响介,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

知道还是不知道呢…….响介只好装傻了。吹子见状,恢复几分冷静后又说,

“我妈妈也不在家,应该是担心爷爷就陪他一起去了。不过就凭那个蠢猪老头子,是肯定没法闯进宫间先生家里去的。”

“…….我家的照相馆?”

修一抬头问道。吹子点了点头,又从胸口口袋里取出手机,神色凌厉地眯起单眼皮说,

“我妈刚电话过来叫我放学回家时注意看着点,嘛,我家老头子和你爷爷争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最近不是因为商店街的运营发生了很多事吗?我也有点担心了。”

听吹子快言快语地说一通,修一求救似的朝七绪看了过来。七绪长叹一气,指了指了公民馆的方向。

“事情好像有点麻烦了,不过能把事情一次性解决也不错……我把车开出来好了,吹子酱把自行车先放在公民馆吧,物品和小号都会给你存箱子里的。”

七绪说完就调转了轮椅。她大概是觉得与其让吹子独自去照相馆,不如让当事的家里人修一也跟着去。吹子听了,也意外老实地从自行车上下来了。她撅着嘴问七绪,

“喂、七绪,事情是指什么啊?”

见吹子推着自行车去追七绪,修一也赶忙跟了上去。七绪头也不回地摇着轮椅,开玩笑般地回了一句,

“是关于一个被布伦希尔德选中的男人的事情哦。”

七绪把轮椅放回汽车后座后,再次驾车驶向了宫间照相馆。明知故犯地将车停在昨天那个位置后,七绪拔出了车钥匙,边解安全带边向修一翘起了大拇指,

“修一,你先去看一下情况。如果老爷子们的战斗已经不可开交了,你就去挺身阻止他们。”

“七绪你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

吹子信以为真地从后座探身叫了起来。响介哀叹着从助手席下了车。从外面看,照相馆与昨天并无二致。他正仰望着这个小巧脱俗的建筑时,

“别再给我找这种莫名其妙的茬了!”

“什么叫找茬!这可不光是你我两个人的事情!”

两个老人的怒吼声从紧闭的玻璃门里面传出来了。响介伤脑筋地用手抵在了额头上,修一则又躬起了他的瘦高的身躯,

“唉,来迟一步了……”

他正哀叹着,吹子大步朝照相馆入口的阶梯走了过去。刚一推开门,两个老人的叫声便又传了出来。

“我家里人确实看到了!前些天有人坐一辆可疑的车从我家门口逃走了,就是个穿中山校服的高个子!就是你宫间家的孙子!”

“我家修一从你家门口走过什么好奇怪的!被害妄想也要有个度!太失礼了!”

“冷静点老头子!别在别人家里大喊大闹的!”

插嘴进来自然是刚才走进店里去的吹子。可惜,她的高嗓门一点不输给她的爷爷。忽然听到有人插嘴,两个老人都吃了一惊,朝吹子看了过来。

“……哦,老爷子们都凑一块儿了,到底怎么了啊?”

七绪上了台阶后,响介跟着进了店,最后修一也躬身小心翼翼地进来了。刚才还在争吵的两个人见到他们的悉数出场,面面相觑地呆住了。不懂规矩的吹子挺身站到两个老人面前,瞟着源次郎说,

“你又说些有的没的就出来了吧!刚以为你不吹小号就不会被拉去医院了,这回又来这出啊……宫间先生,一直以来真是对不起了!”

“没没,吹子酱完全没有错,我才是,发出那么大的声音真是不好意思啊。真是的,居然让孙女为你道歉……”

“说什么呢吹子!我这是在为你着想才……”

“我被宫间先生怎么了吗!?”

增田家的祖孙俩眼看就要吵起来了,一直在入口那边躲响介背后的修一忽然哭叫起来,

“哇啊啊!对不起!这次都是我的错!”

这话一出,两个老人连同吹子都睁大眼睛说不出话来了。芳吉看着修一双手撑在膝盖上躬身道歉,脸上的神色一下变严峻了,

“什么?到底怎么回事,修一!”

“我、我是想对增田同学……对、我是想要向她提交停战协议的。”

修一慌乱答道。七绪径自坐到待客用的椅子上后,用唯独响介能听到的音量小声嘀咕了起来,

“……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能按照我们的套路走呢。”

“不过……否定那种事情的不就是你吗?”

这时修一像是喘过一口气来了,他摇摇头打断刚想开口又问的芳吉说,

“爷爷,我明白你以前和会长先生发生过很多事情……但现在七绪小姐他们好不容才让商店街又活跃起来了,你们就适可而止吧。”

说完修一就走出房间,马上又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回来了。房间另一头应该就是昨天他领七绪从后门进的那间工房。修一把那张照片放在芳吉和源先生之间的桌子上,芳吉见到那张照片便皱起了眉头。

“哎呀,真是一张让人怀念的照片啊。”

源次郎发出了感慨。响介和七绪虽看不到,但肯定就是昨天修一给他们看过的那张一对男女的黑白照片。源次郎撅嘴朝吹子招了招手,向她示意了一下那张照片。

“吹子,这是你奶奶年轻时的照片。和你很像吧?”

“诶——那么,为什么这张照片会在宫间先生家呢”

嘛,开照相馆的宫间家会有这张照片也算不上奇怪——吹子又自言自语地说。芳吉见状,一脸凶相地仰脸看着修一问,

“修一…….你是从哪里找出来的?”

“是爸爸叫我去整理里面的工房的时候发现的。”

芳吉一把抓过照片翻了过来,背面写的应该是模糊的年号和宫间与近藤两家。芳吉确认了一下背面后,又把照片翻回来,用嶙峋的手指指着那个穿军服的男子说,

“你以为这个人是我了吗?认出女人是谁就以为我和源次郎以前发生过什么了?”

“嗯……是这么回事……”

听芳吉一字一顿地提问,修一的声音越来越小了。片刻的沉默之后,芳吉忽然就用搁在一旁的拐杖打了修一的屁股。

“这个大笨驴!我的本命一直是你奶奶!瞎猜些什么!”

“啊、好痛!爷爷好痛!”

被拐杖追着打的修一发出了惨叫。一旁的吹子被眼前发生的事情弄傻了,源次郎则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回事啊,修一君以为我抢走芳吉的女人了。这还真好笑啊,不过可惜不是的。”

“那、那这个照片是……”

“你看清楚了!虽然像,但不是我,这人是我哥哥!”

芳吉最后一下使劲用拐杖打过去,一巴掌拍了一下桌子。眼看就要哭出来的修一痛得大叫,

“亲戚们聚在一起的时候……爷爷的同辈不都是女的嘛!”

“那当然了!我哥他十七岁就战死了。”

一个劲地打年轻孙子的屁股到底是累了,芳吉长叹一气后,沉默地理了理弄歪的波洛领带后说,

“那是你父亲出生前的事了。他出征后连个尸首都没能回来。”

“修一君,我家的奶奶她啊,曾经是芳吉哥哥的……富吉先生的指腹妻子哦。”

依旧笑弯了嘴的源次郎如此解释道。不过响介隐隐感觉源次郎的笑意里微微掺着些苦涩,不禁屏息凝听起来。响介身旁的吹子似乎也在吃惊地注视着源次郎。

“嘛,那不过是父辈之间定下来的而已。战后不久的那个时代里,年轻男子少。富吉先生战死的消息一传来,转嫁我家的亲事就被提出来了。感觉很薄情吧?但那个时代就这样的。”

听了源次郎的话,芳吉哼了一声鼻子,又把照片展示给孙辈们说,

“这张照片是哥哥出征前我帮忙拍的。哥哥他虽是照相馆的儿子,但本人却讨厌被拍照……所以他除了小时候的照片,就再没留下其他照片了。不过,这的确是张好照片,我是这么觉得的。”

芳吉眯眼回忆起了往事。对修一和吹子来说,这可能只是一个不带现实味道的故事,但从那个时代走来的两位老人却一时陷入了沉默,接着…….他们再次面朝对方,芳吉先开了口,

“……但是,你这家伙真是让清子吃尽了苦头啊!那个夸口说会替富吉让清子幸福的到底是谁啊!”

“我怎么不记得有说过这话!何况,我才没有让清子吃苦呢!”

刚才的伤感气氛顿时烟消云散,两个老人又开始了口角。吹子唉了一声,修一则又坐立不安了起来。这时芳吉的矛头又朝向了修一,

“修一你也是!我叫你在我住院的时候收拾东西,你不收拾还给我翻出这种东西!这个照相馆在我这代就要关门,没用的东西都给我处理掉!”

芳吉说到这里,修一沉默了。不过,这般沉默不是以往那种因为不知如何作答的沉默,也不是因为犹豫而语塞。在响介皱着眉头的注视下,修一忽然面向芳吉说,

“爷爷……还是不把我要继承这家店的话当真吗?”

修一如此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与刚才那个柔弱少年不同的味道。芳吉一下沉默了,但马上又用刚才那般洪亮的声音反驳道,

“当然了,你怎么继承得了这家店!”

“为什么啊!我一直有参加高中的摄像部啊,还在比赛里得过奖的!肖像照和风景照的确是不一样,但基本知识不都是一样的!你就会说数码相机是歪门邪道之类的话!”

“谁让你从小就三心二意呢!别看你现在能这么说,肯定一会儿就丢一边去了!那个乐器不就是?”

芳吉说着就指了指放在工房入口处的人造革箱子。房间里的人都顺着他的手看了过去,最先做出反应的是吹子,

“啊、那不是小号嘛。”

她注意到那是与自己随身的小号箱相同的东西了,于是抬头对正面朝着芳吉的修一说,

“那是你的?我能看看?”

修一听了,轻轻地点了点头。吹子拿起那个箱子,放在桌上后打开了锁扣。降B调小号在荧光灯下反射着崭新的亮光。这时,在一旁看着箱里的源次郎忽然把手伸到了盖子背面,那里有一个用来放清洁布和小物品的收纳袋。源次郎从袋子里抽出了一张半露在外面的折纸,眯眼看了看,

“…….《女武神的骑行》啊。”

看来是一张乐谱。源次郎口中的曲名是响介听过的,用咆哮般的小号表现出来的奔腾声,美丽女子们骑马穿越战场的骑行…….就在这时,一直静听他们说话的七绪慢慢起身了,

“要叨扰一下了哦,芳爷。”

七绪如此说着就拄着拐杖径自朝工房走去了。修一慌忙跟了上去,七绪像是在自己家一样去了里间,在一台布满灰尘的唱片机前坐了下来。

“挑选战死者的女人,女武神。不过嘛,对于奔赴战场的男人们来说,她们也许还是救赎呢。”

七绪自言自语般如此一说,激昂的音乐便在这个房间里轰鸣了起来。唱片在昨天就被放上唱机了吧,是瓦格纳长篇乐剧的一个场景——《女武神的骑行》。这是一首经常用来振奋人心、甚至在真实战场都会被用来鼓舞士兵士气的激昂曲子。那两位老人在乐曲声中沉默地陷入沉思。源次郎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说道,

“你的哥哥……好像是在海军里吹喇叭的啊。”

“啊。不过我对古典乐和爵士乐都没有兴趣,之所以让儿子和孙子吹小号,可能只是我的自我满足吧。何况,两个人最后都放弃了。”

修一听了,表情变得尴尬起来,不过芳吉似乎并没有责备修一的意思。他出神地望出去,自嘲地开口说,

“该说是命运弄人吧……我因为意外的脚伤而没被征召去战场。而你也因为仅仅晚出生两三年而逃过了战争。虽说也有一早就被征兵但最后生还的人,但在那种时代里,能分清黑白恐怕真就只有神了。”

乐曲在持续演奏着。也许是唱片老旧,乐曲里偶尔混着杂音。骑手奔腾般雄壮的轰鸣如同要证明自己是在如梭岁月中一直流淌过来的一样,一刻不停地轰鸣着。

过去的确有过一个背负着这首旋律而不是军歌前往战场的人。

芳吉心怀着这般事实,缓缓垂下了视线,

“我不想说哥哥是为了国家而死这种蠢话,真要安慰的话,毋宁说是被某人选中…对于存活下来的人说,这样不是更能得到救赎么。”

侧耳倾听的源次郎推了推玳瑁框眼镜。响介只看得到七绪躬身坐在唱机前的背影,但不知为何,他能感觉到七绪在微笑,

“对啊,芳爷的哥哥在战场是被布伦希尔德选中的。”

听着存活于世的人们的不安与争执,被选中的人们此刻也许正在笑吧。沉默地背对着这边的七绪也许是察觉到了视线,将唱针从唱片上拿开了。武神们的骑行如幻觉般消失,缭绕余音消失在了空气里。七绪仿佛是在目送远去的马蹄般仰起头,戏谑地耸了耸肩膀说,

“嘛……老爷子们早晚也会受到女武神们稍稍有些晚的迎接啦。不过也许还要再等几十年吧。”

“你在前头的吧。”

“你才前头呢。”

低着头的两个老人都小声嘀咕了一句。没等响介的糟糕预感涌上来,两人就又抬头相互瞪视了起来。慌张的修一正要上前阻止,被七绪拦下了。七绪用她的拐杖打在修一刚才被芳吉打过的屁股上说,

“好啦,误解也消除了,臭小子该退散啦!”

说着她便驱赶修一和吹子出去般地挥了挥手,接着自己也拄起拐杖准备出去了。响介随即跟上。背后的两个老人又展开了他们的争吵。

“你这家伙一直就会耍嘴皮子,对长辈真是一点敬意都没有……”

“都这个岁数了,两三岁差别根本没有意义!你就是因为这个……”

被七绪催促着,修一和吹子被赶了出来,照相馆的玻璃门也被关上了。听着门里面传出的争吵声,吹子问坐在台阶上的七绪,

“等等啊七绪,这不是什么都没解决嘛!”

“因为原本就没有发生要解决的问题啊。全是这个家伙会错意而已。”

是吧?她说着就征求同意地看向了修一。修一嘴里咕噜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

“会长先生和我爷爷不是关系差,怎么说呢……他们之间一直是有种斩不断的孽缘吧。”

“就是这么回事啊。两个人是天生的一对顽固老头,就只会那样与对方相处啊。响介,把后备箱打开。”

七绪示意了一下背后还在传出争执声的照相馆,从口袋里取出钥匙递给了响介。等不明所以的响介打开汽车后备箱后,七绪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还没理解状况的吹子说,

“吹子酱,你还不理解的话,就吹吹看吧。”

“吹什么?”

“就是刚才源先生看的那个乐谱。”

“《女武神的骑行》?呃…….抬头的独奏应该没问题吧。”

七绪的汽车后备箱里放着的是吹子的小号。吹子不明所以地打开小号箱锁扣,套上了号嘴。这时,七绪举起了双手,吹子便条件反射地看向了七绪指挥的指尖…润湿嘴唇,深吸一气,小号在七绪的挥出预拍的瞬间笔直地仰向了天空的方向,雄壮的旋律随即涌现。流淌的曲调伴着轻快的吐音,带着与刚才的唱片不同的嘹亮与强劲,融入了小镇的黄昏中。

吹完一个乐句后,吹子将号嘴从嘴边拿开了。虽说四周无人,但这里好歹是住宅区里。静听着金属管特有的清澈音色慢慢消散,刚才还在争执的老人们不知何时都静了下来。吹子呆呆双手拿着小号喃喃说,

“啊……安静下来了。”

“我说吧?就像平时那样放任他们就可以啦。修一你一会儿就进去结束他们的争端吧。”

七绪放下双手如此说着就拍了拍修一的肩膀。看来所有的残局都被推给他去收拾了…….不过修一却一脸爽朗的点头答应了。

这时,一直皱着眉头凝视照相馆的吹子忽然看向修一,边取下号嘴边好奇地问道,

“宫间,你原来要继承这家店啊。”

“诶?啊嗯……我是这么打算来着……”

突然被吹子这么问起来,修一结巴了。吹子将小号收回箱子,发出了意外的感叹,

“诶——挺厉害的嘛。加油哦。”

见吹子笑着如此说,修一忽然换了个人似的振奋了起来,莫名地握紧拳头毅然绝然地说,

“啊啊、我一定会说服爷爷的!”

说完他就转身朝刚刚熄火的店内走去了。响介望着修一磕磕碰碰地上台阶开门进店的背影,小声说,

“真是个好打发的家伙啊……”

“不是挺好的嘛,再加点油的话就是对好情侣了。”

七绪自说自话着就拄起了拐杖。汽车那边的吹子不耐烦地催促道,

“七绪、响介,再不去公民馆排练就要开始啦!你们昨天就没去,再不去就赶不上演奏会了!”

七绪随口应一声后,把视线转向了响介。就像即将要述说一个重要真理般,她降低音调并露出偶尔流露的实在没法称作可爱的笑容小声说,

“从遥远的神话时代开始,就一直是女人比男人强啊。”

正午的铃声一响,响介便停下了敲击电脑键盘的手。他作为龙之坂公民馆的一般事务临时助理……也就是开始打工已经过去几个月,工作也总算习惯了。

落寞的地方公民馆门可罗雀,除了馆长根津和从总馆派来的寡言中年职员,馆里就只有担当职员七绪和打工的响介了。坐在响介对面的七绪连人带椅后退着伸了个懒腰,接着就把放在桌子下的包拿到了膝盖上。

“好啦,又到今天的午休时间了。响介,我们去河本笨夫妇那儿去吃饭吧。”

她说着就直接出了事务所柜台。最近他们一直是在河本夫妇经营的piccolo里吃套餐,不过多少能帮商店街做生意也是不错。

“走好,我留下来守电话好了。”

根津依旧保持着在椅子上跪坐的奇怪姿势,在桌子上摊开了他的爱妻便当。响介把钱包和手机揣进口袋后也走出了柜台,正要去追七绪,忽然又在告示板前面停下了脚步。

啊——他看了告示板上的海报叫了一声。那只是一张召集市民参加年末马拉松大会的海报,但问题是海报里用的照片。是从山岳上拍到的日出。再看海报的下边,果然写着“摄影:龙之坂中央高等学校 宫间修一”

“怪不得会感觉眼熟呢……原来是每天都见到的啊。”

那是他在宫间照相馆的工房里所见到的一张照片。修一说他得过奖,大概就是因此被登上海报的吧。已经到走到门边的七绪又折了回来,抿起嘴角笑道,

“他是大冬天夜里就守在龙之峰上,花了半天才拍到的哦。别看他那副样子,还是挺有骨气的。这下,小白脸排名第一的座位又顺利花落你家了呢。”

“啊啊、的确……他还是挺顽强的吧。”

等待和吹子搭话机会的那种劲头的确符合捕捉按下快门时机的摄影师……虽说很多地方有些微妙,响介还是如此往好的方面想。

就在这时,入口的自动门忽然打开,秋风灌了进来。走进来的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他还是一身严谨西装外加一顶毡帽的打扮。响介见到这个装扮特别的老人后说,

“副会长先生,这是有什么要事吗?”

“嗯,我是来申请这个的。”

他说着就递来了一张纸递。那是一张第三届龙之坂将棋大会参加申请书的复印件,下面便是芳吉字迹苍劲的名字。将棋大会是公民馆举办的惯例活动。响介接过来苦笑道,

“谢谢……前些天源次郎先生也申请了呢。”

“我先说明了,我比他强,不可能输的。”

响介和七绪相互看了眼对方,都耸了耸肩膀。芳吉见状,咳嗽一声便换了个话题,

“还有就是龙乐团的事情。虽然源次郎话是那么说,对于可能有利于商店街兴隆的事情我是不会一味反对的。不过我要强调一点,店主们都要注意不能荒废本业才行。”

“那真是谢谢了,芳爷。龙乐团那天会演奏《女武神的骑行》给您听的。”

见七绪抿嘴笑着如此说,芳吉用默不作声地表示了认同。他整理一下他的个性毡帽后,用拐杖杵了杵油毡质地的走道地面说,

“音乐是个好东西,我期待你们的哦。”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响介看着芳吉蹒跚离去的背影,忽然又想起了什么,

“还有,也请考虑一下修一想要继承店的事情吧。”

芳吉没有对此做出明确回答,只是用那像他孙子一样长的手臂在头顶挥了挥。七绪见了却像是得到满意答复,从响介手里拿走那张申请书后放进柜台上的文件箱,摇着轮椅去出口了。

“好了,既然得到副会长的认可了,我们接下来就可以正经筹划演奏会了。”

她的口气就像个得到玩耍许可的小孩。不过能突破商店街的难关也不错,响介也赞同地点了点头。当然,细节问题还是堆积成山的……

这时,响介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了。听着不像是邮件,响介就瞥了一眼屏幕,立时愣住了。一股想要将手机丢出去的冲动条件反射地涌了上来。不过响介并不是有这般勇气的男人。总之,手机屏幕上显示那个人名对他来说都不是好兆头。

“怎么了?”

七绪在公民馆门口又刹住了轮椅,诧异地回头问他。七绪很敏感,想必已经察觉到他的表情了。

“……你先去吧。”

响介只说了一句就转过了身去了。他本可以无视这通电话的,他已经没有义务和那个人说话了。但响介还是走进了最近的第一会议室。他关上门后也不开灯,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后又看了看手机。

呼叫还在继续。再呼几下通话就会被切换到语音留言,那样他就不用与那个让他听声音就难受的人直接对话了。

但响介还是接通了。他将全身落在椅子上,把手机听筒抵在了耳边。这期间,他心里说不定还抱着小孩子一样的期待,期待过了这几个月,那个人会变得与以往自己所熟知的那个人不同,能通情达理些。

“……喂?”

“你在干什么!”

上来的一句话既不是打招呼也不是询问近况,而是干脆的一声呵斥。若只看字句,这话也不是明显的责难。可惜,对方的语气里除了责难就再无其他了。刚才那种期待自然也应声消失了。

因为窗户朝北,第一会议室里采光不好,再加上没开灯,大中午在里面也感觉已是黄昏。

“我听馨说了,你还在业余乐团继续拉小提琴吧?”

要是没接这通电话该多好,响介为自己的轻率后悔了。也许该就这样挂掉电话。听筒那边的那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录音一样毫无起伏,那个人也许不是有血有肉的吧。如此一想,他忽然感觉再这样听下去很愚蠢,于是准备合上翻盖准备挂掉了,

“响介,放下你的琴弓。”

在将手机从耳边拿开的瞬间,对面隐约说出了这句话,让响介一时僵住了。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又把听筒抵在耳边,简洁地说了一句,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呢?不是你说随我的便么。”

“随你便不是叫你不找个稳定工作随便混混。既然拿不出成绩,你就该放弃小提琴过正经日子。”

这段一时成立的对话让响介产生了奇妙的感觉。那个男人的声音在这个死寂的昏暗会议室里继续道,

“还有,别再和馨扯上关系了。那家伙不是个正经人。”

“叔叔他可比你通情理。”

明知父亲和叔叔关系不好,响介还是如此说了。但和预想的一样,对面并没有做出相应的反应。于是响介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感继续说了下去。这是平和不易动怒、被人多少怀着揶揄意味呼作“佛之响介”才能做到的。但就算是生来温和,那也不是独生子的错,只是因为他被这个男人养大、自幼就放弃了发怒反抗而已。

“我和你已经没有父子情分了。如果你要我把你花费的教育费用都归还给你的话,我就勒紧裤腰带还你。所以,你没有资格插嘴我的生活。”

“你没有再继续小提琴的价值了。”

响介用手抵住了额头。在他苏醒的记忆里,完全不存在任何愉快的东西。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在破碎的记忆里找不到父亲拉小提琴的印象。

“那么,你又是为什么……放下琴弓的?你是说你也只不过是一个没有继续拉小提琴价值的人吗?”

“那与你无关。”

一如所料,他当即如此回道。不过他以前拉过小提琴是明白无误的,做示范的动作、写在乐谱上的准确指示,所有这一切不通过实践是不可能掌握的。

反正他也是一个在哪里挫折而放弃音乐、又借后代继承自己当初梦想的落寞音乐人而已。与自己不同的是,他不是一直不舍而是选择了去一个与音乐毫无关系的证券大企业就职。往好了说是干脆利落,往坏了说就是早早放弃了。当然,并不是说这中间存在对错。只是在那个人看来,他的选择才是正确的吧。

就像是要印证这点一样,他又语气平稳地说,

“你作为小提琴手没能达到我要求。”

“……你的要求?我难道是你的道具?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完成那种道具?”

响介本能地提高了音量,但就在这时,通话被毫无预料地挂断了。简直就像是录音放完了一样。自己与那个人的对话终究还是没能成立。不,该说是那个人原本就没有对话的意思…没打算和他这个人对话。

响介合上手机,将之丢在了桌子上。一阵金属碰撞声响起,响介心里的烦闷却一点都没散去。也许烦闷原本就不曾存在也未可知,自始至终存在的只是从未变过的无奈。响介无力地摊在椅子上,忽然皱起了眉头。在他刚才翻出来的记忆里,他发现了一处微妙的违和。

……不对,是有过仅有的一次。

在那些无聊的回忆里,那个人唯一一次拉动琴弓的身影出现了。那段记忆很模糊,暧昧的琴声在淡淡的雾霭中涌现了出来。

那也是一间像这个会议室的昏暗房间,那人躬身坐在椅子上拉动着琴弓。如同从地底涌现般的第一音之后,音符便跳跃而出。那是让人难以想象是擦弦乐器所发出来的明朗回荡的倍音……轻触琴弦发出倍音的纤细手指的动作在昏暗中依然清晰可见。

那个旋律是……钟声。

在传达某种意义的厚重晓钟声里轻快地奏鸣着回旋——男人漆黑的背影、在响介眼中显得巨大的小提琴的崭新金色光辉。这到底是何时的记忆?响介摸着眉间,脑海里的钟声随着那人冷漠的话语一起消失了。

就像我做过的那样放下琴弓吧——他如此说。

就如同是在说,响介自己必须在不就的将来也走向和那人一样的道路。伴着对这话的颤栗,响介半是放弃半是自嘲地感觉自己不得不那样做了。

这便是埋没在寂静中的绝望。因为再怎么否定……那人到底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