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第一天来的新人吗？」

杯子伴随著怒吼迎面而来，失去温度的咖啡朝著一名男子当头淋下。

「对不起。」

「哼……给我重做，我今天就要。赶快把这里收拾乾净，回去工作吧。」

「先告辞了。」

男子朝著视线落在文件资料的主管行了个礼，拾起咖啡杯。

「啊，主任！既然你要去洗杯子，顺便帮我倒杯咖啡吧！我现在分身乏术呢！」

「噗！」

「呵呵……」

「糖跟奶精呢？」

「不必。」

刚好路过的部属丢了一些杂事过来，男子默默地迈开脚步。

（备用的衣服……算了，反正今天没有需要外出的工作。）

「呀！」

才刚进入茶水间，就听到女性的惨叫声。

「真是的！啊……」

「抱歉，吓到你了。」

「不会……」

「前、前辈，这位是？」

「三课的竹林先生。」

跟茶水间的两人点头致意之后，名叫竹林的男子开始泡起咖啡。

两名女子无视于他的存在，对话从他背后传来。

「吓我一跳……那个身材比一般人大上两倍的肌肉男是谁啊？」

「就跟你说是三课的竹林先生……他好像有在练格斗技还是什么的，每年各部门合办的尾牙都会表演才艺，年底你就看得到了。」

「原来如此。他是在泡咖啡吗？弄得湿答答的。」

「常有的事。」

「常有的事？真是笨手笨脚的人。」

「……看一下场合好吗？我话说在前面，最好别跟那个人扯上关系。」

「他果然是很可怕的人吗？」

「其实他本人还挺不错的。刚刚不是说他是三课的吗？……三课收留的都是一些不适用的员工，为了替其他部门减少累赘而特别设立的『垃圾堆』。

而且我们公司不是承包商吗？为了避嫌，客户的大老板总是喜欢把儿子女儿送进来，当然是靠关系。这样子上面的人也比较有面子。三课都是那样的人，要不就是跟他一样负责善后的。表面上虽然挂主任头衔，实际上却是地位最低的，根本就是被降职……总之不管他人品好不好，你尽量别跟三课的人扯上关系就对了，知道了吗？」

「嗯……」

在前辈突来的千叮万嘱之下，女子打量著竹林的背影，眼神有些迷惘。这时手边工作刚好结束的前辈又对她展开深入追击。

「……我已经提醒过你了，到时候自讨苦吃可别怪我。」

「我、我明白了！」

泼了一盆冷水之后，前辈旋即离开茶水间。后辈见状，连忙跟了上去。两人消失之后，男子独自一人在茶水间泡咖啡。

（就不能选个安静的地方说悄悄话吗……？）

男子端著咖啡回到自己的部门之后。

「啊，主任，我们去吃午餐了。」

「课长请客喔。」

「听说很不错吃，好好期待吧！」

「对不起，咖啡我不需要了。」

拜托男子泡咖啡的部属完全没有歉疚的意思，跟主管一起离开公司。

目送社员接二连三地离去之后，办公室只剩下一个人。面无表情地对著电脑输入资料的年轻男子。

「……田渊老弟，要不要喝咖啡？黑咖啡就是了。」

「啊……不好意思，那就不客气了。」

喝了一口多出来的咖啡之后，田渊叹了口气。

「……走光了吗？」

「……都走光了。今天碰到一个不怎么强势的主管，运气还算不错……对了，刚刚在茶水间看到疑似新进的女职员。」

「主任居然会提起女孩子，这可真是稀奇。对方很可爱吗？」

「她一见到我就惨叫一声。」

「原来是这种反应的人。」

「就跟田渊老弟初次见到我的时候一样。」

「主任的身材太好了，第一次看到你一定会被吓到。穿上衬衫后，肌肉更是突显了出来。」

「一直到比较熟悉之前，我说起话来可都是轻声细语的。毕竟肌肉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删除的东西。」

「再怎么轻声细语，也是很吓人的。」

两人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

「主任是武家的后裔是吧？连名字都叫作龙马。」

「只是代代继承古武术的技法罢了，家世没那么显赫。名字好像也是随便比照厉害的人而取，例如老爸叫做『※武藏』，祖父的名字好像是『※连也斋』。」（译注：武藏＝宫本武藏，连也斋＝柳生连也斋，两人都是日本的剑豪。）

「在求职网上传这种履历，可是会无人问津的。」

「到了这个时代，大概会变成这样吧。不过若电视上知名的古武术家真的出现在眼前，敢这样说的人应该不多就是了。」

「是是是，无视我的意见就对了……这不重要，既然主任的体格这么好，为什么还要当系统工程师呢？直接当个格斗家不是很好吗？」

「只有一小部分的人才能靠格斗技吃饭，我要的是稳定的生活。」

「要不要转换跑道？」

「变成格斗家吗？」

「格斗家之外的工作也行，主任打算一辈子待在这里吗？不想结婚吗？」

「将近40岁的年纪，恐怕很难找到转换跑道的机会。那你自己呢，田渊老弟？不是才20几岁而已？我能教的都已经教给你了，经验方面不成问题。而且若连这里的工作量都能够搞定，不管到哪里都可以独立作业。」

「我吗？以后再说吧。」

「这是我个人的建议，最好趁早跳槽到其他地方。别期待这家公司会有所改善。」

「……之前就失败过了。」

「这种时间还待在这里，其实你也跟我差不了多少。」

寂静的办公室之中，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事情就是这样，劝你最好早点跳槽。你的身体虚弱，趁还来得及的时候快点走吧。」

「不是我的身体虚弱，是主任太强壮了才对……好吧，我会考虑的。对了，今天早上我买了这本书。」

「嗯？『濒死少年与恶魔的契约』？已经出书啦？」

「主任喜欢这种的对吧？半价卖你如何？」

「你不看吗？」

「内容不错，不过插画很破坏形象，这种的我不行。」

「原来如此，就卖给我吧。」

谈好价钱之后，中年大叔支付半价的金额，如获至宝地将轻小说收进公事包。

竹林龙马就是这样的人。

■　■　■

当天夜里。

（今天的运气真不错。）

难得赶在最后一班电车之前结束工作，公事包还摆著跟部属买来的小说。光是这样就已经让竹林感到比平常幸福了，结果前往车站一看，电车刚好在他抵达月台的时候进站。

「……？」

拜这些细碎的幸福之赐，竹林比平常还要早回到家，结果在公寓门口发现四处游荡的人影。

「晚安。」

「嗯？原来是竹林先生。」

「好久不见了，房东。」

发现可疑的黑影是熟人之后，竹林松了口气。

不过被竹林出声招呼的那个人也一样。

「真是……这么壮的人不要无声无息地站在我后面好吗？心脏差点被吓得停止跳动。」

（我又不是偷偷摸摸地接近你……）

心里面虽然这么想，不过房东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于是竹林还是向语带惊吓的老人道歉。

「不过你这么晚了还在这里做什么？而且还喝醉了是吧？」

「嗯……我是喝了一点，却没有喝醉。只是有点不方便回家……！痛痛痛痛……」

「不要紧吧！？」

「用不著担心，只是白天撞到腰罢了。竹林先生，之前是不是也发生过这种事？」

「呃？……经您这么一说，还真的有呢。应该是两、三年前的事情吧？您在打扫公寓的时候从楼梯跌下来，刚好被正准备回家的我看见……站著说话也不是办法，要不要上楼坐坐？」

房东身上穿著家居服，显然不是外出做事，从便利商店的购物袋中也看得到酒和小菜。

再加上不方便回家这句话，竹林认为房东应该是碰到麻烦了，便邀请他到家中作客。

「……那就打扰了。」

房东虽然一脸难为情的模样，不过他似乎是无处可去。

「请进。」

「不好意思。」

两人移往客厅，备妥茶水之后相对而坐。

「痛痛痛……」

「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要修剪庭木，结果从梯子摔了下来。这一幕刚好被儿子撞见，那小子就说什么上年纪了之类的废话，而且一直到晚餐的时候还在喋喋不休，结果我就火大了。」

「所以才离家出走是吗？」

「不光只是这样而已。那个小子仗著最近流行的什么IT公司赚了不少钱，居然干涉起我的工作来了。他说这种资产运用的方式已经过时了，也不想想养育他长大成人的钱就是这样赚来的。空房间很多是事实，可是赶走房客兴建停车场，也没有想像中那么容易。那个小子对房东的工作根本就不瞭解……痛痛痛……」

（……似乎真的很痛。）

听著房东激动不已的抱怨，竹林不忘观察房东的情况。见到房东痛成这样，便从冷藏库拿出小小的保鲜盒。

「房东，这种药膏对于跌打损伤很有效，要不要用用看？」

「那小子……嗯？这该不会就是你先前给我的药膏吧？」

（……记性真好。）

竹林记得之前房东从楼梯跌下来的时候，也曾经用过这种药膏。

「是的，这件事你也还记得？」

「我记得隔天疼痛就全部消失了，毕竟我的记性还没衰退……那就不客气了。」

「哪里，请用。」

竹林用了点药膏放在房东手上，房东便将手伸进衣服里面，在疼痛的地方涂抹。途中房东开口了。

「这种药膏在哪买得到？」

「这是自制的，外面买不到。对于练习格斗技的人来说，跌打损伤可说是常有的事，因此这种药膏就跟格斗技一起被传承了下来。」

「原来如此。其实是因为我的孙子每天回家的时候，也把自己弄得全身都是伤。」

「您还有孙子？」

「还是个小学生。男孩子嘛，精力特别旺盛。虽然很爱惹麻烦，却真的很可爱。竹林先生，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不考虑结婚吗？没有女朋友吗？」

「说来惭愧，我一直专注在嗜好以及工作，不知不觉就到了这把年纪。」

「没有适合的对象吗？……你的外表虽然凶了点，人倒是不错。而且工作也跟我儿子差不多吧？口袋应该很深才对。」

「只可惜一直没有认识异性的机会，收入应该也比不上令郎。毕竟我只是个小职员，不是大老板。不过家里只有我一个，多少也存了点钱下来。」

「那就去相亲如何？我老婆在这方面可是专家呢。」

「感谢您的好意，不过平常工作忙碌，很难挤出时间。」

「是吗？不过单身也有单身的好处啦。」

「例如？」

「现在大概想到的就是……遗言吧？……几个儿子也提到这个。我知道自己上年纪了，什么时候过世都不奇怪。这么一来，就会为了该留下多少财产而烦恼。我又有好几个孩子，财产的分配也是个烦恼。每次听到为了留下来的财产骨肉相残的事情，就会为了该不该捐出去而烦恼……反正有很多种烦恼就是了。」

「我的确跟这种烦恼无缘。」

「不过也是有那种没有小孩子就无法体会的幸福就是了……对了，竹林先生，还是你把这栋公寓买下来？」

（……什么？）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竹林感到十分困惑。嘴巴上虽然没说话，脑中已经充满了问号。

「对不起，我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

「就是你要不要买下这栋公寓的意思。钱的问题不必担心，这种老公寓本来就不怎么值钱，我会尽量算你便宜的。而且你也到了应该置产的年纪了，这间房间就当作老年生活的居所，其他房间就租出去吧。这样子也是一笔收入呢。关于这部分的详细情形，我可以将委托的房仲业者介绍给你。」

「请等一下，这实在是太突然了。而且从刚刚的谈话听来，这栋公寓不也是重要的遗产吗？」

房东闻言，顿时以鼻子哼了一声，从塑胶袋拿出一瓶酒打开瓶盖。

「噗哈！……孩子们都有他们的工作。如果是在市中心也就罢了，像这种勉强算是都内的老公寓，他们全都异口同声表示不想要。而且刚刚也说过了，就算当成遗产，也会被立刻拆除，改建成停车场的。

他们对房东的工作毫无兴趣。其实这也无妨，毕竟孩子有孩子的人生。不过……万一继承所有权利的孩子决定将这里改建成停车场，包括你在内的所有房客都会被要求搬走的。就算必须支付搬迁补助费，如果有利于将来的收益，难保那几个孩子不会这么做。

听说他们也认识手段高明的律师。房客虽然受到法律的保护，一旦打起官司，可就没完没了。对于被赶出去的那一方而言，更是情何以堪……不过若你愿意买下，我的那几个孩子可就没戏唱了。再加上是透过正当手续进行买卖，而且又拿到钱的话，相信他们也是无话可说。」

「就算是这样，为什么找上我？恕我失礼，不过对于双方而言，彼此的交情似乎还没好到这种程度吧？」

「或许是这样没错，不过我瞭解你的为人。」

房东环视房间之后做出回应。

「竹林先生，你已经在这里住上好一段时间了。这些年来的表现，我这个房东全都看在眼里……回想起来，你也老了呢。刚搬进来的时候，明明就还是个20岁出头的年轻人。」

「……当时您都叫我龙马老弟。」

「没错没错，不过你现在的面容已经不能称之为『老弟』了。多亏你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愿意住在这栋破旧的公寓。至少在目前的房客当中，就属你的资格最老，也比任何人都瞭解这栋公寓。

只要有空，你也会主动修剪花木，或者是打扫公寓四周的环境，房间的使用状况看起来也很珍惜。我认为你可以管理整栋公寓。」

「保持房间整齐是当然的。至于打扫环境，那是因为我想把那里当成练习场地……」

「理由不重要啦。就算话说得再好听，若没有伴随著实际行动，那也是毫无意义。有做就是有做，可以就是可以，这样就足够了。而且我刚刚说你是资格最老的房客，却从未听见其他房客数落你的不是。前阵子我才听楼下的小朋友说，你每次都会帮他修理玩具。」

「……那个孩子吗？」

起因是连续好几天为了加班而睡在公司，导致回家的时间乱了套，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在白天回来的那一天。当时发现有个男孩子坐在通往这一层的楼梯上哭泣，询问之下才知道玩具从楼梯掉下去，结果摔坏了。于是竹林以房间里面的工具替他修好。自从那天起，竹林回家的时候，偶尔会看到门把上挂著装有坏掉的玩具或是糖果的袋子，里面还附上一封信。

「应该是那个孩子经常拜托，你才会帮忙修理吧？我也不会对每个人都提起卖房子这件事，不过既然要卖，还是想卖给会好好珍惜这栋公寓以及所有房客的人。怎样，意下如何？」

注视著房东斩钉截铁的表情，竹林感到更加为难。

短暂的沉默之后，竹林做出的回覆是……

「感谢您的好意，不过我现在无法回答您。我很喜欢这栋公寓，不过我对不动产的行情不是很瞭解，不知道合理的价格。我知道可能会被迫搬家，不过若真要买下，也必须准备一大笔金钱才行。最重要的是若贸然做出决定，对房东您也未必是好事。这个提议确实令人心动，不过我还是无法当场决定。」

「……嗯，我想也是。」

「未来的事情还很难说，可以确定的是现在这栋公寓是属于房东的，也是将来留给家人的重要资产。因此无论是卖是留，都请房东重新思考一下比较妥当，尽量不要留下遗憾。」

「其实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提议呢。」

「您先前提到有些幸福是没有小孩就无法感受的，这就代表您非常疼爱自己的孩子，还是重新考虑看看吧。」

「……好吧。事实上我也是临时起意，之后会好好思考的。」

「嗯，这就对了。」

顺利解决问题之后，竹林松了口气。这时房东放下空罐子，撑著受伤的腰部勉强起身。

「怎么了吗？」

「差不多该告辞了。待到这么晚，真是不好意思。」

「这倒是无妨，不过您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回家。那几个家伙应该还没睡，我想稍微跟他们谈一谈……应该说突然有了这种念头。也喝了一点小酒，不是刚好吗？」

「这样的话，让我送您回去吧。」

「我自己回去就好。知道左邻右舍都是怎么说你的吗？『不管何时拜访都不在家的人』。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就好好在家休息吧。」

被爽快拒绝之后，竹林只好送房东到玄关。

「不好意思，今天要你听我抱怨。还有，谢谢你的药膏。」

「哪里，小事而已……啊，您忘了东西！请等一下！」

「没关系啦。钱包已经带在身上了，应该是啤酒和下酒菜吧？不嫌弃的话，就留给你独自享用吧。」

「我？」

「虽然抵不了对你造成困扰的精神补偿，以及药膏的费用，还请将就一点。那我先告辞了。」

「谢谢，路上小心。」

「先前的提议你还是考虑一下吧。我会先跟那几个家伙谈一谈，不过若情况有变，就算真的卖给你也不是不行。」

看不到房东离去的背影之后，竹林才轻轻关上房门。

他打量著映入眼帘的时钟，还比平常的回家时间早了许多。

「偶尔在家里喝两杯也不错。明天早餐就以快要过期的那个来打发……不如晚餐多煮一点，留到早上再吃吧。到时只要加热就好，也乐得轻松。」

他脑中盘点冰箱里面的材料构思菜色的同时，身体也忙著打扫和洗衣服。

打扫、洗衣、做菜。竹林向来是利用处理这三项工作的短暂空档，著手于其他工作的事前准备，以更有效率的方法来做事。这是多年来的独居生活所训练出来的本事。

像这样解决家事、晚餐、洗澡之后，就没有其他该做的事情了。

「很好，今天可以好好看书了！」

竹林利用节省下来的时间阅读今天早上的轻小说，一看就看到深夜。

（真好看……应该劝田渊老弟仔细看过一遍吗……？）

于是沉浸在微小幸福之中的竹林心满意足地就寝。

就某个角度来看，这是不幸。就另一种角度而言，则是幸运。

竹林完全不知道这是通往那种未来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