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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所以呢,到底怎样了?」

「结果呢、结果如何。」

「既然有这种对象,就要老实交代。」

三个姊姊连续逼问,我则怪自己运气差,怎么在圣诞节遇到这种事。

而事情的导火线,要从三好打的电话说起。吃完晚餐,之后差不多过了一小时左右。三好难得打电话过来,我溜出客厅,窝到自己的房间里。我可不想让姊姊们听见两人的对话。

「啊,喂喂?」

「啊,抱歉,突然打电话给你。」

「没关系,不要紧。怎么了?」

「嗯……只是想知道你过得怎样喏。还有,想听听你的声音。」

听她这么说,我不知该做何回应。

「啊,嗯。原来是、这样啊。多、多谢关心。」

我不禁用紧张的语气道谢。三好发出轻笑,接著对我开口道。

「……因为是圣诞节喏。」

她说了这句话。这时我才发现三好突然打电话过来,原因是什么。如她所说,圣诞节到了。白天去街上,看到车站前妆点得格外华丽,才在心里暗道「啊啊要过圣诞节了」,入夜后却把这件事忘得一乾二净。

「你有吃火鸡吗?」

面对三好的问题,我摇摇头。

「我们家……从来没有这种习惯。今天吃关东煮。」

从我读小学起就是这样了。我家老爸对这类节庆没什么兴趣。

「无聊。为什么非要吃我根本不想吃的难吃鸡肉啊?像平常那样吃就好啦,就平常那样。」

他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我家就算过圣诞节在饮食上也没什么特别不一样的。我之所以会把圣诞节抛在脑后,这也是原因之一。说得更白一点,其实是我观察姊姊们的脸色发现眼下不适合庆祝圣诞节,但那种事跟三好无关,不管理由为何,圣诞节被我遗忘是不争的事实。

即便我这个人再怎么迟钝、有多不擅长洞悉人心,普罗大众都知道圣诞节就该男女朋友一起度过,若是无法相见也无妨,可以发简讯、打打电话,这点常识我有。虽然昨天的平安夜,我也将这件事忘得一乾二净,都没联络三好,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

「啊。应该这么说,都是我不好。要是我有打电话就好了……」

没半点表示的我感到歉疚,向她道歉后,三好小声地否认道「不会」。

「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罢了,没关系。」

她随后补上这句话。可是,声音听起来有点落寞。

「嗯。对不起。可是,我能听到三好同学的声音也很开心。」

这并非谎言。回东京后老是被姊姊们指使来指使去,三好的声音为我带来平静祥和。

「真的吗?总觉得,我也跟著开心起来喏。」

耳边听著三好的轻笑声,我闭上双眼。朝长时间成了半个置物区以至于积了灰尘的床一躺──

「你现在在老家那边吧?」

我朝三好提问。

「嗯,一直待到除夕。除夕一到,我就要回奶奶家了。」

「回奶奶家?在尾道吗?」

暑假跟未来他们一起旅行时,三好从外婆家出发跟我们会合,一起前往大久野岛。交往后,她跟我说当时待的外婆家就在尾道。

不过三好又回道「不是」,出声否认。

「那是妈妈那边的外婆家。除夕要回的是爸爸那边,在岩国这里。松永同学,你知道是哪吗?」

「唔──嗯……不晓得。在广岛的哪?」

「不在广岛,在山口。不过,距离很近。应该比尾道近。」

「哦。」

山口,我知道它位在广岛旁边,但我对两者距离没什么概念,只能给出这样的反应。

「……松永同学,你也在老家吧?过得怎样?你不是很久没回去了吗?」

大概发现我回得漫不经心,三好改变话题。对她的体贴感到惶恐之余,一谈到这个话题仍不免令我哀叹。

「简直糟透了。我想快点回广岛去。」

听我这么说,三好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用有点紧张的声音继续说。

「这、这样啊?」

她做出回应。姊姊们总是联手欺负我,这件事曾跟她提过几次,三好恐怕没把它当真吧。至于最年长的姊姊跟排行老二的姊姊,三好也见过她们,当时不知道她们吃错什么药,两人都对我很友善,所以三好对姊姊们的蛮横并没有太多体认。

「我还以为你在说笑喏……她们真的那么难伺候?」

三好会这么问不出所料,我给予肯定答覆。

「对啊,我家那三个姊姊全都──」

说到一半,我突然觉得房间有股冷意,人躺在床上没起来,一双眼朝房间的门望去。

接著──

「呀!」

我发出孩子气的难堪叫声,一面撑起身子。

「怎、怎么了?」

三好问话的语气透著惊讶,我赶紧压低声音回话。

「抱、抱歉!等一下再打电话给你!」

话一说完也不等她同意就切断电话,转眼望向排行老三、透过门缝偷窥我的姊姊三叶。

「有、有什么事吗?」

虽然我问了,三叶却不发一语,一直维持用手搭门的姿势,目不转睛地盯著这边。

「那个……你这样。感觉很恐怖。怎么了?什么事?」

但三叶依旧没做任何回应,对此感到焦急的我从床上起身,三叶仍然面无表情。

「刚才的电话……是女朋友?」

她提出问题。

「不不不不是啦。怎么问这个?」

我万万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做此回应已经是极限了。她从哪开始听的?从我躺上床开始?不,我在那之前就背对门了。

被这些姊姊们得知三好的事,下场肯定会很惨。想到这,我再次开口。

「你、你怎么会想到那去?只是学校的朋友啦。」

我拚命试著打圆场,但声音还是显得紧张。

「……是女朋友吧。」

三叶再次复述。看样子,她已经朝那个方向解释了。而我实际上跟三好确实是那种关系,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蒙混过去。

「原来是这样啊。」

见我陷入沉默,三叶留下这句话,轻轻地关上门扉。之后隔著门板,咚咚咚的细微脚步声渐行渐远。

「……惨了。」

嘴边挂著呢喃,我用手机打简讯给三好。

「抱歉。今天大概没办法打电话给你了。明天我一定会联络你的!」

我送出这封简讯,有别于刚才三叶发出的声响,朝房间靠近的粗鲁脚步声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

「喂,阿四!你来一下!」

三个姊姊中最野蛮的二姊──二胡,一开门就拋出这句话,我听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之后乖乖照她的话做,被带到客厅去。

再来就被三个姊姊团团包围,开始接受质询。

「给点解释吧。我说你,那是真的吗?你真的交女朋友了?是那家伙吧?在广岛烧店里的女孩?是她吧?」

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但二胡跟三好接触过,看我闷不吭声便一脸不耐,朝我进逼。

「不,那个……跟我讲电话的人,是她没错……可是,她不是我的、女朋友……算是比较要好的友人……或者该说……」

我打算让事情点到为止,此话一出,这次换长女壹香「哎呀」一声并开口发话。

「广美跟我说过,说那个女孩肯定喜欢小四。还说小四也不讨厌她。」

我的目光向下垂落,诅咒打工场所的店长,也就是广美小姐。壹香跟二胡来广岛游玩时,广美小姐当她们的导游,光我一个人手不够,就请三好来帮忙。至于广美小姐跟三好有交集的日子,只有我向广美小姐介绍三好、请她教三好如何工作那天。因此,被壹香说成这样很让人头痛。

「对啊,我也遇到她了。看你的眼神,根本就盯上人家了嘛。」

「才没有!」

听到二胡这种没神经的发言,我不禁大声反驳。

「咦──……壹香姊跟二胡姊都见过她啊。真好──是怎样的人?」

我的反驳遭人忽视,三叶向壹香询问。壹香则抬眼看著天花板,一边开口。

「这个嘛。感觉是很文静的女孩。」

「可爱吗?」

「很可爱喔。配阿四很浪费。」

「那应该是搞错了吧。四郎不可能追到这样的女孩子吧?」

「关于这点,我也觉得纳闷。我好歹算是人生的大前辈,当时有叫他要避孕啦。但仔细想想,阿四哪有可能做到那种地步?」

说得真难听,我心想,同时安安分分地听取姊姊们的对话,结果二胡一把抓住我的肩膀。

「你应该……没有干违法的事吧?」

她一脸认真地说著。

「违、违法的事……?」

「例如强暴之类的。」

「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啊!你白痴喔!?」

我二度反驳,二胡突然换上锐利的目光,指甲跟猛禽类有得拚,深深地陷进我的肩膀里。

「好痛!痛死了!」

这根本是家暴。可是看妹妹这样,长女壹香并没有责备她的意思。

「小四,不可以骂人白痴。别对女性用那种字眼。」

反倒是我被骂,真不讲理。

「对、对不起……!」

我强忍痛楚道歉,二胡「啧」了一声放手,稍微用点力将我推开。我宛如一名孱弱的女子,按著刚才被人抓住的肩膀泫然欲泣。痛到就算内出血也不奇怪。好可怕的女人。

「结果呢,到底怎么了,小四。你们真的没在交往吗?」

弄到最后,话题又回到那件事情上。

「有交往也好,没交往也罢,都跟你们无关吧?」

我不小心说出真心话,壹香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别人问你问题,别反问好吗?问问题的人是我吧?」

搭新干线来东京时遇到老爸,她说的话跟老爸很像。基本上家姊们都很讨厌老爸,但目睹这一幕,我便有感而发,心想「真不愧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子」。

「好,对不起。我们并没有在交往。」

我嫌麻烦刻意用很礼貌的语气回应,此时壹香眯起眼睛盯著我看,向我发问。

「真的吗?」

「是的。」

「你没撒谎吧?」

「没有。我没道理撒这种谎吧。」

多亏这段时间她们三人将我包围,才让我的胆子逐渐大了起来,这次我答得从容不迫。去广岛住一阵子跟她们三人拉开距离,刚才一时间没抓到窍门,但现在已经没问题了。

「好吧,说得也是。搞什么嘛,无聊。」

二胡起身时念念有词,这成了解散的暗号,壹香和三叶跟进,像是直接走人去洗澡,或者开始清洗东西,没有再逼问我。

而我──

「那么,我要回房间了。」

我对人在厨房的壹香说道,再次返回自己的房间。半路上,正要去洗澡、手拿换洗衣物的三叶从旁边擦身而过。

「我说四郎──」

三叶刻意停下脚步,嘴里说著。

「你继续这样下去,会没女人缘喔。要振作一点。」

还不是一天到晚看你们的脸色才害我变成这样,那句话我说不出口。

「还有,如果在学校看到条件不错的老师,记得传照片给我。」

插图006

就这样,三叶的身影消失在浴室里

跟三好通电话的时间约莫九点左右,回到房间已经过十点了。这时间点还不至于无法打电话给她,然而我烦恼一会儿,最后没有打电话给三好,直接躺到床上就寝。要是电话又被人偷听,展开第二轮审讯大会就糟了。

若我老实透露两人正在交往,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这种事史无前例,家姊们会做何反应只能停留在想像阶段。

首先映入脑海的是──

「也让我们跟她确实问候一下。假如小四有不够周到的地方,我们就该负起责任。可以告诉我联络方式吗?」

诸如此类,壹香可能会多管闲事扮演家长、大肆发挥。

或者──

「喂,你们真的在交往吗?不是你的妄想吧?这点若没有事先厘清,会把事情搞砸吧?要是没弄好,人家去检举你是个跟踪狂,会丢我们的脸。」

大概会被说三道四,遭二胡追根究柢质问后──

「弄成这样亏你敢说两人在交往。你搞什么鬼?弱智啊你?真恶心!」

可想而知,到头来会被骂得狗血淋头。

「那孩子肯定被某种假象蒙蔽了。我要去跟她讲,叫她看清现实。」

搞不好三叶会说出这种话,试图跟三好取得联系。

论我在松永家的地位,大概跟一般人口中的「宠物」差不多。还是很没地位的那种。拜她们所赐,我变成跟受虐犬没两样的卑微人种。

「所以我才不想回家……」

我边说边拿出手机,开始按按钮打简讯给未来。

「我想快点回广岛。三好同学的事被家姊们发现,她们不仅逼问我还用鹰爪功对付人。」

我试著打这封信送出,但他没回。以睡觉时间来说,现在还有点早。是不是在洗澡啊。

回老家后,未来会做什么打扮呢。

未来曾说,他的双亲不想承认未来是性别认同障碍者。这样的父母会准许未来在家打扮成男孩子吗?

不过呢,虽说是男生打扮,女孩们也会穿裤装,未来平常穿的衣服并不等于男装。话虽如此,根据我听来的消息,还有我读过的性别认同障碍书籍,那类父母多半希望女儿穿较有女人味的衣服。

会希望女儿穿裙子,或者要她留长发。大概像这样。

「说真的,我希望头发再剪短一点。」

第二学期的期末考期间,我们读书读到一半决定「休息一下,来喝杯茶吧」,在大家共用的客厅喝红茶聊天,这时未来突然抓起他的头发,说出那段话。

「是喔?那就剪吧?」

我不经意答道,未来则「唔──嗯。」一声,盘起手低吟。

「也好,都离开老家了……要剪是可以啦……」

剪个头发怎么扯到老家去。我纳闷地问他,未来当下神色变得有些黯淡。

「要是我剪得更短,爸妈他们会讲话的。」

他不悦地应声。谈到家人,未来总是很不高兴。害我觉得自己不小心踩到地雷,用细小的声音回应「啊,原来是这样」,未来见状面露苦笑。

「不过,话又说回来。以我的长相来说,现在的发型比较搭吧。再剪下去会过短,反而更彰显女性轮廓。」

这是他发现气氛不对才撒的谎吗,还是未来的真心话,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当时的未来让我感觉他似乎在自欺欺人。

那是很难拿捏的。

肌肤的暴露程度亦是如此。外出时,未来都不穿短袖。夏天也不例外。他不论游泳课或体育课都请假,总是对其他人说「自己肤质脆弱」,为了替这种说词背书,总是不在他人面前曝晒肌肤。不过,理由好像不只这些。

「我也想穿短袖啊。炎炎夏日,我很想穿件背心到处晃。不是有很多人这样穿吗?可是换我穿,肯定会穿帮的。」

未来说肌肤露太多,那具身体见光死的风险就越高。他认为身体经过相当程度的锻炼,看起来比我这个弱鸡壮多了,但自己始终是「女儿身」。

「手特别明显。每个人都常看自己的手吧,脸跟脚还没那么常看到。所以说,是男人的手还是女人的手,任何人都能立刻凭直觉分辨吧。」

来到炎热的夏日,平常总是穿著用来压胸部的束胸,除了忍受那股闷热还要穿长袖上衣。

「我的体质不容易流汗,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

未来说完就落寞地笑了。

他对男儿身的执著比谁都要来得强烈,也因为这样,他更不能做偏向男性的打扮。把头发剪短反而更像女人,露出手臂就会被人发现是女孩,这些事情他都必须小心防范。不能穿他想穿的衣服,然而那正是他得以保有自我的必备条件。这些日子,未来究竟怀著什么样的心情度过?

我跟他一样,各方面都遭到家姊们打压,扼杀自我,巴著属于自己的渺小容身处活过来,但我觉得,他要面临的事肯定超越这些。

在我愣著沉思时,有人拘谨地敲敲房间的门。

在这个家里,进我房间会特地敲门的人只有一个。

「怎么了?」

不出所料是壹香站在门板前面,我一问她,壹香就──

「可以借点时间吗?」

话声未落,她就未经我的许可大剌剌进房。单就身段而言,在我家算比较沉稳的,但蛮横程度也许堪称我家第一位。

「什、什么事?」

总之我先过去关上房门,边关边回头看壹香,壹香已经坐到我的床铺上,朝我招招手,要我坐到她面前。我默默地听命,在壹香前方跪坐。从小到大,这种时候多半都是要对我说教。要是我慢条斯理盘腿而坐,光这点就有可能让她多个藉口说嘴。

「小四,有件事我想先跟你说一下。」

壹香向下俯瞰我,对我放话。

「你目前是否跟那位小姐交往,眼下并不重要。不过,我想你以后终究会和女孩子交往。」

「什么?」

「到时候,你可别做出会让那个女孩伤心的事。」

壹香一席话大出我的意料,我不由得皱起眉头。还以为她会对我说「若你在跟人交往一定要跟我报备」,不然就是「去哪也要一一回报」。

见我不知做何回应,想找合适的话,壹香叹了一口气。

「我很担心。因为你身上也流了父亲的血。」

她念念有词。

「或许是我从小看父亲害母亲吃苦,才特别有感触。」

我家老爸几乎都住在号称租来当办公室的公寓,整年下来回这个老家一、两次已经算好的了。只不过,那是从我出生才开始的,更早之前,壹香和二胡还小时,他还没租这个办公室,似乎会回家的样子。

话虽这么说,据说他从那时就爱跟女人乱搞,钱都没按时给,在家里被人断电、剪电话线时,还从野女人家发电报说「今天不回去」,这类事迹,我曾听妈妈抱怨过。

「你觉得我也会变成那样?」

我不曾亲眼看过,但据我所知老爸实在烂得可以,所以我半是感到意外,才拿这句话问壹香。

「……这就不得而知了。」

壹香歪过头,接著补一句。

「我希望你不会。为了避免,我们才会一直对小四那么严厉。不希望你变成不把女人当一回事的男人。」

她说得理所当然。听到这句话,我只能说是哑口无言。

这算什么。

所以呢,是怎样?有老爸这个人渣当前提,为了不让身为儿子的我学坏,你们几个至今才一路拿笨蛋人渣骂我吗?不只这样,还把我当奴隶使唤?

「不过,我觉得二胡有时做得太过火,那孩子有点……该说跟爸爸很像吗……别人的话都听不进去。看到二胡,就让我觉得很不安。二胡明明很讨厌爸爸,却是那个样子啊?小四跟他一样是男的,或许会更像爸爸。」

「……哦。」

壹香的牢骚如溃堤般倾泻而出,而我顶多只能做出这点反应。

这也难怪,毕竟老爸都不在家,家里几乎是女人的天下,身为男人的我自然立场薄弱,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想的。话虽如此,说是老爸把我害得惨兮兮也不为过。

然而,没想到父亲跟这些有更直接的关联性。

「所以说,耳闻你在广美的广岛烧店工作勤奋,都到可以把店交给你负责的程度了,我好开心。妈妈听到这件事也很开心。」

接著,壹香提及目前人不在家的妈妈。妈妈现在好像跟朋友去泡箱根温泉了。我回到老家时,她早就不见人影。一问之下得知,她要到大年初三才回来。

基本上,要说我为什么会特地回根本不想回的老家,原因就是──

「妈妈她也很担心你。」

壹香这句话成了契机,后来还出别招。

「妈妈在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要是你不回来,妈妈大概会很不开心吧。」

她还用这些简讯威胁我,所以我才心不甘情不愿做出回东京的决定。

结果一回来就发现当事人老妈外出旅行。真的很过分。

妈妈对我漠不关心到这种程度,竟然为我打工的事心喜。真是不可思议。

「那个,你说她很开心,为什么?」

我好奇地提出疑问,壹香则微笑以对。

「这是因为,如果你长大后很像爸爸,从事服务业不可能做得好吧?」

她答道。

「……也是啦。」

我点头称是,的确,无法想像老爸从事服务业是什么样子。他本人曾经说过。

「我还是跟以前一样都没变。自从二十几岁踏入现在的职场后,一直都像这样。年轻的时候曾经因为态度过于傲慢,被人解雇好几次。直到最近,态度跟年龄终于慢慢呈正比了。」

听说是这么一回事,假使他去打工,八成也会跟店长吵架,不然就跟同事吵架,这种事大概会一再上演吧。

上述念头在脑中盘旋,此时壹香再次开口。

「最近,妈妈说了。小四开始离家独立,好像过得有模有样,也许不需要像以前那样,对你那么严厉了。」

我听完无法做出任何回应,只是面无表情地接受壹香的说词。

这种时候,我该摆什么样的表情才好。

她想表达的,我大致明白了。

总而言之,我至今以为是虐待的种种行为,其实都是用来避免让我变得跟老爸一样废的「管教手法」,因为她们爱我才这么做。而疑似始作俑者的妈妈得知我最近在广岛过得如何,知道她们不用再怕我变得跟老爸一样废,才认为可以结束「管教」。

如果是不久前的我,肯定会在心里暗道「什么管教,白痴」,开开心心接受壹香的提案吧。那些啰嗦的女人终于不会再来烦我了!接下来要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整个人飞上天吧。

然而我知道,现在的我没那个资格。

「你突然跟我说这些,我也……」

我说这话的嗓音有些沙哑。迟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自己快哭了。

「怎么了?」

大概发现我怪怪的吧,壹香站了起来,试著窥探我的脸。我依然跪坐在地,一面将脸别开。

「没什么。」

我挤出比刚才更加沙哑的声音。

「你们突然跟我说要一改先前的态度,我很困扰。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家人就是这样,也走过来了。继续保持下去,没什么不好……」

我边说边努力克制,不想让泪水流下。

对不起。

这句道歉埋在心里,是对谁说的。连我自己都不晓得。

是对拚了命努力、不想让我变成人渣的母亲或姊姊?还是接纳我的三好?

无论对象是谁,都无法改变我是人渣的事实。

我在跟三好交往。

明明喜欢的人是未来。

为了忘记他,希望藉此忘记,才利用三好。

「……也对,抱歉。」

壹香呢喃著拍拍我的肩膀。

「等浴室空出来,我再跟你说。」

留下这句话,她离开房间。

看我的态度骤变,不知道壹香是怎么想的。她会不会以为我哭是对她们的爱心怀感激。还是说,她认为我历经之前那些非人对待,如今听到这种话觉得怒不可遏。

的确,仔细想想,整件事好残酷。

老爸是人渣没错。工作方面我不便置喙,至于私生活,他这个人渣当之无愧。

但我不该遭受严厉对待。我是我。不管爸爸是什么样的人。她们大可在一旁温柔守候,看著我长大。看我会犯下错误,到时再提点就好,不是吗?

虽然这么想,我却觉得壹香的话有几分道理。

因为现在的我,已经变成人渣了。

至少妈妈她们不希望我变成人渣所下的苦心不完全是个错误。

既然如此,错在哪。

妈妈跟姊姊们的「管教」反而让我走上歪路吗?

还是老爸的血脉太过浓烈,足以让那些「管教」付诸流水。

又或者,错都在我?

我承认自己是人渣,那我是从何时开始变成人渣的。

三好说喜欢我,而我利用她的心意,从那时起我就变成不折不扣的人渣了。可是,假如我没喜欢上未来,这说法就不成立吧。

喜欢上未来,或许就是一切的开端。

「但不能因为这样,就把错推到未来身上……」

我嘟哝著,摇摇晃晃地起身,接著又倒向床铺。

「大家都没错……谁都没错……」

错的人是我。

我只能做此解释。

对于老爸,最近我好像比较释怀了,会这么想,总归一句话,都是因为我也变成人渣使然。同为人渣,我期待老爸能体会自己的心情,如此而已。

趴在床上,就那么一小段时间,我出神了。

明知现在的自己对任何人都谈不上诚实,换句话说等同「人渣」,发现用那个字就能一言以蔽之,我的心逐渐遭到啃蚀。

「我……已经无药可救了。」

过了一会儿,我打算联络三好,手朝扔在床上的手机伸去。时间来到十点半。

该打电话吗?还是说,时间不早了,打个简讯就好?

正当我陷入烦恼时,手机液晶萤幕突然跳出接收简讯的符号。

几秒后那封简讯开启,是未来发的。

连标题都没有,简讯内文跟我刚才发送的简讯毫不相干,只写道──

「明天有空吗?」

就这么一句。

「有。」

我当下立刻回传讯息。

反应怎么差这么多。

对象是三好,连打电话还是传简讯都要烦恼老半天。等到决定打电话或是发简讯了,又开始烦恼该说什么、该写什么。

「我刚好有事要去吉祥寺一趟,有空就见个面吧。」

「好。几点?」

「大该三点左右。」

「知道了。」

飞快传完简讯后,我发出叹息。

刚才明明还那么消沉,发现自己希望明天快点来,令我感到作呕。其实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该跟未来见面。就说自己有事,或找其他理由搪塞,拒绝他就行了。而我办不到,绝对是人渣一个。

那天,直到最后我都没有联络三好,直接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