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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想像力的怪物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深夜十一点多,纱季在公寓的自己房间打开冰箱并如此思考著。

到最后,纱季把九郎与岩永从自动贩卖机前招待到自己家来了。虽然其实也可以按照一开始的约定到家庭餐厅去,但既然是要针对钢人七瀬的话题深入讨论,总觉得最好避免在其他人会看到的场所。而且纱季身为当地的警察,也希望避免被认识她的人目击到。要是什么机缘巧合让这件事传入寺田耳中,感觉要解释起来会相当麻烦。

不过其实最重要的理由是纱季在遭遇过木魂、浮游灵与钢人七瀬,而且还目睹分手的情人不死之身的复活场面之后,实在无法承受要她独自一个人骑脚踏车爬上公寓前那段昏暗的坡道。虽然九郎跟岩永也是属于比较接近怪物的人种,但至少走在一起应该不会危害到自己。纱季只能这么相信了。

纱季从冰箱拿出瓶装的矿泉水,倒入马克杯中。

「我说九郎学长,为什么现任女友明明在身边,你却要盯著过去女友的背影一直瞧呢?」

「那是你的错觉。」

「才不,你一直在盯著看。啊啊,她变得比以前瘦了。平常有没有好好在吃饭呢?是不是因为我的关系害她瘦成这样的呢?哦哦,不过她腰部的线条好美啊。你的眼神看起来就是在想这些事情。」

「真亏你能看出来。我确实就是在那样想。纱季小姐很美啊。」

「不要承认好吗!不要承认得那么乾脆好吗!」

坐在椅子上的岩永用左脚义肢踢著九郎的背部。坐在地板坐垫上的九郎则是转开瓶装绿茶的瓶盖,并随便应付著岩永的脚。

因为纱季的房间没有什么可以招待访客用的餐具或杯子,所以饮料是各自从便利商店买来的东西。

「你们感情真好呢。」

纱季望著那两人的互动,并端著马克杯坐到床上,与那两人保持几乎均等的距离。

「我们感情好是事实,但我比较希望是更甜蜜的方式呀。」

岩永一脸不满地伸手指著九郎,但九郎却不理会她,而是用担心的态度对纱季疑惑歪头。

「纱季小姐,你该不会到现在依然没办法吃牛肉跟鱼肉吧?」

「我最近比较能够吃得下去了。会变瘦是因为工作的关系。」

「抱歉。」

大概是听出纱季在撒谎,九郎顿时沉下眼皮。

「我就说那不是因为九郎的关系了。」

虽然也不是完全跟九郎没有关系,但也没有到他需要道歉的程度。毕竟九郎也不是自愿变成那样的体质,而且想必是希望纱季能够接纳他吧。到头来无法接纳他的纱季自己也是有责任的。

要不是自己当时快要从学校毕业,要不是自己到远处工作,要不是已经有考虑到结婚,或许还能把问题都先搁到一边暂时再交往一段时间,让自己习惯于九郎的异常特质。或是反过来变得更加清楚自己无法接受,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抱著留恋了。

久违的相见,即使与九郎在同一个空间中,纱季的心情却比原本自己想像的还要冷静。她本来很担心自己如果见到面可能会心绪混乱、涌起难受的感情等等,然而实际见到了面却意外地平静。

或许是因为这一个小时内发生过太多事情,让她在各方面感到麻痹了而已。又或者如果岩永不在,自己还可能会稍微比较有想要与九郎重新来过的念头吧。虽然这个叫岩永琴子的女孩是个让人难以容忍的存在,但是纱季并不觉得自己有到不惜排除岩永也要跟九郎重新来过的程度。

「让我们进入正题吧。」

对于私人关系想东想西也没有意义,现在还是单纯把事情想成工作吧。于是纱季喝了一口水后,摆出问话的态度。

「九郎,你刚才和钢人七瀬交手是因为岩永小姐的指示吗?」

「我到这里来是因为岩永的电话没错,但遇上钢人七瀬就只是巧合而已。」

根据九郎的说明,他是入夜后抵达这里的车站,就在准备前往岩永投宿的饭店时遇到一只年老而获得妖力的妖猫向他求救。

「以前像那类的存在光是感觉到我的气息就会避而远之的,不过自从我被岩永带到各地去帮忙解决妖怪相关的问题后……」

九郎一副饱受辛劳似地抓抓自己的额头。

「『一只眼一条腿的公主大人』会好好管控,所以那家伙不会乱来,而且还会代替公主大人接受求助。像这样的风评渐渐传开,于是妖怪们也变得会寻求我帮忙了。」

所以当时被钢人七瀬追杀的那只妖猫,偶然见到九郎才会拜托他想想办法的。毕竟九郎来到真仓坂市本来就是为了解决钢人七瀬的问题,但又没有时间联络岩永,所以才会自己单独前往钢人七瀬出现的场所。

与此同时也有另一个浮游灵被钢人七瀬追杀,而那个浮游灵知道岩永的所在之处,因此前往寻求岩永救助了。

纱季听完这些说明,姑且表现出接受的态度。

「恭喜你啰。只要那样的风评继续传开,下次河童遇上你也不会逃跑了。」

「但是被友好地寻求帮助,我也很伤脑筋啊。」

九郎终究是皱起了眉头。

「话说回来,钢人七瀬即使见到我、触碰到我都感觉完全不害怕的样子。在妖怪或幽灵眼中看起来,我的外观应该非常恐怖才对。可是像那样毫无反应,反而会让我感到害怕啊。」

「说得也是。听说在人类以外的存在眼中,九郎学长看起来就像是把人类、人鱼和件混杂在一起,搅成一团很丑恶又让人感到不祥。即使以怪物的标准来看,学长似乎也是个可怕怪物的样子。也有妖怪形容过学长是充满鱼腥味跟野兽臭味,超乎常理的恐怖混合物呢。」

岩永若无其事插嘴说明的这段发言,好像让九郎深深受到打击的样子。

不过无论人鱼还是件其实身体都有像人类的部分,如果混合得巧妙一点或许看起来还可以像个普通人类吧。虽然纱季脑中想到这样的安慰意见,但感觉好像其实达不到什么安慰效果,于是她决定不要讲出口了。

「那么岩永小姐,对那样的九郎都无动于衷的钢人七瀬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就是怪物。」

「这个我也多少知道。那我换个问法吧。那东西有办法讨伐吗?」

正常的人类触碰不到,不正常的人类就算折断她脖子,她也连脚步都没摇动一下。其他能够想到的对策顶多就是像驱邪或封印之类更加怪力乱神的咒术手段,但是用那样传统的方法有办法打倒跟普通的亡灵、妖怪等等存在明显不同层次的钢人吗?

九郎心中似乎也抱著同样的疑惑,而抬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岩永。

岩永点点头回应:

「有办法,不过这也需要纱季小姐的协助。今晚我找你见面,就是想跟你商量这件事。」

她的态度变得严肃起来,并接著说道:

「纱季小姐,钢人七瀬是个怪物,而且是现代人的妄想与愿望所创造出来的『想像力的怪物』。」

岩永其实一开始并没有要对纱季说明到这种程度的打算。将细节部分含糊带过,只从纱季口中问出必要的情报,然后就道别不再互相扯上关系,肯定对彼此都是最好的做法。然而现在不但让纱季见到九郎,而且她似乎还下定决心不会轻易从这件事情抽手的样子。

既然事情变成这样,乾脆就尽可能把真相告诉纱季,让她理解自己跟岩永他们身处的世界有多大的差距,对于今后来说应该也比较好吧。

虽然目前九郎跟纱季看起来都没有受甜美的感伤情绪牵动两人关系的徵兆,但也不能松懈大意。趁那两人还没陷入那种状况之前,再一次让他们体认到双方之间的隔阂,使他们都不会涌起那样的念头,才是上上之策。

「我们所知道的妖怪、怪物、亡灵、鬼怪或是都市传说的怪人之中也多多少少有那样的存在。刚开始并没有那样的东西。直到昨天,类似的生物或类似的现象都还不存在,可是有一天忽然就诞生出来的东西。最初无论是多渺小的事情都无所谓。比方说如果有人讲出『我被一个戴著口罩、脸色很差的女性搭话,总觉得有点可怕所以逃走了。』这样一段话,听起来顶多就是在描述日常生活中遇到的事情而已。」

纱季用认真的表情听著岩永的说明,看起来似乎还无法判断自己应该相信到什么程度,也还没掌握岩永这些话会带往什么方向的样子。

「然而以一个话题来说这样感觉不太有趣,因此可能会加上『那口罩底下的嘴巴裂开了』、『用飞快的速度追了上来』等等的谎话。但即使这样,也仍然只是一段虚构故事罢了。」

这个世界其实并没有大家想像中那样安稳,光是一点小小的契机可能就会让莫名其妙的存在混入世界中。对人类来说是如此,对妖怪来说亦然。

「后来这段话透过口耳相传开始传播,以谣言的形式跨越地区的范围,传遍全国。即使如此,那依然只是一段『故事』,不具有任何力量或实体,仅是一段冗长的文字群。真正的问题是这段故事被赋予了名字。」

没有名字就等同于不存在。相对地,只要有了名字就不需要太多说明,光是名字本身就能够让人脑中模模糊糊地浮现出大致的特徵、设定与故事内容。

「『裂嘴女』。一个字眼就能表现出故事内容,并大致上决定出外观、姿态的名字。一个角色因此诞生。将原本模糊散乱的谣言汇集为单单一个名字,固定成一个存在。能够将不同人们脑中的形象固定下来的就是名字。」

纱季的态度看起来依然半信半疑。这也是当然的。毕竟这些话的意思是说『有时候妖怪或幽灵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存在』,会轻易相信的人才奇怪。然而这就是真相的事实并没有改变。

「最初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是一段虚构的故事。然而一个有了名字与外型的虚构存在,有时候会透过深植于几千、几万、几十万人的脑中而一点一滴地获得血肉,成为实体。也就是人们的想像力创造出了怪物。」

岩永说明到这边结束后,纱季把手放在嘴边沉思了好一段时间。毕竟要她把这些话一下子就全部消化也很难,因此岩永也没有开口催促。

把手放在嘴边的纱季接著小声呢喃:

「在恐怖小说或惊悚作品中也有这类的故事呢。登场人物原本只是随口胡说一段故事,结果明明不存在的鬼怪竟不知不觉间获得实体,追杀把自己创造出来的人之类的。另外像『本我的怪物(注5「本我的怪物」一词源自科幻电影《禁忌星球(Forbidden Planet)》,指人们的潜意识所形成的怪物。)』也是类似的概念。也可以说是某种将恶梦定型的现象。」

她接著把手放下来,双手捧起装有矿泉水的马克杯。

「那样的事情居然频繁地发生在日常生活中。你觉得这种话会有人相信吗?」

「你都已经见过河童跟幽灵了,还跟我讲什么日常的不变性?」

「就算我勉强接受那样的存在,还是会希望自己的日常是可以信赖而不变的东西呀。如果你说的这些是真的,不就随时随地都可能诞生出新的妖怪或怪物了吗?『拥有名字与外型的虚构存在』这种东西随便找都有吧。像电影或游戏里的角色、网路上的英雄,难道那些存在也会基于什么偶然而忽然变成实体吗?」

「那些存在并不会变成实体。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是被认知为『虚构的产物』传播开来。只要人们的想像力不觉得他们『真的存在』,虚构的产物就不会获得血肉。」

虽然纱季应该有理解到某种程度,但岩永还是仔细向她说明。

「反过来讲,只要多数人对其存在感到怀疑,那么不管那虚构存在拥有什么样的名字或外型都一样无法化为实体。即便化为实体也会立刻消灭,就算保持了实体也无法保持什么力量。正因为是人们的想像力所创造出来的东西,一旦人们的想像力不足或是减弱,那些东西就会轻易地丧失实体。新的妖怪或怪物等等其实很少会被固定下来的。」

九郎这时轻轻举手,插入两人的对话:

「纱季小姐,只是多多少少带有现实感的谣言或故事是很少会持续深植于几万人脑中的。而且即使被多数人在脑中思考,也不可能完全不被怀疑真假。那些东西必须不断被反覆描述、反覆怀疑之后,才总算能勉强让实体安定下来的。」

九郎或许是想要藉由表示同意来附和岩永所讲的话并非随口胡扯吧。

「学长说得没错。而且就算得到了实体,还必须花上更长的时间才能获得智力、思考能力与物理性的力量。唯有经历百年单位的流传、被人相信的存在,才有资格成为新的妖怪或怪物。『想像力的怪物』本来并不是什么需要畏惧的对象。就算因为一时的流行而获得实体,也顶多只是很弱小、缥缈、很快会消失的程度。像『裂嘴女』或『人面犬』等等,一开始传闻都不太好听,但没有造成过实际的伤害,很快就消失了。」

这个世界并没有人们所想的那么安定,到处都有累积某种理论扭曲、损坏、混沌而能够变化为任何存在、类似于能量的东西。而进一步当人类扭曲的妄想流入其中,以『名字』为核心凝聚起来,能量就会产生出实体。

所谓被称为『异界』的东西,也或许就是从那样的能量之中诞生的。世上所有的妖魔或鬼怪如果回溯到千年前、两千年前甚至更古早以前,或许都可以从人们的想像力还原为不定型的能量。

岩永的脑中浮现这样的画面。

相对地,从纱季的眉毛形状看起来,她似乎还无法接受的样子。

「我看过妖怪,也见过幽灵,所以不会一味否定说人类的想像力产生出怪物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钢人七瀬跟你所谓『想像力的怪物』未免差太多了吧?」

没错,就是这样。纱季继续说道:

「那虽然被赋予了『钢人七瀬』这个特别的名字,以及『身穿洋装手持钢骨的巨乳女性』这样有特徵性的外型,但七濑花凛是死于今年年初,现在连一年都还不到。就算在网路上形成话题,也没有普及到会深植于几万人脑中的程度。可是她却拥有了实体以及足以杀害人的力量,非常危险呀。」

「所以我就说那『本来』不是需要畏惧的对象。」

本来那存在就算获得实体应该也力量微弱,不足以危害到这地区原本的幽灵或妖怪才对,而且遭到岩永身体冲撞或是被九郎折断脖子的时候就应该会消灭了。对岩永来说,居然有那样的存在同样也让她伤透脑筋。

「钢人七瀬会拥有那样的实体与力量的原因,正是你提到的网路。网路能够将本来需要花上一段时间才会传开的情报一口气传播到世界的另一头,让许多人接收到,而且也能把杂乱扩散的话题汇集到同一个地方。」

听到这个说明,纱季似乎也想到一件事。

「哦哦,就像那个『钢人七瀬统整网站』吗?」

既然纱季也知道那个网站,说明起来就省事多了。

「没错,就是因为那个网站让『钢人七瀬』的名字与设定急速定型下来并传播出去的。而且贴在首页的那张插图也让原本靠传闻很难清楚传达、需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形成共同认知的外观形体一下子就固定了下来。只要明确的名字与外型急速传开,而且全国各地的人每天将想像力蓄积到同一个场所,本来需要花上好几年才能形成的实体也是有可能在几个月内就成形的。」

岩永接著说出了决定性的证据:

「纱季小姐,请问你记得『钢人七瀬统整网站』首页的那张插图吗?你觉不觉得那张图跟我们刚才见到的钢人七瀬就连细节部分都完全一样?」

纱季抬头看了一下天花板后,立刻表示同意:

「听你这么说确实没错。但那又如何呢?」

她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明明对方提示了非常重要的一件事,自己却无法察觉而感到不安的样子。于是岩永又对她说道:

「一个缺乏可靠的目击证词,只透过传闻描述特徵的亡灵,你觉得有可能被画成那样一模一样的插图吗?当然不可能。那其实正好相反,并非那张图照著亡灵画出来,而是许多人看著那张图想像出钢人七瀬,所以钢人七瀬才会形成那样的实体。」

纱季顿时理解了什么事情似地睁大眼睛。

于是岩永点点头,认同纱季的想法。

「抱著遗憾死去的偶像化为亡灵现身。这样听起来感觉很普通,没什么特色,不是什么会引人注意的故事。但是却因为有个网站把情报收集到一处,并透过来自全国的留言讨论使故事活化,就创造出了一个怪物。」

「钢人七瀬统整网站」就是元凶。只不过是把情报汇整起来的场所却成为了开端。

「其实一切完全相反。并不是因为有亡灵现身使得统整网站诞生,而是因为建立了统整网站才让亡灵诞生的。」

即使教人难以置信,但前后的因果关系就是如此。

「要说那个网站就是钢人七瀬的真面目也不为过。」

纱季虽然还睁大著眼睛,不过看起来应该愿意听岩永的话了。

「刚才我也说过,『想像力的怪物』是靠著人们的想像力维持本身的存在。换句话说,只要人们的想像力持续对其妄想、持续期望她存在,钢人七瀬就是不死之身。就算脚被扯断,脖子被折断,她都能够不断复活。因为她的生命并不是源自那个身体,而是外来的愿望使她的外型与特质得以成立。不管是砍掉脑袋还是在胸口穿洞,都无法让她崩解。」

也因此,她不具有独立的智慧与思考能力,只是个按照想像者的愿望持续行动的自动人偶。是与正常的妖怪或幽灵明显不同的怪异存在。

不过岩永并没有打算把一切都告诉纱季。其实钢人七瀬还有另外的内幕。光靠一个统整网站不可能让钢人七瀬获得那么强烈的实体,而是需要另一个力量进一步汇集人们的想像力。

「那么要怎么打倒她?」

纱季虽然陷入沉默,不过九郎则是抬起头看向岩永并如此提问。他的衣服依然是钮扣脱落、破破烂烂,让人可以看见他纤细的锁骨与单薄的肩膀。九郎虽然身材高-,但体格瘦弱。岩永不禁在内心感叹,真亏自己的情人这副模样还敢跟一个挥舞钢骨的无脸怪物交手呢。

「岩永,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哦哦,没有,我看学长的锁骨看到入迷了。仔细想想,学长已经好久没有让我摸了呢。」

「现在不是讲那种事情的时候吧?」

九郎叹了一口气后,露出恐怖的眼神。

「钢人七瀬,那存在肯定会杀人。虽然等谣言消退后,她的力量应该也会减弱,失去不死之身,但我们不能等到那种时候。要是放著不管,搞不好今晚就会传出牺牲者。成长到如此凶暴的『想像力的怪物』根本是出乎预料。那个统整网站我也看过,那甚至感觉就像在诱导促使钢人七瀬变得更加凶暴一样。」

「没错,这点我也有同感。因此如果要打倒钢人七瀬,就只能利用那个网站了。」

不管再怎么痛殴钢人七瀬都没有意义。若没有断绝她的生命源,就无法解决问题。

「既然她的不死之身是来自人们的想像力,那么就只能攻略那个想像力了。」

从以前就知道相关知识的九郎似乎也看不出岩永在策划什么的样子,岩永接著把视线移向还在沉思的纱季。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需要纱季小姐身为警察的力量了。」

纱季听到对话忽然回到自己身上,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关于所谓『想像力的怪物』,她暂时决定接受这种说法了。毕竟不只是岩永而已,连九郎也表示认同,代表这应该不是什么随口胡诌的内容。

但既然如此,「警察」这样的公权力职业为什么会在讨伐怪物的行动上变得重要?纱季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关联性。

「该不会是要我透过警方的公权力强制关闭那个网站?」

毕竟那个网站就是元凶,因此这样做或许是最好的处置。然而对一个隶属交通课的员警来说,这不是她能办到的事情。就算去拜托人脉很广的寺田肯定也会被拒绝吧。

可是岩永却露出苦笑摇摇头。

「怎么可能?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就想管制个人网站并不实际吧。就算真的强制关闭,如果对方换个形式又架设新的网站,只会变得没完没了。我想应该也很难锁定出是谁架设那个网站的。」

对于一个只是在收集都市传说并鼓励网友留言讨论的网站,要警方介入也太困难了。这点纱季也很清楚。而且要是用模糊不清的理由贸然强制关闭网站,搞不好反而会助长相信钢人七瀬存在的人们更强烈的想像力。

既然警方会出手介入,代表钢人七瀬的事情应该有什么内幕。因为是亡灵在引发事件,所以警方想要掩盖事实—诸如此类的想像反而可能赋予钢人七瀬更强大的生命力。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情报。我希望你能提供关于七濑花凛之死的正确情报。我会以此为基础,架构出超越『钢人七瀬』传闻的故事。」

纱季果然还是无法理解,又再度眨眨眼睛。接著看看九郎的想法又是如何,结果握著宝特瓶的他看起来似乎也追不上岩永的思考。

岩永大概早已料到两人无法立刻理解的样子,而捏起盖在右眼上的浏海继续说道:

「钢人七瀬是个亡灵,是都市传说的怪人,是从故事中诞生的想像力的怪物。若要将她根绝,就只能把『亡灵存在』的故事改写成『亡灵不存在』的故事。只要能够让那些相信、期望钢人七瀬存在的人接受改写后的故事,钢人七瀬想必就会耗尽生命力而消失了。」

亡灵不存在的故事。那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给都市传说一个合理的解释,证明那故事是骗人的吗?」

纱季顿时回想起一个谣言。虽然不是怪人,但也算某种都市传说。

谣言流传某间速食店的汉堡肉不是使用牛肉,而是用蚯蚓肉做成的。

另外也有使用老鼠肉或猫肉的版本,而且还加上「在厨房看到猫尸体」、「听打工店员爆料」、「被塞了封口费」等等细节,描述得煞有其事。这都是因为许多速食店的汉堡价格实在太便宜,给人一种「若不是使用那些来路不明的肉根本没得赚」的印象而传开来的都市传说。

然而只要仔细想想就能知道,要每天大量且不间断地购入猫、老鼠或蚯蚓肉其实比购入牛肉还要费工夫。试想看看一公斤的牛肉与一公斤的老鼠肉,究竟哪边比较能便宜而简单入手?不管怎么想都是牛肉比较容易购得,而且把向社会隐瞒使用奇怪肉类所需的劳力、风险与成本放到天秤上考量也可以知道,绝对是使用牛肉比较轻松且低廉。

合理来想,无论蚯蚓汉堡、猫汉堡还是老鼠汉堡,都是不可能存在的东西。这个都市传说完全是个谎言。

可是问题的复杂之处就在于这些合理性思考所引导出的真相不一定能获胜。实际上,这个都市传说至今还是流传得彷佛有什么根据。即使细节内容与版本多少有变化,几十年来这样的谣言依然偶尔会被提出来,始终没有消失。

比起合理性的解释,『感觉好像会使用来路不明的肉』的印象更为强烈,使人心中莫名感到不安,涌起一种『该不会……』的感情。就算没有完全相信谣言,心里还是会感到毛毛的。谎言会动摇人心。

动摇人心的谎言,有时会比真相看起来更像真相。

「那是不可能的。谣言一旦传开,就算某种合理性的解释才是真相也很难被人们接受。如果谣言内容比较有冲击性而且描述得多多少少有点道理,即使带有些许矛盾,谎言还是会取代真相。并不是真相就一定能改写故事吧?」

纱季说到这边,忽然注意到一个重大的错误。确实在整个事件刚开始的时候,七濑花凛的亡灵根本不存在。只是某个人基于「怀抱遗憾死去的偶像感觉好像会化为幽灵现身」的印象,而随便捏造出来的故事。

然而现在钢人七瀬真的现身了。谎言成为了真相。别说什么合理性解释了,钢人七瀬就是个确确实实的真相呀。

岩永彷佛看透纱季脑中的想法似地露出微笑。

「没错,真相并不一定永远是最强的。而且钢人七瀬也是真相。因此我要透过合理的虚构与之对抗。创造出比『钢人七瀬是亡灵』这个真相更有魅力的『钢人七瀬是虚构』的故事,直接插入统整网站。」

「合理的虚构?」

这词汇听起来充满强烈的矛盾,可是坐在椅子上看起来更像个西洋人偶的单眼单足女孩却一副理所当然模样地点点头。

「纱季小姐,请问你知道一种叫『镰鼬』的妖怪吗?」

这听起来就像忽然换了个话题,不过纱季即使感到困惑也还是回答道:

「呃,我只知道那名字还有大致上的特徵。印象中是一种随风出现,会毫无疼痛地割伤人体后离去的鼬鼠型妖怪吧。」

「是的,另外也有一种解说是它们会三只一起行动,第一只把人绊倒,第二只把人割伤,第三只在伤口上抹药然后离去。算是比较有名的妖怪。」

纱季也记得自己好像有在哪里读过类似的解说。或许是让她知道木魂的那本百科书,也或许是在漫画之类的作品中有过那样的描写。另外好像也看过在旋风的中心有只像鼬鼠的兽类,或是鼬鼠的前脚变成镰刀之类的画作或插图。

岩永这时语带感慨地继续说道:

「上次我遇到妖狐的少爷时有听祂说过,以前在山中或是寒冷地区经常可以看到镰鼬,但最近变得都见不到了。或许在什么地方还有幸存者,不过大概是生命力变得太微弱而隐居起来了吧。」

那所谓妖狐少爷的证词真的可以信赖吗?

纱季抱著这样的疑惑,并提出更加根本性的问题点:

「什么叫『变得都看不到了』,镰鼬的现象早就有科学性解释说那是真空造成的裂伤,本来就是不存在的妖怪吧?」

这也是相当有名的说法。因旋风或强风等等急速的空气流动造成气压变化,局部性产生真空状态而使人体裂开。这说法就是所谓的「镰鼬现象」,应该广为人知才对。因为是空气形成的利刃,所以就算被割伤也只发生在一瞬间而让人感受不到疼痛。而且和传说中「随风出现」的部分也相吻合,是极为合理的说明。

纱季在还对妖怪一点兴趣都没有的时候就已经听过这说法了。真要讲起来,如果提到「镰鼬」,「镰鼬现象」这个科学性解释搞不好还比较有人知道。

想到这边纱季就注意到了。原来如此,或许『镰鼬』也是一种『想像力的怪物』吧?可是因为科学性的解释变得比较有名,所以后来就消失了。既然如此,岩永提出对付钢人七瀬的手法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性。

似乎看出纱季脑中想法的岩永轻轻一笑。

「『镰鼬』确实曾经存在。只是那妖怪的起源太过古早,无从确认究竟是不是源自于人类的想像力。也有可能它们原本就存在而无关乎人类的想像,但因为被取了名字,透过人类的想像力获得更强大的力量而改变了外型、增强了存在感。」

原来还有这样的例子。那么就算是真正的怪异也可能因为科学性的解释被传播开来而使得生命力与存在感减弱,变得不再遇到了吧。

到这边一直保持沉默的九郎忽然露出苦笑,从旁插嘴:

「不过纱季小姐,那个因为真空而造成皮肤裂伤的说法,其实是骗人的喔。就物理上来说那样的现象不可能发生,如今已经被归类为伪科学了。」

纱季差点让手中的马克杯掉了下去。杯中的矿泉水用力一振,让水滴溅到她手上。伪科学,呈现出科学般的感觉但实际上完全不是科学的内容。换句话说,就是岩永所谓的「合理的虚构」。

岩永透过眼神对九郎轻轻道谢后,重新看向纱季补充说明:

「那个真空假说似乎从明治时代就存在且广为人知,但是到昭和时代初期已经开始有人对那说法提出质疑。在自然界不可能那么容易就产生真空现象,就算产生了也不会有足够的力量割开人类的肌肤,而且除了人类肌肤以外也没有发现真空现象割开其他东西的例子。因此最后得出那现象在科学上不可能发生的结论。解释所谓镰鼬现象的时候,真空说也不是会在正式场合上被引用的说法了。」

「可是百科书籍上有那样写呀。」

「那是因为虚构被当成了真实。明明没什么确切的证明,大家却如此相信,使之成为了最有力的说明。这都是因为那样的解释比所谓的妖怪更吸引人,更简单易懂,感觉更有可能性。就算『真空说』是骗人的,但只要比『镰鼬』这种妖怪的故事更优秀,还是会导致妖怪消失。」

纱季一时之间讲不出话来。她其实也没有真的相信镰鼬存在或信奉真空假说,但还是不禁受到冲击。

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也参与了透过虚构消灭怪物的行为。

真实与虚构会轻易互换,只靠肤浅的知识并无法判断何为真假。也就是说,既然谎言能够动摇人心成为真相,那么也能再用其他谎言动摇那个真相,使之变回谎言的意思吗?

「顺道一提,这个镰鼬现象目前较新的科学性解释是说皮肤在寒冷或乾燥环境下失去弹性,因此受到一点刺激就会裂开的现象。这说法与妖怪现象中描述经常发生在寒冷地区、会伴随强风之类的外来刺激、裂伤时没有自觉等等的特徵也都吻合。在日常生活中从事洗刷清洁工作导致皮肤表面缺乏油脂的时候,是不是关节部分也会在不知不觉间裂开呢?就跟那现象是一样的。」

纱季稍微思考一下。

「那不是叫皮肤乾裂或皲裂吗?」

「是的,都是同样的现象。」

比起真空假说,这种解释比较贴近日常,也有整合性。然而纱季却变得怀疑起来。这个说明搞不好也是岩永随便凑合,讲得煞有其事的谎言。

「可是那样的解释我根本没听说过呀?」

「应该是因为以一个怪异现象的解释来讲,这种说法太过无聊而缺乏魅力,讲出来也一点都不精采的缘故吧?因此无法成为闲聊的话题,也就无法传播开来。说镰鼬现象是旋风造成的真空利刃,听起来就很帅气又有魅力。可是如果说镰鼬现象其实是皮肤皲裂,听起来会有意思吗?」

或许换个角度来看会很有意思,但应该也不会让人想主动提出来说明。而且听到说明的人想必也不会觉得惊奇,只会对凡庸的内容感到失望吧。

这之中没有魅力或浪漫,也缺乏直觉性的说服力。

「话虽如此,但毕竟妖怪镰鼬确实曾经存在过,所以这个假说或许也是『不相信真空说也不相信妖怪的人』所编造出来的骗人假说。目前也还没听说过这个假说有获得证实。」

岩永轻易就承认了纱季心中的怀疑,接著改变语气说道:

「那么,现在我们把话题拉回钢人七瀬。」

讨论到此,纱季也渐渐理解了。所以岩永刚刚才会说要拿合理的虚构当成武器呀。

「这世上没有幽灵,所以钢人七瀬不存在。如果只是像这样的内容,谁都不会想听。想必也无法驱逐像是『真的有钢人七瀬比较有趣』、『比较有梦想』、『就算真的存在也不奇怪』等等的期望与恐惧。就算告诉大家真相,说钢人七瀬虽然真的存在但也不过是个『想像力的怪物』,只要大家不去妄想就会消失,最后结果也是一样。甚至反而会让网路上希望她出现的留言变得更多,因为这样比较有意思。」

看来岩永很确信自己准备尝试的手法可以发挥效果的样子。

「然而就像『镰鼬』一样,即便是谎言,只要能提出比真正的怪异还要有魅力的故事或解答,人们就会转而相信那个说法。毕竟大家在相信亡灵存在的同时,又会希望日常生活中不要出现那样恐怖的东西。这两种方向性虽然彼此矛盾却也同时存在,进行的方向轻易就会被反转。」

只要方向性一变,亡灵就会变得没有容身之处。想像力会转而期望亡灵不存在的世界。

纱季忍不住哑口无言了。这理论她可以接受,但感觉其中又存在强烈的矛盾,于是她脱口说道:

「属于怪异阵营的你居然试图说明真正的怪异不存在,这根本是一种强烈的欺瞒行为嘛。」

「没错,就是欺瞒。是胡诌。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以讨伐那存在的方法了。」

岩永毫不抗拒地承认了这点。

「那么接下来开始讲实际的内容吧。如果要让人们觉得『钢人七瀬不是亡灵』,必须解决两个问题。」

她说著,竖起一根有如蜡制工艺品般精致的手指。

「第一,现在真仓坂市频繁发生的伤害未遂事件是谁引起的?」

接著她又竖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犯人是为了什么目的做出这种事?只要能合乎现实又有魅力地对这两个问题提出说明,就能利用合理的虚构逮住钢人七瀬了。」

谣言早已传开,在网路上自称遭到钢人七瀬袭击的证词也满天飞。如果要说那不是亡灵搞的鬼,就必须提出有说服力的犯人以及动机,否则无法获得大家的支持。

「为了这样,我们还是需要正确的情报。如果相信网路上的情报并捏造出解答写到留言板上,万一事后被人指出那情报有错,解答就会失去说服力。为了避免如此,我希望得到警方的情报。尤其关于七濑花凛之死的情报。」

岩永嘴角微微一笑。

「纱季小姐,请问你愿意提供协助吗?」

什么提不提供协助。这女孩究竟是想到了多么夸张的手法而且打算付诸实行呀。

事到如今,纱季才深深体认到,自己插手介入了一件棘手无比的麻烦事。

听到岩永的提议,坐在床上的纱季眉头皱得更深了。她双手紧握马克杯,目不转睛地凝视著地板。大概是在犹豫自己身为一个大人、身为一名警察,究竟该怎么回应才好吧。

岩永也没有催促她回答的意思。毕竟现在是前男友的现任女友用一套相当莫名其妙的理论要求她交出警方资料用于讨伐怪物,她会感到苦恼也是理所当然的。

「岩永,你已经看透到什么程度了?」

坐在坐垫上竖起一边膝盖的九郎用猜疑的表情看向岩永,态度简直就像岩永在策划什么恶作剧一样。说到底,这男友明明是自己丢下女朋友消失了一个礼拜,哪来的资格这样追究女友做的事情?

「因为学长来到这里,让我把所有线索串联起来了。」

钢人七瀬为什么会在这么短的期间内成为如此强烈的存在?多亏九郎在岩永联络之前就自己跑来的关系,让岩永脑中原本缺少的一枚拼图总算镶上去,同时也决定出攻略的手法了。

「我不会亏待学长,也不会讲多余的话。总之目前必须打倒钢人七瀬,在这点上你没有异议吧?」

九郎想必是为了追寻在钢人七瀬背后的存在而来到这里的,但现在除此之外也肯定没有其他手段。

他脸上顿时露出与其说是异议不如说是有一堆话想反驳岩永,可是因为现在在纱季面前所以只能压抑冲动,让他满肚子火的表情。到最后,他只能垂下肩膀。

「你不要太乱来啊。」

「如果不希望我乱来,就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呀。」

「那是有理由的。」

「理由我知道,但你也可以找我商量嘛。」

「我不想被你抓到把柄。」

「但最后结果却让我抓到了更多把柄不是吗?」

九郎想必不想被纱季知道那个理由吧。可是没想到纱季跟岩永早已互相接触,因此他明显在担心岩永有没有多嘴说了些什么。虽然岩永本身其实也因为不想让九郎以前的女友再跟现在的他们扯上更多关系,所以没办法把那理由讲出来。不过既然九郎认为那对他是个把柄,岩永当然不惜加以利用了。

九郎一副已经无从回嘴似地叹了口气表示认命。岩永则是向他伸出左手。

「总之,我们已经一个礼拜没见到面了,你至少牵一下我的手吧。」

「好啦,真拿你没辙。」

九郎口气随便地如此说道,并牵起岩永的小手。虽然那牵法怎么也让人感受不到爱与浪漫,不过他的手很温暖,触感一如从前,因此岩永姑且感到满意了。

「你们别在我家正中央亲热好吗?」

似乎考虑结束的纱季对牵著手的岩永与九郎露出不怎么和善的眼神。但岩永却继续牵著手回答:

「既然你这么说,我们也可以缩到房间角落去性交喔?」

「九郎,为什么这女孩明明外表一副千金小姐的样子,却偶尔会若无其事地讲出这样没品的话?」

「这点我也一直觉得很奇怪。虽然岩永真的是个大家闺秀,父母也是很了不起的人物。」

岩永觉得自己已经尽量挑选了比较有品的讲法,但想必是这两人心中把千金小姐或女孩子过度美化了吧。

「我们就别闲扯了。纱季小姐,请问你愿意提供协助吗?」

纱季把马克杯放到床边。

「昨天我也跟你讲过,我们局内有个刑警认为钢人七瀬的事情是什么大宗组织性犯罪的预兆,因此个人在进行调查。而我也基于某些原因在帮他的忙,所以有拿到关于七濑花凛之死的大致资料。」

那真是太好了。岩永本来担心就算同样是警察,如果是不同课或不同管辖范围,要拿到资料可能会很麻烦。不过这下倒是省了许多时间。

「要我帮忙提供资料是可以,但关于犯人你要怎么做?」

纱季挺直身体,摆出身为警察的严格态度说道:

「就算你要捏造出一个『合乎现实的解答』,但既然是捏造的解答,应该逮捕的犯人自然就不存在。如果是将某个实际存在的人物指称为犯人,也会给人不怎么好的印象。要是你创作出来的解答被广为相信,导致无辜的人遭受谴责或逮捕要怎么办?」

会有这样的疑虑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会准备一个能够巧妙避免这种状况发生的解答。我们的最终目标并不是逮捕犯人或让警方展开搜查,而是提出一个比『钢人七瀬是亡灵』还要有魅力的故事。既然如此,解答中就算没有特定出一个犯人也没关系。只要能够说明钢人七瀬是人类基于某种意图创作出来的东西,这说法就会有说服力。不用让警方真的行动,只要让人们相信那个解答就行了。」

七濑花凛的疯狂粉丝,或是潜伏于真仓坂市的犯罪集团,只要设定出类似这样的人物并分配为犯人角色,就不会危害到现实中存在的个人或团体了。另外也有像是提出一个没有所谓特定犯人的解答,或是将犯人塑造得不会受到谴责之类的手法。

纱季继续试探性地询问:

「也就是说不需要真的出动警方解决事件,只要让那些相信钢人七瀬存在的人将脑中想法变换为即便亡灵不存在也能合理解释的内容,我们就算赢了是吗?」

「是的。不如说要是警方真的出动,结果查出那个解答其实只是乍看合理的谎言反而会更糟。如果个人受到谴责结果在网路上发表反驳,导致解答被戳破也不妙。纱季小姐所担心的状况,都是我们在取胜的过程中必须避免的事情。」

「条件还真严苛呢。」

「比起要捏造一个足以撑过警方搜查及法院审判的虚伪解答,这还没那么困难。就算内容上多少有点夸张或转得很硬,只要能让多数人感到『希望是如此』,就会被接受为真相了。」

人活在世上总会相信自己所期望的事情,并接受无数的谎言。胜算相当大。

纱季又犹豫了一段时间,不过就在刚刚好三分钟后放下马克杯,拿出了一份大概是关于七濑花凛死亡意外的资料。

虽然岩永很想把资料直接拿过来读,但毕竟内容敏感,纱季不太想把警方资料直接让一般民众看到的样子。于是她从岩永看不见的角度打开资料,开口说道:

「总之我先把讲出来也没关系的范围告诉你。从概要确认跟疑点整理开始吧。」

她说著,一边翻阅资料一边用口头说明应该有必要的部分:

「遭人怀疑杀害自己父亲的七濑花凛,是在今年一月三十日上午八点多被发现遗体的。这部分在新闻报导或网路情报上都没错,可以吧?」

岩永点头回应。报导记述的内容大致上都记在她脑中了。

纱季接著把被雨淋湿的遗体是发现于一处遭到弃置的公寓建设预定地,以及确认出遗体身分就是七濑花凛的过程都描述完后,重新看向岩永。

「在搜查阶段首先被指出的疑点就是,七濑花凛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那个被弃置的公寓建设预定地本身因为有饭店在旁边,附近都有路灯等照明。即使被栅栏和墙壁围住,晚上依然可以保持一定程度的视野。毕竟附近居民也反映过万一有人晚上闯进里面会很危险。」

纱季继续说道:

「可是一个十九岁、躲藏中的偶像会随便靠近那场所也太不自然了,而且那个地区在前一天二十九日晚上九点之后就开始下小雨,过了十二点后雨势变得更大,周边几乎没有什么人。以天气和时间来讲,她光是会外出就很不自然了。」

「状况上听起来,顶多只能想到可能是被谁叫出来所以才特地冒雨到那地方去的。如果是这样,最先要怀疑的是他杀的可能性吗?」

关于事件似乎并没有调查过足够情报的九郎插嘴如此说道。如果是被人叫出来,就能考虑当时除了七濑花凛之外至少还有另一个人在场,那么他杀的可能性就变得很高了。

对于九郎这个疑问,岩永提出了一般性的解答:

「根据报导,有香菸掉在七濑花凛的遗体旁边。」

看向九郎的纱季重新把视线放回岩永身上。

「对,那个报导没错。讲得更详细一点,遗体附近除了应该是七濑花凛使用的雨伞保持打开的状态掉在地上之外,还有五根香菸的菸蒂。从遗体身上的大衣口袋中也有发现打火机以及开封过的一包香菸。七濑花凛还未成年,年龄上法律禁止抽菸。因此警方推测她可能是为了避人耳目抽菸才会闯入案发现场的。」

纱季接著把资料翻到下一页。

「毕竟饭店是全面禁菸,就算要到外面抽菸,一个名字和长相都被人知道的偶像难保不会在公共场所被谁撞见。她当时已经有杀人嫌疑,要是未成年抽菸的事情又被媒体知道,经纪公司肯定也会舍弃她了吧。因此她如果想要静静抽菸,一个晚上不会有人靠近,也不需要在意周围视线,被墙壁围绕的建设预定地就是最佳的场所了。而且在下雨就更不会有人经过,产生的烟也会比较不显眼。」

岩永对于这个解释也感到可以接受。

「这样就算不是被人叫出来,也充分能够说明她在那地方的理由了。不过七濑花凛所属的经纪公司不是否认过她有抽菸的习惯吗?」

「是否认过。但也有可能是被黑色谣言迫害到压力过大,导致她开始抽菸的。从她留在饭店房间的私人物品中也有发现两包香菸,验尸结果也显示她有抽菸的习惯没错。」

然而光靠这些情报并不能否定七濑花凛是被谁叫出来的可能性。九郎于是提出了这点:

「如果是七濑花凛被谁叫出来,然后在等人的时候抽菸呢?或是把她叫出来的人先抵达现场,而那些菸蒂是那个人吸过丢掉的可能性呢?」

「并不能完全否定。虽然现场并没有其他人留下的痕迹或是发生过争执的迹象,但毕竟一整晚都在下雨,无论遗体、钢骨还是周围地面都暴露在雨中,就算当时真的有其他人在场,脚印之类的痕迹也早就被雨水冲掉了。发现的菸蒂也并没有一根一根采集唾液确认过是谁吸的。」

纱季虽然这么说,但接著又耸耸肩膀。

「不过在警方的搜查中,并没有发现让七濑花凛在雨中等待了五根菸的时间却连手机都没操作过的对象。就算假设是见面对象先抵达现场抽菸,也至少应该会有联络过七濑花凛的手机之类的痕迹吧?」

根据纱季接下来的说明,警方虽然有针对他杀的可能性进行过搜查,但是在很早的阶段就强烈认为应该是意外事故了。

遗体身上的手机只有和经纪人之间的通联纪录,没有和其他人通话过或是尝试联络过的迹象。七濑花凛躲藏的饭店也只有那个经纪人知道,而且七濑花凛相当谨慎小心,每三到五天就会换一个地方投宿。在这样的状况下,很难想像她会跟什么认识的人物相约见面。

「附近居民也指证过那钢骨从以前就感觉随时会倒下来,因此推论是七濑花凛在抽菸的时候那些钢骨忽然倒下来当场把她砸死,会比较单纯而且合理。只不过如果要这样推论,又会浮现另一个疑点就是了。」

九郎疑惑地歪头。

「什么疑点?」

岩永虽然一时觉得九郎怎么直觉这么不敏锐,但仔细想想这个问题重点,九郎或许很难注意到吧。

「就是七濑花凛是从正面直接被钢骨砸到脸部,完全没有想要逃走而姿势不稳或是反射性地用手防御之类的迹象对吧?」

听到岩永这么说,九郎似乎也领会了。那才是一般人正常的反应。

纱季对自己过去的男友瞄了一眼后,静静地补充说明。

「如果钢骨是从背后倒下来还没话说,但如果是从正面倒下来,就算脑袋知道没用,本能上应该还是会做出像扭转身体或是把手臂挡在前方之类的防卫反应吧?可是七濑花凛的遗体完全没有这类迹象,直接从正面被砸死。这点要说可疑也确实有点可疑。」

若换成拥有不死之身且对痛觉很迟钝、缺乏危机意识的九郎,或许就会直接从正面被砸死了。

「从遗体并没有检验出安眠药之类的药物,但如果要假设是他杀,可能就是用打昏之类的方式先夺走自由行动的能力,让她躺在地面上再故意朝她身上推倒钢骨。毕竟即使对头部施予足以打昏的伤害,伤痕也会被钢骨一起砸烂了。」

看来警方的搜查行动比岩永所想像的还要周密。在搜查会议中居然连这样的假说都有被提出来的样子。

「不过另一方面来讲,七濑花凛当时受到媒体追踪,遭人怀疑杀害了自己的父亲,导致她甚至在一月寒冷的雨天深夜还会独自撑伞外出抽菸对吧?这也能解释为她的精神状态已经被逼到极限,变得自暴自弃了。所以就算看到钢骨倒下来,防卫本能也无法正常作用,就这么呆呆被砸死也不奇怪。因为这样的看法占优势的关系,刚才那个假说就被舍弃了。」

不可否认这样的看法是比较有说服力。刚才的假说总难免让人觉得是出自想要把状况推论为他杀的愿望。如果没有真的发现什么殴打过头部让七濑花凛躺在地面上的证据迹象,警方就无法采用那样的假说了。

「另外也有可能是七濑花凛在逃避媒体追踪的过程中感到疲惫,变得偶尔还会考虑要自杀,结果刚好遇到钢骨朝自己倒下来,让她认为这就是天命,心生『已经受够了』的念头,便毫不抵抗地被砸死了。这样的解释也说得通吧。」

「也有搜查员提出过这样的意见。尤其『已经受够了』的感觉莫名生动,感觉很有说服力。」

九郎这时露出苦笑。

「唉呀,虽然说如果她真的是『已经受够了』而死的,就不会化为亡灵跑出来了啦。所谓的亡灵通常都是死不瞑目、壮志未酬的状况才会发生的吧?」

「但钢人七瀬是因为人们的妄想而出现的存在,是亡灵却又不算亡灵,跟七濑花凛本人的想法一点关系都没有就是了。另外就算是普通的亡灵,也可以解释成是死了之后才改变想法觉得『自己果然不应该死的,社会真可恶啊』的状况。」

「这不是怎么讲都通了嘛。」

「其实所谓的道理要怎么讲都是可以通的。警方发表的结论也是与其说真假与否,不如说社会上能不能接受这个道理。如果世上的一切真的都循著道理运作,人就不会活得这么辛苦啦。」

虽然这种话讲出来,可能会让眼前这位从昨天就因为大大小小的事情累积各种郁闷的现任警察小姐感到生气,但这位身材苗条的交通课巡查却只有叹了一口气后,言归正传:

「警方后来因为最可能有杀人动机的亲姊姊七濑初实有不在场证明,另外也找不到其他有可能的嫌疑人,所以在发现遗体的一个月后做出最终结论,发表七濑花凛是死于意外事故。」

似乎也不晓得这件事的九郎发出惊讶的声音:

「她的亲姊姊有杀人动机?」

这件事并没有被大幅报导过,只有周刊杂志稍微提及,然后网路上有留下引用那篇杂志文章的纪录而已,不过岩永知道这件事。

纱季又把资料翻到下一页。

「如果七濑花凛是遭到他杀,那么嫌疑最大的就是她的姊姊初实。初实与花凛—这时候或许用本名『春子』比较适当—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从很早之前就不是很好了。」

七濑花凛的家族关系很差的事情本身,即使在她死后没有被大幅报导,也早就广为人知了。

「还有,『父亲的死因在于妹妹』这个谣言,初实在一般大众间开始流传之前,据说就曾向她周围的人透露过这个想法。而且当妹妹死亡之后,妹妹从事偶像活动赚来的钱全部都会由身为唯一血亲的姊姊初实继承。无论感情或是实际利益两方面来讲,妹妹的死对于初实都是一件好事。因此她会被视为最有嫌疑的人也是难免的。」

「可是警方才短短一个月左右就得出了结论,代表那位姊姊的不在场证明很完美的意思吗?」

关于这点,岩永在网路上也没找到情报来源明确的文章。或许是报章杂志再怎么说也不会把相关人士的不在场证明内容都写出来吧。

「七濑初实当时跟包含男友在内的五名朋友一起到北海道去温泉旅行,案发当晚投宿于北海道的一间饭店。而那间饭店与真仓坂市距离五百公里以上,初实完全没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往返两地。自从妹妹被媒体追踪之后,采访记者也开始会到初实的住家打扰。因此初实从十二月左右就没有回到自己家,而是借住在男友或其他朋友家中。而当时似乎一方面也是为了补偿自己给大家添的麻烦,才会约大家一起去泡温泉的样子。」

「以不在场证明来说无可挑剔啊。」

九郎说出这样的看法。而岩永虽然觉得他这样立刻下结论不是很好,捏起盖在自己右眼前的浏海,不过警方想必也已经彻底调查过各种移动手段了吧。

如果是白天还另当别论,但七濑花凛的死亡时间推估是深夜十二点到一点之间。要假设初实在这段时间内杀人之后又移动五百公里并不实际。不只是情人或朋友的证词而已,警方肯定也有向投宿饭店确认过她的不在场证明才对。

「另外,关于七濑花凛之死最大的疑点就是这位七濑初实。在警方搜查的过程中,唯一对『七濑花凛的精神状态足以导致她自杀或考虑自杀』的说法,不断主张怀疑意见的不是别人,就是七濑初实。」

「哦哦,周刊杂志上也刊登过她这类的发言呢。」

这点岩永也有在留意。

「根据资料上写说,这位年长两岁的姊姊不认为自己的妹妹光是遇到这种程度的逆境就会自暴自弃,而且就算想死也不可能会选择被钢骨压死这种难看的死法。即使警方得出『意外死亡』这个结论之后,她也再三对搜查人员提出『难道完全没有被谁杀死的可能性吗?』这样的疑问。」

从纱季的口气可以听出她对于这段证词感到非常在意,而九郎似乎也是一样。

「就算那个姊姊在很早的阶段就得到不在场证明,即使警方倾向他杀的说法也不会让她感到困扰,但警方都已经渐渐确定是意外死亡了,她却不断对这见解提出反对也太奇怪了。明明事件能够早日解决是好事,她却要对感情不好的妹妹的死因一直感到怀疑。」

不过关于这点也不是无法解释。岩永接著询问纱季:

「对于姊姊提出的反对看法,警方是怎么判断的?」

「即便两人关系再怎么差,当妹妹遇到困境的时候自己却不但完全不帮忙,甚至还反过来冷漠对待。可能就是基于这样的罪恶感,让她无法接受『几近于自杀的意外死亡』这种状况。毕竟妹妹会被逼到连钢骨倒下都不想躲避的状态,这位姊姊也可以说是远因之一。从这点来看,若妹妹是被谁杀死的,姊姊在心理上也可以比较轻松吧。」

如果要岩永说明,她应该也会首先采用这样的看法。而真相想必大概也是如此。

纱季随意翻著资料小声呢喃:

「不过家人会那么笃定主张『她就算想死也不会那样死』让人有点在意呢。毕竟有时候感情不好的人其实才更理解对方呀。」

这看法也很有道理。

就在这时,九郎把手放到岩永的膝盖上。

「岩永,那么实际上究竟是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案发现场是没什么人会靠近的场所,应该有什么浮游灵或妖怪目击到七濑花凛死亡的瞬间吧?」

真不愧是一路跟著岩永一起处理过这类麻烦事的九郎,很了解岩永办事的顺序。

岩永其实首先就去确认过现场有没有那类非人存在的目击者了。过去的经验中通常都会有那样的目击者。毕竟会成为死亡现场或杀人现场的场所,似乎会具有自然吸引那类妖魔鬼怪的倾向。

「要说目击者是有啦。那个建设工地有一名工人在施工时丧命,变成了地缚灵。而那个幽灵从头到尾目击了整起事件,然后今天白天的时候告诉我了。」

纱季在床上瞪大了眼睛,岩永则是对她点点头:

「日本的警察非常优秀。七濑花凛是在雨中独自来到案发现场抽菸,途中钢骨忽然倒下来,但她却连闪都没闪,愣在原地让钢骨从正面压到自己身上的。正如警方的结论,这是非常接近于自杀的意外身亡。那位工人幽灵虽然急忙叫了一声『危险!』,可是他还没有足够影响到物体或人类的力量,那声提醒终究徒劳无功,让他感到非常遗憾。」

才刚变成地缚灵没多久,自然只会拥有那种程度的力量。那位幽灵也表示过,自己希望化这份遗憾为力量努力精进,等那栋建筑物盖好的时候要有足够的力量成为房屋的守护灵。

毕竟让一个死于非命的地缚灵有了将来的目标,七濑花凛或许也不算白死了吧。

「那位工人幽灵也说过,回想起来那女孩来到现场的时候表情就非常失落,好像随时都会自杀的样子,让他觉得明明有那么雄伟的胸部未免太浪费了。或许那个表面上个性很强势的七濑花凛,其实也只是个心理会受伤的普通女性呢。」

她在经纪公司网页上留下的那句〈大伙们,我很快就会回来〉,想必也只是她竭尽全力的虚张声势吧。

纱季手中的资料掉到地上,突然对岩永探出身子。

「这、这种查明真相的方式太犯规了吧?根本没有经过任何推理或假设呀!」

「什么推理不推理的,透过与事件无关的第三者所提供的证词厘清事实,不就是最好的方法了吗?明明稍微动身调查就能知道的事,还特地去思考各种理论引导答案,根本是白费力气呀,白费力气。」

而且所谓的理论经常会有错。即使理论上说得通却与事实不符的情况,根本不足为奇。

纱季顿时跪下来抱住自己的头。

「既然这样,你根本没必要特地确认警方的搜查情报嘛。七濑花凛的死根本没有什么谜团,只要去问幽灵还是妖怪就能全部知道了不是吗?」

「真相是很重要。不过被一般大众视为真相,并由此引导出的结论是什么也很重要。毕竟在网路上妄想钢人七瀬的人们就是根据这个结论进行思考与行动,所以我们也不能对外使用超出这个结论以上的情报。」

就算与真相不一致,只要一般大众视其为真相,岩永为了构筑合理的虚构就会毫不犹豫地使用那个结论。为了提高说服力,不管任何东西她都会拿来利用。

纱季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重新坐到床上抱住头。

「我开始觉得这一切都太无谋了。就算你提出的解答再怎么优秀、再怎么吸引人,能不能在网路上被人接受,终究还是要看运气了不是吗?你真的有办法随心所欲地控制那样不特定多数人聚在一起随便乱留言的网路空间?」

纱季说得没错。不管列出多少证据,花费多少心力说服,依然会有人坚持像是世界上真的有幽灵、真的有飞碟、阿波罗十一号没有登陆过月球、地球没有在转动、这个世界是基于某个秘密组织的阴谋在运作等等的意见。因为理论经常会有错的缘故,甚至也有完全不愿接纳理论的人。

纱季表情疲惫地抬起头。

「人并不会永远都希望照著逻辑走。用符合现实的答案解决不可思议的怪事,虽然会让一些人感到佩服,但也会有人因此觉得扫兴,反而更宁愿相信亡灵存在。在无法衡量那个平衡的情状中,你所说的谎言真的能发挥力量吗?」

『想像力的怪物』之所以不会轻易诞生,反过来讲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人们的思考并不会那么简单就流向同一个方向。会有人相信也会有人不相信。两者互争到最后就会变得厌倦,使谣言在成形之前就消失。即使成了形,也已经失去力量了。

不可能的事情也会因为某种契机而受到支持,正确的志向也会因为某种契机而遭到背弃。究竟能不能让多数人相信,必须试试看才知道。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无论怎么样的胡扯怪论都会有受到支持的可能性。

「如果单纯只是把解答贴到网路上,『谎言』与『真相』究竟哪一边会被人喜欢、受到支持就完全只能赌运气了。相对于早已传开的钢人七瀬谣言,我们想必处于劣势。不过我们这边有九郎学长呀。」

岩永从椅子上下来,抱住九郎的颈部。

「只要我准备一个被人接受的可能性稍微高一点的谎言,九郎学长就能够把那个谎言的支持率提升到百分之百。」

虽然纱季顿时全身散发出不愉快的气息,但岩永不予理会,并寻求九郎的认同:

「毕竟学长可是吃了件的肉还能活下来的人,对吧?」

光靠合理的虚构是无法获胜的。如果要确实讨伐怪异,也就需要藉助于怪异的力量。

过了深夜两点半。纱季在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公寓房间中倒到床上,让疲惫无比的身体往下趴著。就在刚才,九郎与岩永一起离开了房间,此刻应该正走下斜坡吧。

时间已经很晚了,而且总觉得自己一个人留在这房间会感到不寒而栗,因此纱季其实觉得让那两人留下来过夜也没关系的。但是又觉得让岩永留下来肯定不会有好事,所以她并没有把想法讲出口而放那两人回去了。要是纱季刚才开口要他们留下来过夜,那女孩搞不好会拒绝说:

『我才没办法在这么杀风景的房间睡觉呢。来吧,九郎学长,让我们到饭店商务套房柔软的床上一起培育感情吧,嘿嘿嘿嘿。』

而且纱季不知道为什么连岩永接著会被九郎揍的情景都能想像出来。

真有点羡慕。

纱季和九郎以前交往的时候,两人之间是优秀姊姊与笨拙弟弟的关系。即便是开玩笑,九郎也不会对纱季表现出冷淡或胡闹的态度。遣词用字也总是不忘面对年长者的敬意。纱季虽然以前觉得那样也算一种风情,感觉不错,但现在回头想想也觉得好像有点太过见外了。

纱季并不是说希望对方黏著自己或是宠爱自己什么的,而且照她的个性如果受到那样的对待肯定会动怒要求对方不准再犯,演变成吵架场面吧。但是自己和九郎过去真的算男女朋友吗?这样无谓的想像还是会涌上纱季的心头。

九郎完全没变。因为吃过人鱼肉的缘故,搞不好他就算五十年后,外观上看起来依然会像个社会新鲜人。一方面考虑到这样的可能性,自己当时放弃结婚并跟他分手应该是正确的选择才对。

对于和九郎重新来过的选项,纱季心中果然还是会感到抵抗。不只是人鱼而已,在钢人七瀬的攻略行动中成为王牌的能力—预言兽件也是一个沉重的枷锁。

面对一个能够看透未来、决定未来的人,究竟可以信赖到什么程度?

岩永与九郎离开纱季的公寓,走下又暗又长又陡的斜坡。岩永坐在电动脚踏车的行李架上,九郎则是在前方握著把手双脚踏地,推著脚踏车前进。毕竟在视野如此差的坡道上,两人共骑脚踏车也太危险了,所以才会选择听著车轮喀啦喀啦的声响慢慢走路的。

「学长,请问你有预约哪间饭店了吗?」

「不,我没考虑到住宿的问题。」

「我就想说可能会这样,所以是住双人房喔。」

「我记得车站前好像有一间商务旅馆。要是没有空房,我就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家庭餐厅打发时间好了。」

「为什么要拒绝跟我同寝?」

「现在不是那种时候吧?」

坐在行李架上的岩永只能看到九郎的背部。今天的事情应该卖了他不少人情的说,为什么这个男友就是不能态度更亲密一点呢?

九郎用正经八百的声音继续说道:

「岩永,纱季小姐已经把关于事件必要的情报全部告诉你了,你要捏造的解答大致上已经想好了吗?」

坡道边零零星星的路灯可以看到飞虫聚集,温热的夜风吹拂而过。从高处眺望到的市街区灯光稀散,大概是车灯的光点缓缓来去。

岩永后来又向纱季提出了许多问题,而纱季即使不太甘愿也还是回答情报到了深夜两点多。虽然那似乎是纱季个人整理出来的资料,不过她应该是把警方的搜查情报几乎都告诉了岩永,真该感谢她才行。另外她感觉上似乎也有把资料上没写的近日动向都讲了出来。

听到九郎的询问,岩永调整了一下头上贝雷帽的位置。奶油色的帽子在黑夜中格外显眼。她的拐杖则是插在脚踏车前方的篮子中。

「为什么犯人要假扮成七濑花凛的样子,每天晚上袭击毫无关系的对象?只要我有那个意思,要我捏造出多少动机都没问题。寻乐犯罪、媒体炒作话题、拥有七濑花凛写真集或CD版权的公司为了清库存再赚一票而故意引发事件等等。但如果是要能引人注意、使人相信、具有震撼力的动机就很难了。若能巧妙关联到过去的事件,并技巧性地写得稍微感人一点,或许吸引力就会比较强吧。」

「不是提供真相,而是要描述出带有故事性的真相是吗?」

「是的。反映现实艰苦的真相根本稀松平常,又有谁会期望呢?」

虽然说『真的亡灵手握钢骨到处袭人』这样的真相,是否反映现实艰苦而稀松平常还有待商榷就是了。

「然后接下来就是九郎学长的任务了。」

「好,我会抓到你的解答受到众人支持的未来。为了你,要我死几遍都行。」

九郎推著脚踏车,语气毫不紧张地答应了岩永。虽然『为了你』这个讲法听起来很浪漫,可是出自一个不死之身而且对痛觉迟钝的人口中也不太让岩永感到心动。

当初岩永得知九郎那个源自件的能力时也感到非常惊讶。岩永过去都以为件的能力只是单纯的预言未来,没想到实际上是如此恐怖的东西。

件的预言其实并不是把看到的未来说出来而已,而是把未来的发展决定下来的能力。

根据九郎的说法,『未来』并非只有固定一个发展。从『现在』的时间点观察未来的时候,会看到许多分支、变化,好几种的可能性。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会无限分歧,有如树枝般展开。

无论什么样的未来都有路线连接,无论什么样的未来都有发生的可能性。然后只要选择了其中一条路前进,被留在后面的分支就会全部消失,使『过去』成为单一条路。背后只有一条路,前方有无限多条。『未来』总是充满未知而未定。

既然如此,『预言』应该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才对。如果『未来』有无限多的分支,就不可能预告出一个单一的终点,顶多只能告知『有这样的可能性』。可是件却能够百发百中地告知未来。

因此件的能力并不只是看见未来而已。

件能够把未来的无限分支限定为单一条路,拥有决定未来会如何发展、会到达什么终点的力量。

而其代价就是件自己的生命会被夺走。毕竟是看见所有可能发生的未来,并且从中选择并聚集成单一条路的行为,会把生命燃烧殆尽也是正常的。件从出生的同时就背负著看见并决定出一个未来然后死去的宿命,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们诅咒自己的出生,诅咒让自己诞生的世界,才会有决定不祥未来的倾向吧。九郎是这么认为的。

九郎也拥有那个决定未来的能力,但据说并不是什么未来都能够决定,也无法随心所欲地使用。

首先,九郎必须在面临死亡之际才能看见并选择未来的分支。这或许是因为就算身体对痛觉再怎么迟钝,本能还是会压抑足以致死的未来观察能力吧。因此在濒死的状态下本能才总算会解除压抑,使九郎在瞬间看见并选择未来。

又或者可能件也不是因为做出预言所以死的,而是因为死亡将近所以能够预言。所谓看见未来的能力,也许是一种只有在临死之际才能使用的特权。

另外,九郎只能决定出发生可能性很高、而且时间点很近的未来。

若是半年或一年后的未来,可能发生的分支就会多到看不见也无法选择。至于可能性太低的未来则是分支太过遥远而难以抓到。如果只是一个礼拜后的未来也不是无法决定,但仅限于比较可能发生的状况,而且是即使不靠能力选择也能达成的那种极为普通的事情。夏季在日本降雪的可能性并非完全没有,但九郎的能力没有办法轻易选择那样的未来。

拿九郎与钢人七瀬交手时的状况为例。

当时九郎在一度丧命的时候,决定出自己闪过钢骨并把手绕到钢人的脖子上折断对方颈部的未来之后复活。接著他决定的那个未来就成为了现实。毕竟钢骨的速度并非无法闪躲,九郎也拥有足以折断颈部的臂力,因此这是十足可能发生的事情而被决定了下来。

然而九郎没有抓到自己继续击倒钢人而获胜的未来,也没能选择像是切断对方手脚或是用拳头打穿对方头部之类的未来。这些事情在当时那个时间点发生的可能性极低,如果同时有好几项奇迹降临或许还有可能发生,但并不是九郎的手能够伸及的未来。

因此岩永的任务就是要把那样的未来拉到九郎伸手可及的距离。未来是无时无刻都在变化的。虽然各种分支一开始都存在,但『哪一条分支比较容易发生』会因为个人的意志或行动而随时改变。日本的夏季不会下雪,但只要能准备大量的造雪机,就能在限定范围内下雪。只要采取了『准备造雪机』的行动,那事情就会变化为十足可能发生的未来。

岩永在网路上提出解答,是否会受到众人支持就要赌运气了。然而如果受支持的可能性高到九郎能够选择的程度,便能决定出绝对受到支持的未来,而不是什么赌局。

只要能准备一个可以和让钢人七瀬的故事落幕匹配的解答,就能够照自己的意思击败『想像力的怪物』了。

「九郎学长,你刚才被钢人七瀬杀掉的时候,没有看到那存在消灭的未来吗?」

岩永姑且向九郎确认这点。

「我想她被消灭的未来应该是存在的,但不是我伸手可及的东西。而且分支多到让我搞不清楚,根本来不及处理。决定出最能确实击败那家伙的未来然后复活过来,已经是我当时的全力了。」

「虽然你最后并没有成功击败对方啦。都是因为你总是认为自己一个人能够办到所有事情才会这样。」

「那是你吧?」

对于岩永语带挖苦的发言,九郎难得用训斥的态度回应:

「我就算死了也能复活,但你万一死掉就结束了。擅自行动会有问题的,永远是你啊。」

这男友明明一个礼拜都音讯全无,现在却摆出一副监护人似的态度,到底是什么意思?

岩永顿时感到不太高兴而默默不回应。不久后,九郎稍微把脸转向她并询问道:

「关于六花小姐的事情,你没有跟纱季小姐讲吧?」

「当然,那件事我不会讲的。」

岩永虽然有想过要继续保持沉默表示抗议,但终究还是老实回答了。九郎就是因为那个人物的缘故,这一个礼拜来无视于岩永而独自行动,也因为那个人物才来到真仓坂市。当岩永得知钢人七瀬的事情时,就有预感可能会变成这样了。

「那种事情,光是说明起来就很复杂呀。」

「说得也是。而且现在还不确定六花小姐跟这件事情有关。」

岩永内心是认为应该不可能毫无关系,但她故意没有讲出口。反正九郎应该也没天真到真的相信两者都没有关系的程度。

长长的坡道终于走完。斜坡下同样是一片昏暗,只有稍远处不分日夜都在工作的警察局特别显眼。

「学长,你都没有想过要利用决定未来的力量,选择不需要跟纱季小姐分手的未来吗?」

「我不能把能力利用在那种事情上啦,那样太奸诈了。要是可以那样做,我第一个就会先抓住跟你分手的未来啦。」

「那、那太卑鄙了!简直不是人!」

九郎笑了起来,彷佛是看著放开的玩具小船顺著河水不断往下游流去。

「就算想抓住不会跟纱季小姐分手的未来,我想那样的未来应该也不存在于我伸手可及的范围。未来有无限多而复杂的变化,即使有能力抓住,不经努力也无法抵达如愿的地方。想要把已经决定性远离的东西抓回来的话,就需要无比强大的奇迹。这个力量其实顶多只能用来回避些许的不幸或不巧而已。」

「唉呀,『为了挽回情人的心而反覆自杀的男性』感觉也很逊就是了。」

「这不只是逊不逊的问题好吗?」

毕竟道路已经不倾斜,于是九郎坐上脚踏车坐垫,重新握好握把。

「岩永,你用不著担心。事到如今我也不认为自己可以跟纱季小姐重新来过了啦。我想纱季小姐应该也是一样。」

「那种明明两年以上没见过面、却好像彼此很了解对方的讲法,听起来真讨厌。」

「不然你是要我怎么说嘛?」

九郎本身似乎也抱著某种义务感,认为自己应该顾虑岩永的感受说些温柔的话语。

这个人虽然对自己抱有好意,但如果哪天遇上什么状况,他搞不好会基于错误的温柔与乾脆的精神而离开自己。岩永心中总是存在著这样难以否认的不安。

若对方愿意至少说个一句「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你」、「我绝对会让你幸福」之类热情的发言就好,但总觉得这男人好像对别人的情感本身就很稀薄。

也许是因为不死之身的缘故,让他害怕对人产生感情吧。毕竟过去就因为这样让他跟纱季小姐吃过了苦头。

这样的心情岩永不是不能理解,但也真是麻烦。

岩永本身也不是普通的存在,但至少在感情上活得很普通、很率直。都已经是个大人了,差不多也该克服一下那层心理障碍了吧?

岩永把手臂绕到九郎腰部,紧紧抱住。

「总之先回饭店去吧。直走遇到第一个红绿灯右转。」

「了解。」

九郎踩下踏板,附有电动辅助功能的脚踏车轻快加速起来。岩永闭起眼睛,义眼上的眼皮也盖了下来。

现在必须动脑思考。在传出牺牲者之前,必须想出一个能够讨伐钢人七瀬的假说,要是出现牺牲者,要捏造出解答的条件就会变得更严苛、风险更大了。对岩永来说也希望能避免这样的事态发生。

只要没有像纱季或九郎那样主动出手攻击,钢人七瀬应该还杀不了人才对。她虽然挥动钢骨的速度很快,但整体动作来说很缓慢,而且在网路的讨论中还没看过她会对逃跑对象穷追不舍的留言。

如果见到她就立刻逃跑,她应该也不会加害于人。在夜间遇到一个身穿迷你裙洋装、手拿钢骨又没有脸蛋的美少女,大家想必都会立刻逃走才对。就算是喝到烂醉肯定也会当场清醒吧。即使可能一时之间被气氛吓得全身僵住,但在钢人七瀬逼近前,应该就会回过神来拔腿逃跑了。

至少今晚应该可以平安无事地过去。只要不要有人见到钢人七瀬也不害怕,甚至反而想抓住对方就没问题了。

隔天早上,纱季比平常早了十分钟被叫醒。她过了深夜三点才就寝的,其实还想再多睡一会,但也不能放著响个不停的手机不管。于是她切掉原厂设定的铃声,把手机拿到耳边。

没想到,收到通知寺田的遗体被人发现,而死因是他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