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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单眼单足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人常说「爱睡的孩子长得快」,又说「福气睡时自然来」,但这些话又有几分是真实呢?

岩永琴子很喜欢在屋外一边听著雨声一边打盹。

据她的父母说,当她还是婴儿的时候只要遇到下雨天晚上就不会哭,而且总会摇晃著身体看起来很舒服的样子。

其实如果只是在家里睡觉还没什么问题,然而自从她懂事之后却发现,在没有东西遮蔽雨声的屋外睡觉才是最舒服的。

每当天空下起雨,她便会跑到有屋顶的公园长椅或是巴士候车亭小睡。只要在气象预报看到下雨标志出现,她便会从早上就开始想著:「今天要到哪里去打盹呢?」

即便如今她已经是十七岁的高中生,这个习惯依然没变。在高中认识的朋友总会傻眼无奈地对她说:『既然是女孩子就要小心一点呀。虽然这很像琴子会做的事情啦。』

至于从小学时代就认识她的人则是会说:『拜托你改一改行不行?你就是因为这样才……』但说到一半又含糊住嘴。

对于那些人来说,明明遭遇过那种事情却还是老样子,行动与个性都完全没变的岩永似乎让人感到很恐怖的样子。

在周围人的劝说下,岩永后来也多少妥协,尽量避免在人太少的场所睡觉了,但她依旧不觉得那种行为究竟有什么危险。

「人家不是说爱睡的孩子长得快,福气睡时自然来吗?」

每当下雨天,她总是会这么反驳对方,然后又到屋外去打盹。

然而教人伤脑筋的是,这种话从她嘴里讲出来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这天,岩永琴子又在打瞌睡了。五月十七日礼拜六的下午四点多,到街上买完东西的她接著搭乘公车来到H大学附属医院,在后院露天平台的一张木制长椅上小睡起来。

其实这天从中午过后便接连下著绵绵细雨,所以岩永才会趁机比预约时间提早一个小时来到医院打盹的。

这个露天平台既不会听到搬送急救患者的吵闹声音,来院者的讲话声或脚步声也都会放低音量。就在岩永闭著眼睛小睡片刻后,她忽然感受到自己那件长度及膝、蕾丝装饰的连身裙下襬被往下拉扯,于是睁开眼皮。

「嗯,哦哦,时间到啦?」

她还带著睡意的眼睛看了一下手表,距离预约时间剩下十分钟。在她脚边有个大小如一只小狗且形状诡异的人影对她鞠躬行礼后,快步跑进庭院的绿丛中消失了身影。

「嗯,谢谢。」

岩永对著那人影消失的方向如此说道,并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再把放在大腿的奶油色贝雷帽戴到头上,将开襟衫的扣子扣好后,拄著一把红色拐杖站起身子。

事实上她就算没有拐杖也能正常走路,五十公尺短跑也能九秒多跑完。只是因为要是不带拐杖走路父母就会担心,所以她才会把这种一点都不像个高中女生的道具带在身上。

不过这拐杖的握把部分有特别订制过,换成一个圆滚滚的可爱小猫装饰。虽然岩永也有考虑过要不要像邪恶组织首领的手杖一样换成骷髅装饰,但最后还是克制下来了。她认为自己至少也要遵守一下这种程度的常识。

岩永从十一岁开始就每周来一次的这所大学医院虽然建在郊外,不过举凡外科内科小儿科眼科耳鼻喉科泌尿科妇产科,总之几乎所有科别都具备,支援附近一带地区的医疗工作。

医院院区内有许多绿地,大门前种植有不久前还盛开桃白色花朵的染井吉野樱以及棕榈树。后院则是大花山茱萸与杜鹃花点缀的宽敞庭园风格空间。医院设施内有便利商店、理发店、咖啡厅与餐厅,最近甚至还开了间书店。

在这个以全国来看没什么特色可以宣传的县里,这所大学医院感觉上无论设备、环境或低就医门槛,都堪称是中心城市的医疗设施之中最好的。

岩永一方面是因为父亲的朋友在这所医院工作,再加上既然需要接受许多不同科别的治疗就最好集中在同一个地方,所以这里就成为了她近七年来就医的医院。

「岩永小姐,我还想说差不多要去把你叫醒的,但你还是老样子很准时呢。」

就在岩永踏著轻快的脚步走向诊疗室的途中,一名熟识的护士对她如此搭话。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能干的。」

「就是这点让人怎么也难以相信呀。」

虽然岩永在下雨天打盹的习惯连护士们都知道,然而她就诊从来没有迟到过。身高不满一百五十公分、体重不到四十公斤的娇小身体,头戴贝雷帽优雅地拄著拐杖走路,讲话时彷佛都没有俗世烦恼的岩永,首先给人的印象就有如不谙世事的大家闺秀,与『能干』这样的形容应该完全相反才对的。不过关于『大家闺秀』这点就是毫无疑问的事实了。

「啊,对了。还有呀……」

护士小姐把脸凑近岩永,悄声说道:

「九郎先生好像真的跟女朋友分手啰。」

岩永听到这句话,即使早有预料也还是不禁感到惊讶。

「可是他们不是都有婚约了吗?」

「详细情况我是没问啦,不过应该不会错。他女朋友比他大一岁,今年春天早他一步从大学毕业,到别的县去工作了。或许问题就出在这里吧。」

情侣间因为变成远距离恋爱而分手的例子并不稀奇,但岩永还是疑惑歪头。毕竟年龄大一岁和大学毕业这些照理讲都是早就知道的事情,除非是什么愚蠢无知的人,否则应该不会只因为这事情成真就短短一、两个月分手才对。而实际上根据岩永的观察,『九郎先生』与那位女朋友都不是什么愚蠢无知的人。

「总之,九郎先生今天也有来探望他堂姊。顺利的话或许你可以见到他,就加油吧。」

护士小姐露出带有深意的笑容如此鼓励岩永后,又一脸严肃地压低声量说道:

「另外跟你说,他那位堂姊可能撑不久了。其实从之前就有出现很多问题,所以要是你动作不快一点就糟啰。」

只要九郎先生在医院没有了探望的对象,岩永或许就没有机会再跟他见到面了。这样确实很糟。

岩永对著转身回去继续工作的护士小姐的背影轻轻弯腰鞠躬后,在有点潮湿的走廊上拄著拐杖走向诊疗室。

虽然人家要我加油,但我又该怎么做才好?总之必须先互相熟识吧。

岩永如此想著,把贝雷帽重新戴好后,把玩著手中的拐杖,朝诊疗室的方向踏出了步伐。

岩永与『九郎先生』—名为樱川九郎的青年是在两年前,岩永还是十五岁的时候相遇的。在中学时代最后一次的暑假刚开始没多久的某一天,岩永一如既往地来到医院。就在她心中想著『今天会不会至少黄昏下场雨呢』,并走在通往诊疗室的走廊上时,同样走在她前方的一名青年忽然相当难看地朝她的方向倒了过来。

对方似乎是因为有小孩子忽然从转角处跑出来,为了闪避结果失去平衡跌倒的。然而就算要跌倒也该选个稍微安全一点的跌倒方式吧?岩永虽然心中如此想著,但总不能坐视不管,于是她往前踏出几步,接住了对方的身体。

那位青年即使身材纤细也至少比岩永高了三十公分,即使看起来瘦弱,体重也应该将近岩永的两倍。不过岩永有自己的双脚与拐杖形成的三点支撑,再加上平常就有锻炼的手臂应该比一般的小女孩来得有力气。因此她用右手抱住青年,优美地阻止了青年后脑杓撞地致死的惨剧发生。

「请问你还好吗?」

「啊、不好意思。」

青年大概是因为自己明明已经做好倒地的觉悟却被人从背后温柔又牢靠地接住,而且接住自己的人竟是个年纪很轻,甚至搞不好可以说很年幼的女孩子,所以感到相当不知所措的样子。再加上那位女孩手中还拄著一根拐杖,对一个男生来说想必无比尴尬吧。青年赶紧从岩永手中起身,并转过来面对她。

「谢谢你。啊,抱歉。」

「既然感到抱歉,就请你一辈子记得我这位救命恩人吧。」

「也讲得太夸张了吧。」

青年虽然这么说,不过……

「对喔,正常来说刚才那状况也可能出人命啊。嗯,我会记住的。」

对方接著又低头看著岩永如此露出笑容。这位青年就是樱川九郎,当时二十岁。

岩永当时感觉对方是个像山羊一样的人。或者也许可以说是看穿了这点吧。

虽然看起来纤细瘦弱,成天呆呆吃草,呆呆度过一生,却会让人感受到某种奇妙的生命力。

没错,不能因为山羊是草食动物就小看它们。山羊拥有敏捷的本质,无论在高地或荒野都能轻松生活。而且某些种类的山羊还长有两根强韧的犄角,有如魔鬼般的角。从眼前这位青年的身上就能感受到那样不寻常的锐利感。

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吗?岩永抬头望著自己连名字都还不晓得的这位青年,得出这样的结论。就在她准备开口询问对方接下来有何预定行程的时候,忽然有人从背后打岔:

「九郎,你是在做什么嘛?真是丢脸。」

是一位身高稍微比九郎高一点点,年纪大约跟他差不多的女性。穿著一条能够将她修长优美的双腿展现无遗的紧身裤,偏硬的黑发直直垂到肩颈附近,看起来就像个即使在台风之中也不会慌乱,甚至连眉头都不动一下,充满魄力的女性。

「纱季小姐。呃,刚刚这位女孩救了我。」

「我有看到啦。谁叫你老是心不在焉的,真受不了。」

被称为「纱季」的女性生气地打断九郎的话,接著由衷感到抱歉般对著岩永弯腰低头。

「对不起喔,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

为什么是你在道歉?岩永不禁想举手抗议,但那位女性让九郎也再一次弯腰致歉后,便拉著九郎的手转入走廊转角了。动作迅速到岩永都来不及开口说话,可是又完全不会让周围的人留下失礼的印象。

那位女性是九郎的姊姊吗?亲戚吗?又或者搞不好是妹妹?岩永虽然考虑了各种可能性,但正常来想怎么看都是年纪比他大的女朋友。才刚刚一见钟情的瞬间就忽然出现障碍,阻断了接下来的发展,上天也真是坏心眼。岩永至今从来没有对命运的流转怀抱过怨恨,但这次却是真的忍不住感到火大了。

后来岩永试著向自己长年就医而变得亲近的护士小姐打听关于那位青年的事情,结果教人意外地真的获得了情报。

那位青年名叫樱川九郎,是这所医院所属的H大学中法学系的二年级生,因为堂姊长期住院所以经常会来探望。至于跟他在一起的那位女性果然就是他的女朋友,据说是比他大一届的学姊。两人从高中时代就开始交往,而九郎似乎是追随女朋友进入同一所大学的。

「虽然这样讲对你很抱歉,但你应该追不到他吧。你想想,他不但长相好,给人印象也不错,所以我们这里的护士们也有几个人向他搭讪过,可是听说他总是很愉快地在讲他女朋友的事情。」

「那还真是让人不愉快呢。」

话虽如此,就算他很喜欢那位叫纱季的女性,也不代表纱季就同等地喜欢他吧?

「很难讲喔。那位女朋友也是只要见到九郎先生跟护士聊天聊得比较亲近,就会笑嘻嘻地插进去,然后在不破坏气氛的状况下快快把他带走。说到底呀,那女朋友明明以前都不会跟著来医院的,可是自从她察觉到护士们对九郎先生有意思,就变得经常一起过来啦。」

「毕竟那女性感觉是个很强势的人呢。」

「占有欲应该也很强吧。从这点考虑起来,应该反而是那个女朋友非常迷恋九郎先生吧。」

「难道我都没有胜算吗?」

「如果九郎先生的喜好是那种类型的女性,你可能连他的恋爱对象都称不上喔。」

那位叫纱季的女性不但感觉个性成熟又聪明,而且身材高-,虽然不算丰腴但身体看起来充满活力,配上那头发给人整体感觉就是个苗条美女。相对地岩永即使在「不算丰腴」这点上跟对方一样,但其他部分都是完全相反的少女体型。发质也柔软而带有卷曲,看起来不像个脑袋灵活的人。就算要期待今后的成长,从遗传因素考虑起来感觉也没什么希望。

「唉呀,凡事都有万一,你也不用急著放弃就是了。」

护士虽然话语上这么说,但语气听起来明显是在劝告岩永放弃,并拍了拍她的背。而且偶而会出现在岩永身边的那些存在们也经常警告她:

『公主大人,请放弃那个人吧。那家伙不寻常。那家伙、那家伙是很可怕的存在。』

自从那样的邂逅之后约两年来,岩永每个月都会在医院见到九郎两、三次。虽然每次都会观察对方,但从来没有上前攀谈过(纱季基本上都会跟在身边,就算不在一起也会很快就现身)。不过护士倒是经常会告诉她关于九郎的近况,像是那两人约定好大学毕业之后就要结婚,彼此也都已经介绍给家长认识,连下聘的预订都计画好了。这些一步步的进展情报直到去年底都不断传入岩永耳中,让她总是嘴角下沉,差点气得把贝雷帽都扔到墙上。

然而到了今年四月,岩永在医院大厅见到九郎独自一个人,而且总觉得他看起来好像弯腰驼背、垂头丧气的样子。眼神也似乎变得阴暗许多。岩永因此向护士提起「九郎先生是不是跟女朋友分手了?」的话题,想拜托对方暗中确认一下。

「这么说来,他好像从二月左右开始就变得不再提起女朋友的事情呢。咦?还是说几乎跟谁都不太讲话了?」

当时护士如此说著,皱起眉头。

然后到了今天,终于知道岩永的推测没错了。这究竟是不是个好机会很难判断,但是如果再不去跟九郎搭个话,自己与对方的缘分便会就此结束。只要九郎在学业上进展顺利,今年度他就会从大学毕业。开始工作之后想必来医院的次数也会减少,要是他到别的县市工作就更不用说了。

而且如果真的如护士的忠告所说,九郎以后甚至可能都不会来医院了。其实岩永另外也听说过许多像是那位堂姊反覆自杀未遂过很多次啦,每个月会有两次为了复苏急救被送进手术房啦,另一方面她甚至被当成派系斗争的关键人物等等,让人不禁觉得荒唐的谣言。至于真伪如何,岩永也不清楚。

那样的堂姊究竟何时会因为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过世谁也无法确定。既然护士会特地向岩永提起这点,代表那堂姊的状况可能真的已经很危险了吧。

若真如此,现在的确是不可错过的机会。岩永一边接受著只是在确认身体状态没有变化的诊察,一边在脑中思考著医院的什么地方会比较有可能遇到九郎。

岩永诊察结束后,天空依然静静地下著细雨。如果照以往的习惯,岩永这时又会到外面的长椅上睡到回家公车到站的时间,但今天可不能那样。她根本连找都不用找便看到了九郎。对方就坐在岩永半个小时前才坐过的那张露天平台的长椅上,眺望著樱花季节过后绽放花朵、花瓣在雨中接著雨水的大花山茱萸,并翘起二郎腿喝著纸杯中的饮料。

虽然这两年来岩永无论身高或丰腴度都没有得到如她所期望的成长,成熟度也没有增加,不过九郎的外观也是跟两人初次见面时相比没什么变化。

稍微遮到一点耳朵的头发长度,以及似乎很注意不要让自己高-的身体妨碍到别人的举止动作都跟以前一样。他今天身上穿著深蓝色牛仔裤、白色T恤及枯草色的薄外套,没有多余的装饰。真是个朴素的青年,同时也感觉很不会主张自己。应该是在人群中很快就会变得不显眼的类型吧。

然而只要仔细一看就能发现他五官端正,手脚长度恰到好处,不论穿什么感觉都会很适合。或许在学校班上或公司中并不会成为最受欢迎的人物,不过交往起来也比较有现实感。可能在女生之间是被视为隐藏的上上签吧。

而从高中时代就紧紧抓到他的那位叫纱季的女性—虽然这样讲会让人不甘心,但也许可以说是很有眼光。不过既然现在两人已经分手,机会就在岩永手上了。

岩永尽量不发出脚步声或拐杖防滑垫片的声音,靠近长椅后从一旁搭话:

「你好,好久不见了。」

九郎于是转头看向岩永,虽然对于她的外观打扮没有太大的反应,然而脸上却浮现疑惑的表情。

「呃,你是谁?」

「你居然忘记了救命恩人的长相吗?」

「很抱歉,我这十年来可从来没有感受过什么生命危险。」

「大约两年前,就在这间医院。」

九郎顿时皱起眉头,但似乎总算把记忆挖出来了。

「哦哦,就是听说我差点可能撞到后脑杓丧命的那时候。可是当时那女孩没有戴贝雷帽啊。」

「难道你是用帽子在分辨女生的吗?」

别说是脸型长相了,居然连「拄拐杖的少女」这样的特徵都会忘记,这记忆力究竟是差到什么地步呀?明明那时候说过会记住的,男人这种生物就是这样。

九郎有点尴尬地从长椅上稍微起身,往左边移动位置。

「抱歉,我不太擅长记住女孩子的长相。要是我记得太清楚,纱季小姐就会不开心啊。」

看来那位女性真的占有欲很强烈的样子。心中因此不太高兴的岩永把帽子脱了下来,坐到九郎旁边并用左手握著拐杖抬头看向九郎。

「那么就请你重新记住。我叫岩永琴子。岩石的岩、永远的永、乐器的琴加上孩子的子。今年十七岁,正值青春年华。」

「嗯,这次我不会忘记了。」

「说得也是,毕竟你似乎已经跟纱季小姐分手了。」

九郎顿时停下把纸杯拿到嘴前的动作。

「为什么你会知道?」

「我已经在这间医院就医了将近七年,跟护士们感情很好,也卖了对方不少人情。所以像是你的名字叫樱川九郎,今年二十二岁,为了探望堂姊已经持续来这间医院三年以上等等的情报,我都可以向护士们问出来。」

雨势这时稍微变强,让庭院的景色忽然蒙上一层雾,接著又再度变得清楚。感觉有如在云上洒著雨水的水桶不小心打翻了短短一瞬间。

九郎面露苦笑,把纸杯放到嘴唇上。

「这间医院的个人资料保密是怎么搞的?」

「据说院方并没有义务连探望者的个人资料都保密喔。」

「是这样吗?」

「感觉有点可疑。不过她们并没有连你堂姊的名字或在什么科什么大楼为了什么原因住院之类的事情都告诉我就是了。」

岩永虽然有点好奇,但毕竟这种事情有些人不太希望被别人知道,因此一方面也是岩永自己没有勉强探听过情报。

九郎这时稍微望向远方。

「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长期住院的理由通常都不会是什么趣事。」

岩永也同样觉得自己长年就医的理由并不是什么听起来有趣的事情。虽然如果真的被人问到,她也会毫不感到抗拒地回答对方就是了。

「这么说来,我听传闻说你那位堂姊已经撑不久了。」

「唉呀,毕竟她本人也不想继续撑下去嘛。」

这话题不管从哪个角度聊起来感觉都不会让人愉快。说到底,岩永想讲的主题根本不是关于那位堂姊。

「话说,关于你跟纱季小姐大约在今年春初已经分手的事情……」

「我的个人情报还真的完全没受到保护啊。」

「那要怪你自己老是不经考虑就跟年轻护士们随口闲聊呀。」

话虽如此,但岩永至今依然不晓得那位叫纱季的女性究竟姓什么,名字的汉字又是怎么写,更不知道她的社会地位如何。医院内的传闻终究有其限度。恐怕九郎即使会讲关于他自身的事情,但是对于自己无法负责的亲朋好友相关的事情就会好好区别什么话可以讲,什么话不能讲吧。应该并不是真的都不经考虑。

然而他和年轻有魅力的护士愉快聊天的模样,对于岩永个人来说,还是会觉得根本不经考虑。

「总之,你现在正式单身了。要不要试著透过新的邂逅转换一下心情呢?」

「可以请你直接讲重点吗?」

「请你以结婚为前提跟我交往。我从两年前就单恋著你,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刻到来呀。」

机会到来却裹足不前并不符合岩永的个性,因此她一如要求,凝视著九郎的眼睛直接讲出了重点。

九郎则是看起来总算对坐在身旁的这位少女起了兴趣。在这种状况下通常应该会提高戒心的,然而他却不但没有跟对方拉开距离,甚至反而端正坐姿,从头到脚打量岩永。

「看不出来你是个这么直接的人。虽然整整等了两年感觉有点死缠不休啦。」

「命中注定的人,是可以等待的。」

「可是和中学生交往在法律上不太妥当啊。」

「我就说我已经十七岁,是高中生,明年预定要报考你就读的大学呀。你的记忆力跟金鱼一样吗?」

虽然岩永的发育从中学时代就停滞下来,因此被人误会并不稀奇,但眼前这男人讲这句话究竟是认真到什么程度?

「你好像很容易被惹怒啊 。」

「太失礼了。只是偶尔而已。」

九郎把喝完的空纸杯放到长椅上,摀著嘴巴嘻嘻笑了起来。这个人笑得是何等爽朗、何等快活?让岩永即使内心火大也忍不住看得有点入迷了。仔细想想自己单恋这两年来,今天是第一次和对方如此靠近,和对方呼吸著同样的空气如此久的时间。

岩永顿时感到自己心跳快要加速起来,于是玩弄著垂在右眼前的头发试著让自己冷静。

坐在旁边的九郎则是继续小声笑著,并望向远方昏暗的天空。

「跟你开玩笑的啦。因为我很开心。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女高中生告白,看来我其实也没那么差嘛。好久没有心情这么好了。」

一个好好的年轻人竟然用听似乐观的口吻讲出这样实际上很悲观的话语,让岩永疑惑地歪头。

「你是被纱季小姐甩得那么狠吗?」

「那不是纱季小姐的错。」

「但是她把你甩掉的吧?」

虽然岩永不愿接受,不过九郎看来对纱季还相当恋恋不舍的样子。

明明他们应该已经分手两个月了,是九郎在个性上比较念旧?还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就在岩永开口询问这点之前,九郎便自己说了起来:

「我们从高中时代开始交往,也经历过一段远距离恋爱的时期,不过还是撑了过来。去年秋天我也和她父母见过面,就在彼此说好明年要完成下聘的时候,却忽然像雪崩一样演变成分手了。」

对一个几乎等于初次见面的对象有必要讲到这么深吗?也许这是他想表示自己是带著诚意要拒绝岩永的告白吧。或者是他至今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讲过两人分手的原委,觉得自己差不多该吐露出来好整顿一下心情了。

大概对九郎来说,像个小孩子而且跟自己只有在医院才有接触的岩永,刚好是个可以倾诉又不需要担心留下什么麻烦的对象吧。

九郎把右手的指尖放到自己额头上。

「我根本束手无策。虽然心里明白,但是有太多事情变得无法相信了。所以我暂时应该都没办法跟新的对象交往。」

「讲具体一点。」

「咦?」

岩永拿起手中的拐杖,举到九郎的鼻头前。

「请讲得具体一点。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们明明已经准备下聘却急转直下,演变成分手局面的?」

对方很明显是想要把这点含糊带过,因此岩永才会特地追问。

岩永本来以为这会惹对方不高兴,但九郎却是感到有趣似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在岩永的记忆中也有看过好几次类似的态度。就是在复健或上体育课时,医生或老师并非出自恶意而是因为好奇心,用站在优越立场的人特有的眼光在试探眼前这位小姑娘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到什么程度才要逃跑的时候会露出的表情。

九郎大概是认为那个具体的原因对小姑娘来说会负担很重吧。

也许是输给好奇心的缘故,他意外乾脆地用轻松的态度述说起来;

「去年底,我和纱季小姐一起到京都旅行,计画在那里迎接新年,然后走在深夜的古都去神社新年参拜。」

「婚前旅行!太不检点了。」

「你是活在什么时代的人啦?」

既然两人的关系已经得到家长公认,其实要做什么都是两人的自由。九郎重新翘起二郎腿,把身体靠到椅背上,继续从斜上方看著岩永。

「当时在皎洁的月光下,我们沿著鸭川河岸走在除夕钟声回荡的夜路上。结果就在我们眼前出现了一只河童。」

在这里唐突冒出了一个非日常使用的名词。照内容听起来,这应该不是在讲雨衣的别称(注1日文中「河童」和雨衣的别称「合羽」皆读作「かっぱ(Kappa)」。)。

「那个据说会出现在水边的妖怪?」

「对,就是那个河童。」

「不是河太郎、水虎或兵主部?」

这些都是会出现在水边的妖怪,而且明明是不同的存在却经常被人随便统称为『河童』。

「知道得还真详细。你在很多方面都让人感到意外呢。当时出现的那是全身湿淋淋,用双脚站立,背后有个像鳖壳的东西,嘴巴尖尖,大小跟人类差不多,可是颜色上完全不像人类,称为河童应该是比较适当的『某种存在』。」

真不愧是都市再开发、高楼建筑、便利商店和速食餐厅都难以自由发展的传统城市—京都。

正常来想,这应该是什么过年喝醉酒掉到河里的可悲中年男子,在爬上岸时被人眼花看错之类的笑话吧。

然而九郎即使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那对黑色的眼睛却完全没有笑意。彷佛是为了刺激岩永感觉理解力很迟钝的反应似的,他又继续开口说道:

「可以确定的是,那并不是人类,不是生物学上已知的动物,然而却是活生生在动的某种生命体。感觉要是承认了那样的存在,自己原本生活的世界法则就会瞬间出现裂痕一样,非常恐怖。」

明明只不过是出现在那里而已就被讲到这种地步,河童也未免太可怜了。

岩永忍不住挺身为这个有名的妖怪辩护:

「河童并不是什么坏东西,而是到最近甚至会请人家吃虾饼或寿司的时髦家伙呀。」

「我们当时见到的是身上散发泥巴味,感觉会把人拖到河底吸乾体液的家伙啊。而且隔天在那附近也发现了溺死的尸体。虽然被当成意外事件处理了,但真正的原因至今依然不明。」

这下伤脑筋了。或许那单纯只是运气很差偶然有人溺死,但状况上对河童实在很不利。

水边的妖怪们对于生活在水边的人类来说,本来感觉就像是危险的存在,实际上也可能真的做过那种事情。毕竟河童也必须摄取营养才能活下去嘛—即使用这样的说法辩护,应该也没有太多的说服力吧。

「别说是妖怪了,连幽灵或灵异照片都不相信,给人感觉心脏很强的纱季小姐,当时光是看到那妖怪一眼居然就吓得发抖,紧抱著我不放。明明她即使在床上也从来没有那样做过的说。虽然那种感觉很可靠的地方也让我很喜欢啦。」

「不要跟我炫耀你们的恩爱,很没意思。接下来怎么样了?」

九郎彷佛在贬低自己般张开双手:

「当时完全不理会那样惊吓的纱季小姐,怕得连声音都发抖起来,就丢下她快快逃离现场啦。」

虽然岩永不清楚半夜十二点多、刚进入新年的深夜鸭川岸边究竟有多少人,但真亏那时候没有引起大骚动。听在别人耳中会觉得很没出息,但对于当事人来说根本顾不得那么多也是常有的事情。

「唉呀,毕竟是河童嘛。毕竟是河童。」

岩永为了尽可能表达出同情而重复说了两次并点了三下头。

「但吓到逃走仍是事实。后来纱季小姐就说她从没想到我是那样的人,然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尴尬。最后纱季小姐趁著自己为了就职三月要离开这里的机会,对我提出了分手的要求。我是觉得事情会变成这样也是理所当然啦。」

九郎从牛仔裤的口袋中拿出手机,看了一下萤幕上的时间。

「纱季小姐现在应该在警察学校研修吧。但愿她不要留下什么精神创伤,导致今后只要见到溺死尸体就以为是河童作祟。」

「那种无情的女人将来会如何根本无所谓吧。」

「她并不是那种无情到就算人生被河童糟蹋掉也无所谓的人啊。」

九郎把手机插回口袋中,并抓起空纸杯站起身子。

「要不要相信我说的话都是你的自由。如果不相信,就把我当成是个把自己被甩的责任推卸到河童身上、脑袋有问题的大学生。不,应该说是个因为被甩而大受打击,结果脑袋变得有问题的大学生吧。反正不管怎么说,应该都不配当你的男朋友啊。」

语气温和地如此说道后,他又贬低自己似地耸耸肩膀,对岩永笑了一下。

「公车差不多快来了。你是在等人开车来接吗?」

九郎的态度彷佛只要岩永开口拜托,就会牵起岩永的手护送她到接送处。然而岩永伸出右掌心表示婉拒了。

「不,我也是搭公车,而且照时间看来应该是跟你搭同一班。可是我们的话还没有讲完。」

大概是听出她语气中带有责备,九郎顿时感到疑惑似地停下脚步。

「请你把主词讲清楚。丢下纱季小姐逃离现场的是谁?」

九郎刚才省略了这点。究竟是谁从谁的面前逃跑了?

从故事脉络听起来会觉得逃走的是九郎,但即使反过来其实也说得通。这种表现方式也可以解释成九郎虽然没有说谎,可是也没有传达真相。

天空下著雨。蜗牛爬在砂浆铺成的地板上。落下的雨水流向排水口,被吸了进去。

「逃离现场的并不是你,而是河童对吧?河童见到站在纱季小姐身旁的你而感到恐惧,吓得逃跑了。毕竟河童拥有智力,很清楚你有多可怕。对河童来说真是一场灾难,居然在深夜不小心遇上你,实在教人感到同情。然后纱季小姐是因为看到那样恐怖的妖怪居然只是见到你就吓得逃跑,不禁怀疑你的真实身分而感到毛骨悚然,才会说她从来没想到你是那样的人。对不对?」

九郎凝视著岩永放在大腿上的贝雷帽好一段时间后,抬起头来。

「你在最根本的一点上搞错了。」

「哪一点?」

「这世上不可能会有什么河童吧?」

「没有吗?」

「那当然。」

「可是你刚才说有喔?」

「那是骗你的。我才不会对一个女孩子老老实实说出自己失恋的理由。如果你还是觉得河童存在,我劝你到这里的精神科去给医生看一看。」

「很可惜,我早就每个月固定就诊一次了。」

虽然说是就诊,但其实这五年来都只是跟主治医生闲聊而已。医生微笑表示过岩永已经没有来就诊的必要了,不过岩永还是把这当成让自己父母安心的一种仪式。

搞不好主治医生也是为了让岩永安心,才会骗她说已经没有必要就是了。

「这样啊。那我奉劝你继续接受治疗。」

正常来说,九郎就算觉得自己被脑袋有问题的女孩子缠上而露出伤脑筋的表情也不奇怪的,但他现在反而像是觉得这女孩讲出来的话,其他人应该也不会相信而露出放心的表情。

「那么,请多保重啦。」

他接著一副『再见啦』地装得像个逃跑的小丑般,转身准备离开。

然而岩永立刻用拐杖的前端往地板一敲,「磅」地发出响亮的声音。爬在地上的蜗牛都彷佛被吓到似地把伸出壳的身体转向她的方向。

「让我们继续讲下去吧。我虽然只见过一次河童,不过我很熟悉与其类似的存在。即使在这样的城镇、这样的医院中,也潜藏著被称为妖怪、鬼妖、怪异或魔物的『存在们』。就算没有河童那么出名,但是在这庭院的杜鹃花阴影下或是大花山茱萸的树梢上,也有那些存在们偷偷窥探著我们。他们多半无害,然而无所不在。」

岩永「嘿咻」一声从长椅上起身后,把连身裙的褶皱拉平,将贝雷帽戴到头上,用手包覆拐杖握把处的小猫,直挺站立。

「那些『存在们』看到你都会轻声对我呢喃:『那家伙不寻常。那家伙、那家伙是很可怕的存在。』」

名叫樱川九郎的青年立刻眯起眼睛,后退一步与岩永对峙。这次他就明显对岩永提高了戒心。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如此确信有那样的存在?」

看来九郎似乎并没有感觉到那些理所当然潜藏于周围的存在。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那些存在只要见到九郎就会逃之夭夭。九郎在日常生活中几乎可以说没有机会遇上那些存在。他与河童的那场遭遇,只能说是双方运气都太差了。

岩永微微扬起嘴角,笑著回答:

「我在十一岁的时候,曾经被那样的存在们抓走过两个礼拜左右。他们把我抓到深山中,并恳求我说:『请务必成为我们的智慧之神。』」

「智慧之神?」

对于九郎怀疑的声音,岩永点头回应。

「对。那些存在们大部分智力都不高,因此一直在寻求愿意把智慧与力量借给他们,帮助他们平息、调解纠纷的存在。当时十一岁的我就回答了:『好的,我愿意。』而从那之后,每当那些存在们发生什么纠纷或问题时,就会从全国各地跑来找我帮忙仲裁或寻求解决方案。当中也有和人类之间发生的麻烦问题,经常让我很伤脑筋呢。」

岩永敲响鞋跟,往九郎踏出一步。

「相对地,他们也会帮我的忙。像是我在椅子上睡觉的时候,会在就诊时间前把我叫醒。在医院什么东西不见了会告诉我在哪里,或是跟我说有哪里点滴换错、哪个患者病情骤变等事情,让我可以向护士们卖个恩情。」

屏住气息低头看著岩永的九郎接著忽然放松全身力气,摇摇头。

「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那也是当然的。」

但至少引起了九郎的兴趣。就算他不相信岩永说的话,也会知道岩永『不寻常』。这一点九郎本身应该是最清楚的。

「那么请你去查查看六年前七月左右的报纸吧。在这个市有一名叫岩永琴子的小学五年级女生失踪了一个礼拜之后,警方决定展开公开搜查。照片也有刊登在报纸上。」

当初父母以为岩永是遭人绑架,而犹豫该不该向警察报案。然而过了三天都没有接到歹徒联系,因此认为其他的可能性很高而联络警察,又过了四天后警方便下达公开搜查的许可了。

「接著又过了一个礼拜之后,有一名女孩子在市内一座公园的长椅上被人发现悠悠哉哉地在打盹。因为顾虑到个人隐私,详细状况并没有报导出来,也没有炒作成什么大新闻。然而某些当地报纸上还是清楚地写著……」

岩永把左手的拐杖轻轻转了一圈,稍微撩起盖在右眼上的头发,彷佛在享受九郎的反应般接著说道:

「被发现的女孩子左脚膝盖以下被切断,右眼遭到挖除。」

九郎似乎一直都没有发现岩永有装义肢与义眼的事情。或者现在就算听到岩永这么说,九郎从外观上可能还是无法分辨出来。尤其是从连身裙的下襬中伸出来的脚穿有覆盖到膝盖以上的袜子,而且形状线条和另一只脚根本没有区别。近年来医疗器材的进步发展实在教人刮目相看。

岩永不理会哑口无言的九郎,又继续说了下去:

「当然,绑架犯并没有被抓到。而从那之后,我便成为那些存在们的智慧之神了。」

她接著看一下手表,公车快要到站了。

「时间到了。那么剩下的我们改天再聊。」

九郎看起来应该到发现自己错过公车之前都无法动弹的样子。于是岩永丢下那样的九郎,自己拄著拐杖「叩、叩、叩」地走向医院大门了。

在日本最古老的文献『古事记』中记载有「久延毗古」这样的神名。虽然只有一条腿而无法走动,不过是个详知世上事物的智慧之神。因为只有一条腿的缘故,据说和「案山子(稻草人)」也有关联。现今祀奉「久延毗古」的神社主司学业、教育方面的愿望,也经常举办许多祭典。

另外,「独眼者」有时候也会被当成神明或是接近神明的存在。像是为神明献上活祭品时为了与人类区别—这时候称为「圣别」—而故意伤害一只眼睛,并奉祀成为联系神明与人类的存在。世界上的锻造之神具有独眼或单足特徵的例子也相当多,而且有不少是将此特徵描述为神明的条件。在众多的传说中都能见到独眼或单足的神明。甚至连经常被当成妖怪描述的「独眼小僧」也有实际上是山神堕落之姿的说法。

抓走岩永的存在们之所以会夺去她的左脚与右眼,岩永认为就是为了藉此让她成为神明,也接受了这件事情。

虽然为了习惯这个状态花了不少时间,但是也因此让她获得了力量,变得能够与过去看不见或不知道的存在进行接触,以交换条件来说还不算差。

十一岁的岩永在公园长椅上被人发现时虽然服装没有凌乱的感觉,但从裙襬底下很不自然地只有伸出一条右腿,脸颊上还有看起来应该是从紧闭凹陷的右眼流出来的血迹。以那样的姿态坐在长椅上动也不动的她,据说当时完全被人以为已经死了。

然而只要竖起耳朵便能听到岩永发出规律的睡觉呼吸声,将她送到医院也没有检查出什么异常。她的左脚虽然看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粗鲁咬断,但伤口在大量出血之前就被某种酸性物质溶解凝固进行止血,医院也没有重新对她施行外科治疗的必要。

被挖掉的右眼也是一样,眼窝明明被弄伤挖空,却几乎没看到化脓或肿胀的症状,代表已经大致上接受过治疗了。虽然不清楚那些妖魔鬼怪们究竟拥有什么样的医学知识,但看来他们即使行为野蛮,事后处理还是相当细心的样子。

岩永本身并不记得自己被抓走的那段期间中身体是怎么被动手脚的。即使记得那些存在们说过或恳求过什么,也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但是无论脑袋或身体都完全不记得伴随的疼痛或难受。明明失去了一只眼睛与一只脚,自己却感受不到事态有如周围人们所骚动的那么严重。原来成为神明之后会变得这么没有紧张感呀。岩永心中不禁涌起这样的感想。

当搜查行动的相关人员委婉询问她被抓走的这段期间发生过什么事情的时候,当时岩永十一岁的脑袋勉强察觉出自己要是回答「我被一群像是怪物的东西抓走然后成为了他们的神明」应该会非常不妙,因此只有含含糊糊地回应「我不太记得」,结果没多久后便不再有人向她问话了。

警察应该本来就不期待能问出什么有力的情报,父母也觉得如果岩永不记得也想不起来被抓走的这段期间遭遇过什么事情反倒是好事而感到放心。就算除了两部位的缺损之外没有其他外伤,光是这两个部位应该就甚至足以让不相关的人都能想像出各种恐怖的情景了吧。

既然岩永没有记忆,而且能够一如往常地生活,警方也就不会想勉强调查了。搜查行动最后因为线索少到惊人的程度而将事件归为悬案,岩永也没有再被要求接受问话了。

事件之后,岩永每周至少要进行一次眼睛与脚部的诊察、义眼与义肢的检查以及为了可能回想起什么事情时的心理谘商。中学的时候不只医院,就连去学校都是开车接送,但因为这样行动上实在过于受限,在岩永努力对父母反覆说服之下,如今她也可以自由外出了。

唯有下雨天随处打盹的自由依然不被允许,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她当初就是因为这样,在睡觉时被那些存在们抓走的。

「可以说是一如预测吧。」

与九郎成功接触后的隔天周日,岩永站在市立图书馆前仰望著那栋建筑物如此说道。一反昨日的细雨,今天从早上都很晴朗,到了现在下午两点多甚至会让人感到炎热。

「你好。查完资料了吗?」

看到从自动门内走到屋外、身上服装跟昨天几乎一样的九郎,岩永便轻轻弯腰鞠躬,低下她一如往常戴著贝雷帽的头。对于那样简直像是埋伏在外等他出来的岩永,九郎顿时停下脚步,把右手放到额头上,不过很快又放弃挣扎似地垂下肩膀。

「真亏你知道我在这里。」

「这是很初阶的推理。你为了确认我说过的话,想必会上网搜寻看看。然而一桩六年前的事件,受害者不但未成年也没有死亡,而且事件又尚未解决,肯定搜寻不到什么足够的情报吧。何况网路上写的东西并不确实,如果是个性慎重的人应该也会想确认实际的报纸新闻。毕竟从网路情报可以大致锁定事件的日期,要在图书馆申请阅览并找到事件的相关报导不会是什么费劲的事情。所以我估算时间,认为你大概在这时候查完资料准备离开了。」

事实上岩永是拜托非人的存在们看到九郎进入图书馆就向她报告,而在接到报告之后才过来的。不过虚张声势有时候也是必要的行为。

「然后呢?你查完资料的感想是?」

「六年前确实有个名叫岩永琴子的少女遭遇不幸,公开的照片也跟你一模一样。」

「说来丢脸,我虽然右眼都被挖掉了,长相却从小学以来都没有变化。」

岩永装的义眼相当精巧,若没有非常仔细观察,应该看不出眼球的动作贫乏。再加上她只有右边的头发微微垂下来在眼睛前摇曳,更让人难以察觉。丧失右眼对她的容貌可以说完全没有造成影响。

九郎这时露出严肃的表情。

「但也只是这样而已,还不能证明你成为了那些所谓妖魔鬼怪的神明。」

「是的,那或许只是我的妄想。如果是这样,我就是个被精神异常的家伙绑架,身体遭人玩弄后、脑袋变得奇怪的女孩子了。」

因此岩永在向人提起自己与那些存在们之间的事情时都会谨慎小心。她个人是不在乎别人对她怎么想,但她也不想给父母增添多余的烦恼。

「要不要相信都是你的自由。不过在这世上能够理解你的人或许就只有我喔。」

虽然说九郎也许并没有寻求受到理解的必要性。毕竟妖魔鬼怪害怕九郎,都会刻意回避他。名叫纱季的女性那次的遭遇算是一场不幸,然而九郎跟岩永不一样,就算想过正常人的生活也不是不行。

不过这样心中将会怀抱著同样的不幸随时可能再度降临的不安心情,以及对自己身边的人无法吐露,就算说出来也不会被当真的秘密活下去。只要想像到这样的未来,心灵上会不会逐渐受到侵蚀?

对岩永来说也是,如果今后九郎愿意陪在她身边,不但在恋爱方面是好事,在解决妖魔鬼怪的问题上同样也是好事。只要那些存在们所害怕的九郎提供协助,无论交涉或仲裁肯定都会变得更容易。可谓一举两得。

九郎大概是感到认命而叹了一口气,对岩永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后,又再度叹气。

「被弄成单眼单足的存在,据说有时候会被当成献给神明的活祭品,是吗?」

「是的。那样的人会被当成联系神明与人类的祭品,又或是倾听神明声音的巫女。」

「那应该是你擅自的解读吧?」

「反正我就是被擅自抓走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要怎么说都可以呀。」

岩永用拐杖敲敲自己那陶瓷与碳纤制成的义肢,对九郎露出笑脸。

当初她并没有同意被抓走,后来虽然同意成为智慧之神但也没听说连脚和眼睛都要被夺去。即便岩永对于这点并没有感到后悔或可惜,不过在描述自己的事情时稍微讲得美化一点应该也可以被原谅才对。

九郎往前踏出脚步,走到岩永身边。

「你午餐吃过了吗?还没的话我请客。」

「我才刚吃过京都蔬菜的怀石料理,饱餐过一顿呢。」

「你的遣词用字真让人搞不懂究竟是有教养还是没教养啊。」

「至少我是居住在小孩失踪时首先会被怀疑是遭人绑架的那种有钱人家。只要和我结婚,就能连带获得那块土地与房子,在就业方面也能得到不少关照喔。」

「呃不,我不想为了那种利益目的谈恋爱。」

「讲那什么像黄花闺女一样的话。既然要跟不合自身喜好的我交往,至少也要有这点程度的甜头可尝,否则不划算吧?」

「你不觉得你讲了什么不应该自己讲出口的话吗?」

「那么你愿意承认我是你喜欢的类型?」

「这点我倒是不承认。」

虽然刚才提出过一起吃饭的邀情,但九郎却用一副『你没跟上来也无所谓』的速度迈出步伐。于是岩永转身追在他的背后。

「唉呀,话说九郎先生,我才想问你,连妖怪们都会恐惧的你究竟是什么人呢?」

「那些向你寻求智慧的家伙们没有告诉你吗?」

或许是以为岩永早已知道的关系,九郎感到意外地转回头大声询问。结果岩永点点头。「对于自己真正恐惧的东西,任谁都会想避讳提起呀。」

岩永虽然有从那些存在中挑选出智力较高的对象问过好几次,但都得不到清楚明白的回答。感觉那些存在们似乎也没办法看透九郎的真实身分,只是感受到他可怕得让人不敢接近而已。

九郎一脸不服气地抓了抓鼻头。或许是对于自己居然会被一群掳走小孩子夺去眼脚的家伙们害怕恐惧的事情感到很不合理吧。

最后,九郎不耐烦地坦白说道:

「这个嘛,如果套用你的讲法,就是我在十一岁的时候吃过两种妖魔鬼怪,饱餐了一顿啦。」

就算是岩永,听到这样一句话还是忍不住感到诡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