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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岩永琴子的逆袭与败北(后篇)

深夜,岩永在山中独自点着一盏电池式的提灯,坐在自备的野外用折叠椅上喝着罐装咖啡。这里跟丘町冬司一行人坠崖之前扎营的地方是同一座树林,但毕竟警方还有再次现场勘验的可能性,因此为了不要留下奇怪的痕迹,岩永把椅子放在距离至扎营地稍远的地点。

拐杖放在旁边,随时伸手都能抓到。头上虽然戴着一如往常的贝雷帽,不过她身上的衣服则是换成了一套白天时在购物中心买来的户外活动用服装,具备良好的保温性且便于活动。

岩永是拜托会飞的妖怪将她从饭店送到这座深山中,所以在移动上并没有费什么力气。由于警方可能有派人监视,因此她是从饭店的逃生门出来,偷偷飞到天上离开。从下榻饭店到现在三天,岩永对外都没有让人发现有什么可疑的移动行为。

时间已过丑时三刻,正当岩永想说目标对象应该差不多发现有人类的气息而准备现身的时候,周围的亮度忽然增加。是青白色的光芒。虽然没有听见声响,但可以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接近了。

岩永朝气息传来的方向抬起头。

「没有立刻袭击过来,代表你知道我不是普通的人类是吧?」

长颈鹿的亡灵站立在几公尺前方。在这片幽暗的树林中无法看到它的全貌,一时之间还难以认出它是一只长颈鹿。如果那样的庞然大物忽然出现在眼前,会以为是怪物现身而惊慌失措也无可厚非。不过只要冷静下来抬头往上看,就能看见树枝之间有一条长长的颈部,也可以勉强看到像长颈鹿的头部。

岩永放下咖啡罐,抓着拐杖站起身子。

「你想必也有你的主张,会心怀怨恨也是正常的。然而你不应该给栖息在这座山上的其他存在们添麻烦才是。」

她用手压住由于把头抬得太高而快要滑落的贝雷帽,并询问长颈鹿的亡灵:

「我不会害你的。你有意服从于我吗?」

长颈鹿虽然看起来犹豫了一下,但随后高高抬起右边的前脚。岩永闪过粗暴踩下来的那只脚,结果折叠椅当场破碎。岩永接着朝悬崖的方向奔去,而长颈鹿亡灵也立刻追在后面。

据说长颈鹿平时就能以时速四十公里左右的速度奔跑。即使影片中看起来只是在热带莽原中缓缓跑步,但由于它们身体很庞大,有时候其实速度相当快。

而现在这只长颈鹿又获得亡灵的特性,即便在密集林立的树丛中也能不受阻碍地追赶,因此人类不可能逃得过它。长颈鹿想必也有余力享受追逐对象的乐趣。况且它几天前才借此让四个人坠崖,就更不用说了。

只不过岩永预先调查过通往悬崖的路径,所以在黑暗之中也不会撞到树木或被石头绊倒,能够快步奔跑。对于没有发挥全力冲刺的长颈鹿来说,岩永甚至不时会从视野中消失。

长颈鹿由于身高很高,视野很辽阔,所以在热带莽原能够比其他动物抢先发现肉食动物接近。然而山中有高达长颈鹿头部的树林,让它的视野无论如何都会被枝叶遮蔽。正因为它身高太高,反而看不清楚周围状况,容易跟丢正在追逐的对象。

长颈鹿这时加快脚步。或许它不想让猎物逃掉的念头很强烈吧。它才刚化为亡灵不久,再加上有杀害过人类的经验,可能让它现在抱着一种全能感。虽然之前遭到六花反击,但它并没有输,而且前后杀死过六花两次,因此似乎没有到丧失自信的程度。它加快速度,朝岩永追来。

全力冲刺的岩永一口气穿出了树林。但树林外面很快就没有地面,让岩永的身体飞到了空中。当初丘町一行人逃跑的方向出了树林之后到悬崖边还有一块空间,然而岩永选择的方向几乎没有那样的缓冲空间,只要一穿出树林半步就会摔下悬崖了。

长颈鹿大概以为这次的状况会和上次一样,所以肯定觉得只要等即将穿出树林的时候再减缓速度,就能停在悬崖前了。而且它只顾着不要追丢脚边的岩永,恐怕也没注意前方吧。又或者它其实什么都没想,认为只要把岩永吓到坠崖就行了。

和岩永同样穿出树林的长颈鹿霎时失去踏脚的地面,冲到了半空中。由于它是亡灵,应该能够飘浮,而且就算摔下去也不会受到什么冲击才对。然而它成为亡灵之后还没过多久,应该尚未充分掌握身体的活动方式或本身具备的能力。

身为幽灵能够穿透物体的特性只要到处走走就能知道,而且稍微尝试一下便能获得确信。可是它身前还是只普通的长颈鹿时不可能有什么飞到空中的经验,要是真的飞到空中也死了。这种本能上会感受到死亡的行为,在化为亡灵之后也不可能有勇气立刻尝试。就算试过稍微飘浮身体,也肯定没想过要忽然从高处飞翔吧。

那么当它冲出悬崖,发现脚下不是地面而是空中,就算是长颈鹿的亡灵一定也会霎时感到害怕,在思考对策之前首先就会因为恐惧而全身僵住。

岩永在冲出树林跳出悬崖的时候,预先在那里待命的飞天妖怪就抓住了她的背部,让她停留在半空中。为了不让贝雷帽掉下去,岩永还用手压着头顶。然后在空中低头望向坠落途中的长颈鹿,与对方四目相交。

岩永摆出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你有意服从于我吗?」

长颈鹿的眼睛与脸上明显流露出碰上超越自己理解的存在,而感到畏惧与战栗的神情。

刹那,岩永让飞天妖怪把自己的身体往下一推,划破大气逼近长颈鹿,用拐杖朝它头部重重一击。岩永头上的贝雷帽顺势飞走。因恐惧而全身僵硬的长颈鹿做不出闪避动作,当场被敲到脑袋。

长颈鹿由于在脖击的时候会用头部撞击对手,因此头盖骨其实很坚硬。更何况已经化为亡灵,根本不会被物理性的力量敲碎。然而岩永拥有触碰幽灵的力量,还是可以给予对方一定程度的冲击。

被敲了脑袋的长颈鹿凄惨地连同贝雷帽一起掉落至黑夜中。岩永则是再度被飞天妖怪抓住身体,目送长颈鹿往下坠落。

坠崖的长颈鹿想当然是毫发无伤,弯起四只脚坐在悬崖前,对岩永垂着头。在岩永的背后,九郎与六花宛如随从般一左一右地站着。本来岩永希望两人跪下来更加表现出服侍岩永的模样,但不只六花,竟然连九郎都拒绝了。虽然岩永臭骂过他这样算什么男朋友,不过九郎表示他会尽量表现得像随从的样子,让岩永只好不甘不愿地妥协了。

原本栖息在这座山上的妖魔鬼怪们都聚集在周围,观望着长颈鹿与岩永一行人的状况。由于岩永告诉他们,今晚会把长颈鹿相关的麻烦事解决掉,所以他们应该就是来见证的吧。

「好,我们会把你的遗骨埋到适当的地方,不会再被人发现。受土石流冲毁的祠堂也会处理到不留痕迹,甚至连曾经有过那样的东西都感受不出来。如果这样做能够安抚你的情绪,周围的妖怪们也会乐意帮忙的。」

岩永如此答应了长颈鹿的请求。

在空中被敲了一棍,坠落到地面的长颈鹿再度被岩永搭话后,便彻底表现出愿意服从听话的态度了。岩永接着向它表示我方没有要讨伐或驱赶它的意思,只要它遵守居住在这块土地最起码的规矩,就可以自由行动,也会尽量接受它的请求。

「我不会叫你忘掉对人类的仇恨,只是你想泄愤也要适可而止。无论是什么样的地方,只要传出有人死于非命,附近一带就会变得骚动不宁,让妖怪们难以居住。因此你做事别太引人注目,至少不要在这座山上乱来。」

长颈鹿上下动着头,非常有草食动物的态度。

「今后你就好好保重吧。假如碰到什么问题,只要你透过同伴们传话给我知道,我身为智慧之神也会来帮你的。」

随后,岩永便立刻对周围的妖怪们做出指示:

「那么各位,麻烦你们去回收长颈鹿的遗骨,重新埋到不会有人来的场所。祠堂也要完全拆除,不留下任何痕迹。」

妖怪们各个愉悦地爽快答应,与长颈鹿一起回到深山里。虽然岩永还必须去把遗留在山中被踩坏的折叠椅与咖啡罐捡回来才行,不过应该等一下再去就可以了。

「我本来还以为要被迫跟长颈鹿交战,但到头来也没干到什么活嘛。」

六花远远望着妖怪们因为解决了麻烦事而开开心心离去的背影,似乎有点不服气地如此表示。

「原来你那么想要跟长颈鹿战斗吗?真是低级的嗜好。」

「你原本是打算让九郎上场战斗吧?」

最初妖怪们来找岩永商量时,她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但因为想到了其他有效的手法,才换成岩永亲自上场的。

「就算我利用你或九郎学长狠狠教训它,也不一定能够让它服从于我。毕竟长颈鹿似乎是透过脖击胜负决定彼此的上下关系,所以我判断由我亲手揍它会比较快搞定呀。」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希望在尽可能不伤害到长颈鹿的情况下让它投降。九郎与六花虽然拥有不死之身,但攻击力只跟一般人差不多。这样要打倒长颈鹿让它举起白旗太花时间了,而且也会让长颈鹿受到没必要的伤害。

「我认为如果将那四个人追到落崖,让长颈鹿获得了一种成就感,它肯定会使用相同的手法袭击我。因此利用这点,应该就能反过来让它自己坠崖了。要是自己做过的事情反被用在自己身上,而且还被狠狠敲了一下脑袋,长颈鹿也就甭提什么自信或气势啦。」

同时也能让它明白彼此等级的差异。

「然而即使做了万全的准备也会有失败的可能性。所以我才会请九郎学长跟六花小姐用你们的能力,帮我决定出一个让长颈鹿感到胆颤心惊的未来。」

九郎用他不知何时捡回来的那顶跟着长颈鹿一起掉下悬崖的贝雷帽,拍了一下岩永的头顶。

「在担心失败之前先给我担心这方法的危险性,害我也胆颤心惊啦。」

「为了这种程度的事情就胆颤心惊,你的胆子是有多小呀?」

这方法明明没什么危险性,但九郎明明是不死之身却会在意这种小事。对岩永来说,她反而比较担心拐杖被长颈鹿惊险闪过或是揍得不好导致计画失败。

「总之长颈鹿不但被彻底击败,几天前遇到那个恐怖的不死人居然还增加为两位,而且表现得对我恭敬服从的样子。这样它当然会变得稍微识相一点了。」

将物质上的暴力行使减到最低,接下来就看如何在心理上站到优势的地位。另一方面要是过于随便利用九郎的能力,最后搞不好会让妖怪们产生比起岩永、其实九郎感觉比较可靠的想法,因此这次岩永只让那两人在后方支援了。

岩永从九郎手中接过贝雷帽,重新戴到头上。

「这下长颈鹿亡灵的失控行为顺利被压制,剩下就是集体坠崖事件的部分。虽然说这部分也只能静待丘町先生自己圆满收场而已啦。」

在那三位青年坠落身亡的悬崖下,岩永抬头望向星空。就算这时有流星闪过也没必要特地许愿希望事件尽早解决。不过岩永倒是想要许愿让自己与六花之间的暗斗差不多该结束了。

六花又有点不服气地询问:

「你真的在等待事件自己获得解决?」

「人家不是说福气睡时自然来吗?六花小姐也别老是在背地里偷偷摸摸行动,无所作为地静静等待也是一种方法喔?」

毕竟也有句话说「守得云开见月明」嘛。

结果九郎却深深叹一口气。

「你可是在睡觉的时候被妖怪抓走,失去了右眼跟左脚,一点也没说服力啊。」

岩永当场用拐杖戳了一下这样旧事重提的九郎。这拐杖虽然镇压了长颈鹿,对九郎却完全没用,岩永手里的拐杖反被九郎用脸挡住甩开。

岩永一行人在山中平息长颈鹿的问题,将遗骨与祠堂都处理完毕再偷偷回到饭店时,已经是快要天亮之前了。如果紧接着就收拾行礼赶在中午前退房也太过匆忙,因此从一开始就预定再多住一晚了。

毕竟都还没讨论要如何处理六花的今后,而且也不确定六花是否真的会就此安分下来。由于这次她的企图完全没有实现就结束了,因此依然有再度消失踪影的危险性。

假如山上的事件尚未解决,她若失踪可能就会遭到警方搜寻,不过现在经由岩永之手已经让事件步入结尾了。在这种阶段即便六花消失,警方应该也不会特别注意。这下可说是岩永为六花开了一条退路,但这次岩永有指示周遭的妖怪们监视着六花。就算她逃走应该也能马上追回来。

基于这些理由,岩永在饭店一路熟睡到了下午两点多,而且起床后还过得优雅惬意。虽然这时九郎已经在客厅打开电脑,讲些什么研究所的论文怎样或是岩永的学分取得又有问题之类很现实的事情,不过反正像现在就已经在缺席了,如今再去紧张那些事情也没有意义,因此岩永听得也不以为意。

六花从卧房一脸郁闷地走出来时已经到了下午五点多,岩永也就没有劈头逼问她接下来的打算了。

接着没过多久,下午六点多,甲本刑警独自到访岩永他们的饭店套房。

「小姑娘,你们居然真的还没离开,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进入房间后,甲本一坐到沙发上便正对着岩永如此说道。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那样对我抱持怀疑呢?」

岩永对于这样几乎可说是不当的待遇提出抗议,但坐在旁边的九郎却一脸认真地回答:

「因为你真的在打鬼主意吧?」

「六花小姐就算了,为什么是学长讲这种话?」

「因为我太了解你了。」

本来就感觉对岩永印象不佳的甲本刑警,这下眼神变得更加充满猜疑心了。

六花则是坐在稍远处的另一组桌椅边,享用着透过客房服务点的三明治与柳橙汁,并开口把对话拉回正题:

「然后呢?刑警先生今天独自前来是有何贵干?」

她那文雅的模样一点都不像是一个钟头前才刚起床冲过澡,正在吃着半天来第一顿餐的人,不过即使刑警来访也没停止用餐的态度,真不愧是我行我素的六花。

这么说来,当初重逢的时候她就当着两位刑警面前吃着炸猪排盖饭了。三明治或许还算是吃起来比较文雅的东西,虽然她点的是炸猪排三明治,差异不大就是了。

甲本对于那样的六花似乎也想念个几句,不过还是重新转回头对岩永说道:

「山上那件案子,大致上解决了。明天早上的新闻应该就会播报。今天上午丘町冬司忽然表示自己恢复了记忆,于是把调查员叫去,坦白了一切。」

「那就好。」

岩永是昨天凌晨透过幽灵把坠崖手法告诉丘町的。想必后来丘町便思考出对自己来说最佳或次佳的内容,讲给了警方听。这速度比岩永预测得要快了一些。岩永本来猜想丘町应该会慎重推敲之后再讲出来,但也许他很有自信,或者认为花时间想太多反而可能让内容变得不自然,所以选择了立刻行动吧。

不管怎么说,既然他的讲法让搜查本部可以接受就好。

甲本露出对岩永的回应不太高兴的表情。

「小姑娘对野江讲过的那个假说也不是完全没派上用场,所以我想基于道义,才早一步来告诉你们这件事的。」

「原来我偶然想到的那个假说有多少猜对呀?」

岩永装出感到意外的态度,不过既然丘町沿用了幽灵告诉他的假说,内容会多少相符也是当然的。

「是啊,你的假说大致上都符合丘町讲的内容。我们在悬崖下也发现了疑似用来犯案的东西。」

虽然感觉六花跟九郎好像都用责备的视线看向岩永,但关于这个伎俩应该在之前就跟他们讲过了。

甲本接着竖起一根手指。

「不过小姑娘,你唯独犯了一项很大的错误。」

「哦?什么错误?」

岩永试着露出微笑。甲本低沉的嗓音听起来有如把拳头抵在太阳穴。

「那个将所有人推下悬崖的手法,真正执行的人不是长冢彰,而是丘町冬司。那个男人才是真凶。」

饭店套房中寂静半晌,最后是九郎发出困惑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犯人难道不是长冢彰吗?毕竟也有发现他坦承杀人的手记啊。」

或许因为听到甲本说出的结论跟岩永的假说大不相同的缘故,让九郎脑袋一时无法理解吧。就连六花也停下了正在吃三明治的手。

岩永则选择保持沉默,继续听甲本详细说明。

「那篇手记是伪造的。丘町为了让长冢彰背负起所有责任,而预先偷偷放进了他的行礼中。我们之前不是也讨论过,如果只是签名其实很容易伪造吗?」

甲本虽然之前对伪造的说法抱持否定,但现在或许也不得不承认了吧。即便如此,九郎还是表现得很困惑。

「请等一下,这样不是很奇怪吗?丘町先生当时是身负重伤倒在崖下,被六花姐拯救的。假如那个人是凶手,应该不会做出那种跟其他人一起坠崖的行为吧?」

「听好,丘町的计画几乎就跟那篇手记的内容是一样的,动机也是。也就是为了制裁害死大和田柊的罪过而杀死其他人,而同罪的自己也要以死赎罪。只不过另外又追加了把行为责任推给长冢彰的部分而已。」

听到甲本的说明,九郎顿时说不出话来。六花也依然沉默。

虽然讲起来有点复杂,不过九郎和六花其实也都打从一开始就认为真凶是丘町了。只是他们以为丘町原本的计画是杀掉所有同伴,把罪名推卸给长冢彰,只让自己一个人得救。然而这项计画却在付诸实行之前被长颈鹿的亡灵打乱,因此丘町想要尽量把状况修正到符合他当初的目的——九郎与六花直到刚才应该都是这么想的。

所以他们或许认为如果是丘町使用了一起坠崖同归于尽的手法,就会变得说不通了。

甲本盯着始终没有什么反应的岩永,继续说道:

「既然如此,就算把小姑娘那段假说中的凶手从长冢彰换成丘町冬司,也不会有任何问题。他为了避免自己死后要背负杀害了三个人的污名,才预先准备了那篇把长冢诬陷为凶手的手记。」

六花从椅子上起身,走向甲本。

「这样的确也讲得通没错。可是他当时在山上坦率接受了我的帮助。假如他是为了赎罪跟大家一起坠崖,应该就会拒绝我救他才对。毕竟在身负重伤的状态下让女性搀扶着,沿黑夜中的山路下山本来就是很乱来的行为。他有很多可以拒绝我帮助又不会让我起疑的借口,然而他当时却表现出强烈的求生意志。」

对于六花这段犀利有理的质问,九郎也从旁附和。

「没错,他大可表示自己虽然被同伴陷害,但这也是自作自受,请六花姐别管他之类的。这样的借口也能把罪名推给长冢彰啊。」

甲本对两人的反驳感到不耐烦地否定:

「樱川小姐不是跟那位大和田柊长得很像吗?丘町冬司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却没有当场丧命,而且又被长得跟心上人相似的女性拯救。那么他应该会觉得这是来自上天的启示,代表他已经得到作祟的长颈鹿以及大和田柊的原谅了吧?」

岩永对这段解释露出微笑。

「是呀,那可谓令人难以相信是巧合的一连串奇迹。会觉得这是某种启示也不奇怪。」

甲本虽然霎时皱了一下眉头,但或许对于表达同意的内容无法否定,于是顺着这个讲法继续说明:

「而且他这种杀死大家的手法也称不上成功几率很高,若不是深信命运或有作祟协助,不可能会考虑这样的杀人手法。而且实际上,丘町冬司本人也是这么自白的。他说如果是受到作祟影响的人,绝对会当场丧命才对。」

「他自白了?」

九郎表现得难以置信,不过假如这些只是甲本自己的推理,他也不可能讲得如此笃定吧。

「没错,丘町冬司其实是装作丧失记忆,想要暂时观望一下状况而已。由于他当初没有考虑到自己会存活下来的发展,所以想要避免准备不足导致说错口供。」

因为丘町这段自白中包含了多项事实,警方要看穿他在撒谎肯定非常困难吧。而且自白的内容又对警方有好处就更不用说了。

「丘町似乎坚信所有人都会凄惨地坠崖而死。毕竟那群人据说在作祟的影响下只要是发生几率较高的灾难就一定会发生,而且这样不幸的命运一直持续着。所以他相信只要设下死亡陷阱,就肯定能够杀死所有人。」

至少在当时长颈鹿的作祟并不存在,因此那些命运其实终究只是偶然而已。虽然也不能否定丘町一行人可能以前在不自觉间触犯过其他招致诅咒的行为就是了。

九郎似乎还难以明白似地问道:

「可是丘町先生却得救,让他感觉自己被原谅了是吗?」

「对,虽然这逻辑相当自私。」

九郎接着看了一下岩永的反应后,继续向甲本提出疑问:

「那么丘町先生又为什么要自白?只要他假装恢复记忆并且像岩永的假说一样告诉警方是长冢彰利用那个手法把大家推下悬崖,警方应该也会相信才对啊。」

「事实上,当野江把小姑娘那段假说讲给一部分的调查员听时,认为这种事情不可能的意见只是少数派。而且也立刻分派人员去验证调查了。」

从这讲法听起来,甲本应该就是那个少数派吧。

「就在这种时候,得到了丘町这段自白。我也感到很惊讶地问过他,为什么会选择自白。据他说,他最初的计画是打算让自己成为受害者,使得他在死后能得到周围人的同情,并且让职场上恶劣对待过他的人们多少产生罪恶感。也就是一种报复行为。假如自己成为杀人犯,周围的人肯定会把自己讲得更坏。所以他不希望连死后都要遭受其他人毁谤中伤的样子。」

丘町在口供中说过他在职场上很不顺利,而这也是让他感受到作祟的原因之一。因此他不希望连自己死后都要被职场那些人随口批评的心理也是可以理解的。

甲本带着苦笑说道:

「然而幸存下来后,他似乎才察觉到这么做会把自己为了大和田柊制裁大家的功劳都拱手让给了长冢彰。认为自己是不是因为太在意死后被人骂作杀人犯,而愚蠢地舍弃了为大和田柊由衷悔恨,为她挺身报复的荣誉?也的确,假如按照他当初的计画,丘町只会成为被深爱着柊女士的男人凄惨杀死的被害人之一。冷静想想这实在很难看。」

六花用莫名冰冷的声音接着这段说明继续讲下去:

「所以丘町先生为了夺回这份荣誉,而选择坦白杀人罪行是吗?正因为自己才是最爱大和田柊的人,所以能够办到这种事情——他将自己坠崖没死的事情,解读为上天给了自己一个主张这点的机会。」

或许在六花脑中浮现了当初救丘町下山的路上有过什么对话,可以符合这项心理吧。

甲本仿佛想要称赞六花的敏锐,虽然其中感觉也含有揶揄的成分就是了。

「没错,他说这就是大和田柊对他真正的引导。另外他也反复强调,长冢彰与柊女士曾经交往的事情只是长冢彰一厢情愿的想法,因此自己也必须纠正这点才行。丘町以前有听长冢暗示过两人在交往的事情,所以他认为刚好可以利用在手记中,把长冢彰塑造成凶手。然而他说现在回头想想,为了柊女士的名誉,他应该要否定这点才行。这也是让我们警方被蒙骗的部分。毕竟谁也不会想到凶手会自己否定自己伪造的手记内容。要是丘町没有自己招供,我们肯定会把长冢当成凶手结案吧。」

甲本接着一副不耐烦地抓抓自己的头,然后笔直看向岩永。

「就这样,这起事件事实上已经解决了。小姑娘提出的假说虽然有错,但也很接近真相了。真是可惜啦。」

「错了就是错了。毕竟终究只是外行人的推测呀。」

岩永选择谦虚退让。站在警方的立场,如果外行人的推理完全说中,反而会因为面子问题而忍不住怀疑。然而这次由于出现决定性的错误部分,也让丘町的自白变得比较容易被警方接受吧。

六花用严肃的语气询问甲本:

「有没有丘町先生的自白是谎言的可能性?」

「他知道除非是凶手否则不可能知道的事实。就是用来装那篇手记用的瓶子形状。警方虽然有拿手记的影本给他看,但并没有告诉他那是装在什么样的瓶子里。新闻媒体也没有报导过这部分。而他却正确说出那是附有金属瓶盖,高度约六、七公分,像是用来装市售感冒药的玻璃瓶。」

甲本或许也姑且怀疑过说谎的可能性,然而光是这点就能保证自白的真实性了。这下不但有多项状况证据,又有凶手自白,而且也没有可能提出抗议的关系人,那么警方即便有感到什么疑问,也想必会决定就此让事件落幕了。毕竟这是一桩容易受到社会注目的事件,因此想要尽早破案的心理,应该也会促使警方如此决定。

六花对岩永瞥了一眼后,询问甲本:

「那么丘町先生现在怎样了?」

甲本依然直视着岩永,回答问题:

「由于他自白得实在太过坦率,让负责监视他的人员一时松懈了。他趁着一瞬间的机会跳出窗户,从七楼摔落到一楼的地面。」

如果是七楼的高度,大概就跟那座悬崖差不多高了。

六花语气焦躁地追问:

「他不是身受重伤,腿部骨折吗?」

「这也是造成大意的原因之一。其实只要不在乎疼痛,他还是能够短暂行动。仔细想想,在完成自白之后,他的目的就已经达成。所以他会按照当初的计画选择自杀也是有可能的。」

这对警察来说应该会构成责任问题,不过这下主张丘町不是凶手的意见就更不可能被采用了。毕竟要是因为警方疏忽,让根本不是凶手的人物从七楼坠楼,将会严重损害警方的名声。

「目前丘町呈现意识昏迷的状态。医生判断他这次恐怕很难再得救了。」

六花与九郎都不禁目瞪口呆,但岩永却直率地感到佩服:

「意思说他得偿夙愿了呢。」

从坠落开始的事件最后用坠落结尾,呈现出一种结构上的美感。而且掉落的高度也几乎相同,更显得美丽了。

甲本虽然咂了一下舌头,不过没有指责岩永的发言,继续说道:

「搜查本部没有怀疑自白内容的打算。除非再找到什么极不合理的物证,否则丘町冬司就确定是凶手了。」

「我想也是。」

「但是,小姑娘,我就是莫名感到难以接受。总有一种讨厌的感觉,仿佛这是被谁诱导出来的结论。丘町简直就像受到什么人操控了。」

他果然是个直觉敏锐的优秀刑警,想必从整体事件的各种细节感受到不对劲吧。然而那些不对劲的感觉多半都起因于长颈鹿亡灵的犯行,即便是经验丰富的刑警肯定也无法从中看穿真相吧。

岩永表现出些许愉快的样子。

「难道你觉得是我在背地里做了些什么?」

「你们在这段期间都只有以这间饭店为中心悠闲度日而已,完全没有任何可疑的举动。也不可能和丘町接触,更是没有警方相关人士以外的人来拜访过你们。」

虽然有很多人类以外的存在来拜访过,并到处行动过,但毕竟是大部分人类都看不见的存在,或者刻意躲藏视线,所以警方无法掌握岩永的策略与行动。

「就算我做过什么,这起事件也已经解决了。犯案动机与手法都得到说明,凶手自己也招供了。那么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呢?」

假如还需要什么证据,岩永也可以捏造,但还是别做比较好。毕竟俗话说过犹不及。

甲本眼中顿时浮现出看似愤怒的神色。

「在那当中有正义存在吗?」

「你说谁的正义?为了什么的正义?」

正义这种东西会根据立场而各有不同。丘町冬司也有属于他的正义,而他想必是循着那份正义行动的。如果因为这里没有甲本所相信的正义就要大吵大闹,也只能规劝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要这样耍任性吧。

甲本对于岩永这项追究本质的提问没有回答,而是看向六花。

「你之前说得对。可能我真的是有眼无珠。」

六花或许为了表示安慰而摇头;也可能意指甲本能够察觉到事件背后有内幕存在,所以不需要那样自卑。

甲本环视六花、九郎与岩永后,仿佛在念咒般说道:

「事件已经结束。我应该也不会再来找你们问话了。所以你们快点给我离开这里。」

「好的,我们明天就会回去了。毕竟九郎学长一直在跟我啰嗦别让大学的学分被当掉呀。」

岩永老实真诚地如此回应,但甲本却态度一转,露出有如看到什么令人不舒服的东西而拼命忍耐似的表情后,快步走出了房间。

甲本回去后,情绪动摇的九郎询问岩永: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犯了什么致命性的错误?」

当初对野江刑警发表的假说是将长冢彰设定为凶手。然而现在这点被推翻,丘町冬司又试图自杀,所以也难免会看起来像犯了错吧。

岩永认为这话讲起来应该会很久,于是从沙发起身,从房内配置的冰箱中拿出一瓶宝特瓶装的矿泉水。

「毕竟当初的情报量极为不足,即便是我也无法看穿事件的全貌呀。因此我才会交给身为当事人的丘町先生收拾这起事件。就算结果与我的假说不同,也不能算是犯错。」

这状况一点也称不上什么致命。关于长颈鹿的作祟由于被写在手记中,应该会流传到社会上,然而整起事件已经被详细说明,没有留下什么谜团,所以那座山上有长颈鹿亡灵的事实也不会受到世人关注。长颈鹿的遗骨与祠堂也已经被妖怪们收拾掉了,不会再有作祟的根据。这起事件想必很快就会被人遗忘,不再想起了吧。

就在岩永把矿泉水倒入杯子的时候,六花眯起眼睛问道:

「你说自己没有看穿事件的全貌,但你刚才听到甲本刑警的报告倒是没有感到惊讶吧?」

「即使无法看穿也多少能够设想呀。我可没有轻率到什么状况都没设想,就把虚假的推理丢给别人。」

只要设想为最有可能性的假说与真相相符,岩永就没有理由惊讶。

「那天在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丘町冬司的计画究竟是什么?」

九郎仿佛难以估量岩永的真意似地如此呢喃。

「从我指出的两项疑点可以推导出答案。为何丘町先生需要杀掉六花小姐?那篇手记又为何要装在瓶子中?六花小姐,看来丘町先生是真的都没有告诉过你什么事情吧?」

六花坐到椅子上,双手抱胸。

「要是我知道真相,就会产生试图隐瞒真相的反应。光是那样,搞不好就会给你什么线索了。因此我认为自己什么都别知道,只把事实讲出来才是最好的做法。」

「对,那就是最好的做法。不过你或许不应该把自己被杀的情报都讲出来喔。那虽然是会让人严重感到混乱的事实,但最终也成为了一项重要线索。」

六花的表情些微扭曲,岩永则是端着杯子重新坐回沙发上。

「事实的真相其实并没有多复杂。只是因为我们把所有事情都解读为丘町先生的计画,才会变得难以理解的。那封装在瓶中的手记既然是从长冢彰的行礼中发现,瓶子与纸上又有他的指纹,而且最后还有亲笔签名,那么只要直接认为是长冢彰自己准备的东西就好了。」

像当初刑警们也认为手记是伪造的可能性很低。

「手记明明装在瓶子里,发现的过程与事件结果却与瓶中信会登场的著名国外推理小说的情节不一样。但如果长冢彰一如手记内容所写,是抱着杀死大家的打算上山,在行凶后把瓶子放到山中的小溪任水流下,最后再自我了断的话,就能符合推理小说的情节,一个人也不留了。因此应该推想那篇装在瓶中的手记,是长冢章本人预先准备的东西。」

假如把瓶中手记认定为丘町伪造的东西就会与小说不符。而岩永正是由此推导出长冢彰有计画要杀人的事实。

「长冢彰所想的杀人手法并非让大家从悬崖上掉下去,而是趁半夜大家睡着的时候拿刀杀害同伴们,或是找机会迅速动手杀人之类的方法吧。只要一个晚上内搞定,应该就能在其他同伴发现或逃跑之前达成目的。要不是长颈鹿的亡灵来搅局,这计画成功的可能性是很高的。」

到这边为止,九郎似乎也能理解,但他还是看不出接下来的内容。

「那么丘町先生在这次的事件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

岩永啜饮一口矿泉水。

「丘町先生是察觉了长冢彰的计画,并企图把它据为己有呀。」

「据为己有?」

岩永认为自己应该已经简短总结了真相的全貌,但九郎看起来还无法会意的样子。六花也保持着沉默,于是岩永只好开始仔细说明:

「刚才刑警先生告诉我们丘町先生的自白内容中不是也提过吗?他觉得把对大和田柊的牺牲奉献与表达悔意的荣誉,拱手让给长冢彰是愚蠢的行为。在之前的口供中他也表明过自己对于长冢彰单方面的定罪行为感到厌恶。丘町冬司认为自己才是最爱大和田柊的人,因此为了获得做出正确行动的荣誉,而企图在长冢彰实行计画之前抢先杀掉所有人,从长冢彰手中夺走那份荣誉。」

正因为丘町的供述是立基于真实之上,所以警察比较容易相信。即便当中掺杂了谎言,只要基础部分是真的,就容易讲得通,同时也能让话语带有真实性。

「然后丘町先生应该也是打算在杀掉大家之后自我了断吧。我想他应该也有准备到时候留下什么书信说明自己这么做的理由。毕竟要是没那份书信,就无法让世人承认他的牺牲奉献。而他之所以不同于长冢彰,没有事先准备,或许是因为在山上时仍在犹豫要不要行动。也可能是觉得杀掉大家之后比较能够写出传达真意的文章。另外也可推测他是进了那座山之后才初次察觉长冢彰的计画。」

「你说他是如何察觉到长冢彰的计画?」

六花紧接着如此询问。

「丘町先生可能从以前就同样认为把大家杀掉之后自我了断,才是对柊小姐最佳的赎罪方式,因此能够从长冢彰细微的言行之中感受到跟自己相同的想法吧。既然有同样的计画,自然会产生相同的思维与发言行动,很容易察觉。尤其长冢彰预定要在那座山上杀掉大家,因此也可能不经意说出会让人预感到他即将犯案的发言。就算光靠这样无法确信,只要丘町先生认为有那样的可能性,就会萌生搞不好会被长冢彰抢先行动的焦急感。」

能够察觉的契机想必多到数不清。若要举个非常巧合的例子,要说丘町刚好偷听到长冢彰呢喃着杀人计画也行。

结果六花一副焦躁模样地把拳头放到嘴边。

「『就算终究要破灭,我也想要自己选择如何破灭』。丘町先生在下山途中,跟我讲过这种话。而手记内容中也有一句『我应该至少还能够自己选择要用什么样的方式破灭才对』。」

「原来如此,那就是出自相同思维的发言。只要有着相同的想法,就能听出那是基于杀人计画而讲出的话。丘町先生说不定在山上实际听过长冢先生说出那种话,而怀疑对方跟自己一样抱着杀掉所有人的企图。」

在这点上虽然六花比较接近真相,但她难道都没想到吗?不,也许刚好相反。

「就是因为六花小姐发现在手记中提到跟丘町先生的发言同样的内容,所以认为那篇手记是丘町先生伪造的了。然而那也成为了完全不同的线索呢。」

岩永并没有要讽刺的意思,不过要是听起来有那种感觉,只能说是不可抗力。

「由于长冢彰计画在那座山上杀人,所以丘町冬司也不得不想办法在山上杀掉大家了吗?」

九郎如此确认,而岩永点头肯定。

「对,然而就在那天晚上,四个人遭到长颈鹿亡灵这样异常的存在袭击,让三个人死亡,丘町先生则身负重伤。本来丘町先生应该也会在那时候丧命的,可是却被六花小姐这个同样异常的存在给救了一命。」

实际发生的事情与原本准备发生的事情在这时候互相混杂,让真相变得难以看清了。而且原本准备发生的事情还分成两种,也成为导致事件扑朔迷离的原因之一。

「假如长冢彰没有准备那篇瓶中手记,整件事或许只会被当成一桩坠崖意外。可是就因为出现了那篇手记,使得本来应该暗中消失的两项杀人计画不得不浮上台面了。」

长冢彰的计画与丘町冬司的计画。由于双方都是源自相同思维,搞得状况更加难以理解了。

「如果六花小姐当时没有拯救丘町先生,就算不清楚手法应该也会被解读是长冢彰杀掉了所有人,让事件几乎落幕。然而正因为丘町先生得救,导致事件加速扭曲。这让我们知道了他曾杀掉六花小姐的事实,使我们察觉了他也有计画要杀死大家。」

要不是六花拥有不死之身就不会产生这个谜团,不会导致这种状况了。

「获救的丘町先生为了得到对大和田柊牺牲奉献的荣誉,可能从一开始就打算骗警方说其他人是自己杀掉的。即便坠崖的状况令人不解,只要他说是自己巧妙把大家引诱到崖边再推下去,也不会完全讲不通。他可能认为除非内容与状况之间有重大矛盾,否则警方想必会自然接受他的自白。就算在这个阶段由于还不清楚详细状况,他或许会有无法轻率自白的紧张感,但应该不至于感到非常焦急才对。」

岩永摇动着杯子中的水。

「可是就在这时候,警方发现了长冢彰的手记,导致丘町先生的立场一口气变得不利了。毕竟把长冢彰当成凶手也可以讲得通,而且又有手记,让荣誉比较容易落到长冢彰那一方。虽然丘町先生只要说那手记是自己伪造的东西就能否定其内容,可是明明打算嫁祸给长冢彰却又改口认罪也显得太不自然了。即便解决了这个问题,丘町先生也讲不出一个能够杀掉大家的现实手法,因此无法得到超越那篇手记的说服力。这种状况下,他想必没办法自首。」

站在丘町的角度来看,他在医院肯定会睡不好觉。岩永派到医院监视的幽灵与妖怪们也是这么向她报告。

「然后在这里,我抛出了能够把所有人推下悬崖的现实手法。这肯定让丘町先生感到求之不得吧。而只要有了手法,其他部分总会有办法说明。杀害动机只要讲真话就能通,至于伪造手记的理由以及坦率接受六花小姐救助的理由,他一定也拼命想出了合理的内容。」

岩永让派遣到病房的幽灵做出几项可以成为提示的发言,丘町便一如期待地构筑出了虚构的自白。

「只要警方愿意相信他的说法,接下来只要按照当初的计画自杀,就能让一切了结了。」

要是继续活着,可能会被警方再三确认自白的内容,进而让说谎的部分穿帮。也搞不好会出现不利的证据,让他变得难以说明。丘町冬司想必是为了避免这些风险,而决定尽早了结的。

九郎大概看到岩永杯中的水喝光了,拿出新的瓶装水放到桌上。

「那么丘町冬司为什么在杀害同伴之前先杀掉了六花姐?」

不知为何表情僵硬的他如此询问。

「那理由正是让我推想出丘町先生行动原理的重大线索。」

岩永因为变得有点想夸耀一下,故意试着拐弯抹角地回答。

「要是丘町先生没有察觉长冢彰想要为大和田柊牺牲奉献而杀害大家的计画,应该也就不会杀掉六花小姐,而且甚至有可能在山上放弃杀害大家的想法。」

「什么意思?」

「丘町先生原本打算把同伴们杀掉后自我了断,这个自杀的环节是不能省略的。毕竟单方面制裁了大家的罪,却只有自己活下来的话,也未免太过自私自利。在为了大和田柊牺牲奉献的行为上会显得缺乏画龙点睛之效。然而他如果没有杀掉六花小姐就自杀,会发生什么事?」

「……六花姐可能会发现那些人的遗体。」

九郎的预测大致正确。

「对,然后六花小姐要是报警,就会成为第一发现者而接受警方问话。就算六花小姐没有发现遗体,过了好几个月之后那四个人的遗体才被找到,得知这件事的六花小姐也可能自己出面向警方作证。既然她是和那些人最后见过面的人物,警方自然会重视她的证词。虽然也有六花小姐不想惹麻烦上身而没出面的可能性,但风险非常高。而六花小姐向警方作证时,说不定会提到长冢彰与大和田柊是一对情侣的事情,然后也会讲到当时其他人没有特别否定这点。」

这下九郎似乎终于察觉到了。六花的睫毛也颤动起来。

「如此一来,即便丘町先生在自杀前留下自己有多爱大和田柊,多努力为她牺牲奉献的文章,终究只会成为一个爱上有男友的女性,并且因为什么作祟之类的妄想而杀害了同伴的男人。」

这样别说是画龙点睛了,根本会糟蹋掉一切的计画。

「丘町先生肯定无法接受这样的评价吧。毕竟他的动机本来就像是妄想恶化的产物,要是再加上柊小姐其实有男朋友的情报,就会让他自私自利的印象大幅提升。因此为了排除这项忧虑,他不惜冒险也必须杀掉六花小姐灭口才行。自古以来凶手会在预定计画之外杀人的典型理由,就是为了不要让对方说出多余的证词呀。」

推理小说中也有凶手本来只计画杀害一个人,却因为在犯案途中被人得知或目击到对自己不利的事实,结果不得不像滚雪球般接连杀害其他人的例子。

「像丘町先生在生还之后就一再否定长冢彰与柊小姐是情侣的说法。直到自杀之前如此向警方主张,说是为了柊小姐的名誉而否定这点。另外,这也是丘町先生不惜依靠自己一度杀害过的六花小姐也试图生还的理由。」

「为了否定我的证词内容,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死,是吗?」

六花看起来有点火大地如此询问。

「丘町先生看到自己应该已经杀害的六花小姐竟然还活者,想必在许多意义上让他感到很着急吧。假如六花小姐死了,他或许也会在悬崖下乖乖瞑目。就算没留下主张自己牺牲奉献的文章,他还多少能够死心放弃。然而那个可能出面向警方说出不利于他的证词,使柊小姐蒙受污名,也让他自己无法忍受被世人误解的人物竟然是个不死之身。这肯定让他心中发誓无论如何都要自己亲口否定这个人提出的证词吧。」

长冢彰与大和田柊究竟是不是一对情侣还不清楚。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一如丘町的主张,只是长冢彰胡言乱语。

「下山的时候,丘町先生其实也可以选择拜托六花小姐保密,但他或许不想要让自己的把柄落到一个可疑的不死女性手上吧。那样以后不知会如何被利用,所以他无法采取这个手段。」

另外也可能是判断在接受警方问话时,尽量减少撒谎或隐瞒比较不会招致怀疑。

九郎脸上还是带着苦恼的表情。

「要是长冢彰没有任何计画,丘町先生就会放弃在山上杀掉其他同伴吗?」

「毕竟当时出现了六花小姐这个意外要素,因此他可能会认为另找机会下手比较好,而中断行动。六花小姐的证词会显得重要,是因为她在案发之前与大家见过面,所以如果在不同时间、不同场所,即便是同样一群人丧命,六花小姐的证词也不会有必要性了。况且找到祠堂参拜之后说不定就能平息作祟,因此也有可能觉得等结果出来之后再动手也不迟,而心生犹豫。」

当然或许不会真的如此发展。一切终究只是推测。

「然而他由于担心会被长冢彰抢先行动,而不得不在山上执行计画,也就不得不尽早将六花小姐杀人灭口了。六花小姐在天黑前与他们一行人分开行动,要是时间拖得太久,就不知道她会移动到哪里去了。如果等杀死同伴们之后才去找她,最后找不到人的可能性会很高。因此丘町先生才会在杀害主要目标之前,不得已之下先执行预定计画以外的杀人行动了。」

话虽如此,不过即便丘町打算延后杀人计画而没有杀掉六花,到头来还是会被长颈鹿的亡灵袭击,所以就结果来看或许没什么太大的差异。

「就这样,从丘町先生杀害六花小姐的必要性可以推测出是为了杀人灭口,再想想他为何有必要灭口,就能推论出他的行动原理了。」

九郎听到这边还无法接受,有如在期望岩永的考察中有什么不足似地,继续对细节提出问题:

「但不是说六花姐跟丘町先生思慕的柊小姐很像吗?如此执着于为柊小姐牺牲奉献的他,忍心为了这种理由就杀掉与心上人相似的女性吗?」

「丘町先生是说六花小姐与柊小姐多少有一点相似而已。虽然后来自白的时候为了配合内容又改口说是长得很像,但那恐怕是撒谎的。既然他那么爱慕柊小姐,就不可能被一个仅是氛围有一点相似的女性给迷惑。假如只是那种可以被其他女性替代的情感就决意杀害那么多人,谁会受得了呀?」

那情感甚至应该要强烈到对于一点点的相似,反而感到碍眼而憎恨的程度才对。

六花一副不太甘愿模样地从旁补充:

「也对,丘町先生和长冢先生并没有说过我跟她非常像。」

既然如此,岩永之前因为大和田柊与六花氛围相似就断定她不是正派的女人,现在可能要道歉才行了。柊小姐,真是对不起。

似乎还有疑问的九郎又继续说道:

「在遭到长颈鹿亡灵袭击的时候,长冢彰与丘町冬司都逃向了悬崖。如果那两人接受长颈鹿的作祟,有打算自我了断,其实大可不用慌慌张张的,选择直接被长颈鹿杀掉不就好了吗?」

就算心里接受了作祟,还是会害怕忽然被一只长颈鹿踢死吧?反射性地选择逃跑应该很正常,但感觉这样讲又会被嫌说是什么搞笑烂片,于是岩永试着从现实面解说:

「在周围都是高大树木的状况下,就算长颈鹿现身也看不到全身,最大特征的脖子几乎都被枝叶遮掩了。除非跑到一块开阔的场所,否则很难知道来袭的东西竟然是只长颈鹿。深夜中如果被一个真面目不明的东西袭击,即便是打算自杀的人也会忍不住逃跑的。尤其心中如果希望能由自己选择破灭的方式,就更不用说了。」

据六花说,丘町似乎表示过他一开始还不知道自己是被长颈鹿袭击。而岩永自己也在深夜的山中从近处看过长颈鹿,确实需要一定的时间后才有办法看出那是一只长颈鹿。即便她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长颈鹿会现身。

岩永再度喝光一整杯矿泉水,做出总结:

「这应该就是一切的真相了。所有部分都能讲得通,而所有部分也都能获得解释。」

就算有一点点不合的地方,只要问题最终被解决,对岩永来说就没什么不满了。

六花试图站到岩永正面。

「你应该有派幽灵或妖怪在病房监视丘町先生,既然你把整个事件的构图都看得那么清楚了,为什么没有指示那些幽灵或妖怪们阻止自杀?」

「我为什么需要做出那种指示?这是丘町先生所期望的结果,是他的夙愿。出手妨碍反而才比较不识相吧?」

「那么他为何会知道长冢彰用来装手记的瓶子是什么形状?」

「我让幽灵去跟他说明集体坠崖手法的时候,也掺入了关于瓶子形状的说明。告诉他这也许可以成为让自白提高可信度的材料。毕竟我派人调查,也知道了关于瓶子的详细资料。而丘町先生看来也信任幽灵,巧妙利用了这个情报。」

这是六花也说过的蛮干手法。一如往常,岩永透过幽灵与妖怪们,也对警方的调查资料有过某种程度的收集。就跟利用录音笔把丘町的口供全部录起来一样,对岩永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老实讲,这次事件相当惊险。毕竟是警方会认真动员的大量杀人事件,为了收拾状况而让警方相信虚假的推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是有没看穿的真相,在布局不足的状态下提出假说,恐怕也不会得到包含那个甲本在内的刑警们认同吧。」

最坏的状况下,说不定会被逼到不得不让红毛猩猩出来作乱的地步。虽然那样恐怕也会被妖怪们担心会不会有问题就是了。

「就这个意义来说,六花小姐算是准备了一桩非常巧妙的事件。当中有不少可能让我犯下致命错误的陷阱呢。」

六花板着一张脸,冷淡点头。

「虽然我被杀害导致事件变得更加复杂,但我没料到竟也因此加速让事件被解决了。」

「我不会让你轻易得逞的,而且我也不会藐视真相随便撒谎。」

要是没有真相做为根据,只是告诉丘町杀人手法后就把接下来的事情丢给他,丘町的自白可能会变得漏洞百出。那样一来不但无法让警方接受,也会错过一个让事件收场千载难逢的机会。

自白只要一度受到怀疑,之后不管讲什么,可信度都会显得低落。另外,岩永如果没有丘町可能自白的心理准备,在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或许会惊慌,搞不好就让六花得到机会击败自己了。

岩永在对六花摊出底牌的同时,其实背地里也有其他动作。

就在这时,房间中响起手机铃声。是九郎的手机。或许忘记转成静音模式了吧。他从口袋掏出手机,拿到耳边。

「是,我是樱川九郎……是,这样啊。明白了,我会负责转达。」

简短交谈后,九郎便挂断通话。接着看向六花与岩永,哀悼表示:

「刚才的刑警先生打来的,说丘町冬司已经过世了。」

虽然刚才就听说应该没救,但没想到连今晚都没撑过。

六花闭起眼睛,用力抓头。岩永也为丘町稍微默哀了一段时间,然后伸展一下筋骨。

「这下就完全结束了。无论事件也好,长颈鹿也好,想必都不会再被人追究。」

会提起长颈鹿亡灵的人越少越好,这可说是相当良好的落幕。

岩永切换心情,开始思考今天的晚餐要吃些什么。人家说这个县的名产是荞麦面,如果附近有专门店,真想去吃吃看。

六花摇晃着脚步,挡在岩永面前俯视着她。

「琴子小姐,你无论对长颈鹿的处置或事件的推理,都没有任何失误。即便是正常人可能失足的部分,你也无情地、万全地摆平了。」

这究竟是在夸奖,还是不肯认输?六花丝毫没有骄傲的感觉,用尖锐的声音说道:

「但你唯一犯了一项重大的错误。」

「什么错误?」

明明一切都收拾得如此理想,却说有什么重大错误。这是在玩猜谜吗?

岩永希望六花不是脑袋错乱,还稍微担心了一下。但六花态度不变地继续说道:

「你杀掉了我救助的人。」

「讲得也太难听了。我只是实现了他本人的心愿呀。像个神明一样。」

虽然妖魔鬼怪的智慧之神基本上不会管到人类的心愿,但如果要这样非议岩永帮助自杀,岩永也只能感到傻眼了。

「可是你为了守护秩序,对丘町冬司见死不救。为他清出一条通往死亡的路,引导他走向自杀了。」

「你要这样解读我也不否定,要怎么想都随便你。我不会在意的。」

丘町自己选择了要如何让自己破灭。就算指控岩永刻意引导,她也没有把一个根本不打算死的人引诱到自杀。真要那么做也太过狠毒了。假如要用人类的伦理道德批评岩永排除了丘町通往死亡路上的障碍,也不能说完全没道理。但说到底,岩永是妖魔鬼怪的智慧之神,把人类的伦理道德硬塞到她身上也很让人伤脑筋。

六花嘴角露出宛如苦笑的表情。

「你或许不会在意吧。但九郎也会那么想吗?」

「为什么要扯到九郎学长?」

岩永对于这种仿佛岔开逻辑的发言,稍微愣了一下。她只是一如往常地,尽到自己该做的事情而已。对于这种一如往常的正确程序与结果,九郎事到如今怎么可能还有怨言?

岩永看向九郎,发现他脸上带着不知应该制止岩永还是六花的奇妙表情。

六花坐到岩永正面,笔直盯向她。

「在事件上或许算我输了。不过我也得到了足够迫使你让步的材料。」

岩永重新绷起了神经。六花心中还抱着某种企图。虽然她应该已经没有任何有效手段了,但随便轻蔑她只是难看地在做最后挣扎也有失礼数。

六花接着散发出宛如拔刀出鞘的魄力说道:

「让我们来商量今后的事情吧,琴子小姐?」

就在岩永想要对九郎开口时,六花先伸出了手。

「九郎,你可以稍微离开房间一下吗?我要跟琴子小姐两个人单独讲话。放心,我不会动她一根寒毛的。」

六花看起来不像是虚张声势,但岩永也不认为她还有胜算。

对岩永来说,确实两个人单独讲话比较方便,而且要是九郎帮六花讲话又会让状况变得复杂,因此非常赞成六花这项意见。

「我也不介意。要是学长在场,六花小姐想必也不好意思对我下跪赔罪之类的吧。」

「我死了也不会对你做那种事。」

「本来就不会死的人讲这什么话?」

岩永如此提出辩论上的矛盾后,九郎虽然感到犹豫,但还是摇摇头朝房门走去。

「我明白了。六花姐,你的意图恐怕是——」

「对,所以你应该也知道谁会赢吧?」

「这我就不晓得了。」

这两人也搞不懂到底是互相理解还是不理解,总之经过这么一段对岩永来说感觉很火大的对话后,九郎走出了房间。

岩永把喝光的杯子又装满矿泉水,并询问六花:

「好啦,六花小姐,你打算怎么要求我让步?」

六花应该没有任何可以拿来交易或交涉的材料。岩永礼貌性地,同时也抱着一半的好奇心如此对待,然而六花则是有如忽然放松力气似的,摆出从容的态度露出笑容。

「我说,你都走到这个地步了,还不会感到害怕吗?」

「害怕什么?」

「自己将来绝对会把九郎杀掉的事情。」

岩永不禁思考一下——这个人到底在讲什么?

「学长即使被杀掉也不会死吧?当然,我有时候是真的很想杀掉他啦。像以前完全忽略了我生日的时候。」

但只要九郎愿意改正他的态度,岩永也不会有想杀掉他的念头,所以实在没道理让岩永遭受指责。

六花冷静地接着说道:

「不是那个意思。说到底,我和九郎都是违背秩序的存在。这是你自己说过的。那么你身为秩序的守护者,在根本上是无法容许我们存在的。」

岩永的确对六花说过,能够干涉秩序的存在本身就有违反秩序的部分。那么主张具备相同能力的九郎也违背秩序的逻辑是正确的。

「钢人七濑的时候,你二话不说地阻止了我的企图,消灭了那个存在。明明光是钢人七濑的存在还不一定真的会破坏秩序,但你认为她迟早会导致破坏,所以消灭了她。对不对?」

「对,没错。」

「这次的事件也是,你为了提前预防秩序遭到破坏而早早就介入其中,不择手段地让事件落幕了。」

「对,这是当然的。」

岩永认为这一切都是自明之理而立刻表示肯定,对于六花事到如今还提出这些问题感到很奇怪。

而六花有如在教育脑袋笨拙的学生般说道:

「有破坏秩序的可能性——只是因为这样的理由,你就会动手排除对象。你认为这是身为秩序的守护者理所当然的行为。那么你敢说你不会迟早哪一天把这个逻辑也套用到我和九郎身上吗?不,你绝对会套用。只要有一天你认为无法再放过我们,或者让你找到不会被我们反击的机会。你可以说是虎视眈眈地等待着能够排除掉我们的那一刻。」

岩永停下拿起杯子的手。怎么也无法明了。六花究竟想表达什么?她究竟要用什么材料包围岩永,试图占到优势?

「即使我和九郎都不会死,你也可以设法让我们将近百年无法活动。只要反复那么做,实际上就等于把我们杀死了。又或者你说不定会想出什么能够完全断绝我们生命的方法。因为那么做就是守护秩序。」

关于封锁行动的方法,岩永也有想到几个可行方案。同时也觉得那么做很麻烦,又很花钱,而感到厌烦。

「你必定会杀掉我们。难道你不会害怕吗?」

岩永目瞪口呆了半晌,最后傻眼地挥挥手。看来这之中存在很重大的误会。六花究竟想把岩永塑造成多么过分的存在呀?

「不不不,九郎学长是我的男友,六花小姐又是他的堂姐,所以我不是说过我不会突然做出那样激烈的事情吗?我这个人也是有感情的。」

「你没有。在守护秩序的时候,你会冷酷无情。像这次的事件,从你的处置中感受不出丝毫的人情。」

是这样吗?岩永试图反驳。

「不,可是……」

「那么关于音无董事长的那件事又是如何?据我听说董事长的现况,实在不认为你做出了有人情的处置。如果还在秩序受到保护的范围,你或许会表现出像是人情的东西。然而只要牵扯到秩序,你就不会妥协。你没有办法妥协。」

六花脸上带着笑容,在岩永的周围竖起一把又一把的理论刀锋。

「你迟早有一天会杀掉九郎。只要有机会动手,你就不会夹带丝毫苦恼、犹豫、后悔跟眼泪。你是为了守护秩序而被妖怪们选出来的一项机制,不需要那些感情。在杀掉之后,你又会若无其事地回到不变的日常生活中。」

受不了,六花到底是如何评价岩永的人性?就连最近的人工智慧也不会冷酷无情到那种地步吧。

然而就逻辑来看,听起来似乎没有破绽。岩永不禁感到有点伤脑筋了。

「你认为九郎会没有察觉这点吗?对于把我救回的人轻易送上死路的你,九郎是不是也差不多要感到恐惧了?」

关于这点,岩永就能明确反驳:

「你说九郎学长会对我感到恐惧?他可是会挡开我的拐杖甩脸人喔?一点都没有想讨我开心的念头,反而是我对那样的他会感到恐惧呢。」

六花从容不迫的态度有点退缩了。看似人畜无害的堂弟其实才是比较蛮横的一方,这或许让她不得不感到语塞吧。当理论与事实出现冲突,就是理论有错误。或许也要看解读方式的不同,但现在要算岩永比较正确。

六花霎时露出不太爽的表情后,改变攻势。

「那么你觉得九郎会待在你身边到什么时候?」

「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最终必然会失去九郎。会杀掉九郎。你要对这项事实视而不见到什么时候?」

六花在这次的长颈鹿事件中,早有预料到岩永会让相关人物自杀的未来吗?还是有偷偷决定出这样的未来。然而就算她没有决定,岩永也必定会这么做。难道六花认为只要让岩永循着一如往常的正确做法行动就可以,所以仅是把岩永拖进事件中而已吗?

岩永的直觉忽然有个预感——这是陷阱。岩永是智慧之神,而这是只要她还坐在公主大人的位子上,就绝对无法避开的陷阱。至今与六花扯上关系的事件都被岩永完全收拾了,却没想到这竟然发挥了有如毒药的效果。

岩永这时重新思考。怎么想都很奇怪。

这能称之为陷阱吗?对岩永来说究竟有什么障碍?既然秩序能够适当地受到维持,不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吗?即便因此要杀掉九郎。

岩永霎时陷入不安,但很快又笑了。

「我才要问六花小姐,你在害怕什么?」

「你难道都不害怕自己会杀掉九郎吗?你不可能无法理解这个道理。要是你无法理解,你更应该对这点感到恐惧。」

「你要我害怕什么?只要是守护秩序的行为,无论是什么事,我都不可能会感到害怕呀。」

岩永有一半是反射性地,毫不感到动摇地,如此高声回应。六花则是落落大方地点头。

「说得对。那么你真的不害怕吗?害怕即使把男友杀掉也感觉丝毫不会介意的自己。害怕那个一点都不害怕的自己。」

不会害怕。岩永知道自己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引导出正确的结果。没有理由感到害怕。因此也不会颤抖。

不对,这是不是太奇怪了?

岩永感受到自己渗出冷汗。

「假如你还有一点人性,就真挚地听我说。」

六花谆谆晓谕似地说着。

「你不需要杀掉九郎的方法有两个。一个是协助我找出让我们恢复成普通人类的方法。只要我们失去能力,就无法再干涉秩序了。」

「让怪异不再是怪异的方法,本身就有可能违背秩序。那搞不好会是驱逐掉所有妖魔鬼怪的方法呀。」

完全免谈。即便真的有那种方法存在,岩永也必须站在封印那方法的立场才行。

「那么另一种方法,就是让我自由。若要阻止像我这样的存在失控作乱,拥有相同能力的九郎便能派上用场。对于你守护秩序的职责来说,九郎是必要的存在。因此你不需要杀掉他——就跟至今一样。」

「意思说要我放任你这个危险人物到外面去?那才真的与守护秩序互相矛盾呀。」

「没错,但如果只有九郎一个人拥有足以破坏秩序的力量,你早就已经无法容许他的存在,将他排除掉了。然而现在因为有我,你的逻辑思考才会判断九郎还有利用价值,所以暂时没有杀掉他。」

这种讲法简直就像在说岩永是基于利弊得失的衡量才跟九郎交往的,可是岩永却无法出声否定。就逻辑上来讲,完全是六花比较正确。

「这也可以说是因为我没有成为你的同伴,所以我们还能存在。」

岩永在不知不觉间屏住了呼吸。感觉到难受后才赶紧重新呼吸,大口灌下矿泉水。太奇怪了,自己竟然没有办法反驳六花?

「你到底想要求我什么?」

「让我和九郎身为正常人平稳生活。」

「你的手段已经称不上平稳了。」

「毕竟我至今为止死过无数次,或许导致我的人性出现了问题吧?」

「你承认啦?」

岩永如此瞪了一眼,但六花不为所动地笑着。

「你愿意为我让步吗?假如照现在这样下去,我就不会改变与你对立的态度。那么你最后只能把我封印起来,到时候也就不得不把九郎也封印了。往后,你将做为一个孤独的智慧之神,自己活下去。」

她优雅地,带着怜悯继续说道:

「但没关系。你不会害怕那样。自己一个人也不成问题。毕竟你打倒那只长颈鹿的时候也毫不畏惧,也没有多依赖我们的力量,就完成了你应该做的事情。」

为什么自己要受到六花怜悯?自己一个人也不成问题——那是当然的。和九郎相遇之前,岩永就做为智慧之神四处奔波。有了九郎的协助只是多少轻松一些而已。没问题的,对已经把半个身体都踏出秩序之外的六花让步才真的是问题吧?

假如你还有一点人性。

岩永好不容易挤出声音:

「好,我就找找看有没有只让你和九郎学长恢复为人类的方法,这样如何?如此一来就不会破坏秩序,也能解决你们两个人的问题。不,从修正秩序的意义来讲,这才是适切的行为。」

「真的有那样的方法吗?不是你拿手的虚构?」

「所以才要想法子去寻找呀。既然有两个拥有决定未来能力的人,相互协力就能发挥两倍的效果。利用这个效果,说不定就能引导出什么方法了。」

「换言之,你愿意成为我的同伴?」

六花感到有趣地如此询问,但岩永立刻否定:

「我并不是要成为你的同伴。只是为了维持秩序、恢复秩序,我判断这么做比较有效率而已。」

「如果是那样,难保你哪一天会不会忽然改变心意把我杀掉。你这段说明也可能是为了让我松懈的虚假讲法。不如把你排除在外,只有我和九郎两个人合作还比较安全些。只要我和九郎联手,应该可以抢在你前面活动好几年呢。」

六花一副表示哀叹似地刻意摇摇头。

「毕竟九郎很迟钝,或许还没察觉到自己迟早会被你杀掉。不过要是让他听完我们刚才的对话,恐怕再怎么说都会跟你分手吧?」

她说着,从外套口袋中掏出一支录音笔。正是岩永用来录音丘町口供的东西。看来不知什么时候被六花拿去了。

岩永无意识地说道:

「你在威胁我?」

「这对你来说哪里算威胁?你明明连杀掉九郎都不害怕呀。」

六花毫不保留地把录音笔丢到岩永旁边。她说得没错,理论上来讲,这种事情根本不构成威胁。因为岩永是个为了守护秩序能够心无旁骛地把该做的事情完成的存在。

但总觉得不会构成威胁才真的很不妙,某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正逐渐沸腾。

要是现在不退让,感觉自己好像会失去什么难以挽回的东西。

经过漫长的思考,岩永把肺中的空气全部吐了出来。

「我明白了。我成为你的同伴。比起不择手段把九郎学长与六花小姐排除掉,想办法让两人恢复成普通人应该也更能得到妖怪们信赖。毕竟如果智慧之神总是做太多激烈的事情也有损形象,说不定会导致有妖魔鬼怪选择拉开距离呀。」

这不是虚构的说明,不是为了欺骗自己的借口。

六花耸耸肩膀。

「好吧,我就接受你这样的表面说法。你也去告诉妖怪们这就是你成为我同伴的理由吧。如此一来你就没办法轻易食言了。毕竟你要是为了得到妖怪们信赖而成为我同伴却又很快背叛我,肯定会影响你的声誉吧?」

「好,我知道了。我立刻派人传达。」

岩永只能逼不得已地如此回应了。

传讯息告诉九郎谈话已经结束后,岩永对愣头愣脑回到房间的他,毫不隐瞒自己由衷不甘愿的感情而说出结论:

「经过商量的结果,我决定要与六花小姐合作,一同寻找能够让你们两个人失去能力的方法。」

九郎微微露出惊讶的表情,并立刻询问六花:

「你是用了什么魔法?」

「我只是向她说明了做人的道理呀。」

六花一副若无其事地用冰匙挖起九郎买回来的杯装冰淇淋吃进嘴里。这次也是在讯息中附注叫九郎顺便买来的。

虽然还没吃晚餐,但岩永总有一种不先吃点甜食就干不下去的心情。话说岩永明明只有指示要买自己的份而已,九郎却没忘掉也要帮六花买,实在搞不懂这男人究竟是笨还是不笨。

那个九郎竟一副高高在上模样地对岩永说道:

「岩永,你怎么可以被做人的道理牵着鼻子走?」

「难道你想说我原本偏离了人道吗!」

岩永挖着草莓冰淇淋大声抗议。看来九郎无论如何都要把岩永看得很坏。

九郎感到奇怪地歪头。

「但你不是神明吗?」

既然是神就不应该被人道牵着鼻子走。就理论上来讲这跟六花一样,是九郎比较正确。虽然正确,但唯独在这种时候真的教人生气。

「并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够按照理论呀!」

岩永抓起留在桌上的宝特瓶砸向九郎的头,但九郎不可能感到痛。他捡起掉到地毯上的宝特瓶后,独自一个人理解似地看向上方。

「这样啊,原来你心中还有人性。」

「为什么要讲得那么遗憾?都不知道我多辛苦!」

听到这句仿佛在说他本来以为岩永欠缺人性似的发言,岩永差点又抓起手边的东西砸过去,但忽然注意到一件事。

「九郎学长,难道你已经察觉出六花小姐对我说了些什么吗?」

岩永不自觉感到寒毛直竖。但她不愿去想自己为何会不寒而栗,只能在脑海的角落祈祷着九郎不要察觉。

结果九郎露出极为认真的表情断定:

「我没察觉,但肯定不是什么正经的内容。所以我故意不去察觉了。」

果然这男人不知该说是迟钝,还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会发挥回避危机的能力。不,也许是他对女友漠不关心才能如此断定。这样反而又令人感到很不爽。总而言之,一切都是九郎不对。

就在岩永如此对自己正当化的时候,六花把冰淇淋放进口中并表现出有些疲惫的态度。

「要是你能察觉,我倒可以稍微轻松一点的说。」

九郎带着苦笑没有多加回应,不过要是九郎能够察觉,他会不会老早就舍弃岩永,站在六花那一边去了?然后把岩永排挤在外,两个人去寻找变回人类的方法,说不定还早就恢复成普通人了。

六花一脸满意地对九郎说道:

「那么九郎,今后我们就三个人好好相处吧。」

九郎看看岩永,再看看六花,接着很深很深地叹了一口气,对六花表示:

「总之,六花姐,你先去找个固定的工作吧。既然要舍弃能力,就不能靠赌马之类的捞钱啦。必须认真工作才行。」

这让六花顿时闭嘴好一段时间,最后把眼睛别开。

「可是我……到了这个年纪都没什么工作经验,也没有可以写在履历书上的证照资格或学历呀。」

「我也快要读完研究所了,一起认真求职吧。证照资格现在去考也不算迟,而且只要你对岩永低头,她或许也可以帮你介绍个好工作喔。」

的确,六花的年纪都差不多要三十岁了,却没资历也没证照,感觉应该会很难找工作。如果靠岩永家的关系就有不少出路可以介绍。在这方面来讲,岩永的立场应该远比六花来得强。

把身体缩得小之又小的六花对九郎控诉,眼眶中看起来好像还泛着泪。

「叫我对琴子小姐低头?你就那么看不过我赢了她吗?」

「我只是在说明做人的道理。」

九郎讲的话十分正确。劳动最可贵。这正是做人的道理。

原来如此,居然还有这种进攻方式。岩永不禁有种拍案叫绝的感觉。完全被逼至劣势的六花背对两人缩到房间角落,闹别扭似地吃着冰淇淋。看来胜负已决。

果然还是六花错得比较多。岩永顿时心情舒畅,得意地看着六花那模样。不过九郎接着坐到岩永旁边,问起这种事:

「岩永,你不介意我失去这个能力吗?」

「没有什么介不介意,那本来就是不该存在的力量。没有那个力量才真的符合秩序该有的样子。对智慧之神的活动上也不会有什么困扰。」

就在这时,岩永想到自己忘了一项重大的问题。

「九郎学长不希望失去件和人鱼的力量吗?」

虽然六花非常执着于恢复成普通人,但九郎又是如何?岩永好像从来没有认真问过。其实只要能习惯,不死之身与决定未来的力量是很方便又特别的东西,会产生不愿失去的欲望也很正常。而那同时也是很危险的念头。

对于瞬间变得紧张起来的岩永,九郎一副无所谓地回答:

「我以前好像也讲过。在古事记中有描述,与石长比卖在一起的人会成为不死之身。那么如果不再是不死之身,或许就意味着与石长比卖分开吧。」

岩永也记得九郎曾经搬出这样的比喻,还记得自己当时对于九郎把神话中堪称是丑女代名词的石长比卖拿来套用在岩永身上感到非常生气。

现在他似乎又把女友比喻为那个神话中的公主,让岩永很不高兴地表示: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啦。」

「嗯,我好像也搞不太清楚。」

九郎哈哈笑了起来。这男人到底想要暗示什么?

不管怎么说,岩永是秩序的守护者这点不会改变。

在这个世界上,理所当然地存在有被称为妖怪、妖魔、怪异、鬼怪、魔物、幽灵等等的东西。有超自然的法则,无理与道理也呈现两立。

然而不需要感到害怕。这一切都是有秩序的。

岩永的责任就是守护那个秩序。如果有必要,甚至不惜架构出合理的虚构、超越真实的虚构,在虚实之间守护这个世界。即便会因此失去什么,这都是岩永的职责。

然而假如有不会失去的方法,那么选择那个方法应该也无所谓吧?即便那不过是虚构的东西,但既然是超越真实的虚构,试图去依靠也不是错误。如果那是一种错误,那就让自己不再被承认为智慧之神,等着迟早被世界的法理毁灭吧。

就在思考不经意陷入黑暗的时候,九郎老神在在的声音传入耳中。

「岩永,你总是正确的。所以今后也只要继续维持就好。无论是健康的时候,或是疾病的时候。」

岩永现在真的有种想要病倒在床的感觉。即使到了这样的时候,九郎还是一点都不明白岩永的辛劳。

忍不住火大的岩永抬头挺胸说道:

「对,没错。我是正确的。九郎学长也给我做好觉悟吧。」

岩永没有讲明是什么觉悟,干脆放任对方擅自揣测了。而且岩永自己也没办法明确解释。

这下虽然多了六花加入,不过秩序获得了守护。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

岩永如此说服自己,把冰淇淋含入口中,闭上了左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