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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命题,便是各要素命题之真理函数。

我话中的境界,代表我世界中的境界(5.6)

天空依然不顾人们流泪,蓝得跟白痴一样。

这是我第二次参加同学的丧礼了。

一早召开全校紧急朝会,宣布西条春香逝世,几天后,最后一堂课的班会时间宣布了守灵与告别式的日期。日期之所以拖得这么晚,想必是因为要配合司法解剖。西条自称通灵少女,但她家里并没有特定的宗教信仰,也就是当代日本常见的无信仰家庭。所以西条的丧礼,在她家附近的活动中心举行。周六一早,我换上学校制服,搭电车去参加西条的告别式。

除了高中同学之外,看来还有不少她的国中同学前来参加。小小的地方活动中心,自然容不下这么多人,所以大批身穿制服的高中女生,就胡乱挤在活动中心附近的路上。而且到处都有采访记者,稍远一些还有摄影机和转播车。西条的丧礼核心是主要亲友的悲戚痛哭,但外围则没有那么严肃,反而是闹哄哄的。

听说头还没找到啊?我想是找不到了。毕竟之前的案子也是这样。是不是被吃掉了?啊~好可怜喔。凶手都抓不到说。对啊~好可怕喔。可是听说凶手专挑美少女,西条同学算是美少女吗?不知道,或许凶手也有自己的考量吧?妥协?讨厌啦。讲死人的坏话不好喔。咦~我还以为自己是丑妹就安心了说。

我刻意隔绝这些喧嚣耳语,在人群之中往核心看去,亲属上香结束,接着是一般友人上香,周遭的喧嚣也像退潮般渐渐静了下来。上香的队伍慢慢往前移动。

在轮到我上香之前,我想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要等。照这进度来看,赶得上出殡吗?这还真轮不到我担心。话说她的头还是找不到,我想也不可能见她最后一面了。如果缺了腿,是还可以用棺木掩饰过去,但没有头就没辙了。我远远地在队伍中,用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祈福,然后就这么离开。我想就算特地去给西条上香,她应该也不会很开心。

不对,话说西条都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开心或伤心了。

没有什么死后的世界,人死了就只是失去,永远的失去。

正如之前的案件一般,西条的遗体确实被遗弃在不太醒目的地方,却没有离人烟太远,是个随时都有可能被人碰巧发现的地方。西条的遗体就被遗弃在桥下的河岸边,这里是附近居民常带狗来散步的路线,所以隔天早上就有人发现。

这次的遗体只有头颅被带走,凶手没有碰任何遗物,全都留在遗体旁边,所以靠学生证很快就确认了西条的身份。

我对着神,对着连自己都不相信有那么一回事的天上圣父,祈求西条平安归天,然后抬头睁开眼睛。我在人群之间,看着上完香的一般友人排队离开活动中心,我发现其中有张熟悉的脸蛋。

那双眼睛哭得红肿,却展现出一股强烈的决心与意志力。有梳了庞帕度卷的刘海,还有个几乎能够反光,美得像艺术一样的额头。

是松川常盘。

松川同学对着看似丧家的人默默鞠躬,然后避开人潮,一步步远离群众。她的眼睛也见到了我,先是露出踌躇的表情,接着竟然就笔直往我走过来。

「你不去上个香吗?」

我这应该是第一次跟松川同学当面交谈,但她却连招呼都没打就问了过来,自然地拉近距离,实在不觉得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我是基督徒,要是去上香,佛祖跟上帝就要吵架了。所以我在这里替她祈福就好。」

我随口回应,松川同学也随口说声:「是喔。」然后又像个老朋友一样问我:「我想找你聊聊,现在方便吗?」

「我是没关系……你方便吗?不用等出殡吗?」

你们不是朋友吗?我本来要接着说,松川同学却直接打断:「不必了,春香又不在那里。」

「春香已经不在任何地方了。哎,这个地方闹哄哄的,让人心浮气燥,我们换个地方吧。跟我来。」

松川同学说了,忿忿地瞪了媒体的摄影机一眼,摆头催我离开。我想不到松川同学想找我聊些什么,但接下来也没什么打算,就乖乖跟着她离开。

我们两个一语不发走了一阵子,大约五分钟后离开住宅区,来到老旧商店街,许多铁门都还没拉开。松川同学在冷冷清清的商店街里大步前进,毫不犹豫地走进一扇店门,感觉这地方对高中女生来说门槛有点高。看起来这家店在商店街成形之前就已经坐落于此,木造装潢看来颇有历史,却不显得老旧,结构扎实,感觉有用心维护。店门口有块很大的木头招牌,上面写着古老的汉字,我一时看不懂是什么字体。总之应该叫做什么堂的。

当我抬头看着招牌发愣,松川同学从店门口探出头来对我招手:「你在干什么?快进来。」我想说好吧,她应该不会吃了我,就下定决心跟在松川同学身后进门。

原来是家茶馆。外观看来相当传统,里面则是亮丽新颖。仔细一看,除了粗大的梁柱之外,其他装潢都经过翻修,而且有顾虑到搭配原本的建材风格。进门左手边有柜台,玻璃柜里摆了许多商品。商品几乎都采绿色包装,看来也几乎都是茶。光一个茶,怎么会有这么多种商品呢?我其实不太了解,但应该是有很多种需求吧。这家茶馆基本上好像可以外带(?),但右手边也有茶座,看来是兼做咖啡厅。

松川同学领着我往里面走,有个榻榻米包厢,她又催我说:「进去吧。」我脱了乐福鞋踩上榻榻米,松川同学将我的鞋子收进鞋柜,问我:「抹茶巴伐露亚蛋糕好吗?」

「嗯?啊,好。」

我一头雾水地回话,松川同学没有上榻榻米,就直接离开这里。没多久,她拿了两条擦手巾回来,放下毛巾又再次离开,感觉可真忙。

我就这么在榻榻米上等了五分钟。

我闲来无事,拿着擦手巾擦手,左右端详店里的装潢,总算等到松川同学回来。她捧着一只托盘,上面有两份抹茶巴伐露亚蛋糕和泡好的抹茶,这才终于脱下乐福鞋上了榻榻米,迅速分好餐点,坐在我的对面。

「这是我们家的招牌,吃吧。」

「咦,你们家……啊,这里是松川同学家开的?」

「这是我们家门市里面最小的一间,不过可是旗舰店。另外还有市内两家门市,县外几家门市,不过就只有旗鉴店有卖这个抹茶巴伐露亚蛋糕。这间店面的历史最久,从我曾祖父那一代传到现在的。」

「哇~真厉害,原来你家是茶铺啊。哇~感觉很贵喔……」

「等等再聊,你先吃点甜的,还要配茶喝喔。」

松川同学的口气像是神谕一样,便拿起有如木片的小汤匙,慢慢吃起抹茶巴伐露亚蛋糕。她的吃相算是颇畅快,却又不失优雅端庄,可见松川同学的教养相当好。我也双手合十说了声:「开动了。」吃起抹茶巴伐露亚蛋糕。

「啊,好吃。」

我才吃一口便脱口而出,松川同学挑眉,露出「我就说吧?」的表情,但没开口说什么。看来就是要等等再聊,既然是这么回事,我也就默默吃着抹茶巴伐露亚蛋糕。

吃完之后喝了抹茶,喘了口气,松川同学这才嘀咕说:「人果然要先摄取点糖分,才能办得了事啊。」

「呃,多谢招待了?很好吃,真的。」

「那就好,因为是我出主意研发的。我想口味应该没错,但是店面也就这样子,所以卖得不算好。」

我们家一直做这门生意,将来的发展可期,我想多对年轻人做点宣传,是不是太强硬了点?松川同学这么说了几句话,我还是完全不懂她要聊什么,有点一头雾水。

「你,不是要跟我聊什么吗?」

我耐不住性子开口问,松川同学说:「嗯,是呀。」将吃完的杯盘摆到桌边,正襟危坐。

「我想你应该知道些什么。」

知道什么?我没有反问她,肯定是西条春香被杀的案子,这种状况下有事情要问我,想必就是问那连续拦路煞凶案,吃人的man的案子。

「……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皱眉这么反问,松川同学迟疑了片刻,下定决心绷紧嘴角,开口说了:「因为你是魔法少女,对吧?」说了之后还补上一句:「真的吧?」真的吧?

有点不确定该怎么回答才好。我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魔法少女身份,人家要当真或是当玩笑话,我也毫不在乎。但有人这样面对面地问我,说起来倒还是头一遭。

「我的朋友被杀了。」松川同学说了,眼皮半垂,我一时以为她在哭,但她立刻抬起头来,没有哭。

「我的朋友突然被杀,不在人世上了。我永远失去她了。但是在我看来,没有一个人认真看待这件事情。大家好像都已经回到日常生活里面,我想现在不应该是这个时候。」

她的眼神充满坚强意志,看起来背后没有隐藏什么企图,或是阴谋诡计。我想这就是她的真心话,松川同学的朋友被杀了,她认为自己必须以朋友的身份做点什么。

「其实我有点意外。」

我们默默地对瞪了一阵子之后,我这么说了。

「咦?」松川同学倾首,我看她就连脖子倾斜的角度,都考量过看在别人眼里有什么感觉。无论何时,她的言行举止都有着难以言喻的工整感。

「因为我觉得松川同学,会把所有人都当成战局里的棋子。」

其实我也有稍微考虑过该怎么说这句话,但是无论如何去表现,核心概念都非常没礼貌,所以干脆拆了糖衣,开门见山说个明白。松川同学听我这么说,倒也没有不舒服的样子,只是自嘲地笑笑说:「我终究是个普通人呀。」

「如果能看得那么开,可能会比较轻松,也能做出更大的事业,但是我不行。」

我想她肯定完全掌握了怎么刺激一个人,人就会怎么行动的概念。她很了解个中的奥妙。但是了解这个做法,跟实际上会不会这么做,是有落差的。就好像知道杀人的方法,跟杀不杀人是有落差的。

(所以她把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当成战局的棋子了。)

我这么想,但这不是什么逻辑思考,只是直觉。

我个人对松川同学的评价大大改观,她的脾气或许有些难搞,但我对她的态度还颇有好感。

「我不认为自己能做点什么,但就是想做点什么,如果不这么想,我觉得我无法保住心里某些重要的东西。」

啊,对喔,我有点懂她就是会有这样的想法。

原来如此,这果然有蠢到。

「但是啊,我跟你说了。」我尽量设法说得坦白一些。

「我认为你现在其实是在伤心,伤心又痛心,只是靠着愤怒与憎恨来盖过这些情绪。」

松川同学不回答,就只是盯着我,所以我只好继续自言自语。

「同时怀抱悲伤跟愤怒是很自然的事情,人本来就很复杂,同时怀抱各种情绪搞得乱七八糟,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想,这句话是谁在说的?我的个性会说出这种话吗?应该不会,仿佛我后面有个谁在操作我的身体,让我说出这些话。

「我觉得你要是伤心,那就先伤心,我们应该有权利先缓刑这么一阵子。」

「只是伤心,事情不会有进展的。」

松川同学试图打断我,但只说了这一句就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我身后的那个谁又开始让我说起话来。

「没有进展有什么不好?你就是在伤心,那么等心好了再动手不就得了?你现在该做的,肯定不是没头没脑的做什么事,而是好好地伤心,追悼亡者。其实我也不相信西条死了之后能往生极乐,但是我们终究需要追悼亡者的时间。你现在受了伤,需要的是休息。」

我把该说的话说完了,彼此开始沉默。高高的天花板某处发出小小的劈啪一声,最后我耐不住沉默,视线离开松川同学改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并没有什么东西,我就只是不经意地看看天花板的木纹,突然回想起来,对喔,这是小海的话啊。是小海透过我的身体来说话啊。

「或许我也有点误会你了。」

过了一阵子,松川同学才这么说。

「是啊,或许事情完全没有进展,但是我或许轻松了点。谢谢。」

「不客气。」

我又回头看着松川同学,回了这么一个礼,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

松川同学这么说,却还是把话题拉回案件上,我得稍微修正评价,看来她的脾气比我想象中还顽固。原来如此,确实是个难搞的人。

「我想春香应该对你说过些什么。你应该也清楚不是吗?她有点……不寻常。」

西条说过她能看见死亡阴影,看见死亡气息。

「你是说,通灵少女?」

「对,春香说那个叫做通灵,但我想不是普通人说可以看见死者灵魂的那种通灵,而是一种感受气氛、掌握气息的本事,春香这方面可以说是异常强大。」

「嗯,应该是这样吧,我想。」

我这么说,但其实这种能力与魔法之间的界线很模糊。无论怎么样的能力,只要强过头就会带有魔力。就像松川同学看人的眼光,指使人做事的本事,也是一种魔法。

「春香因为有这样的能力,很早以前就被迫接受心理咨商,这让她心生抗拒,真的很辛苦。我想她最近应该很少对别人提起这件事情,但是她对你说了。」

松川同学靠着桌子凑向我,直盯着我瞧。啊,原来如此,我被她给套话了。

「她对你说了什么?告诉我吧。」

「好吧,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回想自己跟西条说了些什么,还真的没有什么好隐瞒,就这么回答。我们说了什么?对,预设妹……中萱同学啦。

「她说中萱同学的死亡阴影很深。」

我这么说,松川同学只是回答一声:「喔。」又后退坐直身子。

「然后她说,她也要稍微追查一下笼罩在镇上的死亡阴影。」

被松川同学这么一问,我才回想到哎呀,原来如此。西条或许不是遭到吃人的man主动杀害,而是她自己追查死亡阴影,接近吃人的man,结果反遭杀害。

「我……也觉得中萱同学散发出一股晦气。」松川同学说。

「呃,你等等,难道你也怀疑中萱同学?」

我还真的完全没考虑过这个可能性,听她这么说有点心慌,双手撑着桌面凑向前。松川同学毫不畏惧,一脸镇定地说:「你说也,代表春香也是这样想喽?」啊,又被将了一军,我有点后悔,先回来坐好,交叉双臂沉思。

就因为通灵少女说死亡阴影很深,说有一股晦气,就冲动地把人家当成凶杀案的凶手,我想这未免有点鲁莽。但是西条怀疑中萱同学,并且追查死亡阴影,结果遭到杀害。八成是去追吃人的man,反而被杀。也就是说西条追到了吃人的man,她并没有完全搞错方向。

「等等等,我是跟西条这样聊过,但是她没有完全肯定啊。她还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所以要仔细查查这样。」

「她仔细查过之后,就查到了。八成没错。」

对,我想八成是这么回事,但是我觉得现在下这个结论不太妥当。我觉得松川同学当下做出这个结论,相当不妙。这是一条各方面都糟糕透顶,通往毁灭的路线。总之我得拉住她。

「其实我的朋友也被杀了。」我这么说。

我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下去,感觉后面又有个谁在催我说话。

「我因为私人恩怨,绝对不会放过凶手,一定要追到凶手亲手痛宰,所以我可能也没资格讲这些话,不过呢。」

我的姿势有点前倾,松川同学似乎认真地听我说话,我知道她正认真听,认真理解。我对这态度有好感。

「松川同学,如果你想对这件案子做点什么,能不能请你先等等?我想要是你,要是靠你的力量,或许真的能办到,但是终究会导致最糟的结局。不断往上堆总会塌下来,垮下来,就像巴别塔那样。」

我想说啊,这次换西条了。西条春香就站在我背后,代替我来说话,借用我的身体来说话,总要有人来破梗的。

「你目前把自己的力量控制得很好,没有出轨。但要是你超出了容忍范围,有可能成为世界的威胁,美德就会排除你。也就是说,我不得不来排除你,而我不想这么做。」

我跳过一大堆解释突然蹦出这段话,看来松川同学听得是一头雾水,她肯定无法接受。但是我自己也不懂该从哪里开始解释才算完整,应该说我连自己在急什么都搞不清楚。我只是预感这样的结局很糟,有点想说,必须把这份心意表达出来。

「为了报仇赌上自己的性命或人生,我想这种蠢事目前只要我一个人来做就够了。所以拜托你,至少这阵子把这件事情交给我办好吗?如果我搞砸了,尸体被人找到了,到时候你再完成我的遗愿吧。」

十秒钟,松川同学默默盯着我的脸十秒钟,但我感觉时间要更长,这十秒钟有如冰河期一样长。

「听说凶手犯案用的凶器,是长又利的刀具,每个被害人的缺损部位,都是被凶器给一刀两断的。」

松川同学不置可否,说了这样一句话。或许她提供情报给我,就代表要暂时将案子交给我处理。

「又长又利的刀具?」

「对,可不是我们日常生活用的菜刀、匕首、锯子那种现实大小的刀具,而是像刀剑那种更长的刀具。」

说到刀剑,听起来就像魔法少女和通灵少女一样,缺乏实际感。身处现代日本,要看到真剑搞不好还比看到手枪更困难。

「这可是不寻常的长刀剑,假使真有人拿了这样的刀具,还能将人体一刀两断,肯定是相当熟练的人才办得到。」松川同学继续解释。

我想在这样的条件下应该可以缩小凶手的范围。带着大型刀具,还能将人体一刀两断,大概只有居合拔刀术高手才办得到。

但这也仅限于现实层级的说法。

搞不好这件案子牵扯了什么超常物件,无法用一般道理来解释,就好像犯行是如此的粗滥,却又找不到任何目击证词。这就先不提了。

「松川同学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这么问,松川同学回答:「因为我是在地人吧?」语尾微微上扬。看来她不打算解释清楚,或者是无法解释清楚。

「在一个地方住久了,自然会形成各式各样的门路。我不是说了?这家店面是我曾祖父那代传下来的。」

松川同学的口气并不是在炫耀,表情看来反而有些厌烦。难道是一个地方住久了,就会跟警察机构什么的构成某种亲昵关系?无论是好是坏,或许都说明了这里就是乡下地方。

「原来如此。」我嘟哝一声,老实我觉得说获得这些情报又能怎么样?但既然犯行牵扯到超常物件,或许可以从美德链这个方向获得什么情报。

「还有,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多提防中萱同学一点比较好。」

松川同学最后这么说。

「无论她与吃人的man的案子有没有关联,她的感觉就是很奇怪。她无论看着谁,都像是在看风景,对吧?就好像不把人当人看一样。」

松川同学说的我也不是不懂,中萱同学看人的眼神就跟看东西一样,这点我也有感觉到。但神奇的是,我对这点完全不会感到不舒服。我被她当成物品一样来看,并不会觉得讨厌,在她身边待着也完全不会在意,甚至我坐在她旁边,都不觉得旁边有个人。但这么说来,不就?

「或许,她不是人。」

松川同学嘀咕一声,这搞不好会闹出人权问题,但其实也多少与我的想法相通,让我不禁心头一惊。

「嗯~怎么说好呢?我觉得没有实际跟她聊过,光靠印象就做出各种判断,也不太好。如果你想说什么,我想直接找本人说,搞不好会快很多喔。」

我已经懒得去想该说些什么,干脆回了这样的常理,松川同学耸肩说:「也对,或许就该这样,我会考虑看看。」然后望向远方,径自嘀咕了一句。

「唉,真不知道日下部学长喜欢她哪一点。」

世界上就是有所谓的超常物件。

小时候玩过魔法少女专用的各种魔法少女道具,就是其中一种。这些物品违背一般的物理定律,就像是某种概念的强化版。像魔法望远镜就不是按照透镜的物理定律,将光学影像放大,而只是以物品形式,展现出「可以看得很远」的概念。而这种超常物件中等级最高的,就是绿兽。

「绿兽究竟是属于我们妖魔鬼怪,还是属于超常物件,到现在还是没有个定论呢。」

炎之魔女面对着奇形怪状的绿兽毫无畏惧,口气依然悠哉。

「无论什么东西,要是力量太强,就会被自己的分量给压垮,这是天地的道理。所以世上现存那些强过头的力量,其实都包含了某种缺陷。美德固然是接近万能,但它没有实体。我家老公,则是没有现世的因果。至于绿兽,则是没有意志。它是个没有意志的自动体,所以分类为物件比较方便啦。」

跟Roomba差不多啦。炎之魔女把绿兽比喻为扫地机器人,但实际上的绿兽完全没有Roomba那样的可爱。

「如果要靠有没有意志跟自我来分类,这下又要扯上意志跟自我的定义问题了。」

绿兽表面长满了坚硬的鳞片,阳光洒进废弃医院,反射在鳞片上闪闪发亮,这也是一种美。但是整体的造型却与美丽的表面质感完全相反,真是丑到挑战想象极限,令人恐惧。

「这个应该可以等等再聊吧?」

惠说着,右手重新握好魔法柯特单发左轮枪,俗称魔法和平使者(魔法少女道具:构造简单所以耐用),炎之魔女回答:「哎呀,也对。」这才终于摆出比较沉稳的架式。但说起来那还是个轻松的姿势,只是重心稍微降低,算不上个架式,而且她脚上还是穿着高跟鞋。

我认为绿兽的整体造型接近食蚁兽,鼻头又尖又长,看似脑袋的部位异常巨大,重心应该不稳。有多不稳呢?就像没有挂货柜的联结车头,看了就让人不舒服。炎之魔女说过绿兽没有意志,但它的眼睛与人眼非常相似,从它眼睛的动作,似乎可以感觉到某种意志。

如果要说那眼睛里有着什么意志,肯定是憎恨。

四周弥漫着刺鼻恼人的恶臭,是血腥味与脂肪臭味,这些人体内部的臭味穿破密闭的皮肤而冒了出来。而且这些鲜血和脂肪,都是由惠的身体所泼洒出来。惠发现自己的身体里竟然塞满了如此恶臭,这个事实令她感到无比忧郁。但现在可不该沉浸在这种源自人类受限于肉皮囊的感伤之中。

「你小心点,就算是无敌不死之身的魔法少女,我想死了之后还是会完蛋。无论是谁,死了之后都没有下文的。」

我不太懂炎之魔女在说什么,魔法少女是无敌的不死之身,就算侧腰瞬间被打穿,没多久又会自动恢复,干干净净不留痕迹。或许她想说,这其实是有某种风险的。魔法并不是无中生有的力量,而是偷偷修改帐本的诈术。那只是暂时把负债堆到别的地方,其他地方总要有人扛起这笔债。直到最近,惠才总算明白魔法就是这样的机制。

惠一听就知道,这是劝她不要仗着死不了就鲁莽胡来。话说回来,现在也没闲工夫想太多。

绿兽开头一个招呼,就将惠的左侧腹打穿了一个大洞,房间里洒满了惠的鲜血与脂肪。惠当然没有粗心大意,但即使惠的反应速度在美德魔力影响下有所提升,还是远不及绿兽的攻击速度。惠勉强保持清醒,伤势也早就复原,但究竟该怎么对付这玩意呢?惠完全看不到一丝胜算。

「千万别怕,那个就是直接把恐惧给具体化的东西。你要跟绿兽交手,首先就要克制心里的恐惧情绪。」

惠与炎之魔女互使眼色,同时出招。当惠踏进射距,绿兽那奇妙的细长脑袋霎时喷出一条暗红色的东西,就像长鞭一样把魔法和平使者连同惠的右手掌一起砍了下来。原来那是绿兽的长舌头,绿兽完全没有任何预备动作,猛然使出有如剃刀一般锐利的舌头,惠这才搞懂刚才是什么招数穿破了自己的侧腹。

剧痛差点让惠停止思考。

痛,痛得无法专注。

炎之魔女一把推倒惠,介入惠与绿兽之间。

她双手一拍,手掌震动发出声波,连碰都没有直接碰到,就靠共振现象粉碎了绿兽的舌头。这个原理我懂,但实在有够扯。

就在此时,惠的右手发出刺眼光芒,手掌又长了出来。不对,不是伤口痊愈或手掌重生那么简单,是名副其实的恢复原状。这现象可以说是复原,倒带,重新读取,应该比较好懂。但是惠没有闲工夫感到惊讶,连忙起身快跑,从自己被砍断的右手掌上抢回魔法和平使者。除了感觉有点不顺,还有点肌肉酸痛等级的小痛,除此之外恢复原状的右手完全没有异状。魔法少女是无敌的不死之身,就算死了也会复原,就是这样的不死之身。

「无论它有多快,终究还是物理实体,我不怕。」

炎之魔女口气勇敢,但或许只是虚张声势。如果自己内心的恐惧惠让绿兽更强壮,那么炎之魔女心中肯定也带着恐惧。想到这里,惠反而不怕绿兽,毕竟就连炎之魔女都怕绿兽,那自己怕绿兽又有什么好丢脸的?这就可以安心接纳自己的恐惧了。就因为安心接纳自己害怕绿兽的感受,反而不会对绿兽产生过度恐惧。

这样一个负负得正,让惠心里产生勇气。魔法必定有核心概念,惠的魔法源自于不怕地狱的黑暗,那是一种不顾一切的勇气。爱与正义的魔法少女,勇气与信心成为魔法。当惠接纳恐惧,克服恐惧,全身便充满魔力,她的头发金光闪闪,靠着魔法威能忽视重力而飘浮起来。就好像潜在水中那般,头发漂浮在半空中。

没错,这是一头长相又丑又恶心的绿色猛兽,要人不怕实在有困难。但说穿了,也就只是因为它长得又丑又恶心才会害怕。没有必要怕得更多了。

惠这股意念愈来愈强大,同时绿兽的巨大身躯似乎跟着慢慢缩小,仔细一瞧,它的身体已经缩成了原本的一半,惠心想,它变弱了。

「机会来了!」

炎之魔女大喊一声,欣喜若狂地踏步跳出,她使出缩地(奥义)像是瞬间移动那般一口气拉近距离,来到绿兽的背后。

我看不清楚接下来的经过。

只听到金属碰撞的巨响,下一秒绿兽半个身子就消失了。

绿兽发出惊人的惨叫,炎之魔女一招就刨了它半个身子,看来算是致命伤。但是绿兽一个大翻身,靠着反作用力拉开距离,硬是将庞大的身躯挤进空间的狭缝之中,消失无踪。

「溜啦?也好。」

炎之魔女像是含着卤蛋,嚼了嚼之后把什么东西咕噜吞下肚,这么说了一句。由于绿兽明显衰弱不少,三方对峙的均衡局面破局,空间折叠也就舒缓下来。绿兽已经逃走,势力完全失衡,那么这个封锁空间想必已经完全破裂,恢复原状了。

「境界费尽心机准备这样的状况,结果是一出局,一垒双杀收场。是说绿兽一逃到外界,恐惧可以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就算身受重伤也会很快恢复,都是白忙一场啦。不过境界没有自己动手,就让绿兽衰弱到那个地步,对他们来说应该也是赚到一笔才对。」

我想他们现在肯定去找我组织的麻烦,得赶路了。炎之魔女说了,迅速找到可以逃离的空间裂缝,就靠臂力硬是扳开来。不对吧,哪有人可以空手扳开空间的?

「好啦,可爱的魔法少女妹子再会喽。跟你短短合作一场,挺开心的。」

炎之魔女口气轻快,挥了挥手就要钻进空间裂缝,就在钻到一半的时候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惠举起一支指头:「啊,对了。」

「给你个忠告,美德对世界来说确实是没有实体,形上学的抽象存在,但是应该不算你心目中的绝对超越存在唷?它就像我或者绿兽,只是力量超强的个体。就连地狱也不是真的存在,是因为你对美德的认知,美德才会存在,因为你认为魔法少女必须如此,魔法少女才会如此。一切都是认知的问题啦。」

炎之魔女滔滔不绝,最后挥手说:「再会喽~☆」就消失在空间裂缝之中。如今只剩大半融入森林之中,静悄悄的废弃医院,浓浓的血腥味与脂肪臭味,还有莫名精疲力尽的惠。

「唉~真是一头雾水,不过好处应该是被人家拿光了吧。」

惠不禁吐了苦水,却没有任何人回应。

「校内咨商师?」

「对,校方好像对之前的案子做出处置,要给被案件吓到的学生做点心理治疗。听说咨商师这阵子会常驻在其中一间生活指导室喔。」

「啊?怎样?你被那个案件吓到了?」

「看起来有吗?」中萱同学倾首望向我,我老实地摇头回答:「不会,完全没有。」中萱更用力歪头说:「就是说啊~」感觉她歪过头,脑袋都要变水平了。

「总之这只是个顺便吧?想说机会难得,表面上是怕学生受到案件惊吓,其实是想找那些问题学生来咨商一下这样。这应该不算咨商,算矫正吧。」

连根拔起大滚轮作战,中萱同学边说边转动双手,动作相当莫名。我想她打算表现大滚轮,但那个动作比较像是啦啦队,我甚至不知道这个状况该不该用大滚轮作战来形容。不过动作是挺讨喜的。

「啊?怎样?所以这不是学生想做咨商才去咨商,而是校方主动点名要你去接受咨商?」

「对啊,这还用说?」

「咦?这怪了吧?」

「怪啊,这还用说?」

午休时间,我又跟中萱同学在顶楼吃便当,她突然提到:「我好像被校内咨商师找去,便当吃完就要过去了。」看来校方趁我不知道的时候建立了这样一个新制度,还配置专属人员。「嗯~是说你确实也有被人盯上的感觉啦。」我皱眉看看中萱同学。她大半夜地在街上闲逛,还会去宾开头的什么馆,跟人家搞什么相当干爽,没有后顾之忧的关系,我想这不是校方所乐见的学生榜样。这个传闻已经完全在同年级之间传了开来,老师们想必也多少有耳闻,但有没有求证则另当别论。不过仔细想想,中萱同学在学校里并没有特地惹事,感觉就是低调地偷偷栖息在校内,属于不起眼的类型,没有人在乎她在或不在;但中萱同学这方面的传闻竟然会传得这么开,我觉得是有点不自然,感觉似乎有人刻意操作。但是这传闻不能说毫无根据,所以应该也不算有人刻意陷害她。

我脑中浮现松川同学的模样,用大头针钉在脑内软木告示板上。现在或许没必要,但小心为上。

再说,就算排除这些行动上的规范意识或者伦理观点,中萱同学在跟我聊天的时候,从那些突然的表情变化和话题飞越,隐约可见有些什么令她感到不安。松川同学说过,中萱同学看着人就像看风景一样是吧?我也想过这确实是应该去做个心理咨商什么的。

「哎,听你一直讲我的风凉话,我敢保证学校肯定也会找上你好吗?」

「找上我?」

「嗯。」

「心理咨商?」

「对,铁定的。」

这也是有道理,我老实承认了。不是我要说嘴,这一头抢眼的棕发整个就是中萱同学没得比的抢眼。而且我又自称魔法少女,客观来说大家肯定更担心我精神有问题。虽然我这招生存战略是模仿有毒的青蛙,散发一种简单明了的警告说,啊,最好别跟这个人扯上关系!但是对那些铁了心要来扯的人就派不上用场。

「嗄~好麻烦喔~」

「超级找碴的对不对?我是知道自己算不上很正派,但是也轮不到人家来劝我说,你要当个正正当当的好孩子喔,这样。」

「是──呗──又不是正派的人就算正常了。」

真正的正常范围,就是过得去的正派,差不多的过失。如果一切都很正派,完全没有过失,这也算是异常了。正常终究只是个幻想出来的平均值,就像甜甜圈的那个洞。

「嗯?这又是什么哲学话题吗?」

「没有,只是个人经验。这就像老旧的吸尘器,修好这里之后又担心那里,没完没了。只是吸尘器旧了还可以买新的,人的脑袋瓜可不行啊。」

「也是啦,只能勉勉强强继续用下去了。」

「毕竟最重要的不是修好,而是活下去。正派的死掉,还不如带着过失活下去对吧?随便就说哪个谁不行,真是多管闲事。」

「喔,你这话有点深深的好喔。」

我们就吹着微微的风,晒着和煦的太阳,聊些有点深奥又毫无意义的话,时间就像被克里姆王给挖掉一样消逝无踪。「哎,那个咨商的就不管了?」「啊,对喔,哦~可是好麻烦啊……干脆算了吧。」大概就这感觉。

「可是一迟到,又要被人家骂说迟到,心情更沉重了。」

「啊~我懂~然后就说那一开始就别迟到啊这样。」

「真是顾得了东就顾不了西,人啊。」

「对呀,人啊。」

我们两个当起了诗人相田光男,可惜事情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美,校内咨商师竟然特地跑到顶楼来找中萱同学了。

「哎呀,原来人在这里啊。」有个身穿西装的年轻男子,嘻皮笑脸挥舞着手上的档案夹走了过来,中萱同学立刻摆了个明显的臭脸说:「呜呃呃呃~」我看这八成就是刚才聊到的校内咨商师了。一般教职员顶多偶尔打个领带,但很少看到有人连西装外套都穿着,感觉有点特别。乍看之下不像个教职员,反而是进公司五年的年轻上班族。中萱同学放他鸽子,他倒也不怎么生气,也没有怪罪,这样的反应令我心想,不愧是个咨商师。这绝对不是教职员,如果是老师,一定先发火再说。

「如果你不介意,在这里聊也行喔。只要我们有聊过,就可以写文件,没必要特地把你关在那间阴沉的小房间里。再说今天天气好,在这里聊,心情也会好一点。」

简单来说,老师们就是想要一份证明文件,证明自己确实有在处理事情,校内咨商师说着爽快大笑。看起来正经八百,说起话却出奇地开门见山。要不然这就是心理咨商的技巧之一,可以促使对方说出真心话。

「哟,这位同学倒是第一次见到了。」校内咨商师也向我行了个点头礼。「啊,不客气。」我也点头回礼。

「头发真漂亮啊。」

大人们很少这样直接了当,毫不掩饰地称赞我的发色,我一时想说,哟?但是回头一想,这手法未免也太过明显,肯定是咨商技巧之一。我想这个人不能全盘皆信,但话说回来,对他也没什么恶意。

校内咨商师说他姓樋口,我和中萱同学也分别报上名号。

「好了,这样就好,我这一派的咨商师不喜欢正面冲突。来个旁敲侧击,趁人家没注意的时候问一个轻松自在就好了。」

「这还有流派喔?」

「就好像茶道的圈子一样,这个年代的心理咨商啊,简直就像传统技艺了。」

我这算是个相当古典的流派啦,樋口来到中萱同学身边,拿起档案夹背靠在铁丝网上。即使樋口靠过来了,中萱同学和我还是没有起身,坐得一个邋塌样,但樋口看来对此完全不在乎。

「你们就当我是个讲旁白的,类似天之音那种东西就好了。猜谜节目的出题人有没有?」

「啊,原来如此,懂了。」

「怎样?比方说,晚上睡得好吗?」

「好得很,吃好睡好拉得好,顺畅无比啊。」

「是这种感觉啊,我看你好像没什么问题,应该是其他老师们对你有什么误会了。」

「咦~我们什么都还没聊,咨商的结果这么快就出来了,这样好吗?」

是说快快搞定,对我确实也比较好啦,中萱同学说了就弯腰抱膝,收着下巴,整个人缩成一团。

我在旁边听了,心想这家伙还真是好眼光。或许该说他不愧是个专家?西条和松川同学对中萱同学都没什么好印象,我总认为这是因为她们两个从来没跟中萱同学聊过。只要实际聊过一次,就会很快理解到她这个人并不是什么坏胚子。

至于死亡阴影很深,感觉有点晦气,我也能理解就是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真的不认为这个女孩是什么坏胚子。

「这当然只是我的第一印象,不是正式的诊断结果,但是应该差不了太多啦。再说我究竟是猜对猜错,也不可能有正确答案来对呀。」

这个圈子并不是要我回答正确答案,而是把我做出的诊断当成正确答案,超随便的,所以你就随便回答就好。樋口的口气不怎么正经,这下是该照他说的做,还是他其实观察的点并不在我们回答的内容上?或许喔。

「这要靠什么地方来判断呢?」中萱同学发问。

「如果用专有名词来说就是gefüehl,说得白话文一点就是感觉了。只要看过很多病例,自然而然就能嗅得出差别。也可以换个说法是专业直觉啦。」

「哦……直觉啊。」中萱同学说得有气无力,如果光靠人家的直觉就被分类说你正常,你反常,说实话还真令人受不了。

「其实也没有那么简单,不过真的要用文字说明,就变成这样了。就我来看,你没有那个gefüehl,目前来说啦。」

「话说你是因为吃人的man的案子才会来这里对吧?那种人啊,是不是真的脑袋有问题,还是心理有病?」

中萱同学似乎对这话题不是真有兴趣,只是怕被人家追问隐私,才会设法转移话题。

「这就难说了,如果有机会当面给他咨商一下或许能搞得懂。我们的工作啊,终究是要面对面谈过,光听人传话就只能说些通论了。但是要靠什么来定义一个人有问题,心理有病,这说法有它的问题,所以通常我们会说无法过正常的社会生活属于一种障碍。也就是说社会生活过得不顺畅,这个人就是有某种障碍。」

这也只是通论罢了,樋口补上这一句。感觉这真的不像咨商,而是普通闲聊。定睛一看,樋口已经收起档案夹了。

「所以吃人的man没办法过正常的社会生活?」

「那当然,他都已经杀掉五个人了。所谓正常的社会生活,就是不过度麻烦别人,过着差不多谈得拢的日子。要是杀了人,那还有可能正常吗?反过来说,人就算有点小问题,只要好好跟社会谈拢了过日子,那就不算是障碍。我们所追求的治疗,就是这么回事。」

樋口两手一摊说,怪怪的人本来就治不好啦。

「是这样的吗?」

「对,完全不反常的人才稀罕,正常人多少都有点反常的地方。」

「喔──那老师你也有些地方反常喽?」中萱同学说了,这才第一次看着樋口。「我想想啊,用专有名词来说就是Tanatophobia了。」

「Tanatophobia?」

「对,就是所谓的怕死。」

「怕死不是很正常吗?我想大家都怕死吧。」

「这是程度问题,一般人即使怕死,还是会忘了死亡这回事,做好每天的工作对吧?日后该担忧的就往后推。但是如果有人不会往后推,整天想着死的恐怖,影响正常生活,那就叫做障碍。一切都是程度与分量的问题啦。」

「所以老师怕死怕到影响日常生活?」

看起来不像啊,中萱同学倾首说。我愣愣地看着这位咨商师,态度如此开朗,不像是个谈死的人。

「以前会啦。上床要睡觉的时候,心头突然一阵恐慌来了,心脏怦怦跳个不停,整晚都睡不好。晚上睡不好,隔天就想打瞌睡,工作也做不好了。这就不算是过着顺畅的社会生活,所以要算是障碍。定义就这么回事。」

「唉~人家说医生不养生就是这样啦。」

中萱同学得意洋洋,但我认为这个例子有点不那么恰当。

「这是倒因为果了。我是先有死亡恐惧症,才对精神医学有兴趣喔。」

「喔,原来如此。」

等等,这下真搞不清楚是谁在咨商谁喽。樋口笑着,从铁丝网上挺起身子,看来中萱同学这次的咨商已经结束了。

「那这边这位女同学呢?你跟家人处得好吗?」樋口突然把话题丢过来,突兀得让我有些吃惊。

「还好,不能算是完美无缺,不过还算顺利。」

「你有兄弟姐妹?」

「有个弟弟,只是现在没有一起住。」

「只有弟弟?没有姐姐或妹妹?还是其他年纪差不多的同性亲戚?」

我觉得这问题很怪,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就老实说了:「没有。」然后又加上一句:「应该吧我想。」自己家里我还清楚,但要说到远房亲戚,就不可能一清二楚。不过我仔细回想,记忆里还真没有这样的人。

「啊,是喔。」樋口只是这么说,就没有继续发问。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难道没有同年纪又同性的亲戚,会是我这人反常的某种原因吗?有这样的事?

「好吧,我想我这阵子大概都待在一号的学生指导室里面,如果有事想商量,随时欢迎。毕竟这学校的好学生太多了,问题儿童太少,我闲得很。」

樋口说了,又像刚来那时候一样挥挥手上的档案夹,径自离开。

「哇──跟我想的有点不一样喔。」我说了,中萱同学也说:「对啊。」然后默默摇头,嘀咕一声。

「最好别再跟他有牵扯了。」

没有人不怕死,但有人敢慷慨赴死。

西条春香是哪一种呢?或许她早有准备,自己会遭到反击而死,却还是追查死亡阴影,靠近吃人的man?

警方持续查案,今天有一整排警员拿着竹竿一般的长杆,在案发现场旁边的河底打捞,是要找出西条下落不明的头颅,还是想找其他的物证呢?

我在购物中心顶楼用魔法望远镜(魔法少女道具:可以看得很远很清楚)偷看,却没有得到任何想要的情报。

「没想到这次也没有目击证词啊──感觉这下可真的是牵扯到什么超能人士,还是超常物件了。怎样,凯贝尔,你有什么感想?」

倚着栏杆的我站直身子,对着脚边的小黑狗说话。我的书包挂了一大串吊饰,它就边打滚边逗着吊饰玩。看来它最喜欢那个像兔子尾巴一样松软的吊饰,已经被它咬得残破不堪了。

「我有感觉到扭曲的气息,但是规模不大。这种小规模的扭曲会自然产生,所以很难判断是出自于人为魔法,还是下意识魔法,又或者是地点本身的自然产物。」

我也多少感受到魔法的气息,但是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已经完全消散无踪。就算真的与魔法有关,应该也不是很强,如果强大到一个程度以上,就会被美德自动锁定。

「就算真的是魔法,也是只小鱼。」凯贝尔口气嚣张,但是就因为这只鱼很小,才成了美德的漏网之鱼,真伤脑筋。

最近我总算搞清楚,地狱这一伙其实是粗枝大叶的。要说做事随便,还是胡乱算账?难道为了大笔总帐对得上,就必须在小地方放水?只要最后损益两平不赚不赔,不管谁干了什么事,对人界造成什么影响,地狱似乎都不在乎的。

也就是说,就算吃人的man大量屠杀那些年华似水的年轻女孩,只要没有大规模的魔法弊端介入,地狱就完全不在乎这件事情,也无法防范未然。一定要观测到大规模的魔法弊端,美德才会解除部分限制,主动出击。

「唉~所以我们只能被动又被动就对了。」

「法律基本上就这么回事。」凯贝尔说着,但它玩吊饰嗨过头,正躺个四脚朝天。真希望它能多注意自己傲慢的口气,要能对上自己做的行为。

松川同学说过,犯案凶器是又长又利的刀具,可不是我们日常生活用的菜刀、匕首、锯子那种现实大小的刀具,而是像刀剑那种刀具。

「凯贝尔,有没有可以发挥那种效果的剑还是什么的?」我问了个模糊的问题,凯贝尔先说:「我不知道你说的那种效果是哪种效果,」然后接着回答:「不过刀或剑这些杀人凶器,确实比其他物品更容易寄宿魔力。」

「人类靠着明确的意志,怀抱激烈的偏见与暴力去杀害其他人,这些极端偏激的意志就寄宿在武器之中。这个年头,枪杀的人确实比刀剑更多,但是杀人的并不是枪本身,而是子弹。这就是阻绝了意志。而且子弹属于射后不理,一发子弹不会重复暴露在强烈的意志之下。但是刀具不一样,同一把刀具可以反复杀害很多人,就本质上来说,刀具更容易达到放大器的效果,强化像杀气这样的偏激意志。」

凯贝尔说,最出名的就是那把王者之剑。

「什么王者之剑啊。」突然跑出一个随便的设定来。

「王者之剑不是每个人都使得动,但是如果真的有个适任者使用王者之剑,要将人体一刀两断带离现场,那是易如反掌。不过我听说,境界那一伙已经把王者之剑封印在其他次元里了。」

「这里才算听说?」

看来美德拿不到的情报可真多。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万能。

真受不了,我嘀咕一声,又拿起魔法望远镜漫无目的乱看一通。光是站在高处拿着魔法望远镜俯瞰市街,心情也会莫名开朗起来,不过就算心情开朗了,其实也没有多大帮助。

魔法望远镜和魔法手电筒这些魔法少女的基本道具,是以现实工具进行延伸,普普通通的方便工具。它们对时间、空间与因果造成的扭曲可说低到不行,基本上趋近于零,所以我能靠自己决定要用或要收。但是那些更强大,更像魔法的魔法,或者说超常能力,就得有美德批准才能使用。说是批准,其实美德只会看情况单方面供应魔力,如果不这么做,好像我自己就可能会变成世界的威胁了。我想这样也对,如果毫无限制,随心所欲,连我都很难想象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想着想着,我打算测试一下魔法望远镜的极限性能,就对着路上放大倍率。看来只要路径上没有障碍物,要看多远有多远。人,人,人,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大堆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志,径自采取行动。这理所当然的事实,却让我有点头晕。

西条说过,镇上的死亡阴影很深。搞不好不只三个,其实有更多人神不知鬼不觉,在某些地方被杀了。

我试着从这个方向去查,结果完全是做白工。那些失踪人口,就是神不知鬼不觉,某天突然失去了踪影。他们是这样的理所当然,而且为数众多,如果锁定年轻女子,或许还不算太多,但其中究竟多少人与吃人的man案件有关?至少以我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求证了。

「假设这是一本悬疑小说好了,应该会比较有趣吧。」

如果是悬疑小说,案件发展到某个阶段一定会发现:「凶手就在我们之中!」如果没有这个前提,小说就写不下去。但是现实案件其实很难达到这个前提,如果先锁定一群人认为凶手在里面,办起案来肯定会错失一些事实。再加上警方完全把这件案子归类为拦路煞随机犯案,这就好像去野外被熊咬,几乎算是天灾了。只是这次的熊固然凶残,外表却与一般人无异。这件案子的凶手尚未被逮到,完全归功于唯一的特异性,那就是完全没有任何目击证词。

「会不会是一种,不被任何人目击的能力呢?」

比方说,之前跟炎之魔女一起被关在那个空间折叠的密闭环境里面,那就不会被任何人目击了吧。但是那种扭曲空间的大规模魔法,肯定会被美德给逮到。

我天马行空乱想一通,用魔法望远镜胡乱观察镇上,突然惊觉有哪里不对劲,刚才好像看到了什么。想到这里,把魔法望远镜往回挪一些,但是倍率放得太大,稍微动一下就完全飞到天涯海角,实在很难对准目标。而且话说回来,我刚才究竟在哪看到什么了?

我就这么东望西看,总算在站前广场发现要找的人。倒不是那个人很显眼,如果要说显眼,那个人根本完全不显眼。但是感觉就有点不对劲,令我担心。

是中萱同学。

她并没有做些什么,就只是一手拿着星巴克纸杯,靠坐在马路护栏上,低着头,另一手滑着手机。看来是放学途中下了电车,穿着制服就在街上闲逛。感觉她没有跟其他人一起逛,却有着等人的模样。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在乎,如此担心,有着如此的反应,却还是用魔法望远镜仔细观察中萱同学。她看来毫无异状,非常普通。我离她这么远,站前人又这么多,还能特别注意到她,根本就是个奇迹。还是说就因为这么低的机率,碰巧看到她,才会引起我的注意?

我再稍微放大魔法望远镜的倍率,仔细观察中萱同学的脸,她低头玩着手机,看不清楚表情。

松川同学说,她的感觉有点怪。

西条说,她的死亡阴影很深。

我看得愈仔细,确实愈觉得心头一股慌乱不安。当初在废弃大楼的房间里,淡淡的霓虹灯下,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好像也有这样的感觉。

是这么回事吗?不对……当时我记得,感觉像某个人,却又不像任何人,这张脸蛋就是如此抽象的美。

突然想起来了。

炎之魔女说过,她有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女儿。

鬼与人的混血儿,在所有具备实体的非人之中,勇冠群伦的炎之魔女,她有个女儿。

食人鬼的女儿,年纪跟我差不多大。

中萱同学正是炎之魔女的女儿,食人鬼的孩子。

这么一回神,还真不敢相信我怎么这么久了都没发现,中萱同学跟炎之魔女的五官真是一模一样。难道是因为她们的长相没有任何特色,没有明显特征,太过平均而抽象,所以分不清楚?或许是因为她的表情吧。炎之魔女虽然笑脸迎人,但心肠坏得很,带着令人寒毛直竖的无尽凶残,相较之下中萱同学就显得感伤,冷漠,还有深沉晦气的死亡阴影。

啊,对喔,我总算想通了。她现在完全是打猎的姿态。虽然她没有艳丽亮眼的外表,却能吸引他人目光。令人忧心忡忡。西条说过,死亡可不只是恐怖,其实还很甜美,它会用温柔的口气呢喃着:来呀,来呀。原来她打猎的方式就像热带的食虫植物,用甜美呢喃诱惑猎物进行猎捕。

毕竟中萱同学她……好像有些不好的传闻啦。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有在援助交际还是卖春什么的。

中萱同学会吃人。

松川同学也说了,或许,她不是人。

杀人魔搞不好还躲在杳无人烟的黑暗的某处对吧?

没有尸体的凶杀现场。难怪尸体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想起炎之魔女的那一招,绿兽庞大的身躯瞬间消失一半,原来是被吃掉了。完全忽略嘴巴与身体的物理容量,整个吃掉不见了。那应该就是种超能力吧。只要尸体没人发现,凶案就不会浮上台面,被当成普通的失踪人口处理掉。

这些失踪人口神不知鬼不觉,某天突然消失踪影,多得数都数不清。

但话说回来,我又为何会倒在那个地方?

为什么中萱同学会悠哉地在那里等我醒过来?

为什么?为什么?

十万个为什么同时爆发要找个出口,彼此互相碰撞干涉,最后没有一个问题能够抵达出口。

我还没理出个头绪,就看到魔法望远镜超高倍率的视野之中,有名男子上前向中萱同学搭话。男子是背对我这边,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玩手机的中萱同学抬起头,看看男子,先是困扰地皱眉,然后露出暧昧的笑容。两人就这么站着聊了一下子,模样非常自然,看在旁人眼里就像好朋友在聊天。中萱同学认识这个人?还是她早就习惯被搭讪了?

经过几分钟的谈笑,两人似乎谈妥了,就一起离开现场,男子大约领先中萱同学半步,但几乎是肩并肩。他们走进大楼后方,魔法望远镜就很难追踪了。

「凯贝尔!走了!」

我对着在脚边打滚的凯贝尔说了一声,抱起书包,掏出哎凤,手机套着大到爆的粉色硅胶手机壳(好可爱);我从地图应用程式连接美德链,美德链是个没有固定形式的形上学网路,人类无法直接使用,但是透过既有的使用者介面来投射影像,可以在限制范围内使用它的功能。我要追踪中萱同学,只要有这个印象,就会有这个功能。地图画面上出现一个移动中的蓝色标记。

中萱同学就是吃人的man?那我该怎么办?杀她?打断所有门牙,硬生生拔掉指甲,全身千刀万剐,杀个痛快?真的吗?

啊,这样不错喔。感觉很有教养的样子。她说完也学我双手合十说开动了,露出毫不做作的笑容。

她确实让人觉得晦气,觉得忧心忡忡。

我究竟有什么打算?

现在没时间胡思乱想没头绪,我立刻开跑去追踪萤幕上移动中的蓝色标记。

标记停在一个毫无特色的住宅区里的一栋透天住宅,这里全都是毫无特色的建商批发宅,光看外表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就只是普通的两层楼民房。不过真的站到门前来,却充满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厌恶感,令我无法正视。真是晦气。里面似乎躲了什么东西,就好像半夜走在路上,你会不自觉避免去看某个地方,觉得最好别去看,就是这种诡异的负面气息。

我觉得要是看下去,会看到没必要看的东西。

「哼,规模不大,但是确实有魔法的气息。」凯贝尔哼了一声。

「这也算是种结界,不过顶多是人家下意识发动出来的东西。它并没有在物理上或概念上截断空间,只要你意志力够强,要入侵不成问题。」

这是个水准超低的结界啦,凯贝尔抖动鼻头解释。

屋里没开灯,所有窗户都拉上窗帘,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但是美德的标记确实显示在这栋屋子里,即使感觉不到人气,也能肯定中萱同学跟那个男人就在里面。

看来只能进去了。

犹豫片刻,但我已经下定决心,如今哪能退缩?

那你打算怎么办?某人对我耳语。

不知道,我对某人回答,不知道。

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决定不了该怎么做,一切模糊不清,就只是焦急,觉得该做点什么。

我打定主意,总之要先确认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无论好说歹说,凯贝尔的习性就是只狗,感觉不太适合潜行,看来要它在外面等会比较好。我用手势吩咐凯贝尔趴下,它就乖乖趴下,只剩尾巴兴奋地摇个不停。如果凯贝尔是只猫,或许还比较派得上用场。唉哟,但是凯贝尔会继承采样来源的大部分特质,要是采样猫咪,好像会发生惨不忍睹的问题。有没有更聪明,更好使唤的动物呢?对啊,比方说猩猩之类的。

「现在不是逃避现实的时候了。」

这是我说的,还是某人说的?

我咚地轻轻一跳就跳过大门进入院内,然后从虚空中拿出魔法解锁器(魔法少女道具:能够解开一切的物理锁)打开玄关门,慢慢把门拉开。拉开一半左右,我就从门缝滑了进去。

轻轻关上玄关门,屋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突然觉得见到一条人影,吓得我差点尖叫,连忙用自己的手捂着自己的嘴,勉强才忍下来。我就这么在黑暗中摒住气,等待眼睛习惯黑暗,渐渐看清楚了周围的环境。

我所看见的人影,原来是挂在玄关边衣架上的厚大衣,现在都快五月天了,冬衣却还没有收起来,就这么到处乱挂。不仅如此,到处都是脱了乱丢的上衣,还有乱七八糟的信件,可以想见屋主是个相当散漫的人。照这情况看来,这个乱象少说已经持续了几个月,这不仅是乱放,更是因为物品实在太多,容纳量收容不下。

我把魔法解锁器丢回虚空之中,接着拿出魔法柯特单发左轮枪,俗称魔法和平使者(魔法少女道具:构造简单所以耐用),双手握紧,但没有扳下击锤。

我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脱了鞋才踏上玄关。因为我觉得乐福鞋的鞋底太硬,踩在木地板上的脚步声太大。放眼望去,屋里没有任何灯光,静悄悄的没有一点气息。但是某个地方肯定有人,难道是躲藏在某个地方?究竟为了什么?

一踏上玄关,就见到眼前有板门与拉门各一扇,右手边则是走廊。再考虑一下,我蹑手蹑脚地往右边走廊走进去,感觉那个方向好像有什么人在说话。我没开灯,只靠着阴暗的视野慢慢往前进。右手边的空间似乎是厕所和浴室,先不管,继续前进。大概只走了五步就是走廊尽头,正面的拉门关着,左手边有往上和往下的楼梯。这里是一楼,所以看来这屋子有地下室。我先不管楼梯,悄悄拉开眼前的拉门。门里依旧没开灯,但是有两面墙开了窗,外面的光线透进来,比走廊要明亮许多,习惯了暗处的眼睛看得相当清楚。看来这里是厨房兼饭厅,一样没有人影。这个饭厅也一样乱七八糟,餐桌上到处是吃过的碗盘,空的纸盒,空的铝罐,装满垃圾的超商塑胶袋;大型的加盖垃圾桶早就装得满满,完全没达到垃圾桶的功能,某处还传出令人厌恶的腐烂恶臭。

冰箱发出喀嚓一声,然后压缩机开始嗯嗯嗯地抖动运转,让我吃了一惊。看来我比想象中还害怕,赶快吐口气,刻意放松肩膀。

不能怕,爱与勇气与信心就会成为魔法。

我面前是一座靠墙的双开式巨大冰箱。

味道,就来自那冰箱。

我觉得非常不舒服,不对,这不只是觉得而已,好惊人的恶臭,如此真实又刺鼻的恶臭,连冰箱都封不住,才喷了出来。

这也不是模糊的死亡阴影,这就是尸臭,死了很久的人类尸体才有这种臭味。

这里面,这座冰箱里面,装了人的尸体,我坚信不疑。

不禁默念了神的名。

看来传闻是真的。

通常凶手截断尸体的手或脚,也不清楚该怎么保存,是非常不好处理的烫手山芋。所以干脆就带回家放进冰箱,而这么做,不会有其他企图。

应该是吃掉了。看来八卦杂志不负责任的臆测可真准,凶手没有丢掉而是留着吃,实在可怕。

慢慢地深呼吸一口,这里的空气依旧带着恶心的臭味,生肉腐坏之后的腐臭味,臭味钻进我的肺里就不肯出来。

想也知道,冰箱门里面的惊悚光景,实在不太适合心脏不好的人来看。但我早就有这个心理准备,尽量稳住情绪,下定决心。

伸出手,握住冰箱门把。

打开门。

我明明有模拟过,做好了心理准备,下定了决心,千万不能惊慌。

但看见了冰箱里的东西,我还是青天霹雳。

双腿,一软。

跌坐在地板上,发出响亮的铿一声。

这一跌坐下来,我就像是正坐在地板上。

这光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不对,终究只是我的估算太过天真了。

我应该能充分考虑到这一点才对。

看到这光景,我才总算理解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开始思考这件事。

有个我,从斜上方冷静地俯瞰震惊的我。

第一幕,废弃大楼的房间里,窗外透着霓虹灯与车头灯。

为什么,我会倒在那种地方?

为什么,到处是血却没有尸体?

为什么,我没有当时的记忆?

为什么,我会把自己看得跟局外人没两样?

在那个地方被杀的第四个被害人,究竟是谁?

冰箱里的东西,是我的头部。

头盖骨被切开,大脑被挖掉,我那颗脑袋的残骸惨不忍睹,就这么被扔在冰箱里面。

原来是我啊。

是我啊,被杀的人是我啊,是我被杀了啊。

我早就被杀了啊。

在那个废弃大楼房间里面,被杀害却没有尸体的被害人,就是我啊。

我的脖子被砍断,剖面喷出大量的鲜血、脂肪和体液,一度在那里丢掉了一条命。

被杀掉了。被杀害,然后复活了。

就算魔法少女是无敌的不死之身,死了之后还是会完蛋。炎之魔女这么说过,原来她要警告我的,就是这么回事。

凯贝尔不也说过?你的记忆已经修复到跟美德同步的时候了。它一开始就说了。我早该知道了。我丢了脑袋,鲜血四溅,尸体倒地不起,但没多久就发出耀眼光芒,美德的魔法威能自动将我完全复原。

复原,倒带,重新读取。

我的肉体完全恢复原状,从美德链的备份资料读取记忆与人格,重新安装复原。我之所以失去短期记忆,是因为那段时间没有跟美德链同步,所以没有修复。我不是想不起来,而是这个我根本没有经历那一段,一开始就没有体验造成的记忆。没有的回忆,当然想不出来。

应该说,我其实什么也没经历过。

第一次发现被全班同学霸凌的时候,我觉得世界从脚底开始崩塌,心慌意乱;面对超乎常理的美丽小海,我既羡慕又嫉妒;失去小海的时候,那一股独自被抛弃在黑暗中的孤独感;无论如何求神都挡不住家人离去,自觉无力,怀疑信仰;我和弟弟并不讨厌彼此,却怎么也处不好;没有血缘关系的妈妈,与我的关系比亲人更亲。这些,全部,我都没有经历过。

我只是知道,只是记得,但没有经历过。

也就是说我并没有复活,是在那一瞬间诞生了。

靠着美德的魔法安装了过去的记忆,重新诞生了。

可是……可是这么说来,不就还是死了吗?

「这个女生」被砍得惨不忍睹,只留下一颗脑袋被胡乱塞在冰箱里,她当时不就已经死了,已经失去了吗?

我的这个自我,与「这个女生」的自我并不连贯。就算我有她的记忆,客观来说可以分类为相同的存在,但我终究不是「这个女生」。主观来说,「这个女生」的自我在被杀的那一刻就结束了。已经结束了。毁损了。失去了,永远不会回来。

我只是按照「这个死掉的女生」的记忆,所修复的复制品。

这个我,究竟是什么?

腿使不上力,浑身发抖。

发抖,这是──恐惧?

这份恐惧,我知道这份令我浑身发抖的恐惧。这不是被人安装的记忆,而是切身经验,我所熟知的恐惧。杀了我的家伙肯定就在这里,就在这附近。

你打算在这里跪到什么时候?脑袋里有人对我说话,对了,还早,现在还早,不该思考自己的存在价值或存在理由,这些形上学、观念论、哲学性的议题。危机迫在眉睫,近在眼前,而且是我决定主动出击。

即使我只是个被安装的人格,也是独一无二,仅属于我的东西,我的疼痛,我的决心,我的心愿。

我浑身充满恐惧,这令我浑身发抖的恐惧,也证明了我就是我,我的身体依旧连贯。

我鼓起勇气来。

爱与正义的魔法少女,无畏地狱黑暗的勇气与信心,成为魔法。

地狱的黑暗啊,来吧,笼罩我吧。

沙沙地,沙沙地,黑暗从四面八方爬了过来,笼罩住我。

我感觉到魔力奔流,有如潜入水中的那一刻,魔力转绕,使我金光闪闪的头发忽视重力影响,飘浮在半空中。

我用丹田施力,站起身来。

突然听到某处传来一个闷响,或许不算闷响,像是透过地板传来的微微震动。我想,是下面过来的。难道是来自地下室?我转身折回刚才有下楼楼梯的地方,就只是几步的距离。

又是微微的震动,肯定是从这下面来的。

我的心跳加速。

楼梯深处的阴影给我不祥的预感,以及难以言喻的惶恐与厌恶。

这就是恐惧。

应该说是我配备了精良的感测器,这前面会让我更加厌恶与恐惧,那家伙,吃人的man,肯定就在前面。

我靠勇气抑制恐惧。杀害回泽小海,另外两名被害人,还杀了明科惠跟西条春香,这凶手就在前面。

我掏出魔法和平使者(魔法少女道具:构造简单所以耐用),扳下击锤,双手握稳,蹑手蹑脚地走下这狭窄阴暗的楼梯。

楼梯尽头是一扇门,我悄悄靠在门上,倾听里面的声响。

几乎什么声音也没有,无法得知其中的状况,吃人的man就躲在门里面吗?还是这房间的隔音做得很好?

只能冲进去了。

下定决心,暗自倒数计时。

3……2……

攻坚。

「不准动!」

瞬间左右扫视一番,看到中萱同学的身影,立刻用魔法和平使者对准她。

中萱同学看到我突然闯进来,整个人都愣住,而那个鬼迷心窍的男人则是跪趴在离中萱同学不远也不近的地方。想必刚才的声响,就是中萱同学猛力推开男人的声音。看不见男人的长相。

我使出螃蟹步缓缓移动,枪口与眼睛都直对着中萱同学,挡到男人前面要保护他。

「这不是魔法少女吗?怎么了?」

中萱同学被魔法和平使者瞄准,却还是不慌不忙,口气一派轻松。

「这次你逃不了了。」

我嘴巴说得凶悍,但手上的魔法和平使者却抖个不停,瞄都瞄不准。难道我还在恐惧?不是早就看透了?

我这才注意到,这份恐惧,是面对中萱同学而产生的吗?

面对这个毫无紧张感的傻愣少女吗?

不对。

我想不对。

这份恐惧──来自于我的背后。

「啊……是说喔。」

中萱同学指着我背后正要说些什么,我的脑袋立刻受到强烈撞击,失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