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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本以为会到此为止

——我的小公主。

哥哥总是会这么叫自己,送给年幼的她各种各样的东西。

如同糖果般五颜六色的宝石颗粒,以玻璃工艺制成的蝴蝶虫笼,美丽的纯白雪纺纱礼服。

就像是为了弥补一直用阴森森的眼神看着女儿的父皇的份一样,哥哥仿佛是对待浸在蜜罐里的砂糖点心一般,充分地溺爱着她。

她最喜欢哥哥了。

世上独一无二的哥哥。

——晚安,小公主。我最不愿意看到你痛苦的样子。所以快点好起来吧,好吗?

每次发烧的时候,无论多忙他都会飞快地奔过来。用大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吻她的面颊。

是的,那个时候,她的确是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幸福的公主。

(……不,斯坦特兄长大人)

现在,已经没有人能保护自己了。

只能孤身战斗。

在暮色中,摇曳着橙色的灯火。

一只不合季节的大飞蛾,自己扑进了火焰中。白色的翅膀闪烁着明亮的光芒,瞬间燃烧起来。

(……自寻死路。讨厌的虫子)

看着化为灰烬的飞蛾的遗骸,席蕾妮叹了口气。仔细想想,这近乎是出于对同族的嫌恶。

——一定,要活着回去。

把净石交给菲尔的时候,她应该就已经隐约地下定了决心。

但实际上,她每天不断地吐血,痛苦地挣扎着,身体稳步走向死亡。终于,她放弃了离婚后还能生还的选择,正考虑着要不要先下手为强,拉上毒龙作伴。

然而,最近四天来,她的身体状况发生了变化。原本苍白到几乎能透过去看到对面景色的肌肤泛出了血色,宛如枯枝一般的手指恢复了白鱼般的美丽。

(……为什么?)

席蕾妮歪着头思考着。

这个身体「非常脆弱」。那是一直使用着这具身体的自己所最清楚的事实。

明明没有任何理由,身体状况是不可能随随便便好转的。

(算了。理由先姑且不论。……既然现在已经能够活动了,有一件事就要先做起来。)

无数的蓝色蝴蝶轻盈地在空中飞舞。

席蕾妮以蝴蝶扇动翅膀般蹒跚的步伐,在潮湿、昏暗的走廊上行走着。

对擦肩而过的人们来说,这是谁也无法看到的、散发着磷光飞舞的不可思议的蝴蝶。它们偶尔互相碰撞,洒落出散发着微光的磷粉。

(能看到这个的,只有那个孩子呢。啊啊,但是,接下来要会面的人,也许也能看到吧)

她对看守的黑龙师团兵微笑,士兵似乎吓了一大跳,向她回了个敬礼。

「夫人……? 您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辛苦了。妾身有个想要见见的人。」

「哈? 但是,关在这前面的是……」

「没关系。」

或许是因为担心时不时跌跌撞撞,倚靠在冰冷石壁上的夫人,有几个人想跟上来。但是席蕾妮拒绝了帮助,并命令他们离开。佣人们虽然有些踌躇,但最后还是服从了她。

抵达的地方是见证了黑龙城历史的古老石造侧塔之一。是个阳光照射不到的空间。

(好好地准备了一个光线无法照射到的房间呢。虽然这里没有月光,但墙壁的石头中却含有夜光石,甚至还有接骨木花制成的净香。感觉起来似乎还不错。)

搬来的家具虽然朴素,但也不坏。而住在这里的目标人物,此刻正端坐在椅子上,借着微弱的灯光看书。

「祝您愉快。能稍微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高傲的『高原之民』的当家,奇利亚·伊鲁·迪卡路。」

「!?」

看到突然推开木门的席蕾妮,奇利亚摇动着略带青绿色的银发,手中的书滑落到了地上。真是个令人惊讶的来客啊,他冷静地心想。

「您是……」

虽然两人都在条件相同的陌生环境里生活,但是奇利亚的气色却出乎意料的好。他的身体一定没有席蕾妮那么脆弱吧。真羡慕啊。

「新娘突然变得体弱多病的传闻,我多少还是听说了一些。还想着应该不会吧……真是的,实在是太荒唐了。」

「妾身有想要取回的东西。而且,没有多少时间了哟。因为沃尔普吉斯之夜已经近在眼前了。」

席蕾妮面无表情地说着。

她突然想到。该不会那个男人真的以为只要到了立夏前夜,就可以得到菲尔吧?

「一年一度,白天和夜晚,现世与异界的界限最模糊的夜晚即将来临。……这样下去的话,就来不及了。」

席蕾妮发出咔咝咔咝的脚步声,走到房间的中央。她站在奇利亚的正面,轻描淡写地梳起了头发。

「这也并非跟您毫无关系吧?为了保护养育自己的一族,持续制作着『不眠之蝶』,有恩必报的温柔族长。」

就像他无论赌上什么东西都要保护伊鲁族一样,自己也有必须要达成的目的。

「毛莨的花蜜和月长石的碎片,妾身都带在身边哟。另外就是毒蝶的翅膀,闪耀着红色光芒的夕辉晶和……」

「……如果是要制备『不眠之蝶』的话我是不会合作的哦。先不论我是俘虏之身无法自由行动……再说了,你是打算用在黑龙公身上吧。」

「小气的家伙。好过分。您要抛弃妾身,袒护那个男人吗?」

「舍弃你又如何,我与你是初次见面吧,而黑龙公对我有恩情。但是,我曾一度背叛过他。我不会再做同样的事情了。这有什么不对吗?重视成长的环境,即使是你,也是一样的吧?」

「恩义? 友情? 哎呀。对于你来说,这还真是极具人情味的思考方式呢。」

奇利亚对撅起嘴唇的席蕾妮投以可疑的目光。

「前言,撤回。并不……一样呢。你和我,有很大的不同。」

「不同吗? 哪方面呢?」

「因为你是深闺中的公主吗? 不管是黄昏还是朝霞……虽然寄宿的颜色不同,但是你和我是在几乎一样的环境下长大的。你的思考方式……我觉得很接近同胞们。」

奇里亚在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席蕾妮的脸。

「我认为,我会一直珍惜着只不过是刹那的瞬间,永远都不会改变。其实我有点羡慕你呢。」

「……结果,你还是不肯把力量借给妾身吗?但是没关系。咒毒远不止这些。」

席蕾妮将手指伸向空中。

一只像是缠绕在长发上玩耍一般的蓝色蝴蝶,轻轻地停在了指甲上。看着它慢慢地张开翅膀,奇利亚露出了一副看到不可思议东西的表情——

「那个,你带着的蓝色蝴蝶——难道是『停滞的现实』……吗?」

「『不眠之蝶』也好,这只蝴蝶也好。就结果来说是一样的呢。」

看似蓝色的蝴蝶翅膀,仔细一看的话,会发现它隐约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红色光芒。看到席蕾妮对停在指尖的那只蝴蝶轻轻一吻,奇利亚倒吸了一口冷气。

「……要将这样的东西带入黑龙城,你打算怎么做?」

「不告诉你。您一定会向最最喜欢的『黑龙公』告密的。您也会说出这个蓝色的蝴蝶的事吧。但是,真遗憾。这除了您之外没人能看到呢。」

不管妾身打算做什么,你都无法阻止我。

像是在说悄悄话一般,席蕾妮将白皙的手指贴在红唇上,从喉咙深处发出鸟啼般的嘲笑,然后转过身去:

「这还是妾身第一次外出。不过,这可真是一座无聊的城堡呢。……为了能够愉快地作为『夫人』生活下去,妾身觉得,稍微玩一玩也是有必要的。」

「请等一下。你打算做什么?你——!」

「谁知道呢。无法从牢狱中离开的俘虏囚徒,就算知道了,也无计可施,不是吗?」

席蕾妮说完,就在脸色大变,站起身来打算挽留她的奇利亚面前关上了门。

虽然从里面传来了敲门的声音,但席蕾妮却已经听不到了。

虽然这也是因为她不觉得有必要,但最重要的是,她有必须早点回到房间的理由。

这之后要做的,是一想起就会让她感到忧郁的事情。

(……房间里估计会有让人感到不快的客人前来)

「欢迎大驾光临,夫君大人。呵呵。」

一边用指尖轻掩着红唇,席蕾妮妩媚地扬起唇角。眼前的长椅上坐着的,是一如既往面无表情的『夫君大人』。

席蕾妮在房间里迎接了前来探病的克劳。

「听说你今天早上去见了奇利亚。……你又在谋划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想预先和被毒龙剥夺了自由的前辈聊一聊罢了。您才是,特地来探望不感兴趣的人,真是叫妾身感到高兴啊。与您不相称的关心,是埃尔兰特的流行吗?」

「这个嘛,我听说现在大街上好像很流行妻子坐在扶手上,不过这方面的流行就没有听说过了。……看来你似乎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有精神。」

「是的。但是妾身想变得更加健康,所以想和您谈些有建设性的事。下定决心了吗? 今天您有什么事?要商量离婚的事吗? 还是关于解除神誓的事?」

席蕾妮倚在扶手上,呵呵地发出嘲笑。

桌子上摆着的茶点,是以天鹅为原型的猫舌饼干,和加入了大量的木莓红葡萄酒烤制成奶酪蛋挞。注满金边白瓷杯的红茶,隐约冒出热气,从中散发出馥郁的芬芳。

席蕾妮用纤细的手指,随意地拿起杯子。过于白皙的喉咙上下动了一下,她抿了一口茶。

(……哎呀。这个男人,即使是虚张声势,也已经恢复到能轻松说话的程度了。那么,该怎么办呢?)

席蕾妮回想起了,两年前打倒他的时候,虽然没能取下他的性命,但还是充分利用了一把他的迷惘。

当时总觉得,他好像见过化装成席蕾妮的菲尔。容颜和声音都完全相同的公主,怎么也不可能察觉出是另一个人呢,他对『再会』的席蕾妮,感到怀念似的稍微缓和了目光。从他的眼神立刻就可以看出来,他对自己转露出的情感是一种好意。

那一瞬间,她决定最大限度地利用他的感情。

(那时候,他肯定是疏忽大意了吧,而且还有些天真)

但是,同样的手法现在大概已经行不通了。

(反正,他多半是为了夺回菲尔,来搜集情报的……真不巧。妾身的目的和那个孩子的行踪,都不会那么简单地让人察觉到。妾身绝不能将那个孩子交给他。)

只要在不泄露关于菲尔情报的前提下,听到从克劳口中说出「离婚」这句话,就能确立席蕾妮的胜利。

对于毒龙来说,现在的关键是知道菲尔的所在,到他知道的那个瞬间为止应该还有一段时间。

搭载菲尔的马车,为了不让任何人知道目的地和路径,各方面都小心翼翼地采取了措施。

「没错。那么,让我们进入正题吧。」

克劳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开始说道:

「我有一段时间一直在想,为什么你会主动嫁到我这里来?而且一开始还找了个替身。」

看吧,果然。

席蕾妮眯起了眼睛。和预想的一样。慢慢地回避掉这个话题就好了。

「……妾身还以为您想说什么呢,不是说过了吗?妾身是来找回名字和自由的。您忘了吗?」

「我想问的不是那种场面话,而是你真正的目的。虽然你一直都很想杀了我,但如果是那样的话,只要命令那个替身小姑娘,或者送来更加可靠的刺客吧。但是,为什么你要亲自、不惜拼上性命也要来到这里?嗯?」

克劳无视了她的虚与委蛇,继续说道:

「——你会来找我,并非出于自身的目的,是不是出于有把替身送回尤奈亚的必要呢?」

「……」

「关于这方面,我听闻了有趣的故事。……是关于你在路边救助了一个孤儿的故事。」

听到克劳突然抛出的话题,席蕾妮颤抖了一下肩膀。

「什么、故事?」

「你每年都会给孤儿小女孩送铃兰。看来你们关系很好呢?」

他从哪儿听来的?

席蕾妮抑制住想咬嘴唇的冲动,注视着克劳。他看也不看这边,就像是在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一般继续说下去。

「对尤奈亚的毒花而言执着的究竟是什么?我认为如果那个女孩只是单纯的替身的话,两人也太过相似了,没想到,我竟然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有趣的消息。」

「……果然很有意思啊。真面目完全相同的替身什么的,但是从常识上来考虑,这只不过是荒诞无稽,博人一笑的故事罢了。」

她说出口后才发现,也许是因为急于转移话题,自己下了一步坏棋。

而且,果然,克劳没有放过席蕾妮的破绽。

「嘿——欸?你忘了就在刚才,你不是还宣布要取回名字吗?第一,这是你自己在前几天说的话。至少在五年前,把肉插进我嘴里的『席蕾妮』应该是存在的。但是,你不是『没有这方面的记忆』吗?」

别说刚才的虚与委蛇了,就连前几天讽刺他的话都被利用上了。真是的,真有毅力啊。

席蕾妮一直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只是侧耳倾听着他的话。她一边拢着头发,慢慢地从长椅扶手上抬起身子。

「好吧。……打个比方。退一百步,就算你所说的和妾身一模一样的替身小姑娘是真实存在的。但是关系良好?妾身和孤儿?  请不要误会。充其量她只有作为影武者的价值而已吧?」

要妄想的话请随意。

说罢,席蕾妮双手托腮靠在扶手上。

「执着的人是您吧?但是,真遗憾啊。没有身份、血统、后盾,只是脸蛋和妾身很像的小姑娘,您打算怎么安置在身边呢?」

席蕾妮呼出一口气。她用艳丽的声音继续说道:「妾身,是一个嫉妒心很重的女人。」

「除了妾身以外,妾身不喜欢您因为任何人移开视线。妾身最爱的夫君大人,竟然围着伪装成妾身的爱妾打转什么的真是叫人无法忍受。也许哪一天妾身就会一时兴起,烧毁那个姑娘的脸蛋,剜出她的眼睛呢。」

「冒充你的人是孤儿……呢。」

克劳向她露出了嘲笑,那是和她相同的笑容。

「我没说过那个影武者和孤儿是同一个女孩吧?」

「……嘶!」

「从刚才开始,你就胡乱地想把话题给搅和在一起。你似乎很想断言,自己对替身的小姑娘没兴趣啊。埋藏了银子之后又偏偏竖立下看板自掘坟墓,你简直就像是东方传说中出现的愚者呢。」

席蕾妮忍住了想咬指甲的冲动。

(真奇怪。明明知道菲尔的去向的妾身才是占据上风的一方)

直到刚才,克劳的笑容看起来都只是一副虚张声势的样子,突然间,他就显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诡异之感。

席蕾妮白皙的双手颤抖着,红茶的表面泛出层层涟漪。尽管如此,她仍然保持着微笑。

另一方面。

(动摇了)

克劳一直在观察席蕾妮的情况。

(这个女人轻视我无法掌握菲尔的住处。因此,这次探病的目的,也是为了引出和菲尔相关的情报)

但是,最主要的目的是趁她疏忽大意,使她动摇,让她感到不安。

——这样一来,将她逼到绝境之前,就有了打破现状的立足点。

(……来吧,开始狩猎狐狸了)

但是,虽然一时有些胆怯,但席蕾妮立即采取了应对措施。

「哎呀,妾身只是从故事的走向中察觉到的。不过,就算您对妾身吹毛求疵,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吧。说到底,就算和我有过交流,孤儿终究还是孤儿,那是您无法得到的东西,这没有任何改变。」

「啊啊。确实,如果单纯只是个孤儿的话的确如此。但是……最近我也听说过这样的传闻。」

于是,克劳在这里突然试着改变了话题:

「尤奈亚王室中偶尔会诞生出黄昏色的孩子。拥有这种只会在在女性身上表现出来的体征的女孩,几乎在年幼时都必定会遭遇神隐,之类的。」

「……妾身,现在持有那种体征。」

「啊啊。在最新的记录中,作为你曾祖母的女人失踪了。毕竟,这是十分罕见的瞳色。而且,尤奈亚王室的血统在美貌的方面也很有名。……你不觉得消失的公主并不是被杀了,而是和王室以外的人生下了孩子也不奇怪吗?」

克劳眯起了眼睛。

「奇怪的夫君大人。呵呵,您有什么证据说这种话?您可能是一个聪明而有名的黑龙公爵。但您该不会想说,打算通过毫无根据的捏造,来给尤奈亚王室的族谱抹黑吗?」

克劳一直盯着席蕾妮。在那张面带优雅笑容的皮囊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真意,他打算看透这一切。

「嗯哼? 给尤奈亚的族谱抹黑啊……这样一来,又让我抓住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奇怪?」

「我本来还以为,如果提出这个话题的话,你会以更加敷衍的态度对待呢。」

即使被掳走的曾祖母真的在市井中生下了孩子,所生的孩子也不能被视为正统的血脉。如果她是被强行掳走的,尤奈亚王室就是受害者,不会有任何瑕疵。

「所以即使有证据,也应该不痛不痒。……是的,如果是以“一般情况”而论的话。」

「……哎呀,是吗。」

虽然只是一瞬间,席蕾妮公主用力地抿紧了嘴唇。

她很快地将双唇抿成和刚才一样的弧度。——这是当话题转向了她不希望被触碰到的事情时,容易出现的无意识行为之一。

(联合国执拗地隐藏了寄宿着黄昏的公主们的存在。在这一点上,如果这家伙有不想让我知道的情报的话。)

关于公主们的失踪,尤奈亚王家有不想被探寻的秘密。

或者说,如果真的是被掳走了,那么在被掳走之后生下孩子的“事实”被探听到的话就糟糕了。

而席蕾妮可能知道那些细节。

(如果在系谱上留下伤痕的话……菲尔也是,不能被杀掉的,对尤奈亚王家来说十分重要的存在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斯坦特王会把她当成替身派来呢?

(与其这么想,不如说是……围绕着这个秘密,恐怕斯坦特王和席蕾妮公主之间产生了意见分歧。)

斯坦特王虽然对让菲尔背负席蕾妮公主的名字一事感到惋惜,但应该也认为把她当作用过即丢的棋子是没有办法的事。既然派出了替身,当然,即使出现了最坏的结果他也应该考虑好应对措施了。

(中途,斯坦特王改变了主张『即使发生战争,也要把新娘还回去』大概是因为他考虑到了席蕾妮的不满吧……直接采取的措施是,派出了高文殿下,那个与王家和国家都没有直接关系,虽然只有一人但实力强大,以冬至仪式为借口派遣来的圣职者。)

斯坦特对于积极挽回菲尔一事颇有彷徨。所以,把水搅混了。

如果是这样,席蕾妮就只能亲自行动了。

因为如果王兄不作出行动,尤奈亚就无法作出行动。

「您说的话全都只是假设呢。无聊透顶。」

沉默了一阵的席蕾妮,终于毫不掩饰焦虑地瞪大了眼睛。

「您一直在挑妾身话里的刺,将一些小小的言语错误煞有介事地夸大。作为孤儿的替身,对妾身来说『也许很重要』,尤奈亚的王室血统『可能有瑕疵』……所以?空话连篇,您究竟想说什么?」

「你说那个女孩是替身,是冒牌货。但在这里……我可以把你说成是假的。」

这里是克劳的居城。

只要他愿意的话,就可以将席蕾妮伪装成冒牌货,并将其杀死,然后用菲尔代替。

「我刚才不是说过你那在市井生下孩子的曾祖母的故事吗?你不觉得编造的故事也会随着角色的变化而变得有现实感吗?」

那之后的话克劳没有说出口。是旁系吧,只要菲尔继承了尤奈亚王室的血统的话,娶她就不成问题。虽然这只是他虚张声势。

「那么,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席蕾妮呢?」

克劳说完后,窥视着席蕾妮的眼睛。

(……?)

于是,他察觉到了违和感。

克劳知道她正逐渐开始失去从容。

但是,现在的席蕾妮,用仿佛冻结了一般,连杀意都能动摇的认真视线,射穿了克劳的蓝眼睛。

「毒龙,回答妾身。」

席蕾妮以淡漠的声音轻声说着。

令人毛骨悚然。

明明眼前的只是个小小的公主而已。

她发出的声音十分静谧,就像是远离人类的存在一般,抹消了所有的情感。

「您说哪边才是真货?这到底什么意思呢?您——是如何,从何得知这个消息的?」

(如何、什么地方……?)

这句话反过来说也证明了她们之间的关系确实存在着某些隐秘。

虽然很想深入地追问下去,但是这次的目的是让她感到不安和焦虑。因此,克劳没有刻意深究,而是故意说出了模棱两可的话。

「正如你所想的那样。」

「……您还没有回答妾身。」

「我并没有回答你的打算。」

席蕾妮盯着克劳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像诅咒似的低声说道:

「您喜欢做些无凭无据的猜测也无所谓,毒龙。毕竟,您无法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

「嘿欸。……无法找到吗?」

克劳翘起了半边唇角。

「那好吧。关于刚才那件事的后续,我就只好去替身那边细致地询问一番了。」

「!?」

听到这句话,席蕾妮微微地倒抽了一口气。

「难道说,您抓住了那个孩子……?」

克劳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站起身来示意谈话的结束。

席蕾妮的表情突然变了。她的脸颊骤然失色,一把抓住正要离场的克劳的袖子想要留住他。

「毒龙公!」

「与其让我直接回答,不如去看看香炉吧。前几天,我从你的随侍医生的报告中看到,里面似乎混入了相当有趣的东西。关于那个,近期也必须得请你向详细地我说明一番呢。」

「……香炉?」

克劳拉开捏住袖子的白皙手指,背对着她。

「什么啊,你不知道吗?……那么,你有兴趣的话就去看看吧。如果你刚才指的是将其放进去的人物,那就对了,她在我手里。」

一听到这句话,席蕾妮立马就以仿佛忘记了身体的痛苦一般的敏捷,从克劳的身边掠过,向中间的净室跑去。

不久,净室里传来了一声尖细的悲鸣,以及一声像是某样重物落到地上似的声音。恐怕那是香炉吧。但是,克劳丝毫没有理睬,径自离开了妻子的房间。

「您是不是稍微变得精神起来了,吾主?」

「有吗?」在访问完席蕾妮之后,克劳对在办公室等待着的凯冷淡地回应道。

凯耸了耸肩,轻快地回应:

「您是没睡吗?虽然还是老样子,顶着一副吓死人的黑眼圈的模样,不过,总觉得您稍微脱离了死鱼眼的状态。似乎进化成了只有眼睛会发光的僵尸! 啊咧? 结果还是死的吗?」

「凯,你难道不想为了睡眠不足的主人而闭嘴一会儿吗?只是短暂的一小会儿,差不多相当于男性的一般寿命耗尽的程度就好了。」

「总之就是直到死为止保持沉默吧。很容易理解啊,感谢您的建议!但是很遗憾,为了自己,我打算死后即使变成骨头只剩下舌头了也要继续说下去……呃」

这时凯突然改变了表情,压低声音问道:

「怎么样? 夫人那边……」

「已经恢复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虽然这次多少有些虚张声势的成分,但似乎成功地煽动了她的不安,不过总觉得她的反应很奇怪,真让人担忧啊……等等。就算不特地问,你也都偷听到了吧?消除气息的技艺真了不起啊,身为缝隙爱好者的管家阁下。」

「那么,你到底有什么事呢?」

克劳静静地想,如果他是要试探自己的话,就该找个像样的借口再来,但他并没有说出口。

「那么,吾主。您能回答我前几天的问题吗?」

于是,凯目不转睛地盯着克劳。

——“您到底想把夫人怎么样?”

想起之前被问到的问题,克劳点了点头。

「我的妻子是菲尔。」

听到如此随意的回答,凯明显地皱起了眉头。

「那么,杀掉真正的席蕾妮公主后再将她替换掉吧。不过我还是冒昧向您劝谏一句,如果真的这么做的话就会招致斯坦特王的愤怒,有可能使同尤奈亚的外交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不会的。」

「欸,不是这样吗?」

「我不会杀真正的席蕾妮。而是找出活着将她送回尤奈亚的方法。」

克劳的声音平淡得和内容毫不相称。

「有这样的方法吗?不可能吧!我还以为是放弃、然后和她共度一生,或是杀掉她这两个选择呢!?」

「可能或不可能不是问题。对我来说,即使是性格破败的毒女,对她来说也是一位有大恩的圣女。」

凯试探地望了一会儿克劳的脸,最终长长地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总觉得,您好像变了呢,吾主。」

「变了吗?」

「直到不久之前,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多么残酷,你不是都会选择最可靠的手段吗?」

守护着名为科尔巴赫的箱庭的龙。克劳被如此评价。

反过来说就是,如果有人威胁到重要的箱庭,就一定要将他除掉。

「不过,原来如此。为了她,呢……。啊哈哈,这样啊。回想起来,您并不是突然改变的呢。」

「哈?」

因为收到了奇怪的反应,克劳不由得凝视着凯的脸。

和往常一样,他的脸上浮现出无法读懂的笑容,凯挥挥手说:「没什么,不过是我无聊的感想罢了。」

「从立冬开始,我就觉得您在一点点变化。无论何时契机都是那个『夫人』。再次确认到这一点……。我松了一口气,只是觉得有些荒唐,有点奇怪而已。」

面对皱着眉头的克劳,凯好像感到很开心似的从喉咙里哼着歌。

但是,下一个瞬间,他连平常的笑容都消退了。

「……啊,不过。就我个人而言,这是满意的回答。就算是为了自己,这也很不错! 谁都会有无法坦率地点头的情况。」

凯的意向是预料之中的。

克劳把背靠在橡木的大桌子上,悠闲地挽着胳膊。

凯的唇角歪出一抹弧度,他低下头:

「一边稳定尤奈亚和埃尔兰特的关系,一边寻找正式迎娶冒牌货……不对,菲尔蒂娅小姐的方法,这还真是一条艰难万分的道路呢。也就是说『比起丧失对尤奈亚的王牌,更优先考虑自己的愿望』我可以理解为这个意思吗? 克洛维斯殿下?」

这让我有些无法接受哦。

对于没有称呼他『吾主』,而是改称为『克罗维斯殿下』的凯,克劳半眯着眼问道:「你在衣柜里都听到了些什么?」

「谁说过那样的话。我并不打算和尤奈亚断交。」

「这是因为菲尔蒂娅小姐『很有可能继承王家的血统』吗?就凭那样不确定的理由,让尤奈亚保持沉默什么的……」

「你看」

克劳从桌子上拿起一支羽毛笔,在翻印的文件背面随意地写了些什么。

「哦呀。这是……尤奈亚秘藏的族谱?」

在瞪大眼睛的凯面前,克劳很快就完全复原了之前本应该已经扔进暖炉里处理掉的尤奈亚秘藏族谱,在消失的公主们名字上方的空白处写上了几个数字。凯一边读,一边皱起眉头。

「达纳帝历三年,乌贝尔帝历二八年……啊啊。这是和尤奈亚发生战争的年份吧?」

「你没注意到吗?奇怪的是,埃尔兰特和尤奈亚之间的大型战争几乎都是在消失的公主们出生的时期或消失的时期前后发生的。」

「!」

最近一次,是菲尔和席蕾妮出生的时候。例外是在菲尔嫁到这边之前的那场战争。

「……战争大部分都不是尤奈亚发起的,而是由埃尔兰特发起。」

「除了这一点一致之外,还有刚才席蕾妮的过激反应……。这不仅仅关乎新娘是冒牌货还是真的,还牵扯到尤奈亚王家的谜团。也许还和埃尔兰特与尤奈亚之间不稳定关系的根源有所关联……。你不想再详细调查一下吗?」

「是——是这样呢……。欸欸。我偶尔也会这么想……」

凯目不转睛地盯着秘藏族谱和数字,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小声地嘟哝起来:

「您真会让人感到不舒服啊。主要是脑袋部分。」

「唉,秃头啦,脑袋有问题啦,让人觉得不舒服啦,我的脑袋被人说的可惨了。」

「脑袋有问题和秃头是不存在的,但让人觉得不舒服也是一种赞美哟。哎呀,吾主您的脸色好差,不过就算是您是为了自己,我也会一直跟着您走下去的哟。」

听到这句台词,克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吾主,啊)

虽然很费事,但是毒花和毒虫似乎暂时不会增加。

「还有,原本是替身小姑娘的菲尔蒂娅小姐,大概从五天前开始,就寄身于城堡佣人楼的侍女那里了。她能主动留下来真是太好了呢。虽然一直提心吊胆着她会不会突然回去,但是如果是女佣的房间的话,因为是在城堡的范围内所以算是目所能及之处,还可以把她叫出来一边保护她……」

「叫出来? 为什么?」

「这个,我倒想反过来问问您。」

不知为何,凯惊掉了下巴。

「到现在为止,您被她那样讨厌,被回避,被谩骂,嘴里被塞满东西,下巴还吃了一记掌击,不是一直都很精神吗?而且,您还可以装作是偶然遇见她的。」

「连无聊的事情你都记得很清楚啊……。但是,那是对妻子的,对佣人像什么话?只要有席蕾妮在,我就没有办法和身为替身的那家伙见面。」

身为佣人的她,应该也不会特地从那边前来拜访。

实际上,她五天前潜入的时候,就已经完全从克劳的手中逃走了。即使自己已经脱离了她的厌恶也一样。

「那个家伙现在还留在科尔巴赫,是担心席蕾妮的身体状况吧。……没有我出风头的道理,而且她也不想主动和我见面吧。」

「哈啊。原来如此呢——……您确定坚持要那么说吗?用那个脸色。哈。」

看着移开视线的克劳,凯似乎有些讽刺地扬起了半边眉毛。

「给我等等,菲尔你啊,我不是说过不要用绑土豆袋用的麻绳扎头发吗!?」

黎明时分,天空从蓝色染成紫色的时候。

起床后马上用冷水洗脸的菲尔,听到拉娜的尖叫回过头来。

「欸,为什么? 长度和细度都刚刚好。而且反正之后马上就会塞进假发里……」

「不行! 用那张夫人的脸搭配一根土豆味儿的绳子!? 就算是老天和克洛维斯殿下允许,我的审美观也决不允许!」

转眼间,头上的绳子被抽走,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有着简单刺绣的红色丝带。

拉娜一直嘟哝着「要是有掺入了珍珠贝的唇膏的话……」之类不祥的发言,菲尔决定当做没听到。

开始同居到现在已经第五天了。

好像最近在拉娜这边很流行用手边现有的东西来打磨菲尔的脸蛋,每天晚上都会在她的脸上涂上化妆水,头发上擦上香草油。

「还有,洗完脸后,不要低声呻吟『爽啊——好冰』」

(好像在孤儿院里也被高文老师提醒过类似的事情……)

菲尔隐约觉得,这两个人,要是聊起天来的话可能意外地合得来。

「你刚才说假发,也就是说今天你也会到镇上去吗?」

「嗯。今天要去市场里准备伙食,还有给小麦商的算账的活,缝纫工。……不愧是黑龙城的佣人工作,稍微有点辛苦呢。」

「真是的。明明不用去在意伙食费的。」

一边藏在拉娜的身边,菲尔按照惯例开始工作了。

虽然也存在吃白食有违菲尔的个人主义的因素,但如果手脚不经济性地活动一下的话,她就会感到不安,就像生病一样。

栗色的假发和眼镜的变装也一直继续着。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喂,干嘛刚洗完脸就跑到这里来啊。冬天皮肤可是很容易就变得粗糙的。」

「就算脸变得干巴巴的,又不会因此死掉……」

「不可以哟,怎么能让那位夫人的脸以下省略,皮肤变粗糙的日子我可受不了! 呵呵——,今天穿什么好呢——,头发也要重新打理一下,你还是再坐一会儿吧。」

拉娜把菲尔推到椅子上,一边从鼻子里哼着小曲一边在她脸上抹上冰凉的化妆水,对此,菲儿总觉得心里痒痒的。

在女仆房间的潜伏生活比预想中的还要愉快。

不管怎么说,两个意气相投的女孩子凑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两个人经常一直聊到深夜,每天被拉娜打磨肌肤,然后早上匆匆忙忙地去工作。

但是,如果只是单纯地觉得『快乐』的话,内心深处总会有放不下牵挂的感觉。

(持续关注席蕾妮大人的情况,然后……向克洛维斯殿下告别的话,这生活也就结束了)

到出发去贝尔法缇斯为止,期限定为十天。

据菲尔所知,作为主要担忧因素的席蕾妮大人的身体状况正在逐渐好转。面对突然恢复的征兆,随侍医生反倒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对菲尔来说却是万万岁。

问题是——什么时候,去和克劳道别。

(就算这么一直拖延下去,也不会有好事。反正觉悟早晚都会做好的)

菲尔一直怀着这样的想法,结果现在已经是第五天了。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么没出息的性格了?

(如果说了再见的话,就真的——)

菲尔叹了口气。

作为妻子,我和他的关系已经结束了。

如果以女仆的身份也和他告别了的话,那么,和他的纽带就完全断绝了。

(不想和他见面。想见他……)

菲尔没有什么为了没有结果的事而烦恼经验。到目前为止,最多也只是当硬币滚到橱柜后面取不出来的时候。

「菲尔,怎么了? 脸色很阴暗哟。」

「啊,不。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该不会是在想,之前那个奇怪的黑龙师团员吧?」

飞来了完全无关的话题,菲尔眨巴着眼睛。

「那——个、嗯。那个醉鬼,确实很让人不舒服吧。喝成那副烂醉如泥的样子,别喝那么多不就好了。不过话虽如此我好像并没有闻到什么酒味……」

「这倒是。虽然殿下本就是个有些奇怪的人。可是这真不像殿下的作风啊,怎么会去任用那种人呢?目光空洞,脖子上还有奇怪的纹身,这不显然是个可疑的家伙吗?」

拉娜不经意的一句话,让菲尔皱起了眉头。

「……纹身?」

「哎呀。你没看到吗?他的脖子旁边不是有个大红色的蝴蝶图案吗?」

就在那一刻,菲尔感觉到脸上的血色一下子消失了。

(『不眠之蝶』……!)

怪不得。那个士兵没有叫她『夫人』,而是称她为『席蕾妮公主』。

真没想到,那个咒毒居然又侵入到了城堡里。

(没有注意到。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醉鬼。那个人是被操控了……而且,目标依然是『席蕾妮大人』——?)

即使那名士兵已经被抓住了,由于菲尔让他昏倒了一次,蝴蝶的痣应该已经消失了。克劳不知道他被咒毒操控的事实。

(但是,咒毒是从哪里进来的?……等等。对了,仔细想想。最初在街道上袭击我们的狼和把我带出去的黑龙士兵,样子也都很奇怪吧。虽然当时没注意到)

比起在居城里,旅途中外部的人更容易接近士兵。说不定在归来的路上“席蕾妮公主”和黑龙城就已经被盯上了——

因为菲尔紧绷着脸突然陷入了沉默,拉娜慌慌张张地摇动着她的肩膀。

「等一下……突然这是怎么了? 你这不是脸色铁青吗?」

「拉娜,怎么办?我必须马上去殿下那里。」

到刚才为止的迷茫,一转眼就被吹飞到了远方。

「殿下和席蕾妮大人都没事吧!? 不管怎样,如果不尽快通知关于那个士兵的事的话,啊啊但是工作怎么办啊,早上一开始就要赊账!」

拉娜冷静地开导混乱的菲尔。

「虽然我不清楚什么情况,但是关于那个,我并没有听说过城内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件,所以放心吧。不过,你那边很着急吧。我了解了,总之,我会事先联系你工作的地方的!你快点去吧。」

「谢谢! 殿下、现在是房间里吗?」

拉娜对着迅速穿上女仆的衣服做好准备的菲尔说:

「可能……既不是房间,也不是办公室。还有抱歉,要和殿下见面的话可能会有些费工夫。」

「诶?」

「是啊,你不知道呢……殿下,最近住在教堂的长椅上。」

「哈啊!? 为什么!?」

「唔——嗯,因为他说待在那边会比较安心……哎呀,没问题的吧?……殿下工作很认真,而且他也不是完全不出来,也会和凯大人一起使用办公室。但是关于饮食的方面他还是跟之前说着一样的话,所以大家都很担心。」

(真是的,你在做什么啊……不对,殿下!不管再怎么改造成温室,睡在教堂的长椅上,要是感冒的话不就像笨蛋一样吗!)

「那么,我去教堂……!」

「等一下。」

拉娜再次挽留了抬起脚就要冲向目标场所的菲尔。

「不行啊。殿下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其他人是不能靠近教堂的,因为教堂的入口由师团成员负责护卫。」

(你这是,大规模的家里蹲啊!)

菲尔在心中嚎叫。他以城堡和领地规模为界的箱庭主义,并不是现在才开始的。拉娜继续说道:

「菲尔,从正面请求会面不行吗? 就说有您的报告。」

「唔——嗯……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我还是想避开其他人。因为现在事态已经发展成了我不知道城堡里的人是否值得信赖的情况。」

「欸,话说的这么严重!? 有没有什么办法呢……」

思考了一会儿,两个人都头疼起来。

「啊……」

终于,拉娜小声地叫了起来。

「我现在想起来了。只有一处!黑龙兵无法守护的入口!」

「! 哪里!?」

「呵呵呵……关于那个啊」

拉娜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脸上浮现出了一丝令人不安的笑容,让菲尔不禁怀疑是不是受到了城主坏心眼的感染,她突然竖起了手指。

被告知的『后门』的位置,令菲尔的脸颊抽搐起来。

「拉娜……那个,不能算是入口吧?」

绽放出黄色花朵的钩吻,浅红色的嚏根草。还有,据说是他亲自动手照料的,反季节的铃兰。

乍一看,这里看起来像是一个普通的教堂,但里面却弥漫着缺乏季节感的美丽,这其实是一个平静而不祥的,不可思议的毒草园。

这个拆掉地砖、种下树木的室内庭园,总觉得不可思议地令人怀念。

我和身为『主人』的他,在这里进行了许多次交谈。从身为『丈夫』的他那里得到了一枚戒指。

(夫君大人……不,殿下。您究竟在哪里呢?)

在朝阳照射的教堂内,穿着工作服的菲尔非常着急。

她一边拍打着变黑的围裙,一边想起了朋友的脸。

(拉娜,谢谢你,我安全地进来了! 但是托你的福,我倒了大霉了!?)

拂去缠绕在假发的栗毛辫子上的蜘蛛网,抖落和煤灰与尘土混杂在一起的巨大蜘蛛本体后,菲尔发出了悲鸣。

(殿下,他真的在这里吗? 要是进错了地方怎么办……啊)

找到了。

虽然感到一丝不安,但菲尔很快就找到了正在寻找的人。

在连花蕾的气息都没有的夹竹桃树荫下。

从教堂中央的长椅上可以看到熟悉的黑色脑袋。因为从这边只能看到背影的一部分,所以菲尔不知道他的表情。

(太好了!)

一看到他菲尔就感受到了,

久违地见到他的兴奋,和想要向他报告的各种重要性。

(……你还,精神吗?你一定,和席蕾妮大人,相处得很好吧……)

从现在起,我就只能,作为『菲尔』来和他见面。

明明刚刚才意识到『喜欢』是自由的。

(我能好好笑出来吗?要以什么表情和他见面呢?首先,该说些什么话呢?)

虽然知道现在不是这种场合,但脑海中各种各样的想法交织在一起。

怀抱着难过、苦涩、五味杂陈的心情和几乎要破裂的紧张情绪,菲尔自然而然地加快了脚步。

不久,在菲尔穿过夹竹桃的树丛,来到他正面的瞬间。

「你在干什么啊!?」

菲尔大叫着。

(这个男人,真的在教堂里过夜了……!)

久违地看到克劳,浮现在菲尔脑海里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看到挂在教堂长椅上的毛毯、铺在地板上的靠垫,以及占据他大部分生活的『工作』套装堆积在一起,菲尔确信了这一点。

(还以为是拉娜把话说得夸张了半分,结果真的是这样啊!?)

仔细一看,总觉得他脸色不太好。

在坚硬得和钢铁有的一拼的长椅上,以不自然的姿势睡觉,而且在这种连暖炉都没有的地方,每天做着文书工作。

「这样下去脸色当然会变差啦!! 这是精神状态正常的情况下会干出的事吗!?」

面对先是惊讶不已,紧接着又怒气冲冲地将他痛骂一顿的菲尔,克劳最初似乎有些倦怠,用冷漠的目光看着她。

不久,他的眼睛就睁得大大的。

「菲尔……?」

「是我。」

「什么呀,是幻觉啊。」

「谁是幻觉啊!?」

「……真货吗?」

「哪里有假货啊?……话说,殿下,您真的没事吗?」

菲尔突然感到不安起来。

(从来没有见过表情那么茫然无措的他。一定相当疲惫了吧)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看到被吓傻的克劳了,不过像这次这种规模的可能还是第一次。

克劳凛然的眉毛张开,在脸上写着「这是什么情况」。虽然没什么比这更不像样的模样了,但确实很少见到,所以菲尔觉得稍微占了点便宜。不管怎么说,就算他是半张着嘴,外表看上去也很狡猾。

「我从拉娜那里听说了。您连饭都没好好吃啊! 难不成您是靠吃毒草而生活的吗?」

喋喋不休的菲尔突然被拉紧了手臂,跌倒在地上。

「哇啊!?」

克劳抱住了吓得大叫的菲尔的肩膀。

对完全静止不动的他,菲尔感到十分焦急。

「等等、殿下!?」

即使菲尔乱闹一气,他也纹丝不动。

就在菲尔不死心地手脚乱蹬挣扎的时候,克劳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一边长出一口气一边小声说道:「……对不起」

「只是,有点头晕而已。」

「? 哈啊……等等、那是身体崩溃的前兆啊!」

面对虽然眼花缭乱却死活不肯放手的他,菲尔强行将身体拉开。

「啊啊,不好意思……不对,你为什么在这里?而且,还莫名其妙地把衣服弄得乱七八糟的……那种事无所谓。我要问什么来着?」

克劳似乎还在神游物外。

菲尔觉得睡眠不足真是太可怕了。即使是本应该这么坚强的人,只要是人类,如果不睡觉的话也都会变成这样吗?

「就是说呢,因为说服站在门口看守的人好像很麻烦。」

「所以呢?」

菲尔指了指上方。

「我从通风口进来之后,发现洞口的周围出乎意料的脏,于是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不过虽然洗衣服很麻烦,但我觉得省去了打扫的工夫。」

「这样啊……」

克劳无言地揉了揉眉间。

「……现在,我大概已经回到现实了。非常感谢。」

「? 不客气。」

「那么,你为什么在这种地方?」

「关于那个啊……」

就在她正要开口的瞬间,突然传来了“咕”的声音。

菲尔并不感到饿。——也就是说……

「……那——个。刚才的,是殿下吗?」

「……」

克劳保持沉默。

「您真的,什么都没吃,对吧……?」

这一次,他把目光移开了。

那一瞬间,菲尔的脑海中传来某根弦断裂的声音。

——到她来到这里为止。

自己一直对突如其来、不合身份、无法习惯的『喜欢他』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才好。

痛苦悲伤而又难过。为了告别而和他见面,她是那样的犹豫再三。

当她看到这样的惨状的时候,此前的种种感情一下子就都烟消云散了。

(啊,感觉好像茅塞顿开了)

嗯,菲尔冷静下来了。

喜欢什么人不能喜欢什么人,被牵着鼻子走的痛苦,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

说到底,人只能靠自己的尺度生活。每次都迷茫烦恼着寻找着选择,一定是因为自己只能这么做。

「啊——真是的!! 呜哇啊真是的! 像领主这种身体就是本钱的工作,不好好摄取营养,这算是什么自杀行为啊!?」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啊啊,你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那是因为有件重要的事。但是就在刚刚,我的优先顺序改变了。现在,是因为一件必须执行的紧急任务。」

菲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猛然睁大眼睛宣布:

「那就是,为了给殿下做饭!!」

——教堂里,落下了一片令人讨厌的沉默。

「就是为了这个?……特地赶过来?」

克劳依然用茫然的目光望着菲尔。

「嗯、……」

他突然用一只手遮住了脸。

忽然,他像泄了劲一样笑出声来。

「哦,是吗。……哈哈,原来如此。」

「? 那个……殿下? 您难道连叉子都随身带着吗?」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戳中他的笑点啦?)

对于歪着头的菲尔,克劳说着「没什么」摇了摇头。

「你这个家伙,总是做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比没有毒牙的蝰蛇更让人捉摸不透。」

「那是不是因为殿下的眼睛瞎了?」

「这张不饶人的嘴,啊啊。真的是你啊。」

不知道怎么回事,克劳看起来还在笑着,菲尔茫然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您这是怎么了? 从刚才开始。」

「没什么。」

克劳突然收起笑容,眯起眼睛。

「我只是做了个不好的梦。」

「欸?」

然后,他嘟囔了一句:

「……果然,你是最强的目标。」

「总之,我先准备点什么。」

菲尔说完,就打算暂时离开现场,不知为何,夫君大人无言地跟在她的后面。

(为什么!?)

结果,毒龙公跟着进了厨房。而且还是饿肚子的毒龙公。菲尔很想把这件事告诉故乡所有害怕恶魔的后裔和第三皇子的人。

(啊,不过。如果是这个时间的话,拜托厨房的人应该能做出更好吃的东西……)

虽然菲尔悄悄地考虑了一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克劳却把其他人从厨房里赶了出去。不明白他的意思。

没办法,她只好在空无一人的厨房里物色材料。然后发现了新鲜的仔羊排骨。还有土豆、洋葱和鹰嘴豆。牛奶、黄油和大米。(※注 鹰嘴豆又称桃尔豆、鸡豆、鸡心豆等,是印度和巴基斯坦的重要的五谷之一,在欧洲食用鹰嘴豆也十分普遍。鹰嘴豆的淀粉具有板栗风味,可同小麦一起磨成混合粉作主食用。用鹰嘴豆粉可做成各种风味点心,也可做成独具特色的色拉酱。)

在切好的排骨上撒上香草盐和迷迭香。把肉放进烤箱之后,用同样的火,在上面开始做牛奶焗饭。反复确认味道,最后调节到可以接受的程度。(※注 在西餐中迷迭香是经常使用的香料,在牛排、土豆等料理以及烤制品中特别经常使用。清甜带松木香的气味和风味,香味浓郁,甜中带有苦味。)

菲尔犹豫着该不该给喜欢毒物的克劳加毒药,但是在他没怎么吃饭的时候,让他吃那种东西,一般都会伤胃,于是就作罢了。完成后,她用锅的余热让面包也变暖。

克劳凝视着迅速做菜的菲尔的背影,不一会儿他轻轻地嘟哝道:

「……还是老样子手艺真不错啊。」

这句话让菲尔想起了,最初化装成仆人的时候,也是这样和他在厨房里对话。面对奇妙的既视感,菲尔苦笑了起来。

(这样就好了。完成了!)

用清汤煮熟的牛奶焗饭,以切碎的罗勒和黄色的鹰嘴豆点缀。(※注 「罗勒」【英】basil 。也被称为九层塔、金不换、圣约瑟夫草和甜罗勒,是一种矮小、幼嫩的唇形科香草植物。它带有的强大、刺激、香的气味,味道像茴香。嫩叶可食。可用做比萨饼、意粉酱、香肠、汤、番茄汁、淋汁和沙拉的调料。许多意大利厨师常用罗勒来代替比萨草。)

在仔羊香草烧上,插着一把菜刀。和刚烤好的外层相比,里面似乎还残留着漂亮的红色。烧焦的迷迭香和百里香的香味扑鼻而来。(※注 「百里香」,欧洲烹饪常用香料,味道辛香,用来加在炖肉、蛋或汤中。在中国称为地椒、地花椒、山椒、山胡椒、麝香草等。)

「这是用现有的材料做的,又是家庭风味,色调和味道都很清淡。如果不合您的口味的话,就当做的是我的份,好好地吃完之后,再请厨房的大家做……呃」

还没等菲尔说完,克劳就吃得狼吞虎咽。

他好像真的很饿。

「啊,虽然吃饭时很失礼,但是我有件事想告诉您。」

对克劳的吃相感到哑然的菲尔,想起了一开始来见他的目的,简短地说明了一下。黑龙兵受到了和高文那次同样咒毒的操控,袭击了拉娜。

「我听说过士兵因精神错乱而发狂的事,难道原因就是那个毒药吗?虽然已经压制了大量生产咒毒的人,但是已经制造出来的咒毒还残留着,真是麻烦啊。不过,目标是席蕾妮……?」

听了菲尔的报告后,克劳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才微笑着说:「辛苦了。」

「详细调查一下吧。帮大忙了,菲尔。」

不知不觉,菲尔松了一口气。这时,她突然想起来了。

(对了。好不容易见到殿下了……)

告别,这不就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吗?

(关于咒毒的事,交给他的话一定不用担心。接下来,就观察一下席蕾妮大人的身体状况吧。……再过五天,我就可以回到尤奈亚了。)

现在就是一直梦寐以求的瞬间。

完成任务,回到故乡。

也报答了在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的,席蕾妮大人。

被最喜欢的高文老师和朋友们迎接。得到替身报酬后,就马上翻修破烂不堪的孤儿院——

「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和您说。」

菲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微一笑。

「我是来辞行的。」

「……辞行?」

「因为我十分担心我的故乡。一直都不在家……我不想让老师太过担心。多谢您的关照。」

面对低下头的菲尔,克劳屏住了呼吸。

「万分、感谢。」

好了。到此为止,一切都结束了。

(这个人的脸,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了。)

至少,把他的模样刻进眼睛里吧。

现在开始,从非日常的生活回归到日常生活。

从立冬开始,这个比任何人都要接近自己的人,趁现在还能下定决心。

即使明知戴着眼镜,隔着假发的刘海看不清楚,也要竭尽全力,带着灿烂的笑容告别。

(喜欢的人,和重要的人在一起。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不是吗?)

「请和夫人一起幸福地生活吧。」

菲尔无视了那隐隐作痛的内心。

在微笑着的菲尔面前,克劳低着头。

他的眼睛藏在黑发里看不清楚。

「……不行。」

「哈?」

冷不丁。

听到克劳低声说出的话,菲尔眨了眨眼睛。

「……明明你都不在这里了,我是,不可能幸福的。」

「欸?」

菲尔倒吸了一口气。

只是作为对佣人的言词,这句话太过了。

(什么、意思?)

克劳迅速抬起头来。

那双清澈的蓝色眼睛。端正的脸。紧抿着的薄唇。

看起来非常认真,菲尔的心脏开始叫嚣着心律不齐。

为了平息心跳的骚动,菲尔把紧紧握住的拳头按到胸前,战战兢兢地询问道:

「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

克劳在这里停顿了一下。

「因为事后处理会很麻烦。」

「嚯欸? 事后处理?」

「你大概是从立冬左右开始工作的吧。那么,到现在工作时间差不多有两个多月了。」

「欸? 是、是的。确实如此呢。我想应该是这样。」

「如果现在还不知道确切的时间,那么就从立冬那天开始算起吧。这样一来,至少要待到立春为止。」

面对突然抛出的话题,菲尔歪着脑袋。

克劳用指尖轻轻揉了揉眉间,不知为何露出了一副困惑的表情。

「其实——我家的城堡,连续工作三个月是必要条件。」

「……诶?」

对于完全从异次元降临的话语,菲尔的眼睛变成了两个小点。

「哎呀,但是你不可能不知道吧?在招聘条件的最上面,应该会放上显眼的条款吧。」

「那、那个,等一下。」

确实,提前提出雇佣时间条件的职场不在少数。

(但是我没听说过这种事啊!?)

隔了一拍,菲尔才意识到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她不是按照正式的程序工作的。

(总觉得,有讨厌的预感……)

感觉到冰冷的汗水从背后慢慢渗出,菲尔后退了一步。

克劳安慰似的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但是,你要在现在就辞职吗……真是遗憾啊……没想到,对浪费金钱的行为特别挑剔的你居然会说出这种话。」

在不祥的开场白中,菲尔咽了一口口水。

「……顺便问一句,如果违反了连续工作的规定的话会怎么样呢……」

「因为这完全地违反了合同。首先要退还全额工资,还要支付违约金。金额是二十枚乌贝尔银币。」

「…………这不是,和我去年的年收入差不多吗?」

「是吗?你没问题吧?如果你付不起的话,就会因为无法履行合同而被关进地牢。」

(这是什么不道德的商业法和欺诈的工作条件啊!?)

没听说过! 不对,所以说我是没有听说的机会,不过就算如此!

「你啊,工作完成的很好。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也感到非常遗憾。」

「…………」

只是坐在那里的克劳的手,就那样结结实实地抓住了菲尔的肩膀。

这时,克劳突然露出诧异的表情。

「难道你不记得规章制度了吗?不可能那样。如果是那样的话,找一下合同时的文件确认一下吧。只要不是非法卧底的密探,绝对会有签名的。」

「讨厌——辞职什么的我这不是在跟您开玩笑嘛殿下! 那么请允许我继续工作。」

面对以直角鞠躬推翻前言的菲尔,克劳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着说:「是吗?」

「我放心了,你继续努力吧。」

他的笑容非常灿烂。

被他面对着的菲尔,感觉突然间意识好像飘远了。

看起来好像有点虚弱,果然是我的错觉吗?请把我的顾虑和良心还给我。

(果然,不管从哪方面看,他这不都是精神抖擞的鬼畜吗——!)

虽然新娘代理,姑且应该算是告一段落了,不过。

「骗人……」

看来,还没有结束。

到立春为止,确实——『女仆的工作』似乎仍将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