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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月下的告白

(※注 日语中,『告白』有两个意思,一个和中文一样,是指向对方吐露爱情,另一个则是坦白的意思,下文中取用的是第二种意思,而标题是用了双关语。)

(夫君大人大骗子)

吉尔福特出现后第三天的早晨。菲尔在已准备就绪的早餐席上闷闷不乐。

(明明说好了要一起行动,为什么什么事都不让我做呢?)

由于长兄的意外闯入和毒酒事件,这场寻找『背叛者』的新婚旅行已经完全变了样。

克劳似乎变得非常讨厌让菲尔参与调查。

(连自己外出都会让他摆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我心想既然不能一个人行动的话,那跟夫君大人同行呢,结果还是被拒绝了……一定是因为,那个咒毒的目标是夫君大人,而他不想发生什么意外的时候把我也牵扯进来。)

以前,他也曾为了不让新娘暴露在危险之中,故意冷淡地对待她。菲尔已经深深体会过了,所以并不怀疑他的真心。但是,能否接受就另当别论了。

绣有色彩鲜艳的神话图案的铺布上,密密麻麻地陈列着放入了枸杞的酥油茶,在冰室保存过的冰冰凉凉的梨和苹果,还有蜜制干杏子等。看到这些豪华佳肴,菲尔叹了口气,可能暂时没有办法吃到红色的东西了。

肯定是有人在房间里下毒,还有那封『不想再一次失去宝贵的东西』的信,触及到了他内心沉睡着的某些东西吧。

(夫君大人每天晚上都会说梦话。从吉尔福特大人到来的那天开始,就变得更加严重了。那封信的内容,会和凯大人所说的……那件『悲惨的事件』有关吗?)

菲尔偷看向克劳的脸。虽然乍一看很难注意到什么变化,但总觉得他脸色很苍白,而且眼底青黑。大概是睡眠太浅的缘故吧。

——不要走。

——为什么。

——『帕鲁』……

(帕鲁?这是某人的名字吧?究竟……是谁呢?)

虽然很想离婚,但理想是圆满地离婚。我不希望夫君大人痛苦。

如果他的心受到了侵蚀,我不愿意沉默地视而不见。

「夫君大人,您有些疲惫了吧?有什么担心的事,可以告诉妾身。只要是妾身能做到的事,不管什么妾身都会尽力去做。」

菲尔以严肃的目光,不知道是第几次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而且,夫君大人您也很在意吉尔福特大人吧。妾身是位女性,兄长大人可能会一时大意和妾身说些什么也不一定。总之,妾身毕竟也是您的……」

「……那么,你就什么也不要做。」

克劳慢慢地抬起头。

「哪儿也不要去。什么都不要打听。……关于吉尔福特的事情你就别管了。这是我对你唯一的指望。」

——毫无感情的声音,让菲尔觉得仿佛被冰冷的手抚摸着心脏一般。

「夫君大人!! 快回答妾身……」

「哇嗷,早安愚弟,早安弟媳妇!在一起愉快地吃早餐呢?兄长我可以一起吃吗?」

突然,明快的声音挤进了早餐室,菲尔和克劳一起抬头看着那边。出现的人物果然不出所料。克洛立即回答道:

「我拒绝。请到别处去。」

「好的,我知道了,那我就擅自加入吧!瞧你不坦诚的样子,其实『真想你也加入进来,但是又不能坦率地说出口』对吧?伟大的哥哥可是完全看穿了哦!」

这人怎么回事。菲尔也莫明地烦躁了起来。

吉尔福特丝毫不在意夫妇两人冷淡的目光,毫不客气地打算坐在菲尔的身边。

看到克劳那能射死人的眼神,吉尔福特只好耸了耸肩膀,坐到了克劳的身旁。

「话说回来,难得有个说话的对象,今天一定要让我好好打听一下啊,愚弟! 关于你的领地里出现的咒毒……」

(糟糕!)

菲尔慌忙拿起手边包在叶子里的糯米和蒸栗子。

「那个!!! 这个,很好吃哦,兄长大人!」

菲尔满脸堆笑勉强挤进两人之间,递上热气蒸腾,散发着香味的食物。

「哎呀,弟媳妇,我现在跟这个愚弟稍微有点事要谈。」

「啊!对了哈密瓜!新鲜的哈密瓜怎么样,吉尔福特兄长!晒干的海棠果也很美味哦,请您务必尝一尝。」

「哎呀,真是贴心的弟媳妇啊!我昨天吃哈密瓜简直吃到不能自拔。」

看到弟弟的新娘一幅『难道是不想吃妾身递过来的瓜』的气势,不由分说的一会儿递过来这个一会儿递过来那个,他这才像是改变了主意一般天真无邪地向菲尔道谢。

看到吉尔福特笑嘻嘻地接过切好的瓜,咯吱咯吱地啃起来,菲尔立刻给他杯中沏入茶水说道:「也请喝酥油茶」。这是一场把东西塞进他的嘴里让他说不出话的作战。

就这样,每次吉尔福特要纠缠克劳的时候,菲尔总会这样来回地打扰他。

(……这个人明确地说过想要科尔巴赫)

现在,如果让皇太子在科尔巴赫领发现了咒毒的话,这将会变成黑龙公的莫大的失态。

(这个节骨眼上,夫君大人恰好又是毒物方面的专家……)

最糟糕的莫过于我们在寻找犯人的当下被当作犯人抓起来,这是最无法忍受的。

总之,现在还不了解吉尔福特的底细,『某个』记忆每天也在不断折磨克劳。

让他们过于接近不是什么好事,些许理智和大部分的野生直觉让菲尔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夫君大人帮助我保护了老师。那么,至少从他被盯上的现在开始,好好地守护他直到完成报恩,这样就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分手了!)

我可不会一直欠着人情不还!

(一旦嗅到吉尔福特大人的气息,我要冲上去打扰他打扰他打扰他直到他没有精力再去打探。如果他真的是语言中枢不正常的变态的话,这期间我也会以变态的思考方式和他抗争到底!)

如果他们要坐在一起吃饭,菲尔就挤到他们中间,通过给吉尔福特斟酒来纠缠他,即使在走廊上擦肩而过,菲尔也不依不饶地做出类似的行动。

——顺便一提,自从菲尔把注意力集中到吉尔福德身上之后,克劳的心情也越来越糟糕,但菲尔本人却完全没有注意到。

由于不习惯假笑,菲尔这段时间也累得筋疲力尽,但是作为业务的一环她得出了如下结论。

(这也是工作!工作后的疲劳就是靠工作来消除的!)

就在菲尔重新振作精神的时候,吉尔福特就像是在找茬一样用一脸清爽的笑容紧紧抓住了她的右手。

「话说回来,弟媳妇!虽然有些唐突,但是你喜欢钓鱼吗?哎呀,肯定是非常喜欢,对吧!」

「不,她很讨厌。」

「唉…夫君大人?」

克劳拍落了那只手,代替哑口无言的菲尔断然拒绝了吉尔福特的邀请。

「我又没有问你,不要装模作样地多管闲事」吉尔福特挥了挥被打的拳头愤愤地说道。

「我又不是要把你的妻子带走吃掉。因为入手了上等的饵料,所以只是想两个人一起单独去钓鱼而已。说不定还能看到珍贵的鸟类。哎呀哎呀,真是个麻烦的家里蹲呢,真亏新娘还没厌倦你! 如此宽容的新娘,都可以被列为埃尔兰特的七大不可思议之一了。」

「啊,我告诉过你不要误解了吧?尤其是关于新娘脾气好这一点。」

「给我好好听着你这蠢弟弟,兄长大人才是正确的!喂,不要不声不响地就把茶具丢过来啊!很可怕欸!」

菲尔一边听着兄弟俩的交流,一边歪着头想着「钓鱼?」

(记得好像从见面的第二天开始……就一直到处都是吉尔福特大人吉尔福特大人的,他好像一直在纠缠着我欸。)

在路上遇见就会扑上来,要是在吃饭的时候就会乱入。

虽然菲尔早就已经决定要彻底把吉尔福特从克劳身边排除开,但是吉尔福特那边好像也打着同样的主意,他似乎想要和菲尔单独谈一谈。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菲尔可是求之不得。

如果他对克劳有误解的话,我希望能帮他解开。但是现在别说误解了,毫无根据就想把科尔巴赫抢走的话,我一定会妨碍他。关于这一点克劳应该也是一样的。

但是克劳坚持让她「别和吉尔福特扯上关系」,这也不许做,那也不许做,简直让菲尔喘不过气来。

(明明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

齿轮开始一点点错开了。

但是,到底在哪里出现了破绽呢?连头绪都摸不着,真让人着急。

早饭过后,和夫君大人讨价还价的结果,也只是被允许和贵人们的妻子说话而已。即便如此,也还是在约定好了要在告知他目的地,并且有两人以上的黑龙师团的团员陪伴的前提下才允许行动。

和以前被软禁在房间里的情况比起来,算是多少有点进步了吧。但还是会不由分说地就限制她的自由,这一点本质上并没有任何改变。

菲尔叹着气刚走出房间,黑龙师团的士兵和伊鲁族的战士立即走上前来。

『谢谢』

外出的时候也总是会有翻译和伊鲁族的战士跟随护卫。托他们的福,散个步也变得实在够呛。菲尔扭过头对跟在自己身后紧绷着嘴角,腰插弯刀的战士们微笑。

(怎么说呢,明明在伊鲁族的村落里,但警备异常严密……到处都有岗哨。是不是对从别处来的我们特别关照呢?)

问了一下翻译,得到的回答是「因为圣域的存在」。

「妖精收敛翅膀休息的地方,是禁止人们进入的圣域。圣域的位置是由族长根据季节占卜决定的。现在,位于山谷中央的巨大石冢,是严格禁止任何人通过的地方。」

(※注 这里为了表现翻译的语音语调不标准,用了很多片假名,中文同样很难翻译出来,大家知道就好)

「这样呀。」

文化差异非常有趣,让菲尔有些兴奋。

连接房间与房间之间的,是像迷宫一样反复交叉,幽深狭窄的回廊。不知道运用了何种技术,光线从天窗射入,照亮了岩壁上穿凿的几个小小的神龛。

据说,在山谷的中心部位,有几处间歇泉。也许是因为其中之一离这里很近,浑浊的白色温泉水从四周的岩壁渗出,使人陷入一种光线从中途变成了水的错觉。这也多亏伊鲁族居住在洞窟之中,才能营造出如此神秘的氛围。

可惜,这难得景色的被一个声音破坏了,菲尔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哎呀呀,这不是弟媳妇吗!哦呀,我那愚弟没有跟你在一起吗?」

(出现了吗!)

果然不出所料,从走廊对面出现的吉尔福特,对着摆好架势的菲尔轻轻地闭上了一只眼睛:

「啊,我绝对没有埋伏在这里等你,所以你别误会!而且我也绝对没有等得无聊到不耐烦哦!」

「总而言之就是你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咯?」

菲尔长叹了一口气。

「话说弟媳妇你这是要去哪里?」吉尔福特问道。

「妾身正要去参加伊鲁族贵人们的妻子的茶会。是奇利亚大人介绍的。」

「那真是不错呀,既然恰巧遇见了,那我也跟着一起去吧!」

菲尔算是死了心地点了点头,即使说了不要跟过来他也一定会死皮赖脸地跟上来吧。

(什么恰巧遇见,一定是早就埋伏好了的……等等。对啊,恰巧遇见?)

就像扎在指尖上的刺一样,菲尔突然觉得有些违和感,并马上找到了违和之处。

(如果要说这是巧合的话,那也太夸张了。吉尔福特大人……是怎么知道我们会在这个时候来迪卡路的呢?)

如果吉尔福特大人没有往黑龙城派送间谍,或是伊鲁族中没有人向吉尔福特大人传递情报,就不可能出现现在这样的局面。

(这么说来,记得吉尔福特大人也知道高文老师的事。那个情报的来源,除了派送间谍到黑龙城的这一可能性以外,还有另一种可能。)

那就是使用咒毒毒害高文老师的人交换了情报。

虽说他是个有些脱线的皇太子,但就算全国咒毒骚乱频发,他也不会特意来到并非自己领土的边境吧?他为什么要来迪卡路?

(本来以为他是想借咒毒的事从夫君大人手中抢走科尔巴赫,但其实是……)

比如,为了得到——咒毒之类的。

想到这个可能性的瞬间,菲尔顿时感到一阵寒意。

黑加仑酒中的咒毒,到底是谁下的?

(够了。胡思乱想也要有个限度……这仅仅只是臆测,我想太多了啦!!)

菲尔摇了摇头,微笑着说「能和您一同前往妾身感到十分荣幸」。但是心中的疑虑,却怎么也无法消除。

(对了,在来时的马车上,夫君大人给我看的地图……)

上面用红色的标记密密麻麻地标出了咒毒的出现地。但是,只有吉尔福特的格里弗雷领,不知为何连一个标记也没有……

(但是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弟媳妇!」

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菲尔回过神来。注意到的时候,眼前是吉尔福德那双浮现出讶异神色的水蓝色眼眸。

「怎么了?怎么发起呆了?」

「不,没什么。非常抱歉,旅途让妾身好像有些疲劳。」

面对用老一套的借口敷衍过去的菲尔,他笑着说:「原来如此。」

「那我给没有精神的弟媳妇讲一个可以消除疲劳的有趣的故事吧。」

「?」

冷不防。

他突然倾斜身体,把嘴唇靠近菲尔耳边,使她吓了一跳。但是,他接下来的细语,让菲尔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为什么他会知道?

「这里可是迪卡路啊。我那愚弟是不是每天晚上都在说梦话?」

为了不让翻译他们听见,吉尔福特尽量压低了声音。呼吸直接触及到菲尔的耳膜。

「今晚,你一个人出来。我会告诉你关于那个成为你丈夫的男人的秘密。」

因为太过于在意秘密的内容,茶会后,菲尔回到房间里交叉着手臂。

(……是陷阱吗?)

要回头的话就趁现在。

(本来不是要和夫君大人一起找出『背叛者』的吗?擅自溜出房间可不行。)

但是,仔细想想,夫君大人单方面的中止了探索行动。而且连理由都不知道,真是一想起来就烦躁。

可是,再怎么样,他痛苦的表情也不会自动消失。我也一直在想,至少知道点原因的话,说不定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地方。

(我才没有担心他呢……什么也不跟我说不是很平常的事吗?我才不管他痛苦的理由呢。对啊,我一点都不在意——)

不、不是这样的吗?

(然后呢?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

我是笨蛋吗?

菲尔一边自我吐槽,一边拢着松软的羊毛外套,独自来到客房附近的谷底。菲尔一直等到夫君大人睡着了才出来,他应该没有注意到。真得感谢抓鸟之类的工作让菲尔锻炼出了隐藏气息的技巧。

夜空美得不可思议。虽然月光这般皎洁,但好似要坠落下来的满天繁星光彩依旧。如果把钻石打碎,再肆意地撒在黑色天鹅绒上,会有这样的效果吗?不过要是真的要把大颗的钻石打碎的话那就太可惜了。

「晚上好呀,弟媳妇!哎呀,吓了我一跳,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来了」

听到这明朗的声音,菲尔抬起头,看见一个熟悉的眼角下垂的轻浮男正举起一只手朝她打招呼。

「那个,吉尔福特兄长大人、噗!?」

(什么!?)

随着「啪沙」一声,菲尔的眼睛被遮住了,她不由惊慌失措起来。

好不容易把头钻出来,她发现那是一条厚厚的毛毯。

「很冷吧,不好意思啊,弟媳妇!不过就这样变成一条暖洋洋的芋虫也很不错吧?」

「谢……谢谢。」

菲尔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暖意从肩膀上慢慢渗透进身体里,但更重要的是……

(……就像夫君大人一样)

克劳也会在菲尔觉得冷的时候,自行将外套借给她。

菲尔的心情也莫名地有些开心。果然,他们不愧是兄弟俩。

(不对,那又怎么了)

就在菲尔摇头甩开思绪的时候,只见吉尔福特把某样东西放在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

那是一件用布覆盖着的,扁平的东西。

(……?)

在歪着头的菲尔面前,他笑着说「那我们就赶紧进入正题吧」

「那么弟媳妇,我先问一个问题。你知道我们——现任埃尔兰特帝国的皇子们,有几位兄弟吗?」

「是……五个人,对吗?」

顺便一提,埃尔兰特的皇子们,根据各自的领地及其功绩和人品,被赋予了白、翠、黑等带有色彩的龙公之名。等到其中的一人继位的时候,那个皇子所拥有的颜色就会成为那个统治时代的贵色。

吉尔福特点点头说:「你有下功夫学习过呢」

「但是,你错了。其实,皇子曾有六个人。但这并不是能在公开场合随便说的话。」

「唉……?」

这是菲尔第一次听说。

(他刚才说,『曾有』六个人……?)

那样的事,资料上完全没有登载。

就像是要抢先回答菲尔心中的疑问一样,「因为他已经不在了」吉尔福特随意地补充道。

「虽然出生的事情应该正式公布过,但是现在已经从头至尾都不存在了。首先,他没有坟墓。」

「包括肖像在内,只要是和他有关的,无论多么小的东西都被烧毁了,皇都离宫内的居室被封涂起来,禁止任何人入内,族谱被废弃后全部重新改写。说出他名字的仆人自不必说,就连说出他名字贵族,不久便会从皇宫消失……」

「彻底到这种地步,现在连我都要产生了『那不是幻想出来的弟弟吗』的幻觉了。」

「到、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猜猜看。」

吉尔福特又笑了。

那是和之前一样的笑容。

刚才明明让菲尔多少有些安心的笑容,不知为何现在只让菲尔觉得毛骨悚然。

「他的名字是,帕西瓦尔·埃尔兰特。第三妃莉葛琳的次子。我和克劳,都喜欢叫他帕鲁。他明明是一个笑容非常可爱的孩子,究竟是为什么呢……本来已经预定好要授予他蓝龙公的称号。」

「……那他就是、夫君大人的……」

「是他的同胞弟弟……这么说来,莉葛琳妃所生的孩子就只剩下克劳了啊。」

吉尔福特感慨地自言自语,然后对一时说不出话来的菲尔继续道:

「继续刚才的问题。正确答案是因为横死。而且,之所以偏执到要彻底消除其存在的地步,是因为他的死因太可怕了。」

帕西瓦尔——帕鲁他,是小克劳两岁的弟弟,两人的个性完全相反,简直让人无法想象他们居然流着相同的血。

头发是灿烂的亚麻色,眼睛,是温暖的南方海洋的颜色。

据说他比任何人都要率直,他也如同明亮的颜色一般天真烂漫。无论是谁都非常喜爱他。

「他也很亲近我。真是怀念啊,他的剑术和克劳一样强得可怕。我教了他骑马,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被我甩在身后的次数也降到一半以下了。」

「……」

他太过率直了,让人完全想象不到他是在满是阴谋旋涡的皇宫里长大的。

「当然克劳也不例外。克劳特别疼爱那他……他们两个是关系非常好的兄弟。不仅仅是关系非常好,唯一能让那孩子坦诚相待并依赖的对象,就是帕鲁。」

「唯一……的对象吗?但是,父亲乌贝尔陛下呢?而且母亲莉葛琳大人也还健在吧?」

对于菲尔的疑问,他笑着不予置答。

「在被授予自己的领地之前,帕鲁一直在科尔巴赫担任克劳的助理。克劳大概是强烈地期望着他能远离皇宫吧。」

(……为什么?)

克劳受赐科尔巴赫的同时,也开始着手修复与边境少数民族之间的关系。

据说他在掌握异民族这件事上倾注了极大的心血,也是为了弟弟。

帕鲁也爱着美丽而富饶的科尔巴赫。虽然不久之后他就会拥有自己的领地,但他经常说想要和哥哥一起一直守护这片土地。

「帕鲁去世的时候,是他们来科尔巴赫之后的第二个夏天。大概在克劳十八岁,帕鲁十六岁的时候吧。」

「……为什么……」

他会过世?直到最后菲尔都没能把疑问说出口。

「他被诅咒杀害了,某人在他身上施加了咒毒。」

等等,就像对高文老师做的那样吗?

被操纵心灵的咒毒所驱使、发狂,然后——

「听说他率先前往了迪卡路,然后无差别地屠杀了同行的黑龙师团士兵和伊鲁族的百姓,最后──自杀了。所以,他的名字是禁词。」

「……!」

吉尔福特还补充道,因为没有在现场,所以详细情况他也不清楚。

「在克劳接到通知赶到的时候,帕鲁已是性命垂危。即使想方设法地拯救他,结果也只是自己被咒毒腐蚀,不断增加死者的人数而已……但是,有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贯穿弟弟的尸骸的,不知为何是哥哥的剑。」

「唉……!?」

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呢?真相隐藏于黑暗之中。吉尔福特说着耸了耸肩膀。

「横死的皇族是不允许进入任何领地的都城的。当然也不会被带到皇都埋葬。连契卡拉都带不回去。」

国教形式的葬礼也被禁止了。不管怎么说,无论地位多么低下的圣职者,都会拒绝前往崇拜妖精、敬兽类为祖先的异教之地。

「帕鲁曾杀死了伊鲁族的人民,尽管伊鲁族民对克劳许下了恭顺的誓言,但他们还是非常讨厌在这山谷里吊唁他……所以帕鲁没有坟墓,遗骸被草率地烧毁,而且连存在本身都是禁忌。」

「那、夫君大人他!难道您也认为这样就好吗?」

「好与不好都无可奈何,我也无能为力啊。因为,诅咒并杀害了帕鲁的人,是莉葛琳妃的可能性很高啊。」

「唉……」

「当怀疑到第三妃的时候,父皇终止了所有的搜查。如果敢莽撞地忤逆父皇的话,只会把他自己变成另一个『不存在的皇子』而已。」

「等、等一下,请等一下……」

(因为,莉葛琳大人不就是……)

——克劳和帕鲁的亲生母亲。也就是说,帕鲁他,被自己的亲生母亲用咒毒杀害了。

菲尔哑口无言。

(怎么、会这样)

背脊一阵恶寒。

面对身体不断颤抖着的菲尔,吉尔福特静静地笑了——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从那之后,克劳开始对自己的领地表现出病态的执着。」

因为那是最重要的弟弟爱过的土地。

留下了他活过的证明的科尔巴赫,他是绝对不会失去的吧。

(于是,夫君大人变成了守护箱庭的龙。)

重要的东西,一离开视线就会消失。

如果不紧紧地抱在怀中守护好的话,就会被夺走——

「……」

对着咬着嘴唇陷入沉默的菲尔,吉尔福特歪着头:「都理解了吗?」

「……为什么,您要和妾身说这些话?」

「因为我想知道你真正的想法。」

「嘿~咻~」伴随着一声与凄惨故事之后极不相称的悠闲的吆喝,他从脚下捡起一个包裹。

月光下,油彩散发出熠熠的光辉。

在一层层解开的布中出现的,是一幅很大的图画。

「……这是!」

那是幅肖像画。画中的人身着华丽的正装,大概是王侯送给婚约者的东西。因为菲尔以前在尤奈亚王室的画师那里当过临时工,所以总觉得有点印象。

用即便是在夜色中也能看清楚的出色笔致所描写的人物是——

(夫君、大人、对吧?)

变成疑问的语气,那是有理由的。

(为什么破破烂烂!?)

脸庞、胸口、咽喉。

人类的上半身所能联想到的一切要害,都被残忍地割碎,变得面目全非。

「啊,果然你还记得?这个是皇室的画师所绘,在克劳结婚之前送给尤奈亚王室的。」

又不能说自己没见过,菲尔只能闭上嘴保持沉默,但是吉尔福特似乎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

「然后,把这幅画弄成这样——并且送到我这里的,果然就是你这个弟媳妇吗?」

「什……」

「接触过这幅画的人只有有限的几位,更何况画的下面用刀刻着……『杀死恶龙!救救我!』……花押用的是玫瑰和双头狮子的纹样,这应该是只有尤奈亚王族才能使用的纹样……」

(※注 『花押』是旧时文书契约末尾的草书签名或代替签名的特种符号。12世纪中叶,『花押』是古代欧洲的另一种标记形式。实际上它是一种图形签名,通常采用简洁的图案方式来表面签署人的身份,从而证明某事物的所有权与归属以及对某事物的认可。)

「!?」

无论是画像还是印章,能接触到的人除了斯坦特陛下以外,就只有一个。

(骗人,骗人的吧,这怎么可……)

菲尔的牙齿止不住地颤抖,但这并不是因为寒冷所致,而是因为——

「把画像毁成这副样子,你那么憎恨克劳吗?」

「……」

「这是我在离开格里弗雷的几天前收到的。那么,席蕾妮·艾里斯特尔·尤奈亚。你之所以把这个寄给我,是因为想要处理掉克劳……是这样吗?」

「……妾身不知道有这种事」

菲尔摇了摇头。

菲尔不知道「这样的东西」究竟是出于何种理由出现在眼前,。

但是,只有绝对不能点头这一点是菲尔能确定的。

「别装傻了!战败国的新娘,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可怜的人质罢了。先是在我的愚弟——伊古雷科的事件中被彻头彻尾地利用了一把。我还以为那件事情结束后,你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呢,结果前些天你们又围绕咒毒发生了一场纠纷,还遭遇了严重到要发高烧的惨剧吗?」

「那、那是……」

「……弟媳妇,你其实是这样想的吧?这些全部,都是克劳的闹剧。因为那个孩子是这个国家里最了解咒毒的人啊!」

菲尔怀疑自己的耳朵。

「您说出这些话是认真的吗……?」

菲尔感到眼睑深处染上一片血红。为什么,你能说出那种话?在他被咒毒折磨的这个时候,用那张嘴说出这样的话,你怎么敢?

「那么,告诉我你真实的想法吧,尤奈亚的公主。你想抓住那孩子的弱点然后报复他,没错吧?」

「妾身……」

没有犹豫的时间。

菲尔对吉尔福特怒目而视,狠狠地朝他脸上揍了一拳。

「妾身可不想伤害那位大人!!」

喊出口的瞬间,菲尔才突然清醒地认识到。

(其实……关于那个人的事情。我一直,都很认可他。把他当做可以信赖的人)

因为不得不离婚,所以我一直都只想把他当作一个「讨厌的家伙」。但是,现在不仅仅想还他人情,我更不能容忍他受到莫须有的伤害。

吉尔福特抚摸着被殴打的脸颊好一会儿,突然弯起了嘴唇。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弟媳妇,我之前还觉得不可思议,那个孩子明明是为了利用而迎娶的尤奈亚的毒花,为什么偏偏还要顽固地庇护她呢?不过,现在总算是理解了。」

「诶……?」

「好了,这样一来我就明确行动方针了。嗯,必须得感谢你才行呢,弟媳妇!」

「明确行动方针……?」

菲尔皱着眉头,吉尔福特一边摸着下巴,一边笑着说:「正是如此!」

「弟媳妇,我再重复一遍,我想要科尔巴赫!但是,我那愚弟有些过于箱庭主义了。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家伙,要问现在的他是否能为埃尔兰特贡献的话,作为兄长大人我也会暂时保持观望态度。」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如果说是要暂时保持观望态度,那么接下来呢?

「你想知道吗? 那么怎么做好呢?因为兄长大人我可是很温柔的,所以就让我来告诉你吧!但是弟媳妇啊,为了做到这一点,你必须得协助我。」

「协助?」

「没错,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费尽心思瞒过克劳的耳目,特地把你叫过来呢?」

吉尔福特向前迈出了一步。而菲尔就像被推了一把一样,向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脊背碰到了冰冷的岩壁。已经没有退路了。对于他微笑着伸出的手,菲尔除了屏住呼吸接受以外别无他法。

触摸着脸颊、滑向下颌的指尖,像蜡一样冰冷……

「白龙公,新娘小姐,这么晚了,你们在做什么呢?」

突然传来一个丝毫没有紧张感的声音,随后从岩石的阴影处露了一张熟识的面孔。

「男性和女性在深夜相会,可让人不敢苟同啊。」

「奇利亚大人?」

在菲尔喊出名字的同时,吉尔福特突然放开了手。

「……你想对新娘小姐做什么?」

他静静地问着,若无其事地插入到菲尔与吉尔福德之间,像是为了保护菲尔。

「啊——有人来碍事了,真遗憾,那么弟媳妇,我们下次再继续吧!」

他像往常一样爽朗地一笑,立即转身离开。奇利亚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灰蓝色的头发完全从视线中消失为止。

「那个、新娘小姐,让您受到白龙公的惊扰非常抱歉,我、赶上了吗?」

等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奇利亚不安地向菲尔问道。

「是的。非常感谢,您真是帮了大忙了……但是,您是怎么?」

「嗯——总觉得,好像听到了随风传来的说话声。因此,我觉得新娘小姐可能在为难。」

「但是奇利亚大人,这么晚了您为什么还待在外面?」

「我在巡视。偶尔,小孩子们会瞒过大人的眼睛,玩到很晚。这时候一定要严厉的训斥他们,并好好地送回父母身边。」

「哎呀,真不愧是族长大人。」

「啊,您说了和黑龙公很像的话。他也会说我『成为了可靠的族长了呢』,但是接下来一句肯定会说『只不过看上去就像是小孩子领着小孩子一样』,每次都会用我是童颜来逗我。」

菲尔笑了出来,忘记了刚才还充斥着的紧张感。克劳好像和他关系很要好。

「我说真心话,能拥有如此温柔的族长,伊鲁族的大家一定都很幸福。」

「因为我们是家人啊。」

大家对我来说都非常重要,奇利亚眯起眼睛说。

「伊鲁族将我抚养长大,为了保护他们,我什么都愿意做。」

这句话让菲尔感同身受。菲尔也对故乡的人们抱着同样的想法。

「……您真是了不起。」

看到菲尔点头,奇利亚也笑了笑。菲尔松了口气。

「我送您回房间。」

奇利亚举起手上的烛台,往前走去,菲尔慌忙跟在他身后。也许是溶入了香料的缘故吧,灯油燃烧的味道中混杂着微弱的花香。

又是百花香。据说在迪卡路,人们相信妖精特别喜欢这种香味。

在思考这些问题的费尔,听到奇利亚的接下来的喃喃自语吃了一惊。

「但是,新娘小姐。您这样随意地在夜间出门,实在不太好。夜晚,是人们陷入沉眠,妖精们开始徘徊的时间。这时候出门很可能会被它们恶作剧的……尤其是,您……」

「唉?」

「您知道吗,新娘小姐?」

奇利亚在这里停下了话头,改用唱歌一样的语调继续说下去:

「妖精们的国王,把黄昏的孩子娶为新娘,把朝霞的孩子作为晚餐……」

「……?」

「白昼与黑夜的境界线,梦境与现实,意味着现世将与异界交织在一起。黄昏色的瞳孔,令妖精们着迷。于是少女被妖精掳走,成为了国王的新娘。」

菲尔啪嗒啪嗒地眨了眨眼。

「那是迪卡路的传说吗?」

「是的。但是,在埃尔兰特和尤奈亚也应该有着相同的故事」

「妾身听说妖精生活在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的分界线上,喜欢处于交界处的事物。」

据说,圣职者之所以在白色或黑色的衣服上搭配红色之类清晰色调的披肩,是因为中间系色调是会招来邪恶之物的颜色。

不过那只是虚无缥缈的童话世界罢了。

(小时候,我经常缠着高文老师。让他讲关于妖精的故事……)

无论是在尤奈亚还是埃尔兰特,妖精都不是被供奉的对象,而是被驱除的对象。圣职者所吟唱的圣诗篇,是妖精们最不擅长对付的。

「呵呵。就算被掳走又如何?不是还能吃到宝石的颗粒,穿着花瓣制成的礼服,并得到蝴蝶的翅膀之类的吗?」

「在雾气弥漫的城堡,饮用朝露酒,与妖精之王共舞,以此度过每一个夜晚,然后忘掉尘世中的一切。」

在嫣然笑着的菲尔面前,奇利亚也微微勾起嘴角。微微摇曳的火焰,照亮了他的眼睛。

那是和菲尔的瞳色相反的,以蓝色为基调的中间系色调。

菲尔突然想起来。

「如果黄昏的孩子会变成新娘的话,那朝霞的孩子就是晚餐,对吗?」

「如果出生的是朝霞的孩子,伊鲁族的父母就会给他准备榆木制成的棺材,并为他穿上寿衣。」

「什么……?」

「正如字面那样,如果朝霞的孩子被妖精抓走的话,就会即刻撒上盐,然后被吃掉,为了庆祝国王大人迎娶了新娘」

「唉……」

这个残酷的结局完全无法跟刚才那个天真无邪的故事联系在一起,听到这里菲尔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所以我——现在一定是国王大人的晚餐。」

「讨厌,请不要说可怕的话。」

感到毛骨悚然的菲尔脸上露出苦笑,但奇利亚只是默默地微笑着。

和奇利亚分开之后,菲尔的脑袋再次被与吉尔福特的谈话塞得满满的。

(吉尔福特大人的目标是夫君大人……)

菲尔焦躁的情绪明显地从脚下表现出来,杂乱的脚步声诉说着她的不安。

菲尔像是被人推着一样,飞快地回到了房间,但是那里有另外一个困境正在等待着她。

「这么晚了,你跑到哪里去了?」

「夫、夫君大人,您醒了啊……」

在客房的入口附近,一个熟悉的人影正背靠着墙壁等候着她,菲尔战战兢兢地发起抖起来。

(他不是应该睡着了吗!)

「这句话,还是等你多少把脚步声努力收敛一点再说吧。从刚刚开始,我就在认真地思考,是不是应该把你绑在床上比较好。」

菲尔一下子被克劳的话堵住了。好不容易溜出去一趟,明明出去的时候还相当慎重,结果回来的时候就把脚步声什么的忘到九霄云外了。

「我再问一次……你跑到哪里去了?」

听到第二句的语气越发危险,菲尔语塞了。

(从你的兄长大人那里,听说了有关于你的事情,什么的……)

说不出口。

「妾身想去哪里都行吧?和、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犹豫让菲尔的回答变得结结巴巴。

但是。

「……去了吉尔福特那里吗?」

「为什么你会!?」

被克劳轻易地识破之后,菲尔露出一副「糟了」的表情捂住嘴巴。只是被他略施小计而已,菲尔立刻就露出了马脚。

「你还是再习惯一下欺骗别人比较好。」

克劳慢慢地把身体从墙壁上移开。

「那么,你们说了些什么?」

「妾身应该说过,这和您没关系吧?」

「那我就猜猜看。谈了关于我的事吧?」

「唉?为什么!?……啊!」

「所以说你……」

还是再稍微学习一下怎么欺骗别人。

他走到菲尔身边,凝视着她的眼睛。

「我知道你最近一直都很在意吉尔福特,而且也知道你对他的动向感到紧张。」

「……」

「我知道你很担心……留在故乡那边的人。不过,现在你要认清你的立场,即使对方提出什么奇怪的提议,也不要轻举妄动。总之,不要贸然行事。」

不是的,菲尔想说。

(我担心的不是故乡)

而是你啊——

但是,这句话却无法说出口。

菲尔咬着嘴唇,移开了视线。

「……那么,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可以成为『毒龙公』弱点的令人愉快的内容呢?」

听到这句话,菲尔像弹簧一样抬起了头。

「妾身了解到的是关于你过去的事!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啊!是那些事啊。从地点来推断,是关于帕鲁的事吧?」

「……」

菲尔的肩膀微微颤抖。

明明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却还要微笑着面对。菲尔刚刚听到的过去实在太残酷了。

听到克劳若无其事地将那个名字说出口的时候,菲尔突然觉得一阵心痛。

「妾身……不想说。」

我并不是想要伤害你,而是想要了解你才……

不知道把菲尔低着头默不作声的行为理解成什么了,克劳不悦地叹了口气。

「如果你在调查关于离婚的信息的话,那可真不巧。这并不是什么有趣的内容。」

(你以为……我是为这种事溜出去的吗!?)

菲尔顿时感到一阵热血上涌。

同时,克洛的指尖捕捉到了菲尔的下巴,将她脸的向上抬起,使两人视线交汇。菲尔不由得瞪了他一眼,眼前的薄唇蠕动着说出「猜中了啊」。

「但是,仅仅如此还不够吧。对于在新婚旅行中从卧室溜出来去见别的男人的坏新娘来说,还有必要进一步的深入谈论吧?」

「进一步的深入谈论是指……?」

「王侯贵族的婚姻在沃尔普吉斯之夜之前都被称作『白色婚姻』,你知道它真正的意义吗?」

「唉……真正的意义?」

难道不是去了解伴侣,确认对方是否能和自己相互扶持走下去吗?

「妾身倒是听说,这段时间是为了督促新娘做好心理准备的……」

「你不觉得奇怪吗?虽说是为了新娘,但离婚权利的拥有者却只有丈夫一人。」

(确实,这么一说的话……)

看到菲尔将手放在嘴边思考,克劳说出了「那个」答案。

「新娘出嫁的时候,大多距离下一次沃尔普吉斯之夜会有半年以上的时间。这是为什么呢?——是为了要看清楚新娘的肚子是否会鼓起。」

「……!」

没有同房的妻子若是怀上孩子,就是不义之子。

白色婚姻是为了证明妻子的贞节。

「这样的孩子,不是被冠以卑贱的身分下放,就是连同妻子一起被流放,亦或是直接被杀害。二十多年前,曾经在埃尔兰特皇室……在迎接沃尔普吉斯之夜前,有个女人就已经生产了。」

菲尔因为听到过于现实的答案一时说不出话来,而克劳淡淡地告诉她:

那个女人是被埃尔兰特灭亡的国家的公主。那个孩子是亡夫的遗孤。

「刚出生的婴儿——在那个女人面前被砍下了头。并且是那个将她夺来的男人亲手做的。」

据说是个女婴。明明在市井中本应该也有她的生存之道。

沐浴到自己孩子的血的瞬间,女人的心就崩坏了。

毫不犹豫地砍下婴儿脑袋的男人的心,原本也早就崩坏了吧。

「男人的名字是乌贝尔·潘德拉贡·埃尔兰特。女人的名字是莉葛琳……这名字听起来很耳熟吧?」

「……!!」

(现皇帝与第三妃……吗?)

克劳一把将苍白着脸摇摇晃晃的菲尔搂入怀中,在她的耳边小声说道:

「还有啊……杀死帕鲁的人,是我。」

「!!……不,妾身不会被骗的。妾身听说他是因为诅咒才去世的。也知道您拼尽全力想要救他。」

「但是,我还是杀了他……我身上一半的血继承自一个面不改色地将刚出生的孩子斩首的残酷男人。剩下的一半则来自心灵坏掉的女人。……席蕾妮,现在你应该知道了吧?……在沃尔普吉斯之夜前,你都给我安分一点。不要……太惹我生气。」

克劳的告白,来得太过于安静。但是那双眼睛,就像是没有灵魂的尸体一样。

菲尔陷入沉默。由于不能处理好突如其来的信息,她现在脑子里乱七八糟的。

即便如此,还是有一种不会迷失的感情。

如果他真的很恐怖的话就好了。初夜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但她还没可爱到会在这种时候坦率地感到恐惧。

「你啊……」

虽然一直都知道自己性情急躁,但菲尔注意到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抓起靠垫,非常有气势地殴打着克劳了。

「少多管闲事了,你这个阴暗到骨子里的家伙!!」

砰,啪,扬起了盛大的灰尘,菲尔叫喊着:

「所、以、说,谁会用这么黑暗的事情,来威胁你啊!?」

(就是说啊……为什么要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呢?)

他用来威胁菲尔的那把尖刀。

毫无疑问同时也在刺向他自己的内心。

想知道他的过去,并不是为了让他这样伤害自己。

(而且,因为我去见了吉路福特大人,就说出了那样的话……也就是说,他怀疑我是去做了这样那样的事吗!?)

就算不去细想,说起平常的菲尔,就是一个经常痛骂丈夫,时不时给他下颚来一记如来神掌,常常把离婚挂在嘴边的妻子。

虽然值得信赖的地方连针孔大小都找不到,不过被他这样怀疑——

(为什么心情变得这么难受啊,我也真是的!不管他怎么看待假新娘,我都该无所谓才对。)

唉,像个笨蛋一样。

菲尔在内心吐槽。

但是,听到他说了这样的话,还是无法舍弃担心他的心情,我才是一个真正的大傻瓜!

突然,视野开始变得模糊。

「喂」

开始扑簌扑簌掉下眼泪的菲尔,似乎让克劳大吃一惊。但是对于视野模糊的菲尔来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细微的变化。

「讨厌……」

菲尔想也不想就把松动的胳膊狠狠地推开。

「妾身最讨厌有自虐倾向的夫君大人了!如果要拿过去当做威胁的素材的话,请重新制造出一个直到过了十五岁还尿床,因为吃甜食过度而蛀牙严重,不得不换了整副假牙这种让人能轻松又愉悦地直接拿来威胁的过去!」

菲尔一口气喊完之后,跑到床的另一边。

「席蕾妮……」

「快点睡觉!晚安!」

菲尔把头埋进毛毯里,在床和墙壁的缝隙中蜷缩成一团。

在那之后,他什么也没说。

不久。

(……睡着了吗?)

确认菲尔已经哭累,发出轻缓的呼吸声睡着之后。

假寐的克劳,突然睁开了眼睛。

(………说过头了。明明我本来不想说那种话的。)

挠了一下额发,克劳侧眼看向菲尔的方向。

不知什么时候毛毯滑落下来了,小小的脑袋歪斜着,银色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

那是一张天真无邪的睡颜。看着她,就会让人联想起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会拼命向前撞然后滚落到地上的小猫。肿胀的眼睑,让克劳稍微有些心疼。

克劳已经不再认为她和在尤奈亚的「本尊」长着一模一样的脸……眼前的她破绽百出,质朴而坦率。

——请重新创造出让人能轻松又愉悦地直接拿来威胁的过去!

忽然,脑海中又浮现出刚刚听过的那句话,克劳不知不觉地笑了出来。

(来这招啊?)

我还以为,只要知道这令人生恶的血脉,她就会胆怯地缩成一团,没想到居然会愤怒地大喊大叫。而且,还喊着「不要自虐」之类的话,真是完全出乎意料。

(她还是那个喜欢乱来一气的家伙……不过这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事了。)

她察觉到吉尔福特怀着某种企图而感到不安的事我是知道的。

(我想那是无可奈何的吧。)

克劳确信,菲尔想保护的人,是故乡的高文。

会这么想也不奇怪。现在,克劳已经很自然地尊敬着将菲尔和孤儿院的孩子们以发自内心的慈爱抚养长大的高文……但是菲尔每次宣称这个世界上自己最喜欢老师的时候,总会有种微妙的心情。

可是他不允许菲尔为了高文总是做出一些鲁莽的举动或是遭遇危险。

(……要是不带她来这种地方就好了。)

虽然把她留在没有被咒毒入侵的城堡里会安全得多——但是如果把真心话说出来的话,自己也就不想出门了。不仅如此,甚至不想让其他人见她。如果能把她关起来保护她的话该有多好啊。

这次旅行也是因为判断出敌人想要活捉『席蕾妮公主』,不会威胁到性命,才把她带过来的。

本来自己才是咒毒的目标,如果会把她也卷进来的话,克劳便打算立刻中止调查。

但是菲尔完全不知道克劳的心意,哪怕是将要崩塌的桥梁,她也会若无其事地想要踏上去。

其实,他真的很担心这个总是会出乎意料的家伙。

而且她本人肯定还没有自觉,自从到这里来了之后,菲尔就变得非常憔悴。

(连日来,连气都不喘一口地拼命努力,晚上还是这样的睡法,会憔悴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笨蛋)

没有挺身去试探吉尔福特的必要。

(……你想要保护的东西,由我来保护。)

冷静地想想,自己似乎弄错了许多事情。

老实待着,不要再乱来了。

不必再插手危险的事也可以。

其实,本来是想说这种话的,却不知为何又成了一场毫无意义的争吵。

不,原因他是知道的。其中之一是,克劳现在正隐瞒着菲尔在做一件事。克劳判断那是一旦说出口,就会将她暴露在危险之中的事。

没有说出具体的理由就把她关起来的是克劳自己,所以他也很有罪恶感。

「啊啾」

睡梦中的菲尔打了一个小喷嚏。仔细看的话,裹成一团的毛毯好像有点发抖。

果然,会觉得冷吗?

克劳站起来,绕过床铺,跪在菲尔的旁边。

小心翼翼地抱起毛毯和她小小的身体,轻轻地让她躺在床上。这是连续几天都被闲置的床铺,第一次发挥作用。

(席蕾妮……不)

克劳苦笑着,张开嘴想呼唤她——但是又闭上了嘴。

呼,她小声地吐出一口气。

克劳移开散落在床单上的银发,把手放在菲尔的脸旁,深深地弯下身子,将嘴唇贴近她的耳边。

「……菲尔」

——至少在你睡着的时候,用你真正的名字。

呼唤她的时候,她的嘴角就稍微放松了一点。也许用笑咧开了嘴形容更恰当,她露出了无比安心的表情,连带着克劳也缓和了视线。

用手指轻抚着光滑的脸颊,抚摸着头发。

不仅仅是满足,还有种无可奈何的虚无感。

(我只有在她睡着的时候才能叫出这家伙的真正的名字吗)

事到如今才发现实在是太晚了,克劳抚摸头发的手停住了。

(我知道你讨厌我)

任性地把你留在身边也让你讨厌。事实上,我还刚刚被你喊了「最讨厌了」。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关系直接跌到了无法修复的地步。

如果不戴上公主替身的枷锁,她一定会逃走的。一旦逃走,即使强行抓到她,下一次也会被身份的屏障所挡住。

只有将其封在虚假的名字里,才能得她。

(就这样留在我身边的话……不管我再怎么挣扎,对这家伙来说,也只会是不幸吗?)

银丝般的头发,即使缠绕在手指上,也会指间滑落。简直就是在暗示这种关系一样。

想传达给你。

却无法传达。即便如此——

「……对我来说,你是最重要的。」

我想要的不是席蕾妮。

而是只有你啊,菲尔。

克劳轻轻地拢起她的额发,吻了吻她的额头,她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然后,突然间,湿润的嘴唇动了起来。

「……夫君……大人……」

(!醒过来了吗?)

被嘶哑的声音呼唤着,克劳暂时屏住了呼吸。

「……你这个……臭傻瓜……混账……」

(喂,连梦话都在骂我吗?)

而且,不是单纯地骂他傻瓜,而是臭傻瓜混账。会把她培养成这个样子,可以窥见绝对是那个养父的责任。在半睁着眼的克劳面前,菲尔继续愤愤地说着:

「稍微……信赖一下……别人啊……」

(!)

之后,她又恢复了原来的睡眠。夜色已深,克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俯视着菲尔的睡脸。

「……是啊,你说得对。」

不久,他喃喃自语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柔和了下来。

总觉得,做了一个非常温柔的美梦,好像有人用温暖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

第二天早上,怀着平静的心情醒来的菲尔,起身后大吃一惊。

(唉,为什么!?我昨天明明应该是在地板上睡着的!)

为什么一起床就躺在了床上!

菲尔慌忙确认身旁。在她睡着的时候,夫君大人已经连衣服都整理好了。以早起而引以为傲的菲尔,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没有一次起得比他早,菲尔暗暗地感到有些屈辱。

如果只让他躺在地板上的话,那将是令人痛恨的失态。想到这里——

(莫非……)

「那个,夫君大人……我之所以会睡在这里……」

是因为你把我搬过来了吗?

是问还是不问?犹豫不决的菲尔视线在不断地徘徊,克劳忽然露出了清爽的笑容。

看到他缓和的嘴角,菲尔还没来得及吃惊——

「你在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自己爬上了床,你睡相还真是差。」

「…………」

多管闲事的坏心眼毒龙。菲尔的脸上简直要喷出火来。

「真是不好意思!那么从今天开始,为了不独占卧铺,妾身会把身体绑在柱子上睡觉的。」

「我觉得你没必要做到那个地步。」

夫君大人稍微移开了目光,是对妻子的粗野感到无语了吧。菲尔感到有些不甘心。

克劳抓过垂头丧气的菲尔的手,将某样东西放在她手掌上。

「你要继续闹别扭也行,但至少收下这个。」

「?」

握在掌心的,是一枚小巧的银色呼子笛。

(※注 呼子笛是日本江户时期捕快们使用的哨子,在发生灾害或意外险情的时候吹响。)

「这是什么?」

「在我发生什么意外的时候,这个应该会有帮助。」

「发生什么意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你又要……啊,你不说也没事。反正你也不会告诉妾身的。」

虽然嘴上还在询问着,但是菲尔已经有些死心了。摆出这样一副故弄玄虚的态度,他一定没有打算和菲尔扯上关系。

低着头的菲尔听到下面的一句话,吃惊地抬起了头。

「由于我的觉悟不足,夺走了你的自由是我不好。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的话,现在我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我可以再次请求你的帮助吗?」

菲尔有些不知所措,眨了眨眼。

「而且,这不是盾,而是剑。如果我脱不开身的话,就托付给你了……就是这样。所以,你也相信我吧。」

「!!」

托付给你。这句话深深地渗入胸口,让菲尔感到既高兴又害羞,一种不可思议的情绪充斥在心中。菲尔慌慌张张地问道:

「吹这个笛子的话会怎么样?」

「会有声音响起。」

「这个妾身当然知道!!」

(但是……虽然完全不知道笛子的意思,不过,他想和我再一次合作!)

菲尔怀着意外的心情,不由得凝视着库洛的脸。

「你在惊讶什么啊。叫我信赖一下别人的人不是你吗?」

「唉?」

面对着歪着头的菲尔,克劳微微一笑,转过身去。

「那么,一会儿见。」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菲尔呆住了。

由于不知会发生什么,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但是,也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兴奋。他信赖我,把他的后背交给我。这样一想。

回过神来,心头又涌上一股后悔的浪潮。

(……晚上的事我没能道歉。虽然会变得有些暧昧……但我要是也能告诉他,我也相信他就好了。)

婚是要离的。但是,作为一个人相信他又是另外一回事。现在终于注意到了这点。

菲尔不由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算了,重新振作起来。

(今晚,好好道个歉吧。我擅自行动,还说了很过分的话,对不起)

反正,一眨眼就会到晚上。

(好不容易得到许可了,我就去散散步吧!然后,去寻找咒毒的线索。也有人提醒说迪卡路的地窖就像迷宫一样,所以不要随意地转来转去。)

嗯,菲尔点了点头,叫来了拉娜换衣服。

只要今天这一天结束,他就会回到这里,还有道歉的机会。而且,关于他的想法,或许也能问得更详细一些。

——这时候的菲尔,对此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