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关灯

第一章 冬夜

「茨木童子大人~茨木童子大人~」

大半夜里听到有声音呼唤我,让我睡眼惺忪地慢慢从被窝爬起来。

我叫做茨木真纪,茨木童子是上辈子的名字,也有人唤我「茨姬」。

原本睡在我身旁的企鹅雏鸟小麻糬滚出被窝外,我赶紧将他拉回被子里。

「大半夜的,到底是什么事呀?」

窗户上紧紧黏著三只手鞠河童。我打开窗,冰冷空气窜进房间,身体不禁发抖。

「怎么啦?你们还跑到这里来。」

「隅田川出大事惹~」

「一艘坐著妖怪的小船爆炸惹~」

「啊?什么意思?」

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将窗户开大,深深吸了一口冬夜寒冷的空气。

确实……周遭气息比平常紧绷得多,四处可听见妖怪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代表真的有事发生了。

「我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去看看好了。」

身为茨木童子的转世,常会有浅草妖怪来拜托我帮忙解决麻烦事。这次也不例外。

我在睡衣外头披上一件厚重的开襟针织衫,朝正睡得香甜的小麻糬低声说「要乖喔」,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就走到阳台套上木屐,拿起惯用的钉棒,纵身一跃跳下院子──立刻响起匡啷匡啷的铃声。

这、这是……陷阱!

「真纪!大半夜的你是想去哪里!」

正下方房间的窗户滑开,馨一脸气愤地探出头。

「果然是你设下的陷阱。」

「果然个头啦!还不是你每天晚上都因为妖怪来求助就在外头乱晃,这可不是一个高中女生该有的生活,太危险了。乖喔,我给你点心吃,赶快回房间去。」

「我老公真的是很爱瞎操心耶,我又不是去找外遇对象幽会。」

「喂,我不是在担心这个!」

伸手抓头的这名高中男生,名叫天酒馨。

他上辈子的名字是酒吞童子,号称史上最强的鬼,同时是我的老公。

我也不是不能明白他在担心什么,但我们可是前大妖怪,不是一般高中生。

「馨,你看,手鞠河童紧紧黏在我脸上不肯走,一直催我快点快点,他们说隅田川有艘船爆炸了。」

「啊?船爆炸了?这么严重的情况,根本不是我们该插手的事吧?应该要去报警呀。」

「但他们说上面坐的是妖怪。这不太对劲吧?而且空气中的气息也不太寻常。」

馨察觉到我话中涵义,也抬头望向天空。

「……的确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喂,那我也一起去。我穿个外套,你等我一下。还有围巾呢?围巾放哪里去了?」

「要穿暖一点喔。」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这种季节还穿那么少。」

馨准备出门时,我在我们住的破烂公寓「野原庄」的院子里来回走动。

「啊,是石莲花耶,开得好漂亮喔,是房东种的吗?」

院子花圃里,花儿正娇艳绽放。因为房东平常有用心在照料。

植物真是了不起,一入夜就会像这般输送新鲜灵气到空气中,所以绿意丰沛的场所很适合妖怪生存。

只是最近这种场所越来越少了……

「咦?阿熊跟阿虎的房间还亮著耶。」

引起我注意的是这栋公寓的一○一号房。

里头住的是前世也和我们有深厚关系的兽道姊弟。现在他们俩是炙手可热的人气漫画家,三更半夜也还在工作吧。

这时,包得密不透风的馨刚好从阳台走出来。

「欸,馨,阿熊和阿虎好像还醒著耶。」

「他们两个就是日夜颠倒呀。那部漫画的动画版就快开播了,现在工作应该堆到天花板了吧。好,我们赶快去吧。」

馨将自己的围巾绕上我的脖子。

真是的,老公太爱我了,真令人困扰呢……

「所以咧,是怎样?隅田川怎么了?」

「有外来种~」

「爆炸时,他从船上摔下来惹~」

我和馨对望一眼。

现在时间大概是半夜两点,为了别让警察伯伯抓去辅导,我们专挑小巷走,偶尔灵巧地跳过浅草大楼的屋顶移动,最后降落在隅田川铺著地砖的岸边。

川中巨大的水流看起来与白天略有不同,深暗且幽黑。

对岸的晴空塔也已经熄灯,这一带显得十分寂静。

「喂,没有什么爆炸的船呀?根本安静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可是,果然……有股味道。烧焦的臭味,还有血的气味。」

「既然说是外来种,那就是外国来的妖怪吧?像狼人鲁那样。」

「馨,你看,是血迹。」

我们在岸边发现了血痕。那家伙从水里爬出来,点点血迹横越过人行步道,消失在隅田公园的花坛。是用泥土掩盖住鲜血的气味吗……?

「好像是从河边爬上来的,会是鱼类妖怪吗?」

「不是鱼类,更圆一点、胖一点。」

「很像大象吧~」

「大象?」

有什么妖怪外表长得像大象吗?搞不好异国有这种妖怪,但那超出我的认知范围了。

手鞠河童提供的线索跟往常一样,实在太过笼统,根本帮不上忙。

「既然血的气味断了,那就得追踪灵力的气息,可是完全找不到耶。」

「啊,那个东西没有什么特别的气息喔~」

「不像我们浑身腥臭味呢~」

的确,手鞠河童就连灵力都散发著一股腥臭味。

「是难以察觉的妖怪吗?」

「偶尔会有些妖怪没有气味,鵺也属于那一类。」

我们在讨论的绝非体臭,而是灵力的气味。

妖怪的嗅觉十分敏锐,能够藉著嗅闻灵力的气味来找出对方的藏身之处,或是估量对方的力量。

但也存在一些妖怪,可说是完全没有气味。这种家伙就算混进人群之中,也很难发现他其实是妖怪。

「不过他流了这么多血,应该没救了吧?」

「但要是身受重伤,应该走不远才对。我想救他……」

我们在附近搜索一会儿,但仍没发现手鞠河童口中的外来种踪迹。

不知不觉中,四周已经满满都是从巢穴爬出来的无数手鞠河童。

虽然请他们帮忙一起找,但还是连个影子都没看到。那家伙大概是已经逃到别的地方吧。

「明天去找浅草地下街的大和组长商量吧。在事情变得棘手之前。」

「也对,跟他说一下比较好。」

结果,那一天我们毫无斩获地回家去了。

隔天是我们高中的结业式。

今天起,期盼已久的寒假终于到来。

「哦,原来发生了这种事,难怪你们两个今天看起来都有点困。」

在民俗学研究社的社办里,正将有如装著新年料理般的多层木盒一一打开来的人是继见由理彦。

由理也和我跟馨一样,上辈子是妖怪,在这一世转生为人类。

只不过,他有一点跟我们不同,经历略为奇特。在千年前的平安时代,他不仅是称作「鵺」的妖怪,同时是名为「藤原公任」的人类。

我们这个前妖怪三人组,老是像这样窝在民俗学研究社的社办,整理现世妖怪的资讯,解决迎面而来的难题,或者是思考拥有怪异出身的自己,究竟该如何才能获得幸福。

「哇!今天的便当也很豪华耶,我最喜欢由理妈妈做的菜了。」

更何况,美味的食物是幸福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

由理今天带的便当,是他妈妈特别为了庆祝学期结束所做的,味道与高级日式料亭相比丝毫不逊色。

而且由理妈妈总是会连同我跟馨的份一起准备,叫由理带来。

「我们待会儿要去浅草地下街,由理也一起来吗?」

「啊啊,抱歉。今天我要去上茶道课,然后得跟我妈会合,陪她去买东西。我爸圣诞夜生日,她说要去银座的百货公司买条新的领带,叫我帮忙挑选。」

「哦~」

我跟馨一边吃个不停,一边出声应和。

其实我们从来没进过银座的百货公司,也没有机会进去。

这个富家少爷……

「哎,比起这个,我更在意的是若叶。」

「嗯?若叶怎么了吗?」

若叶是由理的妹妹,就读国中一年级,一位甜美可人的女孩。

「平常要是去银座买东西她都会跟,今天却说她不去。」

「为什么?她有其他事要忙吗?」

「嗯……原本她就因为身体不好,比较偏爱窝在家里,但最近似乎喜欢上独自四处走走,享受一个人的时光。」

「哎呀,毕竟她也上国中啦,已经不是黏在哥哥屁股后头跑的年纪,会开始拿一些时间去做感兴趣的事。」

「喂,由理,搞不好她是交男朋友了,瞒著哥哥偷偷去约会喔。」

听到馨不怀好意的这句话,由理握拳捶了一下桌面。

「不可以!这种事我绝对不答应!我不会让她嫁人的!」

「你的恋妹情节还是很严重耶。」

「话说回来,她这个年纪还不能嫁人吧?又不是平安时代。」

只要一提到妹妹的事,由理平日的冷静沉著就会丧失殆尽。

他非常重视家人,平常就老是把「家人最重要」这句话挂在嘴上。

其中又特别疼爱妹妹,有一点恋妹情节。

我的家人都已经不在了,馨则是一家四散各地。因此,我对于继见家和睦融洽的幸福模样总是暗自欣羡。他们家有一种安稳的感觉。

但这也是由理为了维护家庭和乐,花尽心思努力的结果。

他在这个方面非常聪慧,跟我和馨不同。

由理很珍惜家人,他的家人也重视他。看见他们这般相互爱护,我很开心。

「你们两个也是圣诞夜要去江之岛约会对吧?真~~好~~甩开我这个电灯泡两人去玩。」

「由理也一起去吧?」

「不不,不能这样喔,真纪。这样馨太可怜了。」

「哪有什么可怜啦,你的话没关系呀。」

「如果我去了,就不是约会了吧。虽然跟平常一样三人出游也不错,但这种事还是要分清楚才行。你们已经变成那种关系了吧?」

「……」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双眼眨个不停。

在修学旅行时,我跟馨更诚实地面对彼此,关系变得更为紧密,但回到浅草后的生活,就跟至今没什么两样。

由理说的「那种关系」到底是哪种关系?

不是前世夫妻,而是其他的……关系吗?

「哇哈哈哈!当然是在指男女朋友的关系呀!」

社办的门突然被强劲推开,有位身穿运动服的男子,从隔壁的美术教室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社办内的温度大概因此瞬间上升了两度。

「大黑学长,身为浅草寺的神明,你居然会用『男女朋友』这种现代字眼。」

「废话,真纪小子!你觉得我至今听过多少学生倾诉他们的青春烦恼?每次我都会鼓励他们『抱著必死决心冲看看吧』,要是真的不幸失败,『就来我怀里哭一场』!」

「……」

大黑学长站到我和馨的身后,拍拍我们的肩,用长辈叮嘱晚辈的语调说「你们也要清清白白地交往呀」,听了就让人一肚子火。

这一位是浅草寺大黑天,同时是我们高中的美术社社长,大黑学长。

他是位热血奋发、思考过于正面的神明,简直如同象徵著浅草寺人潮络绎不绝、热闹非凡的活力一般。

「话说回来,学长明年要怎么办?会毕业吗?」

馨拋出一个单纯的疑问。

「我呀,是永远的高三生,永远的大黑学长。我会先跟著大家一起毕业,然后再若无其事地又从高三开始读。只要窜改一下学生们关于我的记忆就好了。没错……一次又一次,再一次,不停轮回。」

「你又来了,老是做这种明显违反现世规矩的事。」

「不愧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呀。」

没错。

就算春夏秋冬循环一周,「大黑学长」这个身分也不会有丝毫改变。简直就像受全国喜爱的动画角色般,是永远的高三生。

直到他本人玩腻为止,这设定想必都不会有所变化。

每年都施展「神明的力量」窜改认识自己的人们记忆,丝毫没把现世的规矩或禁忌放在眼里。

拥有浅草寺这个强大靠山的神明,就是拥有如此惊人的力量。

「喂,你们也来帮忙。」

大黑学长似乎是来民俗学研究社搬素描用的石膏像,随口使唤我们几个前大妖怪。毕竟这里原本是美术室附属的器材室。

这也是出于他身为浅草神明才有的特权。

根本是职权骚扰吧!

「啊~累死了。」

我们把石膏像全搬到美术社之后,再度回到社办。

正想泡茶喘口气的时候──

当~~当~~当~~当~~

『叶老师、叶老师,请尽快回到教职员办公室,您有访客。叶老师,请尽快回到──』

校内广播响起,我们三人睁大双眼互看彼此。

「在叫我们的指导老师耶,找不到他吗?」

「这么说来,今天他一直看起来满想睡的。」

「结业式时我看到他就坐在折叠椅上睡著了……」

叶老师不仅是我们民俗学研究社的指导老师,还是那位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转世。

是说,在大妖怪转世的我们眼里,他就是宿敌。不仅上辈子纠缠不清,现在也还抓不到究竟该跟叶老师保持怎样的应对距离。

还有,他老是一副懒洋洋、没干劲的模样。

「那家伙该不会在那里吧?」

「那里……?学校的『狭间』?」

「不管晴明的转世人在哪,都不关我们的事吧。」

「……」

「……」

叶老师的事,跟我们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明明不关我们的事,却开始有些坐立难安……

「啊~~烦死了!好不容易才脱离大黑学长的使唤,现在又换这个麻烦的指导老师吗!」

三人纷纷站起,奔向收著打扫用具的铁柜,前往那一边的世界。

没错,就是里明城学园。

那是馨在这个学校的另一侧时空中,完全仿照学校外观创造的狭间结界。

我记得狭间中的旧理化实验室,确实是因为某些缘故成了叶老师的私有物。

「喂,晴明!」

一用力拉开旧理化实验室的门,就看到叶老师戴著眼罩躺在休息用的松软沙发上呼呼大睡。

「啊啊!你这个混帐!居然在我做的狭间里,打造一个专属休息室!」

「饮水机、电热水壶、居然连咖啡豆和磨豆机都有……啊,还有用理化实验器材煮过泡面的痕迹。」

「喂!晴明!安倍晴明!校内广播刚刚一直在找你喔。」

我们使劲摇晃横躺的叶老师。

「嗯……不是晴明……要叫叶老师……」

他勉强发出低沉闷厚的声音,讲了那句抱怨口头禅,同时缓缓爬起身。

接著取下眼罩,将垂到眼前的金发拨开。

只要他不开口,就是位连混血模特儿都要甘拜下风的美男子。

但他在眨了眨眼后,就慵懒地大伸懒腰,还拉长背脊、旋转肩膀,发出劈哩啪啦的声响,破坏了美男子的形象。

啊啊……

我们为什么要特地来叫醒这个上辈子结下孽缘的家伙呢……

「喔……你们是怎样?吵别人睡觉。」

「谁要来吵你呀!是学校广播在找你啦。该不会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听到馨的话,叶老师脸色一变,「啊」地大叫。简直像是手鞠河童一样。

「似乎心里有底呢。」

由理叹一口气。我傻眼地摇摇头。

「……反正是讨人厌的客人,让他等一下没差。只要说我是因为顾著学生的社团活动才迟到就好。要是有人问起,你们也要配合这个讲法。」

「你这个成年人也太糟糕了吧!」

我们三人异口同声地吐嘈。

你才没有顾著学生的社团活动,而是麻烦学生顾著你吧。

叶老师拖拖拉拉地披上白衣,表情看起来满心嫌恶。看来那真的是个讨人厌的客人吧。

「啊啊,对了……继见。」

叶老师要踏出理化实验室前,难得点名由理,用慵懒却藏著秘密般的眼神望向他。

「你到底打算装到什么时候呢?」

「……」

「根据我的占卜,你的那个『谎言』,很快就要被揭穿了。」

对于叶老师的这句话,有所反应的反倒是我。

「那是指……」

难道是在说由理撒的那个「谎言」吗?

『为什么你们要撒谎呢?』

这是叶老师刚来这间学校时,劈头就质问我们的问题。

关于前世,我们三人分别对彼此撒了谎。

我的谎言已经在京都被揭穿,但还不晓得由理和馨的谎言分别是什么。

「你的占卜从来不会出错,那对我是个威胁呢。」

由理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但眯细的双眸深处,目光极为冰冷,令我有些不寒而栗。

「但也不需要你来给我忠告,我的『谎言』是属于我自己的。」

「……呵,你别对自己的力量过度自信比较好喔。」

由理与叶老师交会的视线,静静地火花四溅。

叶老师脸上的讽刺笑意依旧,同时伸手翻好白袍衣领,走出这间理化实验室。

喀哒喀哒喀哒,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由理?」

我瞄了一眼身旁的由理。

他一如平常神色自若,刚刚那道吓人的寒凉目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由理的谎言。

果然他也有事情瞒著我们。

叶老师知道那个真相,而且预告谎言很快就会被揭穿。

我鼓起勇气,单刀直入地询问:

「由理……那个『谎言』,不能告诉我们吗?」

「咦?嗯!而且现在也还没有那个必要。」

结果他光明磊落、满面笑容地拒绝了。

他拒绝的态度太过自然,我跟馨也只能打退堂鼓,应了一声「喔」,无法再继续追问。由理非常清楚该怎么应付我们。

对于由理的谎言,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正因为如此,毫无弱点的由理,他的谎言遭到揭穿时会是何种情况,我也完全无法想像。

在那之后,我和馨前往浅草地下街的妖怪工会总部。

虽然依旧挂心由理,但现在必须先调查昨晚那件事。

那是一个为在浅草工作的妖怪服务的组织,位于地底下,要从和银座线浅草站直接相连的「浅草地下商店街」其中的某间居酒屋里头的门走下去。

「唷!茨木、天酒,上次碰面是你们拿修学旅行的土产来的时候吧?」

浅草地下街有个统率这个组织的人物,灰岛大和组长。

黑色西装搭上后梳油头的打扮非常有特色,加上长相凶恶,常被误认为流氓或黑手党。但别看他外表这样,其实是位充满人情味,能够看得见妖怪的人类。

我们这几个前大妖怪并非正常人类,又各自有些难处和问题,经常承蒙组长照顾。他从年轻时,就一直为浅草妖怪和神明们奔波忙碌著。

年纪轻轻就一脸沧桑,肯定是日夜操劳烦心的缘故。总觉得他今天看起来又更憔悴了……

「那个呀,组长,有件事我们有点担心。」

说明完昨晚的事情之后,组长重重往沙发一坐,双手环抱在胸前。

「这件事呀,其实我们也正在追查。目前打听到的消息是,昨天晚上有艘船在没有获得许可的状态下行驶于隅田川,船上还坐著外地妖怪。不过那艘船发生意外,外地妖怪逃之夭夭。」

「我们昨天晚上有去隅田川,但根本没看到船耶。」

「关于那一点,现场有留下驱使隐遁之术收拾善后的痕迹。」

「……也就是说,至少是使用术法的家伙干的好事吧。」

「嗯,恐怕是某种组织做的。不是人口贩子,可说是『非人贩子』吧。之前狼人鲁那次也是类似的案件。」

馨叹气般低声说:「狩人吗?」

「正是,天酒,那些家伙俗称『狩人』。就如字面意思,是狩猎妖怪的人类。有些人单独行动,也有些人是建立组织做生意。这种生意能够成立,就代表有一群购买非人生物做为收藏品、拥有恶劣癖好的家伙存在。浅草有许多神明看守著,也有像我们这样的妖怪工会,我真没想过那些家伙敢把魔掌伸向这块土地……」

「我听说最近反倒是这种地方会被列为目标喔,因为那是一群对神明毫无敬畏之心的猎奇家伙。浅草住著各式各样的妖怪,种类比其他地方更多,因而挑起了那些家伙的好奇心吧。」

「嗯?」

这时从办公室入口传来另一道声音,所有人都转头看去。

那儿站著的居然是阴阳局的青桐,后方还跟著狼人鲁。

「午安,浅草地下街的大和先生,还有天酒、茨木。」

「……你为什么来这里?」

「啊啊,是我请他过来的。我认为这件事必须要跟阴阳局合作才能解决。」

说这句话的人是大和组长。他站起身招呼青桐就座。他明明长相这么凶恶,身段却能这么柔软啊。

另一边,我和站在青桐身后的鲁对上目光,朝她笑了笑,她也轻轻报以微笑。

她的身材似乎比之前略为丰腴,看起来变健康了。

正式套装的打扮非常适合她,有种干练职业女性的气质,感觉很可靠。

「鲁,你也来旁边坐下吧?」

青桐出声叫鲁在自己身旁坐下,但她摇摇头。

「不要,我得守在你的背后才行。」

「啊哈哈,鲁,这里很安全喔。」

「你说什么呀?明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家伙想取你性命,诅咒四处流窜,刺客式神频频出没,还光明正大地开车差点把你辗过去。」

「真是讨厌呢。但最近因为有鲁在,所以我很放心喔。」

从青桐和鲁的对话,能看出两人处得相当好。

而对话内容也稍微透露了青桐艰难的日常处境……到底是什么想取他性命啊?

「啊啊,抱歉,岔开话题了。」

「没、没关系。」

「遇见你们正好。隅田川那件事虽然也很令人在意,但天酒,我有些事想问你,可以吗?」

青桐推了推眼镜,目光直直望著馨,乾脆地切入重点。

「关于你是酒吞童子转世这个事实。」

另一方面,馨的反应则显得轻描淡写。

「……嗯,好啊,原本我就明白很快得面对这个问题。」

馨的真正身分是酒吞童子转世。自从这件事在京都的修学旅行中浮上台面后,今天是我们第一次与阴阳局的人碰上面。

「茨木,抱歉,我可以借一下天酒吗?」

「……这是在叫我出去的意思吗?」

「我有些话得跟天酒私下谈谈……」

我内心顿时浮现不安,望向青桐的眼神染上些许不友善。

但鲁马上走到我身旁蹲下,用手轻轻包裹住我放在大腿上捏紧的拳头。

「真纪,没事的,请你相信青桐。」

「……鲁。」

「青桐是为了保护馨,才需要先跟他谈谈。」

我将目光瞥向馨。

他露出有些无奈的笑容,点头表示「没问题的」。我也乾脆地退让,回说「我懂了」,走出这间办公室。

鲁跟上来陪我。这应该是青桐事先吩咐她的吧。

算了,这样也好,好久没碰面,我也想好好聊一下。

「欸,鲁。就这样被赶出来,杵在这儿发呆也没意思,要不要一起去外头走走?今天天气又好,而且我想再去看一下隅田川的情况。」

「……好。」

「对了!我们去买龟十的铜锣烧吧!那真的很好吃喔,我也想带你去吃。希望还没有卖完……」

我们从银座线出口走出来,前往位在雷门路旁、名叫「龟十」的日式点心店。

虽然浅草有好几家知名的日式点心店,但这家龟十的「铜锣烧」是美味极品。

「啊!太好了,好像还有。」

店里挤满人,不过我们仍是顺利买到几个红豆沙与白豆沙的铜锣烧,接著便往隅田川走去。

铺了地砖的河岸也设有长椅,坐下后,我朝鲁递出两种铜锣烧询问:「你想要哪种?」鲁拿了红豆沙的铜锣烧,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拿在眼睛前盯著瞧。

「鲁,你是第一次吃铜锣烧吗?」

「不是,阴阳局的伙伴们偶尔会带来给大家吃。」

伙伴吗……?这样呀,鲁是这样看待阴阳局的其他人。

这代表众人想必是善待她的。我立刻察觉到这一点。

我们就这样坐在一块儿,大口享用特徵是体积庞大、外皮焦黄斑驳的铜锣烧。

「就是这个味道!像松饼一样松软的外皮,好好吃喔~~」

我吃的是白豆沙的铜锣烧。白豆沙特有的柔滑口感,还有恰到好处的高雅甜味,与松软的饼皮合为一体,将满满幸福送进口中。

鲁似乎也喜欢,嘴巴动个不停,一转眼就已经吃掉半个。

填饱肚子后,置身于隅田川的流水声与河岸气息中,我又朝鲁搭话:

「鲁,你习惯阴阳局了吗?阴阳局把你带走时,我还担心不晓得会怎么样,但看起来似乎一切顺利呢。青桐是个好上司吗?他有好好照顾你吧?」

我关切地询问后,鲁停在咬著铜锣烧的姿势,双颊蓦地染上些许红晕。

咦、咦咦?这个反应……这个表情……

「……青、青桐很照顾我,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是、是这样吗?咦?是怎样啦,你怎么会有这种像少女一样的反应?难、难、难道……鲁,你喜欢青桐吗?」

「……」

她的脸庞更加涨红,一脸少女般的羞怯神情垂下头。

这反应到底是怎样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太过震惊,手不禁松开让铜锣烧掉下去,而下方早有一群手鞠河童痴痴等在那里。他们立刻接住铜锣烧,转眼间就吃得一乾二净。

「不、不是的,真纪,不是这样。青桐原本就很喜欢妖怪,并不是特别照顾我。他明明是人类,还是阴阳局的一员,至今却拯救了许多像我这样差点遭到处分的妖怪。但他老是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因此,也常反而招致妖怪怨恨。阴阳局的高层中,也有一些人认为青桐很碍事。」

「……」

「我认为选择这条生存之道的青桐,非常了不起。」

鲁已经认识了青桐更多的样貌,那是我所不晓得的。

从初次相遇以来,我就认为青桐是个有点奇特的人类,但因为他隶属于阴阳局,内心总是不免有些戒备,觉得这个男人绝非等闲之辈

可是,果然还是有人类是爱护妖怪的,即使身在阴阳局里。

「鲁,你想待在青桐身边吗?」

「啊,嗯……从前我一心只想著回家,但现在我想留在青桐的身旁,亲眼见证他的理想通往的未来。」

「理想通往的……未来?」

那究竟是什么?

是指青桐怀抱的理想吗?鲁晓得那是什么吗?

「啊,对了,津场木茜还好吗?从修学旅行回来后,就没见过他了。」

「啊啊……茜现在被罚闭门思过。他因为京都的事被高层痛骂一顿,现在回到津场木本家。」

「咦?咦咦咦咦!」

什么?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那肯定是……

「因为他让我们逃走吧?」

「嗯,差不多是这么回事。茜当时反抗京都总本部那些家伙,导致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的两个组织间差点产生嫌隙。对东京总部来说,就算只是做做样子,也非得惩罚茜不可。京都的阴阳局和东京的阴阳局尽管各自为政、交情恶劣,但基本上还是合作关系。」

「……」

我伸手摀著嘴,思考片刻。

虽然至今和津场木茜之间有过不少不愉快,但我也明白那家伙只是嘴巴坏,本质其实是个正直的少年。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害他陷入这种状况。

「欸,津场木家的本家在哪里?我想去跟他道个谢。」

「咦?那、那个……我也没去过,不晓得耶。青桐应该知道,只是或许有点危险,在退魔师之中,津场木家也是特别的……」

「哦,茨木,你想去津场木家吗?」

「哇!」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让我吓了一大跳,顺势回过头,青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儿。这人老是突然出现耶。

我居然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气息。青桐拓海这个男人,果然绝非等闲之辈。

「津场木家的本家在埼玉县一个叫做川越的地方,从这里过去有些距离,你想去吗?」

「当然呀,毕竟我们麻烦他不少,带个礼物去道谢才说得过去吧。」

我有点不好意思,回话时不禁移开视线。

「哈哈,没想到你这么重礼数耶,真难想像以前是个恶名昭彰的大妖怪。」

「哼,我现在已经是人类了。」

「天酒也说了类似的话,说他想做为一个人类,脚踏实地生活,还说想要好好珍惜你喔。」

「咦……?」

从他人口中听到馨的这种发言,让人十分害羞。

我想自己现在大概是满脸通红。

「哈哈,这不是美事一桩吗?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昔日夫妇现在仍陪伴在彼此身边。我之前从你们两人身上感受到一股不可思议的气息,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了。」

「……」

「津场木家那边由我来联系,等有消息,我再透过浅草地下街通知你。」

青桐推了推眼镜,抬头仰望耸立在对岸的晴空塔。

「鲁,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茨木,下次见。你要带去津场木家的伴手礼,最好是甜点。他们家式神会喜欢的。」

鲁轻快弹起身,雀跃地跟在青桐身后。

「欸,青桐。」

我也站起来,对著正要离去的那个人,说出最重要的请求。

「鲁就拜托你了喔。」

青桐显得有些讶异,但立刻展露温煦微笑回应:「当然,她可是好搭档喔。」

鲁的表情没有特别变化,但内心想必很高兴吧。人形伪装出现破绽,砰地弹出的双耳轻轻晃动,尾巴也开心地摇来摇去。

即使是受到人类管理的关系,但只要彼此都能接受、相互尊重,那也能成为一种「搭档」吧。

或许我也该调整一下想法才是。

特别是对于东京的阴阳局。

「好啦,小麻糬还在等我,我也回家吧。馨还在组长那儿吗……?」

风向突然转变,有股花香隐隐约约地乘风飘来。

我抬头一看,发现通往隅田公园的阶梯上,有张脸庞正窥视著这儿。

「……咦?若叶?」

那是由理的妹妹若叶。她似乎从刚才就一直在看这边,不过一跟我对上眼,就露出有些慌张的神情。我快步跑向她。

「喂,若叶!」

「真、真纪……午安。」

「午安,若叶。怎么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好难得喔。」

「那、那个,我去逛车站大楼里的精品杂货店,想送爸爸生日礼物……还有要给哥哥的圣诞礼物,所以去买东西。哥哥没有在这里……吧?」

若叶警戒地环顾四周。

原来是这么回事。由理今天还在那边唉声叹气地说若叶不跟他们一起去银座买东西,结果是因为若叶想偷偷准备礼物呀。

「别担心,由理不在喔。圣诞节快到了呢。」

「嗯,加上又是爸爸的生日,每年全家都会一起庆祝。」

「哦,真棒耶。」

是个能充分展现家庭幸福的活动。

爸爸的生日通常容易遭到忽略,但她却如此用心准备,真是个好孩子。娇小又可爱,令人好想保护她。由理会有恋妹情节,也是很能够理解。

「欸,真纪……」

「嗯?怎么了?」

「对于哥哥,你是怎么想的?」

「……咦?」

这个唐突的疑问,令我惊讶地双眼圆睁。

「你喜欢哥哥吗?」

「咦?那、那当然呀,我们认识这么久了。」

「跟馨相比,你比较喜欢谁?」

「咦!那个……应该说喜欢的种类不同吧。由理是重要的伙伴,也是挚友。他从懂事以来就非常可靠,个性又沉稳,虽然有时讲话辛辣,但那也是由理的特色。我很喜欢也十分尊敬由理,希望他能一直过得很幸福。」

「……这样呀。」

怎么了?若叶不太满意我的回答吗?她的表情略显僵硬。

接著,她又像讲悄悄话般低声问我:

「……欸,哥哥……到底是什么呀?」

「咦?」

我的心脏漏跳一拍。

这个问题究竟是什么意思?

若叶的表情依旧复杂,将原本捧著的购物袋更加抱紧在胸前。

「抱、抱歉,我该走了。」

「啊啊,这个你拿去,是龟十的铜锣烧。这是我刚刚买的喔!」

「……谢谢,我最爱吃这个了。」

若叶绽放如同某人般轻柔的笑容,接过铜锣烧收进包包,再度低头道谢,便小跑步离去。

她真是宛如天使般惹人怜爱。不过,她刚刚的问题让我非常在意。

「若叶对由理有什么疑虑吗?身为前大妖怪这件事,应该不至于漏馅才对。由理应该是……最不可能出现这种失误的人。」

我和馨从小时候起,就无法彻底隐藏因为身为前大妖怪转世而遗留的性格,给家人添了各种麻烦,也常让他们不知所措。

但由理不同。他丝毫没让家人察觉到任何不对劲。

对他来说,家人是最重要的。为了守护一家和平安稳的生活,他一直倾尽全心努力至今。

「喂,真纪,你嘴巴在叨念什么呀?」

「啊,馨。」

原本我还想说要去接他,结果馨自己拿著不知名的纸袋来接我了。

「我跟你说,刚刚我遇见若叶,在这里讲了一下话。」

「若叶?由理的妹妹?」

「嗯,她一个人来这附近买东西。」

「哦,若叶也可以单独行动,不用由理一直陪在身边啦,很快就会脱离哥哥独立了吧……不,应该说由理很快就得脱离妹妹独立了吧?」

「馨,你笑得太坏心了。」

「没啦,只是觉得有趣。」

「是说,那个纸袋是什么?」

「啊啊,这是大和送我们的,你猜是什么?」

「嗯……点心?」

馨更是笑得一脸奸诈,看起来是相当好的东西。

「嘿嘿,是Pelican的吐司喔。」

「骗人,Pelican的吐司?那很难买耶!」

伴手礼出乎意料地棒,让我双眼闪闪发光,惊讶地整个上半身都往前倾。

Pelican是一家位在浅草田原町,超级有名的面包店。

「太感谢他了,这个真的很难买到耶。去江之岛那天的早餐,就烤吐司来吃吧。」

「太棒了!Pelican的吐司光是切片烤来吃,就美味得不得了。」

我对于那一天的期待越来越高涨。

「那我们回去吧?」

「嗯,走吧。」

我们一如往常地走回家。

半路上还在附近超市买了晚餐的材料。

但其实这个时候,即将点燃新骚动的火种,已经四散各处。